小花和阿黄

一
小时候，我家住在乡下一个叫青龙嘴的地方。那地方除了不远处的山坡上一座早已没有了香火的破庙外，周围没有人家。晚上阴风黪黪的，很是瘆人。
我家很穷，三间草房全是用土墙筑的，左边靠着主房搭一小间用来作厕所和养猪，右边靠着主房搭一小间用来作厨房煮饭。
房间没有窗户，除了主屋房门是木板外，其余都是竹子编的。风一吹就会叭叭作响。
我爸是个裁缝，每年冬天都要去很远的村寨，帮做各家过年穿的新衣服。特别忙的时候，我妈也要一起去。有时候，晚上都没办法回来。
我一人独自在家吃饭没问题。虽然个头不够高，但可以站上橙子趴在灶台上煮饭菜。就是晚上有点怕，特别是月黑风高的夜晚。
我爸为了给我壮胆，在家里养了一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猫和一只小黄狗。别看那两小东西刚断奶不久，在我娇宠下，很快变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花猫见着蟑螂就打；小黄狗一听见陌生人的脚步声就“汪，汪，汪”地叫着往前冲。
除了上学，小花猫和小黄狗几乎整天和我腻在一起。连晚上睡觉都在我床上。
我很喜欢和它们玩，有时候也刻意训练它们。只要一听到我叫“小花，阿黄”，两小东西很快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小花和阿黄在一起同吃同睡同玩，感情深厚。

二
我妈常说，猫搬倒蒸替狗干得（意思是说猫偷出来的东西，通常都被狗吃了）。但阿黄不是，有好吃的，阿黄一般都会很绅士的让小花（小花是母猫）先吃。
偶尔小花还会欺负阿黄。舞着它的小爪子去拍打阿黄的尾巴，或者滚着用小爪子去摸阿黄的脸。但，阿黄顶多轻轻地把小花按在下面，从不对小花凶巴巴的狂吠。
阿黄还有过一次伟大的英雄救美经历。
一天早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阿黄忽然跳上床来，一边用爪拍我的脸，一边对我汪汪汪的狂叫。身上的水给我溅了一脸。
看到我从床上坐起来后，阿黄跳下床“汪，汪，汪。。。。。。”地边叫边往外跑。
我知道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披着衣服就追了出去。
当我看见小花战战兢兢地蹲在木盒子里飘荡在家门前的那块冬水田里的时候，我差点笑喷了。
原来刚才小花和阿黄在家门前的冬水田边玩那个木盒子。小花不小心连同木盒子一起掉到了冬水田里。阿黄跳到水里本想把小花救起来，没想把木盒子越碰越远。最后没办法了，才游到岸上来，搬我这救兵。

三
我随手在地上找了根竹杆，轻轻把木盒子拨到岸边。当我连盒子带猫一起提上岸后，小花嗖地从木盒子里蹿出来，一丢烟就跑得没了踪影。一低头，阿黄也追着小花不见了。
一年以后，我还没怎么长，小花和阿黄就已经成年了。小花肥肥壮壮滚圆滚圆的。阿黄高高大大虎头虎脑，威风里透着一股寒气。
七十年代初，破四旧除封建迷信的活动如火如荼，但村里人对鬼神仍然非常敬畏。很多人都怕单独走夜路，更不敢夜深人静的时候从坟地穿过。敢不敢在“鸡不鸣，狗不叫”的时候去有刚下葬死人的坟地取东西，便成了衡量人胆大胆小的标准。
我不是一个胆大的人，因为我还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小男孩；也不是一个胆小的人，爸妈不在的时候，我敢一个人在家过夜。
猫狗能否驱邪我不知道，但，自打有了小花和阿黄，晚上我独自在家的时候，不管夜有多黑，风有多阴，我都能安然入睡。因为我相信小花和阿黄一定会保护我。
很快我就真正见识了小花和阿黄的本事。

四
农村秋收后，大的农活基本做完。闲来无事，村里以三赖子为首的几个二杆子，就谋划起了开批斗会整人的事来。
时令已经进入冬天。
一天晚上，听说生产队要在公棚（集体储存粮食和开会的地方）开批斗会。
“有通知你吗？”
“没有。”
“阿弥陀佛！”
“估计老黄今晚又要受罪了！”
“以他那死硬的脾气，今晚少不了又要挨打！”
我爸妈刚说完，黄鹂就抽泣着跑来了。
她告诉我们，她爸刚被人叫走，一会儿肯定要挨批斗，说不定又会被打伤。
我爸想了想说，赶快去把汤书记找来。只有他来才能阻止打人的事发生。
我爸说的汤书记是村里的大队党支部书记。老书记人很善良正直，德高望重。
对待这种批斗会，他常对大家讲：“毛主度说，只准文斗，不准武斗。如果他们（被批斗的人）真犯了很大的罪，早抓到公安局判刑去了，轮不到在这里被你们（那些心狠手黑的二杆子）打伤打死。”
谁去找汤书记呢？
没别人，只有我。
我爸妈是不能去的，我爸因为在解放前做地下工作时手下出了叛徒，有一段到现在都没办法厘清的历史（要不，我家也不会从城里下放到这里来）。为此偶尔也会被拉去陪斗。
“我和黄鹂去。”
“好！”我爸说：“把阿黄带着。”
“小花我也要带着。”我补充说。
我爸找出两条长长的布带子，给阿黄和小花套上，我妈结了几条火把。很快，我和黄鹂就拿着电筒，火把，抱着小花，牵着阿黄消失在夜色中。
去汤书记家，走近道必须穿过青岗坝坟场。
“青岗坝”在我们那里可是一个一听到名字就会让人毛骨悚然冷汗直冒的地方。
一片遮天蔽日的林地里，散落着几十座奇形怪状不同式样的坟墓。漆树（人碰到会长漆痱子），桉树，桢楠树，遍布其中。树上有老鹰，斑鸠，猫头鹰；灌木丛中老鼠，毒蛇，野兔，黄鼠狼，跑来蹿去；很是阴森恐怖。
白天都很少人敢单独去；一般都会绕道走。
“姐，我们走张湾头吧。”我对黄鹂说。
黄鹂是个比我大三岁的女孩。她家以前也在城里，是她爸成了右派和她妈离婚后一起下放到这里来的。她爸是个参加过抗美援朝上甘岭战役的老兵，脾气又直又硬，轻易不肯向人低头。每次批斗从不认错，常常被打。
黄鹂其实胆小得很，平常见到老鼠都会吓得捂着头。
“不。就走这里。”她坚定地说。
“好吧。”我知道她怕耽误了时间她爸在批斗会上挨打。
我牵着阿黄点着火把走在前面，黄鹂抱着小花打着电筒走在后面。
远远听到坟地里猫头鹰和斑鸠恐怖的鬼叫声，阿黄就激动地狂吠起来。小花也喵喵直叫。

五
以前常听人说，猫和狗可以驱鬼避邪。今天我得见识一下。
我解开套在阿黄脖子上的布带，阿黄纵身一跃，迎着声音就冲了上去。
阿黄在坟地里扑来跃去的一阵狂吠乱咬，惊得树上的猫头鹰，斑鸠，乌鸦乱飞，草丛里的动物四处乱蹿。
几分钟后，阿黄回到我跟前，摇着尾巴对我“汪，汪，汪”了三声，好象在告诉我，“主人一切搞定，可以走了。”然后掉头转身慢悠悠的走在前面。
这时，小花也“喵，喵，喵”叫着，在黄鹂怀中扑愣扑愣的想往地上蹿。
“你看呵，小花也想到前面去领路。”黄鹂对我说：“刚才阿黄跑去坟地的时候，它就已经激动得不行了。”
“把小花放下去。”
我从黄鹂手中接过布带，走在前面牵着小花跟在阿黄后面。
当我们领着汤书记回去的时候，批斗会刚开始。
只见黄鹂她爸戴着一个纸糊的尖尖帽，站在一张长条橙上。三赖子拿着一条母指粗的木棍站在旁边叫嚷着：“老实交待！不然打断你的狗腿。”
“三赖子。毛 教导我们？”
“只准文斗，不准武斗。”三赖子看见汤书记来到现场，背完毛 语录就很快躲进了人堆。
一场打人的批斗会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六
我家生活条件不怎样，但环境却很优美。
我妈是个勤劳的女人。房前屋后种了很多竹子和各种各样的果树。家里除了猪外，还养了好多鸡和兔。
春天来了，桃红柳绿，鸡兔成群，一幅生机勃勃的昂样景象。
小麦收获的时候，鸡下蛋开始逐渐增多。有时候一星期我就会从鸡窝里拣到十多颗鸡蛋。可是有一天，鸡窝里突然就都没鸡蛋了。
我问我妈是怎么回事，她说她也不知道。
更奇怪的是我上厕所时偶然从墙角的缝隙里看见了一条蛇的尾巴。
“妈，妈。我们家有蛇。”我吓得赶快跑去告诉我妈。
“就在这里。”我妈跟着我跑到厕所。她比我还害怕，躲在我后面远远的，什么也没看到。
我以前好象听别人说过我们家这块地方很阴（靠近庙宇的地方都是阴地），是神煞出没的地方，经常会有狐狸，黄鼠狼，蛇，鼠出现。本地人都不住这里。我知道，我们家是没办法才住这里的。
其实我早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我家的阴气。
以前我睡觉的时候，经常睡迷（鬼压床），明明感觉自己处于清醒状态，却就是怎么也从床上起不来。醒来后一生冷汗，非常恐惧。后来一次晚上做梦，梦境里有人告诉我说，我之所以睡迷是因为我的鞋子放在床下面的一块半截石板上，那块半截石板是一个死人的墓碑。醒来后，搬起那块半截石板一看，果然是块墓碑。我一刻不停地就把那块墓碑搬去扔掉。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睡迷过。
没养小花和阿黄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晚上非常害怕。为了减轻恐惧，我在厨房烧一堆整夜整夜都不灭的火（传说妖魔鬼怪很怕火）。我不睡床上，而是睡在火堆旁边。
我家周围有蛇有黄鼠狼我是知道的，我在两边的竹林里看到过好几次。但是蛇跑进了家里，我是第一次看到。
“如果蛇爬进我和我爸妈睡觉的房间，晚上溜出来咬到我们怎办？”
想到这里，我急忙叫小花和阿黄过来，伸出鼻子去刚才看到蛇尾巴的墙角缝隙里闻。果不其然，它俩的鼻子一接触到那地方，一个“喵，喵，喵”直叫，一个“汪，汪，汪”狂吠。
联想到这几天鸡在鸡窝里下的蛋没了，我突然明白过来，这些蛇藏到我家偷吃鸡蛋来了。

七
为了防止蛇躲进我们睡觉的房间，晚上我把阿黄关在我妈睡的屋子，把小花拴在我睡的床上。
早上临要去学校的时候，我把小花和阿黄叫来，给了小花一条大干鱼，阿黄一块腊肉骨头，并点着它俩的脑袋说：“今天你俩不准乱跑，要把家里的蛇找出来消灭掉。”
下午放学回来的时候，小花和阿黄果然从鸡窝旁的草丛里蹿出来围着我转，阿黄“汪，汪，汪”地叫着往鸡窝方向走，我跑过去一看，原来几只鸡窝里又有鸡蛋了。
我一边在鸡窝里拣着鸡蛋，一边对它俩说：“你俩今天表现优秀，一会儿重重有赏！”
为了奖励它俩，晚饭我破例又煮了半截骨头很多的腊肉。
腊肉快要煮熟的时候，我想看看它俩在哪儿玩，在厨房里抬眼顺便一望。
这一望让我看到了惊心动魄终生难忘的一幅画面。
屋前晒稻谷的地坝里，小花在前，阿黄在后，围着一条一米多长的乌梢蛇缠斗。
小花在蛇头的方位变换着方向轻盈的跳来跃去（因为蛇头转身不易，这是猫攻击蛇的惯用方法），时不时地用前爪去拍打蛇的七寸。阿黄则等小花攻击结束后，时而从后面咬住蛇的尾巴，绕着圈边拖边抖；时而冷不丁的冲上去咬住蛇的七寸，摔几下扔掉。然后小花又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在前面猛攻。
开始蛇还高高地昂着头，左躲右闪拼命还击。几个回合下来，就只能把伤痕累累的身子盘在一起缩成一团。
小花和阿黄围着蛇一前一后趴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后发起了最后的进攻。所用的套路和刚才完全一样。小花在蛇的头部佯攻吸引蛇的注意力。阿黄则在后面扑上去咬住蛇的尾巴用力抖动，直到把蛇的身体拖成一条直线。然后小花调转身子从后面去咬蛇的七寸和头部，直到把蛇彻底咬死。
我在厨房里凝神静气地看完了这震撼人心的一幕。
我激动得不知怎样来平复自己的心情。不断在心底重复着说：“小花和阿黄太伟大了！太伟大了！我要奖励它们，奖励它们吃好的。不够。还要给它们颁发奖状。”我找来毛笔把墙壁上我三好学生奖状的名字改成了小花和阿黄。
自此以后，小花和阿黄在我们家开启了捕蛇行动。
在随后的几天里，时不时地小花会嘴里叼着一条死蛇到我面前邀功请赏。我随时都给它们准备有奖品，烧好的“鳝鱼和泥鳅”（我自己去野外抓的）。
可是有一天阿黄突然跑来对我“汪，汪，汪”地叫了几声后，咬着我的裤脚，就往鸡下蛋的草窝边拽。
我看到小花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趴在那里，脖胫靠腿的地方，有一块滴着血的伤口。
“小花可能被蛇咬伤了。”我在心里很快作出了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