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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德兰的小偷》(北京著名烂尾工程里寄居的一群小偷)(转载)

楼主:来杯尼古丁  时间:2019-12-06 23:12:21
第一章 灯影朦胧。一大群彩色的孩子,飞回家里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群小偷,还有一处建筑。你可以把这处建筑当成是家的象征——儿时的那个家。它饱含着最细腻的精彩、最原始的温暖,或是生命中最悲凉的疼痛与孤独,一层一层地架构起来,壮观地矗立于你的整个人生。你目睹了它的轰然坍塌,或者只是不经意的渐行渐远了,但它是你全部记忆中最耀眼的一处地标,你坚定地望着前方,疲惫时,却不由得回头想看看来时的路,可再也找不到了,时光的衰草早已将它湮没成一个巨大的坟冢。
这处建筑群始建于1994年,试图用123公顷的土地营造一座“三国城”,蓝图里是鳞次栉比的古中国宫殿,恢弘的台基托着巍峨的大屋顶,铺展开一片灰陶青瓦的壮阔波澜。然而建设者又意识到了东方色彩无法满足时代对美的要求,于是推翻最初构想,撷取欧式建筑的精华,错落起一簇簇高耸的城堡。然而精心修建了四年后,突然停工了,就这样,十多年来,它带着建造者最华丽的梦想被弃置于繁华的一隅,用一副荒芜衰败的面孔凝望着不远处的灯火辉煌与车水马龙。
它坐落在北京城的边缘,昌平南口镇,周边是些热热闹闹的村庄,陈庄、红泥沟、雪山村,低矮的房舍、灰扑扑的红砖、涂抹得并不均匀的颜料、一缕缕盘结的电线、大大小小的招牌,街巷交通,鸡犬相闻。再远一点就是灰蒙蒙的天,燕山的脊线,杂乱的树,翻开的农田。沃德兰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兀然耸立起来。
开阔的广场,织着树篱纤细的图案,像个雕漆填彩的大托盘,隆重地托出一颗颗巨大的螺,城堡群层层叠叠地拔起来,从巨石城墙上喷薄而出,腾起一片巍峨的灰。庞大的混凝土构件里偶尔会荡出一波天蓝色的瓦痕,或是照来一段金灿灿的雕花檐口,像颓废中的灵光一闪,瞬间就能攫住你的精神。
八达岭高速公路几乎与它擦肩而过,沈云飞第一次穿越长城、进入北京的时候就被它摄住了眼睛,他细数着那三十六个天蓝色的尖顶,观察着一层层凹凸有致的城墙雉堞,直到长途公车的玻璃淡入了另一种喧嚣繁华的美。可他深深地记住了它,灯一般在脑子里亮着,他记住了那个印有蓝色恐龙的圆形标志,还有标志下方那串淡褪了光泽的金色字母——WONDERLAND。
偶尔会有喜欢废墟文化的探险者试图进入其中,可多半会被附近的村民拒之门外,这里曾是他们的林地,土地纠纷让他们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沃德兰,并在里面种上各种庄稼。
南瓜藤爬上了罗马柱,玉米地吞没了拱券廊,麦田铺满整个包豪斯建筑大厅,喷泉池里是一片绿油油的葱,杏树林,核桃树,朱红色的宫门吱呀一声打开,三轮车突突突地运出成袋成袋的土豆。于是,这处神秘宏伟的哥特式建筑群被埋没在一片最世俗的庄稼地里。
然而那些村民并不是这个“麦田童话”的主人,这里居住着几个流浪的孩子,他们才是真正了解沃德兰的人。他们像潜藏在这片幽暗建筑里的一只只小动物,罕于露面,用最安静的耐心揣度着每一道飞拱、每一棵梁柱、每一寸裸露的混凝土。
很早以前,他们只是春末入园,晚秋离开,进城租住一两间地下室来应付寒冷的天气,后来干脆长居于此不走了。一来,没有大人的陪伴容易引起房东和邻居们的注意;二来,他们喜欢沃德兰的自在坦荡,虽然冷些,用水也很困难,却是一个不受拘束的世界。
他们住在火箭堡,火箭堡是园中最高的建筑,因为高,可以避免陌生人的闯入,也可以避免农人们听到他们生活中一些难免的响动。
沈云飞在积水潭遇到了福斗,用一个烤红薯将他引诱上公交车,坐到南口,步行了相当长一段路,再穿过那个空落落的广场,接着穿过一片桃树林,看到一处坍塌的城墙豁口,跨过去,进入了沃德兰内部。
建筑物带着强烈的透视感直指天心,巨大的阴影渲染出无比的寂静。他们踩着淡淡的春雪和松软的荒草,走进一座包豪斯建筑大厅。它只有建筑的骨架,没有外装修,黑色的钢柱分列两旁,高高地擎着空中的屋架,金属配件敲着月光叮叮作响,钢结构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在天空上裁切出一组一组精致的图案,像是一排一排肃穆的玻璃花窗。福斗不由地放慢了脚步,屏住了呼吸,他觉得像是走进了一座教堂,神圣的月色下,匍匐着虔诚的草,虔诚的树,虔诚的雪,虔诚的风,供奉着大自然中所有的神灵。大厅的尽头是一面明亮的天空,发着蛋青色的蒙蒙的光,烘托着火箭堡的轮廓。稳重的裙楼,高昂的尖塔,每一面混凝土墙壁都披着月色的微光,从建筑群幽暗的阴影里挣脱出来,崚崚嶒嶒地拔得很高很高,高得像要折断了似的。
他们走到火箭堡半圆形的入口处,福斗渺小地望着它遥远的尖顶,粗砺的混凝土墙壁向他压下来,有种巨大的恐怖。沈云飞拉起他的手狂奔而入,浓酽的月光从一眼眼洞口灌进来,织成一张光线的网,绕过竖立斜倾的梁柱,登上层层叠叠的台阶,穿过空荡荡的长廊,跨过高挑的连桥,在幽暗与明亮的不断转换里,他们气喘吁吁地进入月光大厅,继而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家。
这是个不规则的房间,三十多平米,一个大通铺就占了将近三分之一,上面排列着一卷一卷被褥。顶着卧铺的一角,有个鼓鼓囊囊的布衣柜,布面的长颈鹿印花已经起皮脱落,锅碗瓢盆一股脑塞在旁边的铁架子上,架子下有个收纳筐,里面是些瓶瓶罐罐和其他零碎东西。架子左侧的墙角放着一个化工铁桶,被锯去了一半,用来储水高度刚刚合适,上面盖着块很大的砧板。
他们去城里上工时,每人带一只塑料桶,藏在什么地方,收工后,去某个公共厕所打一桶水带回来,用以洗漱或是做饭。
顶着卧铺的另一角是张笨重的木头桌子,带抽屉的那种,乌油油地看不出来颜色,谁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抬上来的。
其中好些家具是流浪的前辈们传下来的,还有火箭堡、西风堡、灰云堡、月光大厅、星河走廊这些名字,来历统统不可考。
桌子上方的墙壁上钉着一面镜子,米黄色的塑料边框嵌着一片椭圆形的光,像是屋子张开的一只眼睛。桌子上东倒西歪地摆着好些东西,还有一个赭红色的陶瓷花盆,里面凸着一颗很大的仙人球。离桌子不远就是火炉,铁炉膛嵌在黄泥坯的方台子里,几节炉筒七拐八拐地通向墙外一个不起眼的转折处。离火炉两步远就是出口,用一张棉被作为门帘,掀开出去,就是月光大厅。
屋子里只有一眼窗,就在大通铺尽里头的墙上,用块透明的亚克力塑料板封起来,透着蓝幽幽的天光,像屋子张开的另一只眼睛。一把吉他挂在墙上,黑漆浮动着滑溜溜的月光,像只透明的蝎子,像从童话里爬出来的一样。
他们没有点灯,火炉漏出的红光涟漪般涌动着,明明灭灭地摇晃着仿木花纹的地板革,棉拖鞋啪嗒啪嗒窜来窜去,把两个小凳子踢得砰砰作响。
在这个家里,算上福斗一共五个孩子,两个大的,三个小的。
橘圆攥着一根烧红的铁丝,就着炉火,给一颗核桃烫孔,两只耳朵藏进了头发里,头发硬扎扎地向上乍着,让整个脑袋大了一圈。他专心地烫着孔,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蹿起的青烟迷了眼睛,用手背揉一揉,接着把铁丝插进炉膛里等它烧红。
鸦九在床铺上跪着,木板在膝盖下吱吱扭扭地响,他在专心整理一团棉线,旁边还放着一条削好的竹板叶片,他们似乎想做一个核桃风车。他抽空抬头看了几眼福斗,却不带半点好奇。
沈云飞脱掉羽绒服,挂在墙壁的钉子上,赶紧到炉边烤手,一边让福斗过去暖和暖和,一边大惊小怪地说:“小心!哎呦,烫粗了,烫粗了!”
大雪取下砧板,往一个黑锈斑驳的大铝壶里舀水,然后说声“起开!”轰走橘圆和沈云飞,揭开炉盖,把铝壶稳在火上,头都没抬地说:“你带!我可不想教育一个生瓜!”
沈云飞呵呵地笑了笑,忙着去指导风车的正确作法了。
大雪干瘦干瘦的,黑黢黢的皮肤紧绷在骨头上,眼睛深深地藏进眉弓的阴影里,都不知道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他像片黑色的影子,像是从那些混凝土墙壁里长出来的一样,带着种荒芜的肃穆,像是沃德兰结出的一颗果实,像是血液、骨骼、肌肉和皮肤里传承着这座城堡的基因一样。
橘圆的鼻子被一条香喷喷的线牵了起来,循着看去,发现了花盆旁边的一个塑料袋,赶紧打开,是三只烤红薯。鸦九也看见了,连爬带滚地冲向橘圆的手,床铺呼哩哗啦地响起来,竹板叶片也霹雳一声掉在了地上。
沈云飞掰开一只烤红薯递给福斗。福斗摇了摇了头,挪了挪已经冻麻木的脚,拘着肩膀站着,眼睛一个劲地盯着鞋子看。他拿着奶奶遗留下的公交卡,坐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来到了北京,然后从德胜门流落在了积水潭的地铁口。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雪,像上帝磕落的烟灰,闲适而悠然地笼罩着整个世界。人群在朝着家的方向前进,又不时流连在人行道两旁的摊位前。除了一位阿姨向他兜售塑料罐里的小金鱼外,再没有人搭理他。肚子在咕咕乱叫,路灯又哗的一下亮了起来,恐慌从心底渗出来,渐渐注入全身,他焦虑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只洁白的手,它在一个个挎包里钻进钻出,灵巧地翻动着,明明灭灭地闪着光。
福斗惊呆了,那是他第一次目睹行窃的过程。他很害怕,似乎行窃的是他自己,赶紧移开目光,可又不由自主地追寻过去。那个小偷也看到了他,就那么镇静地看着,不带一丝威胁,可福斗却得到了某种警告,片刻的对视后,慌忙垂下了头。
那只手给了他某种启示,一个念头诞生了,大头苍蝇般挥之不去,一阵纠结后,心里那根明亮的弦绷断了,他冲到一个热烘烘的大铁炉前,抓起两只红薯就跑,可脑袋撞在了一个颤悠悠的肚皮上,同时感到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肩膀。
一阵咒骂,背部狠劲的几脚,人群霎时的寂静和片刻后的喧闹。
他羞耻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只为了逃避追捕者而翻身装死的昆虫。他不曾看到差点踩在他身上的那位叔叔,更不曾看到叔叔提腿拍拍裤脚后的匆匆一瞥;他也不曾看到想要扶他起来的那位姐姐,更不曾看到伸手拉住她的那位温婉的妈妈。
好久之后,一只洁白的手伸到他面前,继而,他看到了白色的运动鞋,黑色的牛仔裤,水蓝色的羽绒服——是那个小偷。
他把福斗扶起来,走到铁炉边,甩出一张钱说:“这个,这个,还有那个。”
打包,上秤,找钱。
“不用了,还有烂在地上的那个。”说完,他拉着福斗挤出人群,匆匆转过了街角。
夜幕四垂,繁灯如炬,被踩得颓烂的雪地幻化着五彩的霓虹吱悠悠地响。不远处就是德胜门的古老城楼,福斗认出来那是他下车的地方,过去坐上919路公交车,翻过八达岭长城,他就能回到那座别墅里了,可他从那扇门里走出来是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啊,怎么能够轻易回去呢!
他没有接那只红薯。
小偷收回手,掏出烟,啪嗒啪嗒点着了,火光闪了几下那张洁白的脸。
“还会偷东西呢?哦,那不是偷,是抢!”
“我没有。”
福斗下意识地否认着,他知道这个行为很可耻,绝不允许被贴上小偷的标签。羽绒服的袖口紧箍着小拳头,他慌乱地翻找着肚子里的话,可又找不到一个堂皇的理由予以回击,只好紧憋着嘴巴,满脸通红地站着。
小偷递来一个微笑,把烟卷叼在嘴角,伸手要帮福斗拉紧帽兜上的抽绳,可指头一翻,一张蓝盈盈的公交卡亮在福斗眼前,福斗摸了一下衣袋,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小偷哈哈哈地笑了几声,把卡片还给福斗,又问:“真得不吃吗?给!”又递来了那个掰开的红薯,那双洁白的手上裸露着蛋黄般鲜艳的薯肉,细腻的香气几乎要拉起了福斗的手。
自己对他不算礼貌,可他却毫不介意地回以微笑,不合常理,必有蹊跷,何况怎么能够接受一个小偷的馈赠呢?福斗正要把目光从红薯上移开,却看到一块莹亮的蓝色从红薯底下钻出来,又是那张公交卡,同时,小偷咯咯咯地抛出一个略带戏谑的笑。
福斗生气了,挪开几步,气呼呼地垂头站着。他居然意识不到这种行为的可耻,还把扒窃当成一种把戏来卖弄!
小偷仍然在咯咯地笑,而后捏起烟卷,深深吸了最后一口,弹掉了,几粒火星从他鞋尖底下飞起来,他踩着流淌的雪屑走开了。
雪停了,风起了,夜色如荫,四周是深深的楼群。福斗像走进了一座钢筋混凝土的森林。一块块大理石,繁盛的大理石,一片片大玻璃,茂密的大玻璃,阴沉的月亮从这些镜面的树叶里缓缓流过去。排气筒在喘气,发动机在怒吼,车轮子在尖叫,到处充满了恐怖的气息。福斗像被剪断了线,每一个毛孔都饱含着恐惧,他这才意识到,那个小偷是他和这片森林唯一的连接点。他后悔自己的执拗,后悔没有抓住刚才的机会,他无比希望他能够回过头来说一声:跟我走吧!
然而,他真的回过了头,像密林深处踱出的一只鹿,站定后,目光纯和,缓缓回首。雪屑贴着地面簌簌地钻过他的裤脚,他纤纤瘦瘦地站着,像摇曳在一片白茫茫的水上。路灯撒开一张光幔,淡淡地罩着那张明亮的脸,酒窝里盛满了紫罗兰色的阴影,一双眉眼像冰雪中飞来的两只蝴蝶。
他轻轻招了一下手说:“跟我走吧!”



楼主:来杯尼古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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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19-12-06 18:17:06

更新时间:2019-12-06 23: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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