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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转载】《故梅知》仙侠剧情向 by:坛雪

楼主:爱WLWZ  时间:2019-09-10 22:33:21
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



楼主:爱WLWZ  时间:2019-09-10 22:33:21
仙侠背景,剧情流,正剧文风。
清水,羁绊情谊向。或拆或逆,随心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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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是楼主花钱约稿约出来的原创小说,经写手允许,在此授权转载。
存稿充盈,长佩+废文网同步更新,稳定日更。

楼主:爱WLWZ  时间:2019-09-10 22:33:21
【文案】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有仙山,名曰昆仑。传闻万余年前,有神族亲临人间,在昆仑山深处开辟了一座大荒渊,用以镇压三界中的魑魅魍魉。
然而,大荒渊中的一场震荡引发了风云剧变。师门盛衰,兄弟阋墙,天下兴亡……上古遗留至今的无数秘闻,在此徐徐拉开帷幕。

梅清渐身为天机峰司阵长老座下首徒,自幼却被斥为妖兽**,尝尽了欺凌冷眼。一朝深入大荒渊,他的身世秘辛逐渐浮出水面。神之一字,当有千钧之重。
凌昱身为昆仑百年来最杰出的剑修,乃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生性最是桀骜不驯。一夕昆仑天变,危机四野,同室操戈。面对命途抉择,他又当何去何从?

生死沉浮,轮回因果,叩问天地——唯有故梅知。

楼主:爱WLWZ  时间:2019-09-10 22:33:21
楔子


睁眼时是万丈深渊。
风声尖锐剐擦耳畔,剧烈的坠落感越来越快,急速上升的气流迫得人喘不过气,手足冰冷,几乎下一刻,就将要摔个粉身碎骨。
……
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梅清渐分明记得,他前一刻还在武陵山草庐的门外攀高贴春联。师尊捋着胡须遥遥地笑,厨下熬着的腊八粥香味四溢,放眼看去尽是热腾腾暖融融的年味儿。他要贴的那副对联是自己手书,写的是“浮世度千载,桃源方一春”。贴得有些歪,他正挪身打量时,不慎脚下一滑,跌下了旧木梯。
可眼前情状分明不是。飞速掠过眼前的景物是陡崖峭壁,苍黑巨石,重云之上的高台缩成了小小的一点,恍惚有人正在居高临下,目视着他向无底深渊跌落下去。
那是昆仑山七杀崖。
而崖顶的人,那是,那是——

楼主:爱WLWZ  时间:2019-09-10 22:33:21
第一章


头痛欲裂之时,梅清渐倏然惊醒。
户外有蝉鸣,天方破晓,自窗际投进稀疏的光。
眼前是素白帷帐,空荡荡的房中唯有一几一椅一榻,格外清简,角落里的安神香燃尽了,积下了一层厚厚的蜷曲灰烬。
梅清渐慢慢地回了神。这里不是他居住了十二年的武陵草庐,这里是昆仑山,他曾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足的地方。
静了半晌,梅清渐披衣下床。颅骨剧痛,是幼年落下的旧疾复发了。移居武陵山的这些年里,他鲜少复发头痛,而这不过是回到昆仑的第一夜。
师尊不在房中。是了,他老人家昨夜曾言,要与诸峰长老共商大荒渊震荡一事的对策。
梅清渐恍惚地坐了下来。案前有镜,镜中映出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白衣白发,白眉白瞳,连容色都是白惨惨的。不必别人说,连他自己看到这副模样,都时常觉得,活像是个从地狱逃窜出来的恶魂。
《山海经》有言,大荒以东有白民之国,帝夋生帝鸿,帝鸿生白民。《淮南子》又记,白民白身,民被发,发亦白。
所谓白民之国,乃是昔年昊天上帝帝夋所遗下的大荒十国之一,由神裔帝鸿所创,居于三界中洞天福地的所在。据传,白民一族皆是白发披身,形容妖异,视之与常人不同。梅清渐曾翻遍典籍古书,始终不曾找到其余记载。想来也是,沧海桑田,神迹早已绝于人间,不过都是传说罢了。
师尊向他讲过他的身世。万年前昆仑初建大荒渊,关押着数不清的魑魅魍魉,昆仑弟子镇守人界一方,正是看守着这座牢狱。然而十六年前,一场地动剧变突如其来,地裂山摇,四大凶兽之首的混沌趁此机会破出大荒渊,使得天地人间一度生灵涂炭。不少妖兽随之窜逃,其中就有一只乘黄妖兽。昆仑长老派遣弟子追踪百日而不得,却在一日破晓时分,见乘黄重伤逃回昆仑山,在天机峰下恸哭叩首,吐血而亡。
白民国有乘黄,其状如狐,曾饮人血。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二千岁。
待到峰主天机长老下山时,伏在乘黄背上的梅清渐刚刚睁开了眼睛。
他那时不过四五岁光景,垂髫如雪,虽生性活泼灵动,却不通人言。昆仑山上众人议论,都道从未见过此等天生异貌的孩子。乘黄妖兽逃渊复归,多半是白民国中也遇到了祸事,带回来的这白瞳幼儿,极有可能就是白民国国主遗孤。
待到天机长老细察之下,发觉这孩子体内潜藏着一股强大封印,封印波及神智记忆,当旁人问及他父母兄弟、问及白民一族祸事时,他竟尽数摇头不知。众长老商议之下,有的说白民一族虽说样貌诡异,深究起来,却是帝夋后裔,并非该囚入大荒渊中的妖魔;有的却道乘黄妖兽所携,安知是神是妖,大荒渊初定,绝不可留下这个孽根祸胎。众人争执许久,举棋不定,终是天机长老怜他乖巧活泼,执意留在了门下。
那年冬天天机峰上的白梅花开得极盛,天机长老乃以梅为姓,为他取名清渐。
梅清渐偏了偏头,拨开耳际凌乱的白发。额角一条蜿蜒伤疤,自左眉眉骨爬至鬓角,即使早已愈合多年,也能隐约看得出彼时血肉翻出的狰狞情状。先前的噩梦尚且历历在目,他只需一闭眼,仿佛就能看见自己躺在七杀崖底,遍身血肉模糊,头痛欲裂。
他忽然恍惚地想,现今的七杀崖,不知是什么模样。
昆仑山僻处极北之地,天机峰漫漫一片新雪覆地,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梅清渐循着雪地足迹缓缓行去。离山已久,只剩下些微薄印象,他模糊记得掌门议事的天府峰在北,司剑长老的天枢峰与之比邻。七杀崖……唔,在那边。
十二年前他险些埋骨七杀崖底,若换了别人,只怕此生都不愿再度踏足。但梅清渐不是旁人,他既动了这个念头,就没什么拦得住他。
昆仑七峰之中,七杀崖是最为荒僻的一座孤峰,昔年大荒渊震荡,许多妖兽破渊而出,藏匿山中。掌门为护门下弟子周全,便将七杀崖划做了禁地之一。
不过,这天下各门各派的禁地大抵相差不多,禁虽禁矣,却拦不住血气方刚的门下弟子要去留个“到此一游”的戳儿。正如此刻,梅清渐驻足峰下遥遥看去,只见半山有人在费力攀爬,手足并用,好不狼狈。
连御剑乘风尚且不够纯熟,也要涉足七杀崖,昆仑新入门的小弟子越发不知分寸了。梅清渐微微摇了摇头,凝神提气,并指引诀,雪白一柄窄锋长剑迎风而起,载着他扶摇而上,倏忽间已至半山。
“此地不宜久留,你——”
话至一半,梅清渐蓦地顿住了。
他是因眼前所见而顿住了。
面前的小弟子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稚气未脱,一张眉目清秀的脸上却是鼻青脸肿,他双手双足之上铐着沉甸甸黑漆漆的好几道铁链,远看他步履蹒跚,原来是受这铁链所缚,被迫攀山。
陡然见到眼前晃出一道白影,这孩子先是惊疑不定,待到看清梅清渐通身雪白的诡异模样,更是唬得瞠目结舌,全然不知所措。梅清渐早已习惯世人眼光,提剑铮然替他斩断了束缚手腕的一道铁链,皱眉道:“是谁罚你在此爬七杀崖?”
小弟子慌得甚至不敢正眼看他,怯生生地道:“魏,魏师兄……”
梅清渐细细想了一番。他离山十二年,委实淡忘了是否曾听说过这样一位魏师兄。然而无论是谁,也不该重罚小孩子在这冰天雪地负重攀山。他移开了眼光,淡淡道:“七杀崖上山势陡峭,一不留神就有性命之虞,向魏师兄认个错儿,回去罢。”
小弟子心惊胆战,向身后偷偷瞄了个眼风。说时迟那时快,梅清渐只觉头顶松针簌簌一动,他身随念转,陡然跃身后翻,刹那间撤开十余步去,衣袂沾了些残雪。然而站在当地的小弟子却远没有他这样的身法,教从天而降的雪堆砸了个满头满脸,狼狈挣扎着爬将起来。
梅清渐抬头看去。松树枝干上高高地坐着个少年,眉目四溢着桀骜神色,适才正是他击落树上积雪。此刻他眯着眼将梅清渐上下打量一番,忽地嗤笑了一声:“你是从大荒渊逃出来的甚么妖兽**,也敢管昆仑山的闲事?”
梅清渐并不动气,冷冷地问:“你是哪一峰门下?”
那魏姓少年向他当面唾了一口,喝道:“天枢峰魏棣,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一言未罢,剑尖寒光闪闪,魏棣已铮然出手。梅清渐从容连退三步,一步一还招,连绵剑意环环相扣,不动声色间,已将魏棣裹挟其中,全无半分回手余地。魏棣连连叱喝,纵横腾挪,竟无法从他断续不绝的剑气中挣出一丝生机。无法可想之际,只见他蓦地里腾身而起,嘬唇呼哨。
梅清渐傲然收剑,静等他呼求援兵。魏棣一张脸涨得通红,呼哨声欲快欲急。蓦地破风声骤然响起,一枚小石子势急飞来,将呼哨声陡然压下去半截。
有人在笑。琅琅笑声由远及近,扑棱棱惊起山间群鸟,而这阵笑声竟比飞鸟来得更快,片刻间已在眼前。人未至,声先来。
“你又闯下什么祸了?”
梅清渐想,是了,只能是他。
这青年玄衣朱衫,傲然御剑而来,仿佛有说不尽的潇洒落拓。及落地时,待他看清了面前负剑而立的梅清渐,神色却倏地一变。
是故人。
是凌昱。


楼主:爱WLWZ  时间:2019-09-10 22:33:21
首日三更,此后几天双更,12+20点固定更新。

楼主:爱WLWZ  时间:2019-09-10 22:33:21
第二章


梅清渐忖了片刻,该如何称呼于他。
十二年说长不长,对凡人来说,足以使孩童长成成人。可对于他们这些修道中人,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梅清渐自认不是圣人,想起年少时的许多旧事,还远远不能宽心释怀。正如此刻凌昱站在他面前,他胸腔里便忍不住要涌起铁锈似的血腥味道。
不过,想起身后还有两个傻头傻脑的小弟子跟着看,他便不愿在此多加纠缠,略一躬身,清清冷冷地称了声凌师兄。
凌昱神色里颇有几分复杂,一垂眼聊作还礼,仍不失落拓之风。
“何时回了山?”
“昨夜方归。”
“住得可安稳?”
“一切皆好。”
他二人一问一答,被冷落在旁的两个小弟子却听得胆战心惊,一时也忘了先前的剑拔弩张,竟面面相觑起来。凌昱与梅清渐这寥寥数语里,既听不出有何亲近,亦听不出有何生疏,若当真是师门旧识——魏棣神色惶惶,小心翼翼地望了凌昱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凌昱毫无所觉。他正凝神打量着梅清渐,眼前的青年变了不少,身形挺拔,不予言笑。仅那么一抬首一垂眸,亦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气度。若非他白发白瞳异于常人,只看形貌气质,与当年的病弱幼童可谓是云泥之别。
故人相逢,除却意外,凌昱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两分不虞来。来不及等他细想这份不虞从何而来,已听梅清渐开了口。
“清渐随师尊离山十二年,按理不该插手司剑一脉师门内务。只是不解,昆仑百余条门规之中,何来这一条逼迫弟子铁链缚身、负重上崖的规矩,还请凌师兄解惑。”
凌昱这才回神。此间光景他早已看清,思定筹谋也只在一瞬之间,当即沉下脸向魏棣斥道:“我还要问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还不收手!天机长老一脉难得回山,就遇上你这等丑事碍眼,一旦闹到掌门师伯面前,师尊的颜面也要教你一并堕个干净!”
魏棣被骂得低了头,忙不迭上前使术解开铁链。梅清渐冷眼看着,却是一言不发。凌昱这番话听来字字斥责,但是无一不是暗暗地分出了亲疏。梅清渐的师尊天机长老虽执掌昆仑司阵一脉,但若论起出身,却并非出自昆仑门下,而是世外散修入道。凌昱称他一声“长老”而不称“师叔”,分明要将梅清渐也划在门墙之外了。
梅清渐看着那灰头土脸的小弟子拍落一身雪沫,跌跌撞撞站起身来,淡淡问道,“你叫什么?”
那孩子瑟缩了一下,显见得对一众师兄都是怕的。他不敢抬头,便盯着自己灰扑扑的鞋面,“薄…薄九。”
昆仑峰顶积雪遍地,他却只穿一双寻常布鞋,鞋帮早已被雪水浸得湿透。想来这等贫寒出身的农家孩子,多数没有正经名姓,只靠爹妈按排行混叫罢了。梅清渐随手拈个诀,替他将双足湿冷除尽,又问,“哪一峰门下?”
薄九睁大眼睛看他动作,回神忙不迭小声答话,“弟子…弟子还在,稷下学宫进学。”
梅清渐了然。天府峰下有一所稷下学宫,乃是仿照古时齐都临淄城所建的学府,用以教授年纪尚幼的昆仑弟子最基本的剑术、经籍、炼丹、阵法等诸般要学。除却拜过师的各峰内门弟子,尚有一批外门弟子在此求学。学宫每隔三年进行一次公开评比,各峰长老从外门弟子中挑选合意之人收入门墙。如果三年三年又三年,始终不曾得到长老青眼,过了弱冠之龄,那就只好下山离开昆仑了。
修道一途乃是逆天而为,真正能从散修入道的天纵之才,古往今来也挑不出几人。若无师长指引,单凭自己,如何迈得过这漫漫修仙路?因而,学宫中的外门弟子人人自危,如薄九一般受到内门弟子欺凌的孩子,只怕也不在少数。
梅清渐早年也曾在稷下学宫进学,对这其中的门道一清二楚。他一时微微有些出神,问道,“学宫南郊的杏子林,有没有结出新杏子?”
薄九懵懵懂懂地应道:“有啊,今年的杏子很甜。”
凌昱在侧听得频频皱眉。他来此寻魏棣,原本是师门有要事相商,重逢梅清渐虽是意外,但对于这畏首畏尾的外门小弟子,他却全然不屑于放在眼中。好容易耐着性子听到此处,哪还听他们谈甚么杏子李子的细枝末节,当即沉声道:
“梅师弟,大荒渊再度震荡之事震动昆仑,天机长老在危急关头回山援手,凌昱且代天枢峰一脉谢过。众师长今日皆在天府峰议事,不若一道去听听?”
梅清渐淡淡道,“晚些自然该请见掌门。但我此来七杀崖,是为了给貜如扫墓。”
话音落地,周遭没来由地静了一静。凌昱脸色不甚好看,而两个年少的小弟子对望一眼,却都有诧异神色。这“貜如”二字,他们从未听闻,也不曾在七杀崖上见过什么坟头墓碑。但见梅清渐抬手将薄九一揽一携,拈诀御剑,带着他轻飘飘直往崖底而去,凌昱遂与魏棣紧随其后。
七杀崖底偏僻角落里有一方雪堆,由乱石土块堆成,经年累月,早已被积雪埋了一半。梅清渐并不动用术法,而是俯身用手将厚厚积雪埋成的墓身拂开,露出一小片木牌来。十余年风吹雪打,按说早该破败得不成样子,但许是有法术加持,还能看得出破木牌上工工整整的稚嫩字迹,是出自孩童之手,写着“貜如之墓”。
凌昱至此才显出几分讪讪来。他低低道,“那时候年幼无知,梅师弟,你别放在心上。”
梅清渐一言不发。他端端正正在墓前行了半礼,凝视着当时亲手写就的墓碑。那股熟悉的铁锈味道再次涌上胸腔,只觉颅骨隐隐作痛。十二年前,当他在七杀崖底头痛欲裂地醒来时,遍身血肉模糊,指头动一动也有千钧之重。他身边空无一人,只有一只血迹斑斑的貜如兽。
貜如出于皋涂山,通体莹白如玉,其状如鹿而白尾,马足人手而四角。梅清渐遇到的那只貜如年纪幼小,是从大荒渊阵法中逃出来的,法力几乎被削缚殆尽,哪知一头撞进了稷下学宫,就受到了以凌昱为首的一众昆仑弟子百般把玩欺凌,遍身莹白皮毛尽被拔取,全无反抗之力。梅清渐只需一闭眼,仿佛便能听到它的哀哀恸叫,好不凄惨。
“我虽不放在心上,貜如却不能不放在心上。”

楼主:爱WLWZ  时间:2019-09-10 22:33:21
第三章


昆仑七峰,自古皆由七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各自执掌。除掌门司术外,分别还有司剑、司经、司鼎、司阵、司药、司兵六脉,各脉长老皆有卓绝之处,引得无数外门弟子心向往之。
稷下学宫三千学子,真正拜入师门的内门弟子不过寥寥数百人,难免引人妒恨。若是天赋异禀者,例如天枢峰门下的凌昱,作为这一辈中的剑术奇才,出尽风头也就罢了。偏偏梅清渐也置身其中,着实受人背地议论。一来是因为他形貌特殊,招人瞩目,二来,是因他羸弱多病,对阵时连剑也时常拿不稳,教外门弟子甩出一大截去。
天机长老执掌司阵一脉,昔年以紫微七星阵坐镇大荒渊,功勋卓著,受人敬仰。梅清渐四岁入门,因着幼时体弱,破例在天机宫中长到七岁,方才初入稷下学宫。即使入了学宫,他也远远及不上旁人。梅清渐时常被学宫先生丢出门外罚跑,严冬腊月熬夜练剑,练得遍身棉衣汗湿浸透。饶是如此,同门切磋却连一场也胜不了。众人不由得纷纷议论,这不知是妖是怪的小**,凭什么跻身于天机峰门下。
先是调侃挤兑,再是折辱动粗。十几岁的少年人原本就有过多的精力无处发泄,更何况有梅清渐这样一个忍气吞声的活靶子。日常所用的衣袍剑坠被盗,分到破旧的炼丹炉鼎,书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这些在梅清渐身上都成了司空见惯,一旦起了争执,众多外门弟子更是齐齐去寻学宫先生指摘梅清渐的不是。
彼时年幼的梅清渐还不懂得,为何他的形貌与旁人不同,为何学宫先生从来不肯容他近身,为何他从天机峰珍而重之带来的那本阵法典籍上,有人泼墨似的在封皮写就八个大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只道这昆仑山上优胜劣汰,若是能将剑术练得如凌师兄一般好,自然不会再让师尊丢脸。
要说起这位凌昱师兄,乃是天枢峰数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剑术奇才,根骨精奇,遍览整座稷下学宫,也无人能出其右。
可是凌昱的脾气并不甚好。
凌昱幼时命途多舛,阖家十几口人尽皆死于非命。执掌司经一脉的昆仑山天同长老云游在外,恰巧碰上了这桩惨事,方才救了他一命。最初来到昆仑山的那几天,凌昱直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凶狠小兽,眼瞳里时不时透出通红的狠劲儿。他不和生人说话,也不和天同长老亲近,看人的眼光阴沉沉的,哪里像是个刚刚十岁出头的少年。
天同峰顶的藏经阁中书盈四壁,可是凌昱厌烦这暗沉沉的屋子,他厌恶黑暗。天同长老找不到他时,往往要寻到天同峰后,才会在某一座向阳的山坡上看到他抱膝发呆的背影。
天同长老年迈,性情亦温平随和,时候一长,不由得对凌昱忧心忡忡。他知道这孩子身世坎坷,心高气傲,如此一味自苦,难免不会逐渐逼出心魔。可他心疼归心疼,却始终找不到办法和凌昱交心。直到有一天,他看到凌昱给自己削了一把小小的竹子剑。
不久,天同长老将凌昱送去了司剑一脉的天枢峰。
入门的第一天,凌昱就在天枢峰惊了个满堂华彩。他天生与剑气相和,天枢长老珍藏的一方乾坤金因他而嗡嗡长吟,天枢峰上下都听得一清二楚。天枢长老惜才,当下毫不迟疑,将他收进了门中。
这时候,距离他的屠家灭门之仇,刚刚过去了小半年。
凌昱十四岁时,已然成了昆仑山年轻一代中数一数二的精英弟子。他平日都住在天枢峰,偶尔才来稷下学宫应个卯听听课,学宫先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有时凡间发生妖兽之乱,凌昱也会跟随师长,离山前往各地捉妖。
这一次,他们自山下捉回来的妖兽是一只钩蛇,长七八丈,尾末有歧,生长于山涧深水之中,每当有路人经过,钩蛇即以尾钩住岸上的行人牲畜,吞吃饱腹。钩蛇生性狡猾,等待着一行人踏进昆仑山门之中,稍有监守松懈,趁机破鼎而出,蛇尾钩倒司鼎弟子,就地逃窜。凌昱冷哼一声,翻手出剑疾如电转,将钩蛇立毙剑下。
梅清渐最初看到凌昱时,颇有些怵他,便是因为那天他恰巧看到了这一幕。
而凌昱扫了一眼远处的梅清渐,他正在稷下学宫门前挨墙站着,那身白毛儿太过扎眼,一看即知正是众人议论着的那个妖兽小**。凌昱不屑于多看他一眼,将利刃归鞘,倒拎了钩蛇尸体,转身走了。
凌昱三两下处置了钩蛇的尸体,打道回返天枢峰。他的师尊天枢长老是个暴脾气,自打瞧见了刚自天机峰移居稷下学宫的梅清渐,便心头火气,喋喋不休地叱责着天机长老不该识人不明,收了个妖兽**进门,破坏了昆仑弟子的声名。凌昱听得心里烦躁,将手中擦剑的麂皮随手一掷,淡淡地说:“稷下学宫养着的那一班外门弟子,整日游手好闲,无恶不作,才当真是把昆仑弟子的声名都给败尽了。”
天枢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凌昱懒得听他的教训,御剑一引,便去了他在稷下学宫的居所。
门一关,将一众上赶着向他献殷勤的外门弟子都轰出去,凌昱正准备打坐修炼内息的时候,忽然看到窗影子上模模糊糊有个人影。
梅清渐站在他窗外,未敢进门。他听闻这位凌师兄惊才绝艳,原本想要来讨教一两招剑术,可是眼看着那么多师兄都被撵了出来,哪里还敢再上前。他怯生生地抱着一把剑,孤伶伶地站在凌昱窗下。白衣白发裹挟在漫天的雪沫里,一身明晃晃的白,活像是个小雪人儿。
他就这么在雪地里站了大半宿,没人搭理他。
后半夜,梅清渐抱着剑一步一步地挪回去,抱膝坐到天际鱼肚白。

楼主:爱WLWZ  时间:2019-09-10 22:33:21
有人说首发三章比较好……

楼主:爱WLWZ  时间:2019-09-10 22:33:21
第五章


幼时的百般欺凌折辱,调侃嘲弄,尚还能以“年幼无知”潦草带过。然而,记忆里的荒雪血痕、断崖厉风、梅清渐的眉骨间所盘踞着的这条蜈蚣似的丑陋伤痕、还有眼前这座无人问津的荒凉孤坟,却不是由凌昱一句“你别放在心上”所应对得了的。
梅清渐垂着眼,不发一言。
他跳崖重伤而侥幸未死,由闻讯赶来的天机长老匆匆带回天机峰救治,随后即是百余日的高烧昏迷,身周苦烈药气与幽暗烛光断续不绝,寸寸骨骼似乎都碎裂重生了一遭,头痛得几欲裂成两半。等他好容易从鬼门关挣扎逃生,睁眼时,是师尊悉心看顾的关切眼光,周遭已经不再是昆仑山,而是武陵山下的一方小小草庐。
他不知天机长老是如何将他带走的。身居七峰峰主,执掌司阵一脉,天机长老日常事务冗杂无计,尚有数不清的人情世故、声名利禄需得顾忌。而为了他,师尊竟是一并抛下了。梅清渐每每想问,白民族非人非妖,在这大荒渊震荡不休的节骨眼上更是身份尴尬,师尊为了他,究竟同诸峰长老起过多少争执。
可他问不出口。
天机长老修为高深,百年前早已入道辟谷,可是自打在武陵山安身,他竟在草庐外不远处开垦了一片菜园,平日除了照顾梅清渐的伤势,竟是与凡世农人一般,日出而耕,种些鲜嫩蔬果,时不时也亲自下厨,为梅清渐烹调一道爽口菜肴。
每每此时,梅清渐就问不出口了。
天机长老以往震动三界的成名旧事,他多是从昆仑外门弟子的闲谈议论中听来的。在他们的传言里,昔年大荒渊震荡破裂,妖兽混沌逃渊而出,就在门派摇摇欲坠之际,是各脉长老联手结成紫微七星阵,灵气磅礴如海,门下弟子七进七出,杀得妖兽嘶吼长鸣,血流成河,有如修罗地狱,而天机长老稳守七星阵阵眼中心,乃一举擒回混沌,平定大荒渊之乱。众人说得活灵活现,直如亲眼看见的一般。
然而,当梅清渐病体初愈,勉强能下地走动之时。临窗看到在田埂间忙于农事的师尊,却只觉得恍惚不已。
若是让路经此地的外人看到,只怕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尽享天伦之乐的农家父子罢了。
梅清渐拾了锄头镰刀,稚拙地一一分辨着稻谷与麦苗,由天机长老手把手地教授他耕种、剑术与阵法。武陵山草庐里的日子格外清净,除了练功务农,偶尔还与附近的淳朴农户换些日用织物与油盐柴火。久而久之,昆仑诸事尽数化作前尘一梦,只除了七杀崖下貜如的尸身。梅清渐一笔一划亲手题字,削木做碑,由师尊携回昆仑山,替他了却了这桩心愿。
十二年避世隐居,梅清渐只当自己早已淡忘放下。哪知重临故地,那些滚烫溅血的往事依然历历在目,胸口翻滚烧灼着的血气与当年一般无二。梅清渐闭了闭眼,不由得自嘲,原来自己修炼的心境还远远及不上师尊。
一番追根溯源,将十多年的恩怨纠葛一一厘清,身周寂静却不过一炷香的光景。梅清渐拂衣起身,也不看凌昱,淡淡地道:“走罢。”
凌昱反而微微一怔:“去哪里?”
梅清渐道:“天府峰,向掌门请安。”
天府峰乃是蜿蜒数百里的昆仑诸峰中最高的一峰。云海翻涌之间,御剑而来,浑如置身天际。云雾掩映中青石长阶直通峰顶,天府宫遥遥在望。梅清渐还是头一次涉足此处,以往他位低人卑,是不配踏足掌门一脉的。
侍立在天机长老身后看去,面前一众长老对梅清渐而言也格外陌生。幼时拜师之时,他或曾在人群中与其中几位长辈有过一面之缘,然而年深日久,却也早已淡忘了。目下一一看去,掌门天府长老执掌司术一脉,儒雅平和,彬彬有礼,素来受人敬仰。次席所坐的,是凌昱之师天枢长老,执掌司剑一脉,身材短小,却性烈如火,生性最恨妖魔之流。他一双眼睛精光四射,极为慑人。据闻十六年前,是他以雷霆手腕镇住大荒渊中一众妖魔鬼怪,为紫微七星阵的结阵争取到了足够时间。再往后看去,天相长老面有福相,未语先笑,手持一方黑漆宝鼎。鼎身瞧来破旧,却是天相长老百年不离身的宝器,经由反复的摩挲把玩,逐渐透出一层暗暗的光泽来。时而鼎中异响晃动,众人也不以为意,知道多半是天相长老新近降服的妖魔不甚安生罢了。天同长老司经一脉,昆仑上下的经史典籍皆藏于天同宫中,虽浩如烟海,对他而言却是成竹在胸。听闻天同长老入道极迟,因而瞧去苍老枯瘦,形如耄耋老人。紧随其后的天梁长老执掌司药,乃是七脉长老中唯一一位女长老,面貌姣好,只是眉角剔下,形容瘦削。此时天府宫中众人云集,只有最末的七杀长老席位上空无一人。
“七杀长老镇守大荒渊,分身乏术,暂且不会来了。”仿佛是看出梅清渐疑惑,天府长老格外温和地向他解惑。梅清渐随即一低头,轻轻应了声是。
这位七杀长老在昆仑山中可说是最为神鬼莫测的一位,亲眼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早在稷下学宫时,梅清渐就曾听到过有关他的不少传言。传说他百年来镇守大荒渊中,自己也受其中妖气所困,早已沦落得不人不鬼。又有人说,七杀长老乃是七峰长老中入道最早、资历最深的一位。若是当真论起辈分,天府长老尚且该当称他一声师叔祖,自然不屑于现身于小辈眼前。梅清渐的眼光在那空空如也的席位上停留一刹,旋即转开,恰与对面的凌昱撞了一撞。
凌昱侍立在天枢身后,隔得远了,眼底情绪不甚分明。他只向梅清渐望了一眼,随即转开目光,向着天机长老俯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晚辈曾听家师讲述,长老平定十六年前大荒渊之变时,所用的紫微七星阵,尚不是阵法一途的极致。七星阵中每一人均可再做阵眼,七七四九,乃派生出四十九座七星小阵。此之一法,昆仑七峰上下齐心协力,可否解得去大荒渊目下之局?”
天机长老垂眼扫他一眼,却不见笑意,捋须淡淡地道:“世间星曜千变万化,紫微斗数自然也格局不同。当年老夫夜观天象,所见的乃是将星得地格局。武曲星坐临命格,属杀、破、狼之象,遂选用紫微七星阵镇守大荒渊阵眼。而今天数有变,杀、破、狼再现,却呈七杀朝斗之格。即使发动四十九座七星小阵,照样抵敌不过命宫七杀星。少年人,我听闻你在剑术一道上很有些造诣,然而天道恒变,老夫终所一生,也未敢说窥得皮毛。你小小年纪,切不可将天道看得低了。”
他不曾说什么重话,可话里话外,却未尝不是敲打凌昱。凌昱将眼光垂得更低了些,一时并不作声,反而是温文尔雅的天府长老摇头叹息,劝道:“老友,你也不必再向小辈卖关子了。这七杀朝斗之格究竟如何得解,你且说来听听。”
天机长老不疾不徐地道:“七杀朝斗,以七杀星坐镇命宫,紫微、天府二星与之分庭相抗。以我之见,紫微七星阵如与南斗阵同用,当可抵得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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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众人议论声渐起。十六年前大荒渊首次震荡,乃是各峰长老合力结阵。而今,北斗阵由众长老协力主持,若是再结一座南斗阵,理所当然该由各峰门下首徒承担。天同长老皱眉道:“我司经一脉,不比其余诸脉弟子术法出众,只怕会力有不逮。”
天机长老道:“天同兄不必忧心,结得成南斗阵的几位弟子,也未必是各脉首徒所能承担得了的。”
场中一时静了不少。昆仑自古以七脉长老为主,各脉门下首徒自然举足轻重,想不到天机长老竟然也并不将他们放在眼中。天枢长老冷冷地说,“是了,除却自家徒弟,其余各脉的弟子自然看不上眼。想来天机一定是要让梅清渐这小杂——这小子承担阵眼了。”
天机长老徐徐移过眼光,看了他一眼,竟一笑。
“不错。若有其余自荐为阵眼之人,尽可上前,与渐儿一战。”
话音落地,当下隐隐听得哗然之声。在场各脉长老门下弟子不少,个个都曾在稷下学宫进学,自然也听说过梅清渐少年时在学宫如何笨拙。莫非在离开昆仑山后,竟能有什么突飞猛进?须知短短十二年,对于寿数长久的修道中人来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梅清渐沉静立于天机长老身后,迎着众人议论声中或疑惑或鄙薄的神色,一言不发。天枢长老扫了个眼色,凌昱随即踏前一步,将一柄光华流转的耀金长剑拈诀引出,向着天机长老微微一躬身。
“天枢峰凌昱,向梅师弟请教。”
梅清渐凝视着凌昱手中这柄长剑,天枢一脉擅长用剑,也擅于藏剑铸剑。凌昱这柄随身佩剑名为羲和,乃是取天下至阳至刚的乾坤金,由天枢长老亲手铸成。天枢峰数百弟子的佩剑之中,以此剑最为无坚不摧。梅清渐轻轻地提了口气,同样反手拈诀引剑,躬身以作回礼。
他所用的是一柄旧剑。天机长老专长阵法,于剑道不甚精,也就只是将自己的随身佩剑传给了梅清渐。当年那只重伤将他驮回昆仑山的乘黄濒死前连连吐血,血渍溅及天机的佩剑剑身,遂留下一片暗红血痕。梅清渐凝神看着对面的凌昱手中羲和剑光芒一盛再盛,徐徐将掌中剑柄握得更紧了些。
他垂了垂眼:“多谢凌师兄。”
羲和剑金光暴涨,裹挟着凌昱的身影骤然而发。至阳至刚,至炽至烈。铮然一声金石相撞,随即叮叮连声有如珠落玉盘。在场众人大多只知天机长老于阵法一道的修为,尚不知他于剑道领悟如何,但从梅清渐这一手绵柔剑法,却也能窥得一二分。剑如清辉,皎然直似月华流转。他本就是白衣白发,融在辉光白影里,众人眼花缭乱,竟是辨不分明。
乾至巽,巽至坎,坎至艮,艮至坤,梅清渐脚下踏着八卦太极的斗数方位,一步一移身,隐隐构成个南斗六星的形状。他虽置身于羲和所结的炽烈剑气之中,灵台却更显清明。隔着或粲金或皎白的炫目剑影,凌昱的容色看得模糊,他不由自主想起当年他御风逐来的模样。
蓦地里热浪陡然爆发,乾坤金所铸的羲和剑身光芒一盛再盛,由上至下凌厉劈向梅清渐结成的南斗阵,登时有如烈火暴雪倏忽对撞,南斗阵内寒光一瞬即逝,竟像是隐约显现出一只异兽的形状。
天枢长老倏尔跳起身来。他身材短小,这一跳竟是无人注意,但听暴雷也似的一声怒喝:
“昱儿!天垣三连刺!”
这一声喝突如其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但听铮铮铮三声剑交连响,梅清渐倏尔提气,纵身跃出战阵,燕子似地轻飘飘落在大殿远处的另一端。
虽是一番剧战,他的声音却听不出丝毫的起伏喘息,一字一顿轻轻地道:
“天枢长老——晚辈才疏学浅,却也知晓,这天垣三连刺,乃是当年长老对付凶兽饕餮的成名绝技罢。”
凌昱同样连退两步才能勉强支持住身形不晃,脸色极不好看。
适才剧战之时,他听得师尊指点,千钧一发之际毫不犹豫使出这天垣三连刺,点的是梅清渐的天鼎、章门、京门三穴,陡然出手之后方才周身发冷。旁人或许不知,但天枢长老授他这一手绝技时,却是叮嘱再三,大荒渊所困的妖兽大多由天相长老的司鼎一脉捕获,随后由司剑一脉封入渊中。是以天鼎、章门、京门三处穴道均有尖针封过,可说是妖兽的死穴所在。十六年前大荒渊震荡之时,凶兽饕餮一连吞吃三十余名昆仑弟子,凶悍惊人,终究是由天枢长老依此一举拿下。
然而,梅清渐四岁拜入昆仑门下,尽管众人时常议论他身世暧昧,却自始至终不曾被投入大荒渊,又何来有天鼎、章门、京门这三处封印?
场中静了片刻,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此时该当说些什么好。天枢长老气喘吁吁,一双眼死盯住了梅清渐,切齿之声清晰可闻。
就在这时,但见天机长老长身而起,淡淡唤道:“渐儿,过来。”
梅清渐收剑归鞘,走到天机长老身边。天机长老倏然翻手,并指作剑,径直向他点去。在场众人看得分明,天机长老出手所点的,正是梅清渐的天鼎、章门、京门三处。梅清渐一动不动,任由师尊落指。指缘所及,但见梅清渐周身白光一闪,以他脚下所立之处显现出南斗六星的方位,再次隐隐泛出银白光辉的一只异兽形状,这次看得清楚了,却是一只乘黄的轮廓。
天机长老将眼光移向对面的天枢长老,沉声道:“你怀疑渐儿是混沌化身?”
话音落地,方才还是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陡然哗然。
万年以前,昆仑大荒渊初建,将四大凶兽为首的妖魔异兽尽皆封入渊中。这一役惊天动地,传闻竟有神族援手共战,真真假假,尽数湮灭在岁月长河之中。多年以来,昆仑弟子降妖除魔,监守大荒渊深处所封印的四大凶兽,在人间德名远播。哪知十六年前大荒渊蓦然震荡,幸得有各峰长老协力结成紫微七星阵,镇压乱局,将四大凶兽致以重创。为首的凶兽混沌所受反噬非同小可,自此再无声息,众人猜测,一致认定他早已死在了大荒渊中。
天机长老面沉如水,眼光徐徐扫视在场众人,不怒自威,字字掷地有声:“老夫所收的徒弟,我自然清楚。渐儿周身唯一的封印,是我在他拜师时亲手所封,用以隔绝他白民一族的天生神力,以免使他的神智记忆再有损伤。而今封印渐趋震荡,神力有所溢出,那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白民族以乘黄为图腾,并非妖兽混沌,诸位必定是看清楚了。
“时过境迁,以往诸事,大家各自心知肚明,老夫也不必深究。不过,还请在座诸位同门掂量清楚——我天机峰一脉,并无半分对不住昆仑山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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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这些年来,弟子还鲜少见到师尊动气。”
昆仑七峰峰顶风雪酷寒,梅清渐随着天机长老一路离开天府峰,将至半山,即觉气温回暖许多。此地不远处是稷下学宫的练武坪,众多年轻弟子比剑习武告一段落,正聚在一处说笑。不知有谁说了句笑话,引得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
天机长老瞧着前方意气风发的少年弟子们,一时像是出了神,半晌才轻轻地叹道:“你吃了不少苦,以往为师竟不知道。”
梅清渐垂下眼去,低声道:“人世间的诸般历练磨砺,多半是谁也逃不脱的。何况弟子身世有别于旁人,师尊曾教导过,肩头的担子同样重过旁人。”
说到此处,他欲言又止,眼看着四下无人,这才犹豫着续言:“弟子记得,师尊曾言,我身上的封印……早在入门时即有,是我父母当年亲手所封的。”
天机长老阖目点一点头,叹道:“与他们详细言明,不过是徒费口舌,那也不必多说了。这一道封印,封住了你白民一族的天生神力,也将你自身的神智记忆封存七七八八,正是因此,你幼时悟性才智才远不如人,绝非是你的过错。天长日久,近年来封印逐渐松动,若是你发觉神思因此而震动混乱,浮现出封印的记忆……嗯,那也不必慌张。”
梅清渐低低地应了,抿一抿唇,又道:“若是深入大荒渊,动用南斗阵时,弟子神智有所混乱,岂不是坏了大事。”
天机长老这才睁开眼来。他已是百余岁之人,因上窥天道,容颜不老,此刻看去面如冠玉,全无半分憔悴老态,唯有眼底神色之中,才显出一份老人所特有的慈和来。他抬手在梅清渐肩头拍了一拍,微微笑道:“那为师就替你择几个帮手罢。”
说罢,一时天机长老已振衣前行,衣袂飘飘,梅清渐忙不迭跟在师尊身后快走几步。绕过稷下学宫一侧,往北另有一片清净竹舍,原是供学宫先生休憩所用。此刻远远即见剑光煌煌,是七八个青年弟子在此比剑,见得天机长老到来,纷纷收招见礼。天机长老道:“各峰的杰出弟子遴选在此,资质上佳,皆可助力南斗阵。渐儿,天府峰的宁子乾师侄,你以往是见过的了。”
梅清渐微微躬身致意,对面一个器宇轩昂的蓝衫青年随即收剑还礼。梅清渐早已听闻过,宁子乾此人,乃是掌门天府长老的座下首徒。文采武学、修真术法,在同辈弟子中再也挑不出第二个,更难得是心性仁厚,广受敬重,待天府长老百年过后,自然是由他接任掌门之位的。宁子乾笑道:“同辈师弟妹之中,梅师弟或有不识,就由我来一一引见罢。”
当下,由宁子乾引着逐一介绍叙礼。这些人皆是各脉精英,因敬重天机长老以紫微七星阵镇守大荒渊之德,自告奋勇助力南斗阵。心性之诚、功法之精,那都是不必说的。当下一一见过礼,由天机长老嘱咐他们好好习练阵法,方才各自散去。
走出十余丈外,天机长老方问道:“你看如何?”
梅清渐一时并不作声,心中细细地思忖一番,才缓缓道:“司鼎一脉的江别师兄、司药一脉的闻燕声师姐,于阵法之道的见解最深。只是……”他稍显迟疑,犹豫道,“师尊,以弟子所见,此番大荒渊乱局需得君臣相辅以图解决。北斗阵为主,南斗阵为辅。南斗阵中,切不可一味贪功急进。各脉精英各有所长,互不服输,弟子担心,一旦诸位同门在大荒渊中有所争执,反而横生枝节。”
天机长老微微颔首,就在这时,梅清渐忽而神色一动,停步道:“师尊,弟子有一人可荐。”
稷下学宫以南有一片杏子林,地处荒僻,树木稀疏,是个不为人知的偏僻所在。这时节杏子初熟,鲜嫩嫩挂在枝头,由遍地华彩闪烁的剑光阵法一映,煞是好看。梅清渐白衣长剑,游走在地上的太极八卦阵图之中,身形轻灵,游刃有余。紧随其后的薄九却是踉踉跄跄,步法笨拙,几乎下一刻就要左脚绊倒右脚,跌个四仰八叉。好容易踏出阵法,站稳身形,即听梅清渐道:
“乾、坎、艮、震——这就是入门的九宫八卦阵法了。你且记牢练熟,其余阵图,由我慢慢教你。”
薄九战战兢兢地答应了一声,他不敢抬头,更不敢看那位仙风道骨的前辈高人究竟是何神色——听闻那是司阵一脉的天机长老,是梅师兄的师尊。只这个名头压下来,薄九就觉得两股战战。他拜进昆仑六年,稷下学宫例行的公开评比也经历了两遭,可他从来不敢妄想,各峰峰主竟能看得上自己这种蹩脚货。
薄九本是农家子弟出身,至八九岁上,逢灾年闹起了饥荒,他背井离乡仓皇逃难,奔向大姐家借住。大姐早年嫁去了邻县,夫妇两人经营着小本药材生意,照样不富裕,并不想多养一个吃白饭的大小伙子,遂半哄半骗,给他打点行装,送来了昆仑山学艺。
要说他大姐一家人也算是宅心仁厚,种田经商,终究是庸人之途,哪里是修仙得道所能比得了的。昆仑山并不苛待外门弟子,日常的衣食用物一应俱全,比起在江湖上打滚讨生活,显见得是容易多了。可他们不知,修仙一道对于天赋的要求来得苛刻,薄九拜入昆仑六年,就尝了六年的冷眼挤兑,虽比不得梅清渐当年,却也是做小伏低,好不辛苦。如若不然,也不会有日前七杀崖一遇。
梅清渐收剑归鞘,躬身唤道:“师尊——”
天机长老嗯了一声。适才梅清渐向薄九教导阵法,他眼光便片刻不离这小弟子左右。一是看察他资质根骨,二是审视他人品心性,此时细细瞧来,只觉这孩子虽纯朴谨慎,却碍于胆怯懦弱,难成大事,心中并不十分合意。只是看梅清渐眼底恳色,知道他是忆及自己少年情状,才对这孩子多有回护,也不好苛求。沉吟片刻,道:
“大荒渊震荡渐剧,只怕数日之内,即需着手习练南斗阵。时间紧促,乘天象未变,就要入渊行阵。渐儿,打从入门阵法教起,若迟一步,可就要天地变色了。”
梅清渐于此一节早已想过,随即应声道:“诸位同门中,也并无一人专精于阵法之道。小九虽是从头学起,所差却也不远。由弟子全心教授南斗阵形,便如白纸作画,只怕比之旁人更是事半功倍。”
天机长老点一点头,又道:“大荒渊前番动荡,已是十六年前的旧事。四凶兽修养生息,难保不在渊中布下重重陷阱。这一去凶险难料,你如何护得薄师侄周全?”
梅清渐低头想了一想,回道:“南斗一阵,弟子已在心中反复思忖推演,不如由弟子身处令星,排兵遣阵;宁子乾师兄主荫星,总览调度;司鼎一脉的江别师兄主印星,处事平乱;司药一脉的闻燕声师姐主福星,疗伤医治;小九即可主善星,助我时时刻刻排布阵形。至于这最为要紧的伏魔将星,由凌昱师兄担当,想来也足够了。这样一来,将星、令星、荫星、印星方是对敌主力,由我四人护持闻师姐与小九,当不至于有所不测。”
天机长老叹一口气,说道:“其中变幻莫测,那也难说得很。这幅担子,可不是寻常人能挑得起的。你是否问过他的心意?”
梅清渐转而看向薄九。薄九料不到这两人的四道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一时张口结舌支支吾吾,半晌吐不出一句话来。他向来腼腆羞涩,外人面前是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更何况这二人适才一番对答,他十句里倒有八句摸不着头脑,唯独听懂了梅师兄对他字字句句皆是回护之意。他在昆仑山稷下学宫里蹉跎了六年光阴,眼见着无缘拜入任何一位长老门下,一旦到了弱冠之年,就要被遣送下山,这一世又与庸人何异?他咬一咬牙,向着天机长老倒身下拜:
“昆仑阖门生变,若是——若是长老不嫌弟子蠢笨,弟子定听从长老、梅师兄教诲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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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短短二十余日之后,薄九站在幽深不知几许的大荒渊前,隐隐感到几分后悔来。
远处黑云幢幢,隐约能听到有妖兽的诡异低吼与狂笑声。萧瑟冷风里扑来腥浓的妖气,大荒渊就有如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静待着这一群无知的黄口小儿自投罗网。
大荒渊之所以命名为“渊”,因其乃是昆仑地裂形成的一道深深地缝,足有数百丈,布满了层层机关锁链,又有无数昆仑弟子在外监守,正是世间最牢不可破的一座监牢。
昆仑弟子中曾有传言,大荒渊并非天地自然形成,而是有神族出手开山所辟。
那时尚是万年以前,神族还未衰微,由大荒十国联手围剿四大凶兽,方才将其镇压于大荒渊中。
只是这一桩事,在典籍中记载得晦涩不明,唯有一二传言罢了。
目下六人之中,只有宁子亁年纪较长,在十六年前的大荒渊震荡中就曾入渊历练,其余几人,尚且是头一次踏入大荒渊禁地,也无怪乎年纪最小的薄九要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梅清渐沉吟道:“虽说凶兽混沌销声匿迹已有十几年之久,终究不曾有人亲眼见过他的尸体,未能断言混沌已死。
“这一入渊中,我们六人需得一切以谨慎为上,切不可乱了南斗阵法。由我居前,宁师兄、凌师兄各居左右,闻师姐与小九居中,江师兄殿后。
“前路莫测,还请诸位同门小心留意。”
江别乃是天相峰司鼎一脉的座下弟子,据闻他随身宝鼎已炼至第七层,乃是司鼎一脉数一数二的出众弟子,只是生性寡言少语,鲜少主动与他人相交。
司药一脉的闻燕声却是个活泼好动的姑娘,闻言大咧咧将薄九的脑袋拍了一拍,笑道:“喏,小师弟不必怕,跟紧师姐就是啦。”
薄九捂紧了脑袋,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宁子亁笑着打圆场,反而是梅清渐身边的凌昱沉着一张脸,紧盯着徐徐腾起深黑妖气的大荒渊:“走罢。”
众人御剑而下,地底森冷,甫一落地,脚下不是硬实地面,却像有碎石般的遍地古怪异物,踩时隐隐有断折声。
直到视线适应了地底黑暗,闻燕声轻轻惊呼了一声,方才看出竟是一地惨白骸骨,破碎骷髅几乎堆作小山,也不知曾经有多少人葬身于此。
宁子亁神色沉重,低低叹道:“以往千百年中,昆仑向来以七杀崖司兵一脉的弟子护卫大荒渊。
“这一脉的师兄虽然大多道法精进,却也难免有失手殒命之辈,就连昔年的七杀长老亲自入渊镇守,至今也不闻音讯——
“除此之外,十几年前大荒渊震荡,无数同门自愿入渊一战,自此埋骨地底,不见天日。昆仑人才凋零,着实令人痛心。”
薄九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试图寻一块空旷些的地面落足,奈何放目看去尽是白森森的骨骸,每一步落下就难免踩折了亡人枯骨。
他抿紧了嘴唇,连连低声道:“对不住,诸位同门师兄,实在对不住。”
众人跋涉在枯骨山中,稍过了一炷香时分,忽而脚下异变陡生。
但听尸骨枯骸簌簌作响,所踏足的这座枯骨山竟是不断震荡起来,远处隐约响起妖兽咆哮之声,梅清渐踏前一步护住了闻燕声与薄九,凌昱的羲和长剑仓啷啷一声抽出鞘来,剑身所携的阳刚灼气照亮周遭,竟驱散了不少阴邪气氛。
半晌,地动缓缓平息,周遭重归平静。宁子亁轻声道:“梅师弟,许是……”
梅清渐微微点头。众人心中有数,都知道这是大荒渊震荡所引起的地动,每一次震荡,只怕都是将当年的紫微七星阵削弱一分,因而南斗阵重固,正是迫在眉睫。
梅清渐踏前一步,将自己的佩剑也骤然抽出在手,沉声道:“师兄,留神。”
凌昱一见到他这把剑,骤然想起前日在天府宫中败阵之耻,一时神色难看起来,还未等他回神,骤然只听前方诡笑连连,眼前一花,有腥浓妖气蓦然欺近身来。
凌昱的卓然身法仅在须臾之间一避一挡,羲和剑热浪扑来,当啷一声兵器相格,反而将面前的鬼影逼退了一步。
适才它离得太近看不分明,这一退后,反而是凌昱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是谁?”
他所说“你是谁”,而非叱骂妖孽,分明是将面前鬼影看做是人。可是那鬼影行动太快,众人只觉眼前黑影一闪即逝,竟没看得清容貌衣饰。
凌昱攥紧剑柄,说道:“他所使的兵刃是天枢峰藏剑,剑声相交,我一听即知。——阁下是谁,是我天枢峰弟子么?”
他后来这句是向虚空中发问。周遭空无一人,反而是吃吃的诡笑声愈来愈响,笑声来自四面八方,竟像是一张大网,将众人兜头罩入其中。江别跨前一步,冷冷道:“装神弄鬼。”
他右手中始终托着一尊玄色小鼎,还未有一寸来宽,与天相长老的那一尊相比可说是小得多了。小虽小,鼎身盘踞的暗红纹路却极为精致,隐约看出像是个雄鹰图腾。
江别抬手向前平平地一推,小鼎从他掌中脱手而出,半空盘旋,蓦然自鼎中窜起一道滚烫灵火,没进远方黑暗之中。
四下里的诡笑声中立时夹杂了几声惨呼,又有两道鬼影自众人眼前倏然穿过。
江别眼底有厉色倏尔一掠,鼎中燃起的灵火倏尔散如星点,在笑声遍及的四周骤然投落,但听皮肉燃烧滋滋作响,显见得无一失手。
时有惨呼声响起,周遭的诡笑声渐渐变作狰狞鬼哭,四下里仿佛有人拖着脚步沉重走来,沙沙声不绝于耳,黑暗里逐渐从四周都显现出人影来。
闻燕声惊呼道:“是人!他们——他们都是昆仑同门呀!”
梅清渐乍一看去,果然都是人,细瞧才察觉有异。
这些鬼影无一不身着昆仑弟子的衣饰,只是衣料褴褛,手中所拖的长剑锈迹斑驳,青白枯瘦的脸容泛着深重死气,面无表情,喉咙中却纷纷发出刺耳的鬼哭诡笑之声,一步一步向众人逼来。
铮然剑响,是宁子亁蓦然引剑出手,顷刻间逼退了迎面而来的一个鬼影,随即沉声道:“不,他们都是死去多年的昆仑同门了。”
他话音方落,梅清渐正拔剑斩断了面前一个鬼影的手臂,半截断手连带着那柄破旧锈剑直飞出去,却没有半滴血迹泼溅出来。
梅清渐心中发寒,知道宁子亁所说不假,这些昆仑弟子只怕已经身死多年,却被妖邪异法炼成干尸,不死不活,竟还不如方才那座枯骨山来得干净。
宁子亁朗声道:“诸位师弟妹小心,他们无知无识,多半是由渊中妖兽操控。屏气凝神,当心受妖兽蛊惑!”
众人各自抽出兵刃在手,背对背站成圆圈,警惕目视周遭团团围拢的干尸,虽知他们都是以往战死的同门前辈,然而性命攸关,也由不得此时心慈手软。
梅清渐默念心诀,脚下所踏阵法逐一燃起星象方位,寒光生凉,将脚步沉重的干尸拖得越发迟缓不少。
江别引诀催鼎,灵火火星噼啪砸落,响起惨呼声断续不绝;凌昱与宁子亁双剑合璧,锋芒如星,所到之处绝无半分容情。
一时只听鬼哭声嘶嚎连连,除了附近干尸临死前的痛吼,远处竟然隐约能听得到妖兽咆哮相和之声。
众人拼力厮杀之下,好不容易听得周遭鬼哭声逐渐小了下去,遍地尸骸,却不闻丝毫血腥味,唯有越发腥浓的妖气,中人欲呕。
可是此时此刻,就连唯一的姑娘闻燕声也无暇顾及污浊了,她鬓发散乱,正忙于替乱阵中受伤的薄九包扎。
薄九右肩被干尸长剑剜出了长长一道剑伤,自肩头划至胸口,血流如注,他正脸色苍白强忍疼痛,额角冷汗一滴一滴落下来,眼光将周围匆匆扫视一圈:“都……都死了吗?”
无人答他这一句话。他们原本就都是些死尸,也就无谓死与不死。
宁子亁与梅清渐交换了一个沉郁视线,二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入渊至今,尚不曾见过一只受缚的妖兽,对方却已驱使干尸将他们迫得狼狈受伤,想要顺利度过此劫,只怕要颇费一番波折。
周遭太静了,梅清渐隐隐觉得有些异样。随着薄九这一句话话音落地,更显得附近安静得落针可闻。先前时不时响起的妖兽咆哮声,这时竟也无影无踪了。
脚下是遍地尸首,远处是白骨森森,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竟从深渊中妖气腥浓的所在,轻轻地响起了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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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闻燕声浑身狠狠地打了个颤栗,瑟缩着连退了三四步,猛地一把攥住身旁宁子亁的衣袖,声音中几乎带了哭腔,她低低地叫道:“宁师兄!宁师兄——”
凌昱在鼻腔内冷冷哼了一声,跨步上前,将光华炽烈的羲和剑一把横在身前,喝道:“原来大荒渊中,多得是缩头乌龟成精!
“小爷堂堂正正站在这儿,是人是鬼,是死是活,现身见个明白罢!”
他话声甫落,远处深渊中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又响起了幽幽一声叹息,有个嘶哑的声音低低地道:“死去的骨头,你们见过了。不死不活的僵尸,你们也见过了。现在剩下的,自然只有活着的了。”
从黑暗深渊里缓缓走出来一个人影。
是个年迈的老人,生得高挑枯瘦,皱纹遍布的面容却微微内陷,仿佛整个人都干瘪了下去。容色青黑,泛有死气,比起众人适才见过的干尸也并不好过多少。
然而他一抬眼,他们便知道他还是人。
那双眼是鹰似的眼睛,精光四射,照得人心底禁不住机伶伶打个冷战,只是眼瞳中遍布血丝,瞧来令人心惊。
蓦地只听宁子亁倒吸一口冷气,他抢前一步紧盯着面前的老人,颤声道:“你是——”
老人冷笑道:“而今的昆仑弟子,原来还识得本座。很好,你是哪一脉的?”
宁子亁竟立时倒身下拜,惶然道:“弟子天府峰宁子亁,拜见七杀长老……!弟子师尊名讳上无下玑,他老人家百年来一直记挂长老,您——您还身体康健吗?”
众人同时吃了一惊,禁不住面面相觑。
七杀长老百年间从未现身于昆仑山,传言他受困大荒渊中,早已沦落得与妖兽无异,原来尽是谣传。
可眼前之人——眼前之人,当真是昆仑山七杀崖司兵一脉的七杀长老么?
七杀长老淡淡地道:“甄无玑还记挂着我,嗯,当年他在稷下学宫的公开评比上,就曾经大放异彩,果然已经登上了昆仑掌门之位,很好。那么你又是何人门下?”
他问的是站在最前方的凌昱。凌昱眼光一瞪,还未及开口,七杀长老已截口冷笑道:“你不必说。单是你的脾性,就和沈默毫无分别。
“呵,天枢峰一脉皆是如此,自己没有脑子,连带着教出来的徒弟也莽撞无端。”
他淡漠眼光又旋即扫过江别与闻燕声,一一说道:“鼎不离身,是天相峰的后起之秀。天梁峰独收女子,你是司药门下的小女娃儿。至于你——”
看向薄九时,七杀长老的眼光更露鄙夷神色,冷笑道,“修为浅薄,形容畏缩,难不成,是司经一脉教出来的**?”
薄九的脸色白了一白。他在稷下学宫时,比这更难听的嘲弄奚落也听过了,原不算什么。可是自从经过了梅清渐教导,他便隐隐觉得,自己也未必活该是众人看不起的货色。
此时虽然眼看着掌门一脉的大师兄也对眼前这老人毕恭毕敬,知道是他惹不起的人物,却还是禁不住挺直了腰杆,昂高脖颈,鼓足勇气道:
“我不是!我——弟子,弟子曾由天机长老座下师兄指点过阵法之术!”
随着薄九所向,七杀长老将眼光落在梅清渐身上,一时却显现出诧异神色,将他白发白瞳的模样细细地打量半晌,方笑道:“你这小娃儿形貌异于常人,倒有趣得很。
“天机峰的人早在百年前就死尽了,约莫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个弟子与外门散修。你师父是谁?”
梅清渐沉着回话道:“晚辈梅清渐,师从昆仑天机峰主。晚辈师尊并非昆仑门下,乃是散修入道,长老不曾听闻也是自然。晚辈师尊复姓公西,讳弈。”
“公西弈,公西弈……原来是他,当年他借紫微斗数之能,筑稳大荒渊,原来也接任了天机一脉的峰主。”
七杀长老喃喃自语,眼光却仍旧在细致端详着梅清渐,片刻笑道:“有趣,你这小子当真有趣。通身披白,大约是白民族的存世后人。可曾有人骂过你是妖兽**?”
这老者言辞浑没遮掩,一句话落地,凌昱脸色蓦然铁青,就连宁子亁也皱紧了眉头。
梅清渐怔了一怔,却微笑道:“晚辈究竟是不是妖兽**,连自己都不了然,外人又岂能置喙。”
七杀长老闻言长笑。他此时已不似先前般嘲弄冷厉,虽说仍是枯瘦怖人,但和颜悦色,倒也有几分寻常老人的慈和。
但听他朗声连连道:“好,好,好。你这小子很对本座的脾性,若非本座只剩下这副油尽灯枯的残躯,很该将你从你那散修师父门下抢来,做本座的徒弟才是。
“嗯,怪道你周身灵气殊异,令本座感到十分熟悉,既是白民族人,也不出奇了。你父母穷尽毕生神力,尽付于昆仑——”
他此言说得平淡,但一句话甫罢,落在梅清渐耳中却直如一个炸雷一般。在众人的哗然声中,他禁不住连退两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七杀长老反倒诧异道:“哦?……你竟不知。四大凶兽联手反绞禁制,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撕裂大荒渊,将本座困囚渊中,不得脱身——
“本座这些年细细想来,虽有紫微斗数铺设阵法,然而寻常散修,究竟没有通天彻地的修为。追根究底,该当是有神族暗中出手,不惜一切代价固稳封印,才使大荒渊苟延残喘至今。
“你既是白民族的存世后人,又是天机峰弟子,想来必然与你脱不了干系。”
梅清渐隐隐听得七杀长老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思绪直如惊涛骇浪纷至涌来,脑中却像是一片空白。
他手中长剑还未收起,此时竟像是迎合他心境一般,陡然间嗡动剑啸。
梅清渐禁不住喃喃地道:“…什么,什么?……”
他想起师尊曾说,将他送至昆仑的乘黄妖兽吐血而亡,血迹正溅在天机长老这柄随身佩剑上。后来为解决大荒渊乱局,师尊亦是携此剑入渊,身居阵眼,发动紫微七星阵。
七杀长老既说神族有人不惜一切代价加固大荒渊,说他父母穷毕生神力尽付昆仑,莫非,莫非是说他们付内丹于乘黄,转嫁于此剑——
是了,是了。难怪短短十六年后,大荒渊就再度震荡。
仅以一柄剑中神血作为媒介,终究难以加固渊中禁制。难怪师尊要将此剑传给他做佩剑,难怪师尊的阵法功力远胜于他,却嘱他作为阵眼深入。
原来并非北斗为主南斗为辅,而恰恰相反,是南斗为主、北斗为辅,是他这身负白民族血脉之人,才能真正修复大荒渊。
一时之间,仿佛他那对十余年不曾与他有过交集的父母,终于自深深暗夜之中,显现出了一两分若有若无的轮廓来。
梅清渐竟然耐不住双手隐隐颤抖,慌乱道;“长老……长老可还知道什么白民族旧闻,还请告知!”
七杀长老斜了他一眼,笑道:“你还想知道?余下的,可不是什么好话了。”
梅清渐迫切之下,向着七杀俯身欲行大礼,急声道:“弟子二十年来不知父母身世,糊里糊涂,枉生为人。还请长老相告!”
七杀长老一掸衣袖,众人也不曾看清他如何拈诀发功,梅清渐只觉一股无形气流在他膝下一托,迫得他踉跄一下勉强站稳。
七杀长老淡淡地道:“本座足堪受得你一拜,却不屑于你因这些闲事拜我。也罢,陈年旧事,也只能讲给你们这些小娃儿听。你可知道,白民一族的来历?”
梅清渐道:“曾听师尊提起,白民一族乃是昊天上帝帝夋之后。‘帝夋生帝鸿,帝鸿生白民,白民销姓,黍食。’”
七杀长老道:“所谓的甚么昊天上帝,也都是后人浑说。五行人帝也称得帝号,却称不得天,帝夋便配得尊贵至此么?多不过是身后留下了大荒十国罢了。
“中容、白民、司幽、黑齿、三身、季厘、西周、儋耳、牛黎、殷商,此十国各居大荒四方,共尊帝夋为先祖。
“可是世人不知,帝夋子孙也未必都是甚么好东西——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慝,天下谓之混沌,你们听说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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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众人吃了一惊。都道混沌是四大凶兽之首,却原来也是昊天上帝所遗的神族脉系。
七杀长老冷笑道:“不只是他。梼杌乃颛顼不才子,穷奇乃少暤不才子。你看,就算在上古时代,神裔照样会堕化为妖兽,是神是妖没有什么分别,区区人界修士不过是沧海一粟,至于那些无知无识的凡人,更是有如蝼蚁,不值一提了。”
梅清渐心中迷茫。他自幼所受的折磨困苦,皆是由他这非人非妖的身世而来,此时经由七杀长老一番话,只觉得旁人尽可说得轻描淡写,然而他们身世磊落,又怎能设身处地,明白这其中的艰难?
就在此时,身侧传来一声异样的嗤笑。
凌昱抱剑而立,眉目间遍生桀骜之色,冷冷地道:“上古大荒之事,为什么你知道得这样清楚?你究竟是谁?”
七杀长老徐徐向他移去目光,一时并不答言。宁子亁在旁忐忑不安,局促道:“凌师弟,你这是什么话?七杀长老在七峰峰主中资历最深,莫非你还不知道吗?”
凌昱冷声道:“怎么,他空口说白话,知道几位师长的名姓,就此唬住你们了么?我倒觉得,这大荒渊乃是四大凶兽的地盘,我等步步为营,绝不可轻信旁人。
“宁师兄,我们在场六人从未有谁见过七杀长老,难保不是冒牌顶替。纵使当真是七杀长老——呵,方才那些行动自如的干尸,诸位同门也是亲眼见过的了,四大凶兽的妖力远远强于其余妖兽,眼前此人,难说不是一具更有灵识的干尸!”
但听仓啷剑响,羲和再度出鞘,凌昱傲然道:“如若不然,请接我羲和百招!”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梅清渐虽然心乱如麻,却将凌昱这一番话听得分明。他们深入敌营,确实应当时时小心,也不由得将眼光望向七杀长老。
七杀正瞧着羲和剑出神,喃喃地道:“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羲和者,生十日。
“原来羲和之国的亁坤金至今还现身人间,嗯,看来沈默偏疼于你,果然不愧是天枢峰的精英弟子。很好,很——”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蓦然只见黑影如风般纵掠而去,待到凌昱倏然回神想要格挡时,已自不及,就在一招之内,一只瘦削有力的枯手已经狠狠攫紧了他的喉咙。
七杀那嘶哑的嗓音就响在他耳畔:
“你这姓凌的小娃儿很有些意思。你疑心本座是妖兽驱使,那也不错,本座蛰伏大荒渊百余年,人不人,妖不妖,连本座自己都辨不分明,更不必说你这小子了。可你向本座邀战,却是蠢不可言。
“本座若是人,受你此辱,该当杀你。本座若是妖,受你揭破,也该当杀你。你想上一想,是否如此?”
凌昱喉咙中咯咯作响,被他这只铁钳似的枯手一攫,脸色已越发惨白,却仍旧一字一顿强自挣扎着道:“老匹夫修道有成——就自以为得——得意——”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觉眼前有乌影一掠而过,快得几乎令自己误以为眼花。
江别的灵鼎骤然出手,鼎中烟气缭绕,分自两侧向七杀长老袭去。七杀长老嘿的一声,攫着凌昱转了半个圈子,快速无伦地避过了两道烟气。
“江师兄!”梅清渐眼看凌昱受人所制,江别随之出手相帮,彼此之间竟是立刻要兵戎相见,抢上一步,心急叫道,“长老请手下留情!”
七杀长老狠狠一掼,凌昱便随着他所掷的力道重重摔落在地,但听那嘶哑的老人嗓音冷笑道:“你想说什么,索性分说个明白罢。”
凌昱伏身剧烈咳嗽不已,却反手一把甩开了闻燕声的搀扶,喘息道:“你不必搬出什么神魔之争来哄骗小爷。天下之大,却没有一个人敢放言说他见过甚么昊天大帝,又凭什么看不起无知无识的凡人?
“咳……咳咳,你被困囚渊中,难保不是收敛自身妖气,骗我们将你带出大荒渊。不然,就休要在此巧言令辞!”
七杀长老微微眯了眯眼睛,笑道:“你信或不信,本座压根儿不放在心上。本座受困在此,等的不是你们,等的是恰到好处的机缘。至于你,你既然不敬帝夋,又何必拜入昆仑门下,修仙问道?”
凌昱闻言昂高了头颅,他眼底血丝浓重,一字一顿地道:“这句话,你不如问问他们几人,他们为何修仙问道?
“——他们自幼长在昆仑山,只知道循着众位师长亦步亦趋,哪里知道下界民生艰难?就算将来飞升成仙,只怕也是和你一般,不将凡尘俗世里的平民老百姓放在眼中!”
他一把抓过跌落在地的羲和剑,撑着地面吃力地爬起身来。踉跄着站稳身子,却骤然反手回剑,再次指向七杀长老:“……你瞧不起我?你虽是修为浑厚,可你也未必就能瞧不起我!
“九十八个人,凌家村九十八个人,都是被妖兽杀尽的。我被埋在死人堆里,听它们咀嚼骨骼血肉的恶心动静,闭着一口气装死。
“我在尸山血海里躲了三天,后来才被路过的天同师伯带回了昆仑山,可他说他执掌司经,劝我诵读典籍,体悟天道——我呸!
“我不入天同峰,不学司经,我要学就学最强的司剑一脉。不是为了飞升得道,也不是为了长生不老,是因为我要除魔卫道,我要将天下妖兽尽封在大荒渊下!”
没来由的,梅清渐忽然想起多年前死在七杀崖下那只貜如妖兽,想起了凌昱向他御风逐来时,眼底难辨喜怒的神色。
七杀冷笑道:“黄口小儿,会使两手三脚猫的剑法,就敢妄言天道。人于神魔,就如同猪牛马羊。你替凡人鸣不平,怎么从未替牛羊鸣不平?”
他话音未落,蓦地里,众人只觉一阵天摇地动,大荒渊由内到外再度剧烈震荡起来。这股震荡比先前更强,直摇晃得诸人站立不住。但听断折白骨簌簌作响,周遭忽而响起了凶兽此起彼伏的咆哮。
深渊里传来桀桀的笑声,一个破锣般的难听嗓音拖长了声调,笑嘻嘻地道:“不错,不错,说得很不错。这句话,吾很喜欢听。”
铁链声响,伴随着断续不绝的桀桀笑声,从黑暗里徐徐显现出一个庞然大物来。
乍一看去,这丑陋妖兽似乎是个人脸虎身的怪物。它背脊生着一道一道的斑驳条纹,被层层铁链捆绑着,口中横生着两根野猪似的獠牙,凶相毕露,肮脏长尾拖在地上,时而懒洋洋地轻轻晃动。
梅清渐倏然变色。
剧烈震荡尚未平息,只容得勉强立足,而他身法竟比常人更快,脚下连踏八卦阵形方位,引自身灵气灌入南斗法阵。辉光莹莹,隐成南斗六星形状。他急促喝道:“诸位小心!列阵!这是——”
“梼杌。”七杀向前缓缓地跨了一步。
梅清渐也不知道是否是自己错觉,只觉得七杀神色间那股隐隐的死气,似乎又深重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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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梼杌站定当地,探出通红的巨大鼻头,凑近七杀长老身周仔仔细细嗅闻了一番,方才阴恻恻地笑道:“原来是你。这么多年不见,你过得滋润得很,浑不知我们——”
“獓骃。”深渊里响起另一个声音,唤的却是梼杌的别名,梼杌闻声当即住口。这是个男子嗓音,极轻,极柔,隐约带有一丝笑意。
若非众人身处于群魔乱舞的大荒渊,只听这一副嗓音,必然以为这是一位清雅如玉的修道仙人。梅清渐屏住气息,凝视着深渊中缓缓显形的另一只凶兽。
穷奇状如猛虎,额生金角,巨大双翼遮天蔽日。两侧羽翼上被深深浅浅打了十多个血洞,穿透了锈迹斑斑的铁链条,链身锈着污浊血迹。可它却全然不像身置囹圄,向着众人缓步走来时,竟别有一番帝王气度。
它站定于梼杌一侧,微笑道:“何必说那么多。凡尘俗人,能知道得了吗?”
他这句话仿佛别有深意。未等梼杌答话,蓦地里双翼一振,周身金光暴涨,照亮了身后黑黢黢的大荒渊深处。
这方才是大荒渊的全貌。
石壁上攀附着无数黑压压的诡异妖兽,嘶叫声此起彼伏,而最深处则捆缚着一只面貌丑陋的赤红妖兽——不消说,定然是四大凶兽之中的饕餮了。
饕餮形如羊身,那张脸却实在不堪于称为是一张人脸。炽红眼珠爆出眼眶,生在腋下,獠牙有如虎齿,滴滴答答在地面溅落鲜血与黏液,颚下竟长出一双人手来,突兀地四处乱晃,狰狞凶恶,难以言尽。它浑身足有七八十条铁链重重捆缚,引吭长啸之时,声震寰宇。
穷奇漫不经心地扫了饕餮一眼,将目光重行落在七杀长老身上,摩挲双翼,缓缓地道:
“近日以来,应和紫微斗数的阵法有所震动——与你有关?”
“与我无关。”七杀长老道,“与他有关。”
他所指的是梅清渐,梼杌拖着沉重脚步绕着他走了一圈儿,鼻翼翕动,狞声道:“白民族的味儿,哼,原来如此。吾只当白民族都被混沌杀尽了,原来还有漏网之鱼。”
梅清渐紧攥剑柄,一字一顿地问,“混沌在哪里?”
饕餮震怒,愤然咆哮,昂首向深渊上方吐出炽烈火焰——不需他们答话,梅清渐已经借烈焰看得分明了。
这三只凶兽成三角而立,饕餮被重重锁链捆缚在深渊最深处,梼杌与穷奇各居左右,就在它们所围绕的最中央,有个灰扑扑蜷缩成团的影子,微弱呼吸声低不可闻,胸口穿透三四根半人来高的巨大铁钉,被死死地钉在地面。
那就是四大凶兽之首的混沌,昊天上帝帝夋之后,帝鸿氏之不才子,曾屠尽白民一族,致使天下生灵涂炭。而今却遭紫微斗数反噬,龟缩在大荒渊深处,不死不活。
梼杌桀桀地笑道:“难得有白民族的小崽子送上门来,同族同息,可说是天助混沌。剥了你的魂魄,就是他绝佳不过的一副肉身了。”
铮的一声,羲和剑挺剑出鞘。凌昱傲然道:“死到临头,还在妄想!”
南斗星阵莹莹生光,将黑黢黢的大荒渊中投出一片澄澈清宁的辉光来,梅清渐足踏星位,薄九紧随其后,宁子亁与凌昱一左一右挺剑各自迎上穷奇与梼杌,江别的灵鼎鼎火由红转碧,在身周燃起一道熊熊火幕,隔断了火幕外嘶声吼叫的其余妖兽。闻燕声身居阵法末位,喃喃吟诵着疗愈法术。
南斗星位逐一在法阵上亮起,隐隐有北斗星位在其间遥相呼应。
踏足阵眼中央,纯澈灵气源源不绝,梅清渐沉声道:“众位师长此时正在渊外为我们护法,诸同门留神,亁位转巽,巽位转坎!”
南斗星阵中灵气大盛,三凶兽同时引吭长啸。它们身缚累累锁链,妖力竟然仍是不减分毫。
梼杌张口咆哮,恶臭扑鼻,深厚妖力与羲和剑的炽烈光焰骤然对碰。刚硬相撞,甚而震得远处的灵鼎火幕都晃了一晃。
穷奇每一次振翼即卷起轰然飓风,裹挟着在其中纵落的宁子亁,剑光煌煌,他的一挑一刺尽是冲着穷奇双翼间的薄弱血洞,穷奇却犹如闲庭信步,时不时点评道:
“这一着很好,嗯,可惜回手迟了。昆仑山的弟子我见过不少,你的真法倒是其中翘楚——”
江别的灵鼎在半空中徐徐盘旋,原本只有一寸来长,此时却逐渐增至一尺、两尺、一丈、两丈。
被捆缚在大荒渊深处的饕餮被刀兵相撞的响声逼得暴躁不已,连连怒吼,而察觉眼前这蚊蝇似的小东西竟然也会长个儿,立时张口向它喷出一口烈焰。
足有两丈来高的灵鼎遇火即燃,饕餮周遭的小妖兽立时身不由己地被鼎中秘法吸向其中,皮肉燃烧滋滋作响,一时惨叫声此起彼伏。烈风炽热,饕餮震声咆哮。
浑无一人察觉,乱阵中那个灰扑扑匍匐地面的影子,忽然动了。
深渊中的第三次剧烈震荡在饕餮的吼声中再度来临,石壁上方的尘土簌簌下落,地面裂开狭长的深缝,南斗阵中星位频繁动荡。
说时迟那时快,混沌骤然暴起。
钉在地下的数根巨大铁钉竟然也随着深渊震荡而松动,那抹灰影就如鬼魅般扑上半空,只在一招之间,那尊浴火盘旋的灵鼎喀拉一声钝响,从半空直摔下来,鼎身火焰尽熄,已由原先色泽转变成干枯晦暗的漆黑模样。
江别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惨白,昏死在地。
梅清渐眼前空白一片,几乎是下意识浑身一振,脚下所踏的南斗星阵骤然急发,周身银白辉光大涨,隐隐的一个乘黄图腾形状再度现形,一瞬即逝。
亏得他敏锐至此,因为混沌在举手之间除了江别,立时翻身向他扑来。
至此,众人终于看清了混沌的模样。它形如巨狗,却没有爪牙,通身精光炽红似火,脸上五官七窍都流着通红鲜血,胸口由地钉钉出的伤口里血肉模糊。
梅清渐紧攥剑柄横过身前,胸口禁不住剧烈喘息起伏。他心性素来清冷平和,然而时至此刻,屠族仇敌就在眼前,仇恨愤懑终究逼得他浑身颤抖。
因而他也并没有留意到,远处的剑华倏尔一掠即来。
剑锋中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若是死意有形,大抵不过如此。那剑意森冷似铁,寒凛透骨,梅清渐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刹那间认出了向着混沌挺剑疾刺的背影。
是七杀长老。
自从四凶兽现身,七杀长老始终未动,直至此时才蓦然出手,想不到竟是直逼混沌。
混沌适才那一招有如兔起鹘落,然而半身浸透鲜血,喉管中嗬嗬做声,显见是到了强弩之末。剑风所挟,它竟骤然纵身向着地面裂出的幽深缝隙跳了下去。
这一遭变起仓促。前一刻江别重伤昏死,只在瞬息之间,混沌、七杀二人皆已先后跃入了地底深渊。
穷奇昂首长啸,离它最近的宁子亁只觉得头痛欲裂,手中长剑当啷落地,失足跌进了地底裂缝之中。
梼杌周身暴涨几倍,连连狞笑,肮脏长尾向着最远处的闻燕声一卷。闻燕声一声惊呼,也随之摔入了地底裂缝。
一时之间,在场诸人中尚有意识的,除了梅清渐与凌昱,只剩下一个惶然无措的薄九。强敌倏忽退却,深渊中的剧烈震荡却是更加厉害。
梅清渐抢步上前,剑尖如星点般隔空飞快划出封印阵法,将锁链中咆哮不已的饕餮勉强封住,旋即退后半步,急声道:
“大荒渊摇摇欲坠,凌师兄,我们快引阵!”
凌昱半跪在江别身边正在探他鼻息,此刻脸色泛白,应声抬起头来。
“他死了。”凌昱缓慢地站起身来。他在乱战中被梼杌一爪擦过侧颊,此时半边脸上溅着血痕,眼底更是血丝遍布,他缓缓提起羲和,一字一顿地道,“梅清渐,江别在混沌面前毫无回手之力,可它怎么就对你手下留情呢?”
这句话混杂在沙石落地的剧烈声响中,凌昱嗓音又低,梅清渐没能听清。
这时候也不知地底究竟有何变动,蓦地里震荡更凶,随着深渊穹顶喀拉拉一声响,两侧的厚重石壁遍布裂纹。
梅清渐目眦欲裂,喝道:“亁三连,巽下断,小九!”
他并不知道薄九是否遵令应阵,因为石壁骤然塌陷,轰然巨响声中,震起满天尘土飞扬,呛咳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而他身居的阵眼中心,这时异变陡生。
四面八方的莹莹光华愈来愈浓,汲取大荒渊中的所有真元向他涌来。
的确是有人引阵,可是不对劲,这不是南斗星阵,不是以阵眼作为阵法主导,相反,却是封困阵眼。
梅清渐只觉天旋地转,阵法所蓄的五行真元之力向他步步紧逼,周身似有千钧之重,竟连喘息的余地也不剩半分。
仅仅只有一个隐约的声音,隔着层层叠叠的繁复阵法,一声又一声地回响在他的耳畔。
“你为什么活着呢?”
“……”
“——师兄!梅师兄——”
薄九的叫喊声渺远得几乎听不到了,梅清渐逐渐觉得他的五感被五行真元一一剥离,他看不见薄九身在何方,眼前只剩下这片雪白的莹莹辉光,就连铺天盖地的剧烈震荡感,竟然也像是迟钝了。
……
除非——
除非,并非是他五感迟钝,而是周遭剧烈的震荡当真止歇了一瞬。
这止息的工夫不过是短短一弹指。彷若剑破虚空,一声长啸倏然穿破阵法所蓄的真元威压,这啸声惨痛尖利,甚至动摇了天机长老当年所布紫微七星阵的根基,破阵而入,使得危如累卵的大荒渊瞬间剧烈震动起来。
那不是穷奇,不是梼杌,不是饕餮……
是混沌在临死时发出的惨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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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有风声灌入耳中。
这寒风凛冽刺骨,如刀锋般细细碎碎地剐透每一寸肌肤。
梅清渐原本沉溺在无边无际的浑沌意识中,仿佛漂浮在海水中的藻类,浑不知身在何处,却终究是被这持续不断的细碎折磨逐渐唤醒。他睁开了眼睛。
身下有雪,他躺在无垠的酷寒风雪中,这里已经不再是暗无天日的大荒渊。梅清渐下意识就想要翻身坐起来,挣扎着道:“小九,宁师兄,还有凌——”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头,七杀长老的声音缓缓响起来:“本座已经传讯给甄无玑,不久就会有昆仑弟子入渊接应他们,你放心吧。”
梅清渐恍惚地慢慢回过神来。风雪中日照昏暗,可是他认得周遭的树木风景,一辈子铭刻在心,不能或忘。
这里是七杀崖崖底。
旧日的记忆像是山呼海啸一样涌上来,眼前一片发黑,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的旧伤再度复发,略微动一动,颅骨就像是要裂开一样的疼,只有昏迷前的景象一一闪过眼前。
梅清渐并不确定是凌昱在暗害他,因为他不敢相信他会下这样的死手。他们踏着大荒渊最关键的命脉,稍有轻举妄动,就会将整座昆仑山毁于一旦。他不敢信。
然而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是十二年前的噩梦重现,梅清渐浑身发抖,用尽全身力气缓慢调匀呼吸,努力冷静自己。
不,他还活着,就还有机会证实整件事情。最重要的是,混沌死了,大荒渊,大荒渊也——
梅清渐蓦然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昏迷之前,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将他手中那把浸透神血的旧剑深深钉入了南斗阵眼之中,只不知是否能稳固大荒渊的震荡。
他慌乱地挣扎起来,急道,“七杀长老!混沌如何?大荒渊如何?!”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雪光里的一点殷红,格外清晰地闯进他的眼帘里,那是血。
梅清渐这才发现,七杀长老身下的雪地几乎被汩汩流出的温热鲜血染红,他的胸口被妖兽利爪狠狠撕扯开一个深及见骨的创口,溃化腐烂,血流不止。
七杀长老轻轻地笑了笑。他也正端详着他胸口的伤处,仿佛在端详什么极有趣味的事物,直到梅清渐慌忙扑过来替他敷伤止血,这才收回了目光。
他指了指这狰狞伤处,微笑道:“本座捅了混沌一剑,死或不死,却是不敢咬定。它临死前抓我一爪,是以濒死妖力浸入我的血,往后如何,呵,走着瞧就是了。
“……当时大荒渊震荡剧烈,塌了一多半儿,紫微斗数筑成的根基倒是不曾彻底震毁。本座只来得及将你救出来,其他的,想来都有甄无玑去料理。”
梅清渐正忙于清理身周血迹,闻声微微一怔,低声道:“长老身受重伤,却还在千钧一发之时救了晚辈性命。晚辈……”
七杀长老道:“错了。本座救你,也是为了让你给本座疗伤。”
梅清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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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杀崖底遍地积雪,自然没有草药生长,梅清渐对司药一脉的疗愈术法只知皮毛,所幸他师从于天机长老,所学的内功心法中正清宁,以内息传功调理,多数创口都能慢慢自行愈合。
只是七杀长老被混沌临死所抓的这一爪委实古怪,伤口血肉持续溃烂,不多时又再次出血。
梅清渐封紧他胸口各处穴道,将清正内息收敛至最轻,一丝丝地随着七杀体内小周天流转,凝神时不知辰光,好容易一番运功结束,七杀长老体内真气流转重归宁定。
梅清渐缓缓睁开眼来,只见日光斜照,金乌初升,竟然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七杀长老盘膝静坐,此刻也睁开眼睛。
四目相交,梅清渐只觉他眼底精光极盛,两人还未开口,蓦地里只觉脚下雪地簌簌作响,半空中似有无形气浪震了一震,阵法低吟,嗡嗡作声。
梅清渐熟习司阵一脉,自然知道昆仑山各峰皆有布下的护峰阵法,从万年前昆仑开派时就已经设在此地。
七杀崖破败百年,早已成为了一座孤峰,想不到七杀长老初归旧地,就已经着手修复了护峰阵法。
七杀长老行若无事地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角:“是公西家的人。你出去罢,本座不见外人。”
他所受的重伤还远远不曾痊愈,只不过勉强行动自如而已,却已经不再多看梅清渐一眼,径自向着远处的旧殿屋舍走去。
七杀崖僻处荒凉所在,究竟是昆仑七峰之一,旧日所建的殿舍足以遮风避雨,与其余六峰不同的是,七杀殿建于崖底,而非峰顶。
梅清渐目视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这才躬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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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时他全神贯注还不觉得,此刻精神一旦松懈下来,梅清渐顿觉浑身疲乏,头痛欲裂,腿软得几乎站立不稳。
他在大荒渊中受阵法反噬,险些丢了性命,随即又耗费一身内息真法为七杀长老疗伤,一天一夜未曾安神休息。
这条路虽不长,他却走得跌跌撞撞,险险就要一头栽倒下来,就地不省人事。
护峰阵法之外,远远的有一抹人影来回踱步。
天机长老神色焦灼,甫一看到梅清渐这副模样,更是拧紧了眉头。他抢上两步扶稳梅清渐,一言不发,翻手抵上他背心穴,源源不断的清正内息浸透灵台,便如一场久旱之下的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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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清渐半晌方才透过一口气,立时轻声道:“师尊——弟子无碍的。”
天机长老徐徐轻拍他后背,右掌仍旧并不从穴道挪开,温温地道:“渊中事变,掌门又收到了特殊的传音讯号,各峰长老立刻入渊查看。南斗阵法原本已经筑成九成,又有镇封阵眼,不必忧心。
“……只是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
梅清渐踌躇半晌,他一贯不会在师尊面前隐瞒说谎,前因后果,自然都只能和盘托出。
昆仑上下都对七杀长老知之甚少,天机闻得他再度现身,也颇觉诧异。待听到混沌与白民族的上古旧闻,一时若有所思,并不开口。
直到最后听得南斗阵法反噬之事,方将脸色沉了下来,半晌方淡淡地道:“不打紧。既然回来了,就回天机峰安心休息。此事,为师自然会斟酌告知掌门。”
梅清渐犹豫着还想再说什么,天机却已然不由分说,引诀御风,携着他动身回返天机峰。
风声呼啸,远远见得薄九正候在山门外,见二人飘然落地,兴冲冲地迎上来唤道:“梅师兄!”
天机长老淡淡地道:“叫师兄就是了,何必叫什么梅师兄。”
薄九摸摸脑袋,却绽出个局促笑容来:“是弟子一时改不过口——师兄!天机长……不,师尊!师尊他老人家已经准许收我入门,还破例准我留在天机峰上,只待三年后的公开大比后,就能正式拜师了!”
梅清渐微微吃了一惊。他拜入天机长老门下已有十几年,始终不曾见师尊再行收徒。
一来,是天机长老眼高于顶,向来看不上外门弟子的资质,二来,却是他深知梅清渐依赖于他,不肯让他心中失落。
按薄九的资质性情,未必就能得了天机长老青眼,之所以破例收徒,多半也是看在梅清渐的份上罢了。
梅清渐深深一个揖礼下去,哑着嗓子刚唤了声师尊,天机长老已扶住他手肘,微微摇头:“自家师徒,不必讲究这些虚礼。小九扶你师兄进去,他气虚体弱,需得好好休养,不许让他一个人出去乱跑。为师再去一趟大荒渊,有几句话,需得问一问掌门。”
二人行礼相送天机长老御风离去,薄九兴高采烈,一路扶着梅清渐向天机殿中行去,一边絮絮叨叨地道:“几位师兄师姐都被长老们各自送回各峰,江别师兄也好险捡回来了一条命,只是依然昏死不醒,司药一脉的天梁长老已经亲自去为他诊脉疗伤了。
“我原本想去质问凌昱,可是天枢峰太高了,我御剑生疏,一时半刻还上不去。师兄别气,我定要将此事昭告昆仑上下,好好问问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梅清渐只觉额角又突突地痛了起来,叹了一口气道:“不许莽撞。此事未有定论,不可轻易有辱天枢峰清名。
“……渊中阵法反噬之前,我曾见宁师兄、闻师姐两人相继跌入大荒渊地底,他们二人如何?”
“啊,是了!”薄九叫道,“闻师姐尚好,只是宁师兄自从出渊就病得昏昏沉沉,连人也不大认得——师尊说,这病况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梅清渐脚下一顿,当即停了步:“我们去看看。”
“师兄!……师尊方才还说,师兄体虚气弱,不可擅动真气,不能一个人乱跑——”
“你跟我同去,自然就不算我一个人乱跑。”
“什,什么——师兄!师兄你等等我!”
“……”

楼主:爱WLW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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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寒武纪年

发表时间:2019-09-01 20:00:00

更新时间:2019-09-10 22:3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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