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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人间的三十二年 (纪实文学)

楼主:吴晏秋2019  时间:2019-10-04 22:38:25


我在人间的三十二年

(纪实文学)

1

我八个月大时父亲殁了。
那是一九八八年元月,也就是“旧历”的一九八七年腊月。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就是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
我下意识的一遍又一遍默诵起鲁迅小说《祝福》这开头,就因为我眼前不断浮现着那场悲剧发生的背景。
“……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我常常不自觉的嘟囔出声——正像祥林嫂。
高中时背诵《祝福》这“酸腐霉味”的词句(语文老师布置的作业)时总觉“味如嚼蜡”,如今忍不住回味却心颤眼热。
我舅舅周平就是在爆竹的“钝响”和空气里“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中结婚的,而我舅舅的大喜之日,却是我生父赵海洋的忌日……
那些往事……我的身世……——我都是近一年来才断断续续知道的。人家说,就在我舅舅结婚当日的那个黄昏,我姥姥跪在家属院门前马路上哭嚎着挡一辆大卡车,把我爸从我舅舅新房外一床被窝里抬出来送到附近的空军医院,可是,我爸很快就被抬进太平间了。
那时,古城上空的确正时不时响起爆竹的“钝响”,那时,空气里的确“散满了火药香”。那时,“将到新年的气象”的确愈来愈浓。
那天,我没父亲了。
而那天距我到《天涯杂谈》上追忆这往事的今天还有漫长的三十一年又七个月。
我还需要补充两句:虽然我妈妈周惠比我舅舅周平早结婚两年,可她其实是我舅舅的大妹妹。我舅舅还有个小妹妹叫周婷。我妈后来能带着我改嫁给我继父李君安,还亏得我这个小阿姨的举手之劳。


1

我八个月大时父亲殁了。
那是一九八八年元月,也就是“旧历”的一九八七年腊月。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就是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
我下意识的一遍又一遍默诵起鲁迅小说《祝福》这开头,就因为我眼前不断浮现着那场悲剧发生的背景。
“……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我常常不自觉的嘟囔出声——正像祥林嫂。
高中时背诵《祝福》这“酸腐霉味”的词句(语文老师布置的作业)时总觉“味如嚼蜡”,如今忍不住回味却心颤眼热。
我舅舅周平就是在爆竹的“钝响”和空气里“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中结婚的,而我舅舅的大喜之日,却是我生父赵海洋的忌日……
那些往事……我的身世……——我都是近一年来才断断续续知道的。人家说,就在我舅舅结婚当日的那个黄昏,我姥姥跪在家属院门前马路上哭嚎着挡一辆大卡车,把我爸从我舅舅新房外一床被窝里抬出来送到附近的空军医院,可是,我爸很快就被抬进太平间了。
那时,古城上空的确正时不时响起爆竹的“钝响”,那时,空气里的确“散满了火药香”。那时,“将到新年的气象”的确愈来愈浓。
那天,我没父亲了。
而那天距我到《天涯杂谈》上追忆这往事的今天还有漫长的三十一年又七个月。
我还需要补充两句:虽然我妈妈周惠比我舅舅周平早结婚两年,可她其实是我舅舅的大妹妹。我舅舅还有个小妹妹叫周婷。我妈后来能带着我改嫁给我继父李君安,还亏得我这个小阿姨的举手之劳。

楼主:吴晏秋2019  时间:2019-10-04 22:38:25
呵呵,第一节发出来怎么重复了?抱歉、抱歉。
楼主:吴晏秋2019  时间:2019-10-04 22:38:25
@站成一棵树吧 2019-08-24 17:16:06
是打算把你32年的事都写出来吗?
-----------------------------
问树好!握手!回答你的提问:当然会有取舍了。
楼主:吴晏秋2019  时间:2019-10-04 22:38:25

2

我舅舅的喜事引发出我父亲的丧事后,赵、周两家那场暴风骤雨般的“战争”我就不说了。其实我也没法说,因为我对三十一年又八个月前那场悲剧的详情迄今也未彻底弄清。所谓往事如烟,许多最真实的细节,怕只有天知、地知、当事者自己知了。
那么,我还是从我跟我妈那段孤儿寡母的生活开始说吧。这也是近一年来,我继父、阿姨、我走访的一些老人以及我妈给我讲的。
我妈是最后才开口的。我妈她如今说话虽语无伦次,但她断断续续而坚定的言词,却能充分表达出令人不容置疑的真实——逻辑的真实明证事实的真实。
我妈把很多词都用错了,但我爸(我至今仍很难接受他是我继父的事实)现场帮我妈矫正“翻译”时,我妈会通过大声的“对!”、“不对!”、“还不对还不对!”、“对对对这就对啦!”等肯定和否定词,让我爸“翻译”她那“外星语”的正确率无疑可超过傅雷先生翻译巴尔扎克的水准。
二零一八年八月二十八日,我妈遭遇那场交通事故后,如今用小学生般口吻讲的就是汉语和“某外星语”交揉的“新语种”。
楼主:吴晏秋2019  时间:2019-10-04 22:38:25

3

一九六三年九月五日,我妈生在古都城一个建筑工人的家庭。我外祖父是当年支援大西北时从南京过来的。我外祖母是原江苏江宁县人,那个县如今早已成南京的一个区。我外祖母比我外祖父小十多岁,在一家街道大集体厂子(比国营厂各方面都差得远)当电焊工。我母亲周惠嫁给我生父前的身材、相貌、气质等,我当然不可能耳闻目睹,但我知道,妈妈她曾被万里挑一的选拔为服装模特。我母亲嫁给我生父后,赵家托关系把她安插到国营古都皮鞋厂当工人。位于古城南郊的那家皮鞋厂如今早荡然无存,但当年在那家厂里,曾经美貌、温柔、善良、端庄的青年女工周惠,很快就被调到厂销售部当营业员了。在那时候古都城内的民生、唐城、解放、百货大厦等大型国营商场,古都皮鞋厂都设有产品销售专柜。被公认为厂花和头牌营业员的周惠,曾在钟楼辐射出的东西南北大街和解放路上都站过柜台。
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七日,我出生在唐都大学一栋俄罗斯式建筑风格的教工宿舍楼内(据说是五十年年代中苏“蜜月”期间苏联老大哥帮助援建的)。那时,赵家给我和我妈已请了保姆。——那个年代能请起保姆的人家并不多。我祖父赵乃良是唐都大学(当年叫古都xx学院)的副教授,浙江慈溪人,其人个头在一米八以上。二零一九年端阳节那天,我见到我这位早已退休的八十六的爷爷时(此前已多年未见),他的腰板依然直直的,肢体动作洒脱自如,童颜鹤发,口齿和思维都极灵动……爷爷他实乃英俊潇洒一老者也。这位爷爷,总让我不由想起曾屎一把尿一把把我拉扯大的姥姥——姥姥五十多岁后就卧病在床,六十九岁就早世了……我心里不由作酸悲叹:同在一片蓝天下,但人跟人的命运可真不能比呀!我祖母白丽蓉是唐都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江苏无锡人,在唐都大学里人称她白大夫。白大夫年轻时曾唱过越剧,她当奶奶后依然风韵不减。那时候的白大夫的相貌、气质,可由如今也已四十多岁的她的小女儿赵海帆来推想——我不久前见过的这位姑姑看起来真比我还年轻得多哟!赵海洋是赵家三儿一女中的长子,生于一九六一年。他从部队复原后在唐都大学后勤部任采购员。我这生父也是一米八以上的个头,一表人才已是不用说的了(我反复细看过他的照片)。——我爷爷、奶奶在基因上给后代的贡献真没说的。还需要多交待的一句,就是赵海洋比其父赵乃良身上多了股军人的豪气。然而就因为这股豪气,却让他在我舅舅婚宴上因豪饮而丢了性命。所以嘛,要叫我如今平心而论,说我生父身上那股豪气是傻气、冷娃气、“二球气”怕也不为过(愿他在天之灵原谅我)。
现在,我该讲我跟我妈那段孤儿寡母的生活了。
楼主:吴晏秋2019  时间:2019-10-04 22:38:25

4

“寡妇门前是非多。”
我如今对这句话恨得咬牙!但我又不得不承认,这俗语在很多情况下道出的,却常常又是客观事实。
我生父的忌日还没过百天,那间俄式建筑内的教工宿舍,那房间里走出的美丽女子周惠,总是被一对对异样的绿莹莹的目光刺射着——异样的目光有雄性的也有雌性的。强烈的目光起先像探照灯,后来像火焰喷射器像冲击波像核辐射。我们家的门帘、门板,我母亲的黑衣孝服和她那张神色凄婉的脸,几乎被火焰喷射器烧伤、被核辐射刺穿。有些流里流气自语唱词,竟故意冲我母亲唱“要得俏,一身孝”。还有个所谓的什么副教授,他竟厚颜无耻的对我母亲直说,他老婆身体有病,不能过夫妻生活……此“色副教授”白天多次从水房尾随我母亲到我们家房门口,夜里竟敢敢壮着色胆敲我们家门。“色副教授”还鬼祟祟溜到古都皮鞋厂在唐城商场设的销售专柜,可当“色副教授”隔柜台把一叠钞票塞到我母亲手里时,我母亲把那叠钞票哗啦一声狠摔到“色副教授”的脸上……
我母亲只得怀抱十个多月大的我回到建筑公司家属院内的周家。
楼主:吴晏秋2019  时间:2019-10-04 22:38:25

5

在那栋俄式宿舍楼里,围绕美丽弱女子周惠曾发生的种种骚扰,当然不是赵家的责任,绝对不是。
但,赵家不设法警告“色副教授”等骚扰者且装不知,这就不该被美其名曰为教授家的什么“涵养”和“修养”了吧?而赵家的某女眷亲戚竟撇出了“脚正不怕鞋歪”、“苍蝇不叮无缝蛋”之类冷语。这就把周惠的一腔酸楚委屈,顿时变成强烈的羞怒和悲愤!说来早在赵海洋还躺在太平间而赵、周两家正激烈“战争”的时候,此女眷就作过“先知”的 “预言”:
“等着、等着、等着吧!不等海洋尸骨寒,周惠就守不住、就要嫁人的。”
于是,“色副教授”之类骚扰,似乎是周惠必然会招蜂引蝶的“不贞”事,而如今这“事实”呢,就明证了什么什么和什么什么以及什么什么。
周惠含泪辞了保姆。
周惠抱起十个多月大的儿子愤然离开唐都大学前,赵家那亲属女眷竟火烧火燎的喊:
“钥匙!钥匙!叫她把房门钥匙交出来。”
不过在那一刻,赵家并没让周惠当即交出钥匙,真的没有。就在前不久,我母亲还用她那“外星语种”认真告诉我:
“没有、没有!人家那时候还……还没提钥匙的事。人家还把你一……一个月的奶粉钱给……给我了。人家那时候还说,到那面(指周家)生活困难了,你就、就过来跟我们说嘛。”
周惠迈出唐都大学的大门后,就再也遏制不住的哽咽了。她的泪珠滚落到儿子圆圆的小脸上。那泪珠滚烫、滚烫。
楼主:吴晏秋2019  时间:2019-10-04 22:38:25

6

尽管那年月天天都大讲“消灭三大差别”、追求“大同平等”云云,但我母亲家与我生父家(那已不是我的家)相比,却太像现代社会中某些贫民窟与中产阶级的差别,真的太像。
我姥爷不知在多少高楼大厦的砖缝、水泥、钢筋上撒过汗水,可直到我妈妈上中学时,这个建筑工人的五口之家,才盼星星盼月亮的盼进市建某公司家属院内一栋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简易楼。好在那家属院的地理位置不错——在和平门外的一条马路旁,那路与通往大雁塔的雁塔路平行。如今政府对这里的老旧房屋要拆迁,而这个黄金地段,就成了那茬建筑工人中仍健在的老人及子女们与开发商讨价还价的资本。
出嫁两年的我妈抱着十个月大的我又住回娘家,加上伴一条人命丧失而进了周家的我舅妈,于是,这片四十三平米大的内外套间屋,就成了一家三代七口人吃喝拉撒睡的空间……噢,拉撒且不算、且不算吧,因为门外有两户共用的一平米大的厕所。厕所旁,还有一小片不能同时过两人的微型厨房,这狭小的空间,只是用于做饭的工作间(容一人作业)而非餐厅、餐室也。
三代七口人在四十三平米大的空间到底怎样栖身呢?然而在空间的运筹安排上,我姥爷和姥姥却充分展现了作为上海近邻的南京人的精明。我舅舅和舅妈住内间——也就是他们结婚的新房。我妈、我、我姥姥睡外间的大床。夜里我睡我妈和我姥姥中间,便于她们轮流给我把尿。我姥爷和我小姨各睡一张钢丝床,这钢丝床白天叠起来,晚上拉开——我姥爷笑说:
“不费事、不费事!这一点也不费事!”
姥爷让我妈千万不要为回娘家住而歉疚。
可再精明的人为安排,也无法改变客观条件的刚性不足。比如,我舅舅住的内间关起门虽是俩人独立拥有的空间,但他们夫妇上卫生间时却不得不穿过外间,遇到闹肚子就颇显不雅了。再比如,我舅舅和舅妈白天在新房里打情骂俏时不能大声,夜里在婚床上不宜闹出响动——响动声让我姥爷、姥姥听见倒没什么,但不能让我小姨跟我妈听见吧?
于是,新的风暴来了……
楼主:吴晏秋2019  时间:2019-10-04 22:38:25

@从容面对蹉跎岁月、@泡面就咸菜:
非常喜欢和感谢二位的留言,这样的交流真好!
小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电视剧《蜗居》我都看过,二位的联想真贴切。
只是我这文是“纪实”的,“纪实”是自由发挥的锁链,可“纪实”又是一种事实真实与逻辑真实的保证;与某些不能正视人性真实、粉饰生活、理想化、甚至图解概念的小说(当然不是指《张大民》和《蜗居》)比,好的纪实作品不但能更真实还能更深刻,比如2015年因纪实文学获诺奖的那位白俄罗斯女作家,再如咱国多年前的《夹边沟记事》,还有人大那个女教授写的《中国在梁庄》等。
楼主:吴晏秋2019  时间:2019-10-04 22:38:25

7

“战争”导火索常常是我——已近一岁的我。不过话说回来,那时即便没有我这根“导火索”,家族成员间因积怨、误解、人格差异、性情差异、自以为是、永难沟通等方方面面因素所酝酿出的战火,也迟早会烧起来。
“战争”甲方:我姥姥、我妈、我阿姨。
“战争”乙方:我舅妈、我舅舅。
中立调停者:我姥爷。
“导火索”兼观战者:我。
春秋尚无义战,周家婆媳、姑嫂、兄妹、母子间的“战争”又该咋说呢?清官难断家务事,那类家长里短的事我干脆不赘述了。
可是有一点我又不得不说:作为调停者的我姥爷在和稀泥时不但缺乏是非观,而且大失一家长者起码应有的尊严;姥爷为周家开了极糟糕的“门风”,为后代树立了极坏的榜样。姥爷后来对孩子们毫无原则的溺爱,在我身上埋下的真不是好种子。
言归正传。那时,我对我舅舅的新房充满好奇,就常常推门蹒跚而入。我舅妈起先还逗逗我。可人来疯的我却一而再、再而三、日复一日的往那房门里钻。我舅妈就把我推出门后砰一声关了门。而我又学大人的样子敲门,我不单使劲敲门,而且操起小凳子砸门。我舅舅终于拉开门厉声呵斥我。可我妈听见我舅舅呵斥我的声音就像触了电,她浑身颤抖的河东狮吼了!向来温顺如羔羊的我妈“狮吼”起来更吓人——那也许是动物护犊的一种本能。继而,我姥姥就骂起我舅舅且不免把我舅妈捎带上。待我舅妈也迎战后,我小姨自然站在我姥姥、我妈这边也参战了。而我姥爷极力喝劝我姥姥、我妈、我小姨时,却对我舅妈只是点头抱歉。我姥爷事后还把他做的饭菜陪笑脸亲自端到我舅舅、舅妈面前——好像他们是两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姥爷当年中年得子,人家说我舅舅小时骂我姥爷,我姥爷都嬉笑着夸儿子骂得好、骂得真好!我姥爷给我舅舅、舅妈送过饭从那门里出来,还随手把门轻轻带上。待我舅舅、舅妈用完饭后,我姥爷又及时把碗碟端回厨房,最后,我姥爷又把儿子、儿媳的剩饭一扫而光……
楼主:吴晏秋2019  时间:2019-10-04 22:38:25

8

关中老一辈乡下人,常把已出嫁的姑娘回娘家住称“熬娘家”。——这个“熬”字用得传神、用得妙。一九八八年六、七月后,我妈在娘家实在“熬”不下去了。
……噢,突然又想起鲁迅的《社戏》——那迅哥儿的母亲带迅哥儿回娘家“省亲”(是“熬娘家”的另一说)时,迅哥儿简直成了全平桥村的外甥、客人、少爷,一群淳朴的乡娃子们夜里划船带小客人去看水乡的社戏,返回时,他们在月光下偷自己村地里、自己家地里的罗汉豆到船上煮了吃。
可是,我妈带我在四十三平米的娘家“省亲”时,她在三代七口人中是实实在在的难“熬”啊。
我妈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当然又抱我返回我的出生处和我们母子的户籍所在地——唐都大学里那栋俄式建筑。
那楼里迎接我妈的,依然是一双又一双异样的目光。不过,我妈如今对那样的目光已完全能视若不见了——是一脸正气、神情不变的视若不见。
我妈把我放到地上后,坦然泰然的掏钥匙,开门。
接下来,我妈一手牵着我一手端个搪瓷盆到水房接水。我妈双手端着满满一盆水回屋时,我咿咿呀呀咯咯笑着蹒跚着跟在我妈身后。
异样的目光有些依然绿莹莹。那绿莹莹中又添了兴奋、好奇、神秘乃至诡异。绿莹莹诡异的目光依然有雄性的也有雌性的。
我妈卷起门帘。我妈拉开窗帘。
我妈让我站门外,而她在门内开始洒水,扫地,抹桌子、椅子、柜子、沙发、茶几和所有的家具。
然而其后在那栋俄式建筑内外乃至整个校园的路上,很多投向我妈的目光都是好奇、神秘乃至诡异的,还有的目光简直像鬼火。
你一定没忘那位“色副教授”吧?是的,他当然还是唐都大学堂堂的副教授。而这位“色副教授”跟我妈厚颜打招呼时,脸色却平静得像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一样。是的,“色副教授”更肆无忌惮了。成语讲有恃无恐,可这位“色副教授”凭什么“恃”而无恐的呢?费解。
所幸赵家如今倒宽宏大度多了。他们真诚善意的劝我妈再婚,同时也真诚善意的声明,赵家是没法抚养赵喆(我)的——绝对没法!
赵家不能抚养我的理由当然足够充分了,那些理由还极其的合情合理且极其的人道。
理由讲,唐都大学派我爷爷在广州参加的一个国际合作项目还为期很长,堂堂的副教授不可能辞职回家专职抱孙子吧?
理由讲,我奶奶被提拔成医院重要的负责人了,而工作上的劳累、充实、满足、快乐,正好让她可转移、忘记失子的悲痛。白大夫她当然也不能闷在家专门看孙子吧?
理由讲,教授和白大夫夫妇还有两个正上中学的儿子和一个正上小学的女儿,他们夫妇失去长子赵海洋后,更不能让海洋的弟妹缺少关爱和照顾吧?
理由讲,和平门那边(指周家的住地)论条件是不太优越,可那边毕竟……毕竟有那么多人手,这又是轮流照看赵喆的有利条件嘛。
“……哦,赵喆姥姥上班的那家大集体厂子不是快倒闭了?这样,姥姥就可专门带外孙嘛。哦,赵喆的奶粉钱我们包。
“……哦,再说,周惠你跟赵喆回这边住,我们也没条件再给你雇保姆了。而你们鞋厂如今只发一半工资,那十几块钱(的确是这个数)还不能按时发到工人手里——厂子倒闭也是迟早的事了;那……那……那你往后一个人带赵喆咋生活呢?
“……哦,再说,赵喆才这么小,他没有了父爱不能再没有母爱呀?!所以,赵喆只能由周惠你亲自带呀!
“……哦,再说……
“……哦,再再说……”
我妈打断“再再说”后,就抱起我继续回娘家“省亲”。
四十三平米内的家庭“战争”仍在升温。我妈带着我仍在“熬娘家”。毫不夸张的说,那时候我继父李君安的出现,对我妈来说真不啻于李有源当年站晨曦中的陕北高原上唱“东方红,太阳升”的情景……
楼主:吴晏秋2019  时间:2019-10-04 22:38:25

9

我小姨在她们厂的《古都晚报》上,无意瞄见很小的一小块征婚启事:

某男,31岁,身高174cm。大学毕业,中学教师,离异无孩。其人品貌请你打分。欲找年龄相当、品貌俱佳、未婚或离异无孩的女子成家。

我小姨包里恰好有一张我妈的风景照,她心里咯咯笑着,随手就写了几句应征信寄出。那征婚启事里分明要求找无孩的女子,可我小姨介绍我妈“丧偶有孩”后又说:

我作为应征者的妹妹实事求是告诉你,我姐姐曾做服装模特,身材、相貌、气质比这张近照能显示的更出色。还有我姐姐温柔、善良、单纯的性格,你从这张照片的眼神中也应该能看得出吧?

我小姨实可谓超级红娘。她当晚还大笑着给我妈大气说:
“放心、放心!这位眼镜(我小姨竟毫无缘由的推断她这位未来的姐夫戴眼镜)哪怕不愿意,可他退这张美人照时也一定难舍得心疼——十个眼镜九个色呀!咯咯咯、咯咯咯……
“……噢,我还猜这眼镜174cm的身高,八成是穿鞋量的;而你的身高168cm可是光脚板量的,咱是假一赔十——实打实呀!”
蹊跷的是:我继父的身高、眼镜、重相貌等,竟完全被我小姨言中了。
我小姨的身材、相貌、性格等,都跟我妈大不相同而不像姐妹,但我小姨读了中专后又在夜大读中文,她看的书远比我妈多。
楼主:吴晏秋2019  时间:2019-10-04 22:38:25

10

三十一年后的二零一九年,我继父对他跟我妈当年在兴庆公园见第一面时的每个细节都记忆犹新。
我继父深情追忆那天的情景时,呵呵呵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我继父慢慢扬起右手,把飘到高前额前的蓬松的头发轻轻一捋。我继父黑发间已夹杂着银丝——六十花甲,我简直难接受他眨眼已是六十二岁的事实。不过,我继父开阔前额下的眉毛竟更黑、更浓了,那眉毛分明还更粗、更长了?没错,眉毛尖的几根都长得打弯儿了。
我继父说,那天去兴庆公园赴约前,他在心里曾一而再、再而三的严厉告诫自己:
瞅一眼!就瞅那姑娘一眼(他在心里竟把我妈称“姑娘”而没用别的称谓),只瞅一眼。
李君安你要记着、记着、一定要记着!带拖油瓶的姑娘(哈哈,带拖油瓶的女子还能称姑娘吗?!)不能要、千万不能要呀!再说,这事儿给咸阳老家人、特别给老母亲咋说呢?
可是,好歹也该见人家姑娘一面。
只见一面,就一面!哪怕就为了人家姑娘能寄出那封应征信,为了人家姑娘能鼓起勇气把自己玉照插进信封,李君安你也该见人家一面。
对!哪怕为了不挫伤人家带孩子姑娘的自信心, 也绝对该见人家姑娘一面。
就见一面!只见一面!一定、一定、一定。
不过那女娃(呵呵,他把“姑娘”又改称“女娃”了)带的孩子要是个女孩也行。老家农村人说女娃是一门亲(养大出嫁后就成亲戚)。而男娃呢?那可是顶门立户的一家之主,是家族血脉、姓氏传承的根。可是,不知那女娃带的到底是女孩还是男孩呢?
……
我继父眼睛眯成一条线继续笑道:
“其实嘛,我心里那时的独白,完全是自己欺骗自己、自己安慰自己——纯属谎言!”
我继父说:
“我……我……——三十一岁的痴情文青李君安——我其实从你妈那张照片上,其实已“读”出一个美丽弱女子一切的一切了!在一切的一切之外更丰富的,是一个文学青年无尽的玫瑰色的联翩浮想……”
楼主:吴晏秋2019  时间:2019-10-04 22:38:25

11

三十一年前的一九八八年,我继父是省x(某大型国营企的一字简称)第一中学的教师,可是,我继父却又专职在古都西郊办了一所高考补习学校。我继父说,他不仅仅是“专职”办那所学校,而是“超专职”办那所学校!因为他从早到晚、甚至常常夜以继日的扑在那所学校。
那么,我继父跟省x一中(那时上面和社会上对那所所谓的省重点中学就是这么简称的)方面又是怎么相处的呢?实话说:有两年,我继父在省x一中什么事也不用干,可工资却一分不少——社会主义优越性在我继父身上得到了超级发挥哦!借用如今的词是不是该说,那也是一种和谐社会吧?然而那个“和谐”,却只是校长对我继父时不时表现“关爱”的单方面的“和谐”。而我继父呢,却隔三差五的就挤空儿找到校长办公室去严厉责问几句。事后,校长总把我继父的严厉责问说成是闹,他说李君安今天又来闹了一场。
不过,我继父这段跟我妈没有直接关系的历史故事,我且推到以后再讲无妨。
那么,话说一九八八年七月的暑假里,省x一中有个教师在我继父的补习学校里兼职帮忙。我继父曾在《古都晚报》上发的征婚启事,都是那位中文系毕业生——小杨老师拟文并一手操办的。小杨老师戏称自己是“李君安征婚办主任”。再话说,当时古都城里肯掏钱在报上登征婚广告的人还罕见,物以稀为贵,事也一样,所以有一段应征信雪片般飞来。在补习学校负责招生而又兼“征婚办主任”的小杨老师,一时间可谓手忙脚乱。小杨老师对雪片般飞来的应征信先喜不自胜的初步遴选时,且把我小姨写的那封信当机立断筛选掉了。小杨老师甚至还细心的把那封夹带照片的信对我继父藏起来了。他打算回头写一封措辞恳切的复信给我小姨跟我妈致歉,同时把我妈的照片退还给我妈。但小杨老师写复信时,却偏偏被我继父碰了个正着。小杨老师唉声叹气:
“唉!唉!就怕、就怕、就怕……”
“就怕啥……”我继父笑问,其实这话里已包含明知故问的潜台词了。
小杨老师大声吼:
“就怕你只重相貌而不理性的顾及其他条件!如今果然、果然……君安呀,带娃的女人绝对、绝对不能要啊!”
二人僵持到最后,“征婚办主任”的小杨只好勉强“批准”了我继父去见我妈的“请求”。但小杨老师又极其严厉的忠告我继父:
“不管那服装模特儿的身材、相貌、气质多勾人,你见面第一句话先问:她的小孩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以后那小孩到底跟谁一起生活?”
我继父嘿嘿笑:“张口就问人家姑娘这话合适吗?”
“什么姑娘?寡妇!——带拖油瓶的寡妇。”
我继父蓦然变脸了……
楼主:吴晏秋2019  时间:2019-10-04 22:38:25
(深深感谢楼上方片、风云、岁月支持!我这就更新……)


12

一九八八年的那一天,已永远铭刻在我继父跟我妈心底了。
依照“征婚办主任”小杨老师的安排,我继父跟我妈在古都兴庆公园见面。他们俩手里各晃一份《古都晚报》为“接头暗号”。——像当年的地下工作者?像反特故事片里的特务?这细节,给故事平添了神秘气息和传奇色彩。浪漫了。说来那茬人的罗曼蒂克,其实也不见得比八零后、九零后乃至零零后人逊色。
古都城咸宁路上的兴庆公园,乃吾国最古老的历史文化遗址公园。唐代那兴庆宫,就是玄宗同志批阅红头文件的重要办公地之一,自然,也是那老爷子与杨贵妃的卧榻之一。
现如今兴庆公园的相亲角倒颇有名。这么说我继父跟我妈,竟是在这方宝地上相亲的前辈的一双。
我继父多年后回忆说,他瞥见我妈第一眼的一霎间,脑门里轰的一响,眼前就天昏地黑,整个人立时呆傻得一塌糊涂了。渭水边那个军户寨长大的乡野娃子李君安,胸口里那时迸发的,是近乎野蛮人的疯狂、痴狂、癫狂……
然而……然而……
然而暴风骤雨和雷鸣电闪,其实也只发生在军户寨乡娃子的心里。常如水晶人般透明且时不时冒憨气的李君安,他要遮掩内心世界时,也一样会遮掩得神鬼不觉。
我继父遏制住心里的火,咬咬牙让上下齿不再咯咯撞击;然后,我继父把自己的吸气、呼气调解匀称;我继父让心里奔涌翻滚的暗流之上,轻轻荡漾出微波涟漪。
我继父终于掌控住情绪后,就把近视镜往鼻梁上方稍稍的一推,儒雅地道:
“你就是周惠?”
“嗯。是,是。”我妈怯怯点头,脸微泛红。
“那我就……就叫你小周吧?可……可以吗?”
“好,好。那我叫你……?”
“我就是李君安,你就叫我李君安吧。”
“不……不……”我妈轻轻摇头道:“我……我叫你李老师吧。”
“这……这就见外了吧?”
“咋见外?你就是个老师,你一看就是个老师嘛。”
“可是……可是……”
军户寨长大的乡野汉子李君安,竟也跟腼腆女子周惠一样会轻柔的嘀咕、会细雨润无声的呢喃。多年后我母亲深情依旧的感叹:
“你那天的声音带磁性。”
我继父哈哈大笑:
“还磁性呢?嘶嘶哑哑,像破锣,是噪音嘛!”
“嘶哑是有点嘶哑,”我妈也笑,“但绝对不是破锣、不是噪音,绝对不是!倒像从胸腔里出来的声,带颤音,好听得很!叫人听了身上就发酥、发麻……”
“是肉——麻——、是肉麻吧!”已大学毕业的我突然对我妈极厌恶的吼一声:
“一把年纪的人了,把这些叫人听了肉麻的话少说两句行不行?”
我继父浑身一颤!惊愕的直视我,他双目瞬间射出怒火……
我妈也愤愤地责备我。
我继父的情绪勉强逆转后,却像被人从头顶浇了一盆凉水,浑身上下都透冷气。其后,我继父的愤怒终于被悲凉无奈的茫然情绪取代……
其实那时候,我对我的身世还一无所知。可我为什么就本能的吃醋、嫉妒、乃至敌视我妈跟我继父的恩爱呢?是我生父的阴魂在冥冥中嫉妒作祟……?还是每一个男孩子心底都不自觉隐藏的恋母、弑父的情结在作怪……?
楼主:吴晏秋2019  时间:2019-10-04 22:38:25

13

我继父跟我妈在林荫道上踱步细语时,确实是温文尔雅一书生,他的目光、面色、语气、手势、步态,举手投足间尽显浓浓的书卷气。然而这书生的体内,又奔涌着痴狂的野性的血。温文尔雅是真,痴狂野性也是真。而我继父跟我妈并肩移步时的细语就像泉水,汩汩,汩汩,只是流,流。于是这谈恋爱的“谈”呢,就像一个人在倾诉、宣泄。倾诉者似乎有怕他的倾诉一中断,就接不住话而冷场。而他自己过后都记不起那天到底说了些什么。可我妈多年后对我继父那天讲的话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她常提醒我继父说:
“你就是一个劲的讲文学嘛。你笑我爱看的琼瑶小说都是哄中学生的。你给我推荐世界名著《悲惨世界》、《大卫科波菲尔》、《茶花女》、《包法利夫人》、《德伯家的苔丝》等等。我说,那些名著我一本也没看过,可我看过电影《悲惨世界》跟《苔丝》;《悲惨世界》好看,《苔丝》我就看不懂。你就跟老师讲课一样给我讲《苔丝》。你还说,那时候的很多伤痕文学也是说假话——把‘四人帮’时候写的坏人变成好人,再把‘四人帮’时候写的英雄又变成批判对象。”
我继父大笑,他夸我妈读书虽然不多,但她对他那时候的思想倒总结得简练。我妈说:
“你还大讲政治,你很多话都像反动话,你骂‘反精神污染’运动、骂‘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你把自己看得就像胡耀邦、邓小平一样伟大。”
“哈哈哈,你让我又回忆起那个时代了。”
“你那天就像个关不住按钮的播放机。”
“可你呢?就就是个开了按钮的录音机。”
我妈说,其实她那天对我继父的很多话根本就听不懂也不热衷,但为了不扫我继父的兴,她只得像学生听课一样很专心的听,她还用呼应、点头和眼神,鼓励我继父讲下去、继续讲下去。我继父说,其实他那时候太需要听众。但我妈说,而她就是爱听我继父“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带磁性的声音,她爱看我继父“讲课”的样子。
我继父跟我妈那天绕兴庆湖不知转了多少圈。
兴庆湖在兴庆公园中心,唐代曾谓之“龙池”,占全园面积五分之一,也自然是全园的第一景。湖景秀丽迷人。主湖区的湖心有孤岛,高处墨绿,低处垂柳拂水。湖面上游船画舫点点。近湖岸边,绿帽似的荷叶间,亭亭玉立的荷花正吐白、吐红。岸上,临水的亭台、楼阁各有风韵。据说那沉香亭古时原为沉香木搭建,故而得名。这亭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登亭可远眺花萼楼、南薰阁等。那些亭、楼四围皆种牡丹。相传玄宗即在此命诗仙李太白咏牡丹。诗仙醉而吟《清平调》曰: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又曰: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楼主:吴晏秋2019  时间:2019-10-04 22:38:25

14

我继父在花甲之年平心回想他当年跟我母亲相恋的时光时,想来已过滤了曾经的偏激、主观、虚荣而贴近客观了。我继父说,那时候他在很多大事小事上,都是情绪化极强的痴狂的人,他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常常只由着心愿、性情乃至本能做事,什么情商呀、理智呀,总被他喝令滚、滚、滚!滚一边去!我继父说,那阵儿他跟我妈天天都见。俩人有时呆个把小时,有时是半天,有时竟难分难舍的纠缠一整天。而他俩还天天不挪窝的就在兴庆公园见。
然而有一天冷不丁间,我妈却领个一岁多的男孩来……?这是咋回事、咋回事呢……?!——已深陷感情漩涡的痴人李君安,那时莫非把周惠有个孩子的大事都忘了……?!
半天,我继父还在发呆发愣……
我妈的心先是一颤,接着一缩,其后只发冷……
多年后我妈对闺蜜回忆说,她当时沉下脸,抱起我打算扭头就在!……可我妈把我抱在怀里,又不由把头贴在我肚皮上时,也不知是自觉还是不自觉,她在我肚皮上藏住脸;她紧咬住嘴唇,让眼眶里的泪终于没流出来。不过我妈给闺蜜回忆这伤心的一幕时,却是笑嘻嘻、笑嘻嘻的。我妈叹:
“多亏、多亏!——多亏那阵儿我没有扭头在。”
闺蜜问,可你忍住泪那阵儿心里到底咋想的?
我妈咯咯笑——她这次笑出了泪:
“我心里那阵儿当即就很明白:世上无论哪个没有自己娃的男人,也不会专门喜欢别的男人的娃!除非这男人条件太差——比方有人就给我介绍过长得很难看的、四十多岁的老单身!当然,也有人给我介绍过条件差不多的离过婚的男人,可人家也有娃——这样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我妈把嬉笑的泪擦干唏嘘说:
“那阵儿李君安的条件,是我都不敢想的——三十岁刚出头,单身,没娃,大学毕业,中学教师,还有一间房;人又善良、又有才,相貌又文雅又大器,性格还特潇洒……”
那闺蜜笑弯了腰:
“周惠你看起来单纯,可关键时候反应倒真快、真快呀!”
我妈笑:
“那阵儿傻子都能反应过来!何况……何况……”
“何况啥?”
“何况我心里早都吃准了:这个‘色眼镜’李君安他百分之二百离不开我!”
楼主:吴晏秋2019  时间:2019-10-04 22:38:25

15

我继父真把我忘了吗……?当然不会。绝对不会。但他跟我妈日复一日谈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却为什么就是不提及我呢?——而我,才是他们两人之间相当、相当重要的话题或曰“问题”吧?三十一年后,我继父一针见血的自我解剖说:那是他在潜意识里不自觉的逃避、回避心理,是他在这问题上对未来难预知的茫然、惶然心态。当然,那也是怯懦,是他缺乏直面正视问题的勇气。可是在复杂的背景下将如何培养一个未来的男子汉呢?(对我来说将牵扯到三个家庭)这又是一个将由太多因素决定的工程,“工程”的难易度取决于种种未知的因素。
我继父又说,那么他那时的茫然、惶然、乃至怯懦却又是必然的。因为他对种种因素都未知的时候,他真不知该说什么。
那天,我继父呆愣过后,就急忙到公园外给我买了很多小食品。而我妈却趁我在草地上享用小食品的时候,突然严肃认真的给我继父摊牌了。我继父说,那阵儿他跟我妈虽然已“谈”得昏天黑地,但两人离婚姻的殿堂,再说也该有个时间的过程,有个深思酝酿的过程。可我妈一个单纯的弱女子,却快刀斩乱麻的把我继父一把推到十字路口了。我妈说,要么“领证”,要么分手。我妈对这“底牌”还道出了“充分”的理由:
“咱俩都是过来人了,没必要像小男娃、小女娃那样老是花前月下了吧?”
我继父说,我妈那天那个“花前月下”一词,是她这辈子用得最微妙的词之一,那个词解释为褒义、贬义、中性都行。我妈那话再深入一步推论下去,简直都能推导出当今的一句话:
“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就是耍流氓。”
我继父又是一阵呆愣后就激动地高声道:
“好!领证!马上领证。”
我继父还亢奋地抓住我妈的手。
可就在那时,我却蓦然叫喊一声!我奔过去推我继父、打我继父——只一岁几个月大的我这个“男子汉”,竟知道吃醋而不许他人亲近我妈了。
楼主:吴晏秋2019  时间:2019-10-04 22:38:25
(谢谢新朋友文文君2019、冷月888支持!跟老朋友从容面对蹉跎岁月、风云乍变4、泡面就咸菜紧握手!我这就更新。)


16

三十年后的二零零八年底,当我不久前才似是而非、似知非知的“知道”了我的身世的时候,我曾对我继父冷冷道:
“你当年不就是看上我妈的漂亮了嘛?那时候我妈呢,也就是看上你没带娃……当然,也还有些别的条件。所以嘛,我妈跟你才那么快就闪婚了。可要说啥爱情嘛……哼!鬼知道爱情是胖是瘦、是圆是方长得啥样?”
我继父顿时大张嘴而语塞……他脸发青,嘴发颤,结结巴巴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这……这,这是你舅舅……你小姨他们曾给你说的屁话吧?”
“咋啦?人家说的不对?”
“他们……他们当然不知道爱情长得啥样!他们今辈子也甭想知道真正的爱情是啥样!”
“你咒人家做啥?人家舅舅再婚的新家,装修得比你跟我妈这破家好到天上去了!还有小姨跟姨夫,人家不是又过一起了?”
“哼!我跟我妻子对别人的事毫无兴趣,我们对谁也不愿咒。只是撞到这个话题上,我就绝不隐瞒我的真实看法。而且我要再次严正声明:
“我跟我妻子周惠(我继父故意说‘我妻子周惠’而不说‘你妈’)的爱,是某些人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没法能领会的。世上某些人之心,又岂能度另一些人之腹?!虽然去年那场交通事故,是我们我跟周惠命里免不了的一场难——真可谓在劫难逃,但我们大难不死就必有后福。”
“哼!还福呢?啥福?”
“我先要对上帝磕头!是主把我妻从阎王手里抢回来又还给我的。”
“还‘主’呢?你又不信教。你就说你们有啥后福吧?”
“第一,去年八月二十八日后的那个非常时期,主让某些人骤不及防的暴露了他们的真实面目……”
“你甭扯太远、甭扯太远!”
我火烧火燎地打断我继父的话!因为我知道,他接下来又该咬牙切齿的骂人了。噢,话既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交待几句——
我就把去年九月二十九日那天的事,只是点到为止的略提几句。那天,医院给我妈下病危通知时告知我们家属:
我妈昨晚做过右侧脑颅开颅手术后,可左侧颅内今天又出血了——对侧二次出血的病人常九死一生。
医院讲,如果对我妈不再次冒险开颅,不尽力而为的做最后的抢救(我的亲属中某人已嘀咕该“消极治疗”了,千万不要闹得人财两空),那我妈就必过世而无疑。
医院讲,而二次开颅时,我妈在手术中或手术后就去世的概率都在百分之五十以上。
医院讲,即便手术成功,我妈也很可能成植物人。如果我妈级幸运而手术又非常成功,她今后也会失忆、失语,会终生卧床而生活难以自理。
于是,医院让病人家属尽快作出决断并签字。
那时,我同母异父的弟弟哽咽着、哽咽着,但却当即抓起笔飞快的签了“同意手术”四字。
那么你一定会问,我继父当时为什么不签字呢?
而我这就告诉你:早在二零零三年一月二十日,我继父跟我妈曾办过一本墨绿皮儿的离婚证,虽然他们领了这个证后并未真离婚且感情更坚贞(详情后叙),但在法律上,我继父那时还真没资格作为我妈的丈夫签字了。也就是从那一天的那一刻开始,我的血缘亲属以及某些非血缘亲属的种种表现用我继父的话讲:
“一切尽在主的眼里!”
还有……还有我这个我母亲用生命爱了三十一年又三个月(指那时)的亲儿子……
我……我……我……
我且请我继父说的那个“主”原谅我吧!
请那个“主”饶恕我吧!
我真没勇气再说下去了……
那么你现就该明白,我那天为什么要火烧火燎地打断我继父的话。
楼主:吴晏秋2019  时间:2019-10-04 22:38:25

17

我继父哼一声,看着我,苦笑着,神情极复杂。我用“复杂”这个词到底要表现怎么个复杂法?我其实也不知道。半天,我继父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其实你也不要紧张,更不要用新的错误掩盖旧错误。你妈才出院不久,而眼下对我来说,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就是每天按点带你妈到省康复医院去;我必须配合医生帮你妈恢复记忆,恢复意识,我要尽最大努力让她消除语言障碍,近最大可能的让她恢复语言功能。所以我现在根本就没精力、没心境,跟你,跟今年八月二十九日后所有表演过的角色们算账。咸阳老家——噢,现在叫西咸新区了——人常说:有凉冷的饭,没有凉冷的事。每一笔帐以后到底该咋样算?我现在还没想。不过我要提醒你,同时也请你转告所有曾表演过的角色:
“我会把这场劫难作为线索写一本书,文字风格还跟《起诉自己》一样。只是《起诉自己》那年因出版社担心惹麻烦,硬是把‘长篇纪实文学’几个字变成‘长篇小说’了,而且还逼我按小说要求修改了一遍。结果这么一来,《起诉自己》在国内那么多媒体上引起的反响,就比责任编辑期盼预估的热度降温了不少。那阵儿在咱们省内为啥影响更大一些?其实也不单因《晚报》上连载过半年,因为《华商报》等报刊、电视台、电台及那么多媒体都报道过,还有那么多名家都写过评论文章……可是比这一切都重要得多的原因,是古都李氏鞋业公司的兴衰和‘李氏’鞋很多人都知道,很多读者根本就不把《起诉自己》当小说看,他们全当看真人真事。所以这次的书不管叫啥名,‘纪实文学’的文体绝对不能变。只是《起诉自己》写企业兴衰、社会风云的‘大’时代,而这本书写芸芸众生、柴米油盐的‘小’时代。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告诉那些人:这本书的灵魂就在一个‘实’字。各人咋样做人做事,是各人自我负责的自我权利。可咋样记录、取舍、表现形形色色的人人事事,这又是我李君安文责自负的我的权利了。无论谁已做过的事,都已定在那里没法变了。而其后的事咋样做?又全在各人自己的选择。
“……其实,每个人都是自己在‘写’自己。当然你可以说,写字人都是以自己的价值观、审美观,在取舍详写啥、略写啥、或者不写啥,甚至篡改事实、无中生有。然而,比事实真实更重要的真实,其实是逻辑真实。而逻辑真实,是人能判断出、能看出的。
“……记住!你还年轻。李晏秋。”
李晏秋是我妈跟我继父婚后给我起的名。他们把我的姓由“赵”改成“李”,是担心我过早就知道身世并不好,担心我上学后会被人歧视。而“晏”字不是我妈、也不是我继父选的字,那是咸阳老家那边,我那些堂姐、堂兄们名字里共用的一个字——所谓“晏”字辈。“秋”是我妈选的字,因为她跟我继父是一九八八年中秋节前结婚的。我妈还笑说,秋天是各类水果成熟的季节,而她是个把水果当饭吃的人。

楼主:吴晏秋2019

字数:40227

帖子分类:天涯杂谈

发表时间:2019-08-24 18:53:21

更新时间:2019-10-04 22:3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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