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水读 >  天涯 >  天涯杂谈 >  沱江江湖往事 四十一

沱江江湖往事 四十一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时间:2019-10-14 12:08:30
十四

“秧鸡儿,田虎几年前就出来了,在沱江县城里面一个小巷子卖活禽,要不我帮你联系几个小崽子,去把气放了,要不了好多钱。”
“哦?他咋了?这狗娘养的。”
我一想起这货收拾我的情景,就一肚子的火。
“不是我们的事。他在费家店派出所当所长那几年,没少干缺德事儿,比老子还黑。包娼包赌,做笼子骗那些石头们的钱,还叫手下的雷子帮赌场看场子,放漂,逼死了人,家属不断去省里上访,找记者曝光,没办法,他亲戚也保不住他,开除了,判了六年。我也后脚进去,坐了五年,读了一个本科。”
“自从这货进去后,省道两边几千家夜店全部关了,摇钱树们跑得一个不剩。街上打流的红毛黄毛们也基本上绝迹了。”
“上面总算是为平头百姓们做了一件好事。你想怎么搞咧?”
“哦,那是罪有应得。”我吱唔了一声儿,不晓得接下来说啥,只好沉默。
我默默的抽完了一整颗烟,一边想了很久,才开口说话。
“哦,军哥,我已经买好了天河机场到东北的联程机票,明天下午就走。那边要去设计院审核图纸,还要去工地现场做软件硬件联动测试。”
“你想好了?还是怕啥子?”
我朝他笑了笑,把双手摊给他看。
“你看我这双手,还能拿得起刀么?我已经过惯了白天摸电脑,晚上摸酒杯的生活了。”
“真的,N多年了,我连只鸡都没有杀过了。”
“真的被阉了?没得一点儿雄气了?还是戒色,戒荤了。”
他都有点儿大惑不解的看着我。我以前虽然一直比较蔫巴,胆小怕事,但不会有仇不报。那样会被兄弟们瞧不起。
一个狼群里面可能有老弱病残,但绝对没有懒汉,更没有怂包。

十五
“主告诫我们,要做善事,不要伤害别人,要像爱自己一样去爱别人。” 圣经上确实是这样说的。
“你信教了?”军哥万分惊讶。
“无所谓信不信,只是觉得他们说的是有道理的,那就按他们说的做罗。”我笑了笑,跟军哥说。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教堂里的麻雀都不吃虫子了。”
“是不是哦,你娃在开玩笑吧?”
“呵呵,是真的撒,每天的剩饭和参加祷告的人撒的零食都吃不完,哪里需要去抓虫子哦。”
“我刚到南方的时候,过得很艰难,有同事跟我说,教堂里每天晚上去唱赞美诗,参加祷告,十一二点钟时,有免费的小零食派发,一般是一包方便面,周末的中午还有免费的午餐吃,伙食一点儿不差,有时候还有虾和螃蟹,于是我便经常去。”
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匪夷所思,在别人的教堂里,有免费的吃喝,我在派出所里不但挨揍,这帮狗日的后来还找我妈要走了几天的伙食钱。哦,每年圣诞节的时候,教堂里还有表演节目,每个人都有礼物。我都能期盼好久,高兴一整天。几乎都忘了我是一个外乡人,一个农民工。现在我不去白吃白喝了,偶尔过去,往布施箱里放点儿钱。感谢主和兄弟姊妹们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给予了我无私的关怀,想到这里,我心里暖暖的,想早点回去看看教友们。
“军哥,我劝你也洗手吧,现在到处是天眼和大数据,没缝儿了。我现在全国到处撅,搞电力自动化,数据都要随时上传控制中心的,工作上跟他们监控系统有交集,多少了解一些。真的不骗你。”我给军哥递上一颗烟,趁给他打火的当儿,跟他说。
“今时不同往日了。”
“我也没有了,坐了两回牢,除了一身伤,什么也没落下。你忘了吗?在古城红门路,我的手被砍了。到现在都一直不得力。”
“现在养养鱼哦,带带娃儿,好自在哦。可惜我闺女今天没来,那个歌唱得才叫乖哦。”军哥的两只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儿。
“这个人是咋回事呢?”我朝谢尔曼坦克坐的位置呶了呶嘴。
“你说罗云?他也帮田虎看过场子,翻船后没有坐牢,但被开除了。没得什么生计,就过来跟都我一起养鱼。”
“你还敢养猫索!”我朝军哥挤了挤眼睛。
“同是天涯沦落人撒,列没得啥子的,再说我们都老了,没有搞了。”
“那是那是。”我随声附和。
真是往事如烟,世事难料。我俩都有点儿心里面戚戚的。各自抽各自的烟。
我曾经幻想过一千种见面,一万种结局,都没有发生,甚至一点儿都不沾边儿。军哥变了,我也变了。我没有受到诘问,也没有挨板砖儿。也许是我们老了,也许真的是时光改变了我们,也或许是我矮子隔心近---想多了。


十六
“过来吃饭啦,过来吃饭啦。”我大哥在堤上远远的喊。
“东西是撂下,还是带过去?” 我问问军哥。
“谁他妈敢在我这里偷东西呢你说?”军哥笑了起来。
“我不是说人,我是说鱼。”
“拉倒吧你,一上午连个鱼孙子都没钓到,就搁这儿,万一有鱼给拖走了,我划船给你捞回来。”
我不放心,还是把失手绳绑在了地插上面,才起身走人。
到了大堤上,发现大哥,李哥他们已经钓了一些大白条,在网兜里窜来窜去。罗云站在他们旁边看。估计是他做好了饭,来喊我们大家的。
路过稻场的时候,看到俊哥正从汽车后备箱里往外搬酒。我准备过去搭把手。
“没事儿,没事儿,一个人好拿。”俊哥说。
于是我就走过去看看军哥的奔驰车。
“军哥,这车是给你闺女的陪嫁索?我提前收了哈,等下我就开走。”
“咋回事儿,什么情况。”李哥在旁边一头雾水,不解的问。
“军哥把他家妮子提前许给我儿子了,这是嫁妆。”我笑着说。
众人哄堂大笑。
“别闹,你儿子还那么小,你连驾照都没得呢。”我大哥跟我说。
“没事儿,现在娶个媳妇儿多难啊,最好提前预定,再说了,只要有了车,咱可以不靠驾校,自学成才。”
我随众人的脚步走进了小平房。打量了一下。
水库角的三间平房是随水库一起租过来的。还是90年代的老模样。正中间是堂屋,摆着一张大木方桌,四周一圈儿老式木椅已经摆好了。一个系着围裙的女子正端菜上来,热情的招呼大家。我大哥他们估计是经常来玩,很熟,自然的就找位置坐下了。
“列个弟娃是哪位啊?有点儿面生呢。”那个女子看着我问军哥。
“老弟,这是你嫂子,这是程药师的弟弟,我们小一届学弟,我以前跟你提起过的。”军哥分别介绍了一下。
“嫂子好,我一直在外面打工呢,搞这么多菜,您过细哒。”
“哦,难怪难怪,快请坐,莫客气哈。”
我给她作了个揖,就坐了下来。但心里总觉得这个嫂子似曾相识,这脸盘子,这眉这眼儿,总像在哪里见过一样。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我们这些人平时很敏感的,对于陌生人,就像土拨鼠一样,时刻提防着,稍有不对劲,立马儿就溜号。不敢说过目不忘,但我们一般还是小心翼翼,对身边的人和事物加强印象的。天晓得,仇家和雷子会不会乔装打扮,突然接近呢。当然,我们也不晓得雷子和天亮哪一个先来,所以我们一般不留过夜财。这个习惯,我一直保留到现在,不是我不相信中国人民银行,而是我觉得家底儿还是转变成脂肪随身携带的好,走哪儿带哪儿,哪个都偷不走。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时间:2019-10-14 12:08:30
十七
土鸡火锅的味道确实不赖。跟在菜场买的饲料鸡完全两样的。
想着难得钓一次鱼,我就没有岔起喝。李哥不用开车,跟罗云他们喝得挺嗨,一边喝白酒一边划拳,罗云这个寡言少语的家伙,喝酒的时候倒挺放得开。军哥喝得兴起,脱掉了黑T恤,露出了脖子上硕大的金链子,还有肩胛骨上几个醒目的大刀疤。
我惦记着钓鱼,三下两下吃完饭,接上军哥嫂子递给我的一颗烟,拿着没有喝完的大罐啤酒,顺着稻场走到大堤上。
五月的天气真好,正午虽有太阳,但不觉得热。大堤上水风习习,天上一片湛蓝,白云悠悠。空气中各种植物,野花的香气掺和在一起,沁人心脾。我不由自主的深呼了几口,大口的吐出来,希望把以前在城市里吸进去的汽车尾气置换出来。大堤下面是一大片洼地,绿油油的稻子一望无际,像一床硕大的毯子盖在了大地上面。远处是一溜连绵不绝的小山坡儿,一切尽如山水画一般。青山如黛远村东,嫩绿长溪柳絮风。鸟雀不知郊野好,穿花翻恋小庭中。
我又想起了老家老林场的那个湖泊,它就像一颗墨绿的宝石,深嵌在绿林中。我要是哪年有钱了,也回老家去,搞个深林氧吧,安享天年去也。
漂泊半生,一直不曾想到家乡现在如此美好,生活也可以这般宁静安详。
只不过,逃亡在缅甸洋人街的小潘,脱离凡尘的章君再也见不到了。
小潘怕是今生今世,都回不来了,他再也无法回归了。
有些路,就那么窄,没法儿调头的,只能闷着脑袋一口气走到天黑。
想到这些曾经同生共死,情同手足的兄弟们,我鼻子直发酸,不胜伤感。章君中枪后,那血肉模糊的样子,又浮现在脑海中,驱之不去。不敢再想,我赶紧把啤酒一口气焖完,掏出火机,把烟点上。
吃过午饭,军哥嫂子留下来收拾餐桌,军哥则带着我们沿着水库四周转了转。原来老住户留下来的果子树,有些早熟的李子,桃子已经可以吃了。我们没有带竹竿,只好爬上树,一人摘了一大包,用塘水洗洗,边走边吃。虽然这些土果儿大都比较小,有的还被虫子,鸟儿啃过,但口感还是相当不错。未必比超市里卖的洋果子逊色。
也难怪外国人不能理解中国人有根,死了都要魂归故土的这种行为。从舌头上的每个味蕾,到身体细胞里的每个核糖核酸,都浸润了家乡的味道,一存千年,无法代谢。
中午是一般钓不到鱼的,鱼儿们吃饱喝足了,都找个窝子扎盹儿去了。
平时忙碌惯了,现在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听大家家长里短的啦呱,觉得好舒坦,好想长住在山野里,养鱼,种花,修草。
溜达一圈儿回来,风渐渐加大,湖面上泛起了波涛。我大哥说:“现在浪大了,你那边不好钓了,你去把东西拿过来,我们都在大堤上钓好了。”
于是,我给每人散了颗烟,一个人去把东西都抱了过来。鱼竿还在,钩上的蛐蟮无鱼问津。
我到了大堤上,挨着俊哥坐着,几个人中间他钓得最多。
他当年跟我们是一伙儿的。但我大哥隔不多远儿,有些话我们只字不提。
“哎呀,不晓得是我手生了,还是鱼太欺负人了,我连一个鱼都没有钓到。”我跟俊哥说。
“这样啊,竿子拿过来我瞅瞅。”
我把鱼竿递给他,他拿起来又扔水里试了试才说“你真的不会钓鱼了啊,现在这种钓法叫台钓,跟我们以前的玩法不一样呢,难怪你钓不到鱼,你out了啊。”
“那你帮我拾掇拾掇呗,是不是蛐蟮子不好使啊。”
“也不完全是这样说,饵料钓多了的地方,鱼就变刁嘴了,再说你漂子都没有调好,鱼钩都悬在水中央,钓个锤子的鱼啊。”
“你也用饵料钓吧,我给你一团和好的饵料。”我大哥闻声跑过来,看了看,跟我说。
于是,我也学他们钓起大白条来,哗啦啦起来一个,鱼钩刚丢下去,哗啦啦又来一个。虽然都是些小鱼,却也蛮有意思,乐此不疲。
欢娱恨夜短,寂寞嫌更长。我才进入狂拉白条鱼的状态,就听我大哥在喊:“收拾东西,该回去啦。路上还要开好久的车呢!”
大家把鱼获在稻场里汇拢了一下,四根鱼竿,一共钓了五六斤大白条。一条大鱼也没有钓到。李哥叫军哥拿个盆子来分一部分鱼,军哥哈哈大笑:
“你们都带走吧,我们天天跟鱼打交道,不稀罕这个。下回你们来提前告诉我,把娃娃们都带过来玩,我也把闺女接过来玩。对了俊哥,我后天早上过来接你,我先把老婆送去学校再转过来,你有时间么?”
“有的,有的,我在家里等你哈。”俊哥说。他年纪比我们都大一些,连军哥都得喊他俊哥。
他们三个人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跟我们挥手道别。一直到我们拐上村道,他们还站在那里,往着我们车开走的方向。
再见了,我的军哥,我的生死兄弟。
十八
回到沱江县城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俊哥开车把我们一直拖到了江边的一个小酒馆里。“老板娘,来帮忙把鱼杀了,油炸一半,剩下的放冰箱。”我赶紧钻到包房里去。我清楚的这里当年还是一排小瓦房,沿着江滩一溜摆开,延伸达四五公里,是这个滨江小城的人们晚上聚集,消遣的重要地方。分布有烧鸡公,小酒馆,洗脚店等等灰色白色黑色的各种行业,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也是我们活动的主要地点。我生怕什么熟人,老仇家啥的认出来。还是低调些,躲起来先。
晚饭的时候,大家没了白天的急促,喝得从容不迫。席间,俊哥有点儿小咳嗽。我问他是不是白天在堤上吹风感冒了,他说没事儿,前几天就有了,估计是最近生意忙,累着了。我笑着跟他说:“全城最有名的程药师在此,无妨,叫他明天给你搞点儿药,再搞点儿八二年的牛栏山,包治百病,保证酒到病除。”众人大笑。我大哥说:“已经配了药了,但我建议你还是跟都军哥他们去市里看看。那里设备齐全些。”
于是大家问了我一些家里小孩子,工作上的一些事情,我一一作答,宾主尽欢而散。临散的时候,俊哥说,“我开车送你回去吧。”我执意要走路,他担忧的眼睛看着我,我拍怕他铁塔似的身板说:“ 没事的,我走走路,消消食儿。”
沿江的建筑物已经全部拆除了,改成了一个超级大的滨江公园,三三两两的人或是在树林里漫步,或是在临江的步跑道上慢跑健身。我把衣服的风帽拉起来,把头盖住。江里机船轰鸣,岸上灯光如昼,大群的人们聚在一起跳广场舞。以前这里仅有的几盏昏黄的路灯经常不到晚上十点就灭了,周围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黑暗滋生了许多不应该有的东西,当一切都暴露在光线下的时候,那些魑魅魍魎也就无处容身了。包括我这样一些打流的人。
这里早就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我还怕个锤子。我在心里哂笑自己胆小如鼠。
何时这个地方能包容一切,能让外面闯荡的人回来,安居的人也能乐业就好了。想起在瓯越那边经常搬家的苦楚,我还真想停下来,也享受享受家乡这么宁静的夜晚。
我一直走到半夜,想把沱江县城的每条街道,每栋建筑,都看一遍,刷新我多年前保存的老印记。以前走过的,没走过的大街小巷,还有我以前带着燕子走过的路,都走一遍,感受一下这个城市的脉搏,听一听自己的脚步踏在地上那种坚实的声音。虽然这个中部地区的小城市,它比不上瓯越市变化那么快,但还是在逐步逐步的变。相比较而言,瓯越市就像大江夏天时候的波涛汹涌,沱江县城则像大江冬天时候的宁静安详,细水长流。
次日,我安心的睡了个懒觉,临近中午时分从沱江高铁站坐车去了天河机场。有了高铁就是方便,不用那么赶,基本上一天可以跑到全国绝大部分城市。我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火车驶离的时候,我把眼前看到的一帧一帧全部存入脑海。
下回想回来也快,也许,也回不来了。我在心里想。
八月初,我在工地上累了一天,配电房又热又闷,感觉身上的血都流快流干了。晚上回来,晚饭也没有吃,一口气喝了两瓶啤酒就睡觉了。半夜的时候,我大哥突然打电话来了:“俊哥走了,我跟你说一声。”
我迷糊中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去哪里啊?现在天气这么热。”
“他在市里检查出来说是肺癌,后来我们又把他送到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结果手术后伤口总不愈合,胸部积水,不到一个月就走了。”
“啊,不可能吧?一个多月前他还生龙活虎的啊?”这回我听明白了,惊讶万分,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想不到,才三个月不到,他竟然与世长辞了。而且这么快。这么突然,真叫人无法相信。
“该不会是医疗事故吧,我马上回来。”
“你回来也没用,人已经走了,别回来闹事儿。我就告诉你一声儿。”
“我是想回来找个律师,不是要闹事。”
“你先休息吧,我去找人,明天去市里看看,跟大家商量一下,是不是把他带回来先。真后悔不该送他去市里做什么体检。”
按下手机,我不禁悲从心来。几个月前的情景历历在目。我不晓得对于我们这些打流的人来说,俊哥这种死法是不是一种善终,一个强壮如牛的人,突然就这么没了,怎么样都无法让人接受。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时间:2019-10-14 12:08:30
十九
俊哥是一个乐观,开朗的人,几十年来一直是一个人过。军哥他们把他安放在废弃的老砖厂改造成的公墓里。等我忙完了手里的工作赶回去的时候,已经接近葬礼的尾声了。
他爱人不喜欢他跟我们在一起混,老吵架,后来干脆带着小孩子远走南方,打工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她那时候在商场里面工作,县城里面人太少了。什么事情口耳相传,很快就全城皆知了。我那个时候,家在费家店的偏远农村,隔县城很远。休息的时候,我就跟我师父说我回家去了。地里的农活儿做完的时候,我又跟我妈说我上班去了。农村嘛,信息不灵通,所以,我家里的人不怎么晓得我的事情。但俊哥就没那么好运,经常有街坊们说些闲话,他老婆是个讲面子的人,时间长了,耳朵就受不了了。
他爱人还是没有回来。但他的儿子回来了。
听说这是一个很有出息的年青人,一直在南方读书,华南农大毕业后,又考上了深圳一个社区的公务员。俊哥的爱人还是很了不起的,独自把孩子拉扯大,当然,期间俊哥一直有出钱的,听说前不久还刚刚给了一笔钱交了房子的首付款。没有六个钱包,奥巴马也难买得起这个国家的房子啊。
下午大家开车到了公墓,他的儿子亲手把俊哥放进去,盖上盖板,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跟这个世界再无瓜葛,只留下了人们无尽的悲伤和回忆。世人怎样评价,定位,都无关紧要了。
晚饭是军哥出面安排,俊哥儿子,还有他寥寥的几个亲戚。在体育馆商贸城吃火锅。席间,大家把俊哥发病到医治的情况跟俊哥儿子介绍了一下,把他的遗留下来的东西,都转交给他之后,大家就走了。军哥那个鱼塘隔我们县城还真是蛮远的。我大哥要上晚班,吃了饭,也匆匆的走了。那几个亲戚也相继走了。就剩下了我跟这个青年才俊面对面的坐着。
“我爸才五十多岁就这样走了,我恨你们。”年青人突然开口说。
“可以理解,不过你应该恨那个医院和那个庸医,而不是我们。”我反驳到。
“要不是跟着你们混,我们一家人也不会天各一方,说不定他还可以活得更久。你们是一群罪犯。”年青人愤愤的说。
我轻蔑的笑了笑。这个初入社会的年青人跟我当年一样的愤世嫉俗,对这个社会一无所知。
“我们不是罪犯,你的老大许宗衡才是罪犯,要不然为啥他坐牢了,我们没有坐牢?就算我们曾经做过什么,那也是那个时代造成的,我们别无选择。”我开始有点儿不爽这个年青人了。
“瞎说,在深圳搬砖也有四五百块钱一天,你们干啥不好,非得要干这坏事?”
“五百一天?你说的是现在的行情吧?你娃是不是历史书读多了索?都不晓得东南西北了都。我们那时候,每个人的身份都是固化的,连搬砖都是要有工作证的,农民就只能是农民,搞别的,叫不务正业,到处乱窜,叫二流子,是要遭拘留的。就像我和你爸爸这样的,叫打流。”
“那你们为啥不安心种地?不安心上班?说白了,还是吃不得苦!”
“我操,谁他妈说我们一生下来就非得要种地,非得要吃苦的?谁不想过得轻松一呢?体面一些呢?你以为上班就那么好混吗?那些国企的老大们,不要说吃喝嫖赌,连老婆买包卫生巾都拿去单位报销,普通职工连吃碗饭都不利索,好像被人施舍似的,换做是你,你能受得了?”
年青人不吱声儿了。我说的完全是大实话。我上班的那个公司的老板一天到晚的口头禅就是:“你会开飞机,我非得要你拖板车。你会拖板车,我非得要你开飞机!”很不幸,我就在那里拖了几年板车。我辞职走后,没多久,那个企业就破产了。当然,那个老板早就捞得杯满钵满,洗干净了,上岸开服装店去了。只是苦了我们这些无钱无势的平头百姓。这事儿,你说能到哪儿说理去呢?
我抿了口水,跟这个浅薄的年青人说:“我觉得我有必要给你科普一下正确的历史知识,和那个时代。尽量消除你对你爸,对我们的有一些误解。当然我们曾经也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但你认为那时候,你们这些高居庙堂,享受我们老百姓日夜供奉的人,就没有坑过我们吗?就没有做过坏事吗?就一定比我们干净吗?”
确实,在那个黑白不分,混混沌沌的时代,像田虎这样的败类比比皆是。2001年福州市公安局原副局长王振忠与黑社会勾结,为抢夺他人财产,派出30多名雷子,用冲锋枪狂扫150多发子弹将无辜者卞礼忠打成了马蜂窝。这样的事情不能多说了,再说,有人要喊我喝咖啡了。
“你小的时候,你爸爸带你到沱江大桥上去玩过,不晓得你还有没有印象,大江的水是浑浊的,清江过来的水是清澈的。它们在沱江大桥的上面交汇,互溶。并不是你认为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那样的。在清浊交汇的地方,有一个水线。存在一个很明显的中间地带,清进浊退,浊进清退。互相影响,互相排斥。但绝对是相生共存的。而我们,就是游走在正邪之间,黑白之间,黑夜与黎明之间的边缘人。我们有存在的理由,也有存在的必要。我们帮好人做过事,也帮坏人做过事。都是帮忙而已,难道你娃儿就一辈子不需要别人帮忙,你能什么事情都能靠自己搞定,能像蚯蚓一样自我繁殖?”
“树大有枯枝,田多有杂草。”这娃对我顶嘴。
“就算有枯枝,那你认为从头到脚都有枯枝正常吗?有人去除这些枯枝吗?田多有杂草,可有人想到过去锄草吗?一千块钱一个平方的建筑成本的砖头瓦块,卖给老百姓,就三万五万的,你不认为这也是一种赤裸裸的抢劫吗?”
“就算我们曾经做过坏事,可跟那些枯枝们比起来,那不是小巫见大巫吗?谁的祸害更大?”我开始烦躁起来,但我又不能明摆着对一个小一辈儿的人发脾气。
于是我想开溜了。我找这个年青人要到了他的邮箱,就告辞走了。临走时我告诉他。我会把我们那时候的事,尽量弄清楚,发给他邮箱,以正视听。因为,了解了事实真相,可能会失望一阵子,胡乱猜疑,一定会失眠一辈子。我也离开家乡很久很久了。有些事情我得去重新了解,弄清原委才行。

二十
过了两天就是斌哥的头七了,按照我们家乡的风俗,到了第七天,往生的人会再回来看一眼人世间的亲友,就一昂脖喝了孟婆汤,跨过奈何桥,往西方极乐世界去了,从此阴阳两隔。
第八天一大早,大家去斌哥家,跟他儿子一起,带好香烟,酒,还有他生前最喜爱的一些小物件,和他生前的衣物被褥等东西,出发了。先在郊区找了一个偏远的垃圾堆,把衣物被褥等东西烧掉,再去公墓拜祭了他。
大家在他的墓碑前摆上香烟和酒,烧了一些纸钱,然后每人拜了三拜,就各自散了。他儿子买了下午的高铁票,要回深圳上班去了。最后就剩我跟军哥,还有几个亲戚了。军哥开着他那个黑色的奔驰,把我们送回城里,在斌哥家附近,找了个饭馆。请我们吃了一顿饭,然后跟我一起开车,把斌哥的儿子送到了高铁站,看着他拧着行李箱,头也不回的走进了检票通道。
以前我觉得离别很容易,无非就是挥挥手,说句下次再见就完事儿了。现在我想,说再见实在是太难了,很可能离别就是一次诀别,后会无期。就像这个年青人,我们可能再也不会再见了。我们的生活,就像两条平行线,再不可能有交点了。
“军哥,你回去水库那边还老远的,就甭管我了,我坐公交车回去。”我递给军哥一颗烟跟他说。
“今天没事儿,你嫂子晚上培训班有课,闺女也要上钢琴课呢。”军哥跟我说。“你们一个接一个的,都各奔东西了,我舍不得啊。”
“唉,为了生活,没有办法啊,哦军哥,我在缅甸见到小潘了。”
军哥很震惊,跟我说,“真的吗?他在那边还好啵?你怎么晓得他在那里的啊?”
“我跟他哥有联系过的啊,他告诉我的。我刚好到那边出差,就过去找了找。小潘在那边赌场里看场子,还当过山兵。反正一直靠家伙吃饭,怕是回不来了。那边赌场里面的好多是东北人,用东北方言问问就找到了,不是很费劲的。那个地方好小,不像昆山那边,一个镇都三四十万人。”
“唉,我家老房子征地,拆迁的时候,我还去过大潘的店子里坐了坐,他都没跟我提这个事情。”军哥有点儿无奈的笑了笑,跟我说。
小潘趟得那么深,我想他可能真的回不了国了。当然,大潘他们也不认可这个大逆不道,敢打老爸的忤逆之子。就当没有这个人好了。
“估计是你没有主动提起,他们也不想对外人说吧,毕竟家里出了这样的孩子,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我跟军哥说。“你真有时间,那咱们好好唠唠,你看咋样?我想知道我离开沱江的这些年,你们是咋过的。我也答应了俊哥的儿子,告诉他所有事情的原原本本,但愿这个年青人以后的人生路走轻松一些,不要负重前行。”
“好吧,有些事情是客观存在过的,我坐了两回牢,也付出代价了,不怕讲出来。章君,俊哥都接二连三的走了,哪天我要也走了,那就永远尘封,无人所知了。”军哥笑笑说。他很平静。毕竟他现在已经放下了那段历史,蜕皮重生了。
“那是那是,咱们那时候更多的是生活的无奈,就算不能给年青人当作旗帜,最起码可以当作前车之鉴吧。再说了,网上都说年龄隔五年是代沟,隔十年是鸿沟,咱们跟他们估计隔了一个银河系不止了。咱们不求自证清白,但求不被后辈儿越描越黑。”我跟军哥说。
“要不,咱俩找个清净的地方,好好唠唠?你把车撂下,开车不能喝酒。”
“也中,咱们好好喝两杯,也给俊哥送行。”
于是军哥把车开到了他媳妇儿的培训学校外面,我提前下车在旁边的超市里,买了一大包啤酒和零食,还有红金龙。军哥走过来叫了一个出租车,从新修的沿江环城外环,一直开到了人工河的闸口。这里以前是纯农村,现在也被规划为市区了,暂时还没有开发,很少有人涉足这里。江边的沙滩上停着一艘待拆解的工程船。我俩从船舷上爬上去,又从废弃的仓室里,找到了几个凳子,就坐在甲板上吃喝起来。一边唠磕,一边看着西边残阳如火,看似即将坠落在大江之中。几缕红霞穿透了云层,利剑一般投射在大地上,也烧红了半边江水。江中不时有大船轰隆漂过,激起一尺多高的浪花,拍得岸边的沙堆一块一块的往江里倒。我们这里人管这叫山倒,不知道多少贪玩无知的小娃娃就这样被卷进江里,葬送了性命。
“秧鸡儿,你娃还记得不?我们以前也经常来这里玩哦。”军哥笑着对我说。
“是的撒,只不过物是人非,现在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哦。”我打开六罐啤酒,一字排开,跟军哥说:“军哥,咱们敬他们一杯吧,往事如风,祝他们无论在哪儿,都快乐。”有几个人已经无所谓健康不健康了。我想了想。这两个字没有说出口。
“军哥,你见到过小胖没?我一直跟他没联系。”我想起了那个白嫩白嫩,总是嬉皮笑脸的同学。他家是沱江县城最早一批从农村搬进城里的人,爹妈靠着做裁缝,卖布匹,积累了大笔财富。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除了读书不行,啥都不愁。
“没有,听说他爸妈曾经把他带到江城大医院去看,还是没有治好,两只脚都废了,爹妈带着去了外地,再也没有了消息。”
我那罐子碰了一罐啤酒:“小胖,老同学敬你啦!”说完,我把两罐啤酒都一饮而尽。
军哥也碰了一罐啤酒,扔向了远远的滔滔江水中。
“章君,魂魄归来兮,来世再做兄弟!”说完,他也把他手里那罐啤酒一饮而尽。
俊哥过去找他了,他在那边应该不会寂寞了。
军哥又碰了一罐啤酒,说“这一罐敬小潘,在异国他乡平安快乐。哪天你要是再过去那边了,一定要代我向他问好。”
“嗯,记得滴。那边到处都是赌场,年年打仗,子弹像蝗虫一样乱飞。说实话,我是不想再去了。听说山沟子里不晓得埋了多少混不下去,或者拿不出钱的中国人。很惨很惨。”我这样跟军哥说,我估计小潘以后也未必会善终,拿刀的,刀下死,玩枪的,枪下亡,自古就有这么个说法的。当然,我也预料了一下我自己将来的死法:估计是没钱,穷死的。
我碰了剩下那罐啤酒,祝福俊哥黄泉路上一路走好,也拜托西净法师给他做好法事,下辈子投胎,要不去美国,要不做个红四代,衔玉而诞,从小衣食无忧,不像我们,从小得就为蛋白质奔波,小时候是农民娃,长大了是农民工,死了还是老农民。我还穿开裆裤,玩儿泥巴的时候,就有人说我是接班人,到现在,头发都白了,还他妈是接班人,到现在都没接到上岗通知。不过倒是接过了祖上留下来的几把锄头。
“军哥,你家嫂子我瞅着咋那么面熟呢?好像在哪见过似的,又不能完全确定。”我打开一罐啤酒,递给军哥,一边问他。
“呵呵,她叫熊玲,是熊波的妹妹。”军哥笑笑说道。
“什么?她是沱江贼王的妹妹?你有没有搞错啊?这个世界太疯狂了啊?耗子给猫当伴娘了啊?你忘了,那个贼头可是我们的死对头,没少欺负我们呢?”我一听他提起熊波这个名字,一下子惊得蹦了起来。太不可思议了。
“你娃儿莫激动撒,她师专毕业后在我们镇上初中教书,跟她哥不是一路人,我从五三农场出来的时候,没得什么事,天天在镇上晃,就认得她了,她那时候刚离婚。”军哥显得很平静,似乎我的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她哥现在也洗手不干了。”军哥补充说。
“现在是移动支付,互联网时代,谁还带钱包呢?我一年四季全国到处跑,到哪儿都用手机微信支付宝,钳工们下岗那也是顺应了时代的潮流了撒。”我笑了笑说。
这个罪恶滔天的贼王现在居然成了我老大的大舅子,我口头也不好再说啥,只好在心里诅咒这货哪天吃饭噎死。
确实是这样的,以前假币泛滥成灾,火车站,汽车站,步行街,到处是成帮结伙的钳工,老百姓都搞怕了,谁还带钱呢。我有一次在湛江火车站坐车,那虽然是一个地级市车站,但很小,管理也差。一到晚上,就把没走的乘客都撵出大厅,强制清场。我买的是凌晨五点多的车票,也被赶了出来,上半夜的时候,还在广场上四处晃悠,到了下半夜的时候,实在是困得打熬不住了,就把钱放在屁股兜里,在广场的石凳子上打盹儿。直到一个当兵的把我摇醒,拿着一把小手枪,在我眼前晃悠。把我吓了个半死。他叫我赶紧查一下丢了东西没有。我摸摸屁股后面的钱,硬硬的还在。他才说那就好,刚才你身边围了十几个小偷,大声警告都没用,直到我拿出手枪来,那些人才跑。直到第二天早上,进站的时候检票员提醒我,才发现,裤子后面被刀划了一个大口子,半个屁股都白花花的露在外面。检票员都在那里捂着肚子笑。我赶紧找到洗手间换了条裤子。
这些肆无忌惮的贼娃子们就是这么任性。贼王最猖獗的时候,起码管着沱江县城及各乡镇几百个高级钳工,以及徒子徒孙。比我们这些打流的人还要可恶。不管男女老幼,贫富贵贱,见钱就偷。90年代就开起了全地区唯一的红色法拉利跑车。不晓得是哪个大神给他打伞,横行了几十年楞是没有翻船。呵呵,到现在居然能混到金盆洗手。真是了不起啊。曾经有一个下江的汉子,被偷了卖猪仔的几百块钱,发现得早,当街跟贼娃子扯皮,眼见得贼娃子的几个同伴过来帮骚,汉子的爆竹脾气大爆发,拿起扁担一顿乱打。把偷儿打成了脑震荡,被判了五年。虽然说以暴制暴,最终还是自己倒霉,但在那个拿着一千万倍的电子显微镜都找不到正义的年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唉,我一直都觉得不怪我们自己不成器,要怪就怪那个只能生产妖魔鬼怪的畸形的时代。
想到这里,我又想起了军哥以前的事:“军哥,你现在还恨你爸不?”
“呵呵,无所谓恨不恨了,时过境迁吧,更多的其实是命中注定。我用拆迁费给他们两个老人买了养老,在县城里买了一套小房子,帮忙给我闺女煮饭,接送上学撒。老爷子还想去我水库那里,我不干。我看着他心里就堵得慌。”
“我那个时候歌唱得才叫好哦,都收到戏剧学院通知书了......。”军哥猛喝一口啤酒,望着江面,那神情无限感慨。
“唉,我们那时候高考全国才招六七十万,一个学校才考那么几个人,现在全国一年招七百多万呢,人人都可以读大学了,是我们时运不济撒。”我这样子宽慰他。
其实我也不晓得,*育部那帮天杀的,为什么一天到晚的总是在变来变去,几十年了,也没弄个李政道出来。军哥高考那年,不允许高考落榜复读,然后到我那年的时候,又是很多很多学校不招高考复读生。唉,只能说我们是背时啊。白白给某时代做了炮灰。
我们家族其实是村里的外来户,在老宅上枝繁叶茂之后,我太公爷爷父辈那一辈儿就从外地拖家带口搬到了此处。前四代人都一直过得非常不好。但即便饱尝了生活的艰辛,长辈们也没有忘掉教育子孙读书进取的祖训。我本家的大爷爷就最讨厌不喜读书,好逸恶劳的年青之辈,他在同辈儿兄弟姊妹们中间年纪最长,所以家族祭祀,红白喜事啥的,都是由他主持。谁家孩子要是捣乱了,不认真读书了,他就会不厌其烦的,见一次说一次,跟谁的父母叨叨,然后,谁就一准儿会挨揍。他就这样几十年坚持不懈的磨嘴皮子,愣是把他儿子叨叨成了数学教授,孙女叨叨成了理科状元,美国常青藤名校博士后。我一个堂弟,复读之后,考取了清华大学艺术学院。他有一年过暑假回来,还专门给我画了一张肖像素描。我把那张画挂在卧室的门背后,没想到,它确实能避孕,但没法儿辟邪。最后,我还是被田虎那帮穿着制服的人渣逼得背井离乡,远走天涯。
就算经历了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变幻,我一时半会儿依然难以接受罗云这个曾经的雷子,竟然跟着军哥隐居山野,安心养鱼。熊玲这个贼头的妹妹,居然成了军哥的媳妇,还生了一个闺女。看来,我真的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了。回教堂了,我得好好的做个忏悔。
“军哥,你说罗云该不会是给你下套吧?”我还是不放心,跟他说。
“你想多啦,不至于的,我现在是有毒的东西不吃,犯法的事情不做,碰到墙哒就转弯,碰到坑了就熄火。除了养鱼啥子事都不做。平时来往的,都是一些钓友,连熊波那里,我都不去。我现在的生活,平静如水。”军哥坦然的跟我说。
江风习习,涛声阵阵。我们就这样一边喝,一边唠,一直到东边的江面上开始泛起鱼肚白。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时间:2019-10-14 12:08:30
二十一
跟军哥摆了整整一夜的龙门阵,我才把前前后后,一些我曾经参与的,和我离开之后,没有参与的事情弄了个囫囵样儿,只是这前后二十多年发生的事,时间跨度实在是太大了。叫我一个半吊子的理工男三下两下确实整不利索。
我想,不急在一时。等我去几次教堂了,做几次礼拜,心情平复下来了,再给那个有点儿没大没小的年青人原原本本的写出来。就像漓江上的鸬鹚一样,吃进去的,一片鱼鳞不少的吐出来。当然,要一层一层剥开我内心已经结疤的伤痕并不容易,并不是像鲁迅写朝花夕拾那样,尽是一些美好回忆的。
因此,我琢磨了好几个月,硬是板坏了几张木床板,才找到了时光编辑机的切入点。我想,我的人生的转折点应该是从高二那年开始的。
如果说万历十五年是明朝持续二百七十六年间极其平淡无奇的一年的话,那么我高二那年就是我的万历十五年。所有的变化都是在平时无视中慢慢的转变、累积、到最后发生,从量变到质变的本质性变化这么一个过程的。踏入了社会才晓得,微积分其实非常有用。很多事情最终其实是一个累积而成的效应,线性函数只是一个理想状态,生活中哪有那么多一成不变,顺理成章的事情。
高二刚开学,我们就文理分班了,我,大潘,胖子,都分在了理科,还是同班。我大哥,军哥他们已经在开始紧张的准备来年的高考了。老师用斗大的粉笔字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写着:据高考还有300天,加油!
而燕子,那时候才刚刚踏入校门,还是一个菜鸟新生。我们的生活,就是在那一年开始,逐渐偏离了方向,并且最终产生了交集。在此之前,我的大爷爷还真心的希望我们这些家族的后生仔都能通过刻苦读书---这个农村娃唯一的一条光明大道,跳出农门,过上城里人体面轻松的生活。在沱江种稻谷确实太苦了。人跟牲口一样,除了起早贪黑的干活,别无他路。
不过,我那时候还不认得,做课间操的时候,站在我旁边的那个温柔娴静的低年级女生,叫燕子,一个让我铭记一生的女孩。可能是我那时候还没有开始分泌荷尔蒙吧。平常也就是课间那几分钟,多瞅几眼而已。高二的压力就已经很大很大了。生活清苦,学习上也苦。一个班几十个人,最终能升学的,也就寥寥几个人而已。
到了寒假来临之前,传来了好消息,大哥军哥他们都通过了会考,拿到了参加高考的入场券。那些没有通过的,或者吊儿郎当的,就卷起铺盖回家了。三楼的教室,一下子就空了一大半。
更可喜可贺的是军哥通过了艺术生专项考试,拿到了戏剧学院的专业考试通知书,就等来年七月份的文化课考试了。一时间,这个英俊的少年在我们那个学校更是风光无两。大会小会,校长书记轮番表扬,各种活动也少不了他的身影。
意外总是在人们最不设防的时候,不期而至。谁也不会想到,就在大家紧张备考的五月份的时候,一场小感冒,让军哥的艺术梦戛然而止,改变了军哥一生的命运。因为那确确实实只是一场小感冒而已。
军哥是艺术生,文化课成绩不好,考前的那段时间极其重要,他正准备做最后一次冲刺呢。时间宝贵,仅仅在学校医务室开了点儿口服药,一直撑到发烧了三天。实在不行,老师才叫他回家休息几天。可惜,他那种棉花的老爸,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没有送到镇上医院去看,只是在家里请人输液治疗。高烧依然不退,不得已,送到了镇上住院。几天后,感冒是好了,可嗓子也废了。
他的声带烧坏了。他的专长是黄梅剧,对嗓子的要求比通俗唱法更高。当他那个在镇医院做医生的亲戚,无比惋惜的告诉他:“孩子,认命吧,咱注定是吃不了这碗饭的。”他一下子就崩溃了,控制不住的打了他那个缺乏常识的老爸一个耳光。从此一蹶不振。高考没有够上文化线。就这样,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那时候,没有三本,也不许复读,彻底封死了这个农村青年上位的唯一通道。
后悔莫及,万分惭愧的老爸后来想尽办法,还是托关系,把军哥送到了沱江县的歌舞剧团,想延续他的艺术之路。可他已经不能再唱歌了,只能凭借英俊的脸庞跑跑龙套,打打酱油了。在那个年代,他们剧团所有的活动都是为体制服务的,走穴是不可能的。看到前途渺茫,很多有才华的人都辞职走了。多年以后,他们团里出了一个享誉全国的军旅歌手,而且还是军哥的同一个镇的老乡。只不过,人家也是墙里开花墙外香,是在京城漂出路子来的。
于是他们就陷入了平时没有节目可排,一旦有了节目,又没有合适的人来排的这样一个怪圈。最后,连团长也辞职去了南方,这个剧团彻底名存实亡了。当然,到现在为止,编制都还在。很多领导的家属要挂在这个机构里面吃空饷的,至于原因,你懂的,我不能多说。
那些会摆弄乐器的,会主持的,就到农村的草台班子去,承接一些红白喜事。年轻漂亮的女演员,就去了舞厅KTV等场合,她们总是比男的更能适应市场。像军哥这样刚刚进来的新人,又没有一技之长的,就惨了。只能拿着极其微薄的基本工资,在大街小巷里游荡,终日无所事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认识了俊哥。
俊哥那时候,已经踏入社会,参加了工作。是接他老爸的班。那是一个旱涝保收,正儿八经吃皇粮的国营单位。并且那几年,国家刚刚开始放开粮食政策,由计划经济向市场化过渡。地球人都知道,只要国家放开了某个行业,这个行业很快就会成为一夜暴富的热门行业。九十年代后期国家放开了汽车客运,沱江县城马上就成就了一些从事客运的暴发户。后来国家放开了快递业务,马上就诞生了顺丰快递家族,搞死了懒惰,冥顽不化的邮政。国家放开了民营航空,马上王均瑶那个二十多岁的苍南农民就赚得杯满钵满。能把十块钱的烟酒,以一百块钱的价格卖给老百姓,那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还有年年喊巨亏的三桶油,高速公路上那帮劫道的,一旦放开,一定会比邮政死得更惨,更快。
俊哥脑子灵活,又有生意头脑,借着单位的名号,改革的春风,业务是做得风生水起。足迹遍布了沱江县的每一个乡镇,甚至每一个村。很多事情自己单位同事不方便处理的时候,就想到了街上还有军哥这些无所事事,甚至痞里痞气的年青人。军哥也乐得跟着他们到处晃悠,还赚外快,比在剧团院子里天天晒太阳,吃咸菜好多了。他们就这样一拍即合,走到了一起。一旦碰到了往棉花里面塞石头,或者往干稻子里面掺未曾晒干的湿稻子的时候,就轮到军哥他们这些赏金猎手出面了。一般先恐吓,再上板砖,再克扣称三部曲后,基本上就摆平了。毕竟农民们对打着国字号的任何东西,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不要问,雷子们在干什么,为啥有事不找他们。就像周杰伦的歌唱的那样,牛仔很忙!因为他们跟军哥他们一样,也在外面赚外快。为别人平事,为不法商人保驾护航,甚至在赌场里入伙,放漂等等。没有人不喜欢钱,他们也没有时间去管乡间地头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摩托车,啥事儿等雷子们三五个小时后过来的话,军哥他们早就解决了。正是因为这种懒散不作为,甚至趁乱浑水摸鱼的恶习,才催发了110这么个东西的诞生。当然,这是题外话。
高二暑假过后,我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生活一下子变得无以为继了。最后,还是我叔叔说服我妈,让我们继续读书,他会尽力帮我们撑起这个风雨飘摇中的猢狲之家。那时候,他还不是一个教授,我也不认识俊哥,军哥他们,也不知道燕子的英文名字叫swallow,我只是一个来自费家店农村的苦逼青年,一个梦想通过科举考试突破藩篱的穷苦学生。
而那时候的沱江,正在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历史变革。
南方的私营经济正在蓬勃发展,市场经济的狂风正从广东刮过来,渗透沱江的每一个角落。大量的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桎梏中解脱出来,个体户不再受到打压和歧视,人们通过各种渠道涌向南方,在那边打工,或是带港台日先进的产品回来贩卖。马鞍路市场每天都人头攒动,接踵比肩。繁荣的市场造就了很多小胖爸妈这样的有钱人,也吸引了熊波这样几百号的高级钳工。
我又回到了教室里,过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苦逼生活。只是偶尔听到外面的人传说,有人拿一火车票的牙膏换回了苏联的一架飞机。高三上学期结束的时候,我也通过了会考,拿到了高考的入场券。同样,同班的同学走掉了三分之二。现在一个人可以占用两张课桌。中午的时候,还可以把头埋进山一样高的书堆里打盹儿。
到了万历十六年的五月,我至今都没有搞明白,为啥五月总会发生那么多事,以前人家常说多事之秋,为啥到了我们这里就他妈的是多事之春。
这一次,霉运落到我的头上了。


二十二
我被隔壁班的几个体育生欺负了,连去教室上课都不敢。更可气的是我跟班主任反应情况之后,她叫我去找他们班主任交涉,而隔壁那个该死的班主任居然跟那伙人沆瀣一气,合伙儿起来,变本加厉的欺负我。可那时候,高考已经迫在眉睫了。
我气得要死,却又无可奈何。这个世界上贫穷的人多了去了,身处逆境而心灵高尚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倒是像孙楚夤,郭三多他们这些人拿着高薪厚禄,穿得衣冠楚楚,却是人面兽心。我不晓得,他们为啥要盯上困境之中的我。也许是觉得我太软弱,好欺负吧。后来听同届的同学说,其中一个体育生,师专毕业后,在费家店中学教体育,依然是劣习不改,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不到四十岁就死翘了。这个人终究得到了神的报应和审判。
如果生活让你无路可走,你还有一条路那就是犯罪,记住,这并不可耻!若干年后,我在教堂里,就符拉基米尔•符拉基米罗维奇•马雅可夫斯基的这句话,请教牧师的时候,我才得到了正确的回答:“你应该宽恕你的敌人,就如同神宽恕了我们,赦免了我们的罪恶。宽恕别人,我们也得到了快乐!”
我那个时候,就像吓破了胆儿的老鼠,惶惶不可终日。直到我大哥听说我几天不去上课,才赶到学校寝室找到了我。可他跟我一样,喝山坡儿上的水长大的,一样都是性格懦弱的人。他也无计可施,但又不能坐视不理,特别是在即将高考的节骨眼儿上。于是,他想到了他的同学,军哥。
军哥带着几个人,趁放月假的当儿,在校门口堵住了那几个体育生,揍了其中几个人。并且警告他们不要再靠近我。体育生里面有几个是好东西呢?他们串通了学校附近的混子,菜刀帮的二王兄弟,追到沱江县城,砍了军哥一刀。这些事情,我都不晓得。最后,还是我叔叔听说了,找到了学校校长,才帮我把这些事情平息了下来。我已经无暇顾及,高考来临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事情处理完了,可我的心绪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了。我一看到隔壁班那个班主任,就想杀人。可怜,我从小就只欺负过老林场里的斑鸠麻雀这些小动物,连杀只鸡都不敢,实在是没有勇气去报仇。就这样熬到了七月份,仓促上战场。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弄坏菜了。语文只考了区区九十分,那可是一百五十分的满分啊。我跟军哥一样,没有复读的条件,只能选择市里的一个学校。那年元旦放假的时候,我揣着杀猪刀,在学校周围,县城的大街小巷找了三天三夜,想把那个毁了我的班主任干掉。可惜没有找到。
我脑子里存下了仇恨,也记下了军哥的仗义。如果没有他们这份义气,我恐怕连一点点的尊严都找不回来。深圳的那个年青人不会理解,如果不是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林冲怎会雪夜上梁山?我们都曾经有过美好的理想,都曾经心存善念,但都被现实打得粉碎,再像一个臭鸡蛋一样,扔进了垃圾堆。我们只是一群势单力薄的农村娃,没有任何政治资源,当我们被生活强奸的时候,只能选择逆来顺受,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甚至不得不说:“承蒙不弃,感激不尽。”
我怀着万分的无奈,失落,还有满腔的仇恨,去了市里。一年级整整一年的时间,我都在悄悄的磨我那把杀猪刀,希望它能平复我满腔的怒火,用那些狗杂碎的血来祭奠我过早陨落的理想,找回我的尊严。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时间:2019-10-14 12:08:30
二十三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熬过了寒冬,迎来了朵朵桃花开。上帝关上了一扇门,又悄悄的为我打开了另一扇门。就在我快要被怒火烧得精神失常的时候,燕子出现了。她就像一丝清泉,缓缓流进我岩浆一般炙热的心中,像是刚从祁连山上刚刚融化的雪水,无声无息滋润着敦煌无比干涸的沙漠,幻化成让我膜拜千年的飞天女神。
万历十七年春天的某个周末,我又回到了高中所在的那个小镇。一个帆布包里揣着磨得澄亮的杀猪刀。静静的等待时机实施我的复仇计划。上午学校还没有放假,我的目标也没有出来逛街。我就在熟悉的小镇上溜达。
这是一个经越千年的古镇,小巷里的每一块青石板都镌刻着唐宋元明时候的灿烂辉煌,每一个青砖古瓦做成的飞檐翘壁都在无声的诉说几百年前的前尘往事。每一块斑驳的墙壁折射出小镇经历过的风吹雨打,沧海桑田。
小巷的中部隐藏着一个清真寺,白髯飘飘的阿訇一眼就认出了我:“你尕娃不是毕业了么?”“是哦是哦,到市里读书去了,想喝羊血汤了撒,就过来看看你。”
我们以前经常在周末不上课的时候,就跑到清真寺里玩,走过逼仄的小巷和一扇常年开着的小铁门,再穿过清真寺的礼拜堂,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的水池中间有一个亭子。我们就经常在亭子的条椅上坐着玩,看那些回民们做礼拜。完了,阿訇也会喊我们一起喝羊血汤。他估计我可能又逃课,蹭羊血汤来了。
有信仰的人往往比较淳朴善良,内心平静,看淡了人世间的生死忧伤。有一次我去川西出差的时候,专门跑过去看了天葬,真的羡慕他们能活得如此淡然,走得这般洒脱。我当然没有这般境界,此时,我的内心燃烧着一把火。
我喝了一碗羊血汤,告别了阿訇,走过了步行街。从电影院的门口走到了江堤上。江边大片的防护林正在努力的吐出新绿,穿过了防护林,就是一大片的青纱帐,新出生的芦竹尖儿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清新的味道,江风缓缓掠过,叶子随风轻舞飞扬,令人心旷神怡。
就在一个小缓坡上,我看到了燕子,她正拿着一本书,一边看,一边瞅瞅不远处的一江春水。她上身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上衣,下身穿着一件红色方格的长裙,坐在树下的草地上。一席乌黑的头发瀑布似的披在她的肩上。我一眼就认出了是她,毕竟课间操的时候,站了一年的邻居。
“你好同学,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呢?”我轻轻的走进她的身旁,问她。
“今天下午放半天假,我过来走走。要到月底考试了撒。”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两只漂亮望我眨了眨,黑得发亮的瞳孔就像黑玛瑙宝石。嘴角微微含笑。我以前可没有这么近距离的看过她。那一瞬间,我真的石化了。
“好不容易放个假,你不用回家拿菜么?”我也回报她一笑。继续问她。
“我哥放假,中午过来给我送来了。我可以不用回去。明天一大早又得赶过来,好麻烦的。”
“嗯嗯,那倒也是,你还认得我不?”我问道。
我还清楚的记得,那时候学校食堂的饭菜极其难吃。一天到晚的清汤寡水,连食堂养的几头猪都吃不饱,要斩蛇起义的惨叫声响彻云霄。平常我们都是每隔一个月放一次月假,回家去带点儿适合长期保存的腌菜来改善生活。唉,身为伟大的事业接班人,日子却过得比非洲人好不到哪里去。
“我看都你好面熟哦,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了。”这丫头盯着我看了两眼,眯眼睛想了想。
“你再好好想想,做课间操的时候,哪个站在你旁边哦。”我笑着给了她一些提示。
“课间操?站我旁边的是女生撒。”她很诧异的问。
“左右有两边撒,一边是女生,那另一边呢?”我再给了她一些提示。
“另一边?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上一届理科班的,你不是考上去了么?不是毕业走了么?我在校门口的榜单上看见你了。”燕子恍然大悟的说。
“是的,周末双休,我回来看看,故地重游,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你,真是有缘分啊。”我跟她解释说。
“不过也没有考好,要不然肯定就考去省城了。”我朝她苦笑了一下。至于为啥没考好,我不想再提。我下意识的捏了一下帆布包,刀硬硬的还在。接着,我就问了一下她,她们班各科是哪几个老师在带,某某老师还在不在。这才是我靠近她最真实的目的。妈的,上次元旦找了三天,这次又找不到。下回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我心里泛起一阵苦水。
“听说你那时候数理化好了不得哦,我们都很崇拜你。”她合上书本跟我说。
我这才发现,她拿的是数学书。
“好汉不提当年勇撒,我也是有时候运气好而已。哦,对头,我都不晓得你叫啥子名字哦。”我笑着问她。
“我叫燕子,文科班的。对了,你帮我讲哈这个函数题是怎么回事,要得不?”她翻开一页书,指着一道题,歪着头,问我。我这才晓得她的名字叫燕子。可惜我本来是准备来杀猪的,不是要来好为人师的。但看着她那天真无邪的样子,渴望援助的神情,我又不忍心拒绝。于是就在她旁边的草地上挨着她坐了下来,装模作样的给她讲解。
“哦,你叫燕子,swallow,记住了。这个题目是这样子分析的。”我把书拿过来,看了一下题目,想了几分钟才跟她说。
可惜,文科班的妹子基本上是数学盲,这个妹子也不例外。我怎么费尽唇舌的讲,她就是整不明白。我只得不厌其烦的从书的第一页,第一个公式讲起,一直追溯到小学三年级的五百以内加减法,她才听了个似懂非懂。一双大眼睛看着我,只眨巴,“嗯,好像是这样的。”
好在那时候天还不是很热,要不然,这半天下来,唾沫星子都耗绝了,我就得像彭加木那样,变成干尸。只不过,我的脑细胞遭受了重创,再也考虑不了别的事情了。看着斜阳西坠,我跟她说我要赶回市里了,再晚就赶不上班车了。不过,在走之前,我可以把她送到校门口,路上可以再给她叨咕叨咕。因为她说,我比她们数学老师讲得要好,她能听懂一些,不像那个老师貌似在讲天书,让人听得一头雾水。听她这么说,我又觉得欣慰起来。觉得受人尊重那种感觉还是蛮受用的。跟我那几个同届的无良的体育生比起来,这个妹子就像是善良的艾斯美拉达。而他们的班主任就是恶毒的克洛德•弗洛罗神父。
临别时,她依依不舍,我跟她说:“我会坚持给你写信的,一周一封。把一些学习的诀窍,还有高考时的心态调整都告诉你。”然后就挥手道别,我转了几趟班车,回到了市里的学校宿舍。
春天是很多动物大量分泌荷尔蒙的季节。可是我没有。严重缺乏蛋白质的生活,让我发育比较迟缓。不但小身板儿适应不了水泊梁山的生活,连某些零件的早上活动的频率也比不上同班的同学们。也有可能跟他们普遍比我大一两岁有关。那时候大楚帝国还没有经历08年的通货膨胀,一张邮票才两毛钱,只是我往返母校的车费的百分之一,这个还是可以从牙缝儿里省出来的。但我发誓:我通过鸿雁给燕子送过去的,只是一些学习的经验,也可能掺杂了一些老朋友的关怀。仅此而已。绝对没有任何的私心杂念,更不可能有什么卑鄙的念头,我那时候,还是纯洁的小石头一块,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在足球场上发泄我过剩的精力。
就这样,日出日落,春去夏来,我又回到了费家店的村子里,帮家里人收稻栽秧,跟着我大爷爷他们,天不亮就起床,喜气洋洋,推着独轮车,踊跃去交爱国粮。

二十四
八月下旬的时候,农活基本上搞得差不多了,共和国收到了新鲜的粮食,庆贺丰收节去了,咱们庄户人家也迎来了一年中少有的悠闲时光。
七八十年代的时候村里娃娃们最多,也最热闹。这幅家家学童欢闹,户户炊烟袅绕的乡村油画已经十年前就绝版了。现在村里已经十几年没有听到过奶巴子啼哭了,每年征兵连个去体检的适龄青年都没有了。乡村正在无可避免的走向败落,乡土文化逐渐消失在浩若烟海的历史长河中。唉,我那美丽的故乡。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嘶鸣了整整一个晌午的知鸟也口干舌燥,精疲力尽了,它们不得不停下来歇一会儿,为晚上的演出做准备。这当口,轮到我们牧牛游击队出发了。男娃们扛着细长竹竿做的钓鱼竿,女娃们带着虾爬,牵着牛,不约而同,顺着山岗上那条石子儿路,往老林场出发了。耕牛经过了一个夏季的艰苦劳作,累坏了,必须得休养生息一段时间,秋收的时候才能派得上用场。
其实,在村里的顽童里面,按年龄分段,我已经是超级剩斗士级的放牛娃了。林深茂密,野果繁多的老林场是极其包容的,它不但美丽,而且胸怀宽广。大家把牛赶到了水草丰满的渠沟里,水牛们一边顶着硕大的牛角,在泥巴里打滚,一边顺手牵羊叼几口青翠欲滴的水箍草,心情舒畅时,就打几个响鼻,甩几下牛尾巴驱赶蚊子。
气温尚高,动辄汗流浃背。大家在树荫下围成一圈,听吴大叔讲些山精野怪,薛丁山穆桂英之类的小故事。特别是他讲到山涧那个过水涵洞里,水桶粗的大蟒蛇,经常出来吃羊的时候,那些小不点儿们无不吓得脸色发白,噤若寒蝉。间或轮流派一个人出去瞅瞅牛们有没有规规矩矩吃草,有没有私下谈情说爱、或者祸害庄稼的行为。种地的人都不容易,不可损人利己。
等到下午五点多钟,树梢儿的倒影开始出现在碧绿如黛,波光粼粼的湖水边缘时,男孩们的嘉年华开始了。五六岁的光着屁股就在水边嬉闹,大点儿的,穿着裤头儿往湖中间游,像我这么大的毛头小子,嘴唇边的野草已经开始发芽了,不适合在女娃面前无偿暴露隐私部位了,就拿鱼竿钓钓鱼。女娃们挽着裤子,用虾爬在水边的草丛里撮虾米。大人小孩、人和畜都沉醉于湖光山色之中。
又一个晴朗的午后,我给猪们喂了一些红薯藤,拾掇拾掇钓鱼的家什,准备出发。我正全神贯注的栓鱼钩呢,突然发现一袭长裙出现在我视线边缘。我赶紧抬头一看,目瞪口呆,竟然是燕子。她打着一把小花伞,正得意洋洋的朝我笑呢:“没想到吧?我找到你家里来了。哈哈哈哈!”
我张大了嘴巴,万分惊讶:“乖乖,你真的是身轻如燕啊,走路一点儿声音没有。我一点儿都没察觉到呢。你从来没有来过我们费家店,你是怎么找到我家的哦?隔好几十里地呢。”
“你寄给我的那本《戴笠传》我看过了,根据你以前提供的信息,顺藤摸瓜,找到你这里并不难,我只问了中巴车司机和一个路人,就找到了。”
我赶紧叫她进屋,给她找了一把木椅,倒了杯凉水,叫她歇会儿先。看来这妹子还是有几分悟性的,能现学现卖,把特工王跟踪、吊线儿、挖地鼠的一些路子学到手了。
“嗯,不错,脑瓜儿还挺活泛,书看完了记得还我,学校图书馆借的。对了,你家里人知道你来我这儿了吗?”我站在她旁边儿问她。
“肯定不晓得撒,我通知书来了,我妈特地给我三天假,可以出去找同学玩儿。我是来感谢你的哦。”小姑娘装模作样的给我作了个揖说:“我录到水院经管系了。”
“哦,原来如此,那恭喜恭喜你了。一会儿到山上摘野果子犒劳你哈。”
我给她找了一套我的旧衣服。我那瘦骨嶙峋的身板儿其实跟她差不多。
“来,换上,山上送春归,锯齿草多,你娃细皮嫩肉的,可别学荆棘鸟。”
“你们这小山坡儿,还荆棘鸟呢,要不你长根刺,我往你身上扎呗!”小姑娘听我这么说,笑得乐不可支。
“咱们这儿山虽然不大,但老林场可是别有一番风情哦。等下你跟我去瞅瞅就晓得了。先给你留个悬念。”我怼了她一句,老林场在我们这方圆十里,都是一个神圣的地方,是我们的纳木措。没人会喜欢外人埋汰它。
“苏武牧羊还记得吧?那是在贝加尔湖,超级美丽。以前是咱们的国土。咱这个老林场里也有一个湖,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版的贝加尔湖,也非同一般哦。”我再添一把火,吊一吊这个妹子的胃口。别让她瞧不起咱这个小地方。
她家也是农村的,只不过是在沱江县城的郊区,是平原,条件要比我们这里好一些。也难怪她会有一些优越感。
我给她找了一顶草帽,揣上几个早熟的桔子,就牵着大水牛晃悠晃悠的出发了。这次没有带鱼竿,想带她以观光为主。首先我们在那个翠接云天的楠竹林里坐了一会儿。那里是一个丛林环抱的小山窝儿,碗口粗的楠竹直冲云霄,非得要与周围笔直的杉树争长论短,看谁最先得到朝阳的青睐。一条渠沟连着过水涵洞,终年流水潺潺。我告诉她,我祖宗就埋在竹林上面一点点的一块儿平地上。她笑笑说:“真是一个好地方呀,可以卧听松涛,昼沐竹风。苏轼《西斋》诗说的:褰衣竹风下,穆然中微凉。就是这个意境哈。”
“那是必须的撒,你要是想做村姑,或者百年之后,也埋进我家祖坟的话,这个村子就是你的不二之地。”我戏谑着跟她说。
“可拉倒吧,看村哥我还是蛮乐意,做村姑就免了吧。种地太辛苦了。不过这里确实环境不错,原生态的。能返璞归真,或者经常过来呼吸林间空气,确实不错的。”
这妹子有点儿幽默细胞,还是蛮合我的口味的。
牛一边吃草,一边在幽静的树林里穿梭,我们跟着一边走一边唠嗑,往贝加尔湖那个方向踱过去。
湖的西面是一片漫水坡,那里水草丰盛。牛在那里停脚不走了,我们就坐在岸边的青草地上。林间轻轻柔柔的风拂过我们脸庞,头顶上偶尔有一群白鹭掠过,几只红红的蜻蜓停牛背上,搭个顺风车。此情此景,我联想到了我小时候见过的那幅工笔画,仙女有了,老水牛也有了,布景也有了。可我入不了画里,跟画不兼容。我是放牛娃,但不是董永。我还是个懵懂少年,还在发育中呢。军哥以前最拿手的唱段就是《天仙配》,可惜,他的嗓子毁了,再也唱不成了。
当然,我在费家店老家,也不晓得他翻了船,已经身陷囹圄了。

二十五
时隔过年,当我回忆起燕子第一次到我家来的情景时,往事一幕幕依然历历在目,她银玲般的笑声依旧在我的耳畔萦绕,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我们也想过体面的生活,我们也向往爱情,只不过造化弄人,小蚂蚁的梦想总是会被无情的生活击得粉碎。
梨花洲是大江中间的一个岛,沱江的水面宽阔,水流变缓。上游的激流从川藏高原带过来的泥沙在这里沉淀下来。千百年的日积夜累形成了若干个与陆地完全隔绝的岛屿。岛上风光旖旎,春天的时候,遍地雪白的梨花把整个岛屿装扮得如同童话世界一般。只是交通有所不便,进出全靠水路。
这里生产全国闻名遐迩的黄花梨,果肉细腻,水分充足,甘甜爽口。曾经靠这个特产给小岛带来了丰厚的财富。
仲夏的时候,梨还没有成熟,棉花已经开始采摘了。
俊哥带着军哥几个闲人,开着一辆东风140的大货车,停在岛下游的江堤上,收购农民们采摘的新鲜棉花。拿上大喇叭喊了一阵,就陆陆续续有人推着独轮车,装着大包大包的棉花过来了。卖给俊哥他们比卖给国营棉花公司要划算多了。棉花公司那帮犊子,不但要农民自己送过去,还刻意的压级压价,天晓得黑了农民多少昧心钱。
闲人们是不会操心生意上的事情的,他们只是在关键时候出来镇镇场子,说白了,就是镇压农民起义的。眼下他们闲着无事,就溜到梨园里,挑一些向阳、靠近地面、外皮锈红的,个头大的梨,摘一大包,跑到防护林下的树荫里享受去了。这样的梨成熟的早几天,口感好。农民们没有时间惹这些人,也懒得跟他们计较,就当是掉地上,喂猪了。
一开始,收购过程很顺利。直到军哥听到堤上俊哥跟人大声争论的声音传来。军哥他们才发现出事儿了。该轮到他们出场了。
他们爬到堤上,看到俊哥正在跟一个小伙子扯皮,旁边还围着几个卖棉花的中年汉子。汉子们也七嘴八舌的跟着帮腔。他们赶紧跑过去。
俊哥粗着脖子,红着脸,跟那个小伙子说:“兄弟,我们做生意也不容易,你往棉花里面塞石头,已经是第三次了。俗话说的好,事不过三。前两次,我都没吱声儿,算是够意思了。你今天又这么搞,说不过去了吧?”
“你他妈的,哪只眼睛看见我以前往棉花里面塞石头了?你有证据吗?没有就不要乱说。你肯定是记错了。”那个小伙子一点儿不买账,斜着眼睛说。
军哥走过去,打开一盒红金龙烟,递给那个小伙子,对他说:“兄弟,以前有没有咱们暂且不提,你这几包棉花里有没有,咱们打开看一下,不就一目了然了吗?我们一天到晚的干这个,一包棉花有多重,心里能没点儿逼数吗?”
那小子不屑一顾,用手挡开军哥递过去的烟。这意思很明确了,摆明了要对着干。
“我的棉花不能打开,我好不容易才装好的,不可能你怀疑咋的我就非得打开给你看。你当我是什么人啊?”
俊哥听见他这么说,就说:“那也行,你说不开,咱就不打开。你这几包棉花,我不收了,行吧!”
那小子依然不依不饶的说:“不收也行,每包棉花给一百块钱辛苦费,我费老大劲儿弄过来,你不要,我还得再费神弄回去。”
后面几个农民跟着起哄:“就是就是,弄来弄去不要花时间的啊,要不给钱,要不你等着瞧。”
俊哥他们算是搞明白了,他们中了套了。
这小子,本来不是卖棉花的,纯粹就是村里的无赖,跟农民撺掇好,往棉花包里塞石头,忽悠商贩。坑完了商贩,回头再去找农民分钱。这等拿石头换真金白银的买卖,真是一本万利啊。亏这些人想的出来。这种搞法,在我们那里叫赶船,就是跟着别人的趟儿,自己发点儿小财。
“一包棉花才多少钱啊?你辛苦费开口就要一百,你以为你是李逵啊?行了,我不收了,我走。”俊哥扛起磅秤准备往车上丢。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些地头蛇,不惹为妙。毕竟生意人,求财不求气。
“你们想走,没那么容易,赶紧拿钱来。要不然,休想。”那小子一看司机爬上驾驶室准备要走,一下子站在了车头前面,堵住了车的去路。
“兄弟,你们的棉花我没有打开包检查,也不要了,你凭啥不让我们走,是想明抢还是咋的?”军哥对这个嚣张的年青人说。
“这里是老子的地盘,老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那小子根本不买账,对站在独轮车旁的一个人说:“回去喊人过来,收拾这几个不知好歹的。”那个人撂下车子,就跑下江堤,回村子里去了。
俊哥他们明白,这次是遇上硬茬儿了。以往的靠人多势众,恐吓,板砖这几招不好使了。还没等想好主意呢,一伙子人就顺着江堤来到了面前。
一个拧着黑皮包,穿着短袖的年青人,带着十几个人,一下子就把人、车都围了个严严实实。
“你们这帮婊子养的,敢在老子们这里闹事,是不是不想活了啊?”
短袖一上来,就用手指着军哥的鼻子开口大骂。他以为,这一伙人里面,白白净净,面容清秀的人,是老板。
“他往棉花里面掺石头,并且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以前都没有给他挑破,今天又来,我说开包检查一下,他又不肯,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俊哥跟短袖据理力争。
“你妈的,你是哪个?老子有跟你说话吗?”短袖转过头来,对俊哥大骂。
“我们不收棉花了,凭啥不让走?这路是你家的啊?”俊哥再次说道。
“给钱,一包一百,不给钱甭想走。”那小子有了救兵,更加嘚瑟了。
“你们这是拦路抢劫,信不信我报警抓你们。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俊哥气得只哆嗦。
“去你妈的王法,老子就是这里的王法,老子现在就叫你晓得什么是王法。”短袖把包往旁边人手里一放,左手揪住俊哥的胸前衣服,右手劈头盖脸的就往他头上招呼了过去。后面的农民见势一涌上来,堵住了俊哥的后背。他没有了后路,左右一边是大货车,另一边是人,退都没法儿退,一下子就挨了好几个老拳,鼻子开始流血,脸也肿了起来。几秒钟的时间,胸前衣服上就落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短袖的胳膊上也落了几滴。但他依然不停的挥手打了一拳又一拳。俊哥只能用手尽量护着脑袋,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
“我 ,太欺负人了,老子搞死你。”军哥终于忍无可忍了,趁大家不注意,拔出腰里的短刀,就斜着朝短袖的右脑劈了过去。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时间:2019-10-14 12:08:30
二十六
刚才人多嘴杂的打嘴仗,短袖那帮人没有想到军哥腰里带着短刀。更没有想到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出手这么狠.
短袖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他听到了刀带过来的风声,感觉不妙,想偏头躲过去。但他同样被人围住了,活动空间有限,没法儿闪开。他刚一动身,刀就斜砍在了他脖子上靠近耳朵的那里。军哥刀一抽出来,血立马儿就飞溅了出来。猩红猩红的,溅在了雪白的棉花上面,分外显眼。
“啊,他有刀,敢砍老子,我 。”短袖惊讶得大叫,一边缩回右手,紧紧捂住伤口,眼珠子瞪得溜圆。鲜血顺着他的指缝直往下流。
军哥的几个同伴看见他动了手,也一拥而上,围着那个塞石头的二流子一顿猛打。
“都他妈给老子住手,把他们全部给老子拷起来。”短袖一边咬着牙齿吸气,一边对他带过来的几个人说。拿包的那个人,把包拉链拉开,拿出手铐,咔嚓一下,把军哥铐起来了。这下子,轮到军哥傻眼了。这伙人,是梨花洲派出所的雷子。短袖带着几个二狗子,刚好在这个村子里的一个精养鱼塘里钓鱼,碰上了这事儿。
军哥一刀下去之后,也没有再补第二刀。因为他晓得,第一刀是处于义愤,是条件反射。再补刀的话,就是故意伤害了。他们是来帮忙撑场子,做生意的,不是来办事儿的。刃口也没有磨快,所以那一刀,不是想要命,只想吓唬人的。看到刀锋落到了短袖的脖子上,他也吓坏了。不晓得会不会搞出人命。他一下子愣住了。
带上镯子的那一刻,他的刀也顺势落在了地上。
在报废船上喝酒的那天晚上,我曾经笑话过他:“军哥,你可真够猛的哈,连雷子都往死里砍!”
军哥笑笑说:“我当时确实不晓得他们是狗子,下手的时候,也没来得及想,时间短,只想先稳住局面再说。再说他们也没亮证件,一上来就打人,我气昏了。”
“快,我包里有电话,打电话给所里,叫人过来支援,把吉普车开过来送我去医院。”短袖估计也吓得够呛,生怕那一刀干到了颈动脉,脸吓得苍白。一个二狗子赶紧掏出一个黑色的摩托罗拉168VA的手机打电话。
剩下的几个二狗子手忙脚乱,把军哥铐在货车栏杆上,叫俊哥和另外几个人蹲在车旁边。有人脱下衣服给短袖捂住伤口止血。一些胆小怕事的农民趁机拖着棉花包溜下河堤,滚犊子了。
二十七
不一会儿,镇医院的救护车呜呜的顺着江堤开过来了,估计是派出所听说刀干到脖子上,吓坏了,给医院打电话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一下车,就拿着一个医药箱跑了过来,后面两个护工,打开了车后门,抬下来一副担架也跟着跑了过来。大货车和棉花包把路挡住了。救护车只能停在几米远的地方。
医生叫短袖把捂着伤口的衣服和手拿开,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了。过了这会儿伤口那里的血已经凝固了,不怎么流血了。医生拿一个急救包贴在了伤口上,用白色的绷带把短袖的脖子缠了个严严实实,又把他的右胳膊用绷带吊在肩膀上。
刚包扎好,一辆桑塔纳警车“吱”的一个急刹,停在了救护车的后面。桑塔纳后面又跟过来几个摩托车。几个二狗子也过来了。
一个穿着警服,肩上扛着两杠两星的警察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问:“医生,情况怎么样,没有没有危险啊?”
“这会儿已经没有流血了,具体情况得到医院检查才晓得。赶紧上车,你们把警车挪开,我们要回去。”医生说。
一众二狗子听说,赶紧把摩托车往后推了几十米,桑塔纳警车也往后倒退了一段路。让救护车倒了出去。江堤太窄,救护车司机费了老大劲儿,才调了头,往镇上开过去了。
救护车走了以后,警服朝大货车走了过来,这货身材魁梧,浓眉大眼,威风凛凛。
“是哪个狗日的砍的?”警服朝每个人背后揣了一脚,问道。
“是这个小逼崽子砍的,刀也是他的。”一个短袖带过来的二狗子用手指着军哥说。他没有跟着救护车走。一直待在现场。
“是你个狗日的索!”警服一把抓住军哥的头发,狠狠的打了他几个耳光,他的左脸立马儿就肿了起来。他一只手被拷在货车上,只能腾出一只手过来挡耳光。
“是他们先欺负人的,他们往棉花里面塞石头,还拦住我们的车不让走。他们在拦路抢劫。”俊哥站起来,朝警服辩解到。他有国营企业职工的身份,又经商很久,见识多一些。另外几个闲人蹲在货车旁,一动也不敢动。
“去你妈的,老子有问你吗?”警服朝俊哥走过去,一脚正蹬,踢在了他的肚子上。俊哥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好几步,捂着肚子,坐在了地上。豆大的汗珠一瞬间就从他的头顶上滚了下来。一口气差点儿提不起来,缓了好几秒才说:“我们是沱江县粮油公司的,你们这样搞,拉偏架,要不得的,我要回去跟领导说。”
“说你妈的个大头鬼,老子不怕你们什么领导,统统给老子抓到派出所去。”警服冲俊哥恶狠狠的说。
马上两个二狗子把军哥从货车上解下来,从背后反拷上另外一只手。准备往警车那边走,一个人顺手把刀从地上捡了起来。
“郑所,这个人怎么办?”有一个二狗子指着那个二流子说。
俊哥他们这才晓得,警服原来是梨花洲派出所的郑所长。
“一起带走。”警服扫了一眼二流子说。
“郑所长,我可没有动手,也没有砍人,你们不能抓我呀。”那个二流子一听说要抓他,连忙摆手。
“少废话,一起过去,我要了解情况。”警服一口打断了他的话,跟那帮二狗子挥了挥手说:“都带走。”
“我们可以跟你走,但司机和货物是国家财产,他又没有动手。”俊哥跟警服说。
“是这样的吗?”警服望着短袖带过来的一个人问。
那个人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警服摆了一下手,就钻进警车里去了。
一辆桑塔纳警车装不下这么多人。车后座坐进去三个人,剩下的坐上二狗子们的摩托车,调头往派出所方向去了。卖棉花的人也一哄而散,留下了司机和地上的一滩血。

二十八
一行人被带到了梨花洲派出所。
一进派出所的院子,俊哥就嚷嚷:“我要给公司领导打电话。我有权利打电话。”
从大门口值班室跑出来一个一道拐的小实习警员,众人七手八脚把六七个人带到了派出所大楼,解开了一只手铐,拷在了走廊窗户的不锈钢防护网上面。
“我要打电话。我要给公司打电话。”俊哥还在不断的嚷嚷。
一道拐看见他脸上,身上都有血,就走过来问他:“你有没有伤?要不要去医院?怎么搞的?”
“这个狗日的往棉花里面塞石头,还要拦路抢劫,还打我了。我要给公司打电话。”那时候手机七八千一个呢,俊哥还买不起。他只有一个BB机。短袖那个摩托罗拉正是当时最流行的款式,估计也是不正当途径弄过来的,凭他的工资,一年不吃不喝都买不起。
二流子也跟他们拷在一起,一个闲人趁一道拐不注意,蹬了那娃一脚。那娃马上叫了起来:“我又没有砍人,是你们砍的警察。”
“都老实点,到这里了,还不消停,要造反啊你们!”一道拐吼到。
已经进办公室里的二狗子们又走了过来,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橡胶警棍,不分头背,照着大家一顿狠打。二流子没有挨打。军哥被打得最凶,警棍落在他背上,发出“嘭 ,嘭”的声音。一边打一边骂:“你狗日的吃了豹子胆了,连警察都敢砍。”
曾经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三个国家的警察在森林外打赌,看谁能在五分钟内打到兔子。第一个进入森林的是英国警察,五分钟后空手而回。第二个是法国警察,也没有打到。第三个是中国警察,他胸有成竹的走入森林,五分钟后他扛个麻袋出来了,当他把麻袋打开的时侯里面爬出来一只熊,只看见那只熊捂着脸颤斗着说:别打了,别打了,我是兔子。
呵呵,这就是国情。不服也得服。不过,最最最丧尽天良的还是深圳东莞温州这几个地方的治安仔。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国家的人,在自己的国土上要办什么暂住证的。广州,义乌几百万黑鬼,那么多没有护照的人,他们有暂住证吗?一个月七八百块钱工资,却要拿350块钱办一张纸的暂住证,这不是抢劫吗?
于是,治安仔就跟所里,村里勾结起来,大肆敲诈勒索,横行霸道,无恶不作。
一道拐把二流子解开,拷到了几米远的地方。免得他吃亏。
郑所长带着几个人,从办公室走了出来,朝军哥狠狠的踢了一脚说:“老子现在去医院,要是人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子回来扒了你的皮。”
“我要打电话。我要给公司打电话。”俊哥又冲郑所长说。
这一次,他没有打人,沉默了几秒钟,对一道拐说,带他去打。然后带着一帮人,开着桑塔纳,往镇上的医院去了。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时间:2019-10-14 12:08:30
二十九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一帮子人从医院里回来了。那个短袖也回来了,还是活蹦乱跳的,没死。只是脖子上缠上了厚厚的绷带,右胳膊还是吊在肩带里面。其实他胳膊上有没有伤,搞不懂医生为啥要这么整,估计是怕那货打人,弄坏了伤口吧。
当他走过走廊的时候,他狠狠的瞪了一眼军哥,并且准备抬脚踢人,旁边一个二狗子赶紧拦住他说:“王警官,你千万不要激动,医生有吩咐的。我们已经帮你报过仇了。”
“你小子等着瞧,我不会放过你的。”短袖撂下一句话,跟着郑所长一帮人进办公室里去了。
俊哥他们中午饭也没捞着吃的,整个下午都没有人给一滴水喝,饥渴交迫。只好蹲一会儿,在地上坐一会儿。个头小的,胳膊被手铐牵在窗栏上,坐都坐不下来,手腕磨得通红。二流子也精疲力尽,消停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俊哥他们公司的领导赶过来了。来了两个人,包了五六条阿诗玛的香烟走进了所长办公室。又过了一会儿,过来一个二狗子,打开了俊哥的手铐,把他带进了办公室。
一帮人坐在沙发上,两个领导站在所长的办公桌前。短袖歪坐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浸血的短袖已经剪开,扔在了角落的垃圾桶里,换上了一件一杠一星的警服。
俊哥的一个领导打开一盒蓝色的白沙王的烟,给屋里每个人散了一颗,一会儿,屋里就烟雾缭绕起来。
他给自己也点上一颗,深吸了一口,对俊哥说:“阿俊,你没事吧?”
“我鼻子被打坏了,是那个穿短袖的警察先打我的,那个杂种三番两次的往棉花包里塞石头,被我发现了。”俊哥跟他领导说。“我说不收他们的棉花不行,要走也不行,还要一包棉花赔他一百块钱,哪有这个道理,这不是明抢吗?”
“你们有问题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要砍警察?”郑所长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又没得手提电话,再说了,他们上来的时候,一没有穿警服,二没有亮警官证,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凭什么怪我?我搞不明白,你们警察为啥要帮地痞流氓?”
现在公司的领导也搞了个七八分明白了。明摆着了警匪是一家啊。但这事儿,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能说穿。
于是他跟郑所长递了一颗烟,说:“郑所长,这事儿起因不在我们,你们的人也有责任,我们的人也受了伤,你看,要不要带他们去医院检查一下?再说了,他们两顿不吃饭,也遭不住啊?”
“*你妈的,老子们还没有吃晚饭呢!”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两杠三星的人说。旁边的一个二狗子介绍说是教导员。
那个领导是个明事理的人,一下子就脑子就转过弯了。
“那这样您看行不行,我们一起去外面吃顿便饭,顺便把这几个伤的人送去医院看看,怕万一有啥子问题呢?您说是不是啊?”
姓郑的所长抽了几口烟,略微琢磨了一下,才说:“小王,你自己去食堂吃点东西,回宿舍休息,接下来一个星期不用上班,明天我派人送你去县医院再看看,其他人跟我走。”
教导员接着说:“叫值班室的人把大门关好,加强警戒。”
于是,一大帮人准备出发,路过走廊的时候,教导员对蹲着地上的人说:“你们有没有人受伤,要去医院检查的?”
“我,我要去医院。”军哥咳嗽着说,他被打得最重,开始咳血,估计受了内伤。橡胶警棍最容易把人的内脏打坏,而外面一点儿看不出来。
“我饿了,我要喝水,我要吃饭,我要回家。”那个二流子也趁机起哄。
“去你妈的小鳖犊子,一天到晚尽给老子惹事儿,等着吧你!”教导员踢了那货一脚。“蹲好,不老实看老子一样揍你!”
“带他去看看,别让他跑了。”教导员对一道拐说。那家伙没吱声儿,默默的打开军哥的手铐,从窗户上解下来,依旧从背后拷上,一行人,分乘几辆桑塔纳,摩托车,往镇上最豪华的梨花洲大酒店出发了。
镇医院就在酒店不远,顺路。到了酒店门口,一个领导带着警员们去了酒店,另一个带着军哥,俊哥,还有一道拐去了医院。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时间:2019-10-14 12:08:30
三十
在镇医院急救室里,一个男医生给俊哥用酒精擦洗了伤口,又用酒精棉球堵在了他的鼻腔里。他只能张着嘴巴呼吸。酒精刺激得鼻腔里又酸又疼,不过其他部位都还好,没有大的问题,都是外伤,鼻梁骨没断。
军哥没那么好运气,医生带他去拍了片,说他必须住院治疗。一道拐带着他办好手续,把他的一只手铐在病床上,就跟领导一起回酒店吃饭去了。临走时叫他老实待着,等一下会有人过来接班。
路上领导又买了几条白沙王的烟带上。酒店里也有,但比外面贵。
到了酒店包房里,十几个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坐着抽烟,菜已经点好了,暂时还没有端上来。
领导进去打开两条烟,给派出所的每个人发了一盒烟,自己也打开一盒,拿出一颗点上。吸了两口,对郑所长说:“郑所长,教导员,今天这个事情实在是对不住,给你们添麻烦了。大家都是为国家工作,还请你们多多包涵,毕竟这个事情也不全是我们的错。”
郑所长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说:“你们的人真是胆大包天,连警察也敢砍!”
“都是误会,都是误会,确实是我们眼拙了,但王警官当时没亮招子,我们确实是不晓得,以为是同流合污的一伙儿的不是?”领导讪讪的说。
“先吃饭,搞到这么晚,大家都饿坏了,有事等下回所里再说。”那个教导员不耐烦的打断了大家的话。
按照沱江家乡的风俗,服务员先端上来一碟花生米,一盘泡菜。夏天天黑得晚,酒店已经打开了灯,但来吃饭的人并不多。梨花洲是一个没有工业的地方,除了收购农作物的生意人外,基本上没有外来人口。
“服务员,你们这里有没得什么酒?”郑所长对服务员说。
“这个我来安排,包领导们满意!”还没等服务员开口说话,另一个领导赶紧起身,往吧台走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他抱过来两盒白云边十五年陈酿,沱江城里讲究这个,自古无酒不吃饭,有宴必有白云边。稍后两个服务员抬着一大箱五星啤酒过来了,上面还搁着两盒白云边。
“都开吗?”一个服务员问。
“菜都没来,开个锤子啊?” 教导员不满的说。
“开,全都打开,甲鱼火锅马上就到,我刚刚到后面厨房看了的。”那个拿酒回来的领导马上跟教导员解释道。
“郑所长,所里那几个人,你看,要不要给他们搞点儿吃的?毕竟扛了老半天了。”另一个领导跟郑所长商量。
“这几个狗日的,饿死算了,给老子惹这么大的麻烦。服务员,叫你们老板娘送几个馒头过去。值班室还有两个警员,搞点儿吃喝过去,记都不能送酒。”郑所长看着给他倒酒的服务员说。
“晓得了。马上就去。”一个服务员把四瓶白酒打开,倒满了十几个塑料杯。另一个把一箱子啤酒都撬开,两个人走了出去。
“唉,伙计,医院二楼204房有一个,堤上从排灌站过去,还有一个大货车司机。帮忙一并都送点儿食物和水过去啊。一起结账。”领导冲服务员的背影喊到。
“那怕是搞不赢,天都黑了,骑摩托车都要跑老半天。”一个服务员边走边嘟囔。
没办法,一个领导只好又出去找酒店老板商量去了。等他回来,已经上了几个菜,众人开始吃喝起来。
两个领导小心翼翼的给大家陪酒。俊哥全程都没有作声,只默默的吃饭。他右边牙好像被打坏了,得慢慢的嚼。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终于酒足饭饱了。一个领导早就提前买好了单,撕走了发票。
一行人又回到了所里,走廊里铐着的几个人都默不作声,只有拍蚊子的声音此起彼伏。那个杂毛也捞到了馒头和水。暂时还没有等到家里人来接。蹲在那里用一只空着的手四下里挠蚊子。
“郑所长,您看这几个人我是不是带回沱江先,天不早了。我们还有一车货在堤上,把人留在这里,您们还得操心。”一个领导说完,给每个人散了一颗烟,把手里提溜的烟给郑所长,教导员每人一条,剩下的都给二狗子们了,并托他们转给王警官一条。
两个人走进办公室,关上门。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又走出来说:“我跟教导员商量了一下,你们把我们的人砍伤了,并且是个正式警察,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明天我还要送他去县医院检查。”
“那是那是,明天我派车来接,反正医院里也还有我们的一个人哪,您放心,所有费用我们公司负责。”另一个领导赶紧接过话题说。
“医院那个不能放了,那个是刀手。其余的人先回去,随时等都派出所传唤,听到了没有?”教导员冲走廊上的一排人吼到。“你狗日的也回去等都,三个月内不能离开梨花洲,懂了不?”教导员又踢了一下那个杂毛的脚说。
“晓得了。”众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我又没砍人,关我啥子事。”那个杂毛仗着跟姓王的警察有关系,还不服气。
“你狗日的还敢说跟你没关系?那石头是怎么来的?再叫唤老子打不死你!滚!”
于是,一帮二狗子上去把大家的手铐松了,两个领导带着众人,挤在一张车上,往江堤上开去,跟大货车汇合去了。杂毛等了好久才自己走了,估计是怕在半路遭人暗算。王警官从宿舍里出来说伤口疼,所里又另派了两个二狗子送他去医院,顺道在医院值班。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时间:2019-10-14 12:08:30
三十一

第二天一大早,一个姓谢的领导又跟司机开着一个面包车,从渡口过了大江,到了梨花洲派出所,给所长和指导员每人给了一个大红包。并且准备把王警官拉到县医院。被告知天一亮就被警车送走了。
“老谢啊,只要人没事,都好说,毕竟我们都是为国家服务撒。医疗费局里都可以报销,但我的人吃了这么大的亏,你们公司不能不表示吧?这说不过去撒!”郑所长说。
“这您放心,克马子吃汤圆,心里有数。还求您多担待,别往局里报。”谢领导赶紧赔着笑脸说。
“医院的那个小崽子我们也调查清楚了,是沱江歌舞团的。这小王八蛋下手可真毒哇,他不能放走,我们要采取监管措施。肋骨有骨折,你们先拖到县医院去看,我们会通知他们团的领导。”
“那是那是,最近要收棉花,又要收粮食,我们人手不够,借过来帮忙的,没想到给您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实在是对不住啊,我回去了一定好好教育。还是一个年轻伢儿,您们多担待些,千万不要让局里,检察院晓得,这样就把伢儿毁了啊,请您一定要高抬贵手。”谢领导忙不迭的给郑所长,教导员递烟。
“我们梨花洲也有你们的分站,我不晓得你们县城里的人为什么会跑到我们这里来收棉花,是不是踩过界了哈?当然,这是你们系统内的事,我不管。老谢,你是聪明人,其他的,我不多说。”郑所长把两只脚搁在办公桌上。教导员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吐烟圈。
“是的,是的。我晓得的。去年我们系统就出了文件,可以跨区域收购,因为任务是分解到各人的,但最终收到的货都囤在库里,一分不少统一上交给国家了。”
“年纪这么小,手却赫么辣,这不管好,以后还不晓得要搞出什么鬼。”教导员板起脸说。“你们也是够意思的人,我们暂时不上报,但你们公司和那个刀手,每人先交五千块钱罚款来,我们再酌情考虑。”
老谢倒吸了一口凉气,几秒钟不到,汗就顺着他稀疏的头发流了下来。
“所长,教导员,这也太多了吧?再说,这个事本来不完全是我们的责任。要罚应该那个泼皮无赖一起罚吧?毕竟是他们挑起事端的。”
“那货要不要罚,不要你操心。我心里有数。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回去筹钱。医院那个,你现在就可以拖回去,但你一定要签担保书,人要是跑了,我会找你麻烦。”教导员说完,摆了摆手,叫老谢到值班室办理担保手续去了。
老谢签了字,摁了手印,又压了几千块钱,就扭头去医院了。晓得这押金无论如何是要不回来了,心里像一把火在烧,却又无可奈何。临走时,往车窗外狠狠的吐了一口浓痰。
“*你妈的土匪,一家子都不得好死。”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时间:2019-10-14 12:08:30
三十二
军哥还拷在204的病床上,胸部打上了一圈白色的石膏,还缠着绷带。两个二狗子看见了所里盖章的担保书,就解下手铐说:“老子们昨天晚上服侍了他一夜,上了三回厕所,天亮又打石膏,日他妈的,还没有结婚,就这么虚,真是见了鬼了。搞得到现在早饭都没吃。”
“哦哦哦,那确实是辛苦了,实在是对不住。”谢领导一边道歉,一边拿出五十块钱,两盒烟,递给二人。
“记都,是回去看病,不是放了。随时等都通知,要是跑了,罪很大的哦。”一个二狗子说。
另一个二狗子笑了笑说:“都这鸡巴样儿了,还跑个毛。回去好好养伤,少泡妞。”两个人拿了烟和钱,走了。
谢领导也随后出去办转院手续去了。没有跟军哥说话。唉,想想也是,既不是他公司的员工,也不是他儿子。死的活的,都跟他没关系。只求这件事能平安着陆,以后再不要过来跟这帮瘟神打交道。
军哥摸了摸一直被拷着的那个手腕,拿起床头桌上的一碗稀饭喝了起来。胸口隐隐的疼,吃一个馒头都费了好大的劲。这还是住院部那个好心的护士可怜他,给他买的。唉,护士难过美男关。颜值高,到哪里都好使。
喝完了稀饭,他挣扎着准备下床,想回去了。正在这时候,那个护士端着药盘走了进来,一见这情景,赶紧把他按住。
“唉唉唉,你要搞么子哦?你不要命了?刚刚打的石膏好吧?”
“我要回去了哦,谢谢你哈。”军哥笑笑对她说。
“回个锤子,老老实实躺好,你上午还要打三瓶吊针。”护士语气坚决的说。
“我的乖乖,三瓶啊?还要不要人活了哦?”军哥惊讶不已。“我真的不想待在这里了。再说了,我打针怕疼。”
“越怕越疼,放心好了,这医院,就我打针水平最高,我是夷陵卫校毕业的哦。”护士把军哥半躺到病床上,一边准备药水,一边跟他唠嗑,想让他尽量放松,降低恐惧心理。
“昨天那个警察是你砍的啵?你娃儿长得这么帅,胆子倒蛮大。”
军哥扫了一眼外面,看到那俩人不在了。才放心大胆的说:“胆子和帅成正比例关系撒,那个警察伤到哪里了,严重不严重哦?我本来也不是故意的。是他歪脑壳,我才砍偏了撒。”
“你娃儿心真狠,这以后哪个敢给你做媳妇儿哦。不过你运气好,再差一厘米,就砍到颈动脉,必死无疑了。昨天把手术室的医生都吓惨了。”
护士抓过那个戴镯子的胳膊看了一下,拷的时间太长了,有点儿缺血,不好扎针,就找到另一个胳膊,扎了进去。把三瓶水一起吊在床头的挂钩上。一边继续跟他聊天。
“你看,我没有骗你吧,一点儿都不疼。你娃断了三根肋骨,一直都没有啃声儿。那个警察缝针的时候,那个嚎叫哦,简直是惊天动地,把病房里的病人都惊到了。”
“啊?还要缝针啊?你们医院穷得连麻醉剂都买不起了索?”
“你晓得个锤子,他那个刀口有五公分长,缝了二十多针呢!靠近大脑,不能打麻药,只能硬缝,那惨叫,比杀猪都惨!”
哇哇哇,军哥心里一阵后怕。幸亏那个刀子没有磨快。估计是撤刀的时候,顺手拉出来的口子。
“你以后要小心了哦,那个人发誓不会放过你。以后你要学好,少跟那些二流子们来往。”
“嗯,我晓得了,谢谢你的提醒,你处男朋友了没得哦?”军哥看着护士两只明亮的眼睛说。
“那你看咧?我们天天三班倒,休息的时候,都要抓紧时间补觉,哪有那个时间哦。”护士笑了笑说。“我都毕业分配到这里两年了,家里都没回过两次。”
“那确实是恼火。我在沱江歌舞剧团工作,你再休息的时候,过来我们那里玩嘛。我们在大堤上收棉花,那个杂毛串通警察欺负我们,太过分了的。”军哥解释说。
“哦,是这么回事啊。下回来收棉花,去找我爸爸给你们带路,我家在杨家河,还在下游一些。这里人都欺生,你们不倒霉才怪。好生休息,打完了叫我换瓶儿。”
“哦,那里啊,我晓得的。那就叫你杨妹儿哈!”
护士莞尔一笑,没有说什么,收拾了一下医疗废品。出去了。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时间:2019-10-14 12:08:30
三十三
洲医院的条件不是很好,没得专门的骨科。所以他们也不想留病人长期在这里住院。当谢领导提出转院的要求,他们很快就答应了。听说谢领导带了面包车,院方也没有坚持用救护车送。很利索的就结了账,拿着转院手续回病房了。王警官的医疗费用有政府报销,这一次总算没有摊在他们头上。
谢领导吁了一口气,稍微放松了一下,这年头,生活不容易啊。赚钱的时候,是一分一分的攒,花钱的时候,钱就像大江里的水,哗啦哗啦的流。虽说咱家是国营单位,有共和国撑着,可有些钱,没得发票,怎么好跟会计交待呢?不找下面乡镇的站所搞几张单子来冲账,年底市里上级部门来查账,就是一个大窟窿。唉,回去了再想想办法。年青人嘴上无毛,真让人不省心哪。
想到这里,谢领导的心又失落了起来。
回到病房,军哥已经换上第二瓶了。他想早点回沱江县城里去,趁护士不在,悄悄的调快了点滴的滴落速度。
“你叫军子是吧?我也是开埠街上的人,你好好养伤,我们派人给你老汉子捎信了,他会来照顾你的。”谢领导轻轻拍了拍军哥的肩膀跟他说。“这帮天杀的警察,下手这么毒,把你和阿俊打成这样!还强词夺理。咱先甭管这么多,养好了身体再说。”
“嗯嗯,感谢领导关心,我还撑得住,当时情况紧急,确实没想到那个人是所里的正式警察,更没有想到他会跟坏人一起欺负我们。”军哥一只胳膊吊在胸前,另一只胳膊在挂着点滴,他只好挣扎着想坐起来表示谢意。领导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活动。
“阿俊上午在县医院等你,他也要再检查一下,等你药水打完了,我们就回去。”领导安慰他说。
军哥心里涌起一阵暖流。这十几个小时,发生的事情太不可思议了。
临走的时候,他路过护士值班室,想去应该跟人家道个别。怎么说都是要感激人家的。受人一馍之恩,当真心道别为报。以身相许那也未尝不可的。只是那妹子一直带着口罩,连脸长啥样儿,都没见过呢。这可不是炸金花,闷一张好牌了,哪个都高兴。闷一张孬牌了,要霉好几分钟。这都不算啥,要是闷一个瓜婆娘了,那就得郁闷一辈子。
想到这里,军哥下面有些零件开始蠢蠢欲动了。胸口也不咋疼了。男人要是分泌了荷尔蒙,肾上腺激素,那指定比麻醉药都管用。
那护士正在专心致志的给药盘配药,压根儿没想到军哥竟然举着药瓶儿走进来了。
“杨妹儿,我要走了哦,来向你道别。谢谢你的馒头和稀饭。”
“唉唉唉,那个病人同志,你还在打吊针,到处跑干啥子嘛?人家叫杨小玲。”旁边另一个护士看见了,赶紧叫军哥坐下来,接过他的药瓶儿,挂在值班室的吊架上继续打。
“我马上就打完了的。”军哥跟她解释道。“我回县医院接都住院。”
“嗯嗯嗯,你打了石膏,千万注意不要过度活动,以免影响骨头愈合,以后要注意,莫跟人家打架。”杨小玲麻溜的拔掉了军哥手腕上的针头,又用一个酒精棉签叫他自己用手按住针眼。
“我这是飞来横祸好吧?”军哥委屈的说。
“晓得了,英雄。下回来收粮食找我老爸给你们带路。”
“我叫袁红军,家在开埠街袁家港,下回你休息到我那里来耍哦。”
“好罗好罗,我们该走哒。”谢领导有些不耐烦了。他拿着医院拍的片子,还有一些没用完的药,走在前面。军哥跟杨小玲挥了挥手,就走了。面包车和司机在医院的院子里等。
三十四
一行人到县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
县医院没有用洲医院的片子,要军哥重新做了个X光透。把他安排在骨科住院部。俊哥的脸过了一个晚上,还是肿,淤血都跑到表皮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办好了住院手续,他就跟着谢领导回公司去交待事件发生的详细经过去了。
临走时,谢领导再三嘱咐军哥,千万不要跑。虽然派出所多少给了些面子,解除了拘押措施,解除了监视人员,但交了押金的,签了担保书的,要是人找不到了,很多人要受到牵连。军哥的老爸估计很快就会从乡下过来了。叫他耐心等待。
军哥百无聊赖的躺在病床上。他开的点滴要下午才开始打。住院部暂时还没有拿到医生开过来的配药单。
县医院里病人比洲医院里多了去了。每个医护人员都是行色匆匆。没得一个人跟他说话,同病室的另两个人也打着厚厚的石膏,除了偶尔呻吟下,平时一声儿不吱。
临近吃午饭的时候,老袁头过来了。早上开埠街粮站的人搭麻木摩托车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给棉花地打农药,他怎么也不相信平时秀气文静的儿子会跟人家干仗,还砍伤了人。虽然儿子没有读成戏剧学院,心里一直有气,但这孩子从小到大,都老老实实的,不是那种调皮捣蛋的人。他一边怀疑儿子是不是犯了事,一边又担心把别人弄得严重不严重,心里七上八下的没底,特地骑自行车,跑到了镇医院,找到了当医生的亲戚,一起赶到了医院。
昨天下半夜又是拍片,又是打石膏,没有睡好,军哥迷迷糊糊中睡着了。脑海里一直浮现着杨小玲那双美丽的大眼睛。
突然,他感到啪的一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他呲了一下牙齿,睁开眼睛一看,老袁头正站在他面前呢。
“你狗日的不好好上班,净给老子惹祸,你不晓得老子们在屋里收拾棉花有几辛苦?”老袁头一边拿草帽扇凉,一边数落儿子。他觉得他虽然耽误了儿子的大好前程,自己确实很惭愧,但总算把儿子弄到了城里歌舞剧团上班,算是弥补了。
“爸爸,你有病啊,你这是干啥子嘛?”军哥一瞬间就明白了发生的事情,委屈的大叫了起来。
“姐夫,你这么大的火气搞嘛子吗?你都不问青红皂白,把军儿怪屈了怎么办?”同来的医生赶紧把老袁头推开,用自己的身体挡在病床前。
军哥眼睛里噙着泪水,老袁头也气得呼呼的,一个劲儿摇草帽扇风。
“姨爹,那帮地痞流氓欺负我们,我们不过是正当防卫。哪个晓得那个瘪三是警察嘛!”军哥的胳膊被绷带吊在胸前,实在是腾不出手来报复他老汉子,只得看着那个医生说。
“红军儿莫急,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啥子,我们一定想办法讨回公道,你要告诉我们是哪个把你打成这个样子滴。”医生一边坐在病床边沿,一边安抚军哥。于是,军哥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医生前因后果。
“这帮婊子养的,就是一群合法的土匪。”同病室的一个人听得义愤填膺,忍不住叫了起来。
“大家让一让,医生查房了啊,哪个是袁红军啊?”两个护士带着一个医生过来查房了。
“这里这里。医生,红军情况咋样啊?”医生亲戚赶紧回答,一边向护士后面拿着病历本的临床医生问道。
“哦,还好,不算严重,听说是警棍打的,断了三根肋骨,今天凌晨洲医院已经做了处置了。住院一个星期,就可以回家休养了。背上还有一些外伤,石膏以外的部位注意按时涂药。”临床医生跟大家笑着解释。
那个医生亲戚不放心,又问了临床医生一些细节问题。然后,他轻松的对老袁头笑了笑,老袁头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下午,医生亲戚就回去了。老袁头留在了医院里,趁军哥打盹儿的那会儿功夫,他去医院对面的商店里,买了一套毛巾,澡盆等东西。军哥在剧团的宿舍隔医院还是有点儿远,只能在那里做好了饭菜拿过来,晚上还得在医院守着。
第三天的时候,他终于熬不住回去了,说是叫袁丽过来照顾她哥几天。没得办法啊,种棉花是一个特别操心的活,一个星期不打农药,棉铃虫能把地球啃穿了。
军哥乐得老袁头回去,他跟老袁头说半句话都费神。更多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顺带想想,下半年梨花洲估计没得什么生意做了,秋冬季节那边除了棉花,没得别的粮食作物收购了。不过,有时间他还是很乐意去看看杨小玲的,先疏通了路子,说不定明年上半年跟都俊哥他们过去收麦子,可以派上用场。
第四天的时候,军哥终于熬不住了,坐卧不安。病房里空间实在是太狭窄了。他撺掇袁丽到医院的大院子里转转。下午时分,医院来来往往的人还是蛮多。他们在医院门诊大楼前的院子里溜达,恰巧碰到他砍伤的那个警察跟两个人走出门诊部。看来他们刚刚在这里换了药。一只胳膊还是吊在胸前。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穿着短袖制服。
当一行三人从袁丽旁边经过的时候,军哥朝地上吐了口水。
“土匪,早晚要翻翘。”翻翘是两眼上翻,两腿一翘的意思,是沱江本地骂人最恶毒的词语。
“你说啥子?老子没找你倒好,你还寻上门来了撒?”几个人明显听到了,马上转过身来,三个人把军哥包围了。
“我又没说你,你想干啥子?”军哥眼睛紧盯着那个警察说。
“你还敢砍老子,老子不会放过你,你跟老子等都起。”三个人恶狠狠的瞪着军哥,但都没有动手。三个人,对付一个病号,胜之不武,再说了,大庭广众之下,有些事情做了影响不好。
袁丽在一旁吓得花容失色,大气儿不敢出,她还是一个玉溪师范学校没有毕业的学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胆小怕事。
军哥没有再说什么,审时度势,他并不占上风。几个人僵持了一会儿,警察三个人走了。
住院期间,军哥剧团的领导一直没有现身,剧团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自顾尚且不暇,没人喜欢管与己无关的烂事。
俊哥有时候晚上下班了,过来坐坐,陪他唠唠嗑儿,偶尔捎点儿零食过来,病房里严禁烟酒。他情况不严重,休不成病假,再说现在是收棉花的旺季,过季了,农户的棉花都卖完了,他今年的任务就完不成了。只得用个大草帽,盖住依然肿着的脸,带着剩下的几个闲人,往紫荆山一带去了。那里跟我们费家店一样,属于丘陵地带,虽然棉花产量不大,但民风比较淳朴。一般没得什么节外生枝的幺蛾子。
梨花洲的江梨本是当地一绝,口味全国独一无二,俊哥他们挨揍事件发生之后,又发生多起欺诈外地客商,甚至拦住渡口,强要过路钱的事情。众多客商被堵在码头上,又气又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大家一个传一个,很快,这个地方的臭名声就传遍了整个沱江。再也没有客商愿意去那里做生意了。几年后,那里江梨落得遍地都是,眼睁睁看着烂在地头,却无人收购,这个东西不耐储存,本地又没得深加工的企业,农民最后实在是无奈,只好砍掉梨树,改种庄稼,损失极其惨重。
看来主政一方的人,目光还是要远大一些才好。梨花洲既有优美风光,又有农业特产,这样一手好牌,愣是让这些鳖犊子们打得稀烂。自古无商不富的道理,到了他们手里,就变成了无商不宰。再过了一些年,我到东北去出差,才发现,老东北真的是无可救赎了。那里官府的搞法跟梨花洲的做法,如同一辙,天上飞个麻雀子,都要扯几根毛,地下爬过一只蚂蚁,都得留下一条腿。实在是太过分了。民间传说的投资不过山海关并非诳语。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时间:2019-10-14 12:08:30
三十五
第七天早上,袁丽早早的就给她哥安排了早餐,又送他到影像科医生那里,重新拍了一个片子。按照医生的嘱咐,在药房拿了一些口服和外涂的药,然后把他送到了医务室,自己去一楼结账了。谢领导垫付的钱不晓得够不够,临走时,军哥把他兜里的钱,一把全都给了袁丽。
医生打开了他的石膏,影像科新洗出来的片子他已经看过了,骨头愈合得蛮好。到底是年青人,有着蓬勃的生机。他重新打了一副石膏。叫军哥回去好好休息,多喝骨头汤,尽量少活动,杜绝剧烈运动。照样把他的右胳膊吊在胸前的吊带里。
“娃儿咧,以后莫要跟人家干仗,把别个打伤了,要坐牢。被别个打伤了,要住院,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哦。”打石膏的医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年青人打架造成的。
“幸亏没有伤到脸,要不然就可惜了。”医生有点儿吃咸萝卜操淡心,吝惜起军哥那张俊美的脸庞了。
“嗯,晓得哒,谢谢您了哈!”军哥用那只没有挂吊带的手,拿着片子,跟骨科医生道别,准备回病房去了。
“记都,再过一个星期了,要过来复查,换石膏。”临走时,骨科医生再三叮嘱。
回到病房,住院部医生正在跟袁丽交待一些事情。外伤都不是大事,隔肠子肚子还好远好远,不会死人,注意按时涂药,按时服药就好了。
出人意料的是开埠街派出所来了一个人,不晓得这件事情,是怎么传到他们那里去的。
来人看了军哥的病历,问了他一些情况就走了。嘱咐他每隔三天,要到户籍所在地派出所签到,一直到他们得到解除拘禁通知为止。
俊哥赶了过来,带了一个三轮麻木,把兄妹俩送到了中心客运站,临走时,硬是给袁丽塞了五百块钱,嘱咐她好好照顾她哥,其余的事情,不要操心,安心养伤。
宿舍里极其简陋,就一张床,还要提防有人下黑手。不如回袁家港老家去,这样袁丽多少还可以帮大人干点儿活。
回到家里,才五十多岁就满脸皱纹的母亲无比心疼,她一辈子就困在田间地里,一年上头连开埠街都去不了几次。她只能每天炖一只土鸡,用这种方式表达她的母爱,用长期的沉默表达丈夫耽误了儿子前程的满心愤懑。
这些事情我没有亲身经历,都是那晚在工程船上喝酒,军哥亲口告诉我的。之所以要原封原的展示给俊哥深圳的儿子看,就是要让他晓得,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如果那天不是地痞无赖惹是生非,如果没有那个警察仗势欺人,他未必会砍出那一刀,未必会惹来牢狱之灾。
这一段时间,军哥割断了一切私心杂念,安心在乡下精养。有时候,想提笔给杨小玲写信,磨蹭半天,也写不了几个字,不由得感叹自己,唉,唱黄梅剧可以,舞文弄墨真不是这块料啊。天上的文曲星那都是有数的,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当的。
他隔几天就搭麻木去派出所点卯的时候,偶尔也去大潘的店子里遛遛。大潘低一届,跟我是同班的。
暑假快要结束了。我把地里的花生都收了回来,天天铺在稻场里晒。新鲜的花生米,不用炒也不用煮,就绊点儿辣椒酱,又嫩又鲜,真是无上的美味啊。地里散落的花生,也不浪费。过个三五天,它们会重新发芽,嫩芽儿刚钻出地面的时候,就用小铲子挖回来,菜籽油爆炒,又甜又脆,特别下饭。非常像河南偃师特产茅草根。
偶尔还能在老林场的林子里搞几只斑鸠下酒。有一种白花尾巴,我们老家叫梨花斑的斑鸠,个体特别大,成熟的块头儿甚至比家养的鸽子还要大。梨花斑一般情况下都是成双结对的出现,要提前去踩点,摸清楚它们的老巢在哪里。隔几天才能动手,这种鸟的警惕性贼高。
每天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雄鸟先飞到鸟窝附近最高的那个树枝上,咕咕咕的叫,雌鸟在老远的地方也时不时咕咕咕的应和。观察很长时间没得危险,雌鸟才飞回窝里照顾幼鸟。雄鸟还是站在高处警戒。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儿报警,两只鸟就飞走了。
逮梨花斑我一般用别人送的一个老三箭,这个兄弟年纪估计比我小不了多少。管子外面已经锈迹斑斑。气室密封度很差,膛线也磨损严重。好在晚上办事的时候,一般射程不超过10米,有时候我更是抵着斑鸠的肚皮开火。准头差一点儿不要紧,斑鸠晚上一般不爱动,只要火头儿发出的声音不太大,一只中枪了掉下来,它的伴侣依然一动不动,我从容的压好米粒,再抠一火。
燕子在我家玩了三天,那几天我晚上没有出去逮斑鸠,因为老林场里确确实实有很多毒蛇。特别是银环蛇多,我们那里管它叫百节蛇,听吴大叔讲故事的时候说,这种蛇,黑白相间的条纹,随着蛇龄的增长不断增多,达到一百条的时候,就在夏天电闪雷鸣的时候,蜕皮升天了。
当然,我并不是怕蛇精。我担心的是另外的原因。长年累月的在林间地头的跑,我晓得这种蛇是聋子,不像别的长虫,听见了人类的声音会提前跑,它只会等到人踩到它的身体的时候,才会发觉,然后,报复性的给人类补上致命一吻。
我给燕子展示了我钓黄鳝的绝活儿。
那是用废旧雨伞的钢骨架,磨锋利,弯成钩子,然后淬火,做成专门的黄鳝钩,穿上大蚯蚓,在稻田护坎稀泥里作钓的。
钓黄鳝的诀窍并不在于钓,而在于找。只有找到了黄鳝洞,才能有的放矢,不至于空手而归。
黄鳝洞一般都隐藏在水面和稀泥结合的水位线偏下。洞口有些许的水草做掩护,附近的泥巴光溜溜的,里面肯定有东西,否则的话,黄鳝要不被人钓走了,要不就搬家了。如果洞口有大团的聚集不散的泡沫的话,那恭喜你,里面有大黄鳝,泡泡个头越大,里面的东西就越大。如果有的洞口很光滑,并且比较大,周围没得水草掩护的话,赶紧跑,那里面指定是一条蛇。
燕子戴着一顶大草帽,提溜着一个竹篾编的小壶篓,跟着我在稻田边窜来窜去,个把两个小时,就弄了二十几条野生黄鳝。可以得胜班师了。
先用盐水把黄鳝泡半个小时,逼它们把肚子里的泥巴全吐出来。然后,用菜籽油爆炒,一边炒,一边盘成一圈儿。做这道菜的诀窍就是必须要用我们家家户户自己做的咸菜,新收的大把花椒做搭配,才好吃。这个美味,我离开家乡后,就再也没有吃到过了。其一是南方人不吃黄鳝泥鳅,其二是没得野花椒,做不出那个味道来。
城里有城里的舒适,乡间有乡间的闲淡,各有千秋,如果不是严重缺乏蛋白质和人民币的话,我未必会选择背井离乡。当然,要排除田虎那帮二狗子的围堵。

三十六
沱江县那时候已经摈弃了农村集体公社那种违背自然规律的发展模式,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经过了十来年的积累后,农村慢慢的活跃了起来。农民们日子稍微活泛了一些。我的邻居们掀掉老旧的土砖房,盖起了小楼。一家盖了,别家纷纷效仿。一时间,村里鞭炮不断,喜酒不断。
摆喜酒,第一件事就是要准备烟酒。并且越是有钱的人家,烟酒的档次越高。
沱江县不产烟草,市里烟厂出产的一种叫做牛仔的白盒烟,但质量太差,烟油很重,抽起来又苦又涩。没有人喜欢。后来这个国营烟厂生存越来越难,没熬到千禧年,就破产倒闭了。
湖南常德出产的芙蓉香烟,以及长沙出产的白沙香烟,是我们那里城里乡下都喜欢的抢手货。地位仅次于云南出产的阿诗玛香烟。
那时候,国家还没有出台烟酒专卖法,但沱江县府的那帮孙子已经眼红里面隐藏的巨大的利润了。为了保护牛仔香烟这个不成器的阿斗,他们竭尽全力的打击湖南烟草进入沱江市场。
哪里有打击,哪里就意味着不可思议的暴利。
禁酒令非但没有令美国与酒隔绝,反倒促使黑社会大发酒财,警察们也趁机大肆腐败,捞黑心钱。
我去缅甸找小潘的时候,亲眼在那边商店里看见,硬中华的烟二百三十一条,软中华四百五十一条,只有国内售价的一半。看来几十年过去了,那帮红眼病依然不肯放弃烟酒带来的滚滚钱流。
沱江大桥是一个公路、铁路、行人共用的三合一大桥。焦柳铁路从上面通过,再从湖南怀化,常德经过,直奔南国。桥上的公路过了桥之后,分成东,西,南三个方向。往南的那条路经过湖南的崇山峻岭,也是到达了南国。很多从南方过来的东西,就是从这个三岔路口进入沱江。这个桥头的交通位置太重要了。当年,杀人如麻的悍匪张君,抢劫了武汉广场,就是从这里,逃回湖南的。
于是,沱江县就成立了烟草稽查队,一天二十四小时在桥头查车。不准任何人和车携带的湖南香烟进入沱江。一经发现,立马儿没收。当然,时至今日,我也不晓得,共和国每年没收的这么多东西去了哪里?有可能是我的层次太低了,没办法接触这些国家机密。深圳海关的人可能比我要清楚。
湖南那边也不甘示弱,在两省交界的石门县设置了哨卡,禁止湖北这边的烟草以及建筑材料进入。并且在常德市里开了一个很大的烟厂直销部,对任何客户都不限量的销售平价烟。
我们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也想到了这条发财的路子。但苦于常规的方法,无法通过稽查站。经过一番冥思苦想之后,有人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既然火车上严格限制烟草走私,限定了每人携带的香烟数量最多不能超过两箱,那咱们就多去几个人,不就可以多弄一些回来了么?
后来我才发现,我们村里能人的智商起码超前了深圳人十年。这种方法后来被人科学的冠名为蚂蚁搬家。
开学前几天,我在家里闲着无事,被这帮人看中,请去帮忙带货。大家先坐中巴车过桥,然后,步行一段时间,到火车站,分头购买火车票。一起坐绿皮车到达常德火车站。大家住在昭阳路的一家小旅馆里。提前一天到达的老板已经把东西弄到旅馆了。大家七手八脚的把外箱拆开,再慢慢的溜达到三姑巷去吃饭,顺道一个人买一个背包。当然,每个人买的样式都不一样,好几个人背一样的包太显眼了,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回来之后,大家立即把烟装到包里,每个人最多只背二十条。外面用几张报纸,或者破衣服盖住。做完这些,就即刻步行到火车站,坐夜班火车返回了。呵呵,每次干活儿都是来去匆匆,我对常德的印象也就仅限于三姑巷里的腊肉好吃。
时间长了,常德火车站大概也知道有我们这群人的存在,他们抱着搞活本地经济的态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般情况下不会找什么麻烦。
经过了四个多小时的旅程,到达沱江大桥站一般是凌晨两点半左右。
这个时间都是提前算计好的。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人最疲惫,稽查队的人喜欢躲在面包车里打瞌睡。
我们下了火车,不敢走公路,三三两两的顺着火车道旁的小路,一直步行,穿过铁路桥,就到了费家店的境内了。但这时候依然不能松懈,田虎这帮孙子,有时候也到桥头巡逻。被他们抓住了,同样没得好果子吃。随便找个借口,拿走十几条烟,我们这一趟就白跑了。
一行人陆陆续续走过桥之后,再沿着铁路走几里路,就到了村小学的门口,那里有一条废弃的省道,平时除了乡民的拖拉机,自行车外,基本上没有人来往。我们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刚好从费家店派出所的背后,绕到了镇上一户人家家里。整个行程,需要步行三四个小时。不容易啊,还是摸黑赶路。好在我从小在农村生活,胆子大,耐力也好,虽然瘦骨嶙峋得像根豆芽菜,但干起活来,还是不拉稀摆带的。
到达目的地卸货的时候,基本上都早上六七点了。老大招呼大家到隔壁早餐店吃几个包子,就发遣散费,各自回家了。我跑一趟能净得五十块钱,人确实是很累,但我还是挺高兴的。因为这些人比田虎这帮孙子要厚道,从来不拖欠农民工工资,活儿做完就结账。
开学前的那段时间,我能攒几百块钱,我一直想买一只海鸥照相机,学校里有一个老师教我学摄影呢。
唉,农村娃脑子比较简单,我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这种生意背后隐藏着巨大的财富。比如厦门的赖昌星,温州的里隆村。任何不法行为的背后其实都归结于义利情仇四大情感因素。在义,利,情,仇四大情感里面,我们费家店人最不看重的,其实是利益,最看重的是情分。而军哥他们下江人则更看重义气。
不过,我最终还是没能买成海鸥相机。因为燕子也来市里上学了。我还没有上完机械实训课,她就来市里了。我把刀也藏了起来,怕她万一来我们学校玩,发现了这个东西,不好。
国庆节之后,燕子她们学校的新生军训搞完了,过完十一就要开始上基础课了。
十月是夷陵一年之中最美丽的季节。上午不算太热,我们躺在五一广场的草坪上,一边懒洋洋的晒着太阳,一边买五毛钱的炒玉米喂鸽子。中午时分,在棉纺厂的生活区里,吃一碗两块钱的炒米粉,再顺着江堤,朔流而上。走到宝塔那里。那时候,宝塔还是属于开关厂的生活区里的一个小平地。四周都包围在红砖楼里,不为外人所知。我的小身板儿派上了用场,跟着钓鱼的人,从江边,走到宝塔下面,再从荆棘里爬上去。燕子一点儿不害怕,好奇的看着脚边的滔滔江水里,磨盘大的漩涡一个接一个的盘旋而过。犯难的地方,我就回过头来,拽她一把。
宝塔一如两百年前的沧桑古朴,厚重的木门没有上锁。飞扬的檐角上停着许多只灰褐色的燕子。围墙上长满了指头粗的小灌木,虽然已经夏末秋初,但依然翠绿,细枝条随风轻摆。青砖墙面做成的八个脚,每个脚下面嵌着一个石刻的猴子,外观一致,作下蹲扛起状。似乎是这八只猴子奋力托起了宝塔。后来才晓得,这不是普通的猴子,是佛教中的八大金刚。塔顶原来还有一座铜人。我们去的时候,铜人已经被人偷走了。八大金刚也被人偷走了几个。那可都是乾隆时期的宝贝啊。
我们拾级旋转而上,爬到了塔顶,远远的看着江对面的五龙山,蜿蜒起伏,与大江相依相伴,逶逶迤迤,一路往东而去。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江风变大,吹得四周的树叶子哗啦哗啦的响,各种不知名的声音从灌木丛里传过来。令人发瘆。宝塔的旁边曾经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古庙。抗战期间,被日本人占领。日本鬼子在庙里驻扎盘营,也在庙里犯下了许多滔天的罪恶。还在不远处开了好几个慰安所。石牌战役以鬼子的惨败结束,临走时,他们把庙也糟蹋完了,到现在已经片瓦无存。
想到这里可能埋有许多的冤魂,我有点儿不自在了,拉着燕子,匆匆离开了宝塔。
夷陵八景,每一个景点都蜚声寰宇,都有着悠久的历史底蕴。只是我们都是农家子弟,没有什么钱。很多时候,我还要流窜到附近的三个高校,替人照相,赚点儿小钱,补贴生活。没有办法带着燕子游遍每一个地方。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去莫继山公园上看看流星,去东山陵园溜溜旱冰。我知道从后山,从草丛里面穿过铁路,东山陵园的铁栅栏,有一个小口子,刚好容一个人钻进去。可以逃避门票。
那个时候,我俩都觉得快乐其实跟钱多钱少无关,只跟心情有关。当然,钱多了,锦上添花也未必不好。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时间:2019-10-14 12:08:30
三十七
袁丽九月初就离开家回玉溪师范了。这是她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学期了。过了春节,她就要按照学校的安排参加毕业实习了。
军哥没了妹妹陪伴,在家里整日如坐针毡。换第三次石膏之后,他就能自己做饭,自己照顾自己。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那都是征对城里那些娇气的人的。咱农村人可没那么多讲究。
他自己用一只胳膊骑自行车去派出所报道,又去开埠街溜达一圈,再骑回来。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一天下午晚些的时候,他从外面溜达回来,发现家里来了客人,屋门口停着几辆摩托车。梨花洲派出所的教导员和开埠街派出所的那个曾经去过医院的警察,还有村里的治保主任,正坐在他家门前场子里,避阴的地方。
老袁头忙不迭的给众人散烟,老妈给人家倒茶。
教导员首先呷了一口茶说:“老袁啊,袁红军恢复得差不多了,咱们这个事情该有个了结了吧?”
“那是那是,还请您高抬贵手,娃儿还小,不懂事哈。”老袁头不住的给几个人弯腰,赔罪。
“当初在我们所里,姓谢的人打包票,每个人拿五千块钱出来,我们才同意让他把人带走,自行医疗的。我们昨天去找他了,他只承认他们公司出五千,还说袁红军不是他们单位的员工,他不会出这个钱,所以我们才来找你。”警察冷冷的看着老袁头说。鹰一样冷峻的眼光使得老袁头根本不敢正视。他只得不断的点头哈腰,希望博得警察们的同情。
“警察同志,五千块钱,这是要了我的老命啊,屋里就靠夏季卖小麦,秋天卖棉花维持生计,还有一个小妹在读师范,一年到头,不吃不喝也攒不到五千块钱,您看屋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得,真的拿不出这么多钱啊?”老袁头额头上的汗不住的往下淌。
“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没得任何关系。你自己看都办。一个星期钱不到位,我们就把案子往县上报,到时候,就不是我们说了算数的。”教导员不由分说,打断了老袁头的话。
“这个事情又不光是我们的错,凭什么罚这么多钱,你们纯粹是把人逼上绝路,你们干脆去抢劫好了。”军哥在一旁听得心里火星子直冒。仍不住插嘴。
“啪”的一声,老袁头扭头给了他一巴掌,“都是你个瘟神,给家里闯这么大的祸,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省心,尽给家里惹麻烦,给老子滚远些,老子看都你烦!”
“老袁,你这是干什么,火气能不能消停些?”村治保主任赶紧站起来,拉住了老袁头的胳膊,一旁沉默不语的老妈赶紧把儿子连拉带拽的弄到里屋去了。
两爷子各自都气呼呼的鼓都眼睛。
治保主任掏出一盒黄色的芙蓉烟,给每个警察散了一颗,点上火,又给自己也点上一颗。
“教导员,这一家人我清楚得很,一直都安分守己的,屋里条件也确实不好,您都看到了的。您看能不能少收一点,农户人家,也确实是不容易。一年到头弄个三四千块钱,一家人能有饭吃,有衣穿都不错了。”
“你闭嘴,没得你啥子事。一分钱都不能少,并且给你一个星期时间,交到我们所里。你自己看都办。”
说完,教导员起身走了,开埠街派出所的人从头到尾一声儿不吱。跟给鬼子带路血洗村庄的汉奸一样,估计多少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儿内疚啥的。
众人不欢而散,老袁头气昏了,也不下地干活了,脚都没洗,直接爬到床上,钻到薄毯子里,蒙头生闷气。儿子大了,比他还高半个头,要是拳对拳,脚对脚的真干,他未必是对手,可眼下,这关又过不去。脑子里思来想去,计无所出。袁丽去学校的时候,把家里仅有的几百块钱都拿走了。马上冬天来临,地里要准备下麦种。可种子,化肥的钱,一分都还没有着落。要是能杀了他换五千块钱,他都愿意。可眼下,他面对这个坎儿,怕是真的过不去了。
次日,天刚亮,老袁头就起来了。跟袁妈两个人费老大劲,抓了两只母鸡,装在蛇皮袋里。准备去医院找那个医生亲戚想办法。袁妈很是心疼,家里的油盐全靠母鸡下蛋卖点儿零花钱。给军哥补身子炖了几只,已经所剩无几了。
袁妈给两个人各炒了一碗油盐饭,怕两个人在路上挨饿。
正吃着,俊哥搭一个摩托车麻木过来了。麻木司机接过了钱,正准备掉头走呢,老袁头见了,赶紧叫他再等一等。好把他们捎到镇上去。
俊哥知道了公司不愿意出钱的事,他很内疚,特意过来看看,给军哥带了一千块钱。那时候,他一个月工资才三百多,也不容易,自己也没有什么积蓄。
袁妈喊俊哥也吃一碗饭,他推辞说已经过了早了,袁妈就给他倒了一杯茶。农户人家,没得什么好东西招待客人的。
军哥三口两口扒完了饭,跟俊哥两个人搭摩托车先走了,他还要到派出所签到,再回县医院换最后一回石膏。老袁头把蛇皮袋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出发往开埠街医院去了。袁妈站在大门口,目送着老袁头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不晓得这一去结果咋样,心里无比忐忑。
俊哥还要赶回去上班,所以他们直接回了县城。军哥去了县医院,医生给他拆了石膏,又叫他躺下,用手按了按胸口,告诉他恢复得很好,接下来不用再来,但仍然需要调养,不能从事激烈活动。他拿了一点口服药,就回剧团宿舍了。他实在是不想再看到老袁头那张苦瓜脸了。不如在县城歇几天再回派出所签到。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小小的决定,竟然坏了大事。

三十八
剧团里还是没得什么鸟事,每年照例的中秋晚会还没有开始排练。没有人管他。他到财务室领了上个月的工资,一共三百多块钱,打算过江去看看梨花洲医院的杨小玲。
总不能空着手去看妹子吧,那样多不礼貌。于是,他就从工人文化宫那里转弯,穿过了步行街,刚走到商业大楼门口停车场,就碰到了行色匆匆的大潘。
“哎,潘老弟,你这么火急火燎的在搞嘛子啊?”
大潘见是老校友,就停了下来。满脸戚戚的跟军哥说:“唉,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又搞出豁子来了。前几天嚷嚷非得要出去打工,一会儿说去广东,一会儿说去北京。老汉子看他自己都搞不棱清,就没有同意给钱,结果昨天晚上,他居然趁老汉子不注意,一棒子把他打晕了,把屋里的钱全部拿跑了,我正准备去长途车站找他呢。”
“我的乖乖,这还了得,也不怕把你老汉子打死了哇?”军哥吓得直吐舌头。“那你在搞么子咧?为啥子不拦着?”
“我刚好昨天晚上在师父那里加班撒。不在屋里。还是我老妈请隔壁街坊去喊我回来滴。”大潘懊悔的说。
大潘家里三兄弟,他高考结束后,就听从家里的安排,在开埠街跟人学修电器。二弟初中毕业后,就跟人学建筑安装,到处跑工地,现在已经出师了。唯独那个小潘,顽劣不训,读初中时就经常逃课,跟一帮二流子们天天在外面偷鸡摸狗。家里人话说重了,就离家出走,无人能奈何得了他。这几年个头长大了些,更加肆无忌惮,经常几个月不回家。
“事不宜迟,赶紧出发,怕晚了,他就上车走了。”军哥拉着大潘就往车站跑。
路过红旗饭店,一大帮二流子在院墙根下摆象棋摊骗人,两人仔细看了看。没有,就穿过马路,往对面的车站大厅跑过去。两个人找遍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看到人,又跟检票员说了很多好话,放两人到后面停车场,来来往往的车都上去看了,依然没得小潘的身影。两个人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哎呀,这样不是个办法,沱江县只有到广东的长途车,要晚上些才发车,就算他执意要走,这时段估计也不会等在车上。你说他平时都喜欢去哪些地方?我们再去那里找找看。”军哥拉着大潘在候车厅的条椅上坐了下来,跟他商量下一步计划。
“他很少跟我唠嗑,但我晓得他喜欢打台球,看录像。”大潘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
“那好,我们就从东边马鞍路查起,一直到西边的大柳树市场,经济园为止。”
两人首先就去了车站旁边,鞋城的地下负一层,那里有两家录像厅,两个人跟门口检票的人说找人,那人没有说话,挥了下手,两人就进去了。地下室里光线昏暗,空气也不流通,一股子难闻的气味。因为是白天,看录像的人不多,几个稀疏的人躺在破旧的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里欧美限量级的录像。看见有来人,也没有大惊小怪。
两人在马鞍路,文化宫找了一遍。依然没有发现。文化宫里台球,录像厅都有。就是没得小潘的身影。
两人又匆匆忙忙的往城西赶。好在沱江县城不大,即使步行,也要不了多久。军哥以前跟着剧团的闲人们经常到处溜达,对一些不知名的小巷子很熟悉。很快两人就穿到了大柳树市场。
那里依然没有找到。两人很是沮丧,于是大潘提议,到江边吹吹风,休息一下子。
那时候江边还是一长溜低矮的小瓦屋,住着码头工人,外来平民,豆腐女等形形色色的人。是这个县城最邪恶的地方。
军哥买了两瓶汽水,一起坐在江边的石头墩子上,两人都有些心灰意冷了。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办。
江风吹走了两人身上的署气。天色逐渐变暗。
“先回我宿舍弄饭吃,晚上再去电影院那边找找看。”军哥提议。
沿着江堤的石子路往东走的时候,,两人依然没有放弃寻找,一个人看路左边,一个人看路右边。一路上只看到一伙骗子,在三码头那里,拢在一堆,玩盖碗数瓜子的骗局,忽悠来往的客人。
一直走到人民旅社那里,两人听见了打闹的声音。旅社旁边的一个小饭馆里,人头攒动,吵闹声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事不关己,两人不想惹什么麻烦,穿过旅社旁边的民主路,前面不多远的小巷子里,就是剧团单身员工的宿舍了。那也是一排低矮的小瓦屋。
小饭馆的对面是纺织公司的一个仓库,两个人沿着仓库的墙角走,生怕惹上什么事。两个人,一个谨小慎微,一个有案在身,都不想沾上什么幺蛾子。
两个人走到了民主路口的时候,听到了后面的吵闹声变成了打砸的声音,伴随着女人的尖叫。两人加速往前走。突然,一伙人从两人身旁跑过,大潘眼尖,一眼就发现了混杂在人群中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小潘,他二话不说,一个箭步窜上去,拉住了他的弟弟。
“你等哈,别走。”大潘赶紧说。
混子们看见同伙突然被人拉住,瞬间就把大潘围了起来,手里多了些家伙。
“别打,这是我哥。”小潘赶紧喊到。
“管你妈是哪个,还不快跑,等都挨刀啊。”一个混子说完,带领其他人往前就跑。
“你个傻逼,快些跑,老板拿刀来了。”小潘有些着急,拉着大潘就跑。军哥也不由自主的跟着大家往前跑。
一行人自顾自的呼啦往前跑,从邮政生活区那里的小巷子里,穿到步行街的小巷子里,拐了几个拐,才停了下来。可怜军哥刚刚拆石膏的人,一口气跑了这么远,感觉呼气的时候,胸口又在疼。
大潘一直拽着他弟弟,死不松手。直到停下来了,才问他:“你们在搞嘛子啊?你把屋里的钱都拿到哪里去了?”
“我们在做业务,你少管闲事。我又没拿你的钱。”小潘白了他哥一眼,没好气的说。
“你是不是想把老汉子打死了算哒啊?”大潘又问他弟弟。
“你妈的,是不是想死哦?”一个混子看见小潘跟大潘拉拉扯扯,走过来恶狠狠的说。
“没得啥子,这是我哥。”小潘赶紧解释道。
“老子不管是哪个,记都不能对任何人说老子的事,否则就是死路一条。”那个人扫了三个人一眼,带领其他的混子们往夜市街那边走了。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先到我宿舍再说。军哥赶紧带着两兄弟,往他的宿舍走去。他再也跑不动了。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时间:2019-10-14 12:08:30
三十九
在宿舍里,几个人煮了一大锅挂面,又在外面买了一些卤菜,油炸花生米,顺道小巷子口的小卖铺里,打了一大瓶巴东苞谷酒。几个人吃喝起来。
这时候才晓得,刚才为啥子在小饭馆里打架。
原来是小饭馆的老板不听劝告,不卖本地产的五星啤酒,非要卖重庆产的山城啤酒。有人出钱,叫他们过来做事,先谈判,谈不成,就武力镇压。唉,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沱江县巴掌大个地方,白道黑道,都搞这么多名堂,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真心不容易。
当然,像我家,老袁头家,这样三代贫农的农户人家,更不容易。
“老三,你把钱拿哪里去了?你把老汉子打惨了,如今看病买药都没得钱了。”大潘喝了一口酒,问他弟弟。
“花了,没得了。”小潘头都没抬,冒出来一句话。
“什么?才一天时间,你就花了几百块?你是存心想饿死一家人索?”大潘一听,气得直哆嗦。
“就是花了,怎么的?”小潘怼了他哥一句,再不吱声。
晚上三个人蜷在一张床上,大潘翻来覆去,整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大潘就红着眼睛,非得要拉着小潘回开埠街去。小潘死活不同意,两兄弟,在宿舍里争得面红耳赤,衣服几乎都要扯破。
军哥赶紧上去劝慰:“算了,算了,他不愿意回去就再说,先在我这里玩几天。等我回去的时候,一起带回去好了。”
大潘无可奈何的回去了,他惦记着老潘要去看医生,拿药。钱肯定是拿不回来了。小潘这个愣头青,六亲不认,搞不好,会对他也下黑手。
军哥和小潘在沱江县城玩了几天,白天两个人一起看两块钱一天的录像,晚上就去找俊哥一起到文化宫那里撸串串,开心玩了几天。
直到三天后的早上,军哥醒过来一看,发现小潘已经不辞而别了。这个家伙,真是鬼得很,来去无踪。
小潘这伙人,估计不是一般的闲人,以后少惹为妙,来了给饭吃,渴了给水喝,不可深交。军哥心里暗自思忖。
军哥摇了摇头,用水瓶的剩水对付着吃了几颗药,把换衣的衣服拿好,出门到商业大楼门口赶车去了。顺道在马鞍路上买了两个大饼。他要回开埠街派出所签字画押。已经耽搁了几天了。
派出所在靠近江边码头那里。公交车直停在开埠街菜市场那里。他下了车,穿过了菜场,走过了中学,就到了派出所的院子。
像往常一样,走到了值班室。准备办理取保候审的签字手续。
值班室的民警一见是他,大惊失色。说话都有点儿不利索了。
“好小子,我们还以为你跑路了,没想到现在居然自投罗网。”一边说,一边指挥几个坐在旁边条椅上看报纸的二狗子,几个人一拥而上,把军哥铐上了。
“我压根儿没有跑好吧,我是去沱江医院换药,中间有事,在单位上耽搁了两天。”军哥见势不妙,赶紧解释。
“取保候审的制度,我老早就跟你讲过的,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也必须按时报道。”那个警察说。
“这几天刚刚接到了通知,中央下达文件,严厉打击各种刑事犯罪,梨花洲派出所已经把你的案子移送到县公安局了,我们也没办法了,你还是自求多福吧。我们会想办法通知你的家人的。”说完,几个人不由分说,把军哥关进了拘留室。
当天下午,军哥就被移送到了沱江县拘留所,可怜老袁头还没来得及跟医生亲戚想好办法呢。
那一年的严打,真是声势浩大啊。我们村里几个二流子,平时偷鸡摸狗,调戏妇女,打架斗殴的,全部判刑坐牢了。至于几个特别猖獗的,在国道边抢劫外地大货车,强迫卖淫的,都是十几年以上的重刑。那几个倒卖湖南烟的,也洗手不干,出去打工,躲风头去了。
元旦前的一个周末,我回家拿生活费。冬天里气温低,同学们都不大爱出去游玩了,我的摄影生意受到了很大的影响,生活变得青黄不接了。
镇里也响应中央的号召,开了一个超级大的公审大会。县法院把今年积攒的一些犯人,和我们费家店的一些坏水集中起来,在镇供销社门口,开万人公审大会,现场宣判。完事,又用东风140的大货车,载着一帮人贩,游遍了城镇村庄,大街小巷。每个人胸前挂着一块白色的牌子,上面写着姓名和罪行。
医生亲戚,找遍了他的同学,朋友,也没得办法。检察院的关系说这一次严打,前所未有,已经不是钱多钱少的事了。搞不好,人捞不出来不说,自己也得搭进去。
据说,那一次,是上面下了死命令,每个派出所必须上报多少个案子,不够人数的,就算是猫猫狗狗的,也必须交上去。
唉,可怜的七零后,生不逢时!一辈子都在经历各种动荡变革。
军哥跟着大货车,游遍了沱江县的好几个的乡镇,最终还是被判了两年,据说,他医生亲戚费了老大的劲儿,还是找到了一个得力的人,那个人直接给检察院打了招呼。要不然,起码是五年以上。
这还不是最惨的!狗日的朱元璋发明的连坐制度,这一次在沱江县重演了一遍。
不过,这一次,不是殉葬,也不是株连九族。而是陪枪毙!
几拨儿犯人,分东南西北几个方向,游遍了全沱江之后,全部汇集到县城北郊的一个废弃的砖瓦厂里。那里有一个造砖取土形成的巨大的坑洼,平时是民兵训练打靶实弹射击的地方。
几十个犯人,排成一排,跪在地上。对面是山。两边是荷枪实弹的武警。后面的宣判席上坐着县法院的人。一个高音喇叭响彻十里。
法官喊到了谁的名字,就有两个武警上去,把那个人蒙上眼睛,架到山脚下,面朝大山,依然跪着,摘掉胸前白色的木牌,走开,另外再有两个武警枪手走上前,用五六半,抵着犯人的后心,砰砰两枪。犯人应声扑倒在地,两只脚朝后乱蹬。几秒钟后,一切归于平静。
十几个死刑犯,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的走向人生的终点。
陪杀的犯人,和围成人山人海的村民一起,亲眼见证着这一残酷的一幕。一会儿,空气中就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没有人知道这些见证者当时是怎么想的。军哥从来也没有跟我提起过。
后来,章君犯了事,也是以这种方式走的时候。军哥选择了回避。从那次之后,沱江县再也没有组织过大规模的公审大会。也再也没有枪毙过犯人了。处置权移交给了市中院,判决权则统一被国家最高法院收走了。
据说那几年,好多事不至死的二流子,都被枪毙了。
沱江县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一些大混混感到害怕。纷纷跑到南方去了。

四十
军哥第一次坐牢被送到了江北监狱的五三农场。袁妈和老袁头多少有些欣慰。因为那个农场跟沱江县不远,只有几十公里而已,听说农场里面也是种稻子,种棉花。农村娃嘛,从小就跟庄稼打交道,这些活计都会,估摸着不会遭很大的罪。农活消停的时候,老袁头还可以骑自行车,从小河那里坐船过去,一天可以来回。
冬天的夷陵有些冷清。那时候,川江还没有拦起一百八十多米高的大坝,江风掠过水面的时候,也吹散了城市上空的云雾,天依旧是蓝的,水也是清澈的。
后来我到了南方的时候,开始无比怀念二十年前的夷陵了。南方虽然也属于江南水乡,但制造业过于集中了。人们只注重经济利益,忽略了环保,导致纵横交错的河流,无一不是漆黑发臭的。连自来水都得花钱从几百公里外的邻县去买。地里种出来的庄稼,根本没有人吃,只能全部拿来酿酒,空气中一天到晚弥漫着各种工业废料的气息。
我的摄影生意不好,肚子里也没得什么油水,早就不踢足球了。没办法,学熊瞎子,猫冬,节省体力。没得心思到处跑。
没有钱的周末,我跟燕子一般上午待在我们学校的图书馆看看书,下午到站前广场去溜达溜达。那里是夷陵城最繁华的地方,广场旁边有一条小路,路两边栽满了银杏树,树上全是金黄色的树叶,地下也落满一片金黄,把整个视野装扮成了一个童话世界。解放路天桥那里,有一条古色古香的步行街。据说已经有了二百多年的历史。夷陵曾经是民国时期最早开放的通商口岸之一。当时在这条街上做生意的外国人多得数不胜数。晚上我们就约同寝室的几个室友一起打双扣,输了喝一缸子冷开水。
那段时间夷陵市区内不太平,发生了一起很严重的凶杀案,学校也再三警戒我们无事不要外出。
体育路上一个女学生移情别恋,被前男友拒绝。于是从县里赶过来,吊了几天的线,终于找到了机会,趁两人在体育馆看演唱会,晚上返回学校的途中下手了。两个人都被捅了十几刀,一死一重伤。
可怜的年青人,青春之花刚刚绽开,就不得不凋谢了。
放寒假之前,大潘和小胖突然到学校找到了我。我非常吃惊,因为小胖跟我不是同班,同窗三年一直没有什么交集,高中毕业后也没有联系过。只晓得他俩高一的时候是同班同学。
我带他俩到学校附近的鱼雷研究所的小吃店吃了一顿饭,他俩就走了。大潘告诉我,小潘又跑了。在沱江车站没找到,想到市里火车站找找看。
唉,这个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没有人能管得住。
寒假结束的时候,燕子先回沱江老家了。我们班要搞电子技术设计答辩,比别的学校推迟了几天。我那几天因为机械制图考试,帮同学补考替考,被机械老师发现了,背了一个处分,才回家。
整个寒假,我都老老实实的待在费家店的老家里,一次沱江县城都没有去。背烟的事情也做不成了。贩卖私烟的那几个头儿早就跑得一干二净。
老妈辛劳了一辈子,身体不太好,冬天特别怕冷。地里的农活儿基本上就落在了我身上。
那年腊月,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鹅毛般的大雪,足足下了三天。第四天雪后初霁,屋旁竹林里的麻雀都饿疯了。我用一个大簸箕做了一个陷阱,一次就抓了四五十只麻雀。全部杀掉,挂在烤火的屋子里,做成腊肉干,一个冬天的蛋白质就有了,我挺高兴。晚上也带着老三箭出去找过几次斑鸠。都无功而返。雪太大了,一个多星期都不化。一直到半夜的时候,老林场的树林里,都还有积雪反射的光线,斑鸠一看见人影儿晃动,就扑啦啦飞走了。鸟翅膀带起来的雪花直往人脖子里钻,遇到人身体的热气就融化,冰凉的雪水直往人脊背上流。冷飕飕的。跑几次空之后,我就不去了。晚上烤烤火了,就窝被子里看书。
那时候的沱江,已经兴起了打工潮,大量的青壮年劳动力开始流往南方。农村凸现出空心化的趋势。
过年前的一个月,家家户户就开始杀年猪了。
于是,左邻右舍经常喊去给杀猪匠帮忙。当然,干打酱油的活儿,我也没白搭,多少也有一些好处。那就是经常有杀猪菜吃。后来跟着军哥他们在社会上做事的时候,我压根儿不怕人家手里明晃晃的刀。虽然,杀猪的时候,我没有亲自操家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但刀这玩意儿,那确实是,阎王殿下跑小鬼--见多了。
一天傍晚时分,好友大朱来我家接我明天早上去他家吃杀猪菜,顺便给杀猪匠搭把手,把猪肉挂到梯子上。我答应了。晚上我俩炖了几只麻雀,吃完饭他就顺着山岗,踱回去了。
大朱跟我同岁,比我低一届,读高中时,是我们那一方有名的才子。跟我一样,家境贫寒,父母极其老实。高考考上了师范学院物理系本科。家里人都在准备摆酒席了。通知书到手,却发现被别人顶掉了。被调剂到了夷陵市另外一个大学里。唉,当时就是那个世道,没有办法。但总算是比我和军哥又稍微幸运了一点。不怕黑社会,就怕社会黑。
这件事对他和我的触动都很大,以至于后来他的弟弟小朱遇到不平事的时候,我俩都没有犹豫,一人砍了几刀,满腔的怒火。也就是因为这件事,我被田虎那帮犊子盯上了。没有人能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再高明的手段,也会留下蛛丝马迹。关键还是要看运气好不好,是不是命中注定。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时间:2019-10-14 12:08:30
五十二
这俩小子鬼鬼祟祟的,近一段时间经常不上班,也很少回宿舍里睡觉。不晓得在搞什么飞机。
我不晓得他们为啥子要喊我吃饭。只不过,我对食堂的猪食很反感,实在是吃腻了。肚子里一点儿油水都没有了。偶尔见到身旁走过个小姑娘,都恨不得搂过来煮了吃了。
我上完中班,又回宿舍洗了个澡,走到那个餐馆的时候,差不多傍晚五点半了。气温不高不低,天色还很明亮,街道道路两旁的路灯也还没有亮起。我路过小商店的时候,顺手买了一盒黄芙蓉,揣在兜里。
在餐馆的一个小包间里,我找到了他俩。我推开门,扫了一眼,发现除了他俩,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人,一个比较白,另一个强壮一些,有点儿黑。
“你来了?好好好,我们早到了,就等你了,坐这边来,马上就上菜,都快饿疯了。”
其中一个室友招呼我坐在他旁边。
“哎呀,实在对不住,我才下中班。找我有啥指教?”我心里没底,不晓得这俩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进去,先问了他一句。
“没啥事儿,县城里来了几个朋友,咱们一起坐坐。食堂里的饭菜实在是太难吃了。你过来了,人多,热闹。”另一个室友解释到。
“就是就是,以后你们到县城了,就找我们玩儿。”那个白脸的人说。
“无功不受禄索!”我给每个人散了一颗黄芙蓉的烟说。
“见外了,见外了,都是年青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再说了,大家住一个宿舍里,都是朋友。”一个室友接到说。
“呵呵,那就叨扰了。”
“不存在的,你莫讲客气了。”一个室友拉我坐下,我不好再推迟,就坐下了。
店老板端过来一个腊排骨火锅,五个人一个人开了一瓶儿啤酒,甩开膀子干了起来。
一瓶儿喝完,老板又进来,给每个人又开了一瓶五星啤酒。
几个人酒足饭饱后,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吹牛。那个白脸的人跟室友换了个位置,坐在我旁边,给我递了一颗白沙王的烟。这烟老贵了,平时我们都抽不起。
我赶紧双手接过来,并且给他道谢。
“你弟娃年纪不大,为人还是蛮爽快索。”白脸的人跟我说,一边用打火机帮我把烟点着。
“你老哥过奖啦,我们费家店的人都这鸟样,一根直肠子通到底,搞不起什么幺蛾子。”我赶紧回答道。
“哦哦哦,你是费家店的索,隔这里没得好远的,我还有个亲戚在那边呢,改天到那边找你玩哈。”白脸笑着跟我说。
“要得嘛,非常欢迎。我们那里有一个非常大的林场,跟原始森林差不多,我带你去玩。还可以打斑鸠哦。不过,就是我的气枪老化了,不中用,最好你自己带家伙过来。”
“那真是不错,斑鸠比土鸡都好吃哦。你可以到沱江城里再买一杆新气枪索。我也没得那个玩意儿。”白脸跟我说。
“呵呵,不瞒你老哥说,家里为了供我读书,已经家徒四壁了。再说,我们在这里实习,一分钱工资都没得,仅仅可以免费吃工作餐而已。实在是囊中羞涩哦。”我不好意思的跟他解释。
“嗨,多大点事儿,一杆气枪才几个钱嘛,最多百把块钱,你看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小忙,这事儿包在我身上。”白脸笑着跟我说。
“老哥,你有啥事儿尽管开口,我一定尽力而为。都是朋友,说其他的事就见外了哦。”我拍了拍白脸的肩膀,爽快的跟他说。
“嗯,也没多大事儿,你只要把电控室的钥匙给我们再刻一把就行了。十几分钟后就还给你。”白脸轻松的跟我说。
“哦,配钥匙啊,那是要搞么子啊?”我随后问了他一句。
“也没得啥子,听说你们电控室里有些破铜烂铁,我们看看能不能搞点儿出来。”白脸轻描淡写的跟我说。
这下子,我算是听明白了,原来,天底下真的没有白吃的晚餐呀。这几个人请我吃鸿门宴呢。
我再回头一想,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帮人,未必是看中了那些个破铜烂铁,说不定是在打那几个进口的大开关的主意呢。
电控室的钥匙我确实有一把,那是机电部的老师傅,信任我,才给了我一把的。他听说我是学电气工程的,多少懂一些电气控制的知识,平时工作中,我也偶尔协助他做一些维修方面的工作,这样的话,也给他自己省了许多的麻烦。有时候,大电机中班夜班期间出现些小问题,不用他过来,我直接就帮他搞定了。
但是现在,我肯定不能把钥匙给这几个人。我不能辜负了人家的信任。
“老哥啊,不瞒你说,钥匙我确实有一把,但每次交接班的时候,就把钥匙交给下一班的人了。不信你搜?”我假装把上衣解开,叫白脸的人自己来摸。
“这个大可不必,我们还能不信得过你老弟嘛。明天你上班嘛,中间去吃饭的时候有机会跑到宿舍来,交给我们就可以了。”白脸爽快的跟我摆摆手说。
“那好嘛,明天有机会再说。”我回答道。
“你们偷了电控室的东西,被人发现了怎么办?”我疑惑的问我那两个室友。
“这个你就甭担心了,我们早就观察好了,水泥厂管理混乱得很,很多人从厂里带东西出去,连有些领导自己都带头拿。尽管放心,没得人晓得的。”一个室友看着我,跟我说。
“天下没得不透风的墙哦。万一哪天穿帮了呢?”我反驳他。
“再说了,我确实不赞成偷人家东西哦。”
我有点儿后悔来吃这顿饭了,没想到,这俩孩子居然给我布了这么一个局。
“哎呀老弟,亏你还读了那么多的书,有些情况下,偷也未必不对哦。信陵君还窃符救赵呢!”那个白脸的人依旧笑着跟我说。
“大人物不告而取叫窃,大者窃国,比如明成祖朱棣,就窃取了他侄子的皇位。再比如你们的精神领袖,他并不是一从娘胎里出来,就是真命天子的。他只不过是一个中师毕业的,虽然说是什么农民讲习所的先生,但你也晓得,那不过是个补习班而已,甚至连私立学校都算不上。他那皇位咋来的,大家都清楚,原本是奉化县溪口镇那个人的。”
“那不是我的精神领袖好啵?我们费家店人每天拜的是土地爷和灶王爷。”
“哈哈哈哈,那也没得啥子。”白脸的人笑了笑,接着说。
“君子不告而取叫窃玉,比如司马相如偷走了卓文君,张仪偷走了和氏璧!”
“哎呀哎呀,你老哥相当有才,说话真是别具一格,不同凡响,连偷人都说得理直气壮的。”
我这回真的是大开眼界了,想不到竟然有人把偷这个事诠释得这么冠冕堂皇,我都要怀疑自己白读了十几年增广贤文了。
“呵呵呵呵,你老弟过奖了。我本来是峡江棉纺厂行政科的。企业都叫蛀虫们啃跨啦,我们实在是没得别的活路了。宋江他们不也是报国无门,才落草为寇,替天行道的么?”
我给每个人散了一颗芙蓉香烟。
“好啦,你俩不要再扯犊子了。明天中午你把钥匙带回宿舍就完事儿了,费什么话!其余的事情,你甭管。”一直没有跟我说话的那个黑脸的人突然开腔了。
我看那个人板着个脸,估计对我的态度很不满意。但我也不能犟着,眼前这个形势对我不利,我指定干不过四个人,说不定,一个也搞不定,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先脱身了再说。
“我先回去琢磨琢磨再说吧。”于是,我跟他们几个人说。
他们几个沉默了一下。黑脸那个人跟我说:“今天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咱们五个人。要是还有第六个人晓得了。那就不好说了哈。”
“嗯,晓得的。你们尽管放心,我什么都不晓得。我还要回去洗衣服,先走了哈。”我给几个人再散了一回烟,就道别走了。他们四个人没有阻拦,也没有吱声儿。我关上包间的门,径直回宿舍了。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时间:2019-10-14 12:08:30
前一段时,一直在准备二建考试,期间还去外地出差了几次,延误了及时更新,对不住列位了哈,我会抓紧时间更新。望大家海涵。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时间:2019-10-14 12:08:30
五十三
八月上旬的沱江,骄阳似火。
太阳烤得路上的土旮沓都变成了极细极细的粉尘,人脚踏上去,立马儿腾起尺把高的灰。像腾云驾雾一般。
我背着一大背包的标书,又回到了水泥厂所在的地方,参加一个企业内部设备采购招标会。只不过,来之前,就已经听说,水泥厂在N多年前就已经改制,变成私人企业了。随后,资源枯竭,搬到外地去了。
如今,这里规划搞一个省级的化工园区,政府准备把东海一带的化工企业吸引过来。到处是在建的工地,遍地都是高耸入云的塔吊和大型工程机械。
唉,这些B人,为了GDP,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化工行业虽然是生活中一个必不可少的行业,但缺乏必要的监管和治理的话,那简直就是一颗不定时的原子弹。
我清楚的记得,好多年前,我正好去那里出差,东南省大丰滨海的一个化工企业,毒气泄漏,全城几十万人连夜逃离的事情。只不过,那时候信息闭塞,有些人,轻易的就把消息散播的渠道给封锁起来了。如今说起来,又有几个人能相信呢?
牺牲一些小蚂蚁来求发展,可能也是不可避免的吧。毕竟打别人的孩子,自己心里不疼。
我又想起了,网络上的一个小段子:一个人向上帝投诉,老虎经常跑到他们的村子里吃人!上帝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说:“你在哪里见过不吃人的老虎吗?再说了,它现在已经很进步了,以前它每天至少要吃十个人才算数,现在听了我的告诫,每天只吃一个了!我手下,这么多的山精树怪,各路神仙,全靠老虎狮子们供奉着,它们都吃不饱,怎么给我们出力?难道要靠你们这些小蚁蝼么?”
天儿实在是太热了,我心里像低血糖一样的难受,心乱如麻,忍不住的胡思乱想。
裤兜里的手机嘀嘀响了几下,我掏出来看了看。气温实在是太高了,手机的橡胶皮套,都他妈的烫手。
我打开一看,是一条微信,咱董事长发过来的:“你好久回?家里米缸又空了,缺油,少盐,你看着办,最好回来时顺路处理了。”
我操,还没开标呢,尽碰到这些瞎事儿,太窝心了都。一点儿不吉利。
还管蚂蚁老虎的干啥?赶紧去投标,祈求老天保佑这个标能中,弄几个小钱儿花花,微信钱包,支付宝里,早就都弹尽粮绝了。
下了公交车,要步行一段路,才能到甲方的招标办去。
我一边走,一边四处瞅。视线所及之处,到处都是一片白花花,就连绿色植物的表面,似乎都泛着一层白颜色。这日头儿,忒毒了。
头顶上的太阳,就像一个功率无比巨大的碘钨灯,炫目的光线下,依然有很多建筑工人在坚持工作,挥汗如雨,跟我一样,为了一点儿蝇头小利,为了家里的米缸,为了艰难的活着,不得不拼老命。
几十年过去啦,到处物是人非,一点儿过去的痕迹都看不见了。我印象中,以前一座非常大,徒步几乎无法跨越的大山,现在居然都不存在了。看来,炸药和机械,确实比愚公的锄头好使。

好不容易挪到了项目公司所在地,一个简易的彩钢板的门房门口。
因为穿着短袖,我两只胳膊晒得通红,估计六七成熟是有了。就像海口秀英街菜场门口现烤的小乳猪那个颜色差不离儿。谁要是饿疯了,蘸点儿酱油和醋,能把我活活吃了。
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准备往公司院子里走。
“站住,干啥的?”门房里突然一个人头,划开小玻璃窗户,伸出来,朝我吼道。
“来你们公司投标的。”我赶紧转过头去告诉他。我心里又一阵烦躁。老江湖了,居然犯了这低级的错误,咋就忽略了卡西莫多的存在呢?
我麻溜的掏出烟来,抽一颗递给那个门卫。
“不准抽烟,不开着空调的吗?啥眼神儿呢你!过来登记!”那个人推开了我递烟的手,递过来一个登记的本子。
大鬼难缠,小鬼也不好打发哈。全国到处都这样。除了那些外资合资企业的门卫,态度那是真的好很多。有些人跟外国人的素质差距,还真不是一点点。
递交标书的时间快到了,我不想节外生枝,三下两下签完了字,把本子往他面前一推。
“前走,左拐,二号电梯,424房间。”门卫扫了一眼登记本,眼皮儿也不抬一下。
招标办设在一间大办公室里。我进去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同行到位了。我赶紧递交标书,签字,画押。然后,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等着招标方的安排。
甲方使用的是简易招标流程,很快就结束了。一切都是老一套,招标方没有当场宣布结果。
一切不当场公布结果的招标活动,都是耍流氓。都是有内幕的。背后都是有人运作的,没有关系,说白了,就是一个陪标的。
出发之前,就有朋友笑话我,是不是想去撞个死耗子。
唉,不是我不懂行业的规矩,实在是家里揭不开锅了,快要穷疯了。让人不得不幻想,万一不小心中标了呢?没有当场宣布结果,意外被馅儿饼砸到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招标搞完后,从门口走进来一个甲方的办公室主任,对大家说:“感谢大家这么热的天,在百忙之中,抽时间来参加我们的招标活动,无论花落谁家,大家今后都是我们公司的朋友,来日方长,以后还会有项目继续合作。真心感谢大家的信赖。我们董事长给大家准备了一顿便饭,请大家一定要赏脸,开了车的,跟都我的车走,没有开车来的同志,请上院子里的别克商务车走。晚餐后的活动,我们根据各位的酒桌上的表现,再另行安排哈。”
既来之则安之吧,跟甲方关系搞好了,无论是中标了,还是后续再来投标,都是很有必要的。
“晚上回不来,你自己去楼下买几个馍哈。”我给董事长发了一个微信,就上了商务车,跟着大部队走了。
车子沿着村里小道,走走拐拐,很久很久,才到达一个渔场里面。大家陆陆续续的停好了车,走进了一个农家小院。
办公室主任已经先到一步,站在院子门口,给大家散烟了。
“大家都是酒精考验的商业成功人士,城里的酒店饭店估计都吃腻了,所以我们董事长特地安排大家到这里来吃农家菜,吃野生甲鱼,现在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做好,大家伙儿可以四处溜达,渔场的环境还是蛮不错的。好奇心强的同志,也可以到厨房看看我们的大师傅,现场宰杀大甲鱼,现做甲鱼火锅哈。”
“好好好,这个安排有点儿意思,别具一格哈。”几个来投标的同行异口同声的说,大家的兴致一下子被点了起来,中标结果似乎一下子,变得不重要了。
我也跟着大家伙,一股脑的跑到厨房里去,想看看厨师是怎么样做甲鱼的。说实话,我们教堂里很多教友都是很排斥这个事情的,有些东西可以吃,但未必要自己亲自去做。那些血淋淋的事情,做起来还是有些心理障碍的。圣经里面告诫人类不要做坏事,和佛教里面劝世人要与人为善,是一个道理。
不大的厨房里,几个人,正在忙活着。
“大家看一下哈,野生的甲鱼,跟家养的甲鱼,就是不一样,我今天就教大家怎么区别,免得以后在菜场里买,上当受骗哈。”一个厨师蹲在地上,一边操刀,收拾一只貌似五六斤重的老鳖,一边教大家。满屋子弥漫着老鳖的血腥味。
他不经意见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大家。
我的心头一震,大吃一惊,仍不住叫了一声儿:“我的老天爷呀,傅司令,这不是你老哥吗?”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时间:2019-10-14 12:08:30
五十四
厨师非常诧异的抬起头,看着我。
“稀客稀客哈,你是哪个嘛?”他一下子还没有想起我来。
“我是在水泥厂机电部实习的程小啊?我当时被几个鳖犊子欺负的时候,你还帮过我的呢!再想想,有印象不?”
我给了他一些提示,这么多年过去了,傅司令除了头发变得花白了一些,别处基本上没有什么改变,所以,我很快就认了出来。
“哦哦哦,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哈,你先坐一哈儿,我慢慢想。等我把甲鱼剁了先,客人们等都吃饭的哈。”傅司令看着我,灿灿的说。我赶紧递给他一颗烟,他伸出了满是鲜血的手,迟疑了一秒钟,又缩回去了。
“不好意思哈,身上到处都是血。等一哈儿,我们再慢慢唠。”
说完,他又低下了头,捡起了砍骨刀,啪啪的剁起甲鱼来。
同行们依然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做活路,一边听他讲解辨别方法和操作技巧。有的还拿着手机,现场拍视频,估计是玩儿快手,或者直播啥的。
当着那么众人,我不好多说。同行中,也没有熟悉的人。没有人搭理我,我就走出厨房,在渔场里溜达。
时值傍晚,太阳快要下钟了,暑气逐渐消退。凉风掺杂着鱼腥气,阵阵袭来。
我大略的数了数,这个农家乐,一共有大大小小的鱼塘十几个,总面积约有个二百来亩,四周都被几十米高的玉杨树给包围着,从外边儿,根本看不到。没有熟人带路,绝对不晓得这里有农家乐,别说吃野生老鳖了。这个公司的董事长,确实是有心了。
农家乐老板家的一个英俊的年青后生仔,看到我独自一个人在鱼塘的田埂上溜达,生怕怠慢了我,就给我送过来一杯茶,跟我一边走,一边唠嗑儿。
他可能不知道,我并不是什么主人家的VIP,而且,很有可能是一个落标的可怜虫,一个帮人家走流程的棋子而已。
“你们这个鱼塘环境真不错啊,简直就是世外桃源。当年范蠡跟西施功成名就之后,也是回到太湖去养鱼了哈。听说,还发了大财。”我主动打开话匣子,跟他调侃到。
“您过奖啦,农村嘛,就这条件,跟城里没法儿比。只不过今年年成不好,像我们这些养鱼的,比养猪的,那是好多了。养猪的,今年算是彻底栽了。过年别说吃猪头肉了,连猪毛都没得了。”
“哦?此话怎讲?啥事儿有这么严重?”听他这么说,我疑惑了。
“唉,今年猪瘟闹得凶,农户养的猪全死光了,损失巨大啊。你看我们鱼塘后面的那一溜猪圈里,一头猪都没有了。” 后生仔垂头丧气的跟我说。
“这么严重啊?比大洪水那年的猪瘟还严重?”
“那严重多了,那年只不过是大家都不敢吃,今年是传染性特别厉害,听说细菌跟着人传播,人走到哪儿,就把病菌带到哪儿,猪一旦被感染,最多一个星期就死了,兽医都没辙儿。”
听他这么一说,我又想起了大洪水那年的情景,脑海里又浮现出师父那张时而威严,时而慈祥的脸。往事如昨,历历在目。
那年的猪瘟闹得人心惶惶,传闻人吃了病猪肉,也会被传染,必死无疑。全沱江的人都吓坏了,活猪白送都没人敢要,猪肉也没人敢吃了。我师父是一个顶天立地,豪气干云的汉子,不但技术过硬,是单位的总工程师,更是胆大包天,从来不惧鬼神。
“我命在天不在猪,别人不敢吃,我还非得吃,我就在食堂炖大猪蹄子,不怕死的,跟我来。”
全公司的人都晓得我师父的厨艺相当了得,一大帮子好吃佬和胆子大的人,都跟他去食堂,啃蹄子,喝烧酒去了。
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后生仔,嘴唇边的几根毛才刚刚突破脸皮的束缚,获得自由。师父不让我去吃,叫我替喝酒的人去值班,说是安全生产重于泰山。我只好到值班室看着几十块仪表,一边吃蛋炒饭,一边流哈喇子。
我那段时间,白天总是很困,经常,吃过午饭,就在食堂的条椅子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见几个同事老娘客,在叽叽喳喳挤兑我:“这小破孩儿,咋这么能睡,呼噜声都能打到天上去。”然后,我就听见我师父跟她们吵:“你们这些更年期妇女,晓得个锤子,没有听说过,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么?细娃儿还小,还在长身体。再说了,再过几年,你们他妈的还一睡千年呢!”
“看你老董,说话咋这么难听呢,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老娘客们板着脸,一哄而散。
唉,我师父总是喜欢护犊子,他可能不晓得,我跟军哥他们晚上游荡在沱江的大街小巷里,仗刀夜行。可是,他已经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老人家了。
“唉,农民们今年又没啥指望了。”我附和着跟他说。心里泛起一阵子苦胆分泌的液体的味道。我今年也没啥指望了,大风不但把猪刮跑了,也把我的人民币刮跑了。下半年的花生米二锅头怕是都消费不起了。
这个话题戳到了我的痛处,我一时语塞,沉默了几秒钟。
我们沿着田埂走了一小段儿,两个人都黯然无语。心里都很沉重。唉,其实,不光是今年,这生活几乎是每年都这么沉重。几乎每年都有这样那样的幺蛾子,从未轻松过。
“呵呵,老弟,你大学毕业了吧?在哪里高就啊?”我主动开腔,想打破这沉默的气氛。
“我在一个三本学校学了几年声乐和键盘,没啥用处。现在在我们镇上搞搞婚庆礼仪,红白喜事啥的。偶尔跟我大哥他们出去跑跑外勤。你也晓得,现在银行的钱又贷不到,缺钱的人,都找地下银行或者网贷。到期了,有些账就外包给大哥他们这样的财务公司。我们就跑跑腿儿,挣点儿出场费。”
这个年轻人还是蛮健谈的,只是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就明白了。跟我当年走的是一样的路子啊。
只不过,那时候,我确实是没路可走,现在他们可能是觉得没钱可挣。区别不大吧。
“学艺术挺好的啊,现在婚庆礼仪公司可赚钱了。”
“唉,同行多,竞争也激烈,现在很多人都直接在酒店办喜事儿,酒店直接就把这一块业务给拿走了。乡下的欠账又多,不好搞。”
“那也是,酒店好像有公关部,是专门搞这个的。”
我经常在外面吃酒席,这里面的道道儿,还是晓得一些的。
“那你跟着财务公司跑,要不得哦,现在国家严厉打击这个行业,干啥事儿了,三个人以上的算团伙儿,五个人就够得上黑社会了哦。”
“那是那是,反正我就跟着打打酱油,开车跑腿儿啥的,砍人,我是不搞的。我们有个同行,把雷猪在宾馆里关了一个星期,结果东西还是没弄回来,家属报警,人被雷子抓起来,判非法拘禁罪。关一天判一个月,打一耳光加一个月,合计一年。现在还在里面啃馍呢,亏大了!”
“唉唉唉,那确实是不划算,这个社会一年时间变化可大了,房价说不定,都翻一番了呢!”
一提到房子,年青人的头发马上炸起来了。
“都是被房子给逼的!其实,要不是为了想买套房子,我也没有必要这么拼的。每个月赶几个红白场子,赚的钱,吃喝抽,指定是用不完的。”
“你这个农家小院,环境这么好,鱼塘又这么多,按理说,不缺钱啊?”
我疑惑的问他。
“你不晓得养鱼的辛苦,冬天起鱼的时候,天寒地冻,累死个人,价钱又低。平时还要分分秒秒的提防着翻塘,苦着呢!一下大雨,老鳖们就越狱了。血本无归。”
年青人苦笑着告诉我这些,我点头表示赞同,拿出烟来,一人一颗点上。
年青人抽了一口,告诉我说:“我媳妇儿不喜欢待在渔场里,也没法儿跟老人相处。最恼火的是小孩子上学没有办法,最近的幼儿园都得去镇上,天天开车接送,十几里路,风雨无阻,我们镇中学的老师比学生都多,家里有学生的人,都搬到县城里去了,干啥其实都是为了孩子。
“呵呵,你这十几里路,不算事儿。我在内蒙那边,见到牧民的孩子都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县城读书,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寄宿呢。一学期,都回不了家。”
“哇哇哇,那确实比我们这里更苦。”
“不过,那边的孩子,从小学到高中,都不用花一分钱的,中午还有免费的牛奶,国家给的。”
“是吗?咱这边可没有这政策啊!”
“人家是少数民族嘛,不一样的。”我笑着给他说。
我朋友家里一千五百亩的草场,现在响应国家政策,弃牧还草了,每年每亩草场国家补贴二百块钱,日子肯定比我们好过多了。这个,确实是没法儿比的。投胎确实是门技术活儿,沱江人不可能有这待遇的。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相反,沱江这里几千年来,就是兵家鏖战之地,贪官们刮地三尺,发家致富之地。
天色渐渐变暗了,晚饭还没有做好,我们慢慢走到了院子里,各人找了一个椅子,坐了下来,继续聊着。
“哎,老弟,问你个事儿?大名鼎鼎的傅司令,咋会在你家厨房呢?”
“他是我姑父呀,我老爸下午帮你们捞甲鱼,被甲鱼枪扎穿了手指头,请他过来帮忙的。”
“哦哦哦,我记得他以前在部队管后勤的啊?”我不解的问。
“是的,是的。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他的故事多了去了。你先歇会儿,我去帮忙端菜,马上吃饭了。”
年青人给我打了个招呼,就跑了,留下了满腹疑惑的我。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时间:2019-10-14 12:08:30
五十五

傅司令当年那是一个多么风光的人物啊!别说在水泥厂,兵工厂这个小圈子里,就算在沱江县城里,那也是响当当,有头有脸的人物。
如今,这个年龄按理来说,也不算大,却连说话都不怎么利索了。不晓得这几十年,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像有点儿阿尔茨海默症了都。
主人家在鱼塘中间的一块空地上,摆了两张大圆桌。客人们坐一桌,主人家和帮忙的人们坐另外一桌。
野生甲鱼的味道确实不错,大家尝过后,都赞不绝口。气氛很快就上来了。
席间大家互相敬酒,很快我们那桌就干完了两瓶儿白酒。又喊帮忙的人搬过来一箱子啤酒。
想想老祖宗们说的:“好女费汉,好菜费酒!”还真是蛮有道理的。
几个开车的人,怕查酒驾,很快就吃饱了,下了酒席,去鱼塘边吹风,欣赏乡村夜景去了。
两桌子的酒鬼们,还在继续酣战。几个小时前,还在招标办明争暗斗,水火不容的人,现在居然都熟络无比,看来酒这东西的作用,真的不一般哈。
主人家脑子活络,干脆把两桌人拢一堆儿,凑成了一桌子酒鬼。气氛更热烈了。
傅司令端着酒杯,拿着一瓶儿白酒,朝我走了过来。
“来来来,这个小哥,我敬你一杯。恕我冒昧,我确实记不起来你是哪个了。唉,年纪大了,又在号子里待了几年,脑子不大好使了。”
我慌忙站起来,双手抱拳:
“傅司令,您太讲客气了。不敢当,不敢当啊!”
我旁边刚好是张空位置,我赶紧把前任吃过的碗筷推到旁边,扶着傅司令坐了下来。
傅司令给他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酒,接着给我的杯子里倒了一杯白酒,碰了一下我的杯子说:“弟娃,今天的脚鱼火锅咋样啊?我喝半杯,你随意哈!”说完,他仰头一下子咪了半杯白酒。
“傅司令真是豪气不减当年!我今天必须得舍命陪君子哈!”我慌忙端子杯子来应和,接着,我也一口气闷了半杯。胃里立马儿燃起了一把火。
“不瞒老哥哈,我在南方混了几十年啦,吃惯了东海里的海带海藻,家乡菜已经没得鉴赏能力了哈。你这个脚鱼炖洋芋确实不错,肥而不腻!这手艺真是炉火纯青,跟当年一样顶呱呱!”
我边说,边竖起大拇指,赞了赞他。
“是不是哦?”傅司令一下子眉飞色舞起来。
“我这辈子,做过的脚鱼没有几万也有几千了。以前我表哥最喜欢吃我做的老鳖了,他说这玩意儿,大补呢!。”
就在他嘴巴里吐出这句话几秒钟,他刚刚还熠熠生辉的眼神儿,突然间就黯淡下来了。就像原本丰满圆润的充气娃娃苍井空突然被人放掉了气一样。搞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弟娃,以后莫叫我傅司令了,我表哥才是正儿八经的司令。我只不过是一个火头军,以前都是兄弟们恭维我,给我老表面子而已。”
“嗨嗨嗨,这必须的撒,只要他一天还是司令,我们就照样得尊重你撒。”我拿起酒瓶,给他添满了白酒。
他居然随手就端起酒杯,一口气闷干了。那可是三两三的杯子啊!我看得眼珠子都快要暴出眼框了。
他停顿了好几秒钟,才告诉我一句让我大吃一惊的话:
“他犯了事,被军事法庭判了十年,已经进去五年了。”
“什么?军事法庭?不可能吧?他可是我们这方圆几百公里最大的官啊?别说县长市长,就是大楚帝国的省长,省军区司令员来,他都未必放在眼里。
“你们部队那可是不归地方管辖的啊。”我大惑不解的问他。
“唉,你也晓得撒,我老表平生最喜欢的两样东西,就是毛爷爷和嫩妹仔了。他弄了二十个亿,被人举报,就拿了一百五十万现金,跑到国外去了。”
傅司令郁郁的说。
“是不是哦?二十个亿啊?就算把我们沱江所有的土旮沓,都当金子卖,也卖不到二十个亿撒?你老哥莫不是在开玩笑索?”
我一边笑他,一边又给他的杯子倒了一杯白酒。
“老哥唉,酒可以乱喝,话不能乱说哦。”
“嗨,跟这里没得关系,一毛钱关系都没得,在这里,他清白得很,最多也就是睡了一些小姑娘而已。”傅司令闷了一口酒,接着说:
“他那钱,都是在老北京搞到的。”
“老北京?哥哥,你不会喝高了吧?沱江隔老北京十万八千里呢,孙猴子几个筋斗也未必翻得过去,他恁的神通广大?”我更纳闷儿了。手里端着酒杯都不敢舔一口,生怕漏掉了他说的什么话。
“唉,你弟娃有所不知,我们部队来沱江之前,一直驻扎在通州县那边,后来这里建了厂,是中央军委直接把我们部队调过来的。那边还有很多院子和土地。他跟人合伙用来盖商品房子了,那几年,行情好,他名下分了这么多钱。”
“哦哦哦,这下子我好像有点儿眉头了,难怪你老哥喝酒这么豪爽,原来,你们全都是北方人呀。”
我有点儿茅塞顿开的感觉了,只是心里在纳闷儿,二十个亿的老人头儿,得多少辆车,才拉得完呀?我这辈子,见过最多的钱,也就是一笔四十万的货款了。那是我坐卧铺大巴车,从哈尔滨,用行李包背回公司去的。一路上,我就把包枕在头底下,连服务区停车,下来放水泄洪,都不敢,生怕被人偷了抢了,自个儿担不起这个责任。全都怪老板娘吓唬我说电汇的手续费,不给报销。真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忒他妈坑人儿了都,这一趟下来,差点儿把我憋成前列腺炎,心脏病,到现在,有些零件都不太好使。
想到这里,我赶紧放下酒杯,捞了几大块老鳖肉,三下两下吃完,咽进肚子里。我也得像刘司令那样,补一补。
不过,我就算大补特补了,也没卵用。家里的米缸还空着呢!经济基础不行,就算人拿伟哥当饭吃,也未必管用。窝心事儿一想,血液就全冲到头上去了,有些零件严重的供血不足,分分钟就像霜打的茄子,蔫儿了。
俗话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我再不中个把项目,怕真的要流落街头,或者抢银行去了。
“唉,老哥,这我可就纳了闷儿了,刘司令弄多少个亿,跟你有毛线关系呀!难道,通州的事儿,你也有份儿?我记得你那时候,为人可重情守义,仗义疏财的啊?要不然,我们有难处的时候,也不会去找你,而你也总是有求必应索?”
“嗨,那也未必!只不过那时候,人家给我老表面子,让我管工厂这边的食堂和部队招待所,钱就像流水一样,没有断过。小姑娘们也主动往身上贴,有点儿膨胀,忘乎所以了。唉,做人,还是得像老人们说的那样,常将有时思无时,莫待无时思有时啊。”
“那是那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啊。老哥,咱来个一二三,把这杯干完了,喝啤的咋样啊?”
我怕傅司令年纪大了,这样子猛喝白的,喝出事来。
“啤的我不喝,那玩意儿涨肚子!你要喝随意啊。甭管我!”
“看你老哥说的,你喝啥,我就喝啥,今天咱哥俩久别重逢,一定要喝尽心啊。”
我给他的杯子,再添一点酒。
“那您跟刘司令真的有份子,还是咋回事儿啊?为啥进去的?您可千万别介,我就觉得您不是那样的人!”
傅司令泯了一口酒,看着我说:
“你还真的了解我,我还真的就不是那样的人,当然,我也没那本事。”
“只不过,我老表的事情穿帮了,后来,又携款潜逃到国外,相当于叛国了,上面很生气。好在,咱们家里面有人住在北京西海,也算是开国元勋吧,看在老人的面子上, 才托人给他捎话,叫他回来的。”
“结果一回来,就被拘了,在职高级军官的身份,很敏感,直接上了军事法庭。好在钱都吐出来了。一基本上没花。他也是傻,都给亲戚存银行里。国安局的人那能是吃白菜萝卜的么?分分钟就查出来了。”
“唉,我真的老了,一喝酒,就管不住自己的嘴,老弟啊,我现在算是个没用的人啦。”傅司令一边说,一边摇头。
“老哥,你千万不要这么说,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像我一样艰难的活着,看不惯的事,多了去了。学学鸵鸟吧。”
这一次,我只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他吧。不敢再给他斟酒了。他喝蒙圈儿了好像。
“老哥,难道你也帮他藏钱了?”我不解的问。
“没有哦。只不过把我和你嫂子的身份证拿过去,说是给我俩整套房子将来回去养老......”
“哪晓得每人名下开了张折子,每张卡里有一百五十万,天晓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钱,也不晓得咋回事儿。”
“那你跟上面说清楚,不就完事儿了么?不至于弄进去吧?”
“唉,你老弟有所不知啊,墙倒万人推,鼓破万人捶。牵出萝卜带出泥!那钱确实不关我的事儿。可上面非得深挖,再说,我干的差事儿,每天都哗啦哗啦的数钱,怎么不沾点儿腥呢?不过,我可没揣自个儿兜里,都吃了,喝了,玩了。”
我俩正唠着呢,有同行公司的业务员过来敬酒。我站起来,跟他碰了碰杯,喝了半杯。有点儿高了。远处鱼塘水面中央的招蚊灯开始摇晃起来。
那个人跟我喝过,就去找别人敬酒了,沱江这边有这个风俗习惯,只要是喝酒的人,都得互相敬酒,俗称打圈儿,我光顾着跟傅司令唠嗑儿,没理会这茬儿了。
“就因为这些事儿?”我接着问他。
我这个人搞了几十年的设计工作,职业习惯,我关注的事情,非得要弄个清楚,才算数。唉,听说,这也是一种病,得治!可一直囊中羞涩,匀不出这笔钱儿来。像刘司令那样的有钱人,估计不会得这个。有人说,现在的有钱人,都流行得抑郁症,就像央视名嘴崔永元那样。不过穷人可沾不上,这是富贵病。
傅司令抿了一口酒,接着说: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我当时不是军籍,不然上了军事法庭就恼火了。上面有人发话,沱江反贪局还是抓住我不放,把十几年的老账都翻出来,把我送了进去。”
“唉,时过境迁,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啦,来,老哥,我敬你,咱们慢慢喝,我好像喝醉了差不多。这老鳖火锅确实不赖!”
这一次,我没有站起来敬傅司令酒,因为我实实在在的感觉到,我的两只脚杆有点儿不听使唤了。
“好哦好哦。好多年不见了,虽然我一直没有想起你来,但我见到你确实蛮亲切,似是故人来。你不会介意我是个话痨吧?”
“那哪能呢您说!你老哥当年对我们非常不错,现在依旧气宇轩昂,我不会这样想的啦。”
“那就好,那就好。我现在是无事一身轻,退休金没有了,工作岗位也没有了。有些话,跟你说出来,心里舒坦多啦。”
傅司令拍了拍我的肩膀,神情释然了很多。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时间:2019-10-14 12:08:30
五十六
人生真是说不清楚!像刘司令,傅司令,他们前半辈子,风光无限,天天好吃好喝,晚上还像小蜜蜂一样花丛中乱转,一朝身陷囹圄,什么都成过眼云烟了。而更多的人,像我一样,每天都全世界瞎跑,比小蚂蚁都忙,偶尔捡到了一小块面包屑,就兴奋不已。
富贵荣华也好,贫贱自在也罢,都各有各的苦楚,各有各的乐趣,人生的轨迹都是天上的主给我们安排好的,各安天命就好。
这时候办公室主任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他好像也喝高了,透过主人家二楼发出来的光线,都看得出来,他的脸变得通红。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感谢大家对我们公司的厚爱,我代表我们董事长,敬大家一杯,中标了的朋友,我们恭喜他,也拜托他在后续的工作中,把产品的质量和工艺做好。一定不要延误合同交货期。没有中标的同志,也不要灰心,来日方长,咱们后期还有项目。杯子里有白酒的,拿白酒,有啤酒的,喝啤酒,一切尽在杯中,我先干为敬了哈。”
说完,他一仰脖儿,把一杯白酒灌下去了。大家都站了起来,效仿他,喝干了手里的酒。
我虽然是一个酒精考验的,乙二醇的忠诚战死,也被沱江人这种豪气干云的喝法折服了。我深深的记得,以前,那酒量换合同的时代,我曾经在东北,一口气闷一杯白酒,半斤的,一点儿都不含糊。这几年,社会风气已经变了,就算谈生意,也很少有人像沱江这样猛喝了。
“好啦,现在大家自由发挥,喝好,喝尽兴。我喝高了,去喝点儿茶先。”办公室主任给大家打了个招呼,就撤退了。
这时候,先前陪我溜达的年轻人拿着一瓶儿啤酒走了过来:
“姑父,这个领导,我都打了好几圈儿了,刚才看见你们在唠嗑儿,就没打扰你们,现在,我敬你们一杯哈!”
“哎呀,客气啦,客气啦。”我赶紧给自己倒了杯啤酒,站了起来。
傅司令不喝啤酒,我又给他添了一点点白酒。他是长辈,没有站起来,又喝得有点儿多了,只摇摇晃晃的把杯子举了起来,大家一起碰杯,然后,一干而净。
年青人拧着瓶子又找别人打圈儿去了。
我现在真的是二百五了,脑子里开始发懵,胃变得难受起来。原本担心投标结果,心情一直七上八下的,很忐忑的,又为傅司令的起起落落的遭遇嘘嘘不已,心里五味陈杂,不晓得听完了傅司令的吐槽,该怎么样来抚慰他,也不敢再劝他喝酒了。
我这人在外面摸爬滚打了这么久,不说混成精,但起码也算是见多识广了,晓得酒后吐真言,那在江湖上,是绝对要不得的,所以,我一般喝到位了,就装哑巴,闭口不言,或者当个忠实的听众,偶尔附和一下。
“老哥哥,我今儿喝多哒,把您陪不好啦,您多担待哈!”我歉意的朝傅司令笑了笑。
“嗨嗨嗨,弟娃儿见外哒,我也喝得七荤八素了,好久没有喝这么多了,也好久没有人陪我说这么多话了。舒坦,心里轻松多了!”
“老哥,一别多年,我现在几乎连家乡话都说不利索了,你要是有时间,一定要来夷陵,我现在住在那里,窝里有正宗的二锅头和花生米,咱哥俩,一定要再好好唠唠,也要感谢你当年仗义相助哈。”
“那感情好,到时候,你别介我啰嗦就成!”
天色渐渐趋晚,蚊子兵团开始上班了。大家伙儿拍蚊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主人家的女人们,开始收拾那张空着的酒桌了。我也自觉的把凳子往后挪,方便别人收拾锅碗瓢盆。
傅司令要了我的电话号码,就起身朝厨房去了,估计是帮忙收拾去了。看他的背影,依然高大魁梧,只是喝得有点儿多了,走路步子都有点儿趔趄了。
我坐在院子里,脑子里一团乱麻,不晓得该想些啥子。
车队里,别克商务车的尾灯亮了起来,滴滴响了几下喇叭。这是提醒大家准备撤退的信号了。我跟着人流,往外走,一边跟站在门口送行的主人家的人道别。
没有看到傅司令和年青人。他们估计正在厨房忙活着。
生活中,总有许多人不期而遇,总有许多事想忘断片儿,却又总不得不给翻起。就像沱江洄水湾里的残枝落叶,冬天的时候,都已经尘埃落定了,一遇到涨水,就又被激流卷起来,沉下去,又被卷起来,再沉下去,反反复复。真是无奈!
办公室主任晚上陪我们喝了酒,没敢开车。跟我一起坐在商务车里。我在路过一个镇上的时候,就跟他打了一个招呼,下车了。晚上没有回城的中巴车了,我喝得也差不多了,走不动了。只好在公路边,找了一家便宜的宾馆住下来先。
小镇上没有什么外来人口,宾馆里静悄悄的,我随便洗了一下,躺在床上,胃还在难受,脑子有点儿晕,但又睡不着。我只好把灯尽量调暗一点,尽量培养一些瞌睡虫子。
朦朦胧胧中,跟傅司令相识,他仗义相助的情景,又一幕幕浮上脑海里来。

楼主:沱江市井小民

字数:115138

帖子分类:天涯杂谈

发表时间:2018-11-19 00:46:39

更新时间:2019-10-14 12:08:30

评论数:1068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下载地址:TXT下载

 

推荐帖子

热门帖子

随机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