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推时间坐标，穿越历史尘埃，一千多年前的大唐，盛世繁华，锦绣灿烂，人杰辈出，群星闪耀。那是一个万事空前的时代，甚至在很多方面也是绝后的时代。大唐，给予人思想与行为上的宽容是历代少有的，自由的空气也孕育了文化上非凡的自信与创造力。这样的创造力像血液流淌在帝国的每一寸土地上，不只在气象万千的长安城，任何一座大唐的城市，任何一处大唐的乡村，不经意间你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绮丽风尚。

常熟，江南小城。温暖的阳光洒落在高低错落的白墙黑瓦上，树木成荫，街巷井然。临街的店铺，伙计正忙着卸下门窗护板；乡下赶早市的农夫，挑着新鲜的鱼和蔬菜疾行。此时忽听得街上骚动，有人大声惊叫起来。只见一人衣衫不整、手里执着酒壶，一路狂奔而来，大呼小叫着往县衙方向去了。此人所过之处，空气中便流荡着一股浓郁的酒气，久久不散。这一幕，住在这里的老街坊们已经习以为常了，那个发出讶异之声的人，想必是第一回见到此情此景。

你道为何街坊们不觉得奇怪，因为那个醉酒狂奔的人不是别个，正是本地的父母官，县尉大人张旭。张旭自打来常熟做官，常常喝醉了酒在这条街上奔跑，人们开始感到奇怪，慢慢也就见怪不怪了。据说张旭喜欢到街巷另一头的一家小酒馆喝酒，彻夜不休，第二天早晨便醉醺醺地跑步回县尉府。他不拘泥于俗礼，衣衫凌乱不堪，头发披散飞扬，像个疯子一样。奔回县府，他就以头蘸墨，以发代笔，在纸上肆意挥洒，竟写出舞蹈般妙绝的书法作品。时间长了，大家就管张旭醉奔的这条街叫作“醉尉街”，原来的街名反倒没人叫了。

唐初大书法家虞世南师法二王（王羲之和王献之），深得其妙。他的外甥陆柬之早年向舅舅虞世南学习书法，后又师从欧阳询，晚年潜心临摹二王，终成大器。陆柬之是张旭的外祖父，张旭出生时陆柬之已去世很多年了，他跟着堂舅陆彦远学习书法，既领会了二王笔法的真谛，又有创造性开拓。而在酒醉中获取精神上的自由逸放，使张旭的狂草在不逾规矩的前提下天马行空，汪洋恣肆于笔下，腾跃飞舞于纸上。据说张旭每在酒酣之后才会书写，以酒催化的艺术灵感此刻最是无拘无束，物我两忘。笔锋所至，泼墨所向，都是鬼斧神工。

张旭好酒，酒后写书法，狂荡奔放，时人送他一个雅号“张颠”。颠者，既是说他酒醉后的形态，又是说他书法的风貌。张旭常常以发代笔书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有也是东施效颦。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写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你会感觉他哪里是在写字，分明是搅动天地云烟，以黑洞般的万有引力将它们吸在一个二维空间里。但是那些云烟绝不止于静态的安然，它们随时都要从纸上飞起来，如“神虬腾霄，夏云出岫，逸势奇状，莫可穷测”，亦如“孤蓬自振，惊沙坐飞”，又如“盲风异雨，惊雷激电，变怪杂出，气蒸烟合，倏忽万里。”

同时代人李颀，是张旭的好朋友。李颀写过一首诗《赠张旭》，极其精准地用文字刻画出了张旭狂放不羁的形象：

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
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
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
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
下舍风萧条，寒草满户庭。
问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
左手持蟹螯，右手执丹经。
瞪目视霄汉，不知醉与醒。
诸宾且方坐，旭日临东城。
荷叶裹江鱼，白瓯贮香粳。
微禄心不屑，放神于八纮。
时人不识者，即是安期生。

大诗人高适的《醉后赠张九旭》则云：
世上谩相识，此翁殊不然。
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
白发老闲事，青云在目前。
床头一壶酒，能更几回眠？

张旭史称“草圣”，但他不止是一个牛掰的书法大家哟，他也是诗人一枚。明代人钟惺有云：“张颠诗不多见，皆细润有致，乃知颠者不是粗人，粗人颠不得。”尽管张旭留存下来的诗歌不多，有些诗的作者归属也有争议，但张旭能诗，则是不争之实。施耐庵在《水浒传》记录了据称是张旭所作的《醉歌行》：

金瓯潋滟倾欢伯，双手擎来两眸白。
延颈长舒似玉虹，咽吞犹恨江湖窄。
昔年侍宴玉皇前，敌饮都无两三客。
蟠桃烂熟堆珊瑚，琼液浓斟浮虎珀。
流霞畅饮数百杯，肌肤润泽腮微赤。
天地闻知酒量洪，劝令受赐三千石。
飞仙劝我不记数，酩酊神清爽筋骨。
东君命我赋新诗，笑指三山咏标格。
信笔挥成五百言，不觉尊前堕巾帻。
宴罢昏迷不记归，乘惊误入云光宅。
仙童扶下紫云来，不辨东西与南北。
一饮千钟百首诗，草书乱散纵横划。

南湖野客评曰：张旭学书师法二王轨仪，传承得其精要，又于“争道”获布局实白构思意境，“闻鼓”知笔法轻重缓急虚实，“剑舞”悟纵横回旋翔落收放，古法新意融会贯通，遂造就绝代草书。旭好酒，每作书，必先饮酒至酣，兴来意会之时，龙蛇大小，络结胸中，鹰凤振翅，画影腹内，于是笔墨所向，非为书，乃挥洒天地风云雷电者也。张旭惊世于唐而名振古今，一杆笔得其逸，一杯酒得其颠，其为人豁达不羁，其醉酒纵放疏狂，其作书神逸飞动。是以酒仙榜录其在册，号为「酒颠」。

参考资料：
北宋宋祁、欧阳修等《新唐书·列传·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