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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人也邈,其事也悄

楼主:ty_郭小米215  时间:2019-10-25 17:16:09
有个习惯,时常心中会涌上一个词,词的因缘可能由人事刺激,也可能下意识捕捉到,也可能完全空穴来风。这个词浮现了,就要珍惜,会在百度搜索一下。今天的关键词竟是“逃避”。
百度解释当然没有意外,我关注的不是基本释义,而是词条举例,逃避的举例是关于韩愈的。

唐韩愈《与陈给事书》:“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诛,无所逃避。”

这句话很有意思,这个“邈”和“悄”都是很暧昧的字眼儿,邈者,远也,就是不大理你,冷淡样儿;悄者静也,就是不跟你说话,沉默不回应。整句话的意思推测来看,就是说:你不理我是因为你生气我后来没再去看你;你不跟我讲话就是暗示我这个意思。我忽然想通了,原来我这么傻的,我该对此事负责。

说来说去,韩文豪的意思就是——都是我的错。

这陈给事是谁呢?韩愈干吗这么看重他,心思如此诡谲,就象恋爱中男女在揣摩乃至虚构对方心思。

我当然会继续下一步,搜索全文,于是知道大致怎么回事了。

韩愈先跟这个叫陈给事的人叙了旧情。“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原来曾经两人是老相识,曾经姓陈的还夸过他。那接下来呢?转了,两个人的交集越来越少了,为什么?一个情况是因为“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就是说我很穷,为了谋生到处奔走,没法经常去看您。一般来说这种话都是托辞,但这样解释总好过没解释,有解释的必要性就意味着这个人对他来说意识到了在生命中的重要意义。第二个情况韩愈的陈述就直接具体很多了,“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这有点长门怨的意思了,爱博而用情不专,我看到这很讶其用词,虽说古人很喜欢用弃妇之类的自比,但韩愈这段话不是比喻,是很真诚地说出了自己感受,友情也好爱情也罢,围绕巴结你的人太多了,不差我一个,何况是如此卑微的我,我要知趣就离您远远的,不碍你眼。语气不是委屈,只是陈情。光说对方的原因显然不当,这不科学也不真诚,所以接下来韩愈又进行了自我检讨:“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好为人师以至写出千古《师说》,门下弟子无数,写出《原道》开了唐宋新儒学的新声,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竟然说自己有文无道!读到此处很想学星爷那样干笑几声,眼里点点泪光。这番话的内涵太多了,一段关系的渐渐疏远,自己应负怎样的责任?这个自省的人骄傲的人在努力寻找自己做人失败的原因:我的文越有名,文人集团越难以接受我!如果他一下子就说出这句话,就显得太傲慢太自负,前面铺垫了一句自省:我的文与道是不齐的,我修养不够,不够谨慎不够懂人情世故不够能收敛光芒,这真是我的不对。因此这段话人情练达中有文士的狂傲,但最打动人的却是他对自己性格弱点的无可奈何,甚至连弱点都不觉得,他对自己更抱有深切的同情与自矜。就是因为这些原因,韩愈在上半篇的结尾处写到: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两个朋友就这样从“见”到了“不见”。

下半篇却开始从“不见”写到了“见”。



“也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温乎其容,若加其新”,这话很妙,你待我温暖,就像待新朋友一样,细细玩味这句话,觉得刻骨苍凉,为什么我们总是待身边的人那样粗暴随便不假辞色,而对远方未曾谋面的网友或者偶尔结交的新知却如沐春风、宽厚有加?旧朋与新交,我们对谁的态度更温存?待一个老友如新朋,这种况味既是安慰同时也是疏远吧。“属乎其言,若闵其穷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韩愈此时以困顿之姿去见得势的旧交,被热情招呼被施与同情,乃至告辞回来,竟兴奋到忍不住把这些情况与人分享。但可惜接下来他又因事很久没有去见陈给事了,再次见面,陈的态度就是“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韩愈告辞回来,心中恐惧,不敢再登门拜见。

到底为什么陈给事会这样待他呢?发生了什么?韩愈猜测对方的疏远和沉默都是有原因的,是因为自己没有去看对方他才生自己的气,自己“无可逃避”,必要解释清楚才好,最后甚至呈上自己最近写的几篇文章,特特声明这些文章没有任何修饰,诚惶诚恐地剖白自己修好的意愿。

这篇信笺不足五百字,字里行间自贬自责,委婉动情,又一路顿挫跌宕,透露出不甘低眉伏首的慷慨情态。我最大的兴趣点在于一代文豪是怎样处理他的友朋交谊的,友情中的自尊和同情又是怎样落实的。诚惶诚恐是套话,韩愈写这封的真实心理到底是怎样的?

于是不能罢休,读完全文我再继续查找相关背景资料。

陈给事,名京。和韩愈、柳宗元等大家既属同僚又是文友,陈京死后为其书写行状的墓志,还是出自柳宗元笔下。百度百科里写道:803年,关中地区大旱,韩愈上书奏请减免徭役租赋,因此得罪了权贵,被贬为阳山县令。陈京却在这年得到了升迁,可谓宦海扬帆,春风得意。韩愈对仕途仍充满了幻想,希望能有人荐举,重返朝廷做官。所以他对这位备受皇帝欣赏的新迁给事中陈京,还抱有很大的希望。他写这封信的目的,就在于联络感情。

果真如此吗?韩愈低眉修好的理由在于巴结权贵东山再起?而陈京不理他是因为得了势就不理失势旧交?随便翻了几篇评论文章,全是在骂陈京是小人嘴脸,简直不配为君子之朋,小人之交断了才够痛快。而为求重新回归庙堂不惜百般细微揣测疏远他的势利小人,韩夫子实在太窝囊了。

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呢?因为这篇文章的结尾太过了。开篇我提到那句韩愈关于“邈”和“静”的猜测思量是我最欣赏的,由此才对此文感了兴趣,但结尾处却让我大大恶心了一把,开始怀疑起韩愈的用心来。

韩愈最后写道:“《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不加装饰。皆有揩字注字处,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更写。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可也。”以文会友相当自然,以书稿为礼更显真挚,但这篇送孟东野的序言,不是一般的文章,全篇的中心就四个字——“不平则鸣”, 生纸写,就是原稿,没修改过的最初稿,如此用心良苦地赠送书稿,又特特地声明自己都来不及按照礼节用熟纸重新誊写,这两个人关系发展不是一日两日,信中也无急事,何至于如此仓促行书送文?韩愈明显是在以故意不讲礼节来打动对方的真情,原稿是真稿,不装饰是真情,可这样特意申明,我反而感觉到了做作、不光明磊落。

为此我再换各种关键词去搜索关于韩愈的为人,包括各种八卦野史。以及陈京到底是怎样的人。

其实写到这里我已经有点写不下去了,完全没了最初的心气。但写文要有耐心,不可半途而废,哪怕这篇文明显不值得写,也要写完才对。

事实是,陈京为什么对韩愈又邈又静呢?因为他得了精神病。据《新唐书》记载,贞元十九年,唐德宗准备启用陈京为宰相,不料他“会病狂易,自刺弗殊,又言中书舍人崔邠、御史中丞李汶讪己,帝使诘辨无状,然犹自考功员外再迁给事中,皆兼集贤殿学士。帝疑京为忌者中伤,中人问赉相继。后对延英,帝谕遣,京沮骇走出,罢为秘书少监,卒。”陈京病重狂躁,竟会在无任何诱因的情况下自残!又告别人诬陷他,经调查发现,这些都属子虚乌有!陈京任职给事中,是在他重病在身的时候,而且是皇帝象征性地赏赐,并很快就被罢免了。也就是说陈京根本没就职,也不可能对韩愈“同进者忌”!

韩愈这封信中那些真情剖白,立意全在“何不把悲哀感觉假设是来自你‍虚构”,告诉自己同时最主要暗示对方是爱自己的是重视自己的,是对自己好的,说穿了还是自恋。假借理解别人来解脱自己。其实最简单的事实是根本没有所谓的虚构,对方根本没法爱得起你,他连自己都爱不起来,他疯了。

最让我难受的是,韩愈此文为后世开掘了“韩是陈非”评议的渊源,而且他很快复职回京,得知真相,陈京作为他诚惶诚恐一心修好的老友,生前得到了他的生纸原稿孟东野序,死后却没得到他一字祭慰,遂令《与陈给事书》成为他的奇文,却是陈京的奇耻。

楼主:ty_郭小米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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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18-03-01 21:57:49

更新时间:2019-10-25 17: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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