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恙

一片蝴蝶翅羽掠过眼睫毛
黎明。瑰色
在陈旧的淡蓝里
醉得踉踉跄跄

乙醇分子在空气里
漫散。热起来的五月天
电线上蔷薇低垂
蜘蛛悬空
线条晶莹的丝，若起若伏
隐在窗户一角

牛奶是热的
麦片入口即化
感冒的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桌上有保温垫
玻璃瓶里有糖衣片

书上的字都包围过来
——那是多久以前看过的
念念不忘的
情节

阅

一些夸张的表达，是想象力的骨折级损伤。时间性严重错位。敏感者往往拥有着最纤细的灵魂触角，在与现实穿插的异空间往复探寻，试图串联起内心生活和社会生活的碰撞交感，用撷取的片段组合成记忆的物质链。无数链条也渐渐成为自身的形塑，精神的囚笼。
无感情也是感情的种类。旁观者也是参与者。甚至在某些时候，冲动是火山一样的岩浆，喷射着掩埋不住的灰渣，碎石和矿物质粒子。一切语言都是陈列，都是证明活过的尸骸。有的从容，有的干枯，有的庄严，有的整饬，有的狰狞，有的扭曲，有的腐烂。遗址，养活着大批挖掘民工，考古队和研究人员。
迷失的人们，搞混了过去，现在，未来。所有钟摆都“喀嚓”“喀嚓”掉进机械的惯性停不下来。眼睛茫然四顾，大张着嘴巴呼吸，人类的婴儿哇哇叫着，从头开始学习一二三，翻开看图识字。
沙漠里出现的海市蜃楼，是幻觉，是真实？女娲还在补天？博物馆里，形状为C的红山玉龙刚被雕刻出来？激动的汗珠在技工磨出血的老茧上，像一滴委屈干瘪的泪水，咸咸黏黏地等待蒸发。
我打了个呵欠，关掉电视上时而萎靡迟钝时而活蹦乱跳的动物世界。

小说（二）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尔罕•帕慕克说，小说是第二生活。这句总结式的论述，对爱好小说的人来说，无疑是种肯定。然而，对热爱生活的人来说，更是种莫大肯定。
只有在现实和想象之间存在塌陷落差时，小说（文学）才有介入的价值意义。它作为弥合与填补的后续措施，在悬崖和鸿沟之间试图搭建沟通空间的悬梯，在缺少人迹的地方，以思想性乌托邦的方式，营救生活的不幸缺位。
生活充满着遗憾，小说步步其后尘也自然沦为遗憾的艺术。人的局限性哪怕在没有任何束缚的自由状态下，也会自己创造窠臼。认识决定论和行为决定论相差无几。哪里有掩饰，哪里就有虚伪。人的情感行为即便在虚构的体系里，依然遵循着个人主义的草蛇灰线。
在反思改造现象的进程中，人无法不审视自我的位置。因此，个体不可推卸地树立了社会实践的一面镜子，从各自不同角度折射历史现实对于人生的影响。
张枣有诗句说，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小说就是那样的翩然落花，在岁月的流水中，浮沉。假如那种带有省思意趣的修辞美，不能有效警醒和纠偏岸上的脚步，依然可将之归类为懦弱者的梦幻艺术。

写疫情下的生活——

云端

保持社交距离
相逢也只是点头微笑

死亡是人人需要消化的
铁元素
敲打生物钟

时间快速翻页
流水落花与我何干
酾酒横槊，纵横开阖
一个心念立定于
一张白纸
便可收拾千年兴衰

陌生人匆匆而逝
暖风牵来挂去
虫虫飞

在路上

一

高速公路上的景色像电脑赛车游戏中的路线图，干净，单调，连绵无尽。如果不是窗外灌进来满耳风声，真实和虚假有谁能分得清？130码的速度，人乘着现代车辇钻进呼啸的时间隧道，应声刷刷倒退的是初夏风景的一张张塔罗牌。
疫情尚未结束，出门坐飞机火车，不可避免地要融入未知群体，短时期内都是被排除的选项。开车成了最佳选择。五月六日后，高速开始收费。少了些拥挤上路贪便宜的私家车，尽管是长途，倒也一路顺风，不必耽搁行程。
因工作关系，经常往返于省际之间。高速路的平坦快捷，并不能带给人更多的视觉享受与感官愉悦。车坐久了，容易陷入冥想，产生时空错乱感。不知道此身何属，窗外的景色也仿佛僵在那里了，千百年来无动于衷。有些地方的高速站，更让人怔忡，城堞高耸，是光阴的入口还是出口？这时，偶一回头，若瞥见盔甲戎装的兵士或佩环裙钗的民间女子，也仿佛平常了。
坐在车上，时睡时醒。意识飘浮，似飞升游荡的柳絮雾气，又轻盈，又缥缈，了无挂碍。这个时候，躯体是完全放松的，任车轮魔毯样托着自己，听得见心跳和呼吸的律动。这是旅途带来的静，一种与群体社会脱离的静。隔着车窗，瞥一眼起起伏伏的丘陵山脉河流水塘，大片块状蓬勃的树木田畴，会想起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和《百年孤独》最终消逝的马孔多的浑浑噩噩，不由不佩服尤瑟纳尔富有远见卓识的悲悯：人，终将淹没在自己的繁衍之中。
若非是出了事故或故障，鲜少有车在高速路停下来。这种一往直前的惯性，像不像人生？疲惫时，莫名其妙地总有停歇的冲动。不再想去任何目的地，渴望像陈抟，一梦不思醒，或者去往林溪村舍，莽野山间，卸下红尘诸多烦恼，让身心得到粗砺的淘洗，超脱的舒展。
每个人都是无意识的西西弗斯，被天谴的重复劳作者。在漫长的生命过程中，或许，真正可贵的，不在于有没有一意孤行的勇气，而在于清醒地明了和世俗作战、和自我作战、和天地作战徒劳无益，却始终平和无悔？

二

“要不要看会书”？
司机见我拿起保温杯喝水，扭头关切地问了一句。
“不用”。这些年，我已经很少去看书了。前两天，因为无聊，随手点开一个小视频，是个采访，作家苗炜对着镜头说：其实百分之八九十的书，根本就不应该出来。主要观点二十分钟听听就行。
那个叫苗炜的作家，写过什么作品我一概不知，但他所说的，和我对书与读书的看法不谋而合。
写《香水》的德国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包括中篇在内，总共才写了寥寥熟数本篇小说，大部分时间都悠游地过着半隐居生活，没人敢说他写的不是巅峰级的作品。太多作家最后都只是原地打滑重复自己，更别说大量堆积在网络上的那些量产的文字垃圾了。有时候，打开一些论坛网页，都觉得掉进了无意义信息的泥沼。
知止是种稀有智慧。《朱熹集注》有言，“止者，所当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可是，太多人受欲望的驱使，乐于耍小聪明，画蛇添足，除了暴露自己的愚蠢，没有任何可解释的心理逻辑依据。
生活比文学更重要，也更残酷。史书是胜利者书写的，而小说的本质则是娱乐工具。历史中一个个鲜活的生活，那些政治家实干家，都是自己立定潮头，创造时代故事的人，个体生命本身已足够精彩丰富，再好看的小说，只是跟在人屁股后面的亦步亦趋的小狗，不可能全景式展现历史风云的潏波变化之貌，人性的包罗万象之繁，和造化真实细节之微妙惊奇。
叔本华在《论阅读和书籍》中说：“如果一个人几乎整天大量阅读，空闲的时候则只稍作不动脑筋的消遣，长此以往就会逐渐失去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就像一个总骑在马背上的人最终就会失去走路的能力一样。许多学者就遭遇到这种情形，他们其实是把自己读蠢了”。
难怪流行动感歌曲里嗨唱的是，“来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时光；来啊，流浪啊，反正有大把方向”。
人啊，热爱什么都不如热爱生命来的通达透彻。我可不愿意年纪轻轻就一头扎进没生命的书籍里，成为一只笨得要死又死不悔改的蠹虫。

三

“旅行者本身就是旅行。我们看到的，并不是我们所看到的，而是我们自己。”这是费尔南多•佩索阿在《惶然录》中所说的一句话。
前年我去大理时，一个老乡正好在四A级的景区鸡足山承包建筑工程，说跟方丈关系不错，电话我去玩。可我在登苍山时，因为遇到不期然的急雨，着了凉，每天吃了白加黑后，就浑身软绵绵地，只想打瞌睡。于是便婉拒了老乡的盛情邀请。
中国十大著名佛教名山之一鸡足山，是迦叶菩萨的道场。唐玄奘《大唐西域记》载：“迦叶承旨主持正法，结集既已，至第二十年，厌世无常，将入寂灭，乃往鸡足山。”佛典里记录，年逾百岁的迦叶某日突生厌世出离之心，便自往鸡足山去。到达时，山峰崩裂，自然形成他的禅座。他以草席地说道：我今将以神通力来保持这个身体，用粪扫衣来盖覆他，等六十七亿年后，弥勒菩萨降生成佛，我再去拜见他，协助他教化众生！说完，鸡足三峰就闭合起来，隐藏了他的身体。
徐霞客也曾两次攀登鸡足山，并撰写下著名的《鸡足山志》。他登临天柱峰頂巅，惊而赞曰：“东日、西海、南云、北雪、四之中，海内得其一，已为奇绝，而天柱峰一顶一萃天下之四观，此不特首鸡山，实首海内矣！”而关于徐霞客和鸡足山的渊源，还有一个义可撼天动地，真更甚于高山流水的故事，至今在当地人中口口流传。
有个法号静闻的僧人，历二十年以自身鲜血抄了一部《法华经》想供奉在大理鸡足山。听说徐霞客准备去云南，就欲和他同行。上路不久，静闻便一病辞世。徐霞客看到他“必定骨鸡足山”的遗言，克服了一切现实困难，为萍水相逢的静闻办理了后事，又背起他的遗骨，经过一年多时间的日夜艰险跋涉，将静闻血书骨灰送抵鸡足山，当时，整座古刹众僧无不动容。
如果不是身体小恙，确实该去爬爬这座享誉海内外的佛家圣地的。只是旅行在外，有时也是身不由己。预定的机票不想麻烦去更改，身体状况也不是太好，便无法遂心尽兴游玩了。想到说不定哪天心血来潮，飞去大理并不是什么难事，也就不再纠结一时一地的来去得失了。
说到底，山水自然的存在，都不过是对人自身的一个映照而已。就像伍尔夫写《墙上的斑点》，想象，经验，伦理，历史，知识，什么都证明不了，也发现不了世界和自然中隐藏的最活生生的一个渺小事实。伍尔夫码了那许多文字，天上地下神游追索，看见什么？一个生命的具体存在，蜗牛。那其实也仅仅是一个人类无奈的自嘲式寓言。
汽车还在平稳地行驰。司机背脊坚挺，目视前方，坐如钟的模样几乎不怎么动作。我东想想，西想想，也不觉得旅途有多么颠簸难熬，甚至恍惚间忘记了我们到底是要去哪儿。目的地总有一张睡床，是今夜专门为我预备陈设的，为了人世间这些等待我检阅的有情物质的存在，我伸了伸久坐发木的胳膊腿儿，心绪欢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