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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记事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赶年集 (中)
鞭炮市单独占一条较短的东西街,摊位不是很多,却极为热闹。满街筒子硝烟弥漫,爆炸声震耳欲聋。离数里远就能听到。
街两边的摊位多是大、小车辆,车上摆大木箱子,箱子里装了鞭炮。一辆车上往往有几个男人照应。一个人高高站在车上,手拿长竹竿,挑一挂鞭,却不点燃。嘴里满是白沫,拉鞭似的数说自家鞭炮的好处,捎带着贬损别家。下面看热闹的人群听的不耐烦了,高叫:“拉一挂听听!拉一挂!”车下卖鞭炮的伙伴,划火柴点着鞭捻,立时噼里啪啦爆响起来,人群掩耳躲避,闪出一小块空地。响声止住,人群一拥而上,围住鞭炮车子,掏钱购买。往往街这边拉完了鞭,街那边对过的摊位马上点燃了炮,也是如此这般。也有双方同时数说,贬损对方,竟发展到隔街对骂。
那时候的鞭炮大体分两类,一类是小鞭,另一类是炮仗。少有其它花色。
小鞭多为手工擀制,筷子粗细,一寸多长,内装黄色火药,一头栽捻。点燃了响声极为清脆。要把鞭捻编起来,或二百头、或一百头、或五十头编成一挂,分别用字纸包成一包。也有黑色火药的机器鞭,个头略小,响声沉闷。
这小鞭,两、三角钱一挂。买回家后,大年初一起五更拉一挂长的,正月十五过小年再拉一挂短的。其余的都拆散了,孩子们在衣裳兜里装几个,与伙伴们一起,“叭”一个,“叭”一个的零散放了。东西不多,却也过足了瘾。
炮仗,也叫两响、二踢脚等。比大拇指略粗,六、七寸长,中间偏下栽捻。牛皮纸搓成炮筒,内装两种火药,下半截装“竖药”,上半截装“横药”,中间用胶泥芯子隔开,却又以鞭捻相连。上端用细线扎住,下端用纸捻塞住。每十个捆成一捆,称作“一把”。燃放时,取出一个,或戳在地上,或用手捏住炮仗上端。点燃炮捻,引爆下端的竖药,“轰”的一声,炮仗高高的飞了上去,“嘎”的一声,横药在空中炸响。留下一团烟雾慢慢飘走,片片碎屑纷纷落下,响声却传遍四野。
这炮仗一块钱能买三、四把,再个大的,一块钱只能买两把、一把。一般人家买上几把,也要有计划的燃放。大年三十上坟,放一把,起五更放一把,十五放几个,其余的再零散放了。也有极为嗜好此物的男人,平日里省吃俭用,偏过年放鞭炮要奢侈一把。背了老婆,装出二十斤粗粮,到集上粜了,买一筐头鞭炮回家。五更里尽情燃放一通。自家过足了瘾,街坊四邻却也沾光白听了响声。
每年腊月十二,呈委集过后,村子里就零零星星的响起了鞭炮声。过年的气氛,立时就有了几分。
杂货市上,五花八门的年货摊子挨挨挤挤。卖年画的摊子最抢眼。架子上摆一摞一摞的年画。背后的墙上,高高的钉了钉子,栓一长绳,用小夹子夹了年画,一张挨一张的挂满,红红绿绿很是热闹。集上的人群,多远就能看到。
文化大革命前的年画,内容丰富。有二尺多宽,一人来高的中堂“挑山”。是装裱过的,外带对联。画面是印刷品,内容多为“富贵牡丹”、“松鹤延年”等吉庆画,也有“甘露寺”、“百岁挂帅”等热闹人物画。一块多钱一副。只有准备结婚办喜事的人家,才舍得买上一副。
更多的是对开纸大的印刷画,有胖娃娃抱大鲤鱼、天女散花等等。一毛五一张,一般人家要买上几张,回去贴在家里黑糊糊的墙壁上,花钱不多,却很增几分过年的喜庆。
还有一种连环画极有特色,是由几条竖条组成,四条、六条或八条为一副。每条竖条宽一尺,长四、五尺,每条上面印了四、五个画面,每个画面下方,有若干文字述说画面内容。几条竖条的内容连起来,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有“大闹天宫”、“岳飞传”、“杨家将”等等。这连环画极得孩子们喜欢。还不识字的时候,故事大多听大人讲过,对照起来,画面内容却也看得明白,以后上学认字了,看了文字叙述,体会更为真切。每天睁开眼就看到这画,故事情节烂熟于心,竟成了人生启蒙的文学作品。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年画的内容统统变了。除领袖像之外,就是样板戏的大幅剧照。举着红灯的李玉和、咬牙切齿的李铁梅,引吭高歌的郭建光、扬鞭跃起的扬子荣,不一而足。却也为农家小屋增添了一股豪气。

赶年集 (下)
文化大革命前的年集,杂货市上总有三五个卖“灶王爷”的摊子。
摊子都小的可怜,只是在地上舖了一块包袱皮,上面摆一摞毛头纸印的灶王爷而已。摊子虽小,却很红火,每个摊子都围了一大堆人。那小贩双手不停的忙活,把一张一张的灶王爷卷起来,递给买主,收钱、找零。每张收两毛钱。
据上年纪的人讲,这灶王爷不能叫“买”,只能说“请”,以示恭敬。年轻人多不以为然,既然花了钱,自然是买了。因此并无多少忌讳。
这灶王爷,是在长一尺半,宽一尺的毛头纸上,以黑、红、绿三色木板套印。上面四分之三的地方,印了双人正面头像,左边一个戴官帽、长胡子的老汉,右边一个有皱纹却涂了红脸蛋的老妇人。老汉就是灶王爷,老妇人自然是灶王奶奶了。二人面目呆板,却衣着鲜艳。印刷的比较粗糙,有那灶王奶奶的两个红脸蛋,居然挪到了鼻子、耳朵上。买家并不大计较。下四分之一的地方,竖行印了二十四节,正月初几立春、正月二十几雨水云云。二十四节与头像之间,有一横行大字,“××年,×龙治水”,用的是天干、地支的年号。
卖灶王爷的摊子只有年集才有,却每年大都是这几个,少有新面孔出现。
灶王爷的头像部分,是用三块雕好的杜梨木版套色印制,年年用它,无需变换。印下面文字部分的木版,只印黑色,有一块就够了,却要一年一雕,不能重复使用。印、卖灶王爷的人家,都藏有“万年历”。每年入冬,就要在万年历上,查出次年交二十四节的月、日,几龙治水等,据此雕出木版。印刷时倒很简单,吃饭桌子上放一块木版,刷上颜色或者墨汁,把裁好的毛头纸复在上面,用手抚平,轻轻揭下来,晾干。裁出来的纸张,要印完一色,换版再印第二色。
灶王爷拿回家,女主人要先看次年是否有闰月,几月几日芒种;男主人要先看几龙治水,何日立春何日清明等。有闰月的年头十三个月,一家人的口粮也要算计着吃下来,芒种过后新麦子下来就能接上陈粮。那几龙治水有意思。据说一龙治水的年头雨水最多,多龙治水的年头雨水少,治水的龙越多,越不下雨。看来中国的古人,早就知道大锅饭会压抑积极性这个道理。可惜发明大锅饭理论的西方人,一定没有看见过中国的“灶王爷”,还不懂这简单的真理。
那时人们的纪年方式很有特点,说年号用阳历,如1964年、1965年等,人们大都记不住什么甲辰年、乙巳年。说月、日却用阴历。各色的节日、家人的生日、逝去先人的忌日、还有五天一个集日,无不以阴历记载。月份牌还少见,何种庄稼何时播种、何时收获,大多要看灶王爷上二十四节的日期而定。还有许多农谚帮忙记住。如:“清明高粱谷雨谷,立夏芝麻小满薯”、“芒种三天见麦茬”、“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的麦子正当时”等等。
细琢磨这“灶王爷”,竟很有几分当今美人挂历的意思,或许是中国农村最早的美人挂历?
到腊月二十三的晚上,把贴了一年的旧灶王爷揭下来,在院里放桌子摆供品,点燃旧灶王爷,送他上天汇报。还要磕头祷告:“灶王爷一路走好,上天多言好事”云云。看来这灶王爷,竟是玉帝派下来监视每户人家的特务,庄稼人老实,只得把丧神做喜神敬了。
腊月三十的下午,把“请”回来的新灶王爷,贴在锅台上方的隔山墙上。摆上供品,还要膜拜一番。
从腊月二十三到三十的这六、七天,没有了天使的监视,人们可少些忌讳,略自由一些。就是娶媳妇办喜事,也不用再挑日子,名曰“偷娶”。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灶王爷自然成了“四旧”,无人敢卖,也无人再买。此地庄稼人的日子,却也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过了下来。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工作组

许书记到刘庄下乡蹲点有一个多月了。许书记四十多岁,极精明。是本县人,在这个公社已经工作十几年了,跟村干部们都很熟悉。许书记是公社的副书记,人们在称呼公社的副书记、副主任时,都习惯省去“副”字,一来叫着顺口,二来听者也惬意。
许书记是工作组长,还有两个组员。一个是公社的妇联会主任,不到三十岁的小肖。别看小肖是年轻的女同志,却是造反派出身,扛枪参加过武斗,据说身上还留下几块伤疤。张嘴说话就象打机关枪,没有别人插话的余地。另一个是男青年小刘,供销社的职工,临时抽调参加了工作组。是个整天不说一句话的闷葫芦。
这次下乡蹲点,是领导、督促刘庄的收秋、种麦、缴秋季公粮等工作,简称“三秋”工作。全公社十个大队,每个大队都进驻了这样的工作组,公社机关只留下革命委员会主任(相当于现在的乡长)、秘书、民政助理员、伙夫等三、五个人主持日常工作。
三人吃、住在村里,除开会、学习外,一般很少回机关。许书记和小刘二人住在大队会计家;小肖一个人睡在村妇联会主任家里,都是睡自带的被褥。大队会计也是四十来岁,与老婆孩子睡东间屋,许书记与小刘睡西间屋。两间屋的隔山门上只吊了单布门帘,晚上两条土炕上的声音彼此相闻。刚来那会儿,天气还热,许书记本来有晚上睡觉前冲凉的习惯,在这里却很不方便。只得在晚上睡下后,等东边那条炕上响起了鼾声,再悄悄起来,到水瓮里舀半盆凉水,放在外面的台阶上,把毛巾蘸湿了,浑身擦一遍了事。小肖住妇联会主任家倒还方便,也是与主人家住对间屋。男主人在县里生产公司上班,不常回来,家里只有女主人与两个几岁的孩子。女主人跟小肖是顶头上下级关系,以前就极熟悉,这次小肖住在了她家,自然倍加殷勤。
吃饭则轮流吃“派饭”。
吃派饭很有意思。先派到小队,八个小队轮流,每个小队吃十天。小队再派到户,一般每户吃一、两天。小队长要提前一天,通知做派饭的人家,略打扫一下屋、院,做些简单准备。第二天留一个妇女在家,专门做饭。小队长派饭,要挑日子过的略整齐,主妇干净利索的家庭。一般派到谁家,主人会愉快接受,觉得这是很有些面子的任务。其实派到谁家管饭,经济上也不吃亏。女主人不出工,白记十个工分,生产队按工作组吃饭的人数,每人每天补助一斤小麦。吃饭的工作组人员还要给钱和粮票。那时候庄稼人都稀罕粮票,有了它,进城上县就不用再带烙饼炒鸡蛋了。
饭食要比平时整齐一些。一般要烙几张白面饼,炒几个鸡蛋,或买二斤小鱼煎了。第一顿饭做熟了,要让孩子到工作组驻地去请,其实是引路。以后就不用再请了,再到吃饭时间,许书记等自行就来了。人少的家庭,一家人与工作组围一个桌子吃饭。给工作组准备的饭菜,摆在许书记等人跟前。自家吃的棒子面窝窝头、炒萝卜条也端上桌来,摆在自家人跟前。许书记等吃些白面饼炒鸡蛋,也要吃个窝窝头,尝尝炒萝卜条。人多的家庭,孩子、老人会在别的屋,单独占一桌,男、女主人仍要陪工作组吃。
在这家吃到最后一顿晚饭,许书记等人提前把钱、粮票凑到一块,一个人装了。等吃完饭,悄悄放在桌子底下。主人也清楚此事,送走工作组,收拾桌子,把下边的钱和粮票拿起来,清点一下就收了起来。按规定每人每天付四毛钱、一斤二两粮票。也有少数几家与许书记等以前就熟悉的,最后一顿饭,要多炒个菜,喝些白酒。也不肯再收钱和粮票。若硬坚持给,主人会不高兴,以为没有面子。许书记等也只有日后再想办法补偿。
时间长了,也偶尔有队长忘记了派饭。许书记等人在驻地等了半天,见没人来请,便径直找到队长家或会计家,就在他们家凑合吃了。下顿再另派饭。也有对工作组有些意见,故意使坏的队长,偏找那人物邋遢、屋子脏乱的人家派饭。许书记等心里明白,但一般不能吭气,到时勉强吃些作罢。回到公社机关,经常下乡吃派饭干部们,会把在这邋遢人家吃饭的事情作笑料讲,哪个人肚里也有几个这样的段子。有一个段子是这样说的:某几个人到一家吃饭,见碗筷极不干净,就对主人说,下顿饭这鸡蛋不要炒,煮了吃吧。以为煮鸡蛋带了皮,不会弄赃。岂不知下次来吃饭,见桌子上摆了一大碗煮鸡蛋,那鸡蛋皮却统统剥光了,雪白的蛋清上印了黑手印。当然这是笑话,如此极端的事情还是少有,但碰上孩子拉了一炕屎、老人咳嗽吐痰则是常有的事情。


工作组 (2)

工作组的工作,一般晚上比白天紧张。三天两头晚上要开会,有时开支委会,有时开全体大队干部会,有时开小队长会。会议内容多是安排生产,解决一些生产中存在的问题,还有安排、督促各小队交公粮、交售棉花等。
这个季节上级布置的其他任务较少,“三秋”工作是各级的中心。各项生产措施大都是从上面逐级贯彻下来。每亩地要上多少方粗肥、播多少斤小麦种,都是层层开会安排、部署,最后落实到基层的生产小队。还有隔几天就必须向公社报一次生产进度:收割庄稼多少亩、上肥多少方、整地多少亩、播种多少亩,如此等等。多是在小队长会上统计出数字,第二天让小刘骑自行车送到公社。公社把各村情况汇总后,再逐级上报。
还有青年团、妇联会、民兵连等自行召开的部门会议,也请工作组参加,许书记大多推了,只让小肖代为出席。小肖倒乐意参加,且逢会必讲。
会开多了,村干部们也就疲沓了。不知要广播多少遍会议通知,最后点着名字,一个一个的在大喇叭里叫,人们才不紧不慢的往大队部走 。尤其是小队长们,下地干了一天的农活,晚上再开会,更是消极。支部书记五丑,总耍点小聪明。点小队长的名字,一次只点两、三位,说只差你们两个了赶紧来,云云。过一会儿却又另点其他几个。集合的功夫,会议室里很是热闹,早到的人们抽着旱烟,相互开些玩笑,随意议论些什么。有村妇会主任兰花在场,几个管他叫嫂子、叫婶子的年轻干部,总要开些不雅的玩笑,甚至动手动脚,逗的一屋子人哈哈大笑。此地风俗,按村里辈分,小叔子、侄子们跟嫂子、婶子尽可逗闹;大伯、叔公却不可与弟妹、侄媳妇玩笑。
会议多是许书记主持,支部书记五丑、工作组小肖主讲,最后许书记再总结、肯定二人的讲话,把重点强调一番作罢。五丑五十来岁,没什么文化,讲起话来却滔滔不绝。只是用本地方言信口说来,讲高兴了,荤、素皆有,发了火就骂骂咧咧。众人却也不甚计较。小肖是文革期间练就的嘴皮子,讲话也是一套一套的。只是那舌头如同刀子一般,批评起人来,点名道姓,毫不留情。
原来在大会上讲话很有些讲究。若讲表扬,最好点了姓名。本人高兴,众人也学有榜样。批评是不可点出姓名的。只批评现象不点姓名,人人警惕,却又没人出面招揽这事;点了姓名,被点之人一般不会服气,众人却又以为与己无关了。这与妇女们丢了鸡敲桶骂街相似,只要不点名道姓,骂的再脏,也无人招揽。大队书记五丑混了多年,深谙此道;小肖毕竟嫩了些,因此招来不少记恨。
有一次全体小队长会,为第八队麦田上粗肥少,达不到上级要求的标准,小肖点名批评了八队队长三墩,话说重了些。那三墩是头倔驴,当场与小肖吵闹起来,会场大乱。许书记出面干预,三墩照样不买帐,竟甩大鞋走了,撂挑子不当这队长了。
其实,支部书记五丑早就不满意三墩的做派。只是这个八队,除几个四类分子外,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当过了队长,哪个也当不了几个月就下了台。只有这“倔驴”还镇得住。他当了两年多队长,为人正直,处事公道,八队的生产大有起色。这人就是脾气不好,很有些“抗上”,五丑平时也只有忍了。这次粗肥问题,本想让工作组出面压一压这“倔驴 ”的傲气,不成想他竟谁的帐也不买。现在离交秋分节还有三天,过秋分就该播种了,八队还有一半的麦地没有翻耕,两块地的棉花也开的满地白羊一般,急需采摘。这时候无论如何也耽误不得。
最后,还是许书记派了五丑,找到三墩家,顺毛捋着,好话、歹话说了半天,才把这头倔驴“请”出了山。

工作组 (3)
工作组与村干部们的关系很有几分微秒。表面上,村干部们大多对工作组必恭必敬,背地里却短不了发些牢骚。内心抵触的也是大有人在。
大、小队干部的官帽是拎在工作组手里的,这些人对工作组自然敬畏。在大队当干部是美差。不用下地干活,一年三百六十个工,不论刮风下雨、逢年过节一个不少的挣,还有不少的特权,如让其子弟当兵、保送上学等等。因此这大队的干部是只有人想当,没有人想歇,哪个敢忤逆工作组?
当小队长,虽然经济上沾光有限,但政治地位却尽是有的。这队长毕竟是一队之长,在众人眼里自是不再一般,走在街上,哪个见了不是上赶着说话?遇有红、白喜事,宾客盈门,更不是一般人家可比。那百人之上惟我独尊的感觉,也是自有一番滋味。一旦下台,自然是灰溜溜的了。所以,一般当队长在一年以上的人,就少有再撂挑子的,一旦强行撤了他的职,就如同挖了他祖坟一般。因此,干这差使,有似吸食鸦片,没吸食过的、或吸食时间短的,没有尝到妙处,一旦时间久了,自然上瘾,再也放不下。象八队三墩那样的队长,毕竟是凤毛麟角。
只是这工作组吃住在村里,那支部书记头上多了一位“太上皇”,心里自然不舒服。最为抵触的还是各小队的队长。工作组执行的是上级指示,与老百姓利益多有矛盾。就是推行的那些生产新措施,也多数不被众人接受,只是给小队长添加麻烦而已。
公粮任务必须完成,众人还都认可。但在公粮质量上,小队里大多要捣些鬼,将次些的粮食交了公粮,留下好的分为口粮。
打场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扬场,是用簸箕把带糠的粮食,迎风甩出去,靠风力把糠刮走。干净粮食留在场上,成一月牙型粮堆,俗称“马道”。甩到远处的马道头,还有“月牙”的外沿处,都是籽粒饱满、比重大的粮食,近处的马道尾和“月牙”内沿,尽是比重小的秕瘦粮食。不用队长发话,在场院管事的“场头”,就指挥人把这秕瘦的粮食,单装入口袋,交了公粮。这等粮食到了粮站,若被发现,自然反馈到工作组,那小队长挨工作组一顿批评是跑不了的。后来,到扬场时节,工作组的小肖、小刘经常到场院监督,立逼着让人把好、次粮食掺匀,再装口袋交公粮。
按政策,每人可以分五斤“自留棉”,其余的棉花统统交售到公社的收棉点。各小队大多要偷偷多分一些。这个事,大队的干部们心里也清楚,因为他家里也多分了棉花。只是众人一心,瞒哄住工作组即可。也有极个别的小人,会偷偷报告给工作组。本队多分的棉花被追回不说,队长还要挨一顿批评。这小人被众人恨之入骨,却又弄不清究竟是那个,只有对工作组暗怀怨恨了。
五队会计刘东坡鬼点子多,给队长母狗堂出了主意。是在夜间分自留棉,也不事先下通知,临时一户一户的叫来,彼此不打照面。东坡看账本念数字,母狗堂把称。东坡念某户应分十斤,母狗堂就加一倍称成二十斤。那棉花分到手,人人高兴,虽不知底细,却没有一个出来“找后帐”。也有几个明白人,只是相互挤眼笑笑而已。就是有吃里扒外想打小报告的人,也无从下嘴。若有人声张出去,只咬定是给他一家看错了称,把他多分的棉花追回来了事,也与别人无关。哪个肯办这等傻事?无不守口如瓶。
当时没有使用磷肥的习惯。为强制推广,供销社按公社的指示,把磷肥拉来,赊给生产小队,过后再从交售的棉花款中扣除价款。最早的磷肥,极粗糙,很象灰绿色的河泥,要掺入骡马粪发酵,使用前再捣碎,撒到地里后翻耕,很费功夫。生产队被工作组强制使用这东西,没有积极性,胡乱弄了,抛在地里了事。第二年麦苗返青后,地里竟出现了奇迹。
在虾黄的麦田里,出现了一片片、一溜溜特别油黑的麦苗,构成一组组奇怪的图案。每组图案的中心是一片车轮大小的圆,一条条两三丈长的射线,以这圆为中心,参差的辐射向四周。很象小学生用蜡笔在纸上画的太阳。众人大惑不解。后来有聪明人终于研究出答案:原来这图案是用磷肥“画”出来的。中间那片圆是堆过磷肥的地方,一条射线是一铁锨磷肥抛撒出去的轨迹。人们这才知道了磷肥的作用。因此到第二年种麦,也就不用工作组再行强制了。
推广小麦优良品种“冀麦10号”,却没有这磷肥的效果。
这“冀麦10号”,秸秆矮壮,极抗倒伏,却喜水肥。此地传统小麦品种,秸秆高,易倒伏,却耐干旱、耐瘠薄土壤。生产队的麦田,普遍缺水少肥,被强制种了这冀麦10号,显示不出其优越,反不如传统品种产量高。队长抗不过工作组,种了这冀麦10号,受尽了众人埋怨。只是到了后来,冀麦10号被种到自留地里,优越性才大大发挥,产量竟提高到了七、八百斤。这是后话。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拜年
在生活最困难1960年前后,还不记得有人拜年。以后吃饱了肚子,这传统风俗就慢慢恢复了。
此地拜年,根据远近不同的亲属关系,在时间上有些讲究。
大年初一起五更,煮熟饺子,端上桌,不能吃,要先给长辈拜年。先是爷爷、奶奶坐上炕头,晚辈们跪在炕下的地上,俯身低头;之后,父母也坐上炕去,儿子、媳妇们再跪拜一番。只见儿孙们磕头,却不见有“压岁钱”拿出来。没有结婚的闺女,在娘家不用拜年。一番跪拜完毕,一家人才围上桌吃饺子。年轻人大多不会正经磕头,只是跪在地上成成样子。炕上的老人也不认真计较。据说早年间,男人在十几岁结婚之前,要专门请师傅学磕头,名曰“演礼”。后来饭都吃不饱了,哪还有心思学这些虚套?
吃完饺子,开始出门拜年。一般是一个家族里没出“五服”的兄弟们,凑成一群,先到本族辈分最高的老人家拜年,然后依辈分逐次拜下来。最后也到别姓家族的老人家拜一拜。也有只自家兄弟几个、甚至有独自一个人串家拜年的。这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只是凑成群,显得家族人多势众而已。
族里几家有辈分高的老人的家庭,要早早吃过饺子,把饭桌收拾了,擦干净,摆上糖果、纸烟。炕下的地面也打扫干净。老人端坐炕头,只留下长子在家,招待前来拜年的人群,其余的子弟也要出门给别家长辈拜年。来了拜年的人群,在院子里就高喊,“拜年了!”儿子赶紧迎进门,口里客气着“来了就算了,别磕头了”,身子却闪在一旁。人群打头的某个人说着:“先给俺老爷爷磕”,众人嘻哩呼噜跪倒一片,前面的人是认真跪倒磕头,后面也有略蹲一蹲做做样子的;起来,再说:“再给俺老奶奶磕!”又跪倒一次。炕上的老人们嘴里也客气着,只是身子稳坐不动。拜毕,家中的儿子,给众人散糖果、纸烟,众人也不多停留,扭头又奔别家。老人要掰着手指头记着,哪支的子弟来过了,哪支的子弟还没来。
拜年的人,在街上遇到远房的长辈,也有就地跪倒磕了头,就少跑一家的。也有到了某家,家里只有老太太在家,老汉也出去拜年了,先给老太太磕了头,然后再磕,嘴里说着:“给俺爷爷也磕了,在这放着吧”。那些在家接受拜年的老人,如果家族里还有比自己辈分高的老人,要提前过去,拜了别人,再回家来,上炕等别人拜。
大年初一的整个上午,街上满是拜年的人群。人们忙忙碌碌,比平日里干活并不轻松。即使如此,也会有落下的人家,回家吃过午饭,下午再拾遗补缺。
正月初二,是串亲拜年的日子。结婚不久的小夫妻,要回娘家拜年。没结婚的小伙子们,要结伙给出嫁多年的姑姑、姑奶奶们拜年。这些亲戚有不少是外村,一般中午不回来,要在那里吃一顿白卷子、熬肉菜。娘家人丁兴旺的媳妇、婆婆们,这一天虽然忙活,却也格外高兴,这是显示娘家人势力的机会。
这拜年,是家族内、亲戚间、乡邻间相互走动,联络感情的方式之一。平日里,晚辈与长辈有些龃龉,趁机会过去磕个头,一般也就恢复了关系。
文化大革命开始,先“破四旧”,闹的很凶。旧书旧画都烧了,灶王爷没人贴了。只剩这拜年的风俗,始终没有禁住。声势略小了些,人们还是或明或暗的照样拜年磕头。被批斗下台的支部书记,也加入了拜年的行列。有长辈说:“别磕了,人家说现在不兴这个了。”下台支书却认真磕了头说:“他们不兴了,咱们兴。”话虽如此,他当支书多年,却从没有给哪个拜过年。
村里人拜年,年年如此,已然麻木,多是被动应酬而已。只有准备盖房、娶亲等需要乡邻助工帮忙的人家,要格外重视这个联络感情的机会。更有外出几年的游子,回乡过年,当面对衰老的生身父母,双膝触地的瞬间,那眼里由不得要泛出泪花。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洗澡
村子里没有专用的洗澡设施。生活用水都是从砖井里打了,挑回家,很费力气,因此,人们用水大都十分节俭。那时的洗澡,远不能与今天相比。只有到了那村外的小河、水坑方可尽兴一洗。
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村南的小白河里还有流水。到了夏季,每天中午、傍晚,下工的男人,放学的男孩子们,都脱光了,扑到河水里洗个痛快。河水最深的地方不过齐腰,浅处没膝。河底淤满了细砂,脚底踩上去,极是柔软。人们或站或蹲或躺在水里,那清凉的河水静静流过,轻柔的冲击着人们皮肤,那种滋味简直无与伦比。人们入了水就不想再出来。每到星期天,男孩子们会整天泡在水里,或“狗刨”、或仰洑、或扎猛子、或打水仗、或摸小鱼小虾。夏天的小河里才是男孩子们真正的天堂。水湿的身子,被烈日晒过,浑身黝黑,用指甲一划一道白印。大姑娘小媳妇们下河洗澡,要成帮结伙,等到了晚上,找僻静的河段,悄悄脱衣下水。可一入水,也就“疯了”,撩水嬉闹,叽叽呱呱,声音传出多远。
后来小河干涸了。
村口有两个大坑,一场暴雨过后,雨水卷着宅院里、大街上的垃圾草末,都汇集到这大坑里。稍稍沉淀后,这水还是要比河水浑浊许多。出于无奈,男人们也只有到这坑里洗澡。孩子们却不管那水脏或不脏,只要有机会,就泡在坑水里,照样玩耍尽兴。
女人们却再也享受不到在天然环境洗澡的畅快了。
当地离大河流甚远,没有游泳这个概念。下小河游泳即称洗澡。多是游泳兼了洗澡。男孩子们把戏水也叫洗澡,却在戏水中不知不觉就学会了游泳。在小河里、水坑里洗澡,人们都不带毛巾,洗完上岸,晾一晾,身子被风吹的略干,就穿上唯一的大裤衩。孩子们上岸后要跑两圈,这样干的快些,称之为“跑干”。河边、坑沿大都是黄泥地,出水后脚上会沾了泥。穿了裤衩之后,再拎起布鞋,先磕一磕,倒掉鞋里的泥土。找略平缓的水边,一只脚登在岸上,另一只脚伸在水里,来回摆两摆,涮掉脚上的淤泥,出水略甩一甩,穿上一只鞋;然后换一只脚再洗。这金鸡独立的洗脚方式是年轻人的专利,上年纪的人就要蹲下洗了。
大坑只有暴雨之后,才有积水。因此不少的时候,人们只有在家里洗澡,这就不方便多了。年轻的夫妻,孩子尚小,还略好一些,晚上舀半盆水,在院子里脱了衣服,蹬在几块砖上,先从头、脸开始,逐次往下洗。脊背要用粗布手巾勒过,到最后洗完了脚,端起半盆浑水,从胸口处猛的倒了下去,“哗”的一声,狠劲爽快了一把。
人口多,关系复杂的大家庭,洗澡就更为别扭。多是女人在屋里洗,男人在院里洗。仅有的一两个脸盆,轮流使用。衣服也不能脱光,穿了小裤衩,用手巾沾了水,浑身擦一遍了事。
每逢下雨,男孩子们要脱光了身子,在自家院子里尽情的淋一通,洗一把这天然的淋浴。
夏天过去,天凉了,水也凉了。人们也就极少洗澡了。爱干净的青年男女,隔半月二十天,在大锅里烧些热水洗一次。先舀出少半盆热水,把头发蘸湿了,倒些洗衣粉在手掌,在头上搓了,用盆中水洗过头遍。倒掉脏水,换半盆新热水,再把头发漂洗一遍。之后,用漂洗头发的剩水,略擦一擦身子,再用来洗脚。
那不讲究的人家,早把洗澡不当回事了。个别邋遢之极的人家,秋、冬、春三季过去,一次澡不洗,也是有的。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西望长安2019 2019-11-14 20:3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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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进城 (上)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公社所在地通了去县城的柏油路。村里的自行车也逐渐多了些,人们进县城也就多了起来。一些小青年,兴起在过年之前去县城洗澡的风尚。
说起这条柏油路,人们至今还常说起一个人。此人本是邻村一普通农民,在文化大革命运动初期,一路拼杀,当上了造反派头头。后来他所在的造反派在全县掌了权,他又当上了县委副书记,名义上是三把手,实际上曾一度掌控全县的大权。此人掌权之后,却也不忘本,力主修了从县城到本公社的柏油路。
头一天就约好了,第二天一大早,十来个毛头小伙子,骑了五、六辆自行车,结伙出发。先走四里地的土路,到公社所在地上了柏油路。路面只有一丈多宽,但路上只有自行车和偶尔几辆马车。小伙子们撒欢赛车,三十多里的路,不一会儿就到了县城。
这县城的大街比村里的大街宽多了,两边的房子都是红砖红瓦、中间起脊的尖顶大房子。墙上的标语内容却与村子差不多:“坚决捍卫某某某!”、“农业学大寨!”等等,只是字形大了若干倍。街上人很多,最显眼的是那么多自行车,来回穿梭。
据上年纪的人讲,这县城原来南北长只有二里,东西宽不足一里,两条交叉的大街,把城区划成一个“田”字,四面有城墙围着。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日本人没来之前,当时的县政府组织民夫,竟拆了这明朝年间建造的青砖城墙。后来在四面城墙的基础上,修成了四条大街。因此这时候的县城,就有了三条南北大街,三条东西大街。但最繁华的地方,仍然是正中心的十字街。
十字街的西北角是百货公司的二层大楼,这是县城唯一的一座楼房;东北角是服务公司的照相馆;东南角是医药公司的门市部;西南角是五金公司的门市部。附近紧挨着还有食品公司的肉店、调料店、服务公司的第一食堂(饭馆)、理发店、土产公司的杂货店等等。门口都挂了大牌子,写着“某县某公司某门市部”。这些门店内无一例外的挤满了顾客,柜台里面的服务员大都板着面孔,一口县城附近的某县口音,张嘴却要噎死人。再往远处走,就有县委大院、县革命委员会大院,看守所等,门口都有穿军装的人荷枪站岗。还有大礼堂,电影院,据说在里面看戏看电影,一人坐一把椅子,一点也不挤。
十来人在街旁存上自行车。存车的老太太胳膊上戴了袖标,说话还和气。存一辆车收五分钱。之后先去洗澡。
十字街往西走出二十几丈,临街路北就是全县唯一的澡堂子。这澡堂子的门匾上,用水泥雕了一行大字:“某县服务公司浴池”。进了门店,里面空荡荡的,进门的右首,放一桌子,后面坐一穿白大褂男人,卖洗澡的门票,是七分宽四寸长的小木牌儿。两毛钱一个。众人依次买了。屋子西北角有一小门,关的严严实实。门上边钉一小牌子,上写“星期六女洗”五个红字。原来这澡堂子一周之内,向男人开放六天,星期六向女人开放一天。小门旁边,也坐了一位男人,专管收牌子,发毛巾。每人发一块擦脸毛巾,一块大的浴巾。等洗完出来,再逐一收回两块毛巾。
进了小门,里面是极大的一个大堂,密密的排满特制的木床。木床只有二尺多宽,两张连在一起,中间用高高的靠背隔开,跟火车上的硬席座椅相似。床上大多坐了或躺了只围浴巾的光身子男人。几个人找了几个空闲的床位,还略羞涩的脱光了衣裳、鞋子,把衣裳集中放在挨着的两个床上,留下一个人看守。人生地生,衣裳兜里的几毛钱还怕被人偷去呢。其他人趿拉了木板钉的拖鞋,搭了小毛巾,推开两扇玻璃门,就进了澡堂子最核心地方——浴池间。
浴池间,满屋子蒸汽,低头看见两个丈二见方的大水泥池子,里面的热水里露出一个个湿脑袋。原来这两个水池,一个温水,一个热水。初来的年轻人,进温水池子,也要嘴里哈着气,站起来、蹲下去,反复几次,才能适应这热度。好在水只有二尺多深,蹲下正好露出脑袋。那热水池子,只有几个常泡澡堂子的老者才适应,因此热水池子里的人要少了许多。几个人耐了性子,尽力多泡一会儿。然后学了别人,互相搓背。一个人趴在池子沿上,另一个手上裹了湿毛巾,用力气,一下一下的搓那人的脊背。一个冬天没有洗澡,身上满是黑皴。泡透了,略一搓,脊背上粗粗的泥卷就一个挨一个的跑。搓完了,互换角色,再搓另一个人。之后,各人自行再搓身体其余地方。有性急洗快的人,洗完出来,换了看守衣裳之人,让他进池子去洗。


进城 (下)
洗完澡出来,浑身轻松无比。抬头看那太阳已过了正午。一干人找到十字街北边路西的服务公司第一食堂,准备吃饭。
进了门,是一间大饭厅,一张张高脚圆桌旁,满是进城的乡下人在吃饭。门边也有一个人在桌子后面卖小木牌子。尺寸与洗澡用的木牌差不多,只是有几种不同标记。有漆一黄道的牌子,卖五分钱一个,还加收二两粮票,可换一个大白面卷子;漆一条红道的牌子,卖一毛钱,可换一碗素杂烩菜;漆两条红道的牌子,卖两毛钱,可换一碗荤杂烩菜。几个人问清楚了,商量一下,各自买了牌子。粮票是为进城特意准备了的。
饭厅的北墙上,开一窗口,用来隔窗打饭。窗口那边是灶间。几个人拿了牌子排在打饭的队伍后面,依次打饭。隔窗口看进去,里面紧挨窗口放一长条桌子,桌上摆一大一小两个盆,大盆里盛的是素杂烩菜,其实是熬白菜略加了些粉条、豆腐;小盆里盛了连汤带水的炖猪肉片儿。买了荤杂烩菜牌子的,也是给盛一碗素菜,只是在上面多浇半勺炖猪肉片儿而已。杂烩菜的香味隔窗口飘了出来。另一张桌子上放一大笸箩,里面是盖了白布的白面卷子。一个戴白帽子、穿白大褂的男人,挥动饭勺给众人打饭。再往里,却另有一位白大褂,趴在灶台上吃饭。手里拿白面卷子,就着面前的一碗黄豆牙炒肉,不紧不慢的吃着。与大厅里吃饭人不同的是,他是连吃几大口菜,才啃一小口卷子。
众人依次递进牌子,打了饭菜,找一空桌,围坐下来吃饭。多是买的荤杂烩菜,也有两个年岁略大的买的是素杂烩菜。白面卷子都是每人三个。肚子早就饿了,大家狼吞虎咽。先就着菜吃完三个卷子,再把碗里剩下的菜汤也喝进去。也有人特意留下一片肉,最后吃在嘴里,细细嚼了,在嘴里留下那猪肉的余香,再慢慢品咂。最后不管肚子饱或不饱,吃完了买的饭菜,众人只得离桌而去。
吃完饭出来,两人年岁大些的想去理发,众人只得陪了,一起来到十字街南边路东的理发店。店内一溜理发的座椅,墙上满是大镜子,七、八个年轻男女,穿着白大褂忙活。两个人在椅子上坐了,围上湿糊糊单子。理发员拿了嗡嗡响的电推剪,甚是利索,三下五下,一个寸头就推成了。然后扯到一个盆子前坐下,略洗一洗,塞给一个毛巾,自己擦了。再坐回原来的椅子,用一个手枪似的吹风机,嗡嗡的吹几下。每人收费两毛。晕晕糊糊出得门来,一摸,耳朵后边还有几根长头发还长着呢。掉进脖领子里的头发茬也开始刺痒。其他人舍不得再掏兜里的那几毛钱,等回村后找人帮忙,理一个不花钱的发,同样过年。
接着逛百货公司。这里面的商品,比村里、公社的供销社里的商品丰富多了,琳琅满目,简直看花了眼睛。楼下摆的是烟酒糖茶、文体用具、香皂洗衣粉之类。二楼是鞋帽、布匹、毛线。服务员是一色的年轻女子,个个穿了白褂子,黑发白脸,比村里的女子水灵多了。众人只是顺了柜台,挤挤挨挨,一路看去。最后只有一个人,咬牙花了五毛钱,买一盒象棋,这是一伙人进城买的唯一年货。
冬季天短,出得门来,已经看不见日头。众人交钱取出自行车,一路出城。路上高声议论着洗澡池子里的热水,杂烩菜里的肉片,理发员滑腻的手指,售货员的白脸。进一趟城的新奇、兴奋,要持续好几天。还逮机会,津津乐道的讲述给没有进城的人听。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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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文明亮 (上)
文明亮是一个人的绰号,此人本名叫刘明亮。
此人瘦高个子,留背头,鼻梁上架白框近视眼镜。是从刘庄走出去的大学毕业生。1962年从北京返回到刘庄老家,回来后就在队里参加劳动。原来的生活习惯一时难以改变,半口京腔,听起来很别扭。每逢下地,戴一顶麦秸草帽,长衣长裤,一双球鞋,里面还穿了袜子,手上戴一副白线手套。走在一群赤脚光背的人群中,很是扎眼。干起活来,腰也弯不下,腿也曲不成,戴了手套的嫩手攥不紧锄把。简直一个“四不象”。只是嘴皮子尚硬,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有人笑他这一身打扮干不了农活,他却说:“你们懂什么,我这叫文明生产!”众人觉得“文明生产”这个名词很新鲜,联系到他经常讲北京人如何“文明穿衣”、如何“文明说话”,文明不离口。有人笑说:“你简直就是个‘文明亮’”,众人大笑。此后,都改称他为“文明亮”,真名字倒少有人再叫起。他却也欣然接受。
没过多久,文明亮发现自己的这身打扮,的确不合时宜。一身厚制服,每天被汗水湿透,鞋袜上也难免粘了泥土,白手套更不是东西,戴了干活别扭不说,半天下来,白手套就成了灰手套。洗这一身“行头”,怕要用两桶水。几百米以外挑来的井水,连洗脸都得省着用,何况洗衣服?于是,文明亮下地也光起了脊梁,只穿一件松紧绳的大裤衩。光脚趿拉一双自制的拖鞋,是用一块胶皮剪成鞋底,上面用胶水粘了鞋襻。草帽戴破了,也没舍得花钱再买。白手套更没了影子。只是苦了那脊背,被烈日晒爆了皮,脱落了,再晒,几度下来,脊背上的肉皮也锻炼成了“铁甲”。浑身上下晒的黝黑,穿了大裤衩子,头上却仍是大背头、近视镜,有些不伦不类。
文明亮初回家乡时,自觉高人一等,最喜欢在人前高谈阔论,说话的内容,大多是讲以前在北京的经历或见闻。某年被哪个剧团请去导戏,某年被哪个单位请去教曲;今日与哪个名人吃饭,明日与哪个名人跳舞,君秋如何拍他的肩膀,葆玖如何跟他开玩笑,说的有板有眼,仿佛名人们都是他的哥们一般。别人听起来却是云山雾罩,猜不出他当年在北京究竟是做什么职业的。开始时人们多少有点心存敬畏,不好过于追问,到后来,大伙儿也都看出此人是个“嘴把式”,就有小青年,在一旁听出破绽,故意追问几句,让他下不来台。他略怔一怔,脸也不红,哼哈两声,接着说下去。时间久了,也就没有人再同他认真。当时人们晚上没有电灯电视,读书看报也少,能偶尔听听文明亮吹牛,逗大家个乐子也是好的。
文明亮却也乐于此道,田间地头逮住机会就说上一通。他还喜欢晚上串门。每天下工,吃过晚饭,擦一个澡,换上中山制服,穿上干净鞋袜,梳了背头,擦了眼镜,就摇摇摆摆踱出家门。他串门是有选择的,只串主人略有些文化的几户人家。到了人家里,自己找地方坐下,把旱烟笸箩拿到身边,卷一只喇叭筒抽上。嘴上就打开了“话匣子”。经常来了,主人也不再专门陪他,手脚不停的收拾家务,偶尔搭他一两句腔。文明亮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说着,说到兴奋处,自得其乐的哈哈两声。口渴了,找来暖壶,倒一大碗开水,边喝边说。若是有孩子在旁好奇提问,那更是讲的不乐乎,指手划脚。
尽管如此,文明亮却从不在人前讲起他离婚的话题。
原来文明亮在老家有媳妇,还有一个几岁的儿子。文明亮在京城上班挣工资,媳妇与婆婆二人在老家参加劳动,也是村里人羡慕的幸福家庭。文明亮回乡前一年却与媳妇离了婚,那年文明亮30岁。据说他是在京城有了外遇,才提出与媳妇离婚的。媳妇起初不肯,先是哀求,后是吵骂,几经周折,无奈文明亮已经铁了心,最后还是离了婚。媳妇叫来外村的娘家人,把家具拉走大半,院里的东西厢房也拆了,砖瓦、木料、门窗统统拉回娘家,房基处留下几堵墙却没拆,故意留着寒碜他。文明亮倒不很在乎。媳妇的父亲在娘家村当支书,很有势力。据说离婚后,媳妇多次给文明亮的单位写信,揭发他。文明亮被遣返回乡,也可能受了揭发信的影响。
文明亮家尚剩三间正房,一明两暗。母亲住东间屋,外间是灶间。文明亮住了西间屋。把旧火炕拆了,盘一个单人床似的小炕,也不能烧火过烟。却按城市单人床的模式铺了毯子床单。地上仅一桌一凳,擦的倒是干干净净。
文明亮干农活始终别别扭扭,出不得大力气,技术也不大入门,尚不如一个强壮妇女劳力。好在乡亲们并不认真计较,出一天工,也给他记10分工。老母亲在家料理家务,农忙季节也出工。日子凑合着过了下来。
文明亮也有些真本事。拿来乐器,吹、拉、弹、唱,样样能来一气;拿来简谱,不用“叨来咪发”,直接就能唱出歌词。有的夏日晚间,几个喜欢摆弄乐器的年轻人,找到他家,凑在一起,演奏一番。高兴了,文明亮还能边拉胡琴边唱:“劝千岁杀字休出口~听老臣细说根由……”,招来一群大人孩子看热闹。
文明亮也正因为有了这本事,后来引出一起尴尬事件,使得半生抬不起头来。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文明亮 (下)
这一年冬天,公社要求各村都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了节目在本村演出,过了年,还要到公社汇演。
刘庄以前没有办过戏班子,这次冷手抓热馒头,临时凑演出队伍,很是为难。支书突然想起了文明亮,就让他出头组织刘庄村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文明亮略谦逊了几句,也就答应下来。弄这个毕竟可以挣几个月的大队工,不必再下地受冻受累,还终于有了展示才能的机会。文明亮肩负重任,极为兴奋,晚上睡觉也睡不踏实了,把办宣传队的事情细细筹划一番。
第二天,找来平时一起玩乐器的几个年轻人,商量此事,这几个人热情很高,极愿意参加,说好各人自带乐器;大队里还有四类分子游街用的锣鼓。乐器、乐手有了,下来就是物色演员。村里喜欢唱两口,也有些嗓子的人倒不算少。当时农村里娱乐活动贫乏 ,摆弄些简单乐器,信口唱唱梆子、京戏,成为不少人自得其乐的方式。只是这些人都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多数是看戏、听收音机学来一星半点。人少的时候,胡乱唱几口,当着众人却张不开嘴,更讲究不了节奏、韵味,与乐器伴奏也合不到一块。因此,村里人戏称这些人是“高粱地里的角儿”,意思是上不得台面。
文明亮等几人反复斟酌,“矮子里拔将军”,总算草拟出个名单。拿去给支书看了,支书又加上了两个青年团的干部,宣传队就算建立起来了。文明亮是队长兼导演、兼编剧、兼琴师、兼化妆等,一时位 重。
排戏就在大队部里。剧本是公社发下来的小册子,里面有小演唱“老两口学毛选”、三句半“喜交丰收粮”等等。多是逗人发笑的小节目。文明堂从中挑选了两、三个好学、好演的节目,油印了几份台词。根据节目形式,量才使用,分派了角色。先安排各人自背台词。唱腔则由他亲自一句一句的教。
一时间,大队部里说唱声鼎沸,丝竹、锣鼓声不断,很是热闹。文明亮乍当领导,一呼十应,成为众人目光焦点,很是飘飘然。面对一群艺术外行,更显得自己出类拔萃。整日嘴里专业术语不断,各处指手画脚,呼来唤去。为人师之优越感,体会的淋漓尽致。尤其在几个女青年面前,就越发来了精神。
支书推荐来的青年团支委小红,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长的身材匀称,脸面白净,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生就一副好嗓子,平日里就喜欢唱京剧《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唱段。这次排节目,不再学别的,只唱“听奶奶讲革命”这选段。把平时音调不准确的地方,略改一改,再与乐队合一合节奏即可。因为准备化妆彩唱,身段、动作是必须有的,学这些就比较困难。文明亮一招一式的教,很是费劲,却也乐在其中。
春节前,按要求在全村化妆演出,时间很紧了。宣传队除白天加紧排练,晚上还要加班。
小红有几个动作始终做不规范,很是着急。一天晚上,众人收工后,小红没走,让文明亮单独补课。按舞台模式,“李铁梅”要丁字步站稳,身子前倾,挺胸抬头,左手后背,右手在胸前握拳。小红却是顾了脚下,顾不了身上,文明亮手把手进行规范。离的近了,小红身上的雪花膏味,一股一股冲入他的鼻孔。熏的他晕晕糊糊,从鼻孔一直痒到心里。文明亮数年不得女色,给小红搬腿扶手之间,再也难耐身子的饥渴,竟一用力,把小红搂在了怀里,那嘴在她脸上乱咂一气。小红一时也懵了,双手下死劲推开他的脑袋,杀猪一般尖声怪骂:“娘那×呀——!”文明亮一愣,也就清醒过来,松开了手。
却说也参加了宣传队的青年团干部小良,是支书的侄子,早就与小红眉来眼去有些意思。今天见小红留下补课,他没好意思同时留下,却也没走远,躲在大门口等着。此时听得小红叫骂,三步两步冲到屋里,一看二人的架势,就明白了几分。小红象见了亲人:“他欺负我了!”小良大怒,一步上前,几个大耳刮子轮番打在了文明亮的脸上。文明亮眼镜烂了,鼻孔也流出鲜血,一时愣在那里。倒是小红上前拦住说:“别打了,他也没怎么样了我。”二人才一同离去。文明亮天塌地陷一般,沉静了一会儿,才擦净鼻血,拾起破碎眼睛,关灯锁门,悄悄回家。
第二天,文明亮的脸肿了起来,也没得眼镜戴,只得在家装病休息,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小红也没来大队部排戏。众人感到蹊跷,互相打听,慢慢也就都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小良找到当支书的叔父,汇报了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支书闻听大怒,当下就决定让小良负责宣传队的工作,让文明亮走人。文明亮在家躲了几天,打听到宣传队已由小良主持,也就大体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再去宣传队。
文明亮继续回小队参加劳动,有人故意问他回来的原因,他却说:“宣传队那帮人没一个成器的,费多大力气也弄不出成绩来。俺早不想干了,只是支书反复央求,俺才凑合到现在。”众人窃笑。文明亮此后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但看到众人挤眉弄眼样子,不好意思再高谈阔论,也不好意思再出去串门了。
后来,母亲病逝,剩下文明亮一个人过日子,更是孤单。再后来,有了私人办企业,文明亮已年老体衰,还是骑自行车,带了被卷,出门打工。三间旧屋,无人照料,慢慢坍塌了。文明亮也就不再回刘庄。乡亲们外出偶然看到他,得知他在外面混的也不如意,在这个养鸡场干俩月,又在哪个猪场做半年,在哪也干不长久。竟似流浪汉一般。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落地一刀震吴江 2019-11-16 21:48:22
楼主加油,写的很好,已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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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西望长安2019 2019-11-16 22:59:02
文明亮,和我邻居邱大叔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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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这类人还不只是我身边有。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公社 (1)
公社的全称是人民公社。南刘庄所属的鸿堡公社,共辖10个生产大队,每个大队大体上就是一个自然村,自然村规模过大的,就划为若干个生产大队。刘庄村就分为了南刘庄、中刘庄、北刘庄三个大队。1984年机构改革,鸿堡公社改名叫鸿堡乡,下面大队的名称也不用了,恢复原来的村名。只是这划了若干个大队的自然村,其管理机构却没有因此合并。南刘庄大队就改称南刘庄村,刘家庄一个自然村就成了三个行政村。并一直沿袭至今。这是后话。
鸿堡公社的机关就设在鸿堡村,或者说鸿堡大队。鸿堡村是一个传统小镇,一条三、四里长的东西大街贯穿全村,却没有一条象样的南北街,只有南北胡同。每逢农历四、九日,是传统集日,街两旁摆满卖货摊子,中间的人群也是摩肩接踵。供销社下属的百货商店、五金商店、食堂(饭馆)都设在了大街的中心地段。与其相邻的还有信用社、卫生院等。
公社的机关大院、粮站、农机站、中学,还有供销社的废品收购站、卖柴油、化肥的摊子,都设在了鸿堡村的村北,通县城的小柏油路东侧。都是些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的建筑。一色红砖砌墙,红瓦盖顶的房子,玻璃门窗。每个单位大都是独门独院,红砖砌了围墙,大门是铁管焊的大栅栏。墙上刷了大字标语:“农业学大寨!”、“为人民服务!”等等。这片建筑占地也有百把十亩,远远望去,很有些气势。
这片建筑的中间,从柏油路修了一条往东的分支路,长约200米,路顶头是粮站,路北就是公社大院。
大栅栏门左侧的水泥垛上挂一大木牌,上书红色宋体字:“中国共产党鸿堡人民公社委员会”; 右侧挂同样规格的木牌,是黑色宋体字“××省×县鸿堡人民公社”。进得门来,是一条极宽的南北甬路,两排平房把大院分隔为南北两套院子。前排房子左右对称横列在甬路两侧,有办公室、广播站、大会议室、宿舍等;两间东厢房是伙房。后排房子是从西到东相连的一长溜,有十几间。是公社的书记、副书记、主任、副主任及其他人员的办公室兼宿舍。每间屋子的门口,都钉了小木牌子,标明屋子主人的职务或岗位。
整个公社机关不过二十来个人,党委委员、副主任以上的领导,就有十来个,其他人员有:青年团书记、妇联会主任、秘书、财粮员、统计员、公安特派员、电影放映员、广播员等。这些岗位并不都满员,也有几个一人兼二职的。有一笑话说:某领导所在造反派失势,贬到鸿堡公社挂一副职衔,有故人问他:你在公社是第几把手?答曰:第二十二把手。当时公社机关,连炊事员算上一共是二十二个人,意思是他排名在炊事员之后。
经常住在机关的人员更少,副书记、副主任、委员们几乎常年在下面的村子里下乡吃住,只有接到开会的通知才回机关。大院里只剩下书记、主任、秘书还有几个“员”,主持日常工作。
书记、主任是公社的一、二把手,但上县城开会,到村子里下乡,同其他人员一样骑自行车;接、打电话也要跑到前院的大办公室;一日三餐,跟别人一样在机关伙房打饭,极少有人请吃饭喝酒。唯一特殊的是每人占了一间屋子,副职以下的人员都是两个人一间屋。屋子里也就是一床、一桌、几把木头靠背椅子而已。待遇虽然如此,权威却是尽有。十个大队上百名干部的任免、升降都攥在他们手里。当大队干部是美差,人人想当,当上的就死活不肯再下来。还有征兵、保送青年上大学、县办企业招工、各直属单位进人等,无不是说句话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因此人人敬畏。
平日里,住机关的人员很少回家,也没有星期天、法定假。在伙房吃饭,是事先买了饭票,开饭时自己拿了大碗打饭,再端回宿舍吃。夏天蹲在院子里,围成一圈,边吃边说笑。公社的伙食要好于其他机关,价格还很便宜。主食基本上都是白面、大米。当时城镇人口的粮食供应,一般是七成粗粮三成细粮,粮站却不敢按这个比例供应公社食堂。食油也是从粮站买,指标之外,也尽可多买。吃肉也极为方便,供销社的对外食堂平日里就杀猪卖肉,猪头、猪蹄、杂碎等,拿两个小钱意思意思,就能买回来一堆。炊事员还在大院里,开出一片菜地,自己下手种了四季蔬菜,差不多够吃了。
炊事员是本地的社员,临时工。很是尽心尽力,做饭以外,种菜、扫院子、看大门等活都主动做,烧了开水,灌进暖壶,还要给书记、主任送进屋去。其他单位的炊事员在本单位威风八面,出了门就不算什么了。因食物短缺,本单位吃饭的人都想讨好他。公社机关的炊事员却正相反,在机关,他哪个也惹不起,都比他官大;一出公社大门却成了人物。毕竟在公社大院上班,跟头头们熟悉,因此乡亲们短不了求他办事。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公社 (2)
公社的主要工作任务是农业生产,再加上无休止的政治运动。一年四季忙忙碌碌,少有空闲。
每年开春第一件工作,是抓春耕生产,名曰:“掀起春耕生产新高潮”。先把各大队的书记、大队长叫到公社,开一个动员大会,统一安排生产任务,下达各大队种植计划。会后,公社的副书记、副主任、委员们分别带人,带了铺盖下到所包的村里,领导春耕生产。过十天半月,选一个生产进度快、工作有声色的大队,事先准备一番,开个全公社的现场观摩会。先参观。地里插了红、绿旗子,堆了一行行的粗肥,全村的劳力也集中到附近的几块地,或耕地、或整地、或播种,很是热闹。之后,再回到这个大队的队部开会。一般各大队书记先汇报各自的进度,公社书记、主任讲话,表扬进度快的大队,批评落后的,强调下一步的工作。如此等等。
等到地里的庄稼都种完了,包村的工作组陆续撤回,春耕工作也就结束了。
麦收到了,抓“三夏”工作,即夏收、夏种、夏征(征公粮),又忙活一阵。秋季到了,再抓秋收、秋种、秋征工作。也是开会布置,工作组下乡督促落实。套路大体与抓春耕生产相同。公社抓大队,大队抓小队,具体工作都是生产小队来落实,工作量也都在小队一级。因此,公社的工作看似紧张,实际上并没有多大压力。
文化大革命以前,每到冬闲季节,就开展整风运动。公社派工作组下到各村,有时县里也派干部参加。先是开大会,大队主要干部依次做检查,检讨自己一年来的工作,多是避重就轻,讲一些小错事。工作组动员了一两个社员代表上台揭发批判,无非是某事徇了私情、哪一次无端骂了某个社员、子弟仗势欺负人了。如此等等鸡毛蒜皮。甚至捕风捉影的事情也揭发出来,好在干部们也不敢辩解。表面批判的轰轰烈烈,其实严重一些的问题,如贪污、乱搞男女关系等,一般没有人肯揭发。都是一个村子的乡亲,哪个肯弄成死仇人?大队干部们反复做检查,社员代表反复揭发、批判,没完没了。直到过了春节,开始抓春耕生产了,才给干部们下结论,一般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最后落实政策,让挨了一冬天批斗的干部继续上台抓工作。
大队干部们还是很憷头这整风运动,平日里稍有不检点,就成了被揭发批判的材料。因此,在工作中自然要小心谨慎了。不知道什么原因,生产小队的干部们始终没有被列入整风对象。
文化大革命初期,混批斗了一通,连公社的领导、县里的官员也没有幸免。之后,却也再没有开展一年一次整风运动了。
文革后期,公社成立革命委员会,工作基本恢复正常。只是领导班子里多了造反派出身的年轻干部,大多是担任副书记、副主任等。原来的老干部,凡是本派系的,一般官复原职;参加了对立造反派的,一般调到其他单位降职安排。
这些降职的干部大都是挂一虚衔,没有实权。有的常年托病在家,有的上班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鸿堡公社在本县的最南端,每逢刮起南风,这些干部们就顺风骑自行车回家,在家歇上十天半月,等刮起了北风,再顺风回公社上班。在乡下骑自行车,逆风蹬不动,顺风极省力气。
过了包村下乡的季节,公社干部们都回到机关,除了开会、学习之外,事情不多。大多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讲些下乡遇到的奇闻趣事。人们私下谈话,很少涉及严肃话题。除非个别关系极密切的朋友才可偷偷交换一些小道消息。
到了中午,几个爱喝酒、爱凑热闹的人,会隔三差五打拼伙。多是做了阄,上面分别写一元、五角、两角、跑腿等,各人分别抓了,各按阄上写的数目掏钱。抓着了“跑腿”的不拿钱,骑自行车到街里,花两块钱打二斤散白酒,到商店的食堂花三、两块钱,切一大包猪头肉、灌肠、猪肝猪心猪肺叶,或买一包五香花生米。回来,几个人钻在屋里吃喝一通,喝完了,再到机关食堂打了大饼、菜汤等吃饭。
有一宣传委员,平日里老婆管的紧,身上从不带钱。每逢抓阄,悄悄躲了,酒菜买回来,又经不住诱惑。人家吃喝到兴头上,他推门进去,别人虚让一声,他也就借机坐下吃喝起来。时间久了,众人自然讨厌他,却也不好明说。就有人恶作剧,倒半大碗酒说:你若一口气喝了这酒,我再掏一块钱买酒。他也不犹豫,竟一饮而尽。如此再买酒再喝,这委员每次都要喝的大醉。最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哭,先哭毛 他老人家拯救了他、培养了他;再哭他老母可怜,他有心无力赡养云云,众人大笑之余,又故意添油播火,引他出丑,竟似耍猴一般。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刘五斗鼠(上)
尼克松总统访华的那一年春天,刘五在刚分到手的自留地里种了半亩花生。
这块自留地临着大道,土质砂性大,离机井又远,多年来只长茅草,没长过庄稼。队里三十多户人家,哪家也不愿意分到这块地。分自留地前,队委会就商量了,谁分到这块儿,二分地算做一分。抓阄时刘五正好抓着了,半亩有余的一块地算做了二分五。刘五家应分四分地,只好在别处再给他补了一分五。
刘五与老婆二人费了几天工夫,把这块茅草地一锨锨翻耕一遍,捡出了一大车茅草根,平整完又施了半猪圈粗肥,才勉强象个耕地的样子。这样的地种小麦、玉米怕是长不起来,只好种了花生。
先用播种器开了沟,用手把事先剥了外皮的花生种子点进沟里,每隔七、八寸点一穴,每穴点两、三粒种子。花生出苗后,赶上天旱,只得费尽力气,浇了一遍水,还锄了两遍草。有肥有水,花生长得倒也茁壮,到了伏天,几场雨过去,花生蔓长了一尺多高,刨开根部的湿土,已经能看见黄豆大小的嫩果。刘五两口子喜之不尽,每天下工,都要绕道来这块地看看。
一天,刘五突然发现了问题:每穴花生的根部都出现了一个核桃大小的土坑,坑底还有清晰的田鼠爪印儿。看来是田鼠开始偷刨花生嫩果了。傍晚收工,刘五悄悄蹲在花生地头观察,暮色中,只见大道那边的草丛里趴了几只灰乎乎的老鼠,转动着小脑袋东张西望一会儿,看路上没有动静,一只胆子大些率先蹿过大道,钻进刘五的花生地,其他几只迟疑片刻,也蹿了过来。过了一会儿,又蹿进来几拨。刘五急了,拣起两块土坷拉,奋力扔进花生地,众田鼠一惊而散。刘五不放心,蹲着继续观察,一会儿,只见田鼠们又陆续溜了回来。天色已黑透,刘五无奈,只好回家与媳妇商量对策。
第二天农历初九是鸿堡集,刘五媳妇赶集去买老鼠药。供销社台阶旁,有个卖老鼠药的汉子,每集都在这里摆摊。老远就听见吆喝:“老鼠药,卖老鼠药,花钱不多,一死一窝!”刘五媳妇挤到近前,看地上摊着三尺见方的脏白布,布上最外面摆一溜儿十来只巨大的死老鼠,细看原来是塞满了干草的老鼠皮。中间卖韭菜一样放着几捆老鼠尾巴,每捆都拳头粗细,时间长久,尾巴都干硬了。最里面是包好的老鼠药,一堆小小的纸包儿。
刘五媳妇花五毛钱买了三包回家。刘五打开看,每包里面有十几颗麦粒,应该是用毒药浸过的。下午出工,刘五把老鼠药放在了背筐里,傍晚收工,顺路把老鼠药撒进了自家花生地。第二天早晨特意起得早,来到花生地顺了垄查找,竟找到了四只死鼠。刘五不禁大喜。
隔了几天再来看,又有新刨的小坑,却再见不到死鼠。买鼠药还得花钱,刘五舍不得了,想这鼠药不过是泡了毒药的麦粒嘛,可以自己做。找生产队管库员要了一撮剧毒农药“呋喃丹”,用水化开,泡了半碗麦粒。这下总可以敞开使用了。
撒了自制的鼠药之后,刘五接连几天检查效果。没找到死鼠,撒在地里的麦粒也不见减少,新刨的鼠坑却与日俱增。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刘五斗鼠(下)
自制鼠药彻底失败,刘五又想到了鼠夹子。以前在家里用夹子逮过老鼠,效果不好。刘五家仓房里老鼠极多,把鼠夹子支在仓房的硬土地上,撒一层土盖了,只露出饵料。隔两天看看,夹子,饵料都原封未动,周围却满是鼠爪印,仓里的粮食也照旧被老鼠偷吃。

这次情急无奈,刘五还是借来两盘鼠夹子试试。傍晚时候在花生垄里下好鼠夹,饵料是抹了香油的陈年花生果。刘五怕老鼠不死反把鼠夹子给带跑,特意在旁边钉个小木撅,用细绳把夹子栓了。第二天早晨出工,顺路来看。嘿!两个鼠夹子都翻了!每盘都夹一只半尺长的死田鼠。战果来之不易,刘五蹲着仔细研究了一番,原来这田鼠与家鼠外表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尾巴短一些,不过智商看来却跟家鼠差远了,还没有跟人斗心眼儿的经验呢。

下一步就该扩大战果了。集市上有卖老鼠夹子的,五角钱一盘,刘五舍不得花这个钱,自己动手来做。刘五本来上学极笨,接连上了三个一年级,也就不再去学校了。上学不开窍,手头儿却极巧,别的孩子玩什么玩具,他看上几眼,摆弄几下,就能自己仿做出来。鼠夹子的结构刘五早已熟悉,找来八号粗铁丝弯成架子;用细钢丝盘了弹簧;绑了细竹条做成引发机关,吃顿饭的工夫,一盘鼠夹子就做成了,掰开引发一下试试,与买的竟不差分毫。想到在和花生地里的老鼠抢时间,刘五不敢怠慢,一气做了十盘鼠夹,带了条三丈长的细麻绳,来到地里。鼠夹子都绑在麻绳上,上了饵料,顺着花生垄下好。

第二天早晨,刘五早早来到花生地,顺花生垄隐隐约约一看,鼠夹子好象都翻了,还夹着老鼠呢。刘五按捺住心口的冲动,牵着麻绳往外拉,哈哈,一长串的死老鼠!一溜九个,有被夹住头的,有被拦腰拍住的。剩下的一盘夹子也合上了,饵料也没有了,怕是遇到了老鼠中的高手。刘五把死鼠卸下来,鼠夹子上饵料,换个花生垄重新安放好。此后每天早晨,刘五都来到这块花生地检查鼠夹子,每天都有七、八个老鼠的收获,甚至有“十全十美”的时候。死鼠都扔到道旁个二尺来深的坑里,一个多月过去,竟攒了半坑之多。
花生结果是在根上自浅而深,一层一层地结,最早结的果在浅层土,以后越结越深。到秋天刨花生时,刘五发现,浅层的花生果差不多被田鼠吃光了,后来的深层果却保住了。这半亩花生收获了一百五十多斤,卖了六十二块钱,这是刘五家一笔不小的收入。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养鸡 (上)
这一带几乎家家养鸡,或三、五只、或十几只。
鸡窝一般垒在院子里的向阳背风处,用旧砖头砌成,四尺见方大小。窝门宽、高都正好一块砖长短,鸡入窝以后,四块砖正好堵住窝门。鸡窝里一尺来高处砌着几根木棍,炉篦子一般,鸡入窝后,就栖息在这木棍上。
每天早晨,主妇起床,端出尿盆泼进猪圈,尿盆顺手放在鸡窝旁,抽开堵鸡窝的砖块,把鸡放出来。倒尿盆、撒鸡,这是早晨起来第一件必修的功课;晚上临睡前,堵了鸡窝、拿了尿盆,一天的活计才算最后结束。
鸡出窝后,就在大街上、附近人家的院子里自由觅食。要下蛋了,自动跑回家,卧进专门下蛋的小窝里。下蛋的窝一般搭在窗台上,刚刚能容下一只母鸡。窝里铺了干草,放着一、两个鸡蛋,名曰“引蛋”。那母鸡看见窝里已经有蛋,就会放心大胆地钻进来继续下。有精细人家,打鸡蛋时在一端用筷子戳个小口,把蛋黄、蛋清搅着倒出来,然后把蛋壳里灌满沙土,用纸片糊住小口,做成假鸡蛋,放在下蛋的窝里,代替真蛋欺骗母鸡。
有些母鸡在窝里卧了还不放心,一会儿出来转转,看看没异常情况,又卧了回去,反复几次,有时连偷眼旁观的主人也等急了。最后憋不住时,母鸡才弓起身子使劲,脖子上翎毛炸起,冠子憋得通红。终于,鸡蛋下了出来,人和鸡才同时松了口气。母鸡钻出鸡窝,报功一般“嘎嘎嗒!嘎嘎嗒!”叫个没完。慷慨一些的老太太会捏出几粒玉米,将它犒赏一番。
也有那缺心少肺的母鸡,随便找个地方就下蛋,或是柴草堆里,或是别人家的下蛋鸡窝,这叫“丢蛋”。邻里之间,为母鸡丢蛋引起的纠纷极多。时间长了,哪只母鸡丢蛋,老太太们都会用心记住,早晨撒鸡时堵住它,抱在怀里,把食指伸进鸡屁眼,若是能摸索到一块光滑的硬东西,就是尚未出世的鸡蛋。老太太会专门留意这只鸡,一旦发现它跑出自家院子,赶紧轰回来,直到把这枚蛋下在了自家,才算作罢。
这种散养的母鸡多是传统品种,一年中产蛋只在春秋两季,一般两天或三天下一个蛋,多年的老母鸡,也有四、五天下一个蛋的,极少有一天下一个蛋的母鸡。好在散养不需要喂多少饲料,春、夏、秋三季,基本不用特意喂食,每天在鸡食盆里加些刷锅水即可。那鸡群整天刨粪堆、刨土坑找虫子,刨柴草堆找落下的粮食、草籽。住在村口的人家更是得天独厚,庄稼地里,鸡的食物极为丰富。只有到了冬季,尽心的主妇们,才拿些碾米剩的米糠、磨面剩的麸皮,用水拌了喂鸡。
主妇对自家养的鸡如同对孩子一般熟悉,对每只鸡的习性了如指掌,有的还给鸡起了名字,“大黑”、“芦花”、“傻黄”等等。有的鸡喜欢偷嘴吃,看屋里没人偷偷溜进来,叼起块饽饽就跑,甚至会从小孩子手里抢饽饽吃;有的鸡仁义、老实,喂食的时候挤不到前边争抢,只能等细心的主人额外照顾。
每到傍晚,上年纪的主妇要在鸡窝前查点,看鸡是否都回家了,若发现少了一、两只,会满街吆喝着寻找。也有痞子偷宰别人家的鸡吃。丢鸡的主妇心疼难忍,会在家门口高声叫骂好几天。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楼主:春秋客2019

字数:199236

帖子分类:煮酒论史

发表时间:2019-10-23 18:18:55

更新时间:2020-08-24 07:2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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