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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记事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人拉马车
太阳老高了,上工的钟声已经响了几遍,人们才陆续走到生产队的队部.今天早晨的活是拉车送粪,早到的两个人开始装车。
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冀中平原上的一个普通生产队。队里有十来头牲口,除去幼畜,能干活的牲口只有七、八头。男女劳力却有五、六十个,再加上老人、放假的半大孩子等辅助劳力,要有一百来人出工。一到收秋种麦季节,准备种麦子的地有一百多亩,要耕、耙一遍,必须靠畜力完成,这是一年里,牛马们最忙最累的时候。其他一些本是牲口的活计,如拉车、播种、打场拉磂砫(读liuzhu,石磙子),现在又要由人代劳了。
场院里堆着发酵好的粗肥,在早晨的阳光里冒着热气。这是队里直接积的肥,主要是沤好的麦秸和牲口粪便,分量不重,装车的活不累,用四个齿的粪叉,把粪铲起装到车上。
有个惯例,谁装、卸车,回来空车的时候就可以压车,当时的胶轮大车重心靠前,以便于套牲口。人拉车需要重心靠后,为的是驾辕人省些力气,在车上装东西要注意这个区别。但空车的时候就需要在车尾坐上两个人来改变重心,谓之压车。压车是个美差,可以享受别人拉车自己坐车的优越感,正好跟装、卸车的活搭配在一块。所以装、卸车的活一般有人抢着做。
不一会儿,车装好了,人也到齐了,说说笑笑拉起大车就上了路。一个壮实男人驾辕,他左右两个男人傍辕。车辕前端拴“搭腰”(套牲口搭在牲口背上的宽带)的位置,绑上一根四尺长拳头粗细的木杠子,驾辕、傍辕的人用手攀住这个杠子。一般路上并不费力,只是在上下坡道或转弯时,掌握好平衡就行了。前面两根七、八米长的粗绳,每根绳有四、五个男女牵着,拉车的人数并不固定,人少的时候七、八个人能拉,人多的时候二十来个人也一样走,总之你只要出工,就有活可干。
三、四里的路程,二十来分钟就到了准备种麦子的地里。这里传统的种植方式是“两年三熟”,即两年一个种植周期,收获三茬庄稼。春天下种高梁、谷子,秋天成熟早,收割后,种上小麦;小麦在地里越冬,第二年夏季,收割小麦种夏玉米;到秋季夏玉米成熟晚,不再播种小麦,等第二年春季再播种高梁、谷子等春庄稼。至此一个种植周期完成。棉花、红薯一年一熟,每年春季播种,秋季收获。
这是一块割了谷子的地,满地谷茬还没有翻耕。车一进地,地暄车轮下陷,所有拉车人必须使足了力气往前拉,走一截开始卸车。两个装车人放下拉车绳子,一个人拿起三齿镐往下刨,另一个人用铁锨往下铲。卸完一堆继续往前拉,卸车的两个人就不回前面拉绳子了 ,就近在后面推,走上二十来米继续卸。上一堆卸的是车前端,这次卸车后尾,要尽量保持车重心平衡。一车粪要这样卸成五、六堆。
耕地前,地里要布满这样一行行的粪堆,再用铁锨撒匀,翻耕到土里,做为小麦的底肥。那时候,化肥还少,主要以粗肥当家。
卸完车,装、卸车的两人坐上车尾,卷支旱烟点火抽上。回程是“盼家路”,拉车人一路小跑,瞬时到家,把车停在队部,各人回家洗脸吃早饭。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早饭
放下拉车大绳,三旦跟着两个姐回家。拉车出了满身汗,三旦早渴了,进院子直奔窗台下的一口大水瓮。掀开高粱秸编的瓮盖,半瓮水上飘着个水瓢。这种水瓢几乎家家都用,是用自家产的葫芦,晾干后,从中间用锯一解两半,掏去瓤、籽,就成为两只水瓢。因为它在水里不沉,舀完水随手扔回瓮里就行了。有句俗语说“比着葫芦画瓢”,俺总觉得有误,应该是“比着瓢画葫芦”,一个葫芦圆不溜秋的怎么比?那瓢却有一个平面,把瓢扣在纸上,沿周遭画下来,岂不就是一只葫芦?三旦舀起半瓢凉水,仰脖子灌了几大口,看看堂屋里早饭已经熟了,十来岁的妹妹在帮着娘喂猪。三旦爹还在生产队打谷场上,两个哥哥到自留地收玉米,也还没有回来。
三旦拿起靠在瓮边的扁担--当地人叫“担杖”,挑起两只白铁水桶出了院门,到百米开外的砖井挑水。这冀中平原本是地下水丰沛的地区,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还没有机井浇地,地下水水位高,用扁担钩着桶就能打上水来。几年后的今天,得再往扁担上接段绳子了。一头钩着桶顺到井里,提着绳子晃悠几下,猛的一放,“咕咚”一声,感觉手里的绳子往下一沉:水桶打满了。然后一把一把“捯”上来。这提水“摆”桶很需要技术,没经验者,把桶晃悠半天,那桶就是不倒,顽固的浮在水面,稍不小心,桶还会脱离了钩子,掉到水底。因此还有一种专门工具,叫“捞梢钩”,(以前的水桶是木板砌的,此地叫“梢”)。这捞梢钩有大小十几个铁钩子联结在一起,栓上长绳,扔在水底慢慢摸,直到挂住了水桶,再慢慢提上来。井台上,经常有人在打捞掉到井里的水桶。



三旦打满两桶水,颤悠悠挑回家。连挑两趟,水瓮还不太满,爹和两个哥都回来了,娘一边收拾饭桌,一边招呼众人吃饭。三旦放下扁担、水桶去洗脸。水瓮旁边地上放着碰掉了几块搪瓷的脸盆,半盆浑水早洗过了几张脸。村民有句俗话“碜水洗净手”,意思是再脏的水也能把手脸洗干净。三旦猫着腰洗几把脸,拽下晾衣铁丝上的粗布手巾,擦了手、脸,走到屋里吃饭。
这里人们吃饭习惯用矮脚方桌,一尺来高,三尺多见方。冬天饭桌放在炕上,长辈人盘腿做在炕头,晚辈或在地下打横,或偏在炕沿;夏秋季节,饭桌或放在外间屋正中的地上,或放在院子的阴凉里。这时三旦一家人在外间屋,或坐或蹲在桌旁开吃了,留给三旦的空位上放着一只“蒲团”,是用麦秸编成的圆墩子。三旦坐下,先端起一碗给他晾着的绿豆汤,咕咚咕咚喝下两口,拿起棒子面饼子,就着熘茄子大口吃起来。
庄稼人早饭是正餐,不能糊弄。这是一顿典型的本地农家饭:贴饼子、熘茄子、绿豆汤。柴灶上的七印大锅里,添水放绿豆,上边架篦子,码上切开的茄子,锅边再贴一圈棒子面饼子,盖上锅盖烧火,等茄子蒸软,饼子烙熟,绿豆也煮开了花。连菜带饭还有汤,一锅就都有了。饼子要用锅铲铲下来,装在高梁亭杆做的笸箩里上桌,装饼子也有讲究,要把饼子咯馇朝上,平铺在透气的笸箩里,为的是不让蒸汽把饼子咯馇偎软。棒子面饼子挨着锅的那个面,被热锅烙出酥脆的硬皮,这硬皮人称“咯馇”,嚼在嘴里好吃无比。茄子入盆绊上盐和蒜末,搅拌成泥。
一家人都忙了一个早上,饿的前心贴后心了,此时都闷头大吃,只有最小的妹子吃饭挑剔,拨拉着熘茄子专拣没调成泥的茄块吃,人多菜少,菜里狠劲多放盐,只剩没调开的茄块还淡一些;吃饼子专揭咯馇吃,剩下没有了咯馇的饼子就归娘吃了。<br> 此时两只胆大的母鸡探头探脑,悄悄溜到屋里,啄地上的饽饽渣吃,也没人顾上往外轰它们了。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收棒子
棒子者,玉米也
话说黑要吃过早饭,钟声已经响过一遍,提起板镐来到生产队的队部.队部还只有刚敲过钟的队长等三、两个人,问清楚了上午是到西沙洼收棒子,便不言声上了路.急人熟路,一会儿到了西沙洼本队的棒子地,径直走到地边,揽起最边上的几个棒子垄,扬起板镐就刨了起来,刨进去数米远便停了下来,扔了板镐,这叫占甲垄。卷支一半麻叶一半烟叶的旱烟点着抽上,仰面朝天的躺在了刚刨下来的棒子秸上。这冀中平原的秋季,气候已经凉爽,刚才着急出了一身热汗,现在伸懒腰躺平了,虽未在意那蓝天白云,几口烟雾吐出来,却已是神仙了
黑要抽的这支烟叫地头烟。当时人们下地都是两条腿走路,难免路上稀稀拉拉,先到地头的占上甲垄,开始抽烟,慢慢的把后面的人等齐了,由队长发令再一齐动手。占甲垄,是此地方言,多人一起收割庄稼,每人占一定的宽度,收割下来的庄稼横放在地,甲垄的宽度要略大于庄稼放倒后的长度。众人依次排开,干活互不影响。
黑要在集体干活一贯撒懒蹭滑,今天一反常态勤快起来,这里面是有文章的。原来集体种地跟如今单干种地有一点截然不同,单干种地管理精细,地边的庄稼通风采光好,长势茁壮;集体种地应了当地的一句俗语--“十边九稀”,是说地边上的庄稼稀,且黄弱矮小。皆因管理粗放,施肥不到边浇地不到头之故。刨边垄上的棒子要比刨里面的省许多力气,黑要这人专门留意这些,今天一反常态早早来到地里,就是要抢先占着边上的甲垄
人陆续到齐,刨了起来,满地板镐飞舞,只听一片咔喳、咔喳声,很是热闹。这刨棒子很有学问,只听这咔喳声便知道这是刨队里的棒子,刨自留地的棒子不会有这样的声音。刨棒子用板镐,一尺半长的镐柄,一只手握着,高举过头,靠惯性落下来,力量很大。刨自留地的棒子,要一镐入地,用力一撬,一棵棒子连根刨起,带下一块土坨,左手提着棒子秸,右手用板镐背连敲土坨,磕打干净再把棒子秸放下;刨队里的棒子就不这样了,板镐不能入土,齐着地皮把棒子秸砍下来,不能带上多少土,省去了一撬、几磕打的动作,板镐可以连续飞舞,一气砍下数棵用左手攥着,手里满了再一并放下,速度要比自留地的刨法快若干倍。只有等土地翻耕过以后,才能看出究竟,耕过的队里的棒子地,土坨连着土坨,一个土坨就是一个棒子茬,且不说打耙的困难,致命的是造成麦苗的缺苗断茏。开始是黑要等少数人用这种刨法,他们省了许多力气,当时还发现不了什么差别,慢慢人们就都采用了这种“先进”工作法,队长亦无可奈何了。
近晌午,黑要和手脚快的几个人已经刨到地的另一头了,或坐或躺,男人 抽烟,女人嚼甜棒,甜棒就是没有结果实的玉米秸,其汁甘甜无比,赛甘蔗。休息一阵,回头看看还有几个体弱的离地头还有几十米的距离,队长发话了,来来来,再动动手,接接他们,都到了头就收工,于是人们七手八脚的帮后面的几个人刨,一会儿功夫,都到了地头,收拾板镐、拎起脱下的衣服,走上回家的路。这时黑要也从没有刨倒的棒子地里钻出来了,边走边整理裤子,做出刚方便过的样子,众人也不以为意,黑要是从不帮别人的,每到这个时候,他的屎就来了,蹲到别处不出来,一直到大伙把活做完。 刨倒的棒子一溜一溜的排着,铺满一地。再由老人、孩子等辅助劳力,把棒子穗包下来,黄灿灿的堆成大堆。队长亲自过秤,会计算帐,就地把刚收获的棒子分给了各家各户。这是全队社员最喜悦的时刻。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工分


吃罢晚饭,还有一项活动,每家至少要出一名代表,到队部记工,由记工员把每人当天的劳动记录在记工本或表上。
队部在一个没有围墙的大院里,占地五、六亩,北面一溜十几间矮房,有饲养棚、库房、草料房等,南半部是几个巨大的猪圈,里面没有养猪,只是用来积肥。饲养棚是三大间相连的屋子,两头的两间养牲口,中间是饲养员的宿舍兼生产队办公室。三间屋子分别有门洞通院子,三个门洞都没有门扇,冬季吊草帘子保温,其他三季大敞着。宿舍与畜舍用贯穿南北的两个牲口槽隔开,饲养员在宿舍就可以给牲口添加草料,宿舍靠北墙的中间,是一铺土炕,上面铺着光席,放着油脂麻花的被卷。土炕有极大的灶门,用来冬季烧火取暖,这炕总是烧的烫烫的,招来满炕闲人。屋顶、四壁被烟熏的油黑瓦亮。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怪味。细品,应该有牲口粪尿味、抽过的旱烟味、人体的汗液味、烟熏火燎味等等。这种混合气味,除了生产队的牲口棚,哪里也不会再有。你别说,闻惯了还怪亲切的。生产队开会、记工、闲聚都在这间屋子,一年四季这里总是热热闹闹。





队部没有桌子。记工员记工,冬季是趴在饲养员宿舍的热炕上,其他季节是趴在院里停着的大车上。记工员是兼职的,白天跟大伙一块出工,晚上记工,每天补助两分工(0。2个工)。每到晚饭后,记工的地方总是围起一簇人头,中间是一盏昏黄的油灯。
原来记工用的是记工本,本子由社员本人自己保管,由记工员登录。后来发现有人私自涂改,甚至模仿记工员的笔迹自己填写,把家人没有出工的时段记成出工。后来就改用记工表,全队的劳力统一用一张或两张大表,记工表由记工员保管,避免了上述漏洞。但蒙混工分的事情却不能完全杜绝。按要求,记工只记当天的出工,事实上大家都难免哪天晚上有事耽误了,只能第二天甚至第三天一总记。隔了天,难免就有记忆错误,把没有出工记成出工,难免有人故意多记工。有那么几个人蒙混工分出了名,一般的人记工自己说多少,记工员就记多少,唯独这几个人,记工员特别留意,有时就要盘问盘问,好在这几个人脸皮略厚些,即使盘问漏了底,脸也不会红。

工分一个月一合计,年终总计。做为决算分红和分粮食、烧柴的依据。

年终决算由会计来做,会计也是兼职,没有帐可算的时候也参加生产劳动。大体算法是:先算出全年的总收入,就是把当年生产出来的粮食、棉花、柴草统统折合成钱,价格是国家统一规定的,各项折款加在一起就是全队的总收入。总收入除以总工分,得数就是当年的工值,假如说总收入是5000元,总出工10000个,那么工值就是5角。
帐还要算到每个农户头上,也是先算出本户的总工分,总工分乘上工值就是这户的总收入,这个总收入是资金形式的,要减去本户分到的实物折款,剩下的钱数就是分红了。
不是每户都能分红。劳力少的户,出的工也少,他的总收入小于分到的实物折款,他就要给生产队缴钱。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原来分实物不完全根据工分来分,而是主要按人口分,工分只占一定的比例,一般为人七成劳三成,也有人八劳二的。实物分配中,人头占了较大比例,由此保障了劳力少的户的生活必须。确定这个实物分配的人劳比例,一般会成为分红户跟缴钱户矛盾的焦点。
往往决算做出来了,也不能完全兑现,缴钱户的钱不会顺顺当当的拿出来。有家庭成员在外面上班挣工资的户,还能拿出一些,纯农业户没有现金收入,他用什么拿?好在那时没有强制缴钱这一说,拿不出钱来,欠着就是了,等孩子们长大挣了工分再还。缴钱户缴不上钱来,分红户也就只能分个数回去了。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吃的变迁 1


用了这个题目,就不得不从1958年的吃食堂说起。“食堂”这个词,最早是从一群聊天的妇女嘴里听到,大意是说,要吃食堂了,不用刷锅做饭了。话里流露的是新奇、盼望。
最初的食堂的确给人们带来了兴奋、满足,食堂的饭敞口吃,几百口子人挤在一个大院里,边吃边聊,很有意思。
一般午饭吃干的,多是棒子面或高梁面窝窝头,盛一个大笸箩里,抬出来放在院子当中,两只水桶里盛菜汤也放在一旁,吃多少拿多少。有几分象今天的吃自助餐,个个吃的肚皮鼓鼓的。晚饭喝粥,还有熘山药,就是蒸的稀软的红薯。晚饭开的晚,黑暗中弥漫着棒子面粥的香味,院子里一大片蹲着的黑糊糊的人影,很远就能听到混成一片的“唏溜”声。粥烫人急,喝起来要有些技巧,手捧大海碗,连筷子都不用,嘴在碗沿转圈喝,准确说应该叫吸,把嘴嘬起来,连空气带粥一起吸进嘴里,因此发出响亮的“唏溜、唏溜”声。挨着碗沿的粥凉的快,温度略低一些,吸进的空气也起着冷却的作用,这样就能吃的快一些,吃伙饭,速度是很重要的。孩子们故意把嘴嘬的更小,吸成“吱--吱--”响声,一时间声震夜空。
吃饱了,临走再拿几块熘山药,边走边吃,孩子们吃几嘴不吃了,一甩手扔到房顶上,更有好玩的,使巧劲把山药摔在墙上,名曰摔蘑菇。只是到了第二年,吃不饱了,又到房上把晒干的熘山药拣下来,摔在墙上的山药也用棍子捅下来,重新吃它。这东西坚硬无比,只能下死劲啃,掉了牙的老人、才长牙的孩子咬不动。这无意之中却发明了一种山药的新吃法。若干年后,山药熘多了吃不完,切成滚刀块,放在窗台上晾干,存起来,没事的时候拿一块慢慢啃。其味甘甜醇厚,竟成为极具特色的美食,前几年还有人家把这美食作礼品,送城里的亲朋。还有精明的企业,批量生产这种“山药筋”,装入精美的塑料袋子,卖大价钱。这都是后话。
农忙时节,晚饭后还要干活,这是大跃进的年代。干完活夜深了,肚子也叫了,因此还有一顿夜宵,这夜宵只有干夜活的劳力吃,老人、孩子早睡下了,没有份。某个时段夜宵总吃豆腐脑。当地有高梁间作黄豆的传统,黄豆熟了收获不及时,豆荚暴开,豆子掉在了地上,一场雨过后,地上的黄豆泡胀了。发动小学、幼儿园的孩子们把胀了的黄豆捡回来,队里现成有歇业的卖豆腐脑的手艺人,把泡胀的黄豆磨浆做成豆腐脑。孩子们大多没吃过这美食,听大人讲起来,馋的流口水。当然,真要坚持吃的话也不一定不让吃,只是孩子们都难熬夜晚的困乏,早早就躺在炕上不动了。
1958年风调雨顺,地里的草长了多半人高,凡草长的好的年头都是好年景。可是1958年的收成并不好,青年人大都上了水库工地,在家的人个个磨洋工(怠工),尽管墙上的标语尽是“鏖战”、“夜战”“多快好省”的字眼,劳动效率还是奇低,庄稼大都被草“吃”了,收秋又是丢三落四,到了冬天,地里还有没有收获完的庄稼。不清楚当年的公粮究竟缴多少,反正装到仓库里的粮食太少了。加上食堂管理粗放,泼洒浪费比比皆是。因此,在食堂里敞口海吃的情景,维持了不足一年时间,就一去不复返了。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吃的变迁(2)


生产队的食堂好景不长。从敞口吃改成了定量吃,开始每顿三个窝头到每顿两个窝头,后来竟只给一个,这是成年人的定量。五、六岁的孩子给“三分”窝头。后来上学学分数理解的特别快,老师一讲到十分之三,马上想到了当年的“三分”窝头。吃定量可以把饭打回家里来吃 。孩子三嘴两嘴三分窝头就进去了,眼睛眨巴眨巴的望着大人手里舍不得下咽的窝头,大人只有掰下一块递给孩子。
当年人们的饭量都特别大,小伙子一顿吃四、五个窝头是正常,七、八个也能吃下去。有菜汤、咸菜佐饭就是奢侈了,多数时候都是干吃窝头喝凉水。没有菜的参与,对窝头的味道体会的更清晰、更深刻,那棒子面的窝头越嚼越香,回味无穷。只是人身体的营养来源只有主食一种渠道了。
吃不饱了,打饭就成了人们一天当中最为期盼的事情,一群光屁股的孩子,吃完早饭,就拿着“芊子”(芊,读做qian.芊子是一种用高梁楟杆编成的笸箩,当地人专门用来盛饽饽),到食堂打中午饭 ,把芊子放在地上代替人排队,每天上午,食堂门口一条用芊子排成的长长的队伍 ,成了一大景观。
渐渐窝头没有了,改吃“淀粉”。此淀粉非彼淀粉,是用山药蔓或棒子核等为原料做成的 ,不知哪位高人借用了这美好的名字,反正不是农民,那时候的农民,还没有人知道淀粉是什么东西。做法不复杂,把原料烘干碾碎,用粗罗筛过,掺上少许棒子面做黏合剂,合成面团后还是太松散,捏不成窝头,只能两手团一团,弄成圆不圆扁不扁黑不溜秋 的东西,上锅蒸熟即可。这东西吃在嘴里满嘴是渣,一股浓浓的中药味,难以下咽。几种淀粉中,山药蔓做的还略微好吃一些,除了中药味以外,竟略有一丝甜味。每顿饭两个淀粉团,搭配两个熘山药,山药成了佐饭的菜,吃一口淀粉,再吃一口山药送下去。讲究一些的人家,把淀粉团打回家以后,搓碎,上锅烙干,这样吃起来中药味略淡一些,还有酥脆的感觉。
挨饿的滋味最不好受“吃”成了人们生活中唯一追求的目标,凡是能入嘴的东西,都往嘴里塞。一开春,耕地翻出上年落下的山药,虽然一冻一化已经变了质,味道苦,颜色黑,但擦擦土就吃进嘴里。野菜长出来了,孩子们整天拿着口袋在地里转悠,寻觅簇簇柳、面条棵、青椒菜,野菜不能生吃(苣苣菜又叫苦菜,可以生吃,但不能代替主食),要拿回家里,用开水煮熟,放些盐,就是一顿美食。秋天,地里可吃的东西太丰富了,生山药、生棒子、生北瓜、生西葫芦、生茄子、生萝卜等等等等,其中,生山药、生茄子最为好吃,后来能吃饱了,偶尔还弄两个尝尝鲜,生茄子就大葱,是难得的佳肴。秋天的庄稼地,是饥饿人群的天堂。煞秋毕后,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一群妇女在场院打棒子,抓起一把生棒子粒捂在嘴里,个崩个崩地嚼。冬天,一群孩子,用铁丝穿着白菜疙瘩(白菜的根茎)在火上烧,烧熟一层啃一层。人们逮住麻雀烧麻雀,逮住老鼠烧老鼠,这是真正的美味。
人们闲聊的话题只剩下一个,就是“吃”。某人讲起前一天,裤腿里装了一根萝卜,(上些年纪的妇女时兴把裤腿脚扎起来)偷偷带回家,村口有“护秋团”,凡回家的人都要搜身,此萝卜竟没有被搜出来,晚上用半锅水煮萝卜片,一家人每人一大碗,连汤带水吃了个不亦乐乎,讲的人津津乐道,听的人满脸的羡慕。当年,不肯偷吃食的人极少。后来学《雷锋日记》,有一句名言大意是说,一个人吃饭是为了活着,而人活着决不是为了吃饭,当时还纳闷,人活着不为了吃饭还能为什么?
故事发生在1959年到1960年,后来,人们“胖”、瘦反差极大,瘦者骨瘦如柴,孩子们两条细腿支着一个大肚子,再往上是长长的脖子挑起一个大脑袋;胖者胖的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其实不是胖,是极度营养不良导致的浮肿,胖胖的脸上,一按一个坑。一老汉蹲在地上,黄水顺着又亮又粗的小腿往下流。年老体弱者,大部分没有闯过来,埋死人经常发生,用家里装衣服被褥的躺柜装起来,几个人抬出去埋了就完了。没有鞭炮,没有唢呐,少有哭声,也没有几个送殡、看热闹的。从1958年到1960年,出生的孩子也极少。即使出生了,一般也活不下来,生了孩子的女人都没有奶水。例外当然也有,一个本家弟弟,生下来是家人用熘山药抹到嘴里喂活了,如今也四十大几岁了,竟胖的象水桶,并且是真胖,不是浮肿。
有一点题外话不得不说,吃了集体食堂,生产队长的权力从生产领域扩展到了生活领域,因此又多了一项管理措施,但凡哪家人,有不服从劳动分配、或逃工、或怠工、或偷食、或不明原因惹了队长不高兴,立即惩罚--“卡饭”,就是不让一家人吃饭,这措施简单快捷有奇效,比后来的罚款甚至拘留还有效的多。

熬到了1961年,生产队的食堂终于解散了,队长也被撤职了,这都是大快人心的事.人们把挨饿、受罪的原因都归结到队长头上,以前是敢怒不敢言,现在村里来了大学生工作组,组织社员开队长的批斗会.一个村子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尽管恨的牙痒痒,多数人还是抹不开脸上台揭发批判,只有几个“不懂事”的年轻人上台,打了几个耳刮子,批斗会也就草草收了场。

农户重新获得了在家做饭的权力,不过下锅的米面还是没有着落。找出早年压箱子底的几件旧衣裳,拿出没有多少实用价值的摆设如座钟、瓷瓶,甚至连还要使用的躺柜、鬼头车(一种独轮手推车),都拿出去换了粮食。换粮食要出去十几里,到安平、饶阳一带的村子去换。前几年那里折腾的轻一些,老百姓家里还有些粮食。能换回粗粮吃的人家,都是早年间比较殷实的人家,还能找出有人要的家什。家徒四壁的人家, 只有拉起讨饭棍 讨饭去了。也是到安平、饶阳一带去要。讨饭也有讲究,到了人家院里,不能进屋,不管主人年岁大小,都是一句话:大叔、大婶可怜可怜我给口吃的吧,救救命吧。主人大都掰下一块饽饽递出来,嘴里嘟哝着,又是某县的吧,真是遭罪啊.也有心眼特别好的,看着来人可怜,竟把家里的剩饭统统端出来,让讨饭者饱餐一顿.这会让讨饭者大为感激,给家人,给乡亲们好好讲上一阵子。一般一天也能讨到小半口袋儿碎饽饽,拿回家里,就是一家人的口粮,那个时代的人,有过讨饭经历的不在少数。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吃的变迁 三
这个时期,最考验主妇持家的水平,换回来的粗粮,讨回来的饽饽,如何搭配上菜汤,掺上野菜,总得让家人吃个肚子圆,顿顿能让家人吃圆肚子的主妇就是好主妇。人但凡被逼急了就能“创新”.又一种新的饭食创造出来了,名曰“苦类”(发此音,找不到恰当的字),就是用树叶或野菜、或蔬菜、或泡开的干菜,切碎掺少许棒子面,加盐,加少许水拌匀,上锅蒸熟,再用辣椒或蒜泥调味,做主食吃,味道很是不错.到了现在,上些年纪的人,偶尔还会做一顿解解馋,只是调味品里多了花椒油、辣椒油。去年,某一得了绝症的老人,孩子们问想吃什么,答曰:“苦类”。--晚饭还是喝粥,棒子面就是这么点,只有多添水,粥越来越稀,人的肚量却越来越大.大人、孩子都是三碗、五碗的喝,喝完粥,孩子们用手搂着圆圆的大肚子蹭出家门,脸上是无限的幸福。 <br> 吃饱了,可就是不抗时候,两泡尿下去,肚子又瘪了。人们还是整天寻觅填肚子的东西,逮老鼠、抓麻雀、捋树叶,挖野菜,凡能入嘴的东西都往家收拾。有两个小故事:某日,一壮年汉子,看见一只母鸡叼着一个没有发育起来的小山药,也就一两寸长吧,吞下半截露着半截,汉子如获至宝,把母鸡从前街撵到后街,鸡跑不动了,人也跑不动了,按住鸡,从鸡嘴里拽出那个侏儒山药,擦也不擦,直接就填到了嘴里,这条小山药的营养远远不能补充撵鸡消耗的能量。其二:众人在一起锄玉米,张三突然发现一直青蛙,拿着锄就追,旁边的李四也跟着追,李四手快,一锄把青蛙打死,为争这只青蛙,二人发生争执,差点动起手来,在众人调解下,把青蛙从中间一拧两截,李四尖头,要了肉多的大腿,张三憨厚,要了头、肚,下工拿回家,放盐水煮,吃肉、嚼骨头、带喝汤。

今天老家来人,是一位大我几岁的老兄,看了《吃的变迁》的前两部分,唏嘘不已,顺嘴讲了上面的两个不是故事的故事,现趸现卖,写了出来,与大家共享。

在解决吃饭的问题上,自留地功不可没.食堂解散不久,就给农民分了自留地,每人不足一分,别小看这一分地,当时所有先进的农业技术,化肥、农药、机井浇水的增产作用,首先是在自留地得到充分发挥.一年两熟的种植模式也是从自留地开始的,每年一季小麦一季玉米。(这里传统的种植模式是三年两熟),当时自留地的亩产能达到1200斤左右,集体耕地的亩产量也就是二、三百斤.人们尝到了甜头,于是在规定的数量之外,偷偷的加大自留地的数量,今天分一角“鸡刨地”,明日又划一溜“猪拱地”,原来村子边缘的散碎地块,鸡刨猪拱,都长不成庄稼,一旦分为自留地就成了高产田。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每人名下的自留地达到了0。3亩左右,至此,人们才算真正吃上了饱饭。
1962年以后,经济得到了初步恢复,但饿肚子的阴影依然笼罩着人们。主妇们不得不精打细算,扳着手指头过日子,每个月吃多少粮食,每一天吃多少粮食,要把仅有的粮食吃到次年新庄稼收获。一句俚语说,“穷汉子就怕闰月年”--农历闰月年是十三个月,要多一个月的吃食。当时典型的食谱是,早晨喝山药粥,--棒子面粥里煮上山药,为的是不吃干粮,中午吃一顿有干、有稀的主食,晚上又是稀的,条件好一点的人家,晚上可以吃上一顿白面做的稀面条。干粮多是窝窝头、贴饼子,这两样都是用粗粮做,有高梁面、棒子面、山药干面等等,以棒子面为主体.贴饼子与窝窝头在口味上无太大区别,贴饼子是在锅的上沿贴上一圈,锅的下部或同时熬汤或熘上山药,连蒸带烙,熟了有一层酱红酥脆的咯咋,口味略好,贴饼子的不足是每锅做出的饼子数量较少,人口多的家庭不够吃。窝窝头每锅蒸的数量多,人多吃伙饭时还可以用多层的笼屉,效率高的多,窝窝头的形状如其名字,似圆形的金字塔,上尖下大,中间还有一个暗孔--容易蒸透。捏窝窝头很有意思,左手五指与右手四指配合,围起来做圆锥体状,右手拇指伸在圆锥体的正中间,形成一个活动的模板。面团在“模板”内团转几下,九个指头的圆锥体塑就窝窝头的外形,右手拇指扩展出当中的暗孔。手巧的主妇捏出的窝窝头,孔大壁薄,外形秀气,好看好吃。
中国的一位伟人,曾有名言: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中午吃干,早晚吃稀。可惜绝大多数农妇并不知道伟人的指示,她们这样做,完全是与伟人不谋而合。应该说,这些农妇们也是可称伟大。
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粮食基本够吃了。比较富裕的家庭,过年可以杀一头自己养的猪,拿到集市上卖一部分,一家人再足吃两顿,剩下的就腌制成腊肉,存起来,等收麦子的时节或偶尔来了亲戚,拿出一块,或炒菜或熬菜。日子稍差一些的人家,会把养的猪卖掉,拿出一小部分钱,到集市上买回两“刀”猪肉,一“刀”大约六、七斤,每斤猪肉的价格一块钱左右。那时买肉,肥肉最好也最贵,瘦肉便宜,头蹄杂碎不值钱,跟现在行情价码正好相反。
无论穷富,(那时的穷富差别不大)家家腊月二十几都要煮一锅肉,一家人放开肚皮吃,把一年未见腥荤的缺憾一次补上。有特能吃肉者,用筷子插上三、四寸见方的大肉块,转圈啃,一顿饭连馒头都不吃,煮肉这天才是真正的节日。吃剩下的肉捞出装盆,以后熬肉菜用。这里的风俗是大年初一早饭吃饺子,中午熬肉菜。诸位对饺子都熟悉,不做介绍,单说中午的熬肉菜,用煮肉的肉汤,加白菜、粉条、豆腐、干蘑菇,还有切成片的熟猪肉,熬上一大锅,一家人敞开吃也不会吃完。剩下的肉菜更是好东西,以后每天再添加白菜继续熬,继续吃,只是光加白菜不再加肉,有的人家,大年初一的剩菜能接上正月十五新的熬肉菜。正月十五是小年,还有一顿类似的熬肉菜,质量略差一些,吃的模式也是一样的,剩一回添加一回白菜,吃到最后,寡淡之极,跟素菜已无多大区别。正好跟日常的饭食做到了平滑接轨。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山药
在过去的年月,山药在人们生活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不得不单独成篇。
查资料得知,山药原名红薯,还有白薯、番薯、山芋之称。原产于中美洲南部的热带、亚热带地区,大概十四、十五世纪传入我国。不知何时传入本地。本地的山药分两季种植,春季种植的叫春山药,收割小麦后种植的叫夏山药。夏山药收获后,入窖保存,第二年早春,挑出块头匀称、无瘢无病的山药,植入特制的苗圃,俗称山药炕,培育出秧苗。小满季节开始移栽到大田。过了麦收,春山药的秧蔓已经爬满了地,把较长的秧蔓剪下来,裁成一尺来长的段,扦插到翻耕起垄的麦茬地。至此,一个循环完成。春山药的种薯来自夏山药,夏山药的秧苗又来自春山药,如此相互依存,不可或缺。山药产量极高,当时每亩可产两、三千斤,晒成山药干后也有大几百斤,因此在粮食短缺的年代得到了广泛种植,在人们的食物构成中占了不下三成的比例。
春山药块大,含淀粉量高,水分少,一般收获后立即擦片晒干,做为粗粮食用。可烙饼、蒸窝窝头、擀面条、压饸喇,包饺子。有的人家,把刚出锅的山药面窝窝头,上碾子碾压成薄薄的大片,再切成细丝,佐以盐、醋、蒜,成为一种口味独特的美食。还有巧妇,用和好的白面团包住山药面团,擀成包皮面条,或吃凉面、或打卤面、或炸酱面。这种面条,粗看与白面条无异,细看中间多一条褐色的线,吃在口里,有白面的滑爽,还有山药面的筋道,只是总有几分山药干特有的微苦味。近几年,还有小贩在集市上卖这种包皮面条,开水煮熟,出锅用凉水过一下,浇上卤汁、醋、蒜泥、花椒油,竟招来不少怀旧的老人和猎奇的青年。后来还有人家把春山药做出淀粉,并加工成粉条,或自吃、或出售。
夏山药一般直接食用,收获后要入窖保存,随吃随往外拿,农户窖存山药,温度、湿度不好掌握,经常出现烂山药的现象,只得随烂随吃,把烂的部分削去,剩下好的部分照样吃下,少数精细人家,保管的很好,能吃到第二年的麦收,到了那时节,山药就成了稀罕物。山药最普遍的吃法是熘着吃,把山药洗净码在大锅里,加少许水,盖严实,先大火后小火,停火再焖一会儿。待山药稀软后出锅。往往山药出锅后,锅内剩下些许的浓汤,此汤含糖极多,甘甜无比,俗称“山药油”,每到熘山药出锅的时候,孩子们守在一旁不肯离去,专等吃那点山药油。还有生产队的副业作坊,生产“千穗谷”(一种当地种植量极小的谷类)糖。把千穗谷上热锅爆成米花,以专门熬制的山药油做黏合剂,压制成型,切为小块出售。
熬山药粥也是当时一种普遍的饭食,已经叙述过不再赘叙。山药还有一种特殊的吃法,直接用火烧熟,一般做为野炊,在家少用。在平地挖沟,沟宽略小于山药块的长度,挑细长的山药块,架在沟沿,平铺一层,下面沟里烧火,烧一会儿翻个,再烧,最后把山药填进沟里,埋入火灰焖熟。烧山药,皮焦瓤软,热烫甘甜,在诸多吃法中最为好吃,如今城市中的烤红薯是否由此而来?烧山药需要经验丰富的人来烧,掌握火候极为关键,弄不好不是烧糊就是熟不透,并且每次加工量很小,时间很长,特费烧柴,因此没有普及,当年也只有从事看守庄稼、浇地等闲散活计的人,在地里摆弄此物。
山药吃多了,胃要泛酸,疼痛难忍,后来人们发现,山药跟白菜搭配吃可避免此病。因此,熘山药熬白菜又成为当时普遍流行的一组饭食。多吃山药也有妙处,解大便时爽滑无比,痛快异常,拉山药屎竟是一种享受。医药专家失职,至今没有把山药列为治疗便秘的药物。
到粮食够吃以后,山药成了喂猪的饲料。熘山药加水,搅拌成泥,掺上磨碎的秸秆、干草,喂猪既适口又长膘。只是有些可惜了了。
土地承包以后,粮食产量大增。小麦成为主要粮食品种,粗粮已很少食用,养猪日渐专业化,不再以山药为饲料。山药逐渐退出人们的生活。至今只有少量种植,卖给城市里烤红薯的小贩,山药的身价也高了,成了换钱花的经济作物。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供销社


村里唯一的商业机构就是供销合作社,人们习惯上叫供销社,全村人要花钱买的日用品,大部分来自于此处。供销社坐落在村子中央的东西大街上,一溜四间临街的房子,坐北朝南,西头三间打通做门市,东头一间隔出来做售货员的宿舍。门市正中临街开门,进的门来,只见从西到东一条凹字型的柜台把屋子分为两部份,南半部凹字型中间挖出的那一块,是顾客活动的地方,面积较小,其余大部分是售货区,紧靠西、北、东三面墙是直到屋顶的货架子,摆满了商品,柜台是砖砌的,下面空心,开口朝北,柜台里面也堆满了货物,只是这里面的货物,顾客从外面是看不见的,不象现在的玻璃柜台,里面的东西可一览无余。售货员在柜台与货架子之间的过道中来回忙活。
东墙的货架子上是布匹,有十余种,都卷成卷竖着摆放;北墙的货架子被正中的一个穿堂门一分为二,东边是肥皂牙膏日用百货,西边是烟酒糖茶;西墙是五金文具。穿堂门外面是一个小后院,堆着锅碗、盆罐等粗笨之物。
柜台的西北拐角处,上面摆一个黑色酒坛子,旁边摆一黑色小碗,碗里立着个一两的酒提(量酒的容器),坛子里装着一块钱一斤的散白酒,偶尔会有一两个常客,来了靠在酒坛处的柜台上,售货员默契的走过来问:一两?来人点头,售货员从坛子里打出一提酒,倒在小黑碗里,来人一饮而尽,用袖子擦擦嘴,掏出一毛的票子仍在柜台上,转身而去。旁人会用鄙夷的眼光斜视这一过程,喝酒人是不过日子的光棍,搜罗两个小钱都换做了酒喝。
纸烟是从几分钱到一角多钱一盒的“丰收”、“前哨”之类的抵挡货,最好的“佳宾”烟,两角五分一盒,佳宾烟不摆在货架上,而是放在柜台下面,来了关系好的熟客,售货员才会从下面拿出一盒来。抽烟卷的只有大队的干部、小学校的老师,平常人家统统抽旱烟,只是招待客人,或求人办事才舍得买上一盒。瓶装的白酒只有一、两种,价钱也就一块多一瓶,没有超过两块钱的酒,一般没有人买瓶装酒,只有讲究一些的人家办红、白事(红事是结婚,白事是丧事),才买上三、两瓶,人们忽略了酒的牌子,统称之为“原瓶”,这已经是很体面了。
其实烟酒是当年排在消费最后的奢侈品,非花钱买不可的物品不是很多,凡能找到不花钱的替代品,一般就省下了。比如肥皂,可用柴灰淋水洗衣裳,很少用肥皂;还有毛巾,俗称“羊肚手巾”,人们只是用来下地包头,擦脸擦手是用裁开的粗布。酱油、米醋亦是可有可无。
盐、煤油、火柴、纸张是必不可少的。
大粒的海盐几分钱一斤,一块钱能买大半簸箕,上碾子碾碎,装入盐罐,一家人可吃上几个月。当时很少有其他调味品,饭菜只好多放盐,唯一不打算盘敞开吃的恐怕也只有食盐了。
煤油四角钱一斤,用较大的玻璃瓶子装,一小截高梁秸塞口,瓶颈拴一段细绳挽的套子,打油路上手提着方便。煤油只是点灯照明用,庄稼人晚饭吃的晚,需要照明,农妇晚上要做针线活需要照明,孩子写作业需要照明,来街坊聊天也需要照明,除做针线,写作业要把灯挑的明亮一些,其余的时候都是把油灯压到最小,如同黄豆粒一般,年轻人灯下看书要挨骂的,是浪费,一斤煤油节省着能点一个多月;文人说农民是:“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原来日落之后早早休息,是可以省下几个煤油钱的。
火柴两角钱一包,一包十盒,每盒约一百根,(经常会有人数一数)是泊头产“泊头”牌的,火柴也要节省着用,下地抽旱烟,只有第一个抽烟的用火柴点着,其他人再抽,就凑过来“对火”,一根火柴可点燃几十支旱烟,晚上抽烟省事,在煤油灯上对火即可,抽烟人家的灯芯子上都有厚厚一层旱烟末子。前日看央视的电视剧,剧情发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山西农村,主人公数次划火柴为父亲点旱烟锅,旁边却点着明晃晃的煤油灯,导演真是太缺少生活阅历了。
小学生上学,只买一个印着方格的作文本,其他的本子都是买大张的白纸,裁成或64开或32开,用针线缀成学习本子,写满了一面,反过来写背面,两面都写满了,也舍不得用来擦屁股(擦屁股的用品更有意思,以后再专章叙述),抽旱烟的父兄早早就预定了,字纸卷了旱烟,最好的归宿。小瓶装兰黑墨水,一角多钱一瓶,一般只有生产队、小学校办公用,小学生花几分钱买一包专用染料,倒入瓶中,兑上热水就成墨水,写出字来,颜色比瓶装墨水还鲜艳,只是极容易退色。
大人都忙,跑供销社买东西的大多是孩子,四、五岁的孩子就能买火柴、打煤油了,那个时候,售货员虽然面孔冷硬,却也童叟无欺,商品都明码标价,是至今值得怀念的地方。
春节前一个多月,供销社就开始忙活起来,货架子上多了年货,干蘑菇干木耳、花椒大料、虾酱带鱼、蜡烛红纸,柜台前,整日熙熙攘攘,两个售货员也不再轮班,一人占在一头忙活。花布的品种也多了,这里有风俗,过年要给孩子做身新衣裳,肚子一旦吃饱了,这风俗自然就恢复了,男孩还无所谓,女孩子是必须要做的,到供销社买几尺花布,做个罩衫,大年初一起床,罩在穿了一冬天的旧棉袄上,焕然一新,孩子雀跃,大人满足。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穿衣


说穿衣要先从光屁股开始说起。困难时期,男孩子孩子从生下来到上学,夏天一直光屁股;女孩子也要三、四岁才找条裤子穿上;就是上了小学,男孩子在家也继续光屁股,上学了,把一条裤衩装在书包里,等走到学校门口再穿上。放了学,刚出学校门口,呐一声喊,又一齐把裤衩脱了,走在街上的是一群光屁股背书包的坏小子。孩子们夏天光屁股是很惬意的,也正好省下二尺布。
天凉了,日子整齐一点的人家的孩子,开始穿上一层面一层里的夹衣,衣裳面还可能是新布,里子肯定是拆旧衣服的旧布了,旧布有旧布的好处,它柔软,挨着肉感觉舒服。孩子太多,日子凑合的人家,没有夹衣,天凉了也只有抗着,再冷抗不住了就穿棉裤、棉袄,有的孩子甚至连棉裤都没有,冬天光屁股穿一个大棉袄,走路就是跑,不跑了就蹲下,一蹲下大棉袄连腿带脚就都盖严实了。冬天熬过去,天一热,棉裤、棉袄一脱又是光屁股。
说完了孩子说大人。夏天,男人和略上几岁年纪的女人都光膀子,那脊梁都是晒的黝黑黝黑的,在庄稼地里干活,大庄稼(高杆作物)的叶子很锋利,但划在这样的背膀上,如同碰上了铠甲。女人大多光膀子,乳房失去了神秘感,象两个瘪了的布袋吊在胸前,颜色晒的跟脊梁一样黑,竟淹没了乳头的乳晕。如今内衣广告上那大馒头似的乳房,在那个年月一对也见不到。就是这样的乳房,对自己的幼儿还是有吸引力的,女人坐在那里做针线,孩子随手揪起娘的乳房使劲的吮,却吮不出奶水,只能做了玩具。
饿肚子的年月,衣裳基本用来御寒,遮羞功能减到了最低的限度,直到吃饱了饭,人们才想到衣裳装饰作用。
这一带是产棉区,收获的棉花要交售给供销社,按政策每人可分几斤“自留棉”,用来解决穿衣问题,这是1962年以后的事情了。生产队有轧花坊,人们把自留的棉花拿去加工成“禳子”,在家里纺成线。当时的妇女都会用手摇纺车纺线,手巧的妇女纺出的线,又细又匀。纺线费时间,大多是晚上,半夜半夜的纺,点着小小的油灯。据说有巧妇,在纺车的锭子处插一只香火,不用点灯就能纺。线纺完了,求人织成布。村里有几户人家有脚蹬的织布机,织一匹粗布收两元钱的加工费,关系密切一些的不收钱,送个人情。粗布幅宽二尺多,厚厚的,略有些小疙瘩,做了新衣穿在身上有些刺痒,等洗过两水,疙瘩没有了,布丝里泛出一层绒毛,再穿上就舒服多了。洋布普及以后,还有村人用洗过的粗布做被子里、做褥单子,说这样的被窝冬天不凉。
经常有摇着波浪鼓染布的外村人过来,收了白布,过几天再送回染成黑、兰两色的粗布,上年纪的人穿黑色,年轻人穿蓝色。春、夏,人们都是着或黑色或兰色的裤子,不染色的白褂子。下地、收工,一群人走在一起,倒也整齐好看。
最初都是手工针线缝制,样式也简单,传统的便服,上衣的袖子跟前、后襟是一块整布裁下来,前面缀手工盘制的疙瘩纽扣。裤子的腰围尺寸特大,穿上以后,要把富裕的部分折叠起来,用一根布腰带扎上,--俗称捻腰库。有些上年纪的人,竟不用扎腰带,把折叠起的裤腰往下一卷,就固定住了。这样总有些不稳妥,有时肚子一收缩,裤子会自己掉下来。有一次,一对中年夫妻在街上搂着厮打,一群大人、孩子围观,那丈夫的捻腰裤子竟一下子脱到了脚上,身上嘟噜着的零件暴露无余,围观的妇女一哄而散,剩下的男人笑破了肚子,夫妻的战斗也因此停止。
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村里两个心灵手巧的妇女,无师自通的用起了缝纫机,为青年人加工三个口袋的制服褂子,带库袢、紧腰的制服库子。虽然布料还是以粗布为主,但毕竟是一次服装的革命。再往后华达呢、斜纹等洋布料逐渐走入生活,的确良、的卡等化纤布料也偶有出现,但兰粗布裤子、白粗布褂子的典型服装,到七十年代还是主流。
自纺自织的粗布,远不如后来的化纤布料结实,所有的衣裳,穿到后来没有不打补丁的,肩部、肘部、臀部甚至要补丁罗补丁,这也成为当时的一景。
兄弟、姐妹之间的衣裳可互穿,老大穿小了,老二穿,下来还有老三、老四继续穿。
衣服实在不能穿了,洗净,拆成布片,拣结实一些的做为补丁继续缝在衣服上。剩下的刷成“夹纸”,即一层层旧布用糨糊沾在一起,有两毫米厚,沾在墙上晒干。夹纸是家做布鞋的主要原料,配上鞋面做鞋帮,数层叠在一起,衲成鞋底,鞋帮缀在鞋底上,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就成了。那时没人买鞋穿,都是穿自做的布鞋,新媳妇过门,要给婆家的家庭成员每人做一双布鞋,以示恭谨,却也展示了自己针线活的手艺。布鞋穿烂了,街上来了收破烂的小贩,换成几枚钢针,又成了做针线活的工具。
纺线、织布虽然费力费时,粗布 的价值实现的倒也充分,“粗布”若有思想,当含笑九泉了。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穿衣 之二 四季衣裳




有俗语说:“男人街上走,带着女人手”,是说男人的衣装整齐与否,反映出家里女人缝纫手艺甚至持家水平。这里的“男人”应该特指丈夫,其实全家人的形象又何尝不是取决于女主人一人呢。

在1960年代之前,村里还没有缝纫机,几乎所有衣服、鞋帽、被褥的缝制,都是出于女人们的双手。一家人穿戴的衣物,剪裁缝纫,年轻时或有婆婆帮忙,家中女孩稍大,也可帮忙,但总体筹划,何人何时该添置何衣何鞋帽,预备何种原料,却是主妇一人操心。

一个人四季衣服如果配置周全的话,入冬要有薄棉袄薄棉裤,天气再冷,要换厚棉袄厚棉裤,初春再换回薄棉衣,棉衣外面还应该有罩衣;春秋季节有夹衣,即一层里一层面的衣裳,夏季简单,有套单衣即可。就这几套衣裳,手工缝制又岂止千针万线?多数家庭,做不到如此周全,能替代的替代,夏天的单衣套上冬季的罩衣就替代了夹衣,薄棉衣也可省去,穿厚棉衣热了,可以少系两个扣子甚至敞怀不系扣子。简化到极端就是四季只有一件大棉袄,这只有极度困难家庭的小男孩才如此。

妇女们要和男人一样下地参加队里的劳动,只有晚上点灯做针线,就是有事串门说话,手里也要衲着鞋底,妇女们所有零星时间几乎都用在做针线上,有的妇女,手指上的顶针从不摘下来,如戒指一般整天戴着。遇到阴天下雨,不能下地,才是做针线的好机会,可以在炕上摊开布料,从容的裁剪、缝纫,做些复杂的衣物。入冬天凉,冬衣尚未齐全,无奈之下不能再下地出工,在家整日整夜的突击,往往夜里一件棉衣做完,第二天一早便会穿在家人身上。

有一户人家,生了台阶般的八个儿子,没有女儿,全家十口人的针线活靠女主人一双手完成。家人却一年四季衣帽整齐,冬天有棉,夏天有单,乡亲们无不称赞这女人能干,女人也常引以为自豪。岂不知女人为了全家人的穿衣,昼夜不下炕做针线,经常伴一盏油灯到天亮。自然少有时间参加队里的劳动,一日三餐也大多由男人和儿子们凑合着做。因整天捏针,右手拇指与食指的老茧竟鼓起来,成一疙瘩死肉。只是个中的辛苦,从不肯对外人讲起。

此地的传统服装很简单。女人穿带大襟的上衣,扣子在一侧,跟旗袍是一样的,冬天的棉袄、夏天的褂子都如此。男人早年间也有穿这种大襟上衣的,因制作复杂,早早就被正中开口的上衣取代,到1960年代,只剩下四、五十岁以上的妇女还穿这种大襟上衣;下装却都一样,无论男女、冬夏,都穿捻腰大裤裆的裤子。有少数老年男人冬季穿棉袍,长可及膝,也是带大襟的,腰部束极粗极长的布腰带,干活时要把下摆提起来掖在腰带上。在早年,这应该是很讲究的打扮,但因穿了干活不方便,这棉袍早早就淘汰了。

无论男女老幼,冬季只是一套棉袄棉裤。屋内没有炉火取暖,与外面温度相差无几,在屋内要穿这棉袄棉裤,下地干活也再无衣物可加。因此那棉衣的特点是极厚极大,棉袄长可遮臀,袖可藏手,捻腰棉裤更肥大,上遮胸口,腰可折叠。穿在身上,臃肿之极;尤其在肚子部位,棉裤腰折叠成三层,棉袄再重两层,此处更是厚厚的鼓起来,怀孕一般。

1960年的大饥荒刚过去,有两个心灵手巧的年轻妇女,分别托人在城里买来缝纫机,开始给人们加工制服。乡亲们自备衣料,一件制服褂子收七毛钱加工费,单裤收六角,制服棉袄收一块五,棉裤收一块二;关系较好的人家,连纫线也自带,便不好意思再收钱,送个人情。一时很受村里人欢迎。缝纫机效率极高,缝纫单衣,一个白天加晚上,可做七八件,比手工缝纫要快若干倍。即使如此,村里两台缝纫机也忙不过来,每个晚上都要加班大半夜。尤其是冬季,制作棉衣更费功夫,还要家人帮忙;人们有过春节添置新衣的习惯,春节前两个月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一直到腊月三十晚上,才能把最后一件衣裳交出去。因此,一般到腊月十五便不再收活。没有通电之前,夜间做活要点煤油灯照明,但普通煤油灯亮度不足,便到县城买来玻璃罩子的煤油吊灯,玻璃灯罩能抽风,点着之后,抽的那灯火呼呼作响,没有了油烟,还极亮堂。在冬季,一个晚上做出的活要比白天还多。忙归忙,但收入也很可观,在旺季,收入要比当时普通工人的工资还高许多。后来便和队长商量,农闲季节不再出工下地,每月给队里交三十块钱,记三十个工,本人便可专业缝纫,队里也不吃亏。

缝纫机做的制服棉裤极得年轻人喜欢,裤腰短仅及脐,瘦可贴身,腰前开口,不再捻腰,穿上立时苗条许多,制服单裤也是如此。因此几年时间就普遍流行,年轻人从此不再穿那捻腰裤子。制服棉袄外型与制服褂子相似,双肩挺括,前面有三个衣兜。这制服棉袄外观虽好,只是不可体,穿上之后,四处进风,保暖不好;还有絮的棉花和棉袄里子被缝纫机扎在一处,不能拆洗,很不实用,因此昙花一现。倒是传统便服棉袄贴身紧凑,后经改进,尺寸缩小,更轻便可体;外面罩上制服褂子,便也时尚,制服褂子脏了还可随时脱下来洗洗,很是方便。棉袄的面料也逐渐由粗布换成洋布,到后来,用丝绸做的棉袄曾一度成为时尚,连城里上班的人都争相穿着。这便服棉袄几经改进,竟一直穿到1980年代中期,到羽绒服出现,才逐渐退出。只是这棉袄只能手工家做,不能机制。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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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民居


这一带的民居很有特色,一色的平房。多为外面包砖,内衬土坯的厚墙,榆木檩,柳木椽子,上铺苇箔,架起厚厚的土屋顶。这房子冬暖夏凉,很是宜人。屋顶不起脊,平顶。麦收后,打下的小麦在入囤前,先在房顶上晒干;秋季,晒山药干、晒大枣、晒芝麻;等晚玉米下来,更是家家房顶摆满玉米棒子。有精细人家,把玉米棒子码在房檐上,能码二尺来高。这时登上屋顶四下望去,远远近近的屋顶上五颜六色,黄的是玉米棒子、白的是山药干、红的是大枣,比开展览会还热闹。
院落是简化了的四合院,旧院落还有东西配房,临街的门楼。新盖的院落大多省去了配房、门楼。有的在配房处搭简易棚子,或盛柴草,或夏天垒凉灶。刚过吃食堂那会儿,人们连围墙都不垒,到后来,才逐渐扣了土坯,垒上土坯围墙,围墙的两面及墙顶,用“滑秸泥”抹了,以抵御雨水冲刷。当年打麦子,是铺在场里,用碌砫碾下麦粒,去粒后的麦秸极软极滑,人称“滑秸”,和泥掺上滑秸,可增加拉力,容易附着在墙上。一般没有街门,只是围墙在街门处留一豁口,装上木棍、高粱秸扎成的栅栏。栅栏上吊一铃铛,每当铃铛一响,屋里的主人就知道有人来了。
正房坐北朝南,一般为三间,一明两暗。里间屋朝南留窗口,装木格子窗户,夏天钉窗纱,冬天糊毛头纸。外屋门装两寸厚的木门扇,外设门吊,用来挂铁锁锁门,内设门插关,用来晚上睡觉插门。一进外屋门,左右是两个砖砌的锅台,安七印或五印大锅,用来烧火做饭;迎面靠北墙摆一木床,木床上摆案板、擀面杖;还有盛了米面的大瓦罐,盛了油盐酱醋的小瓶、小罐,摆的满满当当。里、外屋用隔山墙隔开,留门口,但不装门扇,夏天吊单布门帘,冬天吊棉门帘。进了隔山门,进到里屋,南面靠窗户是一面大炕,五尺宽,整间屋子长,占去了半间屋子。北面是两头顶墙的大躺柜,里面装了全家人的衣被。迎门的东墙,上挂大穿衣镜,下面摆迎门橱,橱里装些杂物。
外屋的锅台与里屋的土炕隔墙相通,做饭烧火,那柴烟经土炕入屋墙上的烟洞,再从屋顶上的烟筒里冒出去。盖房时就在墙里预留了烟洞,从室内却什么也看不见。冬天,土炕被做饭的烟火烧的烫烫的,白天把被褥叠好,放在靠隔山墙的地方,那地方叫炕头,离锅台近,最烫。晚上睡觉,被褥是温热的,炕也是热的,囚进这被窝很是舒服,并且越睡越暖和。当地有俗语:“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早年单干农民的理想生活。也可见这没有取暖设备的屋子,“热炕头”的重要。
土炕是用土坯垒成。借了东、西、南三面屋墙,只在北面垒一五寸坯墙,外面抹泥。整个土炕的围墙就都有了。中间用土坯支架起来,上面也用土坯搭砌炕面,抹上滑秸泥,再挂细泥。炕沿垒一溜极平整光滑的砖。据说这砖是在烧制之前,先把砖坯磨光,刷上小米饭汤,再入窑烧制。也有人家在炕沿装一块光滑的木板,炕沿要高出炕面两寸许。炕面铺上厚厚的滑秸,再上面铺毡条或炕被子,最上面铺炕单子。
这土炕,夜晚一家人铺被褥睡觉,白天一家人放桌子吃饭。主妇在炕上做针线活,客人来了在炕上就坐。老人在炕上养老、送终,孩子在炕上出生、玩耍。农家过日子还真离不开这土炕。
土炕烧几年之后,里面的土坯被烟火熏的漆黑,挂了厚厚一层油烟。这熏烧过的土坯叫“打炕坯”,做庄稼的追肥极好,一棵玉米,使上半块这打炕坯,就会秸秆粗壮,叶片油黑。给旱烟做追肥更好,使了打炕坯的旱烟,高产不说,那烟叶抽起来劲头大,没有邪味。这打炕坯还有一用处,把它砸碎,用水泡开和泥,抹了屋顶,极抗冲刷。用它抹过的屋顶,三、五年下雨不漏。这打炕坯竟是当地人极珍贵的东西。因此,每过几年,人们要把旧炕拆了,重新扣坯,重新盘炕。主要目的就是要用这打炕坯。
旧炕好拆,新炕却不好盘。结构虽不复杂,但盘出来却不一定好烧。全村能盘出好炕的把式没有几个。盘好了的炕,极抽烟,在灶膛里烧柴,那火抽的呼呼做响,屋里没有一点烟,土炕还烧的极热。二把刀盘的炕,烟火从灶门往屋里冒,灶膛里发黑,柴不起火。这盘炕的技巧,笔者当年很下了些功夫,也就略知一二。只是当今时兴技术保密,在这俺就不做免费介绍了。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盖房 (上)
三旦家盖房的物料准备差不多了。晚上请来队长、会计等几个生产队头面人物,进了东屋,脱鞋上炕,围炕桌坐下。炕桌上摆一碗炒豆腐、一碗粉丝炒白菜,一碗切片熏肠。三蛋爹不上炕,给众人敬了烟,打开从供销社买来的“原瓶”酒,倒进一个茶碗里,坐在炕下的板凳上作陪。三旦娘端菜倒水,出出进进的忙活。逢正式的大场面,没当家的孩子们不能上桌,在外屋的桌子吃窝头稀饭。
三旦爹把满满的酒碗放到队长面前,嘴里说:喝着啊。队长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随手递给身边的副队长。副队长喝过,依次传递酒碗。众人或喝或抿,转过一圈,都动了筷子,三旦爹开始说正题。喝酒是为了要盖新房,来人都清楚,不用多说,只是介绍物料准备情况,商量管饭、招待的标准。
准备工作从一年前就开始了。自己家烧了一个小砖窑,出两万多块红砖,成色还不错。卖了一半砖,烧窑的煤钱就回来了。余下的砖是赚头,足够自家盖三间房子用;刨了院里的十几棵榆树作檩条(屋梁),已经包了皮沤好(新木头要埋在臭水坑,沤上一两个月,以防生虫、走型);两万多块垒墙里子的土坯,一个月前已经求人扣出来,现在已经干透了;苇箔、替代椽子的竹竿也买全了;发大水那年倒塌的东西配房旧门窗还保存着,凑合用上,不再买新的了;磨了二百多斤玉米面、一百多斤山药干面,三、四十人吃三天应该没问题。
众人边吃喝边听,不时插嘴问些细节。三旦家是过日子有名的精细,物料准备充分,丢、落的项目不多,众人都觉得省心不少。按惯例,哪个生产队的社员盖房,哪个队里的领导班子自然就是施工管事的班子。开工酒喝过,正式开工,所有事宜就统统接手过来,尚欠缺什么物料,管事的负责或借或买,主人家反成了局外人,只管低头干活,一切事项任凭管事的定夺。
事情说妥,两瓶酒也喝完,几碗菜也快见底。三蛋娘端上窝窝头、稀饭,众人吃过,下炕回家。此时的副队长已是舌硬腿软,站立不稳了。此人嗜酒,平日少有机会,刚才众人商量事情,他的心思却始终在酒上。这里喝酒,不管一桌坐多少人,只有一个酒碗,大家转圈轮着喝,不好这口的可以略抿一下,做做样子,有瘾的却可一饱口福。三蛋爹招呼小丫头打手电送众人,队长说月亮挺亮的,不用了。众人互相搀扶,一声高一声低地聊着,渐渐远去,招起远近几声狗叫,慢慢又恢复了宁静。
第二天吃过早饭,三旦家盖房的庄基上渐渐热闹起来。这是村西一块零散地,东邻是狗子家去年盖的新房,西边还是庄稼地,足有四分,盖三间北房还很宽裕,以后缓缓劲西边可以再接上一间,这是队里无偿划给三旦家的。队长等几个管事的来得早,围工地转了一圈,检查了各色物料。砌砖的泥瓦匠班子是花钱从邻村雇来的,五六个师傅,来了就开始放线、掌角(盖房砌砖,要先把四个角砌起来,确定整幢房屋的四至格局,然后再砌中间的山墙)。
盖房不选农忙季节。有人户盖房时,队里按惯例停工,所有劳力都来助工。人渐到齐时,管事的队长开始分派活计。先挑几个手巧的人砌里墙。此地的房屋结构,墙体用土坯垒砌,外面包一层砖。外层的砖墙抗风雨冲刷,里面土坯墙承重、保温,既节俭又实用,因此多年流行。和泥、运泥、搬砖、递坯诸工种人员具已安排妥当,众人七手八脚干起活来。
白扔与三四个人一起和泥。他略拿铁锨比划几下,就蹲到了烟笸箩跟前。工地上要准备三、 两个烟笸箩,里面是旱烟末子,还有去了盒的“丰收”牌烟卷。这烟卷也就几分钱一盒,真正抽烟人不抽这个,它不如旱烟有劲。白扔日常并不抽烟,今日得此不花钱的烟卷,不抽白不抽,点燃一支叼在嘴上,又拿一支夹在耳朵上。
时到中午,墙砌起了半人高。灶上来人悄悄告诉队长:饭熟了。队长看看太阳,高声叫道:洗手了,洗手了!人们纷纷放下活计,到三旦家老房子洗手吃午饭。院里摆上了六七张借来的饭桌,三五个脸盆。众人先拥到脸盆周围,伸出手在水里涮涮,扯下绳上的粗布手巾擦两把,随即蹲在饭桌旁,狼吞虎咽起来。队长站在一旁照应,指挥着帮厨的妇女们,哪桌添菜,哪桌添窝窝头。砌外墙的技工,由副队长陪着在屋里吃,一样的饭菜,只是多一瓶酒。
吃过饭,中午略休息一会儿。有人回家,有人围坐在树凉下“成龙成方”(一种简单的棋类游戏。棋盘划在地上,双方各用一种随手小东西,或草棍或坷拉作棋子),两个人在中间“鏖战”,外围一圈人观战、支招,很是热闹。
该干活了,有人在工地高喊:喝水了——喝水了——,这里的习惯,盖房工地上,吃饭不说吃饭,说洗手;上工不说上工,说喝水。当然说喝水也对,这里逢盖房、挖河等工程,都要大锅烧开水,水里放一点烧糊的大枣。开水用铁桶挑到工地上,桶里还漂着几枚糊枣。桶边是一摞大海碗。众人来了,先拿碗舀水喝,这枣水有茶水的颜色,喝在嘴里有一丝甜甜的大枣味。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盖房 下

没有钱,房子还必须盖,人们费尽了心机。四合院简化得只剩下了三间正屋,配房、耳房不要了,大门围墙也不要了。传统的青砖换成红砖,椽子换成竹竿,木料、门窗尽量用旧的,好在人工不用花钱,都是乡亲们自愿互助,每天管三顿饭即可;庄基不用花钱,生产队无偿划拨。当时盖三间房子,有一千多块钱也就够了。
再来说三旦家,一天下来,到傍黑时山墙就起来了。天黑了吃晚饭,老房的院子里挂起围灯(一种铁皮制作的手提灯笼,中间安上特制的玻璃灯罩),跟中午一样的饭食,窝窝头、稀饭,水汆萝卜丝拌豆腐。这里的风俗,有人盖房,街坊邻居都要送礼,当年流行送五角钱的豆腐,五角钱能买六、七块豆腐,因此盖房的饭菜一般是豆腐当家。只是凡有盖房的日子,做豆腐的小贩做出的豆腐就奇软,含水太多。搁在平日,这样的豆腐是卖不出去的。
众人摸黑吃饭,三旦爹照惯例应该客气几句,只是此人嘴拙,改由队长代言:饭食不好,大家多吃啊,今天大伙辛苦了,明天活儿还大着呢,家里没急事的继续来啊。一时饭毕,众人陆续散去。管事的留下,关系亲密的几个人也留下,与三旦家人商量明天的事宜。管伙房的老者说:没想到今天来这么多人,准备的棒子面怕不够吃了。队长问三旦爹:家里粮食还有多少?三旦爹吭哧半天,才说,没多少了。其实队长不问也清楚三旦家的家底,转头对会计说,你家孩子多,饭量小,借你的吧?会计点头说行。队长吩咐狗子,你明天早晨,到会计家“约”(读腰,称重量)一百斤棒子,推到磨坊磨了。狗子答应,众人也就散了。
第二天一早,先上梁。此地农村习惯盖平顶房,房顶上可以晾晒粮食、果菜。安排、修整檩条称“排木架子”,事先由几个半吊子木工,安排檩条的次序,粗的用在靠前山墙处,因为此处承受的分量最重;檩条截成一样长短,找了平,开出接头的卯榫,标上位置号。众人按顺序把檩条抬来,叫着号子吊上山墙,垫平。有人拿来准备好的五色棉线、红筷子,绑在檩条上,写有“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的红纸条也贴在了檩条上。事毕,放两把“二踢脚”,众人掩耳躲避,一时间气氛欢腾。仪式的目的,大概如红纸条所写,恐吓震慑原来盘踞此地的狐仙鬼魅,让其离去。真实的意义也是有的,这阵阵炮仗声告诉村人,又一座新房盖起来了。
之后,摆竹竿,铺苇箔,苇箔上面铺一层厚厚的麦秸,麦秸上垫土夯实,再往上坐泥浆平铺一层土坯,之后再抹泥,这样的屋顶保温性好,三年不会漏雨。然后是砌屋檐,装水口(屋顶的排水孔)。只两天功夫,一座新房就算竣工了。
剩下的零活,如清理现场、外墙勾缝、内墙抹泥、盘锅台盘炕,垒猪圈厕所,自己家人能做的就自己偷空做了。技术要求高自己做不来的(比如盘锅台),再求一两个手艺人,陆续也就完成了。一座新房盖起来,一家人都累趴下,家底儿也掏空了。身子有三五日可恢复,家底儿要三五载慢慢积攒。此地有民谣:“一辈子不盖房,成个自在王”。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队长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队长是农村里生产小队的最高长官。在刘庄第五生产队来说,这却是个好汉子不肯干,赖汉子干不来的差使。有些鸡肋的味道,很少有人愿意做这个“弼马温”。有不知滋味的人想过过这官瘾,当上队长没几个月,连碰两个钉子,就说什么也不肯再干了。这又岂止是五队?全村八个生产小队大都如此。大队的书记,下村的工作组,时常要为“扶班子”犯愁,不得不放下架子,给撂挑子的队长做工作,软硬兼施的要求其继续干。即使如此,生产小队的班子还是会屡屡更迭。
母狗堂在五队当队长时间算最长的,当了足有四、五年。母狗堂大名叫冯满堂,只因满是疙瘩的脸上长了一对小母狗眼,人们背后戏称母狗堂。也有开玩笑者当面叫,甚至当面叫的人越来越多,本人无奈也就认了可。时间久了,真正的名字却少有人叫起。
母狗堂三十来岁,“媳妇还由丈母娘给养着呢”。父亲去世,母狗堂是老大,下面台阶似的四个弟弟,弟兄五个整整齐齐的光棍,与老娘挤在三间旧屋里过活。
母狗堂当了多年的副队长,接连伺候了几任队长。其实也只是领着社员干干活,偶尔跟着白吃白喝几顿。没有多少参与决策的权利。这次队长又撂了挑子,大队书记为选五队的队长伤透了脑筋,无奈之下让母狗堂坐上了这头把交椅。
母狗堂却一改往日当副职的散漫,煞有其事的挑起了这副担子。
全队四、五百亩耕地,大小十几处地块。哪块地的玉米该间苗了,哪块地的棉花该整枝了,都要队长一一心里有数,及时安排。还有哪块地已经重茬(连续种同一种作物)几年了,需要倒茬;哪种作物品种落后了需要更新,无不需要队长事先筹划。母狗堂心中路数不多,但毕竟跑了几年龙套,有些经验。又极是用心。每到收工,别人或回家,或拾柴拔草,或自留地加班,母狗堂却要绕远路看庄稼,这十几块地的庄稼隔几日就要看上一趟,其情形尽了然于胸。还有队里几个上些年纪之人,也尽心帮他谋划。五队的活路安排,虽不是尽善尽美,却也没出现大的漏洞。
每天上工,人集合齐了,队长开始分派活计。首先分派零散活,比如安排套牲口耕地的、积肥的、出猪圈的、浇地的、在场院收拾零活的等等,每帮三五人不等。这等小股劳力,人称“飞帮”。最后剩下的劳力统统归大帮,突击当时的主体农活,这大帮往往有几十号男女劳力。一般说来,做零散活的“飞帮”,活计不好定量,人少,没有队长带,要自由一些轻松一些;大帮的活,每人大多有定量,人多互相比着,还有队长带着,因此最累、最不自由。
这一日,母狗堂派几个平日使牲口的“把式”,继续套牲口耕地,只是把自己的二弟满囤也派上,顶替生病的会来。三弟满仓与几个人一直在西沙洼浇花生,也不用调整。其他几个飞帮,多是派了平日干活踏实、听话的几个人。其余的男女劳力由自己带着,浩浩荡荡扛大锄到吴家坟的玉米地,耪第三遍玉米。
玉米从出苗到收获,一般要耪三、四遍。
耪第一遍是间苗,也叫定苗。左手拄一尺半高的小拐,右手握小锄头,九十度以上大弯腰,真正“面朝黄土背朝天”。初做农活者,耪不上一会儿,就腰酸背痛,劳累不堪。一般按株距一二尺留苗,其余的苗子统统锄去。有口诀说:“密留稀、稀留密,不密不稀留壮的(苗)”。是说播种后出苗密实的地方,那苗子挨挨挤挤,不易择开,不得不放下小锄,用手拔下废苗,极为费事,并且这里的苗子也多黄瘦,不宜留下,此处可留株距大一些。反过来出苗稀疏的地方要留株距小一些,尽力多留一些苗子。因为出苗稀疏的地方往往苗子粗壮,且留苗省力气。
耪第二遍玉米时,已到雨季,上年的草籽都已经发芽,玉米地里长满牛毛一样的小草。耪地的主要目的是把草除干净。要领是:耪地要浅,要耪严实,不留空白。耪浅是为了让除下的草尽快晒干,操作起来如同剃头发一般,将杂草齐根除下。若耪深,草根连土一起耪下来,耪后遇大雨,草就又活了过来。耪二遍玉米用大锄,五尺长的木把,顶端装锄头。操作时双手握锄,应该弯腰用力,贴近玉米苗下锄,除去杂草,还不能伤及玉米苗。
耪第三遍玉米的主要目的是松土,兼除耪二遍时丢落的杂草,这也叫中耕。应尽力耪的深一些,只是人们为了省力气,哪个肯往深里耪?当年学习大寨经验,说大寨人耪第三遍玉米不用锄头,用大镐深刨,以松土蓄水。这经验的确是好,可惜在集体的玉米地里丝毫用不上,只是用在了自留地里。耪第四遍玉米的目的、要领,大体与第三遍相同,也有时活多顾不过来,省去这一遍的。
话说母狗堂与众人来到地头,一字排开,每人占了一个甲茏,弯腰干起活来。母狗堂跟别人干一样多的活,但要多出力气,尽力把活的质量做好,以免别人口实。中间休息,别人抽烟、闲聊。他逐人检查耪地的质量,有耪太浅的要说上两句,惹的几个人不高兴。检查到黑要耪的甲茏,格外留心,这黑要给集体干活一贯的撒赖耍滑。这一次发现他耪的地,浅极不说,上一锄与下一锄竟衔接不上,留了许多空白。母狗堂对他却也不留情面,立时叫他返工,黑要骂骂咧咧,不肯动手。母狗堂叫过记工员小五,交代:他返不了工,就扣他两个工分,你如果不扣,这记工员也别干了。小五赶紧劝说黑要,黑要只得就坡下驴,无奈返工。众人见黑要返了工,心里大都称愿,那几个因被挑出毛病不高兴的人,气也消了。
母狗堂上任不到一年,地里庄稼的长势明显好于其他生产队。五队社员大多满意,大队的书记更感到意外。母狗堂这“二百五”当了队长,竟比前几任的能人们还有成色。只是众人见了母狗堂,仍然叫他母狗堂,没有几个人敬畏他,照样跟他开玩笑;发现他哪有私弊,指着鼻子说他;惹到了“茬儿”上,照样有人跳脚骂他。母狗堂或嘻嘻哈哈,或不以为然,或跳脚对骂。却始终不撂挑子,母狗堂这队长竟稳稳当当的一直做了下来。

除队长以外,生产小队里还有几个管事的人,有副队长、会计、出纳、记工员、管库员、贫协组长等。这些人组成生产小队的管理班子,叫“队委会”。
副队长没有职数限制,一个、两个或三个的都有。五队原来有两个副队长,母狗堂由副队长升任队长后就只剩下了一个。这人就是铁旦爹。论说这副队长应该算二把手,只是铁旦爹在家里尚且是“吃粮不管算”,在队里更是毫无主见。虽说也当了多年副职,却仍是事事不走心,队长说话他听,就是硬可一些的社员说话,他也听。
平日领个稍大些的“飞帮”干活,或浇地或积肥。谁跟着他干活,就享了福,绝对累不着。就是有一条,谁跟他在一起,要给他提供旱烟抽。几个人抽起旱烟来就忘了时间。铁旦爹领人干活还有一条原则,尽管磨洋工,但收工绝对不能比大帮干活的早,总是摸黑恋晌,等最后一拨收工。这一条很得队长母狗堂的赞赏。
人们在地里一帮一帮的干活,往往快到收工时间,就开始人心浮动,众人东张西望,一旦看到别处哪帮人收了工,就高声吆喝:“喂,喂,快看,快看那一群人是做什么的?”别人当然明白,便一起説(shui)说队长也收工。临收工这一段时间,干活的秩序最不好掌握,哪一帮收工早,会给别的帮造成影响。
铁旦爹不肯早收工,除了有讨好队长的原因之外,还有不为人知的原因。原来收工之后,一般不会有人回家休息,大多要到自留地加班,或者拾柴拔草,这加班的活要比给集体干活累的多。铁旦爹一旦进家,铁旦娘就支使的他“飞脚不落地”。因此,铁旦爹磨蹭着不肯早收工,是要在外面多逍遥一会儿,躲开自家的加班活。有几个懒汉也深谙此道,每到队长派活,总是争着跟铁旦爹做一帮。
铁旦爹好喝两口小酒,每逢队里有人家婚丧嫁娶,或盖房管事,请他等坐席,酒碗转不了几轮,他就醉了。却也不吵不闹,只是捏着小嗓,唱不着调的河北梆子:“南清宫来了俺滋在的王爷啊~~”,翻来覆去就这一句。
会计叫刘东坡,四十来岁,极精明。家里几个孩子还小,媳妇有一种怪病,该吃吃,该喝喝,就是浑身没劲,常年不下地干活。刘东坡自食堂解散就在五队当会计,是几朝元老了。
会计负责队里的财务收支、粮食分配等事务。这一套东西专业性很强,队长一般不甚了了,普通社员更是摸不到门框。刘东坡下地干活不多,正日里在家拨拉算盘珠子。这里面的门道已摸的清清楚楚。每到麦熟、秋收季节,他要把全队的工分总起来,按每户的人口数、挣的工分数,算出每户分粮食的“基数”,也就是每户应分粮食数量在全队总数中所占的比例。谁家分粮食、柴禾多少,全凭这个“基数”。刘东坡横算竖算,不知要算出几套结果,掂量哪套结果最有利于自家,最后就用哪套。刘东坡家人口多,出工少,他弄出来的分配基数也总是有利于人口多工分少的户。在五队,劳力少的户都跟着沾了些刘东坡的光。
分粮食、分柴禾也多是会计主持。那称高称低的奥妙东坡运用纯熟。分到最后,剩下一星半点,随意饶给哪个,也由东坡的意思而定。社员在家里积了肥,交给生产队,每方粪肥记十几个大工。粪肥从家里的猪圈起出来,要大致堆成梯形,由会计量了尺寸,算出方量,算出应记的工分数,直接记入大帐,参与分配。每户交了多少粪肥,记了多少工分,只有会计东坡一人清楚。队长、记工员都不摸门。刘东坡在这里面给自家捣鬼多记工分不必说,队委会里几个主要管事的,社员里头几名看事清楚,嘴巴厉害的角色,刘东坡无不一一照顾周全。
生产队买、卖牲口、购置叉杷扫帚等现金出入,制度也不很严格,东坡大都能从中捞些油水。
这会计刘东坡,一家六口人,只有他一个人挣工分,却粮食、柴禾什么也不少分,年终决算名义上要给生产队缴一些钱,但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一家人不缺吃不少穿,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众人看在眼里,都知道他算帐捣了鬼,却找不到把柄。况且队里有些能量的人,也都受到些东坡的恩惠,谁还能拉下脸来查他的帐?东坡这会计做的竟是稳稳当当。

一日,早饭后上工集合的时间,饲养员锅三找会计东坡开了条子,领饲料。库房也在生产队队部的院子里,与饲养棚一墙之隔。锅三拿着条子,找来管库员刘丑开库领料。刘丑五十多岁,是会计东坡的本家叔叔。刘丑来到库房门口,从腰带摘下钥匙准备开锁,一抬头,猛然看见门吊上除了他熟悉的大锁以外,竟又锁了一把小锁,一时懵了,不知所措。锅三其实在找刘丑之前就发现了这异常情况,此时却故意不吭气。刘东坡也来到门前,皱了眉头琢磨了一会儿,说:“找斧头砸了它!”这时库房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议论纷纷。锅三说了话:“慢着,问问队长,是不是他锁的。”众人附和:“是呀,问问队长再砸吗。”说话间队长过来了,也是十分诧异。最后还是由刘丑找来榔头,砸了那把莫名其妙的小锁,锅三如数领了饲料。
这件事成了解不开的迷。却没有人公开议论,只是在田间地头三五成群的嘀咕。有几个人悄悄找队长母狗堂,猜测事情的起因。母狗堂也就慢慢明白了一二。
队委会设一名出纳、一名管库员。出纳冯振邦,也是五十多岁,出名的方正人。职责是保管现金,只是常年见不到一分钱,空攥着一把单据而已。
管库员刘丑就忙多了,一天不知几次有人找他出库领东西。他经管的库房是三间打通的屋子,两扇厚厚的木门总是锁着铸铁大锁。进得门来,里面满满当当.西头是码起来的二十多条麻袋,里面装了小麦种籽;紧挨着也是码起来的几十条麻袋,装的是做饲料用的高梁、玉米。一袋袋的化肥垛在另一头。中间靠北墙一溜几个大瓮是装黄豆、绿豆、芝麻等小杂粮种子的。还有农药、柴油,大称、牲口挽具等杂七杂八塞满了屋子,插脚不下。
单说这种子、饲料,是麦收、秋收之后按计划留下的,都是在场院里脱粒扬场之后,直接过秤入库。虽说在会计的实物帐上有精确的数字,但今天这个领几十斤,明天那个出几十斤,再加上鼠吃虫咬,最后库房里究竟有多少粮食,谁也说不出准数。
管库员刘丑与会计刘东坡是堂叔侄关系,一个管实物,一个管数字,如果这两个人串通起来捣鬼,是防不胜防。出库的事项大都发生在白天,众目睽睽之下,难以得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做些文章,却是极为便利。
众人早有议论,只是事不关己,也没有真凭实据,谁也不肯公开发难。不知哪位高人偷偷加了这一把新锁,这等奇事自然引起众人极大关注,稍加分析,用意自明。这层窗户纸竟轻易就捅破了。
刘丑琢磨着这事不是滋味,找队长要求追查。早有人给母狗堂出了主意,母狗堂就坡上驴,说:“这怎么查?这样吧,再买两把锁一块锁上,我拿一把锁的钥匙,贫协组长拿一把,再开库房,咱们三个一块开,这样你不就清白了?”刘丑没想到有这个结果,一时无法反驳,只得照办。
当时,村里按上面要求,设“贫、下中农协会”的组织,简称“贫协”。大队设 一人,委员若干人,各小队设小组长一人。这应该属于民意监督机构,但多是流于形式,少有发挥作用的。五队的贫协组长叫甄孬头,六十多岁,三代贫农。平日里碌砫轧不出个屁来,只是蔫人也有蔫主意,有时他认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次让他也拿了库房的钥匙,众人以为这库房就如保险柜一般了。
且说从此刘丑断了财路,心里自是不服气,再有人找他出库,推三阻四,磨磨蹭蹭。三把锁锁门,要把三个人找齐了才能开库房。时间久了,难免哪个人有事不在。库房虽然堵住了漏洞,却实在是不方便。今天播种等种子出库,贫协组长赶集去了,明日浇地等化肥,队长不在,的确耽误了不少事情。
后来,队长管事多,忙,有人找他开库,顺手把钥匙给了来人;贫协 把自己那把锁打开后,也没耐心等出库完毕,早早走了。时间一长,图方便又慢慢占了上风,三把“并联”的大锁,演变成了“串连”,三把钥匙,任何一把都能单独打开库房,这样一来,库房里少了东西,竟连责任都难分清了。
会计东坡找队长母狗堂合计,说:“这样下去不行,库房还得一个人管。我跟丑叔是本家,你如果怀疑什么,咱们把丑叔这管库员换成别人算了。”母狗堂自然不能承认有怀疑,更不愿轻易得罪东坡、刘丑二人。只得撤掉两把锁,仍由刘丑一个人管库。
一场风波过后,刘家叔侄自是收敛了一些,众人也就只有认可。
开始那把小锁究竟是谁锁上的?
当年众人费尽了心思,猜测是这个是那个,就是没想到是副队长铁旦爹。都以为这老好人整日昏天黑地,绝做不出这等事情。却忘记了他家里还有个铁旦娘。这女人却是精明无比,凡事想得到、做得出。正是她一手导演了这出好戏。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铁旦娘

暮霭四合,街上飘出玉米面粥的香味。 村南头准时响起铁旦娘的呼唤:“铁--旦--,家--来--吃饭--唻--”,喊声悠扬,底气十足,尤其是后面“唻”字的拖腔,足有七、八秒长,由高到低、由大到小,余音渐远,稍停顿,第二声又响起来。呼应一般,村西头也响起另一村妇的呼唤声,村子一派祥和气氛。 晚饭做熟,孩子们还在街上疯跑,主妇站在家门口呼喊几嗓子,是村子的一景。熟悉的乡邻,分得清是谁家的妇人在喊,绝不会混淆。自家的孩子,只要听到一声,撒腿就往家跑,尽量让娘少喊两声。这里的媳妇,来自不同村子的娘家,说话口音各异,尤其是安平、饶阳一带的口音,更有特色,因此每个妇人的呼喊都极具个性,声音或高或低,或豪放或委婉,音调、拖腔五花八门。可惜俺不识乐谱,如果用乐谱记录下来,会精彩之极。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会模仿哪个妇人的喊声,开玩笑,被模仿妇人的孩子以为受了侮辱,或模仿对方娘的声音以报复,为此打架也是有的。所以孩子们一般不愿意让娘多呼唤。 饭熟唤儿,却是主妇的享受。一天的操劳,半世的艰辛,在这一声声呼唤中得到释放,得到缓解,洋溢出的是满足、是自豪。

铁旦娘不仅喊声优美耐听,周身上下无不透露出与众不同。 那年月,别人一个个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她却在人前头发不乱,衣裳整洁,就是身上的补丁也是熨贴端正,针脚细密。夏天从不光膀子,花一块多钱买块花布头,自己缝个无袖齐腰小褂,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虽然已经养育了五个儿女,却仍容颜不老,干净利落。每天集体出工,铁旦娘也是鞋袜整齐,只是到了地头,要脱去鞋袜,打一双赤脚,上身也要罩一件破旧的衣裳,用毛巾包住头发、遮住脸面(免被日晒),与众人一样泥里水里摔打。收工,在浇地的垄沟里洗一洗,重新打扮齐楚,与众人一起回家。 铁旦爹是一个没有心计的人,该上工上工,该吃饭吃饭,有人指挥就动,没人说话就歇。好喝两口小酒,却从不花钱买,遇有街坊婚丧嫁娶,挖井盖房,必得一醉。一家人的吃饭、穿衣,内政外交一切事宜,全部落在铁旦娘一人肩上。铁旦娘却也心甘情愿,满肚子的心计正好有了施展之地。 铁旦家人口多,孩子小,挣工分少。队里鼓励社员在家积肥交给集体,每方粪肥记十几个工,铁旦娘指挥铁旦爹,拆了家里的旧猪圈,扩大为能盛十几方粪肥大圈。

这一带的猪圈极有特色,一般在院子的一角,离房子最远的位置。分上圈、下圈两个部分,上圈是猪睡觉、进食的地方,四周用矮墙围起来。睡觉处,上有顶棚遮风雨,下铺柴草保温,进食处设一半截破缸,紧靠着围墙,以便主人隔墙添食。下圈是猪撒尿拉屎的地方,也是主人家积肥的处所。清扫屋、院的尘土、柴末,做饭的柴灰,统统归于此处。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坑,一般宽五尺,长一丈,深五尺。四周用砖衬砌。上、下圈以坡道相连,供猪上下来往。厕所在下圈的另一头,厕所后墙直接砌在下圈的衬墙上,茅坑用砖衬砌,直接与下圈相通,人排泄的粪便自然流到下圈。这种结构名曰“连茅圈”。人在上面蹲坑拉撒,猪在下面翘首期盼美食,人在猪前没了隐私。见猪嗷嗷待哺之态,茅房拉屎竟有了成就感。人粪喂猪,猪粪积肥,正合当下提倡的循环经济。但后来有专家说,连茅圈不卫生,强令农户将茅、圈分离。现在,这种连茅圈已不多见。

铁旦家改造的是猪下圈,改造后要比原来大一倍多。 大人孩子,从村口干涸的大坑里运来褐色的淤泥;在田埂、路边铲来草皮;霜后,一家人推车来到河边、地头,铁旦等爬到树上,用竿子打落经霜的树叶,爹、娘用扫帚扫起来。这些都是积肥的原料。填进猪下圈,灌上水,让猪踩踏一个多月,起出来,交给队里。每年交这样两圈粪肥,能记二、三百个工,顶一个整劳力全年的出工,铁旦家由拿钱户变成了分钱户。只是这粪肥里土多草少,肥效极其有限。当时,每亩地上多少粗肥,上级都有硬指标,生产队一般完不成。一到收秋种麦季节,公社下派的工作组,整天在地里转悠,队长为粗肥不足,没少挨吹(批评)。所以才让社员在家里积肥交到队里,至于肥效如何,队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谁家交来的粪肥都一样,质量都好不到哪去,好粪肥要施到自留地里。 铁旦家每年养两头肥猪,旧历年底出圈,这时的行情最好。一头猪卖给供销社,再杀一头,一家人过年解解馋,还要到集市卖一部分肉。一家人一年的花销靠这两头猪就解决了。那时养猪还是传统养法,有什么喂什么,还不知道有科学配方的饲料。这样,养一头猪从买猪崽到出圈,要十四、五个月。铁旦娘每年一入冬,买两头小猪崽,先散养着,等大猪出了圈,再把小猪抓到圈里养,这样第二年的年底前才能育肥出圈。没有心计的人家,做不到如此周密。铁旦兄妹放学,背起筐下地打猪草,春、夏季喂猪鲜草,秋季,把打来的草晒干贮存,分批粉碎,掺上红薯、薯干等细料,就是猪一年的主食。每年到供销社卖猪,赶集卖肉,是铁旦爹的事情,他有力气,拉小车非他莫属,但铁旦娘也要跟在后面,最后议价收钱却又成了铁旦娘的专利。 铁旦家自留地的庄稼,比别人家也长的好。下力气大家都一样,只是铁旦家更舍得花钱下成本。铁旦娘过日子虽然节省,但给自留地买优良品种、买化肥、买农药却从不打算盘,别人家的小麦,收获前一场风雨,大都匍匐在地,减产甚至绝收,铁旦家的小麦却纹丝不动,皆因是种的新品种,秸秆粗壮,极抗倒伏。那舍不得施化肥的人家,管理的再精细,庄稼也是又黄又细,难比铁旦家的庄稼油黑粗壮。二亩半自留地,每年一茬小麦,一茬玉米,能收获三千多斤。因此,铁旦家的粮食,除了人吃、喂猪,还有剩余。攒上三年五载,就够盖一座房子的吃食了。

铁旦娘过日子,虽然算计周密,却也有算计过头,反吃亏上当的时候。 有一年冬天,小猪崽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铁旦娘一等再等,终于错过了时机,没有买上猪崽,只有第二年春天买克朗猪(已经去势的半大猪),准备买两个小猪崽的钱刚够买一头克朗猪,已是大大的不合算了。买猪要赶呈委集,呈委村是个邻县的小镇,方圆几十里,数呈委的集市规模大,尤其以牲口市、猪市闻名。

呈委集离刘庄十二里,铁旦爹推着手推车,铁旦娘后面跟着,二人来到呈委的猪市。这猪市在村西,占地也有十来亩。只见站着、走动的是人,躺着挣扎的是猪,黑压压一大片,满耳是“吱哇-- 吱哇——”的猪叫,满鼻孔是猪粪尿的骚臭。来猪市的人们倒也习惯这种氛围,一个个若无其事,仔细看猪、高声侃价,然后过秤、点钱。

铁旦娘两口子眼睛只盯着克朗猪的摊位,一头头捆住四条腿的克朗猪,大肚滚圆。原来这里的人们集市卖猪,临来都把猪喂的饱饱的,为的是增加猪的重量,更有缺德之人,竟用细管子把猪食硬灌进猪的肚子。一看就是骗人的把戏,铁旦娘哪肯上当?转了许久,终于看上一头肚子小些的克朗猪,要价也不算离谱,又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过秤成交。 回到家,解开捆猪的细绳,撒到圈里,那猪却是趴着不动,喂食也不吃,竟是一头病猪,铁旦娘情知上了大当,却没有丝毫办法,只得请来公社兽医站的兽医,打针、喂药,折腾了三、四天,克朗猪还是一命呜呼。铁旦娘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刮子,背地里掉泪,人前还要装笑脸。最后还是赖了兽医站十几元的医药费,才算作罢。 每逢铁胆娘数落铁胆爹,铁胆爹忍受不了的时候,一提买克朗猪,铁旦娘就立刻闭口无言了。

不过,铁胆娘与铁旦爹的关系还是很好的,有好的吃食,铁旦娘总是偷偷给铁旦爹省出一些,让他吃些“偏饭”。有些下“死力气”的活,也舍不得让铁旦爹做。把他身子骨养的很是壮实。铁旦娘深知,在村里过日子,男人是一杆大旗,女人本事再大,没有男人这杆大旗戳着,日子也不好过。并且,她也离不开铁胆爹,结婚十大几年了,两口子还没有分离过。队里有了派劳力外出,挖河筑堤修水库等活计,别人家的男人都是争着去,为的是多挣些工分,省下家里一份口粮,铁旦娘却舍不得让铁胆爹去。这里的人家,没有孩子与父母分床睡觉的习惯,十几岁的孩子还跟父母挤在一条炕上睡,铁旦兄弟却早早就搬到东间屋奶奶的炕上睡觉了,西间屋只剩下铁旦娘两口子。每天晚上,洗刷了吃饭的锅碗,铁旦奶奶还在点灯纺线,这两口子却早早就囚进了一个被窝,吹灯睡了。早晨,铁旦娘总是把铁旦兄弟几个早早的喊起来,安排些力所能及的活,铁旦爹却可以呼呼大睡,直到队里**的钟声响了,才懒洋洋的下炕。

铁旦娘模样光鲜,穿着整齐,难免碰到些尴尬人尴尬事。 金有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尽管人长得歪瓜裂枣,衣裳却要穿出些两样,冬天,棉裤棉袄外面,还要披一件脏的分不出布丝的灰制服大衣,夏天不肯光膀子,总穿一件分不出颜色的背心。看见年轻女人,双眼直勾勾的就挪不动脚步。只因做事不管不顾,不怕得罪人,村里年年让他当“护秋团”。 合该有事,秋天的某日,铁旦娘收工后又打了一筐猪草,背着回家,猪草里藏了几穗玉米棒子,到村口被护秋团截住,把玉米棒子从草里翻了出来,金有把草筐扣住了,叫铁旦娘第二天上午,亲自去大队部接受处理。那年月,社员们偷生产队几块山药、几穗玉米,很是普遍,人们并不以为耻,逮住了处罚也不重,一般把筐和脏物没收就算了,关系弄僵了,大喇叭上广播一番,寒碜寒碜当事人,就是最重的处罚了。还没有罚款这一条。一般干这事儿的都是妇女、孩子,出了事,家里的男人出面,给村干部说几句好话,也就过去了。 金有让铁旦娘亲自去接受处理,自是没安好心。铁旦娘却并不胆怯。第二天上午,自己来到大队部,进了护秋团的屋子,金有一个人在屋里等着呢。先是一番云山雾罩的大话,说后果如何如何严重,吓唬铁旦娘,话锋一转又说,如果态度积极配合,也可从轻发落,铁旦娘始终一言不发。金有嘴里说着,眼睛盯着铁旦娘的身子,那双手就不老实了,比划来比划去就落在了铁胆娘的胸脯上。铁旦娘不吭气,自己解开了上衣的扣子,金有一看,疯了,伸手去解铁旦娘的裤带,铁旦娘突然一个大巴掌,重重落在金有的脸上,高叫:来人那--,接着要往外走,嘴里说,金有你强奸我,我找书记告你去!金有吓傻了,连忙拦住,说好话求饶,嘴里婶子、奶奶乱叫,只求铁旦娘不声张。铁旦娘也就适可而止,嘴里说,看你平日老实,对俺家一直不错,今天先饶了你,以后再找俺的茬儿,连今天的帐一块算。说着,背起自家被扣的草筐,连同筐里的玉米棒子一起背回家。自此,金有见了铁旦娘远远躲开。

铁胆娘经手盖了三处房子,三个儿子,娶了三房儿媳,当年日子过得很是红火。后来与铁旦爹都高寿,两位老人前两年才陆续去世。铁旦娘直到咽气,说话仍有条理,头脑清楚。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楼主:春秋客2019  时间:2020-08-24 07:24:47

锅三
打了半辈子光棍,但身边没少过女人。早年曾“靠”(私通)过一个孤身寡妇,寡妇卖房子、卖地,供锅三吃喝;寡妇家产卖净了,人也死了,锅三又靠上一个曾经唱戏的女子,女子有个丈夫,那丈夫无论下地(干农活)还是上床俱是窝囊废,整日昏天黑地,只要有口饭吃,就是活神仙。女子手中略有积蓄,供两个男人吃、花。 锅三是贫农,但没有受过剥削吃过苦。他祖父手上的日子还红火,有几十亩地,有大车,雇长工,后来抽上了大烟,日子逐渐败落;到他父亲手上,大烟不抽了,吃喝嫖赌却是一样不缺,一家人也跟着吃穿享受了一番,母亲死的在先,后来父亲咽气时,家里一贫如洗,只留下五个台阶般的儿子。天无绝人之路,恰这时来了土地改革,拣了一个贫农的成分,弟兄五个还分得了田产、浮财,后来分家各过,弟兄们纷纷娶妻生子,不饥不饱的过了下去,唯独锅三,继承其父的恶习,继续游手好闲。但比其父高明,虽然也找女人,却只在女人身上找些贴补,虽也赌钱,却不推牌九,只跟几个有钱子弟逗纸牌、打天九,玩到最后,几个人的钱大都落在了锅三的口袋。 1958年,成立了生产队,吃上了食堂,生产队不养闲人,人人要参加劳动,不然不给饭吃。锅三的四弟当上了队长,给锅三安排了一个当饲养员的差使。这饲养员不下地经风吹日晒不说,经管着若干牲口饲料,肚子足可无忧,在吃不饱的年月,是金不换的差使。锅三从此有了正经职业,却也改邪归正,整日在饲养棚与牲口为伍,当年的狐朋狗友一个个下地干活,也没有人再陪他胡闹了。 那时队里的牲口棚借住一家民宅,极大的一个院子,没有围墙,没有大门,两间西屋主人家自住,一溜四间北屋做了牲口棚。
西屋的主人家,是三十多岁的一个寡妇,领着两男三女五个孩子过活。大女儿名叫白丫,所以人唤寡妇为白丫娘,白丫娘少言寡语,极有心计,清瘦的脸上一对漆黑的眼仁,平日这对眼仁总是被眼皮遮了起来,偶尔抬眼皮看人却是极有定力。早年丈夫在世时,日子过得很是可以,丈夫耕种着十几亩好地,整日牛马一样卖在地里,打下的粮食吃不完,男人是个守财奴,舍不得吃穿,只知攒钱买地,白丫娘屡劝无效,反遭责骂。后来改变主意,凡街上来了卖吃食的,端半簸箕麦子出去,换油条、换切糕,与孩子们敞开肚皮吃,吃剩下了藏起来,下顿继续吃,只瞒男人一个。后来丈夫死了,一家人也吃了食堂,毕竟还有些家底,悄悄添补些,没有挨饿,大人、孩子的穿衣也比别的人家整齐许多。
锅三与白丫娘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衣裳破了求白丫娘给缝两针,偶尔也拿一星半点饲料给白丫娘喂鸡。只是白丫娘整日不苟言笑,夜晚早早与孩子们关门闭户,锅三一时难以得手。一日,锅三蹲在院里抽旱烟袋,看一群鸡刨粪堆找食,一只芦花大公鸡,竟刨到一只虫子,那虫子盘在地上装死,公鸡却不吃它,扬起脖子“哽哽”高叫,叫来一只小母鸡,看小母鸡把虫吃下去,公鸡趁机跳到了小母鸡身上。锅三看的出神,猛一回头,只见白丫娘也在红头涨脸看这西洋景,白丫娘瞟锅三一眼,却并不马上离去。于是,瞅没人的机会,锅三端了半簸箕饲料,就进了西屋,上了白丫娘的炕。
自此,白丫娘脸上有了红晕,走路轻快了许多,遇人话也多了,两间西屋里,还时而传出白丫娘与孩子们咯咯的笑声。
人们都在为自己的肚子费心思,没人留意锅三跟白丫娘关系的变化。最早发现这事的,是锅三原来的“靠家",即唱过戏的女人,这女人虽不敢公开与锅三吵闹,暗地里却是屡屡盯梢,瞎搅和,找锅三两人的麻烦。有一次竟把锅三两人锁在了屋里,锅三隔窗苦苦哀求,女人终于心软,打开了门锁,锅三提一把斧头,直追了出来,女人撒腿就跑,可终于跑不过锅三,最后女人跪地求饶,叫爷爷叫祖宗,保证不再找麻烦,这一段过去的姻缘,才算最后了解。
当年还没有理发的推剪,只有剃刀,男人们都是剃光头,锅三却留一头齐耳长发,似女人一般甩在脑后。辛亥**前后,刚刚剪去辫子的**党好象也是这种发型。这头发长长了用剪刀剪短一些,自己照着镜子就能办理,倒也省事。夏天也不跟别人一样光膀子,裤子是裤子,褂子是褂子,到冬天还穿一身棉长袍,腰里扎一布带,棉袍的前襟撩起掖在腰带上,很是齐整利索,也很惹眼。 锅三好美食,也有办法吃。抓个猫逮个狗,剥皮炖软,吃上几天,他还用鲜肉炝锅,加水下小米,熬成肉粥,其香无比,在此地是独一无二的吃法;饲养棚院里少不了找食的母鸡,锅三隔三差五抓一只,悄悄褪毛炖了吃,他抓鸡有一绝,用一根长线,线头穿一颗玉米粒,扔在地上,鸡一口吞下了玉米粒,线的另一头却牵在锅三的手上,锅三顺势牵过来,攥住鸡头,那鸡一声不出就进了锅三怀里。晚上,丢鸡的妇人在街上高声叫骂,锅三却在屋里吃肉喝汤。在人人面黄肌瘦的年月,锅三却始终是红光满面。 食堂解散了,生产队一个分为三个,当队长的弟弟被批斗一番也下了台。锅三被分到了第五生产队,牲口棚也迁到了村西才盖的队部。锅三对新队长见面百般奉承,时而弄些吃食,悄悄端到队长家里,新队长是个毛头小伙,从未主过事、管过人,竟被这一套拢哄的飘飘然,视锅三为亲信。锅三喂牲口也确有高明之处,偷饲料是哪个饲养员都难免事情,别的队里的饲养员,只顾人吃牲口的口粮,却不顾牲口皮包骨头,锅三却能两者兼顾,他还不怕费事,套上毛驴,把饲料上磨磨碎,这样一斤饲料能发挥二斤的作用,当年一般做法是,粮食囫囵个喂牲口,很有一部分饲料牲口嚼不碎消化不了。锅三喂的牲口虽不是膘肥体壮,却比别人喂的牲口要强壮许多,因此众人对锅三当饲养员也还满意。锅三的饲养员位置竟如铁打一般。 白丫娘的肚子不知不觉中大了起来,白丫等众姐弟发现此事,共同发难,先是黑着脸不理娘,后是大哭大闹,白丫娘拉不下脸跟孩子们细说这事,百般无奈找到妇女主任,哭哭啼啼叙说了原委,妇女主任倒是热心,当即表示同情,并力劝白丫娘生米做成熟饭,干脆嫁过去。当时避孕、流产还少见,白丫娘明白,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妇女主任逐个找白丫姐弟做工作,讲寡妇改嫁合情、合法,任何人不能阻拦,讲你们家庭成分是上中农,锅三是贫农,你娘是在转变阶级立场,事成之后,你们上学当兵都能沾光,如此等等,白丫姐弟年幼,并无多大主见,因此不再吵闹,任凭娘自主行事。这样白丫娘腆着肚子与锅三到了公社,领了结婚登记证,搬到锅三的小屋,做起了正当夫妻。 村里一时间沸沸扬扬,枯燥的生活平添一个热话题,众人议论不绝,女人骂白丫娘不要脸不争气,男人骂锅三老不正经。其实每个人的心理各异,吃不上葡萄,心底泛酸也是有的。 锅三的小屋在村子西头,四周没有人家,早年这里是一座小庙,不知道什么原因毁了,锅三与兄弟分家后没有住处,用旧砖废瓦盖起了这一间的小屋。但白天一般不在屋里,由铁锁看门,偶尔弄到鸡狗,夜晚悄悄拿回来,做好了一个人吃,也有相好的女人深夜来这里与锅三相会。所以,屋虽破小,却不断飘出肉香,炕虽简陋,却不乏女人的温馨。 话说白丫娘嫁过来不到三个月,就在锅三小屋的土炕上,生下一个不缺胳膊不少腿的男婴,小屋里又多了婴儿的哭声,院里多了晾晒的尿布。锅三这个老光棍从此有了老婆儿子,竟浪子回头,一心一意过起了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三四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各地揪出牛鬼蛇神批斗,村里照葫芦画瓢,把“四类分子 ”(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村里没有右派)戴上纸糊的高帽,敲锣游街,不知哪个人多事,竟连白丫娘也拉来一块游街,脖子上还挂了两只破鞋。白丫娘虽然羞恼,却还能撑得住,该吃吃,该喝喝,锅三光棍半生,却从未受此羞辱,整日黑着脸,见谁也不理,摔扫帚打簸箕。一日早晨,锅三趴在队部停着的大车上,突然对众人说:你们听听,我这心里怎么咚咚的敲鼓啊,众人并没在意。吃过早饭上工,人们听到消息,锅三死了。 锅三一死,白丫娘也就被造反派解放了。队里停工,帮助料理丧事。锅三家族大,弟兄、子侄多,丧事倒也热闹。人们把锅三遗体穿戴整齐,装在一口薄皮棺材,放两声炮仗,抬到祖坟入土为安。白丫娘批麻戴孝,与妯娌、晚辈媳妇等一起,长声嚎哭,四岁小儿在叔伯哥哥们的扶助下,摔了瓦,扛了引魂旙。 锅三死后,该有的哀荣都有了,却也不枉人世走了一遭。

楼主:春秋客2019

字数:199236

帖子分类:煮酒论史

发表时间:2019-10-23 18:18:55

更新时间:2020-08-24 07:2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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