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威猛的拖拉机经过爬山涉水，终于来到距离农场机关最远的十连。一路上被娇艳明黄的油菜花和翠绿的夏季草原持续高强度地刺激着我的视神经，瑰丽色彩中很少见到人影，双眼开始出现审美疲劳。

色彩中因为缺乏人的韵味而单调，可是一翻过“青疙瘩”竟然是路转溪头忽现，有两列三行总计六排平房整齐地排列在田地与草原之间，房屋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油菜地、燕麦地，地与地之间偶尔夹杂着小块斑驳的草地。

拖拉机嗅到熟悉的气息后，发出幸福的吼叫，个性张扬地卷起一骑红尘，高调回到连队。车上的人脸上挂着神舟飞船返回地球时的自豪和神秘莫测，仿佛他们这一趟“进城”探知了宇宙世界的核心机密。

随即，停车处就变成了小连队的政治文化中心，我的身边围了一群看热闹人，同时开始毫不避讳地品族我的个头和长相。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很想做出一副历经外面精彩世界的态势，努力做出whatever的表情，但是小连队人直接简明的情怀，横冲直撞着我的自命清高。

我有些如同做新媳妇的尴尬和窘迫，也有些无奈，后来才知围观陌生人，对其品头论足，进行查三代的询问以及发挥想象并进行合理推测是小连队特有的生活乐趣。

在一群看热闹的人中，院长向我郑重介绍十连的连长、指导员、司务长三位连队的顶级行政长官。但是当时让我把他们三人区分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虽然是要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三位领导的都还穿着一身老式没有领章帽徽的黄军装，衣裤上泥点的图案也很相似，口音与年龄又相当，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努力把他们三位领导分清。

院长用团结紧张的语气向我交代该连队每年的医药费是三百元，目前经过几次送医送药再加上今天带来的四环素、扑热息痛，全连只有不到五十元的药费了。院长嘱咐既要负责好连队职工家属的健康又不能超出经费，否则从我工资扣除。

还没有尝到自力更生胜利果实，就受到了要扣工资的威胁，我脆弱的神经通道上惊恐在迅速传递。当我还处于乘车的恍惚之中和对十连卫生所的惊诧之余时，院长则留下还在发懵的我乘了一辆顺风车绝尘而去。

连队的房屋在黄花地、碧云天、青青草的印衬下，远远望去各个白墙碧瓦，好像一副流传甚广的展示欧洲乡村风格的油画，以至于我刚才为之一振。但是这种虚幻的美一旦没有了距离，就露出它残缺破败的本质。

房屋的外墙根本没有粉刷，泥土很本质的色彩肆无忌惮地裸露着，屋顶的灰色瓦块如同上了年龄的老妇人的头发，色彩灰白不一、稀稀疏疏，没有发型和美感可言，只是本能的存在着。

卫生所有一间半房屋共十几平方米大小，一间是我的工作间，另外半间被分成宿舍和过道。十连的卫生所自从上一任卫生员调离，已经鲜有人气、空置多年了。

推开呲牙咧嘴的房门，看到这里已经变成昆虫世界，墙壁上的纺织姑娘正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劳动的硕果随处可见，蜘蛛们编织的网络覆盖率远远超过今日的互联网，房屋的每一个角落都在上网。

踢开房屋角落的砖头，一群潮虫被突然的入侵者惊醒了它们子又生孙、孙又生子的幸福生活，惊恐万分、慌不择路四面逃窜。

屋内的墙面经过多年的烟熏火燎，已经无法与外墙那种本质的土色相媲美，其肤色的差距是非洲朋友与亚洲朋友站在一起的差距，虽然不至于天壤之别，但毕竟黑了好几个层次。

墙壁的黑如墨色一般，反射着油画的光泽。卫生所的地面很原生态，没有红砖，更不是水泥地面，由于多年人迹罕至，地面除了大量的浮土就是一层因为潮湿而产生的原始微生物白膜，有些地方因为泥土湿润松软度极佳竟然有几颗麦苗冒出，看来日后不出房屋就能解决粮食问题。

虽然屋内一片林乱，但是独自一人掌控十几平方工作室与豪宅的兴奋激情恣意地鼓舞着我，历史已经把我推到独孤派独家掌门的位置。面对庞大的工程，我首先把披在肩上的那几根如清汤挂面的青丝扎成马尾，抡起冬日扫雪的大埽黍奋力在墙壁上划拉。

墙上的如黑色夜幕的背景，立即由原先西方油画色彩转变成东方疏淡有致的水墨画，蜘蛛们也遭受了网破心碎的结局。

而地面一如大地的本质厚重而苍然，我一次次用力清扫之后，大地就回馈出更多的泥土，最后我只好用扫帚轻柔地触摸它厚重的身躯，地面没有了杂物，就达到了清洁标准。

整整一下午，有热心的十连人同我一起，清理出好几桶垃圾，整理出一个药架，上面三三两两放着磺胺、四环素等药瓶，还有三具玻璃管注射器。另外还完全超乎想象发现了一个缝合盘和消毒的大铝锅，这样我就可以内外兼治，立即开张了。

虽然同我们实习医院相比，是现代航母与小米加步枪的差距，但是这种土制武器不也最终冲破了黎明之前的黑暗，赢得了解放战争的最后胜利吗？

最后打扫的是我的宿舍，虽然只有五六平方米，但是正好能摆下一张单人床、一张小课桌和一个取暖的火炉，功能齐全。卧室的墙壁虽然也是夜色，但因为空间小，所以一卷旧报纸优雅转身华丽上墙后，摇身一变成了豪华壁纸，大大小小的立体铅字除了让人对流金岁月重要新闻进行反复回顾，还从视觉上很好延伸了小屋，装饰着单调的墙面。

那张小课桌肯定是当年还有学校时的淘汰物，桌面上刻满不失童真的画面，正中间有道很深的三八线，桌子的表面犹如八十老妪的面部，或宽或窄的皱纹密布表面。但是几张报纸在桌面一铺，立即起到了美容护肤的作用，表面光滑平整。

把我从家里带来的白底衬着淡蓝小花的塑料桌布铺上，丑陋的小桌就如同画了彩妆的女郎闪亮登场。小小的房间就这样一点点、一片片清晰起来，明亮起来，屋内的色彩清淡素雅，一扫刚才的阴冷漆黑，晚间来电时打开小屋的灯，竟然也能蓬荜生辉！

我最喜欢的是那张小课桌，有个桌子首先我可以每顿饭很郑重地坐在桌前特别淑女、特别斯文地就餐，不至于趴在床上或者像农村人一样蹲在地下拼命划拉着往嘴里扒饭，其次我可以摆出读书人的pose，假摸假样地坐在书桌前，以满足我在山僻地远小连队的优越感。

虽然卫生室的简陋超过了我的想象，但是让刚踏出校门的我独自一个人掌管这十几瓶药、几具注射器还一口消毒锅，我还是深感肩上责任重大，我的内心成就感颇丰，我严肃地对自己说：任重而道远！

第二天我才得以一窥十连全貌，我惊喜发现我这间卫生室位置相当不错。首先卫生室处在十连最靠前的一排房子，而且又在最把头，视线极佳。只要有车辆来到这个小连队，就必然停在我卫生室旁边。我越过两列房子中间的土路，就可以到达连队食堂，食堂旁边就是连部所在，连部还有一台手摇电话，可以随时接收场部发来的行政命令。我的卫生室往前，也就是三十米的地方就是连队的一口渗水井，一直从一个水管中咕咕流淌着清泉一般的水流。

距离餐饮地方近、距离行政机关近、距离交通枢纽近、附近还有水源地，这不就是妥妥的黄金地段吗？

不过这个黄金地段也有不利的地方，我们这排房子另外一头人家养了一条大黑狗，身形壮硕如小狮子一般，咆哮声有一种恨入骨髓的味道。而我去连队唯一的旱厕必须穿过这排房子，大黑狗的领地也是必经之地。好在白天它被主人牢牢拴在了门口，可是我第一次从它领地路过，它就对我这个外乡人、入侵者表现出极大的愤慨，眼睛喷出的怒火恨不得立即把我撕得粉碎。

这种感觉有些不好，以至于我刚去十连的第一个月，每次去卫生间我总要进行长时间心理建设后方敢走过大黑狗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