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喜欢好喜欢的一则童话呀，它叫《花语》——父亲是一位木匠，我从小看着他工作，看着他，把手头的木头做成凳子椅子，做成木船木马——他的作品一经造成，立即拥有生命，我时时震惊于这种本领的神奇，在他身旁看着，一看再看。
世间万物皆有语言，我一再侧耳，一再倾听……


花语

文/一苇

50亿人之中大约有5个能懂得鸟的语言。这些人孤独地住在世界小小的角落，他们互不相识，都是些木讷的、不善言辞的人，靠某种手艺维持生计。
懂花语的比懂鸟语的还要少——50亿人里面，大约只能有两三个。他们很老了，头发和胡子全白了——因为，要完全地学会花的语言，只靠聪明是不够的，还要有真正的智慧，以及漫长的时间——多则三四百年，少则六七十年。
——木芙蓉最爱俏，她们每天换三套衣裳，早上穿白，中午换粉红，傍晚换深红。每换一套衣裳，她们都要说：“棒极了！棒极了！”
——风雨花只说跟天气有关的话，就像天气预报一样——
“大雨！”
“小雨！”
“中雨！”
“大风！”
“小风！”
“中风！”
…………
一天到晚，她们就这样瞎嚷嚷，说个不停，根本没有人要听她们的——不过话说回来，种在花盆里的风雨花，虽然长得漂亮，预报的天气并不准确——只有野生在大地上的风雨花，那种小小的灵气的蓝色风雨花，对天气知道得最清楚。蜜蜂和蝴蝶，还有蚂蚁，每天都要带着麦克风去访问他们。
——还有仙人掌，他们的话很少很少，每一句都带着尖刺。他们喜欢跟孔雀说：“你的屁股真丑！”虽然说的是大实话，不过孔雀不喜欢听，孔雀每从仙人掌身边经过，都要紧紧地捂住耳朵。仙人掌一个朋友也没有。不过仙人掌非常坚强，他们在最干旱的沙漠中生长，在最深的孤独里开花。他们开的花，一点儿也不比别的植物差。
——还有，还有……有的花很漂亮，但是没有味道。有的花样子平常，却很香。有的花又美又香。花为什么会香？花为什么会漂亮？这些问题谁都不知道，没有一朵花能够解释这个……
这些话，是榕树头白胡子的老木匠说的。他一个人住在榕树下的木屋里，总是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没有人找他干活的时候，他会独自埋头做些有意思的活计。
他在榕树下做了一群木马，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做了七匹。
他还做了一群木孩子，嗯，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有七个。特别说明一下，他做最后一个木孩子时，做得特别慢，特别用心——他想要一个小孙子，唉，他多么想要一个小孙子啊！他给木孩子安了一对特别精致的耳朵，又给他做了一颗小小的心，最后，他往那颗小小的心上涂了红色的油漆。
最大的木孩子骑在最高的木马上，最小的木孩子坐在最矮的木马上——他的个头最小，胆子也最小——谁让他有了一颗心呢？你看，他紧紧地搂着马脖子，仿佛生怕从马背上掉下来似的。而那匹最矮的小木马，它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尾巴悠闲地摆在空中，它什么也不想，所以什么也不怕，所以呢，所以啊，它每天都很快乐。
但是那个小小的木孩子，我是说最小的那一个，他的确有心事。从天黑到天亮，他小小的木头脑袋在想着同样一个问题：
“我有嘴，为什么却不能说话呢？”
他张着嘴，他想说话，可是他那木头做的喉咙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脚下的小草花吱吱喳喳很爱说话：
“新的一天！”
“三颗露水！”
“蓝色！紫色！”
“我爱星星！”
“星星只是传说！”
“是白日梦！”
“根本就没有星星！”
…………
小草花早上开花，傍晚就谢了，小草花从来没有见过星星。那个小小的木孩子，他想把他的脸埋在草丛中，他想温柔地告诉她们：“星星是有的，星星是确凿存在的，不过要到深深的黑夜才能看见，星星就像开在夜空中的小草花。星星就跟你们一样美。”
白胡子的老木匠也爱说话，他喜欢坐在矮凳子上，对木屋墙脚下的含羞草花说：
“我想要一个小孙子。唉，多想要一个小孙子啊！”
含羞草很害羞，她声音轻悄悄的，又体贴又温柔：
“嗯，会有的，小孙子会有的。”
那个小小的木孩子，他蛮想去做老木匠的孙子。不过他又舍不得放开他的木马，住到老木匠的房子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花儿开了又谢了，她们的话儿，每天吱吱喳喳地说出来，又呼啦呼啦全被风儿吹跑了。花的话儿跑到哪里去了呢？这谁也不知道。你去问风？风照例摇摇头——风最没记性了，风从来就是个马大哈。到最后，除了那个白胡子的老头儿，谁也不记得花儿们说过什么，就像花儿们从来没有说过话似的。
老木匠一天比一天老，他坐在躺椅上晒太阳，晒着晒着就睡着了，他在睡眠里说着梦话，那些梦话错综复杂，夹杂着各种花的语言。花语在阳光中融化，老榕树下便弥漫起水姜花的气味、紫玉兰的气味、金银花的气味……
原本绕着小草花的蜜蜂和蝴蝶便都飞过来，在老木匠的白胡子上跳舞。他们跳得真起劲！老木匠并不介意，他睡得很沉。他太老了，他渴望到大地深处长久睡眠。他在躺椅上睡了三天三夜。他没有再醒过来。人们便遵照他的意思，把他埋在老榕树下的湿泥巴里。
过了好多年，老木匠的儿子在一个遥远的城市生了一个小男孩。又过了好多年，老木匠的儿子带着老木匠的小孙子回到老榕树下，他们推开门，走进老木匠的小木屋，发现家里的木凳子还很结实。老木匠的儿子把木凳子搬出来，跟老木匠的小孙子并排坐在老榕树下。
“爸爸，这儿有一群木马！”
的确有一群木马，木马身上长满了木耳和蘑菇。
“马上还坐着小孩子！”
老木匠的儿子搬开邻居们堆在树下的柴草，就看到了七个木孩子。
“爸爸你看，这个真可爱，跟真的一样。”
小男孩站在最小的木孩子前面，两个孩子，一个站在地上，一个骑着木马，仿佛照镜子似的，又仿佛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弟——两人的眼睛、鼻子和耳朵，都长得有点像。
那个最小的木孩子，他身上生满了潮湿的小青苔，耳朵里长出了秀气的星星草，而他的胸口，就是画着一颗红心的地方，开出了一朵花。
“你好。”木孩子胸口上的花儿说，“曾经有个老头儿，他很爱你。”
男孩站在树下，在清晨的空气中，一种奇异的花香，正远远传来。（完）

本文大约写于2006年。这种仿如隔世的童话写作状态，仿佛永远无法再回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