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为自由而抗争的灵魂——怀念无名氏先生



墙上挂着无名氏先生手书的条幅，上面是他的一首旧诗，吟诵那杭州的湖光水色；桌上放着 无名氏先生亲手整理的旧作，厚厚的五十万字，准备作为我主编的潜在写作文丛的第一部书 稿；耳边响着无名氏先生在电话里滔滔不绝的雄辩声，谈他在大陆的种种计划：出版旧著啊 ，改编影视啊，巡回讲演啊，真不知道他有多大的精力，越洋电话一打就是半个多小时，声 音震得耳膜发痛，有时不得不要把话筒放得离耳朵远一些。可是，仿佛钟表在一瞬间停止了 转动，万籁俱寂，一切憧憬与宏图都变得毫无意义。他老是在电话里对我说，他的什么什么 书就要出版了，叮嘱我要为这些出版物写些短文章作点宣传，他一点也不忌讳他这么做的目 的是为了增加书的销路，经常直言不讳地嘱咐，要说说好话噢，先打开销路噢，以后再作学 术探讨吧……我对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如此计较功利性感到不解也感到可笑，于是总像安慰 老小孩那样应付他，总是漫声应道：好的好的，空一些就写吧，空一些就写吧。可是又好像 总是没有空一些的时候，现在，已经没有微波起澜，他再也不会来催促我为他写文章了，可 是我却要为他写下一篇他已经不能读到的文章——无名氏的悼文。

无名氏在中国文学史上淹没无名，以致人们对他的记忆仅仅是40年代的畅销书《北极风情画 》和《塔里的女人》，这两部现代言情小说在被禁毁20年后居然奇迹般的复活在最疯狂的文 化大革命中，我最初读到《塔里的女人》的版本就是一部手抄本，当初的感觉也不是很好， 可小说里浓得化不开的语言和感情，总也是让人难忘，于是就记住了“无名氏”三个字。现 代文学史上还有一位作家自称“废名”，其实他的名字也传得很远，现在还有不少人尊他为 小说大师。废名以淡泊清拙的语言风格出了名，而无名氏却是废名的反面，他的小说、散文 、诗歌、甚至理论和书信，都是浓妆艳彩，气势磅礴，我想，凡读过他的心血巨著《无名书 》者，一定会对此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中国的现代文学里，我们还找不到一个作家像无名氏 那样，持之以恒地坚持十几年的蛰居生涯，完成一部人生大书，不仅是篇幅上达到二百多万 字，而且在内涵上一以贯之地坚持探索人生真谛，探索宇宙真理。如果从内涵上说，这是一 部浮士德式的人生史诗，但从文学风格来说，西方的浮士德终于摆脱不了上帝魔鬼为之预设 的宿命，而《无名书》里的印谛，不管他多么幼稚多么狂妄，无名氏先生给他的使命是自觉 地走上了探索宇宙真理的不归路，他的探索发自内心的呼唤，他的一次次遭遇艰难厄运也都 是处于自觉的省悟与人生的参透。早在半个世纪之前，无名氏已经敏感到中国传统文化之困 境与西方文化之虚无，他想在全球性的西方文化泛滥中浮现一艘挪亚方舟来拯救现代人类， 而这艘方舟既来自于宇宙星光的空间里，也来自民族的意识与道德中。正因为无名氏的精神 世界早已经跳出三界，所以他对现实的凡尘俗情是那么的不堪想象，他一遍又一遍地书写着 精神领域的神奇瑰丽，也一遍又一遍地诅咒着现实生活中不能忍受的庸俗。

精神世界的神引导着他，无名氏一生都走在孤注一掷式的悬崖峭壁上。他高中时代恃才傲物 拒绝考试，开始了闯荡社会的传奇。他的兄长卜少夫在国民党南京政府任职，而他却以原始 正义与救亡之心参与韩国流亡政府的复国大业，以汹涌才思与澎湃文字为安身立命之本，不 但未涉足政界，反而在创作中对社会黑暗进行了透彻的批判。当他的两本畅销书红遍大后方 ，利润滚滚而来的时候，他不像今人那样忙着办公司炒作自己，反而抽身退出名利场，隐居 西子湖畔研究哲学历史和文学，立志写出宇宙大书《无名书》；当50年代以后，肃反到文革 灾祸迭起，如沉重的刀剑，每一次都可能砍在他的头上，可是他依然镇静自如，潜心创作， 在惊恐、在饥饿、在困乏、在诱惑中，他毫不动摇地如期完成六卷《无名书》，为中国的潜 在写作开创了一个新的纪元。而在劫难过去，重见天日之时，他居然奇迹般地将二百万字的 创作分散成几千封信寄往海外正式问世，而且他自己也奇迹般地显身于海外，并以一段忘年 之恋情重新成为新闻媒体的大红人。而在晚年，当命运又一次向他挑战：国民党在台湾失势 以后，台独势力无意再为他提供经济上的资助，而他个人的家庭生活也陷于困境，梨花海棠 终于分道时，他又一次以敏捷的思维能力重新选择大陆为他最后栖身之地。近年来他奔走大 陆，为了扩大他在大陆青年读者的影响，他甚至不顾八十多岁的残朽之年，去学校作演讲， 去出版社谈版权，积极推动影视界人士来改编他的作品。他多次与我谈起他在台湾的窘状， 有一次我委婉地流露出对他如此谋求功利表示不解的意思，他直爽地说，唉，我是晚年衣食 无着落啊，如果有个安定的生活，我何苦这样奔波？

其实奔波也是一种天意，就像是西绪福斯那样终身劳苦地推动巨石，每一次他走下山去重新 推石头时，他总是满怀信心，在劳苦中感受到一种人的本来的价值。无名氏天生的不安定 的 灵魂，规定了他的一生都在寻求新奇的刺激。追逐特立独行的名声，学问、政治、金钱、世 俗幸福，甚至是老夫少妻的温柔乡，都没有使他驻足长留，他一直在向前探索，尽管有时候 他以最世俗的自我标榜来宣传自己的成就，以最功利的态度来取舍他的政治主张，以最浪漫 的风情来表达他的严肃的人生追求，甚至，以他所特有的追逐时髦、故弄玄虚与花里胡哨的 文风，来装饰唯美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艺术情怀，但我还是想说，他的精神世界里仍然保持着 一种童心似的纯粹和知识分子的浪漫，一种浮士德似的不满足、一种堂吉可德似的老天真。 不停的奔波和不停的追求是无名氏的宿命，动荡不安的生活方式已经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 但他依然精力充沛、声音洪亮、充满着对未来的想象，如果世界文化上真有所谓浮士德式的 浪漫主义传统，那么，无名氏先生就是一个典型的浪漫主义的英雄。

但终于，一颗心脏终止了它的追求与搏动，10月6日晚上他吐血入院，11日不治而亡，在他 的简陋的房间里，桌上堆满了他正在修订的无名书稿，安放着他准备于14日动身去大陆签订 拍摄《塔里的女人》的计划。尉天骢教授在《记无名氏的逝前日子》中忠实记录了无名氏生 命的最后日子里如何在贫病交加中挣扎的惨状，但是在旁人未及叹息时无名氏已经发出了爽 朗的笑声，他在去世前的病榻上还与朋友大谈王阳明和王船山如何在困居中著书立说，他还 对尉天骢教授说到了艺术大师林风眠，他说，一个人要自持尊严，第一要耐得住穷，第二要 一切都放得开。林风眠曾经为了保持尊严而辞去一切社会职务，退出名利场，隐居杭州乡下 。当年无名氏去看望他，只见到一间小小农舍，一床一桌一椅，自己捡柴烧饭，而不以为苦 。这种情况下他的画愈来愈单纯，单纯到只剩下一些线条与水墨，几乎没有多少色彩，然而 就在这单纯中，他感到那么有劲，那么平实，那么和谐的生命力。文革时，他面对了红卫兵 烧毁他一千多幅艺术品时，才显现得那么宽容和不在乎。我不知道无名氏在病中描述的林风 眠是否是一个真实的林风眠，无名氏过去写过一篇有名的散文《豹笼大师》，记叙林风眠在 文革中精神分裂的惨像，犹如里尔克笔下的那头豹子，“他的视力因栅木晃来晃去/而困乏 ，什么再也看不见。”我以为在这时候无名氏重新解释林风眠，是把自己也放入“笼中豹” 的行列，把他自己生命的最后的搏动，不自觉地融入了罗丹——里尔克——林风眠等艺术大 师们的伟大旋律。

无名氏先生在生前一直希望我为他写点文章，其实我是写过的，1998年秋天我在韩国汉城大 学任教，曾经又一次通读六卷《无名书》，为他写过一篇万余字的论《无名书》的文章，对 于峻峭奇异的风格作了很高的评价。至今为止我仍然自以为对无名氏的创作风格与艺术体验 是理解的，并在评论中融入了我自己对生命的理解。文章写成后在大陆和台湾都发表过，但 无名氏似乎并不十分满意，于是他一再的希望我重新再写，并且多次与我讨论我在文章里关 于他的语言风格、乌托邦理想等问题的评价。现在先生已经远离我而去，我写再多的纪念他 的文章，他也不会再读、再与我争辩了。但我觉得无名氏先生无论如何是中国20世纪文学史 上的一个奇人，他的《无名书》是文学史上的一部奇书，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会越来越公 正地意识到这一点。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去认真地做。

本专栏是为研究世界华文文学而设计。第一期我就选择了对无名氏先生的研究，栏目里所发 表的两篇论文，一篇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的青年教师刘志荣所作，他为了写博士论文曾与无名 氏先生有较长时间的交往，有机会直接聆听过无名氏先生的指点，现在他人在韩国教书，听 说凶耗后当即赶写出这篇论文寄来，而这只是他研究无名氏潜在写作的一部分。另一篇论文 的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学的资深教授黄继持先生，黄先生在以前曾经对无名氏的创作有过很高 的评价，我在1988年第一次去香港中文大学访学，曾在黄府与黄先生畅谈《无名书》，其神 采至今记忆犹新，可是黄先生竟于去年秋患病辞世，这篇文章是他生前为即将出版的《无名 书》第四卷《死的岩层》写的导读，他离世后无名氏先生把它寄给我，希望我在大陆找个杂 志发表，以纪念黄先生，我本来也想写一些纪念黄先生的文字，所以放在手边一直没有送出 去，现在想起来，真是令人暗自伤感。现在只能希望通过这个专栏的发表，不仅对无名氏先 生的深切悼念，也表达对黄继持先生的深深的纪念。

2002年12月4日于黑水斋

老先生就这么去了，留下许多未完成的事业，实在是巨大的损失，本人两年后仍然痛悼中！

那个时代的作家的作品我也看了些，但唯一感到看得下去觉得一见如故的，其文笔一泻千里的只有无名氏老先生，极其崇敬中！

老先生虽然去了，但有我们这些忠实的崇拜者，卜老的精神不死！
我愿意作你的门生兼走狗！
（我爱无名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