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送我一本龙榆生编的《近三百年名家词选》，开篇就是陈子龙，我很喜欢。我到现在为止，只读了前面大概五个作家，和张惠言的几个作品，我是认为，他在这些人中，大概算得上是第一了。朋友说朱彝尊和文廷式的非常好，人还没有开读，不知道是怎样的。但是我个人是认为词能写得这个程度，应该很难有后来者了。他所欠缺的一点，是生命太短了吧，如果他很长寿，一定全给我们留下更多优美的词的。曾经看古人评秦观词“用词无重语（大意，不记得是谁说的了）”，陈更是，他用词细腻温柔，不仅限字意，更兼顾到每个字的安排，读音，韵字的选择上。好吧，有几位朋友不相信这一点，我想他们是没有细读吧，那我就尝试解读一下陈的一首词《浣溪纱 杨花》，虽然我可能无法及其万一。
浣溪纱 杨花
百尺章台撩乱飞，重重帘幕弄春晖。怜它漂泊奈他飞。
淡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很多人写咏物词，会很容易脱离所咏之物本身，一味“性灵”，就显得很空，脱离本题，我想王国维也是因此批评姜夔吧。姜夔的暗香，更象是一首怀人词而不是咏物词，疏影，算是咏物了，构思很妙，一般人怕没有这样的功力。先不说典故不熟悉，撷取也没有那么有匠心，语言功力更不用说了。当然我不是说不要往他的方向努力，而是这样的咏物词终是少数，不可能成为大流。
这首词首句就是一片柳絮飘飞的空濛景象，百尺言其高，更言其视野广，而柳絮是轻飘之物，在句里后面下乱字，才不会让人觉得意境显浊显重，不轻灵，不清澈。章台指秦楼楚馆吧，这里也牵涉到一个典故“章台柳”后世往往把章台柳喻作烟花女子。这里为免涉及陈氏情事就不说了。柳之迎来送往，柳絮之飘飞无根，用来形容烟花女子比较形象吧。但是这里我个人认为是可以把烟花女子比作柳絮了。此女子居百尺高楼，言其难以接近，下句又写到重重帘幕，更难以窥见，尽管她身处章台，却楼高百尺，有超俗之感，这里可以看到作者对其的尊重与珍视。缭乱，有无主，无序，无力，无方向感。飞，有自主追寻感。现代汉语往往把飘飞两字连在一起，但是这两个字的主义是有区别的，飘的意思应该是随风而起，因风而去，趁势而游，不存在任何自主意识的，而飞不一样，飞是一种鸟类或昆虫的自主行为，它由欲念驱使，有方向，有目的，它不顺从甚至对抗外界的力量，在这个意义上，它是 自由的，自主的。所以在这里，柳絮虽然缭乱，但它却是有生命的，尽管它无序无方向地乱飞，但它希望它能自主地把握自己的生命。这是无力的生命的悲剧所在吧。就是说，柳絮它在行为上只能随波逐流，只能随风而“飘”，但它却希望能够把握自己的生命，能够自主而“飞”，这是“缭乱”与“飞”字相对组成的效果。
接着“重重帘幕送春归”，重重言帘幕之多之重，上面说过了，重重帘幕，使人难以窥见章台内居住的人，它隔开了与外界进行良好交通的机会，使人只能通过猜测去了解室内的人在做什么。然而它不是门窗，门窗的关闭是全然的闭锁了室内与外界的联系，门窗的存在会让人联想到一种进入或者出来的可能性，但是如果它全然是关闭的，那么这种可能性就没有了。但是这里不是，我想这里的门窗是开着的，它只是门窗上挂着的帘幕，这就表示室内仍然可以与外界进行些微的沟通，尽管它有多重，但仍有缝隙。下面的“弄”字就表明了这一点。从字面理解，是“帘幕”“弄”“春晖”，弄有戏弄，戏耍，赏玩，摆弄之意，也有单纯不含感情色彩的玩耍，摇动摆动之意，我想这里是兼而有之吧，字面是后者，而深层也有前者的意思。春晖，是指春天的阳光，它温和，温暖，明媚，它象征着希望，象征着温暖的到来，象征着万物复苏，等等，但是它不够灼热，不够热情，它润物细无声，却不够迅速，不够坚定，所以它会被”重重帘幕“所”弄“。但是这里，我想古诗词有很多倒装的句子的，意象之间的位置时常是可以互换的，它们的关系时常显得与字面的意思是相反的，所以这里，也可以解读成”春晖“”弄“帘幕”。室内人在百尺高楼之上，重重帘幕之内，是一个安静的，也许还是一个自洽的所在，然而这里的“春晖”，固执地要透过帘幕，进入到室内，春晖可以解读成让人不安的，摇动人心的，它有点窥视，有点好奇，有点戏耍，它进入室内为要引诱室内的空气，让它涂上怀春的气息。它也照耀着柳絮，它的温暖使杨柳发芽，使它怀春开花结实，并结成柳絮离开杨柳，到处飘飞，寻找自己的去处。这是因着上句我们可以想象的场景，和这句的句面意思开成一种互文的关系。
“怜他飘泊奈他飞”，这里就清楚地点明了，在作者的眼里，柳絮是一种有生命之物，词的描写从客观的角度转向作者的主观的想法，他怜惜柳絮，到处飘泊，但是又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它四处飘飞。怜的意思也是多重的，它含怜悯，喜爱，遗憾等意思，奈他飞，奈的意思也是多重的，有无奈，忍耐，对付等等，所以这里，我想也有两重意思，一重是我无能为力，只能任它到处飘飞，一重是，它要到处飘飞，我也没有办法，只能看着。这两者是有区别的，前者是“我”想做什么而做不到，只能忍耐着看着到到处飘飞，这是一种沉痛的，对于现实无能为力的心情，是无法介入对方命运的一种痛惜，而后者，是我没有强烈地去改变它的到处飘飞的命运的愿望，我也有怜悯，也有喜爱，也有遗憾，但是我不做什么，只是看着它陷入与己无关的命运，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另一个生命在辗转挣扎的一声叹息。我想这里对于柳絮，是后者居多吧，甚至只能是后者，所以陈子龙在这里，所体现出来的软弱，也只能是让人一 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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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检查就发了，有很多错误。汗。

1.人还没有开读，不知道是怎样的。==》我还没有开读，不知道是怎样的。

2.使人只能通过猜测去了解室内的人在做什么==>使人只能通过猜测和窥探去了解室内的人在做什么

3.但是如果它全然是关闭的，那么这种可能性就没有了。==>但是如果它全然是关闭的，那么这种可能性就被强行切断，完全关闭了。

4.春晖，是指春天的阳光，它温和，温暖，明媚，它象征着希望，象征着温暖的到来，象征着万物复苏，等等==>春晖，是指春天的阳光，它温和，温暖，明媚，它象征着希望，象征着温暖的到来，象征着万物复苏，也可以象征男女怀春的心情。

好吧，我接着说下片。
淡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前两句照浣溪沙的体制，是一个对子，写的就是关于杨花的一些具体细节，首句，淡日，就是指上片的春晖，浅淡，柔和，不浓烈，它照耀着杨花，仿佛是一个客观的，带着同情心的注视者，杨花在这样的春光之下零落了，在黯淡的花影下滚成一个球，准备就那样葬身在那里了。我们知道，杨花，就是柳絮，其实是柳树的种子，而不是花，但是在陈子龙的笔下，是把它当成花来看等的，这首词题目就是杨花。花和种子，都有自己的生命，有自己的旅程和历史，花离开生长它的母体，就意味着凋残，意味着生命旅程的终结，就是死，是dying，而果实不一样，果实意味着自己的生命的开端，所以写成杨花，是对另一个生命的怜惜吧，对死亡的感叹。滚字非常形象，一个形成一团的球状的杨花球，在微风中翻滚。残，则是它凋零与死亡，花影，花代表着尚未凋谢的美好（这些花，也将走向死亡，只是这死亡尚未来到），而影，则是阴影，下，则在花的阴蔽之下，这里，可以写成花丛里，字面意思是一样的，但是花丛里显得明朗，仿佛是群花包裹着，围护着它一样，而花影下，则仿佛杨花觉得自己不能死在春光之下，或者无颜死在春光之下，因为死亡与春天是多么不相配啊，所以它悄悄地缩成一个球，瑟缩着独自进入一个相对美好的，但却是一个阴暗的所在，希望把那里当作自己的葬身之所它没有选择随波逐流，没有选择零落成泥碾作尘，如果这个时候，它遇到一点点意外，怕这个希望就要落空了吧？
软风吹送玉楼西，是说杨花不由自主，被风吹起，飘到玉楼的西面去了。软风，是指温和的春风，风力不大，轻轻吹扬，我们可以把这样的风写作细风，或者微风，或者小风，或者和风，但是陈子龙选择了软风，风在这里成了有形象，有触感，有硬度的了，仿佛是人伸着手就可以感觉到它的形状，它的硬度，它柔和地吹送着杨花，我想，这风是因杨花而变得温软吧，因为杨花是那样纤弱，微小，轻巧的东西，稍有一点重力，稍有一点棱角，似乎就可以使它痛楚，并马上毁掉它。吹送，吹是风的常态，而送就不是了，送，可以是运输，可以是谴送，可以是陪伴某人到某一地，它有欲念，有目的，有计划，也有目的地。这里这个风对于杨花的送，就成了一种有欲念有计划有目的的行为，所以这个风似乎也成了有自主意识的事物，它把杨花轻轻地吹着，送到玉楼的西面去，那么我们知道了，此行的目的地是玉楼西。那么我们要问，这个欲念是谁的？是杨花的吗？还是风的？是风因着善意成全了杨花的最后的渴望吗？杨花到玉楼西去做什么？玉楼西有什么？玉楼，是上片所说的百尺章台吗？还是另一个所在？如果是章台，那么杨花去做什么呢？它去窥探与陪伴里面居住的那位女子吗？那么这就是与上片第一句类似的一个景象。而如果是另一个所在，那么它在上片窥探与陪伴了章台所居住的那位女子，是否因此了解了她的心意，而去她的情人的所在去探看他了呢？因为毕竟我们知道，杨花更多的时候也代表了烟花女子。玉楼，是指华美的高楼，当然，这个玉楼，很多时候是很主观的，因着所居住的人而成了华美的。还有玉楼西，并不是指在玉楼的最明亮的地方，我们知道，西面令人想起夕阳，想起终结，而春天最早得温暖的，应该在南边或者东边，室内的人如果要感受春天的气息一般也会在南窗或者东窗，所以这里，这个杨花去到西窗，也许是为了偷偷窥探室内的人吧，并不打算让里面的人知道。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是杨花因着自身生命的短暂与无力，因着羡慕，而单纯地渴望看到楼内的有自主能力并有着较好的生命恩赐的人的生活呢？甚至这并不是它的欲望，只是它被吹送到这里，只能去看呢？这里的不明确就造成了一种迷离的诗意，让人恍惚迷惑。
那么这个对子，前句是关于死亡的，后句是关于欲望的。
末句：天涯心事少人知， 天涯，在古诗词里一般指离开家很远的地方，是荒僻的所在，没有亲人和朋友，它会带给人一种孤独的，失意的，愁苦的情绪。而这个杨花，它飞啊飞，离开它所出之处已经很远了，没有同伴可以交流，没有事物可以排谴，就象独自羁旅天涯的旅人一样，心事，这里又直接把杨花比作一个人了，这心事里，有些什么呢？鉴于对前面的词句的理解，我想大致有关于春情，寂寞，命运，渴望，死亡，等等。少人知，意思是没有几个人知道，因为作为杨花是无法语言的，就是它是失语的，没有办法倾诉，没有办法作任何交流的，它即使到了玉楼西，在那里徘徊停驻，也很少有人会懂得它的意思，它所有的行为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没有意义，它与他们有着类方面的不同，虽然它完全敞开自己漫天飞舞，却如同隔着重重帘幕，却幸好不是完全的隔绝，比如作者。只有那些极细腻敏感的心，才能感受它的些微的心事吧。还有，许多人会写有几人知，或者何人知，几人知，有疑问的意味，语气就重了，有了怨气，而何人知，更是一个质问句了，似乎世界负了他。但是少人知，只是一声叹息，似乎杨花接受了这个事实，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个事情，本来就是如此的，它根本没有任何怨恨，只是默默地接受了它的命运。或者可以这样说，杨花它有了自主意识，有了欲念，有了期望，却没有实现的途径，它能做的，最多只能是团成一个球，滚到花影下企图在那个相对美好的地方死去，但也许下一刻，它还是会被风吹起，吹到一个污秽的所在，那就只能交给命运了。
以上是我对这首词的解读。我不知道我是否解读得正确，或者又达到了几分作者的本意，但是我想，它不是一首简单的词，它一定有着作者的情性，与他对人生的体会在里面的，或者也有着他的人生经历的影子。这首词用词温柔善良，体物细腻敏感，词意迷离徜徉，我想需要认真去体会吧。包括很多花间词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