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山野。不远处是绵亘蜿蜒的大山，笼罩在迷茫的暝色中。
寒冬，傍晚，凛冽的北风，天地仿佛被冰冻了一般。
一切来得都是那么突然。
一个小伙子背着一捆柴，从山沟走出来。柴火的一头在地上刷着，长长短短的树枝划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扬起一阵细尘。一把弯刀别在他的腰间，随着身体一动一动。
面前是一条小河，这会儿早已结冻，冰面发灰发黑。
他走上河面，脚下有些滑，树枝从冰面划过，划出一道道白印，发出清脆的嚓嚓声，
往前走，转过两个坡就到村子了。
小伙子停了一下，抬头望望前面，心里似乎松了劲，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道白气从嘴里喷出，被大风瞬间卷走。
刚走出两步，前面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阿狗！阿狗！快跑啊！杀人啦！”那个人失魂落魄地边跑边喊。
“什么？”这个叫阿狗的小伙子并没有听清，他看清了， 这人是村里的一水叔。
一水叔屁滚尿流地跑过来，脚下打着趔趄，胳膊乱舞着大喊道：“快跑啊！人都死啦！”
这回阿狗听清楚了，他吓了一跳，赶紧把柴扔掉，一把拉住一水叔说：“你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一水叔使劲儿甩开阿狗的手，惊慌失措地喊：“兵来了，把村里人都杀了……快跑啊，要死啦！”使劲儿挣开，跑走了。
阿狗一把从腰间抽出弯刀，疯了似的向村子跑去。他的爹娘，还有妹妹荷花还在村里呢！
老远就听见狂笑声，哭喊声，惨叫声。
转过坡，阿狗呆住了。
只见往日那个宁静的小村庄，如今燃起了熊熊大火，呼啸的北风，卷着火焰，将整个村子吞没，发出吓人的噼噼啪啪的烧焦声。不时有房屋倒塌。火光里，一群群穿着破烂的士兵扬起大刀，砍向哭喊逃命的村民。
一个老人刚刚逃到村口，斜边冲过一匹马，马上的人一勒缰绳，马奋起前蹄，扬声嘶鸣。那人挥舞着大刀，一下子将老人的头颅砍下。头颅滚到一边，老人的身体倔强地向前跑出几步，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阿狗红了眼睛。
“啊——”他操起弯刀，狂叫着，向村子冲去。
“狗日的，老子跟你们拼了！”
烈火焚烧，大风呼啸，他的声音显得那样渺小。他冲过去，挥舞着砍刀。他要将这些杀人的恶魔全都砍死，将他们全都抛到火堆里烧死，这些吃人的恶魔，这些刽子手！
他向一个当兵的跑去。那个当兵的正在扒一个人的衣服，那人看来已经死了，没有丝毫反抗，身体随着士兵的动作一摇一摇的。
他要砍死那个当兵的，该死的恶魔！
“噗——”阿狗眼前一黑，重重倒在地上，胸口似乎有一口气憋着，让他呼吸不得。他使劲儿动一下，翻过身来。只见背后一匹马，马上的人高高提着大刀，冲着他直笑。那是魔鬼在吃人之前发出的那种刺耳的笑，那样狰狞，那样邪恶。刚才是他用刀柄将他砸倒吗？
那人一勒马缰绳，马嘶鸣着扬起前蹄，眼看就要踏在阿狗身上。
阿狗赶紧就地一滚，使劲儿往前一扑，将那个扒衣服的兵扑倒在地。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阿狗哭喊着。
那兵大叫着，使劲儿拧身子，要翻过来将阿狗压在身下。两人就这样翻滚着，揪打着。

那个死人旁边有把刀，那是他的，刚才扒衣服的时候，他把刀就放在身边。只要够到刀，他就胜利了。
从现在的情形来，他似乎已经稳操胜券了。
从马上下来的人似乎也看出来了，他两只手拄着刀，笑嘻嘻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就像在看一场精彩的表演。表演会以一方的死而结束，而那正是他所期望看到的。他们这些当兵的，早已看惯了血淋淋的尸体，还有什么比那更让人兴奋！
那个人兴奋得有些发抖了。刚才那些人，全都跟待宰的羔羊一样，他们只需扬起刀砍下去，事情就结束了，一点儿快感都没有。这个猎物还有点儿意思，够劲儿！
“打啊！咬死他！”他怪叫道。
搏打的兵的手指已经触到刀柄了，眼看就要得手了。
“他娘的，老子宰了你！”
阿狗一瞥眼，看清了这一切，他大喊一声，拼尽全力一翻，一下子将当兵的压在身下，正好滚在尸体旁边。他一把将刀操在手中。
可是下来怎么办？阿狗有些发懵，扎在当兵的身上？就像他们刺死村里人那样？阿狗心里犹豫了。刚才那股怒气，这会儿似乎全都不见了。他愣了。
趁着这个功夫，那个当兵的两只手掐住阿狗的脖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手筋都暴起来。
阿狗痛得一把丢掉刀，抓住当兵的手，使劲儿掰扯，使劲儿捶打，可是当兵的就是不松手，使出更大的力气，嘴里叫骂着：“狗日的，还想给老子放血！老子送你见阎王。”
旁边那个当兵的兴奋地大叫：“好！好！就这样，干死他！喝他的血！这人阳刚，血能壮胆。”
阿狗眼珠子突起，吐着舌头，他觉得全身发麻，身体逐渐冰冷，他要死了。他瞥了一眼旁边，红艳艳的火苗，就像一张笑脸，旁边那个冰冷的死尸，还有那么多的死尸全都爬起来，向他张着手臂。
“啊——”他大叫一声，一只手在当兵的身上脸上乱抓，忽然触到他的鼻子，他一下子将手指伸进当兵的鼻孔，使劲儿乱抠。
当兵的惨叫一声，松开扯开阿狗的手，捂住鼻子。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他的身体痛苦地扭动着。阿狗一把抓起旁边的刀，想也不想，一下子刺进当兵的胸膛。
“啊——”当兵的松了手，眼睛惊恐地瞪着阿狗，全身剧烈地抽搐起来。

当阿狗把刀刺进那个兵的肚子里时，他一下子愣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惊恐的眼睛瞪着他，眼睛瞪大，瞪大，渐渐没了生气，全身不住地抽搐，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在他眼前死去。
是他，正是他杀死了这个人。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阿狗懵了，喃喃自语着，脑子一片空白。他赶紧往后一退，整个人软瘫下来。
旁边那个兵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也愣住了，但是他马上咬牙切齿道：“你娘的，老子送你上西天！”一脚将阿狗从那个兵的身上踹下去，他扬起刀，狠狠地向阿狗砍去。
阿狗呆呆地盯着那把刀，眼看着那把刀就要落在自己头上，他看见就在那个人背后，那间被火烧掉大半的屋子解体了，墙痛苦地动了一下，向这边倒过来。
“咚——”墙体重重地砸下来，“噗——”激起一阵灰尘，将那个兵吞没。整个大地似乎都颤抖了一下。
尘土呛得阿狗几乎窒息。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刚想爬起来，一只大手一把抓住他，将他拉起来， 拖着向村外跑去。
阿狗什么也不知道，就这样跟着那个人逃出了村子。他不知道他们要跑到哪里去，他只知道耳边一阵阵呼呼的风声，大地在他脚下飞快地往后退。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们一直逃进深山，一直跑得没了一丝力气，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胸口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快起来！快跑！他们会追上来的。”前面的人回头对他说。
是柱子！竟然是柱子！他不是死了吗？刚才那个兵不是正在扒他的衣服吗？
阿狗站起来，跟着柱子继续逃。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跑到一个他们也不知道的地方。这里黑乎乎的，周围全是浓密的树木，是起伏的山峦。
大概没人能找到这里来了。
柱子停住脚步，喘着气说：“歇一下，不行了，实在跑不动了。”
阿狗弓着腰，两只手支着膝盖，大口喘气，不时剧烈地咳嗽着。
“兄弟，你不错，居然想着帮大哥报仇！你这个兄弟我认定了。”柱子喘着气说。
“你没死？那个——那个兵不是扒你的衣服吗？”阿狗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全身软绵绵的，一丝儿力气也没有了。
“那个时候谁敢不死啊！”柱子说，“好好的，他娘的一群兵就冲到村子里，又是放火又是杀人，他娘的我拼死收拾了些东西，揣在怀里，还没等逃走，就让几个兵给瞅住了，差点儿打死，要不是我装死，恐怕早就没命了。”他拍一下阿狗的肩膀，说：“兄弟，真是有你的，我还以为死定了，没想到你给冲过来。你以为我死了，给我报仇来了?”
“报你娘的屁！”阿狗一把打掉柱子的手，“我以为你他娘的死了，没想到你是装死呢！我差点儿让人给打死你知道吗？你个狗日的！”阿狗狠狠地踢了柱子一脚。
柱子赶紧说：“知道知道！兄弟的救命之恩我一定牢记。以后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
“报答！”阿狗哼了一声，狠狠地踢了一脚土坡，“我杀人了你知道吗？我杀人了！”他又想起那双惊恐的眼睛，那样剧烈的抽搐。他打了一个冷颤。
柱子气呼呼地说：“杀得好！你杀得好！这帮狗日的就得死。他们把咱们村给毁了，村里人都死光了。他娘的，真恨不得扒了他们的皮，抽了他们的筋。”

他这番话并没有让阿狗心里觉得踏实，一想到那个死去的人，他就害怕，那个人的影子似乎就在眼前游荡，浑身血淋淋的，伸着手朝他凄惨地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从小到大，他杀过狗，杀过兔，杀过野鸡，杀过猪，也跟外村的人拼过命，将那人打得头破血流，他自己也弄得鼻青脸肿，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心狠的人，可是自从刚才把刀无意间捅进那人的肚子， 从那一刻开始，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是个胆小如鼠的人。
娘，我杀人了。我害怕！
对了，爹呢？娘呢？妹妹荷花呢？
阿狗一下子站起来，问柱子：“你有没有见我家人？他们逃出来没有？”
柱子好像也刚想起他们，愣了一下，说：“没有啊！可能——可能已经逃走了吧！”
“这个样子，哪里能逃走！”阿狗气得大喊一声，转身就要往回跑。
柱子一把拉住他：“你这个时候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那些杀人的刽子手正在村里等着呢！你现在去了，只有死路一条。”
“死了也比在这里偷生强！”阿狗喊道，一想起家人，他就心如刀割，刚才只顾自己逃命，竟然将他们跟忘记了——不对，刚才自己是被柱子拖着跑的，自己是跑回去拼命的，是为了家人，可是柱子硬是拉着他跑了，他的父母，他的妹妹，他们此刻不知遭受什么罪呢！说不定他们已经……
阿狗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他说：“就算是死，我也要跟家里人死一块儿！你要逃，你自己逃去。”
柱子拼命拉住他，说：“你听我说，你就这样跑回去，真的就是一死。你这样死了，有什么用？”
“我不回去，我爹娘就完了？我能就这样为了自己活命，把他们丢在那里不管吗？”阿狗越说越着急。
“就算你想救，你凭什么救？你连一个小兵都打不过，要不是运气好，你这会儿早死了。你凭什么救？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把你剁成碎块，把你丢到火堆里。”柱子拉着他大声说。
“那我怎么办？跟你一样当胆小鬼吗？”阿狗气得大喊。
“胆小鬼怎么了？胆小鬼至少能活下去！”柱子也怒喊道，“你以为只有你有家人？你以为我连个畜生都不如？你并不知道你的家人现在怎么样，我可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我的眼前被那些畜生给杀死，你以为我不难过？我不想报仇？我吃了他们的心都有！”柱子松开阿狗，蹲下去，嚎啕大哭起来。
阿狗站住了，他的脑子很乱，到底该不该回去？不回去吧，万一家人还有希望呢？回去吧，如果——如果真像柱子说的，村里人差不多全都不在了，自己就这样撞回去，落在那群人手里，岂不是白白送死？这样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自小到大这，这将近而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们的村子已经被洗劫过好几次了，这几年尤其多，几乎隔一半年就会发生一次。死的人太多了，幸存下来的，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换地方，可是了逃一次又一次，还是难逃魔掌！他已经记不清多少人在他的眼前被杀死，他的爷爷，他的叔父伯伯，他的婶子姨娘，还有那么多村里人，全都被活活砍死。
乱世中，人的命就是这么不值钱。死一个人，甚至跟死一个牲口没什么区别，活着的人仓皇逃命，也顾不得掩埋亲人的遗骸，就让他弃尸野外，有时候到村外去，总会见到零散的骨骸，不知道是动物的，还是人的。
柱子还在旁边大哭。哭得阿狗更加心烦意乱。他想了一下，蹲下去拍拍柱子说：“算了，已经这样了，哭有什么用！晚上咱们先躲一夜，到明天我回去看看。万一——万一还有希望呢！”

他这番话并没有让阿狗心里觉得踏实，一想到那个死去的人，他就害怕，那个人的影子似乎就在眼前游荡，浑身血淋淋的，伸着手朝他凄惨地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从小到大，他杀过狗，杀过兔，杀过野鸡，杀过猪，也跟外村的人拼过命，将那人打得头破血流，他自己也弄得鼻青脸肿，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心狠的人，可是自从刚才把刀无意间捅进那人的肚子， 从那一刻开始，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是个胆小如鼠的人。
娘，我杀人了。我害怕！
对了，爹呢？娘呢？妹妹荷花呢？
阿狗一下子站起来，问柱子：“你有没有见我家人？他们逃出来没有？”
柱子好像也刚想起他们，愣了一下，说：“没有啊！可能——可能已经逃走了吧！”
“这个样子，哪里能逃走！”阿狗气得大喊一声，转身就要往回跑。
柱子一把拉住他：“你这个时候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那些杀人的刽子手正在村里等着呢！你现在去了，只有死路一条。”
“死了也比在这里偷生强！”阿狗喊道，一想起家人，他就心如刀割，刚才只顾自己逃命，竟然将他们跟忘记了——不对，刚才自己是被柱子拖着跑的，自己是跑回去拼命的，是为了家人，可是柱子硬是拉着他跑了，他的父母，他的妹妹，他们此刻不知遭受什么罪呢！说不定他们已经……
阿狗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他说：“就算是死，我也要跟家里人死一块儿！你要逃，你自己逃去。”
柱子拼命拉住他，说：“你听我说，你就这样跑回去，真的就是一死。你这样死了，有什么用？”
“我不回去，我爹娘就完了？我能就这样为了自己活命，把他们丢在那里不管吗？”阿狗越说越着急。
“就算你想救，你凭什么救？你连一个小兵都打不过，要不是运气好，你这会儿早死了。你凭什么救？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把你剁成碎块，把你丢到火堆里。”柱子拉着他大声说。
“那我怎么办？跟你一样当胆小鬼吗？”阿狗气得大喊。
“胆小鬼怎么了？胆小鬼至少能活下去！”柱子也怒喊道，“你以为只有你有家人？你以为我连个畜生都不如？你并不知道你的家人现在怎么样，我可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我的眼前被那些畜生给杀死，你以为我不难过？我不想报仇？我吃了他们的心都有！”柱子松开阿狗，蹲下去，嚎啕大哭起来。
阿狗站住了，他的脑子很乱，到底该不该回去？不回去吧，万一家人还有希望呢？回去吧，如果——如果真像柱子说的，村里人差不多全都不在了，自己就这样撞回去，落在那群人手里，岂不是白白送死？这样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自小到大这，这将近而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们的村子已经被洗劫过好几次了，这几年尤其多，几乎隔一半年就会发生一次。死的人太多了，幸存下来的，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换地方，可是了逃一次又一次，还是难逃魔掌！他已经记不清多少人在他的眼前被杀死，他的爷爷，他的叔父伯伯，他的婶子姨娘，还有那么多村里人，全都被活活砍死。
乱世中，人的命就是这么不值钱。死一个人，甚至跟死一个牲口没什么区别，活着的人仓皇逃命，也顾不得掩埋亲人的遗骸，就让他弃尸野外，有时候到村外去，总会见到零散的骨骸，不知道是动物的，还是人的。
柱子还在旁边大哭。哭得阿狗更加心烦意乱。他想了一下，蹲下去拍拍柱子说：“算了，已经这样了，哭有什么用！晚上咱们先躲一夜，到明天我回去看看。万一——万一还有希望呢！”

这一晚，阿狗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柱子看来对这一带比较熟，带着他找到一个岩洞，两个人钻了进去。还好，里面空洞洞的，没有什么野兽。他们俩摸索着找了一些干柴铺在地上，就这样躺上去，好歹避开寒冷的地气。可是冷气还是透过树枝缝隙浸上来，冻得人瑟瑟发抖。阿狗尽量蜷缩着身体，好聚集一些热气。
家人到底逃出来没有？如果逃出来了，这会儿他们会在哪里？这么冷的天，他们怎么熬过去。爹娘年纪都大了，荷花又小，只有十四岁，万一走散了，以后怎么活下去。他听到洞外边此时北风呼啸，恐怕又下大雪了吧！他心里更熬煎了。
“唉！”旁边的柱子叹了口气。
“你没睡着？”阿狗说。
“嗯！你也没睡着？”柱子说，那边的树枝响了几下，好像柱子翻了个身吧。
“怎么睡得着！”阿狗也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都沉默了，想着心事。
一会儿，柱子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这回又是哪里的兵！”
阿狗说：“谁知道！年年都这样，人还有没有活路了！这世道，还是死了算了。”
“胡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谁敢说你日后不会过上好日子。”柱子说。
阿狗冷笑了一下，“好日子？就咱们这样的还想过好日子？只要不死，就感谢老天的大恩大德了。”
“前头的瞎子，你还记着没？那几年他过成什么样？那次村子被抢，他爹和他媳妇都给打死了。可是你看他现在，多牛！穿金戴银的，有个漂亮女人跟着，还有几个手下的。上次回来你又不是没见过。”
“他不是当土匪了吗？”阿狗说。
“管他当什么！只要能活下去，哪怕杀人呢！这世道你也看见了，你不杀人，就要被人杀掉，就看你怎么选了。反正我想清楚了，在乱世求生就得心狠，我也想上山去当土匪。你去不去？”
阿狗不说话了。他何尝不明白柱子说的话是对的，可是他心里还有挂牵，他的家人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再说，在他心里，土匪不管多风光，总是被大家所唾弃的，就像——就像跳进粪池子里捞金子，金子是捞到手了，可是你也臭了。他心里一直很排斥土匪。
不过话又说回来，到底是活下去重要，还是名声重要？好像很多人已经当土匪了，除了那个瞎子，还有村里的牛二，张三，他们都当了土匪，而且活得有滋有味的，也没人敢欺负了，这不挺好吗？
可是——他心里还是拗不过来。
“你到底怎么办？”柱子问他。
阿狗想了一下，说：“我不去，我还得回去找家人。你要去你去吧。”
“要不等天亮了，我跟你一起回去，如果找到了，你们一家人团聚，如果找不到，你就跟我上山当土匪。去他娘的，杀人放火，吃肉喝酒，嘿！只要能享受一回，就算马上死了，也不枉活这一辈子。”
“再说吧。”阿狗嘀咕了一声。
“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天一亮咱们就回村。”柱子说。

也不知道这一晚上他们是怎么过来的，冻得要死，又惊又怕，还担心家人，神经绷得紧紧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犯困了，迷迷糊糊睡过去。
睁开眼，洞外边已经亮了。阿狗一咕噜爬起来，喊：“柱子，赶紧起来！”猛地站起来，却差点儿摔倒，原来全身早冻麻了。他赶紧浑身搓了一阵子，活动着。
柱子也起来了，冻得直发抖，说：“他娘的，这天气，简直要把人冻死了。”跑到洞口，探出头去看看，说：“狗日的，还是这么冷。”
“赶紧走，回村去。”阿狗说。
“真要回去？”柱子说。
“你走吧，我回去。”阿狗就往洞外走。
柱子一把拉住他，说：“你可想清楚了，回去要是那群野兽没走，你可就是自投罗网了，好运气不会来两回。”
阿狗一把甩开他的手，说：“要是他们没走，我就跟他们拼了，干死一个够本，干死两个算赚了。我有弯刀。”他往腰间一拍，可是腰间空空的，哪里有弯刀的影子。
柱子还要说什么，阿狗一把推开他，说：“走开走开，没空跟你说。死就死逑！”匆匆往村里跑去。
村里早已成了一片废墟。
那群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走了，只留下满村烧焦的灰炭，满村的残壁断垣，在凛冽的北风中瑟瑟发抖着，似乎还没从惊魂中醒过来。
地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爹！娘！”阿狗一下子急了，大声喊道。
“荷花！你们在哪里？”没有人应声。
阿狗翻起一个僵硬的尸体，是李三爷，地上一滩血，已经凝固，人已经成了干灰色的。
阿狗轻轻放下李三爷，他吓得浑身发抖，可是又不得不一个个翻开尸体，翻一个，不是，再翻一个，还不是，烟灰将这些尸体的衣服弄得土灰，已经分不清到底是什么颜色。
他心里越来越恐惧，每一次翻动尸体，都害怕是一张最熟悉的面孔。
差不多都翻遍了，并没有找到家人，一个都没有。
莫非，他们已经逃脱了？阿狗心里升起一丝希望。不管怎么样，只要没找见，就有希望。
他把村里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他抬头看看四周，往日那个安详温馨的小村子，这会儿早已没了一丝生气。往日那些可爱的村民们，这会儿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作孽啊！真是作孽！老天啊， 你一定要惩罚那些作恶的野兽。
旁边是一间已经倒塌的屋子，这是田四家的。田四，这个爱笑爱玩的小伙子，已经死了，死在十几步外的一口井边。他的身体伏在井沿上，不知道是想跳进井中，还是被那群野兽拉到了那里。
阿狗心里一阵难过。他看看屋子，几根木头滚落出来，茅草翻飞，土块到处都是。茅草下——茅草下露出一只脚。
当阿狗的目光落在那只鞋上时，他心里猛地一跳。那只鞋太熟悉了，不正是荷花穿的吗？
阿狗颤抖着走上去，他的心汩汩地跳，几乎要跳出胸膛。一根木头压在那条腿上，阿狗使劲儿抬着木头，木头那么沉，他的手冻得僵硬，怎么也抬不动。
“啊——”阿狗大声哭喊着，使出全身力气，终于把木头挪到一边，他流着眼泪，慢慢拨开伏在尸体上的茅草。整个人顿时露出来了。
不是荷花，是田四的妹妹田妞。她跟荷花从小玩儿到大，是一对非常要好的姐妹。这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可怜的孩子，此时全身赤裸，肚子被剖开，肠肠肚肚流了一地。
阿狗再也忍不住了，跑到一边哇哇地干呕起来。
天杀的强盗，老子要杀了你。阿狗红着眼，像个疯子一般满村寻找着。终于在一棵大树底下找到了，那个死去的兵被人抛弃在这里，身上的盔甲已经不见了。
阿狗四下看看，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弯刀，昨天在跟人搏斗的时候，刀掉落在地上。阿狗一把抓起刀，咬着牙走向那个兵，他心中有无限的怒火，这一刻，他也要做魔鬼，做野兽。
他看着那个冰冷的尸体，眼里闪过一丝凶残的光，他咽了一口唾沫，扬起刀，狠狠地向尸体剜去！

阿狗在山沟里有气无力地走着。他觉得很累，浑身一丝力气也没有。
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他一点儿东西都没吃，可是这会儿他并不觉得饿，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一想起村里的惨景，心里就想有东西在使劲儿挠肠子，挠得他喉咙痒痒，想要吐出来。想到失散的家人，他心里更是不安，就想胸口有块儿石头悬着，上不去，下不来，就这样悬着，让人难受。
现在该怎么办？要去哪里？
阿狗瞬间觉得茫然起来。以前，他也曾跟着家人逃过几次，从很远的地方跑到了这里。每次逃难他虽然慌张，害怕，可是并不茫然，因为有家人在那里等他，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不管是什么地方，他总有归属感。可是这一次，他完全茫然了。
家人在哪里？他看看四周，周围全是山林，树木光秃秃的，满山的枯灰。死寂死寂的，就像他们的村子，没有了一点儿生气。阿狗有些害怕了。
“啊——”他大喊了一声。
“啊——啊——”声音在山林间回荡，越传越远，越传越小。
几只麻雀吓得扑棱棱飞起来，在树枝间不安的跳跃，鸣叫。他呆呆地看着这些小鸟。他觉得自己连只鸟都不如，这些鸟甚至还有个伴儿，他呢？什么都没有，空落落一个人。
柱子呢？这家伙跑哪里去了？
“柱子——”阿狗大声喊起来。声音又是一圈圈荡开来，渐渐消散了。
没有人应声。这家伙不会真的上山当土匪去了吧！他怎么知道哪里有土匪？
阿狗忽然觉得，当土匪似乎也挺不错的，至少有个伴儿。
他很孤单，又经历了那样一场遭遇，不见了亲人，心里非常害怕，这个时候，他迫切需要有人在他身边，哪怕一个小孩子也行，也能让他惊悸的心踏实一些。
他就这样在山林间漫无目的地晃荡着，直到太阳转到了西天边，他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得赶紧找一个栖身的地方。山里的寒夜，如果没有藏身的地方，恐怕只有被冻死的份儿了。
当他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心似乎渐渐又恢复了跳动，他知道该怎么做了。当一个人想到有事情要做的时候，他就不会在空虚了。对，赶紧先找个山洞。
这片山林他以前砍柴的时候来过，虽然不敢说有多熟悉，但至少不陌生。以前似乎在什么地方也见过一两个山洞。他赶紧顺着山坡到处找。
当太阳从山顶上渐渐滚落下去，当它的余晖渐渐射向天空时，阿狗终于找到了一个藏身的地方。
那是一个天然的山洞，洞口不大，人得猫着腰才能进去，里面全是一个个石头疙瘩，看样子是洞坍塌下来形成的。阿狗动手将几块儿石头挪开，腾出一个能睡人的地方。他在一块儿大石头的背后发现了一些不知道什么鸟的羽毛，看样子是有的鸟儿死在这里，尸骨不见了，可能早就腐化掉了，只剩下这些羽毛。

看到这些羽毛，阿狗又想起了村子里横七竖八的尸体，他感到一阵心悸，赶紧几脚将羽毛踢散。跑到外边，学着柱子那样，扯了一些树枝回来，又撅了不少干草，在树枝上铺了，这样就暖和些了。
如果这会儿有根火绳，那该多好！生一大堆旺旺的火，呼呼的火苗，树枝发出噼噼啪啪地爆裂声，多暖和！一想到火，阿狗忽然又想起村里燃烧的房屋，肆虐的士兵，惨死的村人。他的心又揪成一团。
算了，不想了，先把睡觉的地方收拾好。
阿狗知道，山里的夜晚很不安全，不知道都有哪些野兽在游荡，觅食。如果不小心，可能就成了这些动物的食物，尤其是狼，这些东西非常凶残，又狡猾——想到食物，他开始觉出饥饿了。一整天来，他的脑子都被村里人的惨死，被亲人占据着，到了傍晚，又为睡觉的地方着急，一直没顾得上吃，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可这个问题其实不用想，你一旦神经松弛下来，饥饿感自然就来了。肚子咕咕地叫。细算一下，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他已经将近两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这么一想，他更觉得饿了。
要是眼前能有些吃的，那该多好！一瓢热气腾腾的开水，四五个酥软的馒头——不，八个他也能吃完，一大口一大口地咬，嘴里塞得满满的，腮帮子咬得发困发酸，那感觉，多好！
就算没有馒头，有几块儿红薯也好啊！烤得外焦内黄，散发着细腻的香气，剥开皮子，细细地咬上一口，牙根子烫得发油，满嘴的热气！嘿！多美气！
可是眼前除了这个冰冷的山洞，冰冷的石头，什么也没有。冷气从洞口渗进来，冻得阿狗直发抖。这哪里能跟家里相比，温暖的屋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说话，吃饭，还有比这更幸福的生活吗？
想起家人，绝望又袭上心头。洞里已经灰暗，洞外还泛着亮光。阿狗出去，找了几块儿大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把石头挪过来，将洞口堵住一些，好抵挡住寒气，也好将别的野兽什么的挡在外边。
做完了这一切，阿狗回到洞里，躺在床铺上，盯着上方的洞壁发愣。从小到大，他从没离开过家人，即使那几次逃难，也是一家人在一起。有吃的一起吃，有睡的地方一起睡，大家互相照应着。现在忽然不见了家人，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惧，似乎天都要塌下来。他并不是担心自己活不下去。再怎么说，自己是个大小伙子，怎么着都可以，天明了，到外边打只野物，一天的吃食就解决了。退一万步来说，即使自己一个人没法生活下去，也可以上山当土匪，虽然他心里依然很排斥土匪，可是这也是条活路。一个精壮小伙子，无论怎样都可以凑合着活下去。
可是家人呢？爹娘几十岁了，身体又不好，尤其是爹，那年逃难的时候，从坡上滚下来，伤了腰腿，从那以后一直没法干重活。荷花还小，跟着娘学会了做女红，纳鞋底，缝缝补补都不在话下，可是逃命之际，会这个能干什么？他们怎么生活呢？
唉！只能求上天保佑他们了。
他想起这些年来的逃亡，都是因为兵到处抢劫，如果自己是个将军，一定不会让手下的士兵胡作非为。阿狗心想。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狗被一阵声响惊醒了。什么声音？他一下子做起来，侧耳细听。确实有声音，是洞口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阿狗大喊一声。
短暂的停顿，声音又继续响起来。
是什么东西在刨洞口的石头，发出嚓嚓的声音。
阿狗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望望洞口，一片漆黑，这个时候，能是谁？肯定是什么野兽，说不定是——狼！阿狗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奓起来了。
他一下子跳起来，往洞口跑去，被脚下的石块儿拌得直打趔趄，差点儿摔倒。他摸摸腰间，还好，弯刀就在那里。他一把抽出弯刀，紧紧攥在手里。冲着洞口大声喊：“滚开！我有弯刀。”
大概他太紧张了，不知道外边的动物是听不懂他说的话的。
果然，外边的声音并没有停止，反而更急促了，而且夹杂着呜呜声。是的，的确是狼。
这些该死的东西！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或者这里本来就是它的住处，是自己闯进来，占了它的窝。阿狗冲着外边喊道：“你走开，明天我就离开。这里还是你的。”
门外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骨碌碌——”一块儿石头滚下去了。要是让狼闯进来，那就糟糕了，里面这么黑，自己根本看不清楚，可是狼的眼睛在黑暗中很管用，那时就真的完了。
阿狗连忙从脚下摸起一块儿拳头大的石头，循着声音使劲儿砸过去。
“砰——”砸在石头上的声音。外边的声音更急促了，嘴里的呜呜声更明显了。
情急之下，阿狗想起他的床铺，那是用树枝简单搭成的。有几根树枝挺粗，可以当棍棒用。
阿狗连忙跑回去，时间久了，眼睛适应了黑暗，模模糊糊能看清一些。跑到床铺边，他几下掀掉上面的干草，扯出树枝，摸出两根最粗的，将枝枝叶叶的扯掉，用弯刀几下砍掉硬茬，将弯刀别在腰间，拿着两根棍子，跑到洞口。趴在那里仔细瞅。看清楚了，洞口上边，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正在那里蠕动。那应该是狼的脑袋，它扒掉了最上面的石头，将头伸了进来。
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阿狗端起木棍，照着狼头使劲儿戳过去。木棍一滑，是那种戳在皮上，皮毛松动一下的滑动。
好！正中目标！
“嗷——呜——”狼发出一声惨叫，挣扎着逃了出去。
外边的声音没了。

好了，看你还敢闯进来！阿狗心里踏实一些。生活在山野的人，没少跟狼打交道。有时候到山间去砍柴，经常会看见有狼从林间大摇大摆地走过，有时候是一只，有时候是好几只。白天的时候，他们很少攻击人，因为人的手里操着家伙，除非饿极了，尤其是夜间，或者冬天，它们实在找不到食物，饿得慌了，它们才会冒险攻击人，有时候甚至夜间闯到人的住宅，掏鸡或者别的牲畜。
阿狗也经常见狼，他们跟狗差不多，拖着一条扫帚似的尾巴。没见过狼的人，肯定会以为是狗，有的人会因此而丧命。
阿狗还记得有一次他跟村里几个人夜间从外边回来，被几只狼给盯上了，可是跟了一路，到底没敢下手，他们人多，手里又都拿着家伙，狼尽管很凶残，但是也很聪明，知道不敢冒这个险。
刚才狼知道洞里的人手里有家伙，还敢硬闯吗？
阿狗刚踏实了没一会儿，外边又有了动静,依然是窸窸窣窣的刨土声。阿狗赶紧打起精神，死死地盯着洞口，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他知道，狼是非常狡猾的，既然知道他手里有棍子，还敢往里闯，肯定已经想到了什么应付的办法。
阿狗绷紧了神经，盯着洞口，影影绰绰中，洞口又响了一下，又一块儿石头滚下去了。
阿狗一下子紧张了，如果就这样让狼把洞口的石头全都刨开，那他就没法防备了，这么大的洞口，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让狼窜进来，一旦放狼进来，那就不好办了，黑漆漆的洞里，他根本看不清楚，更别说跟狼搏斗。
他赶紧从地上抓起一块儿石头，从洞口扔出去，希望能阻拦狼拨石头，现在的情形，能拖一分钟就拖一分钟，只要熬到天明，狼就不敢伤人了。
可是这个办法并没奏效，很快外边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阿狗一连丢了几块儿石头，外边的声音再没停过。那声音就像抓在阿狗的心里，让他魂飞魄散。
就在这时，洞口出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是狼，它又把脑袋伸进来了。这个该死的蠢东西，居然这么不长记性。阿狗攥着木棍，一下子戳过去。
让阿狗吃惊的是，还没等他戳住，狼的头已经猛地缩出去了，还没等他把棍子收进来，棍子猛地一抖，那头被狼给咬住了。
不好，不是一只狼，至少有两只狼。这下阿狗明白狼的奸计了，一只狼做诱饵，诱他把棍子伸出去，另一只狼趁机咬住棍子。阿狗连忙抓住棍子往里扯，外头也使劲儿拽。两边正扯得紧，一只黑影子猛地钻进来。

阿狗大吃一惊，松了手，棍子脱手而去。他连忙抓起地上的另一根棍子，猛地一戳。
那只狼刚钻进来，还没等往里扑，阿狗大喝一声，棍子已经戳住了它。那只狼嗖的一声又钻了出去。
阿狗惊出了一身冷汗。真悬啊！差点儿就让狼进来了。他心一横，干脆冲到洞口，猛地大喊一声。
两只狼正在洞口盘旋，被这声音一惊，慌忙往后退几步，不安地走动着。
“他娘的，老子跟你们拼了，有胆子就过来！”阿狗怒目圆睁，挥舞着手里的棍子。是吓唬狼，也是给自己壮胆。
两只狼转了片刻，蹲在地上，一动也不动，黑乎乎的，就像两块儿大石头，阿狗守在洞口，紧紧地盯着它们，也一动也不敢动。
凛冽的寒风似乎更大了，撕扯着卷过林梢，树林发出吓人的呼啸声，卷着什么东西打在树枝上，发出响亮的砰砰声。这刺骨的北风就像刺球，每次刮过，都想从人的皮肤上刺过去，刺得人生疼。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狼不动，阿狗也不敢动，都在这冷风中硬撑着，等待对方支撑不下去。他们比的，除了耐心，还有毅力。
阿狗一点儿也不敢大意，他知道，对这两只狼来说，如果撑不下去，只不过是失去一堆食物而已，转个身，说不定它们又会从别的什么地方找到吃的。可是对于自己来说，稍不留意，失去的可就是生命。不过自己还好些，至少避过了风头，这洞里虽然也冷，可是比起外边来，不知道暖和了多少。两只狼这会儿可在外边吹着冷风呢。
这个时候，他忽然感觉到，当土匪其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有人陪着，也不用受这煎熬。
风很急，天气却渐渐好转了，天上的阴云渐渐散去，一轮圆月露了出来，大地顿时披上了银霜，积水空明。这下阿狗看清楚了，外边正蹲着两只狼，就像两块儿石头，动也不动。它们也真够能挨的，这么冷的风，它们居然可以就这么蹲着。
不对，会不会它们这样是在迷惑自己，另外还有狼时刻准备冲进来。阿狗吓了一跳。赶紧看看洞口，没有动静，他也不敢贸然把头探出去。只好背靠着洞壁，盯着外边。

过了很长时间，两只狼终于失去了耐心，开始焦躁不安地转动着，不时将嘴抵在地上，低嚎一声。阿狗赶紧打起精神，他知道，狼肯定会强攻。
这时，一只狼冲着洞口走过来，另一只狼跑到一侧，不见了。这下阿狗的心又悬了起来。不怕狼多，只要它们都在明处，一动一静自己都看得清清楚楚。现在这种情形，他只能看见一只狼，另一只狼不在他的视野中，他得注意这只狼冲过来，也得时刻提防着另一只狼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发动袭击。
他分心了。
面前的那头狼冲着洞口，抵着前腿，屁股翘起，发出吓人的呜呜声，就像狗在咬人之前发出的那种声音。阿狗连忙操起木棍，啪啪在洞口重重地敲了几下，大声喊着：“过来！你过来！”
那只狼很抵着前腿又走近些，冲着阿狗呜呜直吼。它看得见阿狗，两只眼睛发出绿莹莹的光。阿狗瞪着它，一点儿也不敢松懈，不时瞥瞥一边，提防着另外一只狼。
那只狼猛地向前一扑，阿狗赶紧使劲儿一顶，狼灵巧地避开，又是一冲，跟阿狗纠缠起来。阿狗全身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挥舞着棍子乱打一通，好像也重重地打中了狼，可是狼毫不退缩，依然不依不饶地纠缠着。
阿狗心里慌张，他知道这只狼只是幌子，另一只狼才是真正的威胁。可是那只狼到底在哪里？为什么现在还不出现？它藏得越深，阿狗心里的恐惧感越强烈。他觉得自己好像熬不出今晚了。
就在这时，旁边呼地一声，一条黑影冲着自己猛扑过来。正是那只狼。真是狡猾，拿捏得正是时候，正是阿狗心烦意乱的时候。
阿狗慌忙一松手，丢开棍子，从腰间唰一声抽出弯刀，迎着黑影就是一刀。咚地一声，重重地砸在狼身上。可是他着急了，把刀拿反了，只是砸中了狼，并没有给它留下致命伤。
可是这一下也似乎让两只狼吓得够呛，它们慌忙又退下去，甚至顾不上将地上的木棍叼走。
阿狗冲着两只狼怒吼道：“来呀！不要命就上来啊！”
狼又像刚才那样蹲在地上，不时看看别处。
人和狼就这样僵持着。
大概是因为天冷，大概是因为饥饿的驱使，两只狼再次烦躁不安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不时扬起脖子发出一阵嗥叫。阿狗紧张起来，他知道，狼要做最后的冲刺了。他赶紧将弯刀跟木棍紧紧攥在手中，咬着牙，盯着狼。活，或者死，就在这一回了。
月亮悄悄地躲进一片黑云里，周围顿时暗淡下来。阿狗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就在这时，两只狼同时飞一般向洞口冲来。

阿狗左手抡起棍子，狠狠的打向左边那只狼，同时右手握紧弯刀，砍向右边这只狼。如果两只狼同时冲到他跟前，那么阿狗的这一招防御一定能够得手。但他显然低估了狼的狡诈。
眼看要冲到洞口了，右边那只狼忽然顿住了，左边的狼呼的一声，凌空跃起，直往洞口冲来。咚！木棍重重的砸在狼身上，狼落在洞口的石头上，可是狼丝毫没有退缩，又是一个猛扑。
阿狗上当了，他一边舞动棍子要把狼挡在外边，同时堤防这另一只狼。可是他居然忘记了，洞口并不大，只能容一只狼钻进来，他实在没有必要同时注意两只狼。就在他分心之际，另一只狼一个跃子，重重的撞在石头上，阿狗赶紧往后一退，直听咕咚一阵响，几块儿石头被撞进洞里，洞口一下子豁亮起来。两只狼同时出现在洞口。
糟糕！阿狗大叫一声，一把扔掉木棍，飞身扑上去，正好跟冲进洞的狼撞个正着。他一把抱住一只狼，抡起弯刀，狠狠砍下去。咔嚓一声，正砍在狼身上。
“嗷——”只听一声惨叫，身下的狼剧烈抽动着，奋力一挣，挣开阿狗，转身跑向洞外。阿狗把刀攥得紧紧，只感觉手一紧，狼似乎又是一阵抽动。
还没等阿狗反应过来，只感到项脖子一阵凉，他猛地一缩脖子，就地一滚，顺手扬起刀，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情况，就是一阵乱舞。刀身一重，居然又砍中了狼。这只狼也嚎叫着跳出洞去。
阿狗一骨碌爬起来，冲向洞口，像个魔鬼一般嚎叫道：“来啊！狗杂种来啊！”两只狼在外边转着，发出一种不安的低嚎声，就像收了委屈的孩子发出的那种声音。很快，它们转身往林里小跑去。
月亮终于推开了那片乌云，挣扎着脱身出来，大地一片幽明。风已经停了，周围一片沉寂。阿狗像尊守护神，瞪着血红的眼睛，披头散发地守在洞口。他担心狼又会耍什么花样，一直不敢出去，就这样站着。过了很久，外边依然没有一丝动静，他攥着刀，轻轻走出洞口，四下里看看，那两只狼早已不见了踪影。
饿了那么长时间，刚才又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阿狗再也支持不住，刚走进洞，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他觉得很累，全身筋疲力尽，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他简直不知道，如果这会儿还有什么野兽袭来，他还有没有力气起来抵挡。眼皮子很沉重，真想好好睡上一觉，好好歇一歇。可是他不敢，生怕还有危险，将那些干草捂在身上，就这样在洞口坐了一夜。
天终于亮了，阿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走出洞外，将两根木棍捡起来。太阳出来了，照在人身上，暖暖的，真舒服。也只有像阿狗这样经历了生死劫难的人才能感受到这阳光的温暖，这大自然的亲切。生命真是美好！活着真好！
阿狗看看洞口，只见土地上漓漓洒洒一片血迹。这是昨天晚上拿两只狼受伤后留下来的。活该！你们整天恃强凌弱，现在也尝到这种滋味了。阿狗心里很痛快，就像他报复了那些士兵一样。死吧，都死吧！让这里再没有欺凌才好。
阿狗忽然心里一动，顺着血迹看去，一道血痕一直向山林深处洒去。阿狗想了一下，心里一横，跑到洞里，将弯刀别在腰间，提着木棍，一路循着血迹向前走去。

河边的一块儿大石头底下，阿狗终于找到只两只狼了。它们窝在石头旁，舔舐着伤口的血。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少了一丝寒意。旁边的河面上，晶莹的冰泛着亮光。
阿狗不敢贸然过去，他知道狼受伤了，可是不知道伤得怎么样，万一不重，他这样贸然上去，岂不是自投罗网。昨晚它们费尽心机没有成功，现在自己反倒送到它们嘴里。
他赶紧放轻步子，蹑手蹑脚地过去，准备藏身到大石头背后。
尽管阿狗很小心，狼似乎还是察觉到了。它们不安地扬着脑袋，四处看着。此时周围很静，稍微有一些风吹草动都可以听得到。河道密密匝匝地树，高大的影子投射在地上。阿狗藏在一棵树背后，紧紧地盯着它们。
两只狼焦躁起来，嘴里呜呜着，发出凶狠的声音。一只狼努力站起来，冲着阿狗藏身的这边，竖着耳朵嚎叫了一声，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去，围着另一只狼打转。它的背上一块儿皮肉翻出来，血将肚子下的毛染成红色，已经结成了冰。
地上那只狼显然伤得很重，它拼命挣扎了一阵，两只前腿努力站起来，后腿却直哆嗦。他的肚子划开了，一堆肠子都流了出来。长长的伤口一直从肚子划到一条腿上，似乎从中间给划开了一般。它好不容易站起来，打了几个趔趄，又倒下去。
它们伤得很重，不会对自己构成什么威胁。
阿狗从树背后出来，咳嗽了一声。
站着的那只狼立刻摆开架势，冲着阿狗低吼着，它撑着后腿，摆出一副随时冲上来的样子。但是它似乎也明白，这幅样子并不能吓着面前这个人，它们的虚实显而易见。
阿狗盯着它，心里突然间有些难过。这两只狼一定是一家子，不是夫妻，就是兄弟或者姐妹，它们曾经一起冲锋，一起掠食，一起分享，但是现在，却不得不面临着生离死别。一瞬间，他居然有些心软了。
可是肠胃的痉挛一再提醒他，他已经有两天多时间没有吃到东西了，再找不到吃的，可能他自己就会死去。寒冬天气，这山林里能有什么吃的？野鸡野兔跑得太快，要是在平日，他肯定能逮住，可是现在，他已经要饿昏了，两腿发软，浑身没力，他无论如何也打不到，追不上。
现在的情况是，要么，他杀死眼前这只重伤的狼，自己活下去，要么，他走开，饿死，然后那只狼也会饿死。

他努力让自己愤怒起来，让自己心里的火气燃烧。是的，它们现在伤得很重，看起来是可怜，可是它们是为了吃掉自己，昨晚它们曾经那么凶残地往洞里冲，要吃掉自己，如果不是自己拼死抵抗，可能这会儿早已进了它们的肚子，连跟骨头也剩不下。在它们占据优势的时候，它们可曾想到同情自己？
可是，它们毕竟是狼啊！自己在它们的眼中，并不是一个生命，只不过是一堆食物而已。狼岂会有感情？自己可是个人啊！
阿狗喜欢吃肉，以前，他曾经抓过很多兔子，野鸡，甚至还抓住过老鹰，鸟雀，他跟其他人一起，将这些鸟兽剥掉，或者煮着吃，或者烤着吃，吃得喷香。那时他从没想过自己是在伤害生命，不知道何以今天，居然生出这么多怜悯之心。
算逑！为了活下去，下手！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你走开，它还是会死掉，还是会成为别的动物的食物，这样做，也只不过减轻它的苦难，让它痛快地死去。
他从腰间慢慢地抽出弯刀。
冲他嚎叫的那只狼，突然掉转头，朝地上的狼冲去。让阿狗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那只狼忽然扑过去，一口咬住已经露出来的肠肠肚肚，几口就吞了下去，又往狼的脖子咬去。就在这时，它噗通一声，栽倒在地上，又飞快地爬起来。
阿狗惊呆了，他万万没想到，这只狼居然会吃同类。一瞬间，他想起了那天在村里看到的场景，飞腾地火焰，惨叫的村民，狰狞的士兵，还有茅草底下，赤裸着身子，肚子已经被划开的田妞。一瞬间，他的喉咙奇痒，肚子里似乎有东西在剧烈地翻滚，要吐出来。
他操起弯刀，大吼一声扑了过去。那只狼呜呜叫着跑开了，跑出不远，又停下来，死死地盯着这边，似乎要看阿狗到底做什么。那凶狠的眼光，似乎在警告阿狗，最好不要乱来，否则对你不客气。
阿狗走到那只重伤的狼跟前。这只狼此时早已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前腿挣扎着，可是从肚子往下，却始终离不开地面。它努力了奋力想要站起来，却只是徒劳。它忽然扬起脑袋，凶狠地盯着阿狗，龇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
就算死到临头，它还要拼命保护自己。
不远处，另一只狼也烦躁地吼叫，却没胆冲过来。
阿狗说：“你吃我是为了活下去，我吃你也是没办法，也是为了活下去。我早点儿送你走，省得你受罪。”他闭着眼睛，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扬起弯刀，狠狠地砍下去。
不远处，那只狼悲惨地叫了几声，走进了山林，不见了。
阿狗将狼拉开，用弯刀很小心地将肚子上的伤口划得更大些，将里面的肠肠肚肚全都清理出来，费尽力气将狼拖到小河边，砸开冰面，用水清洗一下狼的肚子。刺骨的冰水冻得他的手通红发麻，洗几下，他就得使劲儿搓一阵手。好容易清理干净了。他倒犯难了。下来怎么办？该怎么把狼肉弄熟？这会儿到哪里找火去？村里倒是烧过火，可那已经是前天的事情，现在只怕早都连火星都没有了。再说，他也不愿再回村里去，他不愿意再看见村里那副惨景。
阿狗抬头看看四周，出了山坡上密密的树木，再没什么，这山林里肯定没有火——阿狗心里忽然一动。他记得那年逃难，没有火，爹曾经用两块儿石头生过火。

想到这里，阿狗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他赶忙四下里看，满地找石头。土地上的石头倒不少，但很多是土地沙化形成的，使劲儿捏一下就成了粉碎。好容易找到两块儿硬的，使劲儿磕几下，手里扬起一阵土灰。他气恼得一把将这些石块儿扔掉。要生火，得找河道里那种坚硬的岩石。
终于在河边找到几块儿大点儿的硬石头，干干的。阿狗连忙捡起来，试着撞击了几下，石头哒哒地响，可是并不见有火星。没关系，找到硬石头，最起码有希望了。
他扯了一些干草，又捡了一些干树枝过来，蓬好了，蹲在地上，将两块儿石头凑近干草，使劲儿磕，只磕得双手发麻，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有些恼火了。
天气很冷，他看看一边，鲜红的狼肉表面已经冻住了，看起来有些发紫发黑。就这么会儿功夫，已经硬得跟手里的石头一样。肚子咕咕叫个不停，头似乎也有些发晕。阿狗看着手中的石头，心里有些发火了，他憋着气，狠狠又磕了几下，还是没动静，他一下子恼了，一把将石头掼出去。石头在土地上激起一丝土气，蹦进了干草里。
阿狗瞪着生肉，气得恨不得将它剁得粉碎。他只觉得喉咙发痒，嘴唇干裂，想了想，实在没办法，只好到河边去喝点儿冰水。天气真冷，才不多会儿，刚刚敲开的冰面，又蒙上了一层细细软软的薄冰。
阿狗喝了几口水，冻得嘴里发疼，胃里发麻。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河岸边。那里有一块儿大石头，他靠着大石头，有气无力地坐着发愣。他又想起了家人，如果此时爹娘在跟前，多好！爹肯定有办法。不知道这会儿他们会在什么地方？能不能吃上东西？能不能找个藏身的地方？荷花这孩子真是可怜，这么小一个女孩子，又得跟着爹娘四处躲藏。不知道他们都要受什么罪！
阿狗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快到头顶。山里的白天比山外短，四周都是高山，太阳登上山顶的时候，山外的人家只怕早就吃过早饭了。而山外人家刚刚吃过下午饭，在山里面就已经看着太阳王大山背后落去。现在是冬天，太阳从东南边上来，几步走到西南边又要下去，就像切锅盔时，从边角切下小小的一角。
这鬼天气！
阿狗气鼓鼓地坐了好一会儿，忽然又觉得自己幼稚。你就是再生气，发再大的火儿，肉还是生的，它不会因为你恼火，就变熟了给你吃。一个人的时候，什么都得自己动手去做，你只能靠自己。你生气，憋气，都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没有人会同情你帮助你。你怨天尤人，天不理你，也没人理你。
他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到前头的干草丛里找出那几块儿石头，过来站在干草堆边，说：“你就是再不愿意烧起来，我也要想办法，我比你强，我能动，你只能躺那儿等我烧你。”
他耐着性子又磕了一阵子，还是不行。饥饿感越来越强烈了。没有食物的时候，好像还能忍点儿，现在这一堆肉就在眼前，勾得他的肠胃越发难受，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肠胃，肠子和胃似乎纠结在了一起，而且还不断地拧紧，不时还跳动一下，跳得他生疼。阿狗咽了几口唾沫，心里一横，就算不能烤熟，生的也要吃。不吃就饿死了。

他将石头放在一边，看着死狼。血已经洗干净，狼肉一道道纹理清晰地展现出来，看着都很诱人。他吃过各种肉，就是没吃过狼肉，想来也该很好吃吧。他又咽了一口唾沫，取出弯刀，打算割一小块儿尝尝。
表面的肉冻得更结实了，下刀时，就像割在木头上一样。砍一下，一个白茬。好容易砍下一小块儿，他拿起来，细细看着，肉有些发黑，就像是吊在屋檐下的熏肉，可是没有熏肉的香味儿。
生吃肉会怎么样？这个问题阿狗以前从没想过，因为不需要想。以前不管什么时候，都有爹娘，他只负责将食物找回去，爹娘自会把生的变成熟的，有时候跟人出去，也会有人带着火绳，不管什么时候都有熟食吃。他从没想过，生的东西怎么吃？尤其是肉。以前他从不在乎火，现在才发现，原来火这么重要。
他咬咬牙，一闭眼，将生肉放进嘴里。不大一块儿肉，就像——就像一截指头那么多。那样强烈的冰凉感很快从舌头尖散开来，传遍全身，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使劲儿咀嚼着，肉冻得生硬，就像石头。在嘴里咀嚼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软了，有了肉肉滑滑的感觉，有些发腻，有一股腥味儿。他嚼了半天，也不管烂了没有，皱着眉头一扯脖子，将肉咽了下去。
好像也不是那么难吃。能凑合着吃。
一旦吃下去第一口，阿狗很快就接受了这种味道。不习惯也没办法，肚子饿得实在不行，迫切需要填些东西进去。他又割下一块儿，嚼了半天，咽了下去。
就这样吃了几块儿，不多，也就四五口，再吃不下去了。肚子还是饿，咕咕叫个不停，可是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点儿咽东西的欲望都没有，甚至咽唾沫都不行，咽不下去，发痒发困，而且伴随着喉咙的不舒服，一种恶心感从肠胃渐渐上来，一直侵袭到喉部。他“哇”地重重干呕一声，差点儿吐出来。而这种恶心感一旦清晰，就更加渲染起来，他捂着肚子，弯着腰，“哇哇”直咳嗽，嘴唇垂下的唾沫成了一条线，一直拖下去老长。
不行，再这样下去，好不容易吃进去的肉就得吐出来了。阿狗觉得肚子里的东西似乎凭空吊起来了，越吊越高，已经高高悬于肠胃的上面，再咳嗽几声，就该吐出来了。他赶紧蹲下去，将肚子死死贴在腿上，抱着腿，使劲儿咽唾沫，张大嘴巴，使劲儿喘气。好容易才平静些了。

歇了好一会儿，阿狗恢复一些了。没想到吃东西还这么累！他忍不住苦笑一下。站起来，看着那些肉，看一会儿，又觉得恶心了。他赶紧扭头看着一边，想，现在该怎么办？得把这些肉收起来吧。好不容易找到了，往后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吃的呢！有了这些肉，虽然难吃，好歹能凑合过一阵子。不如先回洞里吧。
打定了主意，阿狗动手去拖，拽着狼的两条腿使劲儿拽，用尽全身力气，好容易才挪动了一点儿。不行，浑身没劲儿，根本就拿不回去。那怎么办？就地藏起来？阿狗看看四周，没有洞没有穴的，哪里有藏肉的地方！要不，将肉分成小块儿拿回去。
他拿起弯刀刚想动手割肉，眼光落在狼的皮毛上，对了，把狼皮剥下来，不是可以当衣服穿吗？天气这么冷，他身上就穿了这么一件破旧的棉衣，那天跟兵搏斗，背上被划破了，又被狼给扯开了些，白天还好说，一到晚上就冷得发抖。
对，就把狼皮剥下来，晒干了，当衣服穿。
他绕着狼身转了一圈，很可惜，刀口是从左侧肚子划开的，一直到前腿胛骨，不好剥，而且即使剥下来，将来也不好穿啊，不是从肚子正中间开来，穿着肯定会侧。
真是太可惜了，他摇摇头，蹲下来，开始剥狼皮，很小心地用弯刀沿着刀口慢慢割着，尽量割得平整一些。山中如此安静，除了他偶尔弄出来的一点儿声响，周围全是静悄悄的。这几天来，他极少说话，好像只有昨晚跟狼搏斗的时候吼过几嗓子。他是个性格急躁的人，一会儿不说话，心里就憋得慌，很奇怪这两天多时间是怎么忍住的。
他一边剥着，一边忍不住说：“要是从肚子正中间开膛破肚，那该多好！”说完了，又忍不住笑自己，这简直就是说笑，狼总不会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等着你去剥吧。他停下来，用刀拍一下狼身，说：“兄弟，不是我残忍，是你运气不好。不过话说回来，我的运气也比你好不到哪里。你死了，我也指不定哪天也会死掉。你早死一点儿，还少受罪了。”
风吹着旁边几根干草翻到一边去，好像是狼的死魂灵在抗议。
阿狗停下来，愣了一会儿，又继续剥下去。用了很长时间，终于将狼皮剥下来了。其他地方其实还可以，就是脑袋实在不好弄，弄得他没了耐心，干脆从脖子那里化了一圈，将脑袋的不要了。
血淋淋地一堆皮毛，扔在那里，看着都有些恶心。阿狗记得以前逃难的时候，有个老人跟他说过，像这些动物的皮毛都应该熟一下，才会又软和又暖和，可是该怎么熟？他没问，老人呢，也没说。不过肯定不会是丢在锅里煮吧，那样恐怕毛就弄坏了。如果不是这样，那得怎么熟？

算了，先不管这么多了，把东西搬到洞里藏起来，这山里看着平静，不知道都有什么野兽，说不定一会儿就把什么东西给招来了。阿狗耸着鼻子，使劲儿嗅了几下，空气中只有丝丝冷气，并没有肉的血腥味。不过动物的鼻子可灵着呢！
他把肉看成几大块儿，用皮毛包起剩下的，抱了一块儿肉回洞去。真没想到，刚才寻找的时候没觉得，居然走了这么远。他还担心自己走开后，会有什么动物来叼走肉，还好，一切正常，他用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把肉全都拿回去。
他把肉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将里面一些石块儿搬到洞口。看样子自己得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好歹得收拾一下，洞口也要加强防备。多摆些石头。晚上垒严实些。对了，肉也要藏起来，不要让气味飘散出去。
他到外边找来更多的干树枝，又到坡上扯了一堆干蔓草回来。可是怎么藏肉？他犯难了，总不能挖个坑，把肉藏进去吧！把肉就这么放在树枝或者干草上，好像也不行。他不打算用狼皮包着，晚上他就要让狼皮派上用场。想了想，他跑到外边，爬上一棵树，砍了几根粗点儿的树枝下来，将树皮剥得光溜溜的，跑进动，将棍子摆在地上，再将肉摆上去。还好，肉上了冻，硬邦邦的，搭在上面不会垂下去。摆好了，他看着这一溜儿红得发黑的肉，虽然并不是多好吃，他的心里还是很满足。他给肉上面架了些树枝，又用蔓草覆盖起来。
做完这些，他退后几步，有些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不错，这样看起来，这里似乎就是一堆柴火，如果不扒开，肯定不会发现这里居然还藏着一堆吃的。
阿狗走到洞口看看外边，太阳已经往东南边去了，再走不远，就是西边的山峰。时间不早了。今天还不错，虽然很累，却解决了几个大问题。现在就剩最后一个问题——晚上的安全。一定要赶在天黑前将洞口封好，昨晚是运气好，两只狼没有进来，如果晚上再有狼或者别的动物来，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这次他更细心些，将大块儿的石头搬过来放在底部，上面一层层垒上去，一边一直垒到洞顶，留下一半，只留一个小小的口子。又把洞里面大大小小的石头，还有大土块全都挪到石头墙背后去，这样就算晚上有东西要撞开墙，也不会那么容易。
好容易收拾完这一切，天色开始暗下来了。阿狗过去，趁着灰暗的光线，将干草铺好，又将狼皮铺好，旁边还有一堆干草，待会儿睡觉的时候，躺在狼毛上，身上盖上干草，嗬！不会再像昨晚那么冷了吧。
肚子还是饿，不过阿狗还不想吃，等会儿躺好了，削一小片肉，慢慢嚼，就当消磨时间。刚才藏肉的时候，他特意留了巴掌大一块，是给晚上留的。
他在洞里走了几圈，想着还有什么事情没有注意到。现在是一个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这是跟生命打交道，说不定什么地方没注意到，就会丧命。洞不大，只有十几步深，伸手就能够到洞顶，不大，可是也有好处，地方越小越暖和。想了一阵子，好像也没什么要注意的了。肉已经藏好了，洞口已经封好了，应该没什么了吧。如果这洞不会坍塌，应该就是安全的。想到这里，他心里一跳，抬头看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这洞顶该不会塌吧。很难说，地上这一堆堆土块应该就是掉下来的，如果刚好掉在身上，那也够受的了。不过现在想这个问题，也是白想，明天再说吧。
他在狼毛上躺下来，不错，真暖和。他将干草盖在身上，给腿上脚上都盖好了，躺下来，想，要是这会儿洞里有一堆火，那该多好，暖和，又可以烤肉吃！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