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急得满脸煞白，刚才走的时候，他只是简单用柴草将野狗盖住，只要一进洞，稍微一找，就能找得到。要是他们循着痕迹过去，那这些肉也就完了。

这个时候他顾不得危险，说：“那边真的没有什么？你们还不相信！你们看我像骗人的人吗？你们不让我走，我就一直呆在这里，我是个老实人，老实人说话，你们还不相信啊！”说罢，他趁那些人没注意，扔掉衣服，撒腿就往别处跑，还回头喊道：“我就不信你们能抓得住我。”

那群人一愣，马上又反应过来，头儿大喊一声：“追啊！”一群人呼啦一声全冲上来了。狗娃在前头死命地跑，他们在后面死命地追。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不管一个人的速度有多快，可是在被众人追的时候，他总是会落败。在战场上，千军万马追几十个人，很容易就追上了。除非你有吕布的赤兔马，或者你跑得跟庆忌一样快。这真是奇怪的现象。

狗娃没有赤兔马，他也没有庆忌那样的天赋，才跑出不到半里地，那些人就追上他了。其中跑在前面的，就是那个神经兮兮拿着棍子要揍他的人。那人飞身一窜，一下子将狗娃扑倒了，压在狗娃身上。后面的人跟着起哄，一个个哦哦喊着，像庆祝抓到野物一般，扑上来压在上面。

狗娃很快撑不住了，他的脸被压得成了酱紫色，喘着粗气，说：“快——快起来，我要死了。”

“压摞子干什么？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耍！”头儿跑在后面，提着刀气喘吁吁地上来，大声怒骂道。

人群一个个起来，那个神经兮兮的家伙一动不动地趴在狗娃身上，狗娃深深吸了一口气，使劲儿一推，将那个家伙推到一边，连忙站起来。

那个家伙还趴着，一动不动，嘴里不停呻吟：“哎哟哟——哎哟哟——”

头儿过去，飞起一脚踢在他身上，喊道：“装什么死人！赶紧起来。”那人悠悠叹一口气，起来了，脸色极差。看样子他比狗娃还难受。

“该死，疼死你！”狗娃心里骂道，一边使劲儿摩挲身体，也疼得直抽冷气。

“跑什么？你不想活了！”头儿瞪着狗娃，扬扬手里的刀。

狗娃低下头，不说话。

“这里面一定有鬼，你这家伙，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头儿说，“过来几个人，将这个小子看好，顺着痕迹找过去。”

狗娃心里后悔极了，刚才这一跑，不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现在他们一定认定，那边肯定有好东西。他惨白着脸，被几个人推推搡搡地走着，一个人捡起地上的衣服，往他身上一挂，说：“美的你！还想空人走路。”

顺着这道痕迹，很快就到山洞下面了。再往上走，就是山洞。

进了洞，一切就都完了，这几天来的努力，遭的罪，全都白费。自己这命咋就这么背呢！该不是踩了狗屎？

“狗子，过来！”头儿喊道。

狗娃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为头儿喊他呢！只见一个精瘦的小伙子飞快地跑过来，说：“飞哥，怎么了？”

这个小伙子明显比头儿要小，可是却管他叫哥。

“你上去看看，到底上面有什么东西？”飞哥说。

狗子答应一声，顺着坡爬上去。这家伙手脚利索，坡那么滑，他手脚并用，很快就爬上去了，一跤都没摔，狗娃也看得呆了。

眼见狗子上去，狗娃心里难过得跟什么似的，可是现在他能怎么办？人家现在提着刀，他就是案板上的肥肉，还有反抗的机会吗？听天由命吧。

“噗通！”一声响，狗娃慌忙看，只见那条野狗从上面连翻带滚地下来了，在坡上砸开了一条道。

狗娃的心就跟那条狗一样，越落越低。

“闪开！”头儿大喊一声，人群慌忙四散开。砰——野狗重重地砸在众人面前。

头儿脸上有了笑容，他看了一眼狗娃，得意地一挑眉毛。

很快，狗子从上面飞快地滑下来，满脸地笑，一下来，就兴冲冲地对头儿说：“飞哥，你猜我找到什么好东西。”他是个急性子，来不及等飞哥猜，从身后一抽，手里拿了件儿东西扬着，说：“这个怎么样？”

狗娃一看，差点儿要晕过去，这不正是他牵肠挂肚的弯刀吗？落哪儿了？这小子是怎么找到的？

“今天的运气真是太好了！”狗子兴奋地说，“一上去我就闻着味儿不对，洞里一瞅，角落有一堆柴火，我就知道里面有古怪，果不其然，这么大一堆肉就藏在下面。我见那里有个坑，好像埋过什么东西，随便刨了几下土，居然发现了这个东西！”他又扬扬弯刀，得意地在大家伙儿面前卖弄。

“这是我的东西！”狗娃怪叫一声，就要冲上来抢。几个人死劲儿扯住他，他动弹不得。

“过去是你的，现在是我的了！”狗子一脸严肃，将弯刀往身后一别，看着飞哥。

飞哥走过来，拍了一下狗娃的脸，说：“小子，不老实，下场不好哦！”回身一扬胳膊，大喊一声：“回老窝喽！”

这就是一帮土匪，当狗娃被他们带回老窝的时候，狗娃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从小，爷爷就经常给他讲土匪的故事，说土匪多么多么残忍，说他们村曾经有个老汉，有一天晚上，有人敲门，老汉刚把门打开，迎面一斧头就劈下来，老汉的脑壳被劈开了。

这故事听着非常血腥，以至于狗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到晚上就不敢开门，更不敢到外边去，生怕树背后或者什么地方猫着人，会趁他不备，呼地扑上来，举着把斧头要砍他。这事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很大的阴影。

直到现在，一提起土匪，他就害怕。上次柱子要带他找土匪，他说什么也不肯。

土匪就是魔鬼，他们吃人的肉，喝人的血，还拿小孩子的心脏下酒喝，大呼小叫，喝完了就把碗往地上摔得粉碎，然后骑上马到山下杀人放火。

一路上狗娃都觉得，这下真的完了。他虽然闯过大风大浪，可那是面对野兽，野兽就算凶残，也不过单打独斗，而且大不了把人咬死，吃掉，可土匪就不同了，土匪会——

对呀，土匪会怎么对他呢？将他的心挖出来，泡酒喝？可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据说只有小孩子的心才能补身。杀了他，或者灌辣椒水，上老虎凳，折磨他？因为他不老实，竟然敢欺骗山大王？

狗娃绝望了，只觉得一道冷气从尾巴骨开始，顺着脊梁骨一路上去，一直冲到脑袋，浑身都成了冰凉。这个时候，他觉得那个山洞真是个好地方，藏在里面，外面的危险与他没一点儿关系。

听天由命吧，已经到这一步了，走到哪儿算到哪儿吧，反正跟乡亲们比起来，他已经幸运多了，多活了这么长时间，而且上天待他真的不错，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让他经历了那么多精彩的事情。没有这段生活，他的人生平淡如水，有了这段，生命就绚烂如多了。到了那边，跟乡亲们讲起来，肯定会被大家羡慕，敬佩。

死就死！杀人不过头点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想到这里，狗娃的胸中顿时勇气百倍，他使劲儿一甩，甩开后面两只抓着他的手，我自己会走。”仰首挺胸向前走去。只觉得胸中满满的正气。

过了好几道坡，上了一座山，过了好几条河，走进一个山坳，终于到了。

这就是土匪窝吗？狗娃顿时有些失望。

他想象中的土匪窝，到处都是死人，骷髅堆成山，狼虫虎豹成群，个个吃得眼睛通红。土匪呢，也一个个凶神恶煞，秃顶，周围一圈头发冲天竖着，怒目圆睁，手执钢叉或者斧子，住在用人的血和岩石砌成的房子里。

可是眼前只有几排土坯房，还是用茅草苫的顶子。这——这跟村人的住房有什么区别？说不好听的，还不如村里有钱人的房子呢！外边不少老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做什么，一些小孩子四处乱跑，乱笑，还有一些妇女，从屋子进进出出，忙着做什么。

这就是土匪窝吗？这就是土匪吗？狗娃失望透顶，如果真是险恶之地，他的死还有些壮烈的成分，现在这个.......唉，如果不说，他还以为进了一个山村呢！

“飞哥，弄了些啥好东西回来？”远远的有人喊道。

“弄锤子呢！今儿个啥都没弄到手。”那个飞哥说。狗娃看得呆了。这就是村子么！

“走！看什么看！”背后有人踹了他一脚。有人将他身上的衣服卸下来拿走了，他被带到一个屋子里。

“就在这儿呆着，哪儿也不要去。”带他进来的人恶狠狠地说，出去哐一声拉上房门。

里面还有几个人，个个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

“他们要把我们怎么样？”狗娃小声问这些前辈。

前辈们微睁开眼，瞄了他一眼，又闭着眼睡觉，好似已经虚脱了一般。

再过一阵子，自己就跟这些人一样了。狗娃心想，不知道土匪会怎么处置他，其实这样也好，至少不用死！

狗娃心中忽然又活泛过来，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比什么都好。

他也坐下来，学着那几个前辈的样子，闭目养神。挺好，至少不用担心野兽来袭击，觉也能睡得安稳些。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爱上了这个地方。人毕竟是个群居动物，还得大家生活在一起才有安全感。只是不知道这里管不管饭，如果管饭，那就完美了。就是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也行啊！

他想起柱子说的话了，前村那个人，当了土匪，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他不想穿那么好显摆，只要有口饭吃就不错。当土匪其实也挺好。

这样胡乱想着，他渐渐迷糊，睡了过去。

睡梦里，他被无数野兽追赶，有老虎，有狼，有豹子，有蛇，甚至还有黄鼠狼，他一个人在前头跑，后面漫山遍野的野兽，如洪水一般卷过来，眼看就要吞没他，他的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正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忽然有一个人从天而降，一把将他拉住，飞了起来。他低头看那些野物，个个咆哮嘶鸣，发出潮水一般的呼啸声。他抬头想看清楚到底是何方神圣救了他。还没看清楚，那人一放手，脚还狠狠一踹，他如流星一般，飞快跌落下去，被洪水淹没。

“啊——”狗娃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有人正在踹他。

“他妈的，还睡着了。”那人狠狠地踹了他几下，大骂道：“起来，跟我出去。”一把拽起狗娃，拖出门去。狗娃回头看看前辈们，他们个个神态安详，丝毫不为所动。

“进去，三叔要见你。”那人将狗娃带进一间屋子里。

土坯房光线不是很好，狗娃刚才又睡了一觉，在睡梦中被人踹醒，还没反应过来。他眼睛有些涩，头有些发晕。可能是饿得时间久了。

“三叔，就是这个人。”那人说了，站到一边去。

狗娃看见了那个三叔，是个中年汉子，长得挺敦实，没有他想象中的络腮胡子，也不是秃顶，眉毛中间有颗很大的痣。

有个人正面对这三叔，唠唠叨叨不知说些什么。狗娃看着背影，怎么这么熟悉。他喊了一声：“柱子！”

那人转过身来，“狗娃！怎么是你！”

那个三叔说：“你们认识？”

柱子过来，一把抱住狗娃，然后放开他，回头对三叔说：“何止是认识，我们是一个村的，从小玩儿到大的。他还救过我一命呢！”

“你怎么也给抓来了？”狗娃问。还说那天从村里回去，怎么找不见这家伙，原来被土匪给抓来了，那天还错怪他，以为他扔下自己，独自一个人跑了。

柱子看着他，大笑起来。

三叔说：“既然都是自己人，那就好办了。”

自己人？什么意思？狗娃弄不明白了。莫非，柱子已经加入土匪了？

三叔冲着狗娃扬扬下巴，柱子点点头，对狗娃说：“兄弟，一些事情咱们待会儿再说，先把该说的事说完。咱们村里——还剩什么东西没有？都在哪儿藏着呢？”

狗娃惊愕地看着柱子，说：“我怎么知道？那天咱们不是一块儿跑出来的吗？”

“是的，可是我走了，就再没回去过，我听刚才那些兄弟们说，他们是在村里抓的你，你回去了？都找到些什么？”

狗娃明白柱子的意思了，这家伙以为他回村里是捞东西去了！没错，他回去是想找东西，可不是还没找到吗？就他们那个穷村，还能剩下什么？

柱子太伤人了！

狗娃有些生气，说：“没有，我什么都没找到。”

柱子看看三叔，有些尴尬，他过来，大声说：“兄弟，我跟你说，以后在这里生活，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东西都是大家的，个人不用藏东西。你要是有的话，就交给三叔，这也算是大家的么。”说完，又凑近狗娃小声说，“如果你交的东西多，我能想办法给你谋个位子，手底下给你安排几个人。”

狗娃猛地看一眼柱子，柱子倒吓了一跳，往后一退，有些尴尬地笑了。狗娃说：“你这话什么意思？那天我逃走之后，在那个山洞里落脚，过了这些日子，你都不知道我受了哪些苦，咱们村里都成了那样，我还有心回去捞横财！”

柱子沉吟了一下，说：“可是那几个人说，从你的洞里找到一堆狗肉，还有一把弯刀。”

“那狗是我在村里打死的，它差点儿吃了我！”狗娃说着，猛撕开衣服，说：“你看，我的胳膊被它咬成啥样了！弯刀是我的，过去我一直用它砍柴，你不知道吗？”

“——你还说你没回村？”柱子说。

狗娃明白了，柱子这是咬定自己从村里捞了不少东西，他怎么成了这样？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只好说：“就这样子，反正我没骗你，我无话可说。”

柱子想了想，对三叔说：“这个狗娃跟我一块儿长大，他是个实诚人，不说假话。我看可能村里真的没有什么了。走的时候，村子已经让人给烧了，后来估计陆续有人从那里经过，该捞的都捞了，现在可能没啥东西了。”

“那你还说能找到不少好东西呢！”三叔有些不高兴，不过也没再说什么。停了一下，对柱子说：“这人你既然认识，就别往里面关了，愿意加入就加入，不愿意加入就放了算逑。都是熟人，好说。”

“哎！好嘞。”柱子喜滋滋地朝三叔做个揖，连忙推狗娃一把，“还不赶快谢谢三叔。”

三叔摆摆手。

出了门，那边一堆人正在围着那堆衣服挑挑拣拣，柱子大声喊道：“都小心点儿，别撕扯坏了。”胳膊搂住狗娃，说：“兄弟，过去走走。”领着狗娃到了那群人那边。

那些人见了柱子，都纷纷喊道：“柱子哥。”

“嗯，你们忙，都小心点儿。”柱子仰着下巴说，又对狗娃说：“兄弟，我早就跟你说了，让你来享福，你还不听，好像谁骗你来受罪似的。你看我现在，”他展开胳膊，往自己身上打量一下。

这家伙现在也穿上了体面的衣服，而且看样子在这群人里还挺有地位的。狗娃明白了，他专门把自己带到这群人面前，是向自己炫耀呢！

“兄弟，听我的，没错。你要是愿意，就留在这里，保证有吃有喝的。”他又凑近狗娃，小声说，“有我在这里呢！你还能受苦不成。咱们的关系，跟那些人不同。”

狗娃打心底里反感柱子，你为了在三叔那儿讨个好，竟然派人到村里去搜刮。村里都成了那副惨象，你也忍心下得了手？

狗娃回头看看那堆衣服，忽然分开人群走进去，一把扯出一件儿带血的小袄，抓在手里，拿过来在柱子眼前摇晃：“你看，这是谁的？这是你爹的。你爹被人砍死了，还不得安宁，连衣服都给人扯走了！”

“爹！”柱子大叫一声，噗通跪在地上大哭起来。哭了两声，他站起来，恭恭敬敬从狗娃手里接过衣服，说：“我爹的遗物，我一定好好保存。”他抬头看着天，痛下决心了一般，说：“爹，您就放心吧，您的仇我永生记着，此生不报，誓不为人。”

狗娃站在一边，冷眼看他表演。

新年快乐

柱子说完了，搂着狗娃向别处走去，离那些人远些，柱子抱怨道：“你这是干啥呢？在那么多人面前丢我的丑。我根本就没跟他们说那是咱们村。”

“你也能狠下这心。”狗娃气愤地说，“好歹都是一个村里的，你不让人掩埋他们也就算了，还去扒他们的衣服。你这样做，还算人吗？”

柱子说：“你知道个啥，我有我的难处，现在世道这么乱，不找个靠山怎么活呢！你看山上人这么多的，你不立些功劳，咋能让三叔看得起你？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是留在这里还是要回去？”

“我不在这里呆。”狗娃说，他已经改变了对土匪的看法，但这并不意味这他愿意加入土匪。土匪就是贼，为人所不齿，他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在这里呆下去。还不如回到他那个山洞，说不定亲人还会回来呢！

“你随便，要走要留都由你，我在这里，没人敢拦你。”柱子说，“有一点，你不要到处乱说，他们都不知道我的底细。出去了也别跟人说这里的情况。”

“你放心，村里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跑了，早就没人了。”狗娃说，他走了两步，又回来对柱子说，“能不能帮我个忙？我的弯刀还在那个狗子手里呢，你能不能给我要回来。你知道，现在我什么也没有，连个防身的都没有，这样可能......”

“喊什么呢？我听不见，这就过来。”柱子向那边招呼一声，快步走过去。

狗娃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虽然很远，这里是个陌生的地方，但他好像来过这里多次，该怎么走，他心里记得清清楚楚。这可能算得上他的一项特殊才能，从小到大，不管多陌生的地方，只要走过一次，他就会记住路线，即使过了很长时间，他依然会记得。

好像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有迷过路。这可真是奇怪的，狗娃也说不上是为什么，他就是能记得路。

坡上有一条羊肠小道，他正顺着小道往底下走。下到坡底，会有条小河，过了河，再往前走一段，有一面坡，坡底有几个窑洞，坡上长满了柏树，有几棵倒垂下来，挂在窑洞上面。

再往前，是一片庄稼地，可惜现在早已荒芜了，这里原本应该是个村子，一些房子的痕迹还在，不过早已荒废，只剩一个空村，人不知道早跑哪儿去了。

再往前......

狗娃觉得有些奇怪，平安地从土匪窝里回来，这原本是件幸运的事情，他应该感到高兴，但是为什么他心里一片茫然呢？说不上高兴，当然也说不上难过，只是很——怎么说呢？就是失落吧！对，就是失落。他觉得好像很多事情跟他想的不一样，具体什么事情，他又说不清楚，总之心里堵得满满的，却又好像空无一物。堵得他难受，又好像很空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或许，他真的应该留在山上，当个小土匪也不错，至少吃喝不愁，虽然要干活，甚至可能很辛苦，但在家里不也一样吗？到了农忙时候，有时候他跟爹整宿整宿不睡觉，收庄稼。这可是龙口夺食哪！要说辛苦，还有什么比得上种庄稼。

可是不一样，种庄稼是正经营生，出自己的力气，收自己的庄稼，影响不到别人，你能吃多少苦，地就能给你生产多少粮食，力气出得踏实，粮食也吃得踏实。可是土匪就不一样了，干的是杀人放火的勾当，他无论如何也做不了这个。如果让他杀人去抢东西，那还不如打死他算了。

谁愿意让自己这清清白白的男儿之躯，落得个落草为寇的结局！

不过话说回来，或许土匪里面还有别的分工，比如做饭，或者挑水，砍柴，这些他都拿手。如果只是让他做这些，留在山上也可以啊，至少不孤单，孤单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下一刻你会碰上什么事，是坏人，还是野兽，无论是什么，都得你自己一个人面对，连个帮忙的都没有，连个出主意的都没有，天塌下来了也得你一个人扛着，这才是最痛苦的。人毕竟是群居动物，一个人不好生活哪！

再说了，柱子也在山上，好歹是同村人，他肯定会照顾自己的。

他会照顾自己吗？狗娃忍不住摇摇头，冷笑了一声。你看他刚才那样子，出卖村人，邀功请赏，而且连一个小忙都不肯帮自己，这样的人能靠得住吗？

他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真正留在山上，说不定他还会嫌弃的。

接下来怎么办？回到那个山洞里吗？目前好像也就这么一个出路了，先躲在那里，慢慢找些吃的。凑合着过，挺过这个冬天，到来年开春，日子就好过多了。

再往后呢？时间还早呢，先把眼下过了再说。

让他挠头的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怎么捱过去呢？不行的话，还得回村里，找找看。今天那些人已经找过了，什么都没有找到，恐怕自己去了也是空手而回。

不管怎么样，都得回去一趟。就算找不到什么东西，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把村人都埋葬了。刚才在山上抱怨柱子，他才想到自己也有过错。你抱怨柱子不埋人，你自己也没埋啊！而且自己回过几回村里，眼睁睁看着乡亲们躺在雪地上，被野兽吞噬，被土匪折腾，其实自己还不如柱子呢！

回到村里，太阳早已向西山沉去。时间不早了，这里不能久留。狗娃看着满地狼藉的尸体，心里有些难过。但毕竟看过太多次，已经能接受了。他想了想，将几根柱子搭起来，用茅草苫好，做了个简易的棚子，将村里人的尸体一个个拖进去，不让他们再裸露在外边。

下一步，做什么？

这个问题刚在心头闪现，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找吃的。

现在他好像成了一只麻雀，或者一条狗，整天都想着吃，活的全部意义就是找食物。生逢乱世，人跟动物，跟这些小昆虫有什么区别？说实话，还不如它们呢！它们好歹能找着吃的，饿不了，人却难受，哪儿哪儿都不行。

天刚一亮，狗娃就出洞了。他要赶紧找点儿吃的去。他觉得头晕得厉害，再不吃些东西，或许连今天都撑不下去。

路上，他摇摇晃晃地走着，状态很不好。昨晚没睡好，一阵儿一阵儿的醒来，做恶梦，肚子饿，弄得他几乎要发疯了。

如果此时他到河边去洗脸，或许都认不出水里那个人来。脸色那么差，瘦如恶鬼。只不过几天的时间，他就成了这么一副样子。

他眼睛四处搜寻着，寻找着任何能吃的东西，他就像一只饿极了的狼。就算这个时候有一只鸟落在他面前，他也会想办法逮住吃掉。

找到几颗枣子，扔在嘴里嚼着。

到了沟底，二话不说，先喝了几口冰水。河岸边一片洁白，小河淌水，从这片白色中流过，景色很美。狗娃当然顾不上欣赏风景，这个时候他在想两个问题，一个是吃什么，另一个是——怎么拉出来。

喝了几口凉水，肚子好像舒服些了。他看看四周，雪地上有不少动物的足迹，不知道有多少小动物曾经来过这里，或者是喝水，或者只是路过。他忽然想到，这里真是个捕猎的绝佳地方。不管什么动物都要喝水，都得来河边啊！

他没想着从水里找点儿吃的，他们这个地方的小河，从来没有小鱼，开春的时候，青蛙倒不少，到了夏天，整晚在河边的庄稼地里呱呱叫，青蛙肉也能吃，只是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藏起来了。偶尔也有蛇，有水鸭子，可惜现在都过冬了。

别急，要做猎人，首先要学的就是耐心，猎物不是那么容易捕到的，它们的聪明程度有时候不比人差。

河道这么长，它们会出现在哪儿？这个狗娃已经想清楚了，动物自己会找合适的地方，哪里脚印多，哪里就最合适。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寻找捕猎工具。

这个也难不住狗娃，他跟爷爷打过猎，知道该怎么办。

他先在靠近小河的地方挖了一个浅浅的洞，足以让小动物爬不上来，然后找了几根树枝，蓬起来，上面撒一些雪，掩饰好了，从外边看起来，根本看不出这里有个陷阱。

做完这些，他尽量走得远一些，上了一棵树，折了几根树枝，将小树枝剥去，做成木棍。陷阱只能捕获那些小东西，如果来个大点儿的，比如狼，或者野狗，或者别的大家伙，这个陷阱根本困不住它们，一个跃子就跳上来了，这个时候他就得搏杀，跟它们拼命。如果有把刀，削一个尖，那就更好了，捕猎的机会就更大。

他又想起那把弯刀，真可惜，被狗子给拿去了。柱子这人的确不行，当初还救过他一命，现在让他要一把刀都不肯，什么人啊！他完全能做到的，只是不肯帮忙而已。

算了，想这些有什么用！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一切向前看。

他将剥下来的小树枝扔远，生怕惊动猎物。他尽可能做得快些，要赶在猎物出现之前做完这些，否则，惊动了他们，这个捕猎地点就废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找了个地方藏起来，静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北方的冬天真冷，万物好像都给冻住了。地冻得很结实，一䦆头下去，只能凿一点儿土渣，树枝被冻住了，动一下，就嚓嚓地响，有时候鸟儿从树上飞起，树枝几乎要折断了似的。空气似乎也给冻住了，呼一口气，一道白烟，变成冰渣掉在地上。

狗娃躲在一片竹林里，缩成一团，真是太冷了。他现在更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做又冷又饿，身上好像一点儿热气也没有了，整个人似乎都成了冰柱子，手冻得发麻，捉不住棍子，将棍子扔在一边。蹲在地上，腿哆嗦着，几乎要坐下去。

活动一下也好啊！至少有点儿热气。可是他不敢，说不定正有一直猎物向这边走来，看到有人在这里，甚至只是闻到人的气息，就会掉头离去，这半天功夫就白费了。

打猎最难忍受的就是，你永远不知道猎物什么时候回来。这不像在别人家干活，不管多饿，心里都有底，因为你知道只要太阳爬到树头，就会有人来叫你吃饭，或者把饭送到地里。打猎不同，或许就在下一刻，或许明天，后天，甚至到头一场空。

他又坚持了一会儿，实在不行了，再等下去，没等到猎物，他就会冻死在这里。

他拿起木棍，出了竹林，走到河边。他多么希望看到有小东西在陷阱里跳跃，急得吱吱叫，可是陷阱没一点儿东西，还是好好地铺着。

他看了一眼，觉得死等在这里不是个办法，可以给这里弄陷阱，但不能在这里等，就像刚才想的，你永远不知道猎物什么时候上门，而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急需要找点儿东西吃，等下去会死的。

一整天，他依然一无所获，天黑的时候回到洞里，他又累又饿，一会儿就睡着了。

当他醒来，洞里已经多了几个人。

他以为自己做梦，连忙摇摇头，不是梦，眼前这几个人个个凶神恶煞，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他连忙爬起来，说：“你们是弄啥的？”一边赶紧看身边，还好，那些柿子好好地放着呢！

“是不是这个人？”一个长着红鼻头的人问道。旁边一个人跑过来瞅瞅，说：“记不清，忘了。”冲着狗娃喊道：“嗨！昨天是不是你从山上下来的？”他的嗓子好像有问题，哑哑的，就像被烟熏了一样。

“什么山？”狗娃没听明白。这两天他一直都在附近活动，好像并没有上过什么山啊！

“问你呢！是不是柱子让你回来的？”那个哑嗓子说。

哦，柱子的人啊！狗娃踏实了，既然是柱子的人，想来也不会把他怎么办。他站起来，说：“柱子让你们来找我？我不去，你们回去跟柱子说，我在这边过得很好，不用他操心。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狗娃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其实有些生气。还是一个村的呢，还说是好兄弟呢，在他最困窘的时候都不肯帮他一把，这样的人他才不想理呢。

“他娘的，你过得好！你把我们可害惨了！”哑嗓子大喊一声，扑过来，将狗娃压倒在地，揪住他就打，旁边那几个人也没闲着，围过来，对着狗娃拳打脚踢。

狗娃这次毫不畏惧，猛地向旁边一滚，顺手操起地上的一根木棍，那是他打算用来狩猎的，没想到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他背靠洞壁，面对着那几个人，说：“有话你们好好说！我可什么都没拿。我让柱子要我的弯刀，他都不肯。”

“我问你，是不是你把我们的地方告诉别人了？”那个红鼻子厉声问道。

“你们什么地方？”狗娃一愣，但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说：“我没有。从山上下来我就一直呆在村里，哪儿也没去，也没见过谁。不信，你去问——”问谁呢？狗娃太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顺口说道，以前每次被别人冤枉，他总会这么说，让第三个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这次找谁证明呢？他也一时给愣住了。

谁证明呢？他也一时给愣住了。

“看，还说没见过别人！你让我们问谁呢？”红鼻子怒道，也操起地上的棍子，照着狗娃就打。

狗娃赶紧挡开，急道：“别着急，你们听我说。我真的见过人，只不过是在我们村，是一个女人跟她的孩子，他们都快饿死了，我把找到的萝卜给他们吃了，就在我们村前头的地里，我在那里埋了村里人......”情急之下，他也不知该怎么说，就连自己也觉得太乱了。

那几个人果然都没耐心听，大喝一声，扑过来，又一次将他摁倒，说：“你他妈的王八蛋，把我们害惨了。”一顿暴打。

狗娃用尽力气也挣扎不起来，他急了，大声喊：“好吧，你们要是认定是我，干脆打死我算了，反正你们人多，我也打不过你们。”干脆不抵抗，就那么睡在地上，两只胳膊放上去，由他们去打。

狗娃这么一喊，其他几个人居然停下来，互相看了一眼。那个红鼻子摆摆手，让其他人都退到一边，说：“你说你没有告密？”

“我告啥密啊！”狗娃说，“我都不知道你们是谁，也不知道你们是干啥的。如果你们真跟柱子是一起的，我更不可能告密了。你们也不想想，就算我不认识你们，我总不可能害柱子吧，他跟我是一个村的。再说，现在这情况，我就是告密，找谁告去！”

红鼻子想了想，说：“你起来吧。”找一块儿地方坐下，其他人也都坐下。

狗娃大概明白了，这伙人都是土匪，跟柱子一伙儿的。可能被官府给打散了，所以怀疑到他头上了。他也不起来，就势坐着，说：“如果我告诉官府，现在应该不在这里了，早就拿着钱到别的地方享受去。你们还能找到我？”

他的说法如此有说服力，不由其他人不信。那个哑嗓子说：“真不是你？”

“不是！”

“这就奇怪了，那伙人怎么知道我们的老窝的？”

狗娃不说话，这个时候不宜多说，惹恼了他们，可就不好了。

那个红鼻子想了片刻，说：“算了，可能真跟这个人没关系。我估计是六子那家伙使的坏，早就跟三叔说了，别相信他，他一个外人，怎么可能跟咱们一心，三叔就是不听。你们看着吧，迟早有一天我要找到六子，将他碎尸万段，给弟兄们报仇。”

“那这个人怎么办？”另一个人问，“他是柱子的兄弟。”

红鼻子转过头来看着狗娃，其他几个人也看着他。狗娃心里开始忐忑了，这眼神，不像善茬。果然，那个红鼻子说：“既然咱们找到他，算他倒霉，带走，自然有用处。”

“那柱子......”

“管他柱子干什么？这会儿不知道都死哪儿去了。别怕。”

狗娃赶紧说：“大哥，既然你们知道跟我没关系，就放过我吧。你们放心，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起你们的，我......”

“少废话！赶紧起来。”哑嗓子喊道，过来抓住狗娃，一把拉起来。其他几个人都起身往外走，哑嗓子拉着狗娃，跟在后面。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狗娃大声喊道。

“再喊！再喊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哑嗓子从后腰摸出一把刀，狗娃眼睛一亮，这不正是自己那把弯刀吗？不是那个狗子给拿去了吗？怎么又落到这个人手里了？他看了一眼哑嗓子，总觉得这个人不像好人。

废话！好人能当土匪？土匪还有好人？

狗娃就这样被那人扯着，走了一段。他说：“你放开我，我跟着你们走还不成？”

“放开你？放开你让你跑？”前面一个人回头说到。可能那天在村里，也有这个人吧。

“我不会再跑了，你们放心吧。”狗娃说着，一把打开那个人的手，快走两步，走在那个人前面，说：“我走在你们中间，你们该放心了吧。”

那个人冷笑一声，扭头继续走路。就这样，前头几个人，中间狗娃，后面那个哑嗓子，他们沿路往小河底下走去。

他们这是要带他到哪里去？狗娃心里想。刚才走得匆忙，把柿子都忘在洞里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来。他忍不住回头，看看这面山坡。山洞在上面，已经看不见了。他知道，可能以后再没机会回来了，在这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真有点儿舍不得离开。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居然呆出感情来了。

“快走！看什么看！又想跑啊！”哑嗓子喊道。前头几个人马上回过头来。

狗娃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再看这里一眼，以后没有机会回来了。”说完，叹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跟这些人走了。

他们顺着小河一路走下去，过了几面坡，又向下走。狗娃有些奇怪，明明有官路，怎么净走这羊肠小道。他忍不住说：“前头不好走，上面有条路，也能到底下去。”

没人理他，其他人都低头只管走，一句话也不说。

不说就不说吧，他们爱怎么走就怎么走，反正到哪里都一样。狗娃很庆幸今天吃了不少，肚子不饿了，要不然，这些路程也够他走的。

前面有面坡，很陡，小河从一层石板流下去，石板上满是冰，泛着晶莹的白光。小河两边是嶙峋的石头，很小，很密，就像——就像女人的奶头。

“都小心点儿。”红鼻子说，带头踩着小石头往下走，这是一面向阳的坡，雪早已消融，只是在靠近水边的地方，还有许多冰凌。几个人小心地踩着石头，慢慢地往下走，好容易下了坡。

“有人！”红鼻子小声喊道。他们几个马上猫着腰，藏在一个坡皱褶后面。狗娃不知道怎么回事，动作慢了点儿。身后那个哑嗓子狠狠踹了他一脚：“快点儿，不想活了！”拽着狗娃，一把将他搡到那几个人跟前，哑嗓子也紧跑几步，猫到坡后面。

他们刚藏好，远远看见有四五个人从远处走过来。

“二哥，是六子！”一个人压低声音说道。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他害死了大伙儿，跟他拼了！”一个穿破烂棉袄的人说着，就要往出冲。

红鼻子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怒道：“你不想活了？你不知道六子的手段？别说咱们几个了，就是三叔，也拿六子没办法。呆好了别动！”

狗娃就在红鼻子身后，他看到红鼻子竟然在抖，多么强悍的一个人，居然怕成这样，这个六子一定很厉害。他扯长脖子，想要看清那个六子是什么模样，可是那么远，他只能看到四个人快步走着，根本不知道谁是六子。

那几个人并没有发现这里有人，从前头的小路很快过去了。是不是他们带着官兵正在搜捕土匪？怎么不见有官兵？狗娃往那四个人来的方向望去，白茫茫一片，再看不到人影。

或许这是个机会呢！狗娃忽然心里想。他偷偷看了一眼这些人，他们都紧张地盯着六子过去的方向，大气也不敢出。如果这个时候突然跑出去，向六子那边跑去，他们肯定不敢追。

可是他也拿不准，那个六子到底是干什么的。如果跟官兵是一伙，或许也不是好人，他们村就是让当兵的给毁了。就算从这里逃开，也是从虎口落入狼窝，还是算了，省得费劲。

那四个人过去了好一会儿，红鼻子说：“赶紧走，别让他们发现。”几个人向着六子来的方向飞快地走去。

走了不知多久，几个人来到一片树林里，红鼻子停了下来。

“是这个地方吗？”红鼻子问。哑嗓子跑到前头看看，又看四周，跑回来说：“说好的，就是这里。怎么都还没回来呢？”

“算了，不等他们了。小五，你在这里等着，我跟其他人先回去。记住，回来的人都要看清楚，小心有人混进来。跟咱们的人说，就说是我说的，这个时候，小心为上，都是跟性命打交道的。”

那个瘦瘦小小的小五答应一声，靠着一棵树蹲下来，歇息。

红鼻子带着狗娃他们继续向前走，走不多远是一条山沟，进了沟，里面有个村长，歪歪斜斜地几间土房子，看样子也早已荒芜了，外边一个人影都没有。

“猴子，到上面去，麻子，到东边，注意山沟里面的情况，哑巴，你就守在这里，记住，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就马上打信号，吆喝几声野鸡，我那边就听到了。”红鼻子说。

这个家伙还挺有头脑！狗娃心想，到底什么事，这么神秘？是怕官兵，或者那个六子追上来吗？狗娃看了红鼻子一眼，总觉得有些奇怪。他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找六子，给三叔报仇吗？怎么见了六子，居然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但这个时候该想的好像不是这个，他们把自己抓来到底干什么？要当替死鬼吗？三叔死了，都怀疑到他头上，所以把他抓来，杀了，平民愤？应该不会啊！他们几个不都说有可能是六子吗？他们不会这么草菅人命吧。

这些土匪，有什么事儿干不出来！

算了，由他们去，到时候看情况再说。狗娃想着，如果柱子也在，那就好办多了，至少他能搭上话。可他会替自己说话吗？难说。

正想着，红鼻子踢了他一脚：“想啥呢？赶紧走！”说着，忽然大声喊道：“野鸡往前头飞去了，赶紧追啊！”狗娃一愣，不知道他喊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没反应过来。一间屋子的门忽然打开了，探头探脑地透出一个人，看见这边，小声喊道：“二哥，都在呢，一切正常！”

原来这是暗号。狗娃忽然想起来，刚才红鼻子二哥跟那几个人交代了，“如果有情况，就吆喝几声野鸡。”是这么回事啊！

进了屋子，狗娃才知道刚才自己判断失误，原来这里非但有人气，而且人还不少，屋子里少说也有十几个人，见了红鼻子，全都站起来，纷纷喊道：“二哥。”

这人在土匪里肯定是个人物。狗娃想，看来威信还挺高。

红鼻子摆摆手，说：“出卖我们的人找到了，是六子。刚才我们在路上也碰见他了，被他给逃走了。”

“他妈的！早知道这家伙不是好人！”一个红鼻子带回来的人怒气冲冲地骂道，“在山上那会儿就应该宰了他。”

“六个不像这种人啊！”屋里有人说。

红鼻子眉毛一挑，可是很快平静了，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初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今天在路上我们亲眼看到他跟官府的人在一起。他当年走途无路，跑到山上投靠三叔，是三叔收留了他，给了他一切，谁也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人。不管怎么说，现在咱们最重要的就是保存实力，找给三叔报仇，以后有的是机会。”

狗娃很吃惊，这个红鼻子没说实话，六子的确带着几个人，但绝对不是官兵，官兵不会是那种装扮。这个红鼻子到底在隐瞒什么呢？

“我逃出来的时候，六哥就在我后面，我亲眼看见他杀了好几个当兵的，如果是他出卖三叔，跟官府高密，他怎么敢杀当兵的呢！而且要不是六哥，我也差点儿没命，是他挡住了追我的人，我才逃了出来。你说六哥出卖我们，我不相信。”刚才那个人站出来，看着大家，说：“六哥平常什么为人，大家最清楚了。反正我不会相信六哥背叛三叔.......”

话没说完，红鼻子身后一个人冲过来，一拳将他打倒，说：“你小子说什么呢？你是说二哥骗大家了？你敢这么说二哥，你不想活了！”

红鼻子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不发话。

人群里议论纷纷，红鼻子见了，喝止住那个人，将倒地的人拉起来，拍拍他肩上的土，说：“六子是什么人？你心里清楚，我是什么人，大家心里也清楚。在这个最危急的时候，我带着大家伙逃到这里，要为大家的将来操心，也要为三叔的事操心。六子呢？这会儿在哪里？在兵营里跟那些当兵的喝酒庆祝，数着赏钱。那些钱就是出卖你们得到的。他卖了你们，你还要为他说话。我不说了，你们看吧，该信谁？该听谁的？”

人群互相看看，都说：“二哥是为了大家。”

“二哥本来就是三叔最信任的人，现在三叔不在了，我们当然听二哥的了！”

“以后我们就跟着二哥了。”

那个挨打的人冷冷地看了一下红鼻子，回到人群里去了。

红鼻子见人情归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大家都是聪明人，怎么选全在你们自己，我绝不勉强，如果哪位兄弟觉得跟着我阿三会屈才，没前途，那么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做不成兄弟，咱们也不会是敌人。要走要留，自己决定。”

“我留下来！”

“我也跟着二哥。”

“世道这么乱，出去也是死，还不如跟着二哥，有口饱饭吃。”

红鼻子的脸上笑意更浓，他看了一眼那个替六子出头的，那人低着头，不说话。红鼻子说：“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壮大力量，凭我们目前这些人，要找六子报仇根本不可能，所以今天我已经派了些弟兄出去，找人回来。大家放心吧，只要我们恢复了元气，有力量跟官兵抗衡，三叔的仇我们必报，六子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把他找出来，用他的心祭奠三叔。”

天黑之前，前头喊个不停：“野鸡往前头飞去了，赶紧追啊！”狗娃知道，这是暗号，表示人回来了，情况一切正常。果然，喊过了，陆陆续续不少人回来了。

有人回来带了不少东西，也有扛着野物的，也有带了人回来的。那些被抓的人一眼都能看出来，个个低着头，一副要死了的样子。

这些人跟狗娃一起，被关在一个屋子里，屋子外有人看守着。屋子里，一片死丧的气息，有人轻轻啜泣，有人唉声叹气。

狗娃缩在一个角落，看着外边，外面天色已经暗了，黑魆魆的。一阵阵冷气从破烂的墙缝透进来，冻得人浑身发抖。他往里挪了挪，捂着肚子。

肚子又开始疼起来了，倒不是饿，应该是吃的枣太多，枣核出不来，弄得肚子一阵阵剧痛。他咬着牙，硬撑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了，赶紧跑到门口拍打着门板。

“干什么？要死啦！”外边的人喝道。

狗娃赶紧说：“大哥，我肚子疼得厉害，要拉屎。”

“他妈的，忍着！”

“好咱人呢，我实在忍不住了，帮帮忙吧。”

门开了，狗娃赶紧冲出去，没等看守的人说话，自己赶紧说：“你派人看着我也行，我不会跑的。快快，我实在受不了了。”捂着肚子猫着腰。

“妈的，癞牛癞马屎尿多。”那人骂了一句，吩咐旁边的人，“带着他到后边去，看紧点儿，别让他跑了。”

那人带着狗娃，绕过一堆大石头，说：“就是这儿了，赶紧快！”

狗娃三两下解开裤袋蹲下来，一使劲儿，一阵爆炸声。那个看守的人气得直骂：“臭死人了！妈的！”走得远点儿，说，“给我老实点儿，最好别打坏主意。要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会儿狗娃还能想什么坏主意，他肚子疼得要死，屁股越疼得不得了，恨不得用把刀，将肚子划开，将枣核取出来。

又是一阵爆炸声，好像枣核出来了，屁股被划得生疼，可肚子舒服多了。狗娃心里直感谢老天，他都不知道，万一枣核出不来，会不会划破肠子？那样可就没命了。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人声，很小的声音，好像有几个人在干什么。狗娃一紧张，就要站起来提裤子，可是一听声音，好像有那个红鼻子，他赶紧猫好，黑咕隆咚的，他们应该看不见自己。赶紧拉，好容易能拉出来了，拉完就走，心里想，不知道他们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他对这个红鼻子没一点儿好印象，总觉得这个人很阴险，有什么事瞒着那群人。

那声音又传过来了：“把他怎么办？”“噗！”有什么东西被扔在地上。

狗娃一激灵，赶紧侧耳仔细听，凭感觉，他知道那应该是个人。

“埋了，别让人发现。”红鼻子小声说，“他妈的，在那么多人面前拆我的台，要不是我用话把大家压住，说不定出什么事儿呢！”

是那个替六子出头的人，被红鼻子他们给弄死了。狗娃心里一阵气愤，更坚信这个红鼻子有问题。没问题干嘛不敢让人说话？

“还有没有人跟他一伙？”红鼻子的声音。

“暂时还看不出来，应该还有。”

“明天用心看着，看谁都不服气，不服气的全都干掉。”红鼻子说。

“二哥，干嘛一定要处死，将他们也关起来，跟抓来的这些人一起，卖到北方去，不是还能赚点儿钱吗？”有人说。

“你他妈知道什么！”红鼻子说到，“要是这些人被关起来了，其他人都不会心服，就算现在害怕，跟着你，可一旦出了这地方，还不找机会偷溜。跑得只剩咱们几个，以后这条路就走不通。干这营生，人手得够。别贪心，该挣的钱挣，不该挣的，除非堆成金山，否则最好不要动。”

他们这是要卖人啊！狗娃大吃一惊，他们要把自己卖到北方去，卖到北方什么地方呢？这里已经是国家的北方了，再往北，可就是匈奴的地界了。

他心里一凛，他们要把人卖到匈奴去？那里可千万去不得啊，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二哥，我怎么有点担心，今天在路上碰见六子，他该不会是找我们吧？他会不会知道我们的事儿？要是他知道三叔是我们出卖的.......”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红鼻子低声怒骂道：“你不想活了？说什么呢？”停了一下，又说，“是那个老家伙没脑子，跟他说了这么好的一条发财之道，他就是不听，还要把我们赶出去。他不肯合作，咱们有什么办法？官兵那边催得那么紧.....这事以后谁都不要提，要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果然是这个家伙出卖兄弟的，真是个畜生！狗娃心里非常气愤。一定要想办法戳穿他的阴谋，让大家知道真相，最好是让六子也知道真相，将这个叛徒收拾了。可六子这会儿在哪里？而且怎么跟大家说？那些人肯定不会相信他的，万一贸然说出来，大家又不信，他的处境就危险了，刚才那个人就是先例。

怎么办？狗娃心里很着急。不能让他们把人卖到匈奴去，要在出发之前想办法，或者揭穿红鼻子，或者逃走。

要逃走谈何容易，有这么多人看守不说，他对这个山的情况也不熟悉，稀里糊涂钻进山，找不到吃的，还不跟以前一样，而且万一运气不好，碰到豺狼虎豹，就遭了。

该怎么办？

狗娃一急，肠子一阵咕咕响，一股浊气顺着肠道直冲屁股，他慌忙要收气，已经来不及了。“叭——”又是一阵爆炸声，狗娃吓呆了。

“谁在那边？”有人大声喊道，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向这边冲来。

完了，狗娃浑身一凉。

没等几个人冲过来，狗娃赶紧站起来，连屁股也来不及擦，说道：“是我，今天下午被你们带来的那个人——柱子的村人。在这儿拉屎呢！”

一旁看狗娃的那个人赶紧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黑暗中骂道：“你个狗日的又想跑？”手乱摸，不知道哪个是狗娃。

“谁让你跑这里来的？”红鼻子的声音，很是恼火。

狗娃赶紧说：“我肚子疼，想拉屎。”

“对对！”那个看守的似乎担心被揍，以为他没看好人，赶紧说：“这小子刚才嚷嚷着肚子疼，海哥让我把人带这里来。马上就带回去了。”

没有声音，一阵死寂。

片刻，红鼻子说：“跟我到屋里去，把他们两个也带上。”

刚走进屋，背后的人马上将门关上，外边还留着一个看门的。红鼻子过去，坐在一个土台子上，看样子那曾经是这家人的灶台，人跑了，灶台也塌了。地上生着一个火堆，火光照在脸上，泛着红光，一闪一闪的。

狗娃飞快地想着，待会儿该怎么跟他们说，怎样才能让他们相信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你——刚才听到什么了？”红鼻子盯着狗娃，问。其他几个人也都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狗娃心里一阵阵冒寒气。现在，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关系着他的生死。

“我没听见，我刚到那里，才蹲下来，放了个屁，就听见你们喊，还把我吓一跳。我以为碰见什么坏人了。”他说。

那个看守狗娃的人很紧张，说：“是不是这小子想逃跑？他妈的，你想害死我啊！”扑上来就要打狗娃。一个人将他拉住，说：“没你事，等着。”那人狠狠瞪着狗娃，那架势，真恨不得将狗娃给撕了。

红鼻子说：“你听见我们几个在那儿说话了吗？”

“没——我肚子疼得要死，浑身又冷，我都不知道你们在那儿，要是知道，给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到那儿去拉屎。”

“小子，你嘴挺利索啊！”有人说道。

狗娃也很吃惊，以前他好像并不善言谈，在人群中，他经常都是听众，听别人闲聊，讲故事，听得津津有味，他自己倒很少说。现在怎么说得这么顺溜？而且还是说谎。他想不明白。

他们这一说，那个看守的又着急了，大声说：“二哥，是不是他听见了咱们的什么秘密事？听见了就宰了他，别传出去。”

红鼻子他们几个人脸色一凛，都回头看着那个人。那人更慌了，说：“二——二哥，晚上真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他出去，让他憋死去。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听见了什么？”红鼻子站起来，慢慢地向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