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我用自己守了二十一年的节操发誓，我绝对没有多想——才怪！
没有成亲，没有夫人，却有了一个几岁大的孩子，还牵扯到绑架谋杀，绝对有内情啊！
许是我的心思太歪，眼神太亮，子枫无奈地遮住我的眼睛道，“念儿是我从慈幼院里收养的孩子，他的眼睛和公子的很像。”
……
这个转折有点突兀啊，我一时接不上来，抓着他的手傻傻地“哦”了一声。
子枫从中指上摘下一枚戒指套在我无名指上，轻笑道，“公子不是一直想蹭吃蹭喝走遍天下吗，戴着这枚戒指，就能到元夜山庄的任何一家店铺白吃白喝白拿了。”
戒指似乎是玉质的，戒面儿是一朵太阳花，上刻有“元夜”二字，颜色是我最喜欢的黛青，我甚是心动地摸了摸它细腻的纹理，最后却摘下来摇头道，“那些不过是小时候的童言稚语，哪能当真，快收起来吧！”
子枫皱起眉头，“元夜山庄是为公子建起来的，公子若是不要它，就砸了吧！”
说着，就要把玉戒往地上掼去。
我连忙抱住他的手，“可别，我要还不行吗？”
这时的我不知道这枚戒指不仅是白吃白喝的凭证，还是调动元夜山庄所有人员、钱财的信物，所以本着“与其砸了还不如便宜我”的念头，厚着脸皮接受了。
而等后来知道的时候……罢了，后来的事暂且不提，只说子枫再次把戒指戴在我的手上，我美滋滋地看了又看，等美够了，欣赏够了，便开始画凌轩的肖像。
自从凌轩离开后，我曾在心里无数次描绘过他的样貌，所以下笔十分流畅，半点不手生，不到两刻钟就画好了。
我在空白的地方题上凌轩的名字，珍重地交给子枫，“麻烦你了。”
子枫抚着画不知在想什么，气氛渐渐冷了下来，我干巴巴地找话说，“子枫哥，你打算在秦国待多久？”
子枫回过神，却不直接答我，而是问道，“公子希望我待多久？”
我笑道，“我自然是希望你待的越久越好，最好能一直陪在我身边，不过我也知道这不可能——”
“那我就一直陪着公子！”子枫截断我的话，莫名变得十分高兴。
我：“……”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可就师父和子枫忽喜忽怒的性子来看，与海底针也差不了多少了！不过我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毕竟他是元夜山庄的庄主，怎么能离开老巢一直待在秦国呢？

第八十五章
接下来的时间，子枫兴致很高，不用我找话题，就继续说起了这些年的经历。
原来，离开侯府之后，子枫和祁陆他们去了楚国。祁陆从前是我的侍卫——侯府的规矩，每位公子五岁之后，都会给安排两名侍卫，祁陆和他的兄弟祁柒就是祁侯爷送给我的。我出事之后，把他们和子枫一起打发了，同时遣散的还有侍琴和另一个丫鬟香叶。
侍琴和祁管家两情相悦，拿了卖身契后就嫁给了他。祁管家虽然在祁府当差，却不是侯府的下人，而是祁侯爷帐下的一名裨将，因为一些原因来侯府做了管家，专管外府之事。侍琴祁管家成婚之后，两人在府外置了间宅子，搬了出去。
而子枫、祁陆、祁柒和香叶则去了楚国。楚国先楚遗国，经济繁荣，民风开放，几人在那里大展拳脚，建成了元夜山庄。其中，子枫是大庄主，祁陆和祁柒分别是二庄主和三庄主，香叶嫁给了祁陆，成了二庄主夫人……
哎，小伙伴们混的都比我好，我有些感伤的叹了口气，反省自己现在这样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是不是太没有追求了？
不过我这人向来想的多做的少，所以反省了两息之后就把它抛在一边，继续津津有味地听子枫讲述他们打江山时遇到的艰难险阻，以及趣人趣事。
比如，子枫说他们开酒楼的时候有人吃霸王餐，还有人把死苍蝇丢进菜里讹钱，还有混混官差来收保护费，听起来都是熟悉的套路，果然话本也是来源于生活。
再比如，子枫说晋国靠海的一个小县城有一种鱼，能发出“咩咩”的叫声，味道无比鲜嫩。
再比如，子枫说魏国有一种美食，是把新鲜的羊排包进牛肚（三声）里，然后在地上挖一个坑，埋进去烤了吃……
我听的时而皱眉，时而惊叹，时而流口水，不过在听到他说有慈幼院中饱私囊，虐待孩子时，甚至暗地里做人口生意时，我气得咬牙切齿，“这些该死的！”

第八十六章
子枫苦笑，“摊子铺的太大，总有一些照顾不到的地方，生出一些该死的囊虫——”说着，他握住我的手，“公子来帮子枫吧，开慈幼院不是您的夙愿吗，公子您一定能做好的！”
我沉默。
如果换了别的事情，我肯定想也不想的拒绝，但事关老人孩子——我想起十多年前灵州大水，无数灾民涌进荥阳，那里面就有许多无人抚育、无人赡养的孩子老人，他们倒在街头，又被驱赶到城外，最后无声无息的死在某个角落……
那时，正值我的小舅白家公子和相府小姐成亲的日子，十里红妆锣鼓喧天也遮不住那满城的萧索凄凉。我隔着车帘窄细的一条缝，看到路边饿的皮包骨头的小孩、奄奄一息的老人，想如果所有人都能像祁家和白家那样活着该有多好！
这个如今看来滑稽又可笑的想法在当时却催生出我许多天马行空的念头，比如拥有一把巨伞，在灵州下雨的时候遮在半空，让百姓免受洪水的侵害；再比如有一个取之不尽的米缸，让所有灾民都填饱肚子，不受饥饿；再比如有一个院子，能收留所有无家可归的人们……
可惜，我没有一个院子，也没有一个米缸，更没有一把巨伞，只能捐几个银钱，几袋米粮，可谓杯水车薪。
那是我出生十多年来，除了在讨好白氏这件事上，第二次感到无能、无力、无奈。直到后来我被困在栖霞山庄，自身难保，就再也没想过这些沉重的东西。原来不知不觉，我已冷漠至此了。
我轻轻地打了个冷颤，勉强笑道，“好啊，我正闲得无聊呢，但愿不会给你添麻烦！”
子枫道，“这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给我添麻烦，唯独公子不会，公子最厉害了。”
我：“……”
子枫你好歹是一庄之主，这么拍我马屁良心不会痛吗？
子枫挑眉，“公子觉得我说的不对？”
我：“……”
子枫道，“公子慧而善，聪而睿，是子枫见过的最好的人！”
我全身蹿过一道酥麻，搓了搓手臂道，“子枫哥你这么夸我，不会是想把我卖了吧？”
子枫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公子真的变了许多。”
我暗想：能不变吗，想当年我可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现在嘛，不过一俗世里打滚儿的俗人。

第八十七章
说笑过后，我向子枫打听慈幼院的情况，得知现今元夜山庄名下有慈幼院一百一十六家，其中楚国占了一半，齐国占了三分之一，魏、晋、韩占了剩下几个，至于吴国和秦国，一家也没有，于是我拍板就从秦国开始，而秦国就从王都建邺开始。
我的计划是在城郊买一个庄子，收留城中十五岁以下，五十岁以上的流民，有伤残、疾病等特殊情况的可以特殊对待，而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没有住所的可以在庄子里暂住三个月，但所有住在慈幼院里的人——凡是有能力的，都要做工挣钱。当然，孩子必须读书识字，学一门手艺。另外，还要考虑雇人的问题，比如厨娘，照顾小孩老人的婆子，夫子，管家等等……
不过这些只是我粗略的想法，具体实施还要更细致的方案，我打算今晚熬夜做出来，顺便把大致的花费捋一捋，明天和子枫报备，毕竟花他的钱，至少要让他心中有数。
子枫却不甚在意，只道，“我相信公子。”
我忍不住调侃，“子枫哥你这样用人不疑，很有大将风范啊！”
子枫笑着摇头。
我看天色不早，又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子枫拉着我道，“公子别回去了，我专门给您留了房间，每家客栈都有，今晚我们抵足而眠，子枫还有好些话想和您说呢！”
我有些心动，但想到师父的脾气还是摇头，“不了，我得回去和师父说刚才那位白少爷的事情，顺便提一提慈幼院，说不得他能给我们一些帮助。”
“好吧。”
子枫神色失落地将我送到门口，平哥和赵钰已经等在那儿，我上了马车，朝他挥挥手。
子枫就站在那儿，目送我远去。
赵钰把头凑过来道，“元夜哥哥，他是谁啊？”
我放下帘子道，“是一位很重要的故人。”
“哦。”赵钰不太感兴趣地点头，继而叽叽喳喳地说起了刚才在街上的见闻。
我笑着应和，平哥在对面闷不啃声。
我道，“我打算在建邺建一个慈幼院，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老人和小孩，平哥、小钰你们来帮我吧！”
平哥果然提起了兴趣，赵钰更是兴奋地抱着我直叫，看来人还是得有点事干，不然精神都萎靡了。

第八十八章
回到未央宫，师父正等着我用晚膳。
饭间，我把城里五花八门的流言讲给他听，“师父，他们说我是狐狸精，迷了您的心窍，还说您对我‘霸王强上弓’，对我强取豪夺——”
说到这儿，我偷偷瞧了师父一眼，只见他笑眯眯地听着，应该没生气。
我放下心来，继续道，“是不是很好笑，我以前怎么没发现百姓原来这么逗，一个个想象力丰富得能写话本了！还有人说等吴国的公主到了，您就会对我‘喜新厌旧’、‘弃如敝履’！话说吴国公主真的有那么美吗？”
师父瞥我一眼，“你不是喜欢男子，吴国公主美或不美与你有何相干？”
我被噎住，又觉得他这话实在没有道理，喜欢男子怎么就不能问了，爱美之心人人皆有，我就是好奇一下嘛！不过这些心思我可不敢在师父面前露出来，只能笑嘻嘻道，“是与我不相干，但与师父你相干啊！”
边说还边挤眉弄眼，个中深意不言而喻。
师父没好气地拍了下我的脑袋，“吃你的饭！”
“哦。”我乖乖应道。
吃过饭后，师父去看奏折，我磨磨蹭蹭地挪到他跟前，欲言又止。
师父盯着奏折，头也不抬道，“有什么话就说！”
我支支吾吾道，“那个……师父……我可能闯了祸……”
说完，我偷偷觑他的神色。
师父终于从奏折里拨冗出来，饶有兴味地看着我道，“闯了什么祸？”
我小心翼翼攀着他的手臂，眨眼道，“我把白家的小少爷给打了，要是白夫人找您吹枕头风，师父您会帮夜儿挡的吧？”
师父神色不变，问我道，“为什么打人？”
“他该打！”我愤愤地把白少爷的污言秽语复述了一遍，然后自然而然地引出子枫，“那客栈老板十分热心，看我们被欺负直接挺身而出，把白少爷扔出了客栈，然而那姓白的扬言要报复我们，我有师父在自然不怕，但那老板无权无势，要是姓白的真找他的麻烦，您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帮帮他吧！”
我说完半天，都没听到师父出声，忍不住向他看去，只见师父面色铁青，强忍怒气。
我忐忑地松开手，心想这徒弟果然没小舅子值钱，我还是让子枫快溜吧！
我一边想着一边退后两步道，“师父，徒儿当时的确是冲动了，不就几句话吗，不疼不痒的，要不我给白少爷陪个不是——”

第八十九章
“啪！”师父将手里的奏折摔在案上，怒气冲冲地冲我吼道，“祁元夜！！！”
我十分怂地缩了缩肩膀。
师父一把将我拉过来，起身道，“你怕什么？你觉得我不会帮你？你不相信我？”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我……”
师父深吸一口气，缓和了语气道，“夜儿，你记住，师父永远站在你这边——无论你闯了什么祸，无论你对与错，师父都会帮你，在我心里，没有人比你更重要了。”
“……”
没有人比我更重要了吗？我默念着这句话，心里一片酸软，低下头不想让师父看到我氤氲的眼眶。
师父将我拥进怀里，摸着我的头道，“相信我，有师父在，没人能欺负你。”
“嗯。”我把下巴磕在他肩膀上，带着鼻音道，“那白家那里……”
师父道，“白家那里你不用管了，我会让人处理的。”
说到“处理”两个字，师父的声音明显狠厉了许多，我从他的怀里退出来，好奇道，“师父，你打算怎么做？”
师父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好吧。”我点点头，“不过师父你一定要帮我保住客栈老板啊，说起来他还是我的一位故人呢！”
虽然我很想把子枫的事一股脑儿都跟师父道出来，但想到他刚才吊我胃口，忍不住也卖了个关子。
师父果然好奇地问道，“什么故人？”
我道，“尹子枫，就是从前每天接送我上下学的小厮，他现在是元夜山庄的庄主，就是我之前和师父你说的那个元夜山庄，不过十年，他就闯下了这样一番家业，真是太厉害了！”
我由衷的钦佩道，师父却不屑地撇嘴，“不就是一个商贾，有什么厉害的？”
我道，“师父，你可不要看不起商人，说不定他的家产比师父你的国库还多！”
我的话刚一说完，师父的脸就黑了，然后他默默地坐回去批阅奏折，再不理我。
我轻轻地给了自己一巴掌，麻溜道，“师父，我错了，他的家产肯定没您的国库多！”

第九十章
师父的脸色好像晴了那么一些，我顺杆子往上爬道，“不过钱没有嫌多的，我今天和子枫聊了一会儿发现，元夜山庄在秦国的铺面很少，慈幼院更是没有。慈幼院还是我当年提出来的，其实和官家的善堂差不多，也是为了收留无家可归的老人和小孩，不过我那时只是想想，子枫却直接把它实现了，真是厉害！”
不知不觉，我就把话题扯远了，然后瞥见师父的脸沉如水，连忙言归正传道，“我的意思是师父您可以跟他合作，像楚国一样，先让元夜山庄在秦国发展起来，您再一茬一茬从他们那里收税，岂不两全其美！”
我自觉自己这个谏议十分靠谱——不仅帮师父找了一条开源之道，还帮子枫找了一个靠山，简直不能再棒，师父却一口拒绝了。
我道，“为什么？”
师父不答反问，“元夜山庄的‘元夜’二字就是你的名字吧？”
我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解释道，“我小时候看先人的游记，梦想有一天能周游列国，顺便在每个国家都开一家客栈酒楼，这样我每到一个地方都能白吃白喝白住了，其实我当时只是异想天开，后来自己都忘了，没想到子枫居然会当真，还花了十年时间建起一个遍布七国的商号，真是——”
师父打断我，似笑非笑地接话，“真是忠仆呐！”
我觉得他这话有哪里不对，下意识反驳道，“也不是忠仆，子枫是我奶娘的孩子，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就像我的兄长一样。”
“呵，兄长！”师父突然把手里的奏折扔在案上，看着我道，“那夜儿会不会跟随这位兄长离开师父？毕竟人家的家业比孤的国库还多，你跟着他不仅能周游列国，还能白吃白喝白住，也算得偿所愿了！”
这是师父第一次在我面前自称“孤”，若是这样我还听不出他说的是反话，那就白挨这些天的打了。
我走到师父身后，捏着他的肩膀，斩钉截铁道，“当然不会，子枫的家业再多和我也没关系呀，现在乱世将起，周游列国还是等师父平定天下再说吧，到时候我有天下第一厉害的师父，还怕吃不到霸王餐？何况我还答应了师父，会一直陪在您身边，怎么能跟子枫一起离开？还是说师父嫌弃徒儿了，要赶我走？”
我委屈巴巴地趴在师父肩上，搂住他的脖子，师父微微侧头，与我面颊相贴，“好，等我平定五国，一定带你吃尽天下霸王餐！”

第九十一章
我被师父的王霸之气震住，激动道，“好，夜儿等着！”
我这样完全信任的态度取悦了师父，他反手摸着我的脸颊，浑身洋溢着高兴的气息。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趁机和师父说了在城外办慈幼院的事，师父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有直接反对。
我暗道有门儿，于是极尽撒娇耍赖哀求之能事，硬是磨得师父松了口，不仅答应让我亲自筹办慈幼院，还送了我一个庄子，这样场地的问题就解决了。
一想到自己以后也是有事干的人了，我忍不住歪头亲了师父一口，“师父，谢谢你！”
这样亲昵的动作我以前经常对凌轩做，现在一时顺口了，亲完才发现自己下嘴的对象居然是师父——
我反射性地退后两步，脸瞬间红到耳根，喃喃道，“师父……我……”
师父摸着我亲吻过的地方不说话，脸色变幻莫测，喜怒难辨。
我顿时心慌起来，惶恐地解释道，“师父，我只是太高兴了，一时忘形，不是故意要冒犯您的！”
师父放下手，看着我露出笑容，“没关系，我很高兴夜儿能同我这么亲近……”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师父的笑容有些古怪，好像怀着某种说不清的朦胧意味，我下意识打了个冷颤，摸了摸手臂，感叹今年的倒春寒来得真晚。
用完膳，我开口告辞，“师父，我今晚就不过来了。”
师父皱起眉头，“为什么？”
我抛出想好的借口，“明天要和子枫商讨慈幼院的事情，今晚得赶个章程出来，若是住在未央宫，恐怕会打扰师父。”
师父道，“无妨，我不怕打扰。”
“那我也不能一直住在这里呀，后宫佳丽众多，要是让她们知道我‘霸占’了师父，还不找我拼命？”
我玩笑似的说道。
师父看了我一眼，道，“她们不敢！再说也没有什么佳丽！”
我听的似懂非懂，不过要说没有佳丽，我是不信的，这些天我和江同混熟了，从他那里，我打听到师父一共有三位夫人，十七美人，三十多才人，若干宫婢。我仔细算过，就算他一天宠幸一位，也要好几个月，现在居然说没有佳丽？
呵，男人！
我不由撇了撇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思路已经偏了十万八千里。
师父拉着我坐下，把纸笔推到我跟前，“好了，不是要些什么章程吗？快写吧，写完了早点睡！”
我回过神来，师父已经低头看起了奏折。此后一晚上，我再没找到开口的机会，三更过后，我和衣躺在师父旁边，暗想明天一定要回梧桐殿！

第九十二章
第二日，我牵着驴蛋儿，带着两个侍卫和平哥、赵钰来到悦来客栈，子枫好像早早就等在门口了，见我出现，他三两步过来握住我的手，语气嗔怪道，“公子怎么不多穿点儿，万一冻着了怎么办？”
我心里淌过一道暖流，却是搓着他的手笑道，“哥你还好意思说我，瞧你自己的手凉的，都没热气了，我又不是不认识路，何必出来等？”
子枫道，“我想早点看到公子。”
我：“……”
多年过去，子枫哥哥竟然变得这么嘴甜，真是“男大十八变”啊！
“咳咳——”
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我下意识回头，师父竟然站在那里，初升的太阳光线从他身后射来，晃了我的眼，我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眨眨眼，连忙走过去，“师父，您怎么在这儿？”
师父看着我，又像穿过我看向别处，他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我只好向旁边的江同使眼色，后者轻轻摇头，意思是他也不知道。
我小心试探着道，“是微服私访吗，那也应该多带两个侍卫，您这样太危险了！”
师父不说话，握住我的手拉着我来到子枫跟前，“夜儿不替为师介绍一下吗？”
“哦——”我指着子枫道，“师父，这是我的兄长尹子枫。”
然后又对子枫道，“哥，这是我师父刘其琛。”
“其琛”是师父的表字，而“刘”是他当年逃亡时随便取的，至于师父真正的姓则是“秦”。
在秦国，秦是王姓，为了不暴露师父的身份，我就介绍了他的化名。
子枫把目光从我和师父交握的手上移开，看着师父扯了扯唇道，“刘夫子，久仰了！”
师父“呵呵”一声，“尹庄主不必客气。”
子枫十分自然地把手搭上我的肩膀，笑道，“早就听公子和我提起过您，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师父挑眉，“是吗？夜儿倒是昨晚才和我说起你，从一个下人爬到现在的位置，尹庄主也算年轻有为了！”

第九十三章
师父这话里明显带着羞辱的意味，我忍不住皱起眉头道，“师父，子枫哥他不是下人！”
“呵！”
师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我听得头皮一阵发麻，却不后悔刚才的分辨，在我心里，子枫从不是下人，而是陪我从小玩儿到大、遇事挡在我前面保护我的哥哥，是一直把我记在心里、花十年时间完成我梦想的兄长。这样一心对我好的人，若我任他被师父羞辱，我的良心何在？相信师父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夜儿。
我低下头，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坚持。
子枫道，“公子……”
我歉意地朝他笑笑，其实师父平常不是这样的，据我所知，他惜才爱才，在选才上不拘一格，根本没有门第之见！所以我想不通他为何会针对子枫，还说出这么刻薄的话来？！
我正想着，师父突然收紧了握着我的手，我回过神来，只听他道，“夜儿，你想多了，英雄不问出处，尹庄主不会介意他过去是个下人的，对吧？”
最后两个字，师父是看着子枫说的。
子枫一愣，继而道，“当然！”
说完，他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道，“我不仅不介意，还十分荣幸曾经跟在公子身边，服侍您，照顾您，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公子时，您就这么一点儿大——”
他比划了两根食指长，同时道，“跟只猫崽似的，眨巴着黑溜溜葡萄一样的眼睛冲我笑，后来您会走了，每次看到我都跌跌撞撞的投到我怀里，甜甜的叫我哥哥……如今一眨眼，公子就这么大了，子枫最后悔的就是这些年没陪在您身边，让您吃了这么多苦，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了，当下人也好，当奴才也罢，我会一直守在您身旁。”
我：“……”
不就打个招呼、认识一下吗，怎么就突然跑到子枫的内心剖白上了，偏偏我还感动的一塌糊涂，“子枫哥——”

第九十四章
师父打断我，“夜儿，为师有件事想跟你说，我们回宫吧！”
“什么事？”我下意识问道。
“我们回去再说。”师父抓着我的手微微用力，将我拉到他身旁。
他遮掩的态度让我心慌起来，我着急道，“到底什么事？师父你别瞒我。”
一瞬间，我脑子里闪过各种不祥的念头，比如哪里有天灾了，比如边境打起来了，再比如凌轩出事了，想到最后一种可能，我几乎站立不稳。
子枫扶住我，安慰道，“公子别怕，有子枫在呢。”
师父突然松开我的手，拍拍我的头道，“瞎想什么，不过是今天的奏议太多，找你看折子罢了！”
“……”我睁大眼睛，用还没有平静的声音颤抖道，“真的？”
“真的！快跟我走吧！”师父一边点头，一边拉我。
我躲开他的手，没好气道，“不回，您自己批去吧！”
“好吧。”师父竟没有多说就同意了，只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道，“你早上走的匆忙，忘记拿这些了！”
我接过来，一看才知道是玉岩庄——也就是师父送我的那个田庄的房契、地契和下人的身契，还有师父交给我的接手庄子的凭证，我记得我昨天睡觉之前把它们和章程收在一起了，怎么会忘记带呢？我摇摇头，可能自己当时太瞌睡，记岔了吧。
所以师父出宫不是为了抓我当苦力，而是专门给我送东西来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谢谢师父。”然后絮絮道，“不过您派个人送过来就好了，干嘛要亲自出来，还不带侍卫，多危险啊，快回去吧……”
我始终记得话本里的君王一出行，不是遇到美人就是遇到刺客，美人也就罢了，顶多封一个夫人，要是遇到刺客，那可是要命的事啊，师父也太莽撞了！
于是，我用谴责的目光催促他赶紧回宫。
师父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从善如流道，“好，你也早些回来。”
“嗯。”我点头，然后对身边的两个侍卫道，“你们护送老爷回去！”
“不——”
师父拒绝的话还没出口，我便抢先道，“或者我亲自送您回去！”
师父：“……”
我道，“师父不用担心，我就一个小人物，谁会吃饱了没事干来害我，再说还有子枫哥他们在，不会有事的！”
师父看了子枫一眼，拍拍我的肩膀，嘱咐道，“早些回来！”
我点头，目送他走远，回过头，就见子枫和赵钰他们一脸奇怪地看着我。

第九十五章
“怎么了？”我下意识摸摸脸道，不会有眼屎没洗干净吧？
子枫道，“公子昨晚莫非和刘先生歇在一起？”
我睁大眼睛，心虚地笑道，“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子枫的表情一瞬间十分复杂，好像有点担忧、痛苦和失望，但仔细看去，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我不自在的低下头，祈祷这件事赶快过去，子枫果然没有再出声，不过还没等我松口气，就听赵钰道，“元夜哥哥当然没有跟他歇在一起，早上可是我亲自叫你起床的呢，不过他怎么知道你忘记带东西了，难道他监视我们？”
赵钰怕怕地拍了拍胸口。
我没想到他会想到这里，不过为了把谎圆下去，也只能捏着鼻子默认了，只是委屈师父替我背黑锅。
赵钰顿时大惊，左右看了两眼，凑到我耳边，小声道，“那现在呢，是不是也有人盯着我们？”
我：“……”什么叫一个谎言要用千百个谎言去圆，我总算明白了。
子枫适时替我解围，“好了，别站在这里了，我们上去说吧。”
我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笑，子枫拥着我上了楼。
赵钰捂着嘴巴跟在我们后面，一进门叽叽喳喳道，“元夜哥哥，你们逃吧，秦王这么监视我们，肯定没安好心，我是有母妃在，没法儿跑，你和平哥快逃吧！”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哭的是小家伙这么较真，笑的是他明知道有危险，还让我自己逃，我感动地摸摸他的头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赵钰嘟起嘴，显然不满我这么敷衍他，于是找了子枫和平哥做说客，“你们帮我劝劝元夜哥哥。”
子枫道，“小钰说的有道理，秦国和齐国迟早要开战，到时候你们作为质子肯定首当其冲，公子，你还是跟我走吧。”
一直没开口的平哥也道，“阿福，你还是离开吧，秦王——他太危险了。”
我摇摇头，笑道，“我知道各国都传秦王是个茹毛饮血的暴君，但传言不可信，师父他不会伤害我的，你们放心吧！”
平哥还想说什么，我拍手打断他道，“好了，我们开始说正事，其他的先不提了。”

第九十六章
说完，我把熬夜赶出来的章程拿给他们看， 章程一共有三部分，第一部分是收容标准：十五岁以下、五十岁以上的流民；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伤残或患病，生活不能自理，无亲可投的流民，都在无偿收容范围内。另外，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人可暂住三个月，但要做工代偿。
对此，子枫他们都没有意见。
第二部分是人员雇佣： 慈幼院要开起来，仅凭我们几个人肯定不够，必须要从外面雇人。但雇什么人，从哪儿雇，怎么雇，雇多少都是问题，我粗略地写了一些想法，但具体的还要和他们商量。
平哥道，“从附近的村子里雇挺好的，就是农忙的时候他们可能顾不过来！”
小钰道，“农忙的时候就从城里找几个补上呗！”
不过这样人员不稳定，比较麻烦。
我把目光转向子枫，期待地看着他。
子枫摸着下巴道，“公子为何不直接买些人来用，其实总的算下来，买人比雇人更划算！”
我：“……”
平哥：“……”
小钰：“……”
的确，买人比雇人要简单、省事、划算多了，只是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和平哥、小钰对视一眼，在他们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疑问。
好，买人的事情定下了，但买什么人，买多少还需要再商量。
首先，是厨娘，账房，管事等有手艺傍身的人，多多益善。
其次，要几个照顾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年龄太小的小孩的人，不必太多，三四个就行，以后看情况再添。
最后，是打理田庄的人，这个简单，直接用庄里原来的人就行。
子枫补充道，“最好能买两个大夫，流民身上一般都有大大小小的病，庄子里有个大夫方便一些。”
我点头，“不过大夫怕是不好买。”
子枫道，“那就找大夫签契，像养客卿一样养在庄子里，把价钱开高一点，不怕没人来！”
“好主意！”我拍着桌子道。
赵钰和平哥也点头，这样，人员配备就算过了。
第三部分涉及到钱的问题，我的主张是先预算后申请，笔笔入账。也就是说下个月的花费要根据这个月的预算提前申请，且事无巨细的记在账上。
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子枫信任我，把慈幼院交给我打理，我不能让他的钱花的不明不白！

第九十八章
商量完章程的事情，我们用了些午饭，然后驱车出城，来到玉岩庄。
庄上的张管事看了房契、地契、身契，还有交接的文书之后，二话不说，跪下就叫“主子”，剩下的人也跟着跪下，一个个服服帖帖的，完全没有出现我预想的那种嚣张跋扈的情况。所以用人这一点上，师父可比祁家强多了！
然而，我却忘了当年我去栖霞山庄是以“贱|奴”的身份，而现在我来玉岩庄，却捏着庄里上下人的身契，还带着师父盖了私印堪比圣旨的手书，如此双重镇压下，他们怎么敢对我不敬？
玉岩庄占地七百多亩，除去农田之外，仅住人的庄子就占地一百亩，后院还有马场，我把驴蛋儿放进去，任它和母马们卿卿我我，然后带着子枫他们游览其他地方。
张管事惶恐地跟在我们身后，替我们介绍庄子的大体情况。
我听着他的声音颤抖得都快破音了，忍不住道，“别紧张，我又不吃人，王上把玉岩庄赏给我，我打算在这儿建个慈幼院，专门收留年幼和孤老的流民，你看着帮我腾些地方，如若实在腾不出来，我就在庄子外另盖！”
张管事连连道，“能腾出来，能腾出来，庄子里许多院子都空着，您可以随时让人进来住！”
我点头，“那你把空着的院子和房间数统计一下，过几天报给我！”
张管事道，“是！”
“另外，流民住进来之后，人多事杂，你看庄子里有没有人愿意帮忙，把愿意的人统计给我，当然，我会酌情增加他的月例！”
“是！”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追逐权力了，因为这种让人听从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我意犹未尽地嘱咐完，拉着同样意犹未尽的驴蛋儿离开玉岩庄，等回到城里，我让子枫找两个人把城外有个善堂的消息传出去，最好能“无意中”传出去。毕竟人只相信自己听到的，却不相信别人告诉的！我若拉着城里的流民说城外有一个管吃管住还不要钱的地方，他们肯定以为我是骗子，说不定还要打我一顿！但要是他们自己“无意”听说的，就算半信半疑，他们也会来碰碰运气的，这样就省了我们许多事！
子枫、平哥和赵钰他们听完，纷纷竖起大拇指。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最后和几人商量了一下，约定明天一早再去找人伢子买人，现在么，先回宫！

第一百章
再次醒来，已经是两天后，师父坐在我旁边，惊喜道，“夜儿，你醒了！快传膳，太医——”
我挣扎着坐起来，抓住他的胳膊道，“师父，子枫哥死了，被白家人害死了，求你为我报仇，求求你！”
我的嗓子沙哑干涩，每说一个字都像有一把刀在喉咙里割，但这点疼痛与失去子枫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如果子枫能活过来，我愿意年年月月、时时刻刻承受这样的痛苦，但子枫他死了，被白家的大火烧死了，他们何其残忍！何其狠毒！
我抓着师父的手攥紧，“求求你，师父，替我杀了他们！”
这是我第一次在师父面前进谗言，一点都不感到羞耻，只觉得痛快淋漓，白家小少爷，你不是靠着权势杀人放火、为所欲为吗？那我就把你的权势夺去，让你也尝尝被人踩在脚底，百般践踏的滋味！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想法不对，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做一个坏人能让子枫大仇得报，如果做一个佞臣能将坏人绳之以法，我甘愿，不悔。
“好！”师父把我搂在怀里，纵容地点头。
“哗啦——”我听到什么落地的声音，但我不想睁眼，也许明天宫里就会传出我谄媚君上、恃宠杀人的传言，但那又如何？也许明天我就会被秦国的大臣谏议处死、被秦国的百姓指鼻唾骂，但那又如何？
从前，我就是太在乎这些虚名了，才会处处掣肘，甚至害得子枫惨死！
现在，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姓白的放狠话的时候怎么没弄死他，会咬人的狗不叫，我以为他放弃了，却不知毒蛇最擅长的就是暗暗窥伺时机！
师父向来是雷厉风行的，不过三天，就将白家上下，包括白丞相和白小少爷在内的人全关进了大牢。
白夫人素衣披发跪在门外，声嘶力竭地为父兄喊冤求情。
但从师父收集的证据来看，白丞相结党营私、圈占良田、卖官鬻爵，白家公子仗着他爹和他姐姐的权势，欺压良善、草菅人命，害死了不只子枫一条人命！如此罪恶滔天，罄竹难书，他们有什么脸面喊冤？有什么资格求情？

第一百零一章
多年未犯的心疾突然复发，我捂住胸口，像一条脱水的鱼一样，艰难喘气。
师父慌乱大喊，“太医——”
迷蒙间，我听到他狠厉的声音，“白氏纵恶行凶，不知悔改，褫夺夫人封号，即刻贬入冷宫，死生不得复出！”
紧接着是女子凄厉森然的诅咒，“江宁侯，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吗？无所谓啊！只要能把凶手送进地狱，不得好死又如何？
我嗤笑着昏睡过去，睡梦里，我回到小时候，母亲慈爱地朝我招手，“夜儿，快来娘身边！”
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母亲却突然变了脸色，一把将我推在地上，狰狞道，“滚！你这个天煞孤星！***！”
然后，一个道长出现在她身边，指着我道，“二公子煞星转世，刑克六亲，所有跟他亲近的人都不得善终！”
他的话音落下，子枫一脸青白的朝我走来，“公子，是你害死了我，还我命来！”
还有，还有凌轩，他僵硬地抓着我的手，张开血盆大口，“阿福，还我命来！”
“不——”我尖叫着惊醒，浑身冷汗淋漓。
师父将我搂进怀里，抚着我的后背，温柔道，“做噩梦了？别害怕，梦都是反的。”
“不是，我梦到了子枫，他死了，他说是我害死了他，我还梦到了凌轩，他要我还他命来，师父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刑克六亲？所有靠近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元乾是这样，子枫是这样……”
我哭地泣不成声，却不敢问凌轩会不会也这样！
师父抬手抹去我脸上的泪，坚定道，“不是，祁元乾失踪、尹子枫丧命都和你没有关系，你要是刑克六亲，第一个被克的应该是我这个师父！”
我心宽了些许，抓着师父的手抽噎道，“有没有凌轩的消息？”
师父手指微动，避开我的眼睛，轻声道，“暂时还没有，我让他们加紧去找！”
我的心瞬间坠入寒潭，冰冷刺骨，却还自欺欺人道，“师父，你说的都是真的，对吗？”
师父点头，“对，我说的都是真的。”
“咳咳……”鲜红的血从嘴角溢出来，我却一点不觉得痛苦。

第一百零二章
时间流逝，我像行尸走肉一样游荡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看，不听，不动，任腥苦的汤药灌进来，呕出去。
“……侯爷的心疾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本来调养的很好，但这些天接连经受打击，已经复发了……侯爷心存死志，再不服药，病情会急剧恶化，直到无药可医……”
老太医絮絮叨叨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蚊子似的扰人清静，我厌烦地转过身，把头埋进被子里。
突然，师父一手掀了被子，一把将我拽起来，“啪”地给了我一个耳光，“洛凌轩已经死了，你难道要为他殉葬？”
我木木地闭上眼睛。
“好！好！好！”师父怒极反笑，“那我就先送梧桐殿那两个人给你开路！”
然后对江同道，“没听到孤的话吗？还不快去！”
江同看了我一眼，无奈道，“奴婢遵命！”
“不要！”
我抓住师父的手，粗嘎地喊道，师父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天籁神曲一般，高兴地舒展了眉头，“夜儿，你终于开口了！”
刹那间，我泪如泉涌，心中一片酸涩。
突然明白我的伤心欲绝，我的心如死灰，不会让子枫和凌轩活过来，只会让爱我的人痛苦难过。
“师父，对不起……”
我投入师父的怀抱，呜咽着大哭起来，哭这无常的命运，哭那漫长的、孤独的未来。
我梦想的闲云野鹤、大漠沧海、碧波草原，都随着凌轩的离去变成一片荒芜，再无半点期待。
师父抱着我，像安慰孩子那样轻抚我的后背，轻声呢喃道，“都过去了，再不会让你这么伤心了。”

第一百零三章
转眼，春去夏来。
太阳一改往日的和煦，变得狂野起来，不仅上工的时候热烈非常，连下山回家都不忘发挥余热，拨动人烦躁的心弦。
这样的情况下，我自是不想去参加什么宴会的，但为了给九叔接风洗尘，我忍了。
这时，师父把一碗汤药端到我面前，道，“夜儿，喝药了！”
我稍稍退后两步，皱起眉头道，“师父，我的心疾已经完全好了，不用再喝药了！”
师父搅了搅汤匙道，“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我：“……”
“算了，还是我自己喝吧。”
与其让师父钝刀子磨人——一口一口的喂，还不如我给自己一个痛快。
我接过药碗，自觉十分豪迈地一口干了这碗药，然后苦着脸朝师父张大嘴，师父轻笑一声，往里塞了两颗蜜饯，同时递给我一杯水，动作熟练连贯，一看就是老手了。
我吧唧吧唧嚼着蜜饯咽下去，甘甜顿时盖住了苦涩。
江同在一边提醒道，“大王，侯爷，宴席快开始了。”
我道，“师父，我们走吧。”
师父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你就穿这个去？”
我低头看着自己青色的交颈直裾，细棉的，只下了一次水，穿着十分舒服，没问题呀！
师父无奈道，“江同！”
江同出去，又带着两个宫娥进来，其中一个宫娥双手托着一套直裾上前。
师父拿了外袍，边往我身上比划边道，“这是水云锦，晋国的国礼，夜儿看喜不喜欢？”
水云锦？我的脑海里下意识闪过与子枫重逢的情景——穿着水云锦、浑身流光溢彩的白家少爷在对面叫嚣，子枫挡在我身前，最后转过身来，笑的温润道，“公子不记得子枫了吗？”
泪不自觉盈满眼眶，我“啪”地将师父手中的衣服打落。
“……”屋里顿时响起吸气声，两个宫娥惶恐地跪下去，连江同也惊骇地瞪大了眼。
师父却没有发怒，挥挥手让他们下去，偌大的宫殿里瞬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师父摸着我通红的眼睛，温柔轻缓道，“不喜欢吗？”
我的眼泪顿时顺着眼眶流下来，“我第一次遇到白继祖他就穿着一身水云锦，我明知道能穿水云锦的人非即贵，还是没忍住得罪了他，最后连累了子枫……不就是被调戏两句吗，我为什么那么沉不住气，为什么那么嘴贱，如果那天我没有出宫，子枫是不是就不会死？”

第一百零四章
愧疚、后悔、思念排山倒海一样涌来，我哭的不能自已。
距离子枫下葬、白家被斩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来，我强颜欢笑，我假作坚强，像只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假装子枫还活着，假装他只是去了远方。
但今天一件水云锦就将我的自欺欺人击得粉碎，子枫已经不在了，凌轩也死了独留我一个人活在这世上。
师父抱紧我，“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我这才知道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再想到自己刚才的无理举动，不好意思道，“师父，对不起。”
师父摸摸我的头，“没关系，师父永远不会怪你，洛凌轩和尹子枫也不会怪你，我们只希望你活的开心！”
我忍住哭腔，点头，“嗯！”
师父命人将那件水云锦烧了，我就穿着原来的青棉直裾跟他去了宴会。
宴会是为班师回朝的大将军黎九准备的，顺便迎接归顺的吴国王室，尤其是让人期待已久的吴国公主们。
“大王驾到——”
“江宁侯驾到——”
江同一声吆喝，把全场的目光都吸引到我和师父这里来，众人行礼叩首，我欲退后两步，师父却紧紧握住我的手，让我生受了这个礼。
我眉心一跳，感觉自己会折寿里几年。
师父平静道，“平身！”
然后拉着我穿过众人，上了高台的主位。在我们身后，众人的视线黏在我和师父交握的手上，好像要看出一朵花来。
我知道有些人肯定想歪了，不过也无所谓，前两日齐国传来消息：昭烈侯府听说秦王冲冠一怒，为我抄杀了白家后，特上表与我断绝关系，将我逐出宗庙。
所以，我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管他们怎么想怎么说，无所谓的！
我淡定地在师父旁边跪坐下来，这本是王后的位置，但师父没有立后，以前一直空着，现在便宜我了。
下面顿时传来一阵吸气声，有两个老臣当场就要开口谏言，但被家眷死死地摁住。

第一百零五章
我五感灵敏，还能听到他们隐约说，“……别忘了白家的下场！”
白家的下场是什么呢？人死财散，还被大王当做整顿世家的“筏子”，开立新法，设立军爵制，改革税法，从贵族嘴里狠狠咬下一块肉，被无数人唾骂，而这一切的开始不过是白家公子得罪了江宁侯！而江宁侯在大王耳边吹了枕头风！
否则，以白家“八议”之列的身份，只杀了几个**的商民而已，又没犯十恶不赦之罪，怎么可能被满门抄斩？
蓝颜祸水，世风日下啊！
两个忠直的老臣心有戚戚地感叹，不过为了一家老小，他们还是很识时务的闭上了嘴！
罢了罢了，一个坐次而已，大王还能真立他为后不成！
显然，在座的不少大臣都是这么想的，所以这僭越礼法的事情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过去了。
师父命人宣黎将军和吴国王室诸人入殿，九叔穿着黑色的铠甲走在最前面，浑身透着铁与血的凛冽气势，与昨日在上书房温吞复命的样子判若两人，我惊讶地张大嘴，九叔悄悄地冲我眨他的小眼睛，顿时什么气势都没有了。
我忍住笑意，把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吴国王室上。
因为亡国的原因，他们整体的气息阴郁颓靡，吴王还好，早上受封了安乐侯，晚上就能面不改色的朝师父行礼，倒是几位王子像被拔了毛的孔雀一样，屈辱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怨恨。最后是三位公主，果然像传闻的那样美丽，尤其是小公主义姜，那咬唇轻愁、蹙眉颔首的样子，简直让人心折。
在场的人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开始骚动。新上任的王丞相回过神来，立刻起身给义姜公主和师父拉媒说纤，吴王也一副荣幸的样子把小女儿推到身前。
我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心思，王丞相等人希望义姜取代我的位置，让大王重归“正途”，吴王则是想在宫里培植一个自己的势力，两人一拍即合，却没有问过当事人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