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二日一早醒来的时候，封苍并不在。婴惊蛰抓了抓头发，蹬上靴子，从床榻前站起来，眼尖地发现桌上的书是摊开的。

他走去将摊开的书草草地扫视了一遍，见上有一行字，刚劲有力，明显与其余字大小不同：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婴惊蛰皱了皱眉，抬头正瞧见封苍从外面回来，于是举起书问道“怎么回事？”

封苍瞥了一眼，将其整句道出“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谓玄德。”

“德又与我何干？”婴惊蛰轻蔑地将书一合，甩到桌上，转身就要将其忘掉，嘴边还问道“有饭食吗？”

话音还未落，但闻一声震耳巨响，伴钟音沉沉。一口极大的铜色华鲸从头而降，将人带桌严严罩入其中。与此同时，桌面平白多出两架烛台，烛火兀自明灭，驱走华鲸内的黑暗，亦照亮桌上无端多出的每样事物。

其中最引人醒目的，当属中间那摞厚厚的宣纸，足足有三百多张。首张中央写有苍劲的两个字，笔迹与书中恰好相符。那两字言简意赅，一下就能猜出是谁的语气：“抄满。”

婴惊蛰见状不由起了怒火，他拎起桌上沉甸甸的雕龙砚台，猛地一把摔向钟壁，钟壁被砸得发出贯耳的巨响，声音久久回荡。那砚台瞬间碎成两块，坠在了地上，显得十分可怜。然而未消片刻，它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原处。

婴惊蛰站在华鲸中，隔着钟壁指向封苍刚才站的位置，向外怒道“撤开！”

钟外无半点回应，只听得见自己的声音无限回响。

“封苍，我最讨厌别人逼我做事。”婴惊蛰倚在桌旁，声音略为阴冷。

钟外仍然许久都无人回应，有如他们第一天见面那般。婴惊蛰只得再次站起身来，把手摸向钟壁，谋算着怎么自己把它从内破坏，却意外发现钟壁表层闪着微弱的金光，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有古老的壁纹记载，还带有十来幅简笔画像。

他原本只是大略地扫上一眼，却被上面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力。那些文字略为古老晦涩，且并不连贯，有的位置表皮脱落，字迹模糊不清，只能猜个大概意思。

上面主要讲了诸神开辟六界，创下万物后，神魔力量失衡。魔界作祟，引发了第一轮六界大乱世。其中还反复提到了一只青鸾鸟，乃天神封苍于世间所造出的第一个生灵。青鸾鸟叫声清脆，羽色华丽，眼神灵动，眼尾缀有白斑，体内含碧血精魄，天神对其喜爱有加。

正在妖尊看得入迷的时候，整座古钟无端震颤，钟音隆隆，地面乍烁耀眼金光，圆形浮阵在地表一隐一现，钟声随浮阵的隐现而响，震得人头晕目眩，心头发慌。

妖尊回头，瞧见案桌上的第一张宣纸正浮于空中，闪着黯淡的白光，“抄满”两个黑字在上面分外显眼。

钟声震得妖尊实在头疼，只好回去坐在椅子上，装着样子随手提起根毛笔来。钟声骤停，地面浮现的圆形法阵亦消失不见。他的心中却仍在回味所见的最后一句话，“青鸾鸟以身护法，因逆天而行，受天道反噬，魂飞湮灭，献身于乱世。”

第十三章

婴惊蛰提着毛笔，墨水也没有蘸，拄着下巴正回想方才所见的记载，思量着青鸾鸟，思绪就渐远了起来。想到了钟壁上所画的环山，倒有三分像坤阴山，紧接着就想到了坤阴山的洞，想到了洞后边又别有洞天的桃源醉花荫，然后就想到了红浮生。喝红浮生总得下点小菜，小菜，思绪就又回到了昆仑虚，想到了今儿中午能吃点甚么，又开始思考上神可否会开灶。

正当妖尊愈想愈偏之时，这口华鲸就像长了眼监视他般，又自顾自地隆隆响起，那声音震得他耳郭发麻，脚下浮起的法阵又耀着刺眼的圣光。

这赶鸭子上架的做法将婴惊蛰那刚平静下去的烂脾气又给激了起来，他把笔一摔，老子还就是不写。

然而，之前他与天帝打架，硬生生承下了那刚劲有力一掌，脏腑受损，一直未得机会好好恢复，受不得半分刺激。

他在华鲸中倔了一个时辰，双耳鸣得厉害，肺腑不得安宁，也跟着剧烈的疼痛。

最终，婴惊蛰忍无可忍地咬了咬牙，提起笔管，蘸上浓墨，只好屈从于现实，开始低头抄书，嘴里还叭叭着什么。

当然，没抄多久他就睡着了，睡得还挺沉稳。那敬业的华钟就又响了起来，嗡嗡地震个没完。

婴惊蛰在里面总共呆了三天半，无时不刻地在抄纸，才将这三百多张抄满。出来的时候，那满脸的戾气和怨气都直冲了天，要不是站在他面前的人他打不过，简直就要现场杀.人了。

他顶着泛青的双眼，惜字如金，没说一句话，把吃的也给忘了，直接卷起被子瘫在床上，毫无形象地入了睡梦。

封苍看了他一眼，拿起那三百多张纸。狐狸的字极为好看，笔画硬瘦，笔法追劲，字骨遒美，还携有三分凌厉，正如其人。

那摞纸中，第一张纸抄得极为工整，乖乖地写满了“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可到第二张纸时，就全都变了样儿，将原句分明给改成了“生而要有，为而欲恃，长而得宰，是谓婴惊蛰。”

再往后的每一张，直到最后一张，都分明写得是这句改后的话。不仅如此，他还在每张的末尾都画了个丑陋的王八和一颗蛋，标下了备注：封苍。

且每张纸上的王八和蛋都形态不一，极为多姿。

第十四章

婴惊蛰睡醒时，渴得厉害。他略为迷糊地坐起来，将桌上的热茶一饮而尽。看见封苍就坐在旁边，随后就发现桌上又多出了一摞宣纸来，厚度比从前更甚。

婴惊蛰登时清醒，狐眸半眯起来，瞧了那宣纸半响后，转身冷声问道“甚么意思？”

封苍仍旧言简意赅地只答了两个字，“重抄。”

婴惊蛰将桌上厚厚的一摞宣纸拿起来，在掌心缓缓地垫了垫，猛地一把将其撕个粉碎，雪白的碎纸有如门外的皑皑白雪，轻巧地在空中四处飘散。

“你听好，甚么玄德，我不在乎。”他一脚蹬在封苍所坐的椅子边沿，压着劲瘦的腰际，将脸凑与封苍面前。那双异瞳极为明亮，纵使恶狠狠地瞪着人，也依旧勾.魂摄魄。那是六界最致命、最危险、最勾.人的一双眼。

“我不仅滥杀世人，还诛得道之仙，害其家破人亡，修为尽毁。世人早就对我口诛笔伐、疾言厉色，论及恨之入骨亦大有人在。他们咒我下地狱，千刀万剐，永世不得超生，可我活得好好的。你觉得我这种人，浑身障业，会在乎甚么德？！”婴惊蛰的语速愈来愈快，字句咄咄逼人，气势锋不可当。

“我管你是哪路上神，更休提甚么教化！你要知道，婴惊蛰此人五毒俱全，六根不净，八风吹不动，灵台极为顽劣。论及教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倒不如将他杀了利落！”

“你我若井水不犯河水，我尚可笑面相迎。你若非管闲事，我也只好豁出九条命来，一条条地跟你耗下去。”

妖尊再次转动兽瞳，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封苍。迎面的日光将他的睫毛在眼睑附近投下细小的影，随着眼睛的动作而轻轻晃动。

他将蹬在椅上的长腿收回来，似乎想到甚么，兀自笑了一声，又说道“我杀的人中也分三六九等，留全尸的是上等，饱经折磨、尸骨无存的是最下等。我不止杀人，还妄图将头顶的天也揽进怀里。怎么，上神大人，难不成想感化我吗？”

封苍就静静地坐在那，身姿笔挺，下巴微抬，眸光清冷而疏离。他的瞳色有些泛灰，显得如此冰寒，寒得就像昆仑山巅的千年积雪。他说：“婴惊蛰。”

“你杀的人从未引我怜悯，万物苦楚难以惹我恻隐，普度众生亦是佛该做的事。”

“我被赋予能力，就要主持道法，让黑白分明，使是非有别，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既然天道审判众生，我监督天道。”

“你多穷凶极恶，天道来审，与我无关。”

婴惊蛰盯着他，似乎在辨析话中的真假，而怒火仍未消尽，他问道“倘若如此，你何必找我？”

封苍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玄狐活千年，便有预知的能力，你可晓后来之事？”

“知三百多天后我便会解破阵法，离开此地。”

第十五章

封苍在等婴惊蛰继续说下去，似乎欲探婴惊蛰已知多少。然而天机难测，婴惊蛰只知道这些。

他并未放弃追问，固执地再问一遍“为何困我？”

“其因有二。”封苍从袖口掏出个袖珍华鲸来，正是前几日关婴惊蛰的那座。

那钟兀自变大，将二人罩入其内，散着莹莹的金光。关于古钟壁上的记载，婴惊蛰上次只从中间看了一半，正是记载首次乱世的部分。而最打头的篆刻，是四幅巨大的人像，和四篇文字简介，分别说的是四位神祇。

封苍指向第三位，无因，上古妖神。妖尊凑近瞧去，看清了对无因的记载。无因，陆间灵气之始，亦正亦邪，亦男亦女……。那当中有很长一段篇幅都是无因创世的过程，详细罗列了其创下的物种，果不其然，妖界地上生灵大多由无因所造。尽管妖尊并未从中找到玄狐之名，也未有多想。

整段文字看完时，妖尊隐约觉得哪不对劲，就又从头看起，很快便注意到了几个字：紫鬓碧眼。

他有所猜疑地看向封苍，也正于此时，华鲸消失，他们又回到了屋中。

“五千年前，无因同甫洲大打出手，撞碎女娲的补天石，碧落倾斜，引发第二次乱世。”

“乱世最终，无因亲手修补天石，归还六界祥和。自那之后，再无踪迹。”

提到五千年前，妖尊拧了拧眉，脸色并不太和善，他的左眼亦是在那时出现变化。

“数日前，甫洲从‘鉴于水’中看到你的异瞳。他猜是无因临走前，将一缕神识附于你眼上，借以窥探尘寰变动。无因此人，对正邪摇摆不定，一旦向魔，后患无穷。甫洲劝我以此为机缘，将其教化。”封苍难能说了如此多的话。

婴惊蛰听后，明白了原委，他总结道“无因借我之眼，观我所观之物。”

“所以，你教化的人是他，并非我。”婴惊蛰缓缓地说道。

这话说完，婴惊蛰沉默了一会，他再次瞧了眼桌上摆的那本道德经“倘若如此，你随便找个什么动物来。我配合你将神识抽出，附在动物上。你再把它和书一起关进钟里，不也一样吗？”

封苍灰色的眼仁略微转了转，似乎在思量此话。婴惊蛰说的确实有道理，教化无因，只需留住那缕神识。妖尊虽也性情恶劣，却归自然之事，当顺其自然，交由天命，而非牵入其中。

“如何？你放我走。”

“不可。”安静许久后，封苍才答道。

“为什么？”

“不可说。”

第十六章

“此为第二？”妖尊想起适才封苍说的原因有二，于是问道。

“是。”

妖尊抓了抓头发，思绪杂乱。既然当真迟早会脱离此地，确实不必再顾忌。转瞬他又想起封苍起初说的话来，于是他转回身，冷不丁地打量向对方“原来你们上神，当真无情。”

封苍对上他的视线，知他意有所指，并未置可否。

众生千面相，乍悲乍欢，浑噩于世，皆有逃离不了的迷阵，迷惘一生，难以顿悟。

或许神识降世之初，亦曾观过爱过，痛过悲过，嗟过痴情种，怜过众生苦。而万事万物咎由自取，无可救挽，且生命短暂，犹如昙花一现。身为天神，当稳世间之微妙平衡，不改福祸，不逆因果，不翻覆生死。

数十万年，最苦最恶最慈最痛最绝望都已领略过，而万古千秋又将其涤荡干净。神生漫漫，随身在天外天，却同处于深渊之底无异，皆为已死之地。

不是神修无情道，是世间从此再无一物，使之觉光彩夺目，可激心中震颤，为之情动。

正是这种人，缺失了情感，世人称之为神。

但婴惊蛰不会信，他认为是灵皆有爱恨，皆有喜悲，可压抑或淡化，而无从断绝。不论生还是死，生人有欲有所求，死魂有怨有所执，无一例外。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自打心中有数后，婴惊蛰再未惦着破解什么阵法，亦或总去查看他的剑。昆仑山巅了无趣，他便琢磨起有趣来。

昆仑有一处洞天，是婴惊蛰在不久前发现的。那地儿藏在块巨石后，婴惊蛰称其石为碍眼笨石，因为它刚好站在洞口，把洞死死地挡了个严实。若不是妖尊察觉石头下的小缝隙内无端生风，好奇心动，推开半截瞧了个究竟，还真难以找到此地。

洞中的天地呈一壶状，中间浑圆宽敞，两头掐紧。地表皆为厚冰，泛着蓝光，仿佛已被冰冻万余年。到处可见雪树银花，静止不动，浑如冰之森林。头顶悬有倒立的冰棱，精致剔透，疑有鬼斧将其雕镂成形。冰棱下正对一处冰池，绽有朵朵冰莲，有如水晶。

这美景叫人心生欢喜，妖尊心念上神成日打坐无聊，便邀了人同来。两人立于此间静谧，一切声音隔绝于外，洞内事物皆为静止，时间也仿若静止。

“不错。”婴惊蛰突然想起什么，打破了静谧。

“……”

“此地极寒，隔绝境外，宜修炼。”无端地话头，冒出股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味。

“……”封苍看起来是不太想理这个茬。

“封苍上神。”婴惊蛰居然以上神之称相敬，话在嘴边兜了三圈，厚着脸皮问了出来“可否，于此，助我…疗？”

话没说完，看见封苍的眼神，就又硬生生把“伤“”字吞了回去。

封苍的眼神很冷，显然是不感兴趣。饶是天神不仁，视万物为刍狗。不灭恶人，纵其自然，也绝无反过来帮恶人疗伤的道理。何况封苍此人性情冷漠，与人疏离，断不会做亲密之举。

“就一下。”

“……”

“半下。”

“……”

“行。”婴惊蛰认命，摆了摆手。

他步入冰池中，蹲在冰莲旁，指尖从冰莲的边角缓缓划过。昆仑山巅极寒，一片荒芜，条件恶劣，难觅奇珍异草，无以做药引，又无道行高深之人护法相助，伤势极难恢复。

此番好不容易撞见几株冰莲，当然不可浪费。

第十七章

封苍站在婴惊蛰身后，灰色眼瞳缓缓而视，无声地查看了婴惊蛰体内的伤势。虽未以流息入体内细查其经脉，只可粗略看个大概，亦觉出已是十分糟糕。昆仑山巅的寒邪侵体，加之华鲸震及五脏气，而心火内炽，心气不舒，旧伤迟迟不得治，反愈加恶劣，已危及性命，不可不治。

然而此人平时尤为能言好动，神采奕奕，生起气来盛气凌人，浑然不似负伤在身。

“脱.衣。”

婴惊蛰正聚气于掌刃，挥起手刀要将冰莲斩下，就听见封苍在身后冷不丁地冒出了句话来，他一愣，下意识问了句“甚么？”

封苍没有答他，只兀自盘膝坐了下来。婴惊蛰见势，心下一喜，也不再多话，利落地解.开了衣.带，坐在了冰面上，背对向封苍。

封苍正欲抬掌疗伤，却因入目所见而顿住。狐妖逢伤自愈，向来极快，这只狐狸却不然。他背后横竖劣疤交错，伤痕遍布，体无完肤。当中最为醒目的，是捆妖索层层叠叠所留下的骇人灼痕，那灼痕之深，起码被捆过千余日才留的下。自捆妖索上下窜动的印痕来看，应是日日挣脱，最终硬生生挣出去的。

封苍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手掌按上了肩胛骨的灼痕。婴惊蛰正觉着奇怪，就感到背后酥酥痒痒，微微发热，意识到是封苍在为他消痕。他僵住后脊，隐隐有些错愕。

随后一股极其寒冷的气流侵入体内，寒得仿佛将婴惊蛰全身的经脉都冻了起来。那气流缓缓行于腰背，上至颠顶百会，下至尾骶长强，后与腹前分流同行，直走任督阴阳双脉。寒流愈分愈细，游向腑脏经络。

直到寒流抽离的一刹那，婴惊蛰浑身的血脉顿时活了起来，畅通无比。他不由抖了抖浑身轻巧的肩膀，抻个腰，才捡起衣服为自己穿上。

二人离开洞天之时，正是一前一后。封苍在前，婴惊蛰在后，缓缓行于浩渺的白雪之间。

突然，横来了一飞物砸向封苍后腰，回头看去，婴惊蛰正朝他露出顽劣的笑，手里还掂着另一个捏好的雪球，已然是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封苍摇了摇头，意为不可，婴惊蛰却有如故意一般，当着他的面儿飞出了另一雪球。果然，雪球才飞至一半，就被股力道从半空截下。

婴惊蛰扫了眼着被截下的雪球，嘴角一勾，像是被激起了战意。转瞬手里又多了个雪球，上下掂了两下，猛然挥起肩臂朝人扔去。

那雪球势如破竹，在空中又被拦下。

紧接着第三个雪球，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都被拦下。直到第七个的时候，那雪球被定在空中，顿了半秒，向回飞去。

婴惊蛰拧过腰身灵敏地躲开飞回的雪球，转而趁其不备又从腰间发出，同样被当即截住，随后向回飞去。

双方如此了几个来回，婴惊蛰出招的速度越来越快，角度越来越刁钻，却是害人终害己，一个不防，被自己的雪球砸到了头上。只听见“咚”的一声，结结实实，跟右额间留了个红印。

封苍一身白衣，站在几米之外看他。他接住砸到自己的雪球，却像得逞般捧腹笑起来，狐眼笑成了一道缝，尖尖的牙一晃一晃。那笑进了眼底，如此真实。

封苍看他笑，他的身后就是太阳，有些刺目。

第十七章

封苍站在婴惊蛰身后，灰色眼瞳缓缓而视，无声地查看了婴惊蛰体内的伤势。虽未以流息入体内细查其经脉，只可粗略看个大概，亦觉出已是十分糟糕。昆仑山巅的寒邪侵体，加之华鲸震及五脏气，而心火内炽，心气不舒，旧伤迟迟不得治，反愈加恶劣，已危及性命，不可不治。

然而此人平时尤为能言好动，神采奕奕，生起气来盛气凌人，浑然不似负伤在身。

“脱.衣。”

婴惊蛰正聚气于掌刃，挥起手刀要将冰莲斩下，就听见封苍在身后冷不丁地冒出了句话来，他一愣，下意识问了句“甚么？”

封苍没有答他，只兀自盘膝坐了下来。婴惊蛰见势，心下一喜，也不再多话，利落地解.开了衣.带，坐在了冰面上，背对向封苍。

封苍正欲抬掌疗伤，却因入目所见而顿住。狐妖逢伤自愈，向来极快，这只狐狸却不然。他背后横竖劣疤交错，伤痕遍布，体无完肤。当中最为醒目的，是捆妖索层层叠叠所留下的骇人灼痕，那灼痕之深，起码被捆过千余日才留的下。自捆妖索上下窜动的印痕来看，应是日日挣脱，最终硬生生挣出去的。

封苍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手掌按上了肩胛骨的灼痕。婴惊蛰正觉着奇怪，就感到背后酥酥痒痒，微微发热，意识到是封苍在为他消痕。他僵住后脊，隐隐有些错愕。

随后一股极其寒冷的气流侵入体内，寒得仿佛将婴惊蛰全身的经脉都冻了起来。那气流缓缓行于腰背，上至颠顶百会，下至尾骶长强，后与腹前分流同行，直走任督阴阳双脉。寒流愈分愈细，游向腑脏经络。

直到寒流抽离的一刹那，婴惊蛰浑身的血脉顿时活了起来，畅通无比。他不由抖了抖浑身轻巧的肩膀，抻个腰，才捡起衣服为自己穿上。

二人离开洞天之时，正是一前一后。封苍在前，婴惊蛰在后，缓缓行于浩渺的白雪之间。

突然，横来了一飞物砸向封苍后腰，回头看去，婴惊蛰正朝他露出顽劣的笑，手里还掂着另一个捏好的雪球，已然是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封苍摇了摇头，意为不可，婴惊蛰却有如故意一般，当着他的面儿飞出了另一雪球。果然，雪球才飞至一半，就被股力道从半空截下。

婴惊蛰扫了眼着被截下的雪球，嘴角一勾，像是被激起了战意。转瞬手里又多了个雪球，上下掂了两下，猛然挥起肩臂朝人扔去。

那雪球势如破竹，在空中又被拦下。

紧接着第三个雪球，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都被拦下。直到第七个的时候，那雪球被定在空中，顿了半秒，向回飞去。

婴惊蛰拧过腰身灵敏地躲开飞回的雪球，转而趁其不备又从腰间发出，同样被当即截住，随后向回飞去。

双方如此了几个来回，婴惊蛰出招的速度越来越快，角度越来越刁钻，却是害人终害己，一个不防，被自己的雪球砸到了头上。只听见“咚”的一声，结结实实，跟右额间留了个红印。

封苍一身白衣，站在几米之外看他。他接住砸到自己的雪球，却像得逞般捧腹笑起来，狐眼笑成了一道缝，尖尖的牙一晃一晃。那笑进了眼底，如此真实。

封苍看他笑，他的身后就是太阳，有些刺目。

第十八章

封苍不知道婴惊蛰在笑什么，自己陪他拦下几个雪球，他就能这般快活。

婴惊蛰掂着那雪球，跨了几步遛到封苍身侧来，对他说道“你听没听过狐狸回头，必有缘由？”

封苍没有回答。

婴惊蛰早已习惯，又说道：“狐狸回头，必有缘由。不是报恩，就是报仇。旁人向来怕我回头，可出了这昆仑虚，我还会回头找你。”

“是昆仑和华鲸害你至此，疏忽在我。所为是应当，不必找。”封苍冷淡地说道。

婴惊蛰闻言，不爽地眯了眯眼，“好啊，可狐爷乐意。”


这日夜里，二人已是和衣睡下。此夜的月光异常清明，投进寒窗里。

每夜灼痛难耐的背部此时异常安稳，竟叫人有几分不惯，让婴惊蛰没了困意。他看向月光，想起故里，想起了许多事。

“那日在钟内，无意窥探了你的故事，对不住。”

“以一换一，我还你个。”婴惊蛰说道。

枕旁是封苍的呼吸声，并没有人回答。

“从前有个小姑娘，憨态可掬，天真烂漫，给自个住的地儿起了个名，叫肥泉居。她活得孤单，可坚持善良。有天，她饿了，出来觅食，闻到有甚么东西很香甜，就摆在家门口。她很单纯，未曾顾忌，就捡起来吃掉，还抬头说：谢谢天爷爷。后来，来了帮穿白衣的，为了那东西，把她的肚子剖开了。她的尸首离肥泉居非常远，眼睛睁得很大，看着天上，晾着晒着，直到乌鸦剔完了她的腐肉。”婴惊蛰猜封苍已然入睡，只自娱自乐地讲着，似乎本来也没打算真的让封苍听全。

“她有哥哥，是她死缠烂打给认下来的。”婴惊蛰说到这里，笑了一声。

“她哥正值渡劫，体虚气弱，没能赶回来保护好她…。他未吃那东西，白衣却硬要说他吃了。他便与其打了起来，惊动了仙界，只好先逃。慌不择路下，逃进了寺庙。有个僧人护下他，还将追杀之人引走。他不胜感激，欲来日回报大恩，未及离去，就被捆妖索给缚住。内丹被刀挖掉，人被囚在阴冷的黑水井里，昏暗无光。”

婴惊蛰的声音很平静，话音听起来有点远，语气里没什么波澜。

“等他出来，已是千日以后，认识的人基本死光了。故里荒凉，乱世也结束了。”

“这太平世的天空，可真明媚。”

封苍没有说话，他知婴惊蛰讲的正是五千年前，补天石碎落，掉入妖界，被大量妖族误食。那时修仙门派也是正盛，偏好穿白衣。天帝放话必须将碎石找齐，把天补上，否则天将倾覆。也正是那场乱世中，妖族整个界域险些不复存在。

而那场乱世，他没有插手。

“五十年前，我被骑鹿老儿灌醉，又出了事。所以我和人仙二界的仇，当真不止一星半点。”婴惊蛰又笑了，都说狐狸爱笑，没几次是从眼睛里笑出来的。

“僧人后来如何？”封苍问道。

婴惊蛰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看到封苍仍是阖着眼。

“我吃了他。他的肉真难吃，刚啃进腹中没多久，就感到一股恶心。只好开始吐，直到什么也不剩。”婴惊蛰似乎在回忆那天，然后说道“他身上有我留下的永世印记，我要见他一世，杀他一世。”

封苍沉默了一会，问道“他对你做了甚么？”

婴惊蛰没有说话，像是睡着了。好久，才飘出一句“没什么。”

这没什么三字的背后，是何其的血肉模糊。封苍为婴惊蛰疗伤时，曾发现婴惊蛰身上有多根骨头断过，且是自行掰断。那怕是咬牙切齿恨到了极致，渴望于逃脱，自己掰断了骨头，日日挣扎，才得以挣出捆妖索。

婴惊蛰没有再说话，不知是何时睡过去的，一觉到次日天明。

窗外已是又飘起了白雪。在昆仑虚似乎只有两种气候，就是下雪，和不下雪。婴惊蛰倚在窗旁，百无聊赖地向看向窗外，靴跟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土泥地面，打发这又一日无趣时光。

眼中神光正是涣散，陡然顿了半下，乐了一声，转瞬来了精神。他回头看了封苍一眼，那眼神意味不明，而封苍仍在榻上瞑目打坐，没有看他。他也只是回头瞥了那么一眼，就走出门去。

婴惊蛰适才瞧见了有活物从窗前窜过去，虽说那东西浑身雪白，不太易辨识，但绝不会瞧错。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就手拎了两只雪兔回来，那雪兔又肥又大，活蹦乱跳。

他提起兔子，径直送到封苍面前，凑过去问道“你的？”

封苍没有回答。

“境中一切皆由你所造，有什么，没什么，都是你说了算。那日洞天我已觉稀奇，今儿的兔子就更稀奇。山巅此种极寒之地，怎会有兔子？”婴惊蛰将两只兔子打了个转儿，笃定地说道。

“……”封苍仿佛没有听见，仍旧未有回答。

婴惊蛰习以为常地点了点头，拎着兔子直接去灶台生火，得寸进尺地补了句“我还想喝红浮生。”

没过多久，那烤兔子的喷香味道就飘散了出来，他很客气地为封苍留了一只，可封苍始终在打坐，瞧都没瞧一眼。婴惊蛰转悠了半天，终于没忍住把剩下那只也给吃了个干净。

不消半个时辰，婴惊蛰又无聊起来。他见封苍仍在打坐，在人面前踱了半圈，打量了片刻，心思一动，转瞬不见踪迹。

封苍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所静坐的虚空境中平白多出间老旧戏院。座下一片漆黑，敲无一人，而他正处于漆黑之中。转瞬间，戏台的烛火骤亮，有一婀娜女子身着霓虹戏服，黛眉如烟，云手如抱月，缓迈着台步。她声音好似燕语呢喃，两侧无人打板，亦无丝竹声，只独身于红木台上咿咿呀呀。

那女子唱着唱着，步入台下来，越走越近，灯火愈加辉煌，丝竹声起，周围人声也渐鼎沸起来，连桌椅都变得精致而崭新，还新增了茶水，冒着热气，直到女子停与他面前。霓裳因动作而半滑，添三分艳美。她俯身于人前，轻声唱叹“绿柳枝撒甘露三千界上，好似我散天花纷落十方。”

境中有雾，将一切捂得迷蒙，周围皆不真切，独眼前之人格外分明。封苍抬头看去，那眉眼灵动，眼尾一点白斑，正是天仙容颜，分外相熟。可细看去，形色中却携三分妖冶，一身艳骨，正与清秀容颜相斥。二人对视，眼神皆有些捉摸不定，两相无言。好久“青鸾”才反应过来，竟先错愕半响，笑了半声，明眸都生着辉，将眼中的不自在盖去，继而突然消失不见。

所有烛火都随戏女的消失而逐盏熄灭，戏院再次变得漆黑，破败已久，仿若一切皆是镜花水月、南柯一梦。

封苍睁开眼，眼前站着的正是婴惊蛰。他眉头半拧，没看见封苍睁了眼，似乎正存疑惑。

个人感觉第二十章有点别扭..有很大可能明早起来删掉重写
还是先不要看好了...

第二十章


直到婴惊蛰转过视线来时，才发现封苍已睁眼多时。

他咳了声，神色自若地问道“怎么？”

封苍冷淡地看向他，婴惊蛰跟他对视半秒，认命地低头。世人皆知，最擅长造幻境的，和最擅长入梦扰人的，都是狐妖。

“成吧，是苦艾。”婴惊蛰从怀里掏出一株苦艾草来，飘散着馥郁的香气。

“它擅于诱人入梦，引其见心上人。”婴惊蛰顺手拉来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他抬起一条腿蹬在椅子沿上，向前微探腰身，指尖揉搓着那根苦艾。

“如若心上无人，则无梦。”婴惊蛰意有所指道。

他适才试图引封苍入梦，不想竟当真有梦，便顺势化作那梦中女子。虽只是玩笑试探，却分明瞧清了封苍的眼神。

封苍听后，脸上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似乎浑然不在意婴惊蛰的作为。他将双目重新阖上，不欲理会对方的无聊。

婴惊蛰却挪着椅子又向前蹭了半步，将胳膊肘搭上了对方的肩，伸出手来，覆住了对方的双眼，指间仍残存着苦艾的香气。

封苍听到婴惊蛰在他耳旁说一句话。

他说“神君，你梦里的那双眼，可不是现在这样。”

封苍的眼睫隐隐一动，并未说话。

梦外的这双眼实在是太过冰寒，拒人于千里，夹着神的肃杀和冷酷，寻不见半分温情。

婴惊蛰将那双眼覆住，便放肆打量起来。见封苍的下颏稍显尖削，嘴唇线条分明，却毫无血色。

他探过身去，离封苍很近，鼻.息轻轻打在对方脸上。张开尖牙，伸出舌头舔.了舔牙尖，咬在对方唇上。随后一个用力，恶劣地将对方的下.唇咬破，绽出一抹血色来，末了还将血吮.进嘴里。

他坐回椅子上，手也撤了开。封苍睁开眼看他时，他正在笑。

那笑色竟与幻境中的戏女相叠，分外好看。

昆仑虚中的日子过得很快，没有人提过那个吻，甚至不算是吻。破了格，出了血，却不是吻，反像是个心血来潮的恶作剧。

而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此时睡得正香，只是床上的被子空空的，浑然不像是有人。

但若将被子掀开，就可发现里面有团狐狸正窝着，狐眼弯起，嘴角隐约上翘，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要说婴惊蛰的睡相，起初还真的算老实，后来越睡越闹腾，有时会不自觉地把腿骑在人身上，还会在睡梦里张嘴就咬。再后来更是睡着睡着人都干脆不见了，直接睡成一团狐狸，滑到下面去，倚在人的身上。

也亏封苍能忍得了。

第二十一章


直到，l日上三竿，狐狸可算是睡醒了，迷迷瞪瞪地从被子里钻出来，转瞬又钻进封苍怀里，蹬着胳膊攀上对方的脖颈，围了一圈又睡下了。

封苍的脖上绕了一圈毛绒绒，肚皮贴着皮肤，热乎乎的，打扰了他打坐。封苍不由皱眉，可对方已然再次入睡，浑然没有下来的意思。

狐狸这觉睡得不太安稳，他做了个梦。

他梦见有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对他笑，那小丫头蹦蹦跳跳，还特别的吵，抓着他的衣角不放。

“你长得如此俊，叫人家好喜欢，当我哥哥嘛！”小丫头突然蹲在地上，紧紧地揪着他的裤子，苦苦哀求道。

“什么？”

“你长得太好看了，我想天天都看。”那小丫头扁着嘴巴，然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抱住了对方的腿。

“这算什么歪理？”婴惊蛰感觉自己的裤子就快掉了，不由伸手提了提裤子，还试图把自己的腿抽出来。

“求求你了嘛，求求你了。我叫月儿，我很可爱的，我们每天互相看，多幸福呀！”小丫头扬起脸来，眼泪都快生挤出来了。婴惊蛰低头打量去，小脸肉肉的，五官清秀，却因挤眼泪而皱在了一起，显得丑丑的。

“不行。我黑你白，黑白不容，做不成兄妹。”婴惊蛰顺口胡诌道。

“我有墨，我有墨，我这就把自己涂成黑色的。哎，哥哥，你想看紫狐狸吗，黄的呢？蓝的？蓝的行不行？”

“哥哥！别走呀——，你笑什么？有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超好看的？！”

“哥哥！我能当你的心肝宝贝吗？好不好嘛？不好？那我就当你的狗腿，横竖都是做块肉——”

……

梦越来越混乱，却始终漾着月儿的笑声，清亮异常，还有她那双亮得有如明月的双眸。直到天上突然漏了个大洞，日月直射之地，燃着熊熊的火，寸草不生。

她的尸体就横在草丛里，没人发现过。她的肚子被掏了个洞，露出了发白的肠子，柔软的头发里夹着鲜血和泥土，那双明亮的眼睛圆睁着，不肯瞑目。野兽正在撕咬她的肉，有条腿已然不见踪影，而身旁爬满了细细密密的蚂蚁。

“来，跟我念，观自在菩萨，行深班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阴冷潮湿的井底，爬满了青苔，一个僧人举着本经书，走来走去，在人面前念道。

“滚。”那人鲜血淋漓，嘴唇泛白，气若游丝，却仍是恶狠狠地说了句。

“你这不开化的贱物，不知好歹。”

无数画面飞过，暗无天日，没有尽头，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声音。

“观自在菩萨……行深班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狐狸睡着睡着，突然从肩上掉下来，被摔醒了。他不自觉间化成了人形，坐在床上，似乎仍不甘地思考什么，然后说道。

“封苍，什么苦厄，我参不透。”

家里断电了..我先写存稿。来电再发出来！

因为大雨....但现在都没来电....

第二十二章


“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感世间诸般痛苦。”封苍缓缓地答道。

婴惊蛰伸手压了下自己睡得翘起来的头发，张口辩驳道“有心而不动，难道就不苦？”

“心动，万苦之源。”

“你动过心，是觉苦厄，还是欢喜？”婴惊蛰突然话锋一转，将话头牵到了封苍身上。

“我未动心。”

婴惊蛰却想起苦艾引出的迷梦来，于是对人说道“你虽非欲与妄，非有所求，却有所爱，这不算动心？”

封苍阖上双目，似乎懒与其辩解。婴惊蛰只得暗自慨叹，这心动也无用，对方早就魂飞湮灭，而神生何其的漫长无涯，怕是苦厄和孤独早就淹过了欢喜。即使不存在那场乱世，青鸾鸟不是神，也终有性命休止的一日，而这世上除了神，无人可陪永生。

婴惊蛰又躺了下来，换了个姿势，越躺越懒。

“红浮生能安排了吗？”他拍了拍封苍的后背，又去打扰其修行，很招人烦地问道。

“……”

“你见过没？”婴惊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没等对方回答，反正他知道对方不会答。

他抄起桌上的宣纸开始动手给人画，坛是绛红色的泥坛，坛封并未写字，反是画有只细小的蜉蝣，羽翼轻薄，趴在坛上，还跟周遭画了几颗小草。说来婴惊蛰虽一直叨叨的是红浮生，却只是此酒的别名，它的本名正是蜉蝣梦。

婴惊蛰将画递与人看，封苍仍是没有理他。他无奈，只好循循善诱道“传言此酒可醉倒神仙，你我把剩下的百余来日醉过去，也不必总见我眼烦。”

他看封苍毫无反应，雷打不动，油盐不进，自是心悦诚服，无话可说，便干脆利落地放弃了。

他转来转去，又扭头说道“你把道德经变出来，我将它再抄上几遍，都比这杵着无事做要好。”

婴惊蛰回头时，还当真有本道德经已经横在了桌上，他正要拿起，就发现书的旁边还有些许遗留的泥痕。婴惊蛰不动声色地在桌上搓了搓软泥，放到鼻尖轻嗅，只觉气味分外熟悉，似有坤阴山的灵气，还杂着期盼已久的酒香。

他打量向封苍，心中存疑，却未展现。他把道德经拿起来，懒散地随手翻了翻，瞧见里面尽是些以柔克刚，以弱胜强的理论，而刚强最后往往不得善终。

“善终。”婴惊蛰念了这个词，似有三分揶揄。

“多积福源，才招善果。”

“我不需要。”

“厚积恶业去往阴世，则永无往生之日。”

“无妨。”

“你为何就是不肯听教？”封苍的语速竟是无端快过了寻常，还罕见的夹有些许怒意。婴惊蛰不由抬起头来看他，感到几分讶异。

“神君，您可别忘了，你是来教化无因的。”婴惊蛰把书放下，出言提醒道。

“那些话是我说的，你没必要在意我说什么。若是天道降福祸，那就让它降，我甘心接着。”婴惊蛰的话丝毫不客气，不仅把封苍的疏远冷漠学了个十成十，还带着天也不可灭地疏狂。

第二十三章

“若你分清了，还来相劝。”婴惊蛰走到盘膝而坐的封苍面前，俯身将视线寸寸下压，碧蓝双色的眼勾住对方，低声说道“我只好猜你舍不得。”

“并非。”封苍将双目阖上，没有看他的眼，也再未搭话，仿佛方才的怒意也只是婴惊蛰一人的错觉。

婴惊蛰直起腰来，指尖搓着已经略为发干的坛泥，若有所思。

三百零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无趣的时候，熬起来着实漫长，可过了这三百零三日再回头看去，于漫长岁月里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

在第三百零二日时，婴惊蛰抬头望向深沉的夜空。那漫天的星汉像往常一样忽明忽灭，将光泽撒向整个昆仑山巅。

众星相拱中，有颗星尤为刺目，散着妖异的红光，不知是何日出现在那的。只是这颗星往常都伴着婴惊蛰的出动而现世，今日却像是现给他看的。

婴惊蛰盯着那颗星，眉头半拧，许久才将视线收回来。星罗中的天机早已称不上天机，川上之冰也正缓缓消融，次日天一亮，他就可解了阵法，离开此地。

临走前，在雪地里，婴惊蛰将剑收入鞘中，对封苍说道“这三百日我不知无因晓多少，但愿他肯听你教诲。”

封苍没有说话，眼中的有凛冽的风寒，霜雪凝在眉宇，唇依旧无血色，似乎他才是被封在冰中的那个，疏远冷漠的态度与初见时浑无差别。

妖尊也想过，青鸾得有多大的本事，才撬开了此人的心，又让其为止永闭。

“好吧，就没什么话，是对我说的？”妖尊挑眉，笑了笑，问道。

“勿进幽暗，勿入魔道。”

妖尊不以为意地点头，转过身去，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踏云日行千里，回到妖界，回到坤阴山。见到他的人皆心甘情愿地俯下身去，饱含敬畏和仰慕，恭恭敬敬地称呼道“尊主。”

他就那样走过去，万妖皆伏首，整个界域为之归来而肃穆。

过去的日子里，妖界向来易受欺压，妖精无不提心吊胆，小心修行在世，还几次濒临灭顶之灾。直到婴惊蛰斩下前任尊主，登临妖尊之位，一切才有所不同。

他这人护犊子护得要命，不管是何族系，只要归于妖界，皆在他所护范围之内。旁人胆敢动一下，他都要加倍的讨回来，其骇人悚目的程度有如地狱修罗。但他在任的三百年，妖界祥和，从未出过任何事端，除了五十年那不小心一醉，醉得久了些，叫寻常妖精被修仙道士抓了去，当真从未生过任何差池。

此时妖尊换了衣服，正坐在春昼殿后面的青池岸旁，一脚垂进池中，一脚仍在岸上。池中有条曼妙的鲛人，正探出半拉身子，胳膊趴在妖尊的腿上，笑盈盈地问他“这么说，你当真见到了天神？”

“是啊。”妖尊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天神好不好看？”

“好看。”

“有我好看吗？”

“都好看。”妖尊亲昵地弯下身去，亲了亲对方仰起来的脸，说道。

鲛人笑逐颜开，撑起身来，吻上对方的唇，海青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背上，水珠映着日光。

第二十四章


只是妖尊亲她的时候，显得格外的心不在焉。

“有心事？”鲛人很细心地问道。

“美人，妖界近来可有变故？”

“…算不上变故，只是有几分蹊跷。”鲛人回想了片刻，谨慎地答道。

“甚么蹊跷？”

“传闻有几个妖精因灵气衰竭死了，死法倒是颇为折磨。他们的灵气就好比是活水，日日从底端泄露。尽管日日再补，却远比不过泄出去的，最后被活活耗尽了。”

妖尊听后，眉头皱得更甚。他在昆仑虚的最后几十日里，隐约察觉自己不对，可昆仑的日过于清闲，很难真切地觉出个什么。直到临别的那日，他提起问天剑时，竟觉得有些费劲。

鲛人今日的话，更是定了他的猜测，妖界绝对出了什么问题。

他离开青池，四处遛了一圈儿，并未寻出任何异样。且妖界何其广阔，众生万万，若真有什么异样，也很难寻见。

后来他唤出老泥巴，老泥巴又对他嘚吧了一堆，仍是没嘚出个甚么结论来。

就在此时，殿外人传幽游仙姑前来拜访。妖尊听此名号不由一乐，那可不就是当初最眼疾手快地把他给收进锁魂囊的小仙家么？

幽游仙姑得允进来后，站直了身形，没多废话，径直说明来意，她言天帝前来招降，劝妖尊审时度势，随她归天去，趁此时机偿清罪孽。

妖尊没个正形地窝在雕刻火纹的宝座上，半是调侃地回道“小仙家别急，天界的事本尊得先缓缓，收拾好了自家，再去收拾你家。”

幽游仙姑闻言气结，温文尔雅的又驳不出个什么来，只得甩下一句话去，“妖域尊主，因果有报，盈虚有数，定会有天道来收的，切莫得意忘形。”

妖尊掏了掏耳朵，心说怎么又是天道，昆仑虚中的那尊大神可比你讲得头头是道多了。

幽游仙姑走后，妖尊正在沉思，殿中突然就又有声音跳脚说了话，把他给吓一跳。他瞪了眼座下的泥巴小人，不耐烦地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那泥人摆起了架子，将一只手背过去，另一只手义愤填膺地点了点妖尊的靴子，说“好啊，好啊，本仙费尽千辛万苦帮你寻到缘由，你却赶本仙走。”

“成成，赶紧说，别叨叨了。”

泥人晃晃脑袋，想发脾气又不敢，只好运了口气，牢牢告诫自己‘他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老泥巴念了三遍，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妖尊，开口说道“妖精未惹是非，灵气却无端衰竭，只能是这种可能。”

“甚么？”

“妖魄衰竭。”

妖尊不由感慨了句稀奇，怎么他活了这么久，都没听过妖魄这东西？

老泥巴说“妖魄玄得很，相关记载也少。只知它是九州灵气之源，却没交代过是何形态。运气好的话，是个晶体之类的在哪个古老的洞穴里。运气不好的话……”

“怎么？”

“运气不好的话，是在无因的身体里。但他已经失踪了几千年，连上神都找不着他。”

妖尊听见无因的名字，抿了抿唇，若有所思。

“还有，若救妖魄，必重聚十方灵气。放眼天地间，能办得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件神器。”老泥巴又说道，他来回踱了踱步子，在地上留下一串串小泥点。

“玉虚琉璃灯。”妖尊自己答道。

“那灯在天帝手里，你俩积怨已久，他铁定不会给你。就算你本事高过了天，把灯夺到手里，可灯芯上的金火‘万灵古燚’却是在魔君那，这魔界早于几万年前就被神封印了起来，谁也进不去，你就算本事高过天，还能高过神不成？”老泥巴站定下来，扬着脑袋，拍着手背，对妖尊叹惋道。

妖尊拧着眉头，没有说话。

老泥巴憋了一会，又开始忍不住罗里吧嗦起来：“刚刚幽游仙姑说什么来着？因果有报，盈虚有数，定有天道来收。看来天道不单要收你，还要整个妖界都陪你入地狱。你欠了血债，还不听劝！饶是本仙再怎么同情你也无济于事了！”

妖尊抬起靴子，把那坨唠唠叨叨的泥巴踩扁，还展出抹不以为然的笑来，说道“谁用得着你同情？”

“你怎么就离开了那么久？若是早个一百来日，早些发现妖魄的异样，根本就用不上玉虚琉璃灯，也不必步入绝境，你到底在昆仑虚做什么了？”老泥巴从妖尊的鞋底滑出来，不由苦心指责道。

妖尊听后，竟是笑意凝在了脸上，眼神渐渐发冷。他想起离开前，封苍说的那句话。他说，勿进幽暗，勿入魔道。

妖尊慢悠悠地开口，话语里渐有几分森寒“看来不是天道亡我，是神在刁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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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甫洲看向封苍，封苍盯着‘鉴于水’，似乎要将那‘鉴于水’盯个窟窿出来，然而‘鉴于水’纹丝不动，不再有所反应。

转瞬，封苍就不见了踪影。

甫洲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封苍是四神中最为绝情的神，不欢不怒，不怜不爱，也最善冷眼旁观，罕有坐不住的时候。但自从发现了婴惊蛰，无论对方在做什么，哪怕是蹲在青池旁与情人调笑，封苍都会显得心神不宁，好像要时刻陪在人身边或干脆将人关起来才肯安心。这天神藏的什么心思，从上万年前，他就已经看出来了。

未消片刻，魔界闪过白光，明澈的光辉照透了方圆十里的每一寸阴霾。来人白衣不染尘，有如神祇，气场强大，与此处显得格格不入。

封苍到时，婴惊蛰刚披上衣袍，空气中的弥漫着淡淡的血味。婴惊蛰抬头看他，碧蓝双色的眸依旧是亮得惊人，眉宇凌厉，却勾魂摄魄，惹人心动。

“还疼吗？”封苍问道。

“不疼。”婴惊蛰把衣带系好，后背只剩下衣服的血，伤口已被魔君治好。

封苍看着他，没有说话，婴惊蛰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没忘记封苍告诫过他勿进幽暗，勿入魔道。

“我是无因？”婴惊蛰走向他，问道。

封苍没有回答。

“为何不说？是怕我醒？还是怕我入魔？”

“你亲眼见过天石碎后，妖界众生之苦。”封苍也看向他，灰鸠色的眼看起来仍然如此该死的毫无波澜。“你.妹妹不会想看见你入魔。”

婴惊蛰一怔，知道封苍的意思是默认，眼神渐渐变得痛苦起来，他收回视线，看向地上，牙齿咬了又咬，脑海中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天昏地暗的打斗，针锋相对的争吵，被血染透的妖界，甚至还有遥远的第一轮乱世的哀嚎，九幽之下的魔界，九重之上的天外天，一切都飞速闪过。

他的右眼晦暗不明，冰冷的银蓝色渐渐褪去，又重新覆上银蓝，复而再次挣扎着褪去，又转为明亮的碧色。

婴惊蛰没有抬头，眼底的痛苦没有褪去分毫。

他好像模糊地想起来，一轮乱世中，他助众神封印魔界。风平浪静时，却常听得见魔君的声音，那孤独感隔着万里钻入他心中，勾起了他的好奇，最终没能按捺住，去往魔界一探究竟。

在魔界，他与魔君竟一拍即合，相谈甚欢，后对魔道愈渐痴迷。他曾同魔君许诺，若他输了棋局，就自甘堕落去，与人同魔，消解万古孤独。

棋局尚未下完，就被封苍打断，将其强行带回天外天。甫洲知道后，怒不可遏，二人争吵起来，大打出手，不慎撞碎了补天石。

天漏了个窟窿，开始倾斜，日月直射之地，正是妖界。无因看向妖界，熊熊的大火将一切吞噬，惨叫声回荡在他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