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这孩子的病症已经基本确诊，是由于造血干细胞恶性克隆所产生的病症。克隆细胞因为增殖失控、分化障碍、凋亡受阻等机制在骨髓和其他造血组织中大量增殖累积，并浸润其他非造血组织和器官，同时抑制正常造血功能。临床可见不同程度的贫血、出血、感染发热以及肝、脾、淋巴结肿大和骨骼疼痛。”
“一般化学物品的刺激对人的伤害比较大，使正常细胞病变的可能性增高，比如说接触苯及其衍生物的人群发病率高于一般人群。亦有亚硝胺类物质、保泰松及其衍生物、氯霉素等诱发的报道。”
“再就是家里的遗传因素，有染色体畸变的人群发病率高于正常人。”
当德吉大夫给我仔细讲解燕子病情的时候，我几乎一句都听不下去，大脑里一片空白，虽然并不了解这些专业术语，但可以肯定的是后果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大夫，这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有可以治疗的办法吗？”我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虽然预感并不好，但从未想到会如此糟糕。
“这就是俗称的白血病，发病期短，病情进展快，建议尽快治疗，尽可能的减少病人的痛苦，更何况她的情况更加复杂一些，剩下的时间恐怕不多了。”德吉大夫的话如千斤，字字压在我的胸口。
“大夫，麻烦你能不能告诉我，她还有多长时间。”
“即使是在充分治疗的情况下，多则半年，短则三个月。”大夫回答的很简洁。
生命在这一瞬间变得如此微不足道，竟然只是检查单上的一个结果，大夫嘴里的一句话，尘世间一个毫不起眼的存在。
“那就请你不要告诉她实情，我想让她的西藏之旅圆满一些，即使是在生命的尽头。毕竟，她才23岁。”沉默片刻，我郑重的对大夫说。
德吉大夫看着我，默默点了点头，从手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包烟给了我一支，我站在“禁止抽烟”的警告牌前抽完烟，转身离开。
每每想起在拉萨医院和德吉大夫对话的场景，我的心里总被某种东西压的喘不过气来。
一个人需要承受多大的苦难才能和这个世界握手言和？但更多的人却是即使承受苦难，终其一生却都无法做到和这个世界的和解。如果说生命的终极目标是承受痛苦，那这样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宇宙浩瀚、时光无垠，我们每个人不过是天体运行中的匆匆过客，转瞬即逝。连流星都有刹那的光华，而生命却不过是尘埃般的漂浮流逝，不留任何痕迹。怪不得经历人生百转千回的张爱玲后来无不感慨的叹息道“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城东头的草场里正在举行一年一次的赛马大会，在绿草茵茵的夏日里帐篷遍地、彩旗飞扬，远远的都听到喝彩和惊叹。这里既是赛马大会，又是物资交易大会，一次大概五六天，在偏僻的高原地带，确实是便捷人们生活的好方式。
燕子看到马背上的藏族男子策马奔腾、身形矫健，高兴的不得了，一定要尝试骑马的感觉，我便和牧民商量好了价格，带着她到处走走。
和许多西藏的县城一样，整个八宿就一条街道，两边依旧是各色建筑，从政府机关到一般商铺，栉次鳞比的矗立在两边。许多藏民在路边向过往的游客兜售着山里的土特产，贝母、大黄、雪莲、红景天等中药材铺满了一地，他们的皮肤通红透亮，深深的褶皱里充满了岁月的风霜雨雪，眼睛却永远那么清澈明亮。
燕子今天的精神好了不少，一个人驱马缓慢前行，不时回头和我说话，似乎又恢复了最初学生气的模样。
“二叔，你怎么看待爱情的？”燕子一副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我。
“爱情？爱情也许就是在这个不怀好意的尘世间遇到了另一个自己，彼此心无芥蒂、举案齐眉、温柔与共、死生契阔，共同扶持走完这颠沛流离的一生”我想了想缓慢的告诉她，完了又加了一句“我能想象的爱情大抵如此吧。”
“虽然我不大懂你的意思，可我也算是经历过爱情的。”燕子的眼眸突然变得闪亮，可在一瞬间又黯淡了下去，“可他最终还是离开了我。”
“嗯？”
“他是山东人，体育学院的，真的是好帅气哦，篮球打得特别好。每当他打比赛的时候我们全院系的女生几乎都会涌去篮球场。你能想象吗？当他矫健飘逸的身姿纵横于篮网下，对着夕阳挥汗如雨，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爱上了他。爱情不是日久生情，爱情就是一瞬间，你第一眼见到的人就注定了他在你心里有多大的分量，那一眼就是爱情的模样。”此刻草色清脆，碧空如洗，小溪跳跃、流水潺潺，燕子说的很温柔，似乎是把心里所有的柔软和温情都在这一刻放在蓝天下慢慢晾晒。
“每次他打球的时候我都会带一瓶水，希望可以送给他，可给他送水的女孩子那么多哪里轮得到我，我也就只能在一遍默默的看着他。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打个不太正确的比方，就像你非常饥饿，看着一桌美味佳肴却不能下筷，只能默默的看着。我以为一直会这样，直到我毕业也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向他表达。”
“直到在一个秋天的午后，大雨磅礴，可我依旧还是来到了体育场，他一个人在篮筐下努力练习投篮，我打着伞看了他好久，直到他来到我的面前。”
“对于一个人的生命历程来说，这样的画面值得被永久的铭记。”我不由感慨的说道，“看来长久的期盼不如适时的温暖。”
“是的，和平时不一样，在那个寒意渐浓的秋日雨后，我给他带了一杯热饮。”
这一刻的燕子神情淡然而专注，凝视着远方，似乎在仔细审视自己人生中最为光彩夺目的那个瞬间。我完全可以想到那个时候的燕子，挣脱了家庭的苦难束缚，来到了一个自由舒适的环境，在一个美丽如画的下午遇到了一个注定要铭记一生的人。合适的时间、地点、温度、湿度、阳光、心情，这一切都将那个时节的相遇刻画成永远的印记。人生就如同大江大河，经过最初的涓涓细流、清澈跳跃，中段的峡谷奔腾、浊浪滔天，最终在一个夕阳西下、晚霞漫天的下午，带着所有的美好和向往，汇入大海。

20、
经过钟楼盘道，出租车向西过玉祥门再折向南进入高新区，在一个叫枫叶新都市的高档小区门前停了下来，小区内高楼林立，杨柳暖意款款的牵着我进入了其中的一栋。26楼的房间内一派欧式风范，酒红色的地毯格外耀眼，犹如散开了一地的暧昧和诱惑。杨柳的身体修长而柔软，在凌晨的夜色里极尽温柔，我们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相拥在一起。
“喜欢我吗？”杨柳娇喘声声。
“喜欢。”
“爱我吗？”
“爱…”
整个古城延展成无边的欲望之海，我们在其中高歌猛进，肆意妄为。我似乎驾着一叶扁舟迎风疾驶，穿过秦汉的红墙绿瓦、隋唐的大漠铿锵、宋元的闺房哀怨，在明清的幽暗街巷中一泻千里。
深陷在无法自拔的沉醉里，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窗外昏暗的路灯像极了暗夜里盛开的大朵玫瑰，里面包裹着偶然、欣赏、迷恋、欲望、放纵。
潮水褪去，杨柳给了我倒了一杯红酒，我们坐在26楼的落地玻璃前，对着这座曾经辉煌千年的古城，任凭这无声的情感在暗夜里细细流淌。
我正要说句什么，房门突然间被打开，灯光亮起，然后我看到了一张愤怒到扭曲的脸，是那个在晚会最后上台致辞的刘姓老总的脸。
“柳儿，你…你不能这么对我，不能…。我给了你，你想要的一切，可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这样回报？”刘姓老总因为愤怒，本来就不标准的普通话显得更加语无伦次，甚至有些颤抖。
这一刻的杨柳竟然极为淡然，默默的披好衣服，轻轻举杯喝完自己手里的酒又去拿了一瓶，似乎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杨柳漠视的态度最终使得刘姓老总摔门而去，只有我站在原地竟然有些惶恐，因为太突然，直到这一刻我都没有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坐吧，这瓶酒是前年我去法国的时候专门在波尔多买的93年的佳酿，不喝浪费了挺可惜的。”沉默片刻，杨柳依旧很淡然的和我说话，只是比刚才更多了几分冷漠，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我在公司见到她的那种陌生和距离感。
“我不喜欢城市的庞杂和繁华，可没有人能逃避生活固有的运行轨迹。我23岁大学毕业，一个身在异乡的女孩子仅仅用了四年时间就在这个城市获得了安身立命的资本，靠的是什么？是学识还是能力？是家庭还是师友？都不是，是刚才那个男人。”
“他是台湾人，老婆孩子都在美国，一个人在这边做生意。他告诉我只要我陪他十年，他就将西安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给我。你是不是觉得我用自己做交易的行为很可耻？可当一个人为生存而奔波的时候，这已经是最好的机遇了，是的，他是我生命里的机遇。”
“那一年我大学刚毕业，我原以为学习是已经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了，可没想到比起生活的苦，学习的苦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甚至可以说是甘甜。离开学校的第三个月我就已经没有多余的一分钱去交房租了，而工作却还遥遥无期。我每天都奔波在西安的大街小巷，咨询了无数家公司，参加了数不清的面试，饿了就买个面包垫垫，渴了就喝一瓶矿泉水，累着就在肯德基里面短暂休息，可却依然没有一个稳定的着落。许多时候不是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努力不过是你改变的第一步，离理想的生活状态还差的很远很远。那些时间里我真的觉得自己就是一片浮萍，在这繁华的人世间无足轻重、卑微到尘埃里，直到遇见他。”
“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当你理解了这个世界丑陋的一面后，你真的会认识到他的好。我不像你读的大学那么好，也不像你有本硕连读的高学历，像我这样的女孩子西安城里一抓一大把，其实他完全可以找比我更年轻更漂亮的，无数的女孩子也都在争取这样的机会，在这个时代，许多事情的标准完全变了，大家都是笑贫不笑娼的。只是在我参加他们公司面试的时候，他觉得我像极了他太太年轻时候的样子，漂亮、高冷，有着对这个世界浓郁的疏离感，而这就是他当年拼命追求她太太的原因。”
“开始我是拒绝的，我无法接受一个跟我父亲般年龄大的男人在一起，我明确表达了我拒绝的态度，他一再的给我道歉并让我再三考虑。那年的西安，冬天真的很冷，跟我一起找工作的同学实在受不了这种看不到未来的生活，纷纷另谋出路，一部分人因为家里的关系回老家了，另一部分则直接去夜场做了陪酒，原来许多时候，面包比尊严重要得多。”
“就在我正在为欠房东的房租而苦愁无依的时候，他再一次的打电话给我问我考虑的怎么样了，那一刻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原来只要我愿意放弃我曾经在学校学习过的东西，诸如道德、原则、正义、底线一类的东西，我就可以过的很好。所以这几年我在事业上突飞猛进，因为我的选择和物质的富足，我竟然开始觉得我是这个繁华都市的一份子，这里的一切都和我有着紧密的练习，我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感，这个城市也开始真实的属于我。”
我冷冷的看着杨柳，瞬间说不出的厌倦和鄙夷。我原以为这只是场单纯的相遇和美好，却无意中涉足了如此狗血的俗套剧情，艳丽华美的面纱底下原来隐藏着如此丑陋的事实，就像春雪消融，把掩盖了一个冬天的的真相统统暴露。
杨柳似乎看出了我逐渐加重的情绪，说的更加恳切。
“可直到遇见你，郁文，直到上次在你学校抓住枫叶那一瞬间，我才知道我的心到底安放在哪里才会安稳。我不过就如秋风里那一片飘零的树叶，只有在你这里才会有它的价值，即使今天是我此生的最后一天，我所回味的也并不是我有几套房子、几盒昂贵的化妆品、几套过万的衣服、去过多少国家、见过多少风景，而是我听过你的深情歌唱、看到过你的清澈眼神，吻过你的唇、今夜又热烈的拥有过你的身体，这…就够了。。”
“生活的意义并不是我活了多少日子，而是我铭记了多少闪亮的瞬间。”杨柳仰头喝完杯中的残酒，泪眼婆娑的看着我。
我相信她的真诚，我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更理解她的际遇，理解她的无所依靠和情非得已，可我却依然无法接受当下的事实，我无法接受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贸然闯入别人的生活并莫名其妙的成为了一个别致的“小三”。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送给我也坚决不会要，我不屑于和任何人去抢一个被人包养的女人，更不屑于要和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去争风吃醋。
“他是你的机遇，那我是什么?你的玩偶还是随心所欲的 ？你需要的是我的感情还是我比他年轻的身体？再见，不，再也不要见了。”
21岁的自信和狂妄让我在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开。
我重重的关上了门，身后是杨柳撕心裂肺般的哭声。
凌晨五点的西安城已经开始苏醒，路灯虽然未熄，街上却已人流渐增，环卫工早就开始了一天里新的忙碌，远处的城墙依旧灯火通明。我坐上了第一班回西大的604路公交车，车窗未关，初冬的寒风竟然刺骨。
车过南二环太白路立交桥等红灯，旁边一辆黑色的私家车音响大作，断断续续传来王菲那空灵的嗓音“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我转过头去，闭上双眼，流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滴泪。
这座熟悉的古城又一次开始变的陌生，就像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一样。

21、
长安不是一天建成的。
自周文王和周武王营建“丰镐”，始为长安最初的筑城史。后秦代在此基础上兴建了规模浩大的咸阳城，但秦末农民起义将这几百年的辉煌宫室几乎付之一炬。汉代初创，在秦代残存兴乐宫的基础上兴建长乐宫，后来又陆续营建未央宫，因这一带地处长安乡，刘邦将其命名为长安城，取长治久安之意。后萧何又主持修建了太仓和武库，直到汉惠帝时代才开始修建长安城墙。汉武帝时经过前几代长时期的休养生息，国力充裕、财政富足，则又陆续兴建北宫、桂宫、明光宫、建章宫，开凿昆明池和上林苑，前后历时90年。至此，城内主要建筑群共40余个宫殿共同组成了规模庞大、气势恢宏的汉代长安城。
隋唐长安城则是在汉代长安城的基础上向东南方向整体推移，整个都城由外郭城、皇城和宫城、禁苑、坊市组成，有2市108坊，面积达到了87平方公里，除了隋代大兴城的原有基础，还包括唐代新建的大明宫、兴庆宫、西内苑、东内苑，是那个时代世界上最辉煌伟大的都城了。
自唐末朱温拆除长安城另行建都后，长安的辉煌不再，彻底从华夏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开始边缘化，到明代始称西安，成为偏居一隅的西北重镇，今天我们看到的就是明代的西安城。
置身古城之中，从汉唐长安城遗址到明城墙，从钟鼓楼到大雁塔，从阿旁宫到大明宫，一日之间历经千年时光流转，岁月的沧海桑田几乎就在这转瞬之间。
历史专业的学习让我清楚的知道这座古城变迁的来龙去脉，甚至清晰到具体的年份，下水管道的排放去处，坊市的排列布局，兴衰演变的细节原因，可心里感情的这座城却层层叠叠的将我包裹于其中，无法挣脱，连呼吸都变的艰难。
原来一直以为自己对阿朱的感情牢不可破，属于肝脑涂地再所不惜，此生别过来生再续的那种，可直到遇见杨柳我才发现之所以对阿朱爱的那么忠贞是因为我根本没有见到过更大的世界，遇见过更多有趣的灵魂与美好的身体，就像人在饥饿的时候也会选择自己平时不爱吃的食物，在寂寞的时候也会选择身边对你有温度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我不由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赶紧去除杂念，拿起手里的书继续看下去，可随意翻开钱穆老先生的《国史大纲》，目光落在第二十八章，里面却浓墨重彩的写着“盛唐的光辉，终因安史之乱而没落。自此以往，唐室政治，常在黑暗与混乱的状态下敷衍或挣扎。”看到“敷衍和挣扎”这两个词我心里不由一沉，合上书，一个人走出了图书馆。
冬日里的校园萧瑟了许多，只有几片枯黄的树叶还在努力向这个世界证明着它曾经有过的绿意和繁华，整个校园在这段时间里都变得死气沉沉、毫无生气。原来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全世界都在与你为敌，就连你所学的专业都在时刻提醒并嘲笑你内心的彷徨与不安。
安坐在图书馆前面的草坪上，我沉默良久、表情淡然。冬日里的太阳并不强烈，心里的孤独却在慢慢放大，整个校园慢慢变成了空阔无边的沙漠戈壁，情感道路上的跋涉注定是一场耗尽生命的终极历程。
我一直固执的认为一个人的感情选择和他的童年经历应该有着密切的联系。我时常回想起儿时一个人的独守的所有时光，那种没有尽头、没有期待的简单空白。父母为了生活的忙碌与奔波，让他们几乎没有时间去关注自己孩子的内心世界，在他们的认知里粮食和蔬菜就是生活的全部，精神世界的欢愉与否不过是自作多情的无病呻吟。我也就得以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静的生长，院子里的一棵树、一棵草、一滴白露、一场风霜对我而言都有着独特的意义，内心的敏感与不安在那个时刻就已经深深铸就。所以在我长大以后的成人生活里，一份细腻温暖的情感就是整个世界的依托，它承载着我对这个可知或未知的时空里所有的希望和期待。
我依旧相信我是深爱着阿朱的。这种爱来自于一个成年男性对另一个异性的强烈保护欲，来自于对校园纯美爱情的简单与执着，更来自于人生的第一场感情经历，那种不带目的、没有原因的固执和坚信，这种固执和坚信让我会因为一个眼神、一句问候、一件被她洗过的白衬衫、一句睡前的晚安、一起在图书馆看到的一本书、一起在离忧路上唱起的一首歌等等这些生活里许许多多的温柔的细节琐事，而将爱情作为自己最伟大的信仰，并深信这就是它最好的模样。
如果不是遇见杨柳我不会知道这个世界还会有这样一种女生，她们对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有着清晰的认知和判断，对生活有着明确的追求和目标，纵横于职场、精致于生活，驾驭着大众的价值观并在其中呼吸自如，女性的柔美与成熟延展到生活里绘成了令人迷恋的风情万种。
会不会阿朱就是过去的杨柳，而杨柳就是未来的阿朱？她们之间相差的也许只是一段岁月，可就是这一段岁月在这人世间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此刻的我既无法接受杨柳的现状，又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单纯的对待阿朱，在感情的世界里任何一丝瑕疵都足以致命，更何况我还是如此的仔细和投入。
冬日时短、寒气渐升，夕阳将身影拉的很长，我一个人默默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眼前不断浮现杨柳的脸庞，可那种无法拥有的无力感却不断加深，杨柳的模样也就越发模糊。原来当你对你一个人充满了感情上的依赖，身体上的了解，你就再也难以走出这感情的迷城。当手机再一次响起的时候我终于按下了接听键，里面传来阿朱故作生气的声音：“为什么不接电话？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了吗？那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应该是校园的路灯太暗了，也或许是这条通往宿舍的小路过于年久失修了吧，一不小心竟然踢到了水泥路沿上，大拇指顷刻间钻心般的疼。休息片刻，站直了身子，一瘸一拐的继续往前走去。路过大礼堂竟然发现此刻人声鼎沸，原来今晚有舞会，礼堂大厅布置的灯火通明，喧嚣异常，诸多情侣们欢笑雀跃的涌进，门口超市里的避孕套竟然都卖的脱销，老板大声打着电话催促药店尽快多送一批过来。
这个世界依旧如此，只是对我而言有些痛而已。

22、
燕子再一次高烧不退。
被大雨冲毁的前方道路依旧没有任何畅通的讯息，小县城里简陋至极的卫生条件还是无法让人心安，这里连火车站都没有更不用说机场了，可是面对高烧不退的燕子我的心里焦急不已，一秒都不想多待，只想尽快离开。
电话适时的响起，是德吉大夫。
“天气预报里说你们那边的道路一直没通，现在状况怎么样？”德吉大夫开门见山，问的很直接。
“被困在八宿三天了，什么时候畅通依旧不明确，燕子高烧，这里医疗条件很差，做不到充分治疗，有些进退两难。”
听我说完后，电话那边是短暂的沉默。
“你到八宿走了几天？”
“四天。”
“我给燕子开的药应该还有五天，这样吧，你马上开车返回拉萨，就现在，越快越好。我在这边给准备好入院的手续，过来了马上治疗。”德吉大夫在片刻思考后就给我规划了接下来的行程，既然走投无路，那就必须背水一战、冒险尝试了。
我用了半个小时置办好一切，各种粮食和饮用水一应俱全，将越野车后排再一次放平，简单买了被褥和枕头给燕子做成了尽可能舒适的床铺，将她安顿好后就出发了。
此次是我的第三次进藏，第十三次独自出行，第三十三年生命历程的自我流放。我遇见过各色人群，听到过各种故事，看遍了无数山水，领略了世间的温情与寡淡，只有这一次，被燕子的际遇深深打动。我无法说服自己轻易的离开，既然人生总有避不开的相遇，那么这一次，无论什么样的结局我都想走到底。


我们必须承认生命是一个极为短暂的过程。
在宇宙中生命只是一个相对的时间点，生命与生命之间不过是一分或者一秒的差别，而不是一千年或者一万年的不同。成长是一种历程，死亡则是另一种历程，只是在不同维度的时空里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我们无缘无故的来到这人世间，情愿或者不情愿的接受属于各自的命运，在不同的时间点上又和这个世界挥手作别，我们一生都在无知和无妄中度过，恰如秋来叶黄、冬来飘雪，没有原因，只有接受现实的命运变迁。
我们必须接受孤独才是人生的本质。
在不同生物的眼中这个世界的形态是截然不同的，同样人类世界个体的成长历程和思维意识决定了每个人眼中的世界也必然是不同的，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而思维和意识则是最难被改变的东西，恰如学校都在教育为人为善，可教育也不过是一种向好的方式，作为教师只能尽可能的去影响，而无法做到彻底的改变，如果一个人能被教育彻底的改变，那这个世界就没有监狱了。正因为思维和意识的独立与难以改变，也就注定了这个世界没有共通的灵魂，没有世俗意义上的相互理解，每个人都不过是一片海洋、一个孤独的星球、一个自称体系的生态系统。接受孤独、驾驭孤独，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呼吸自如就是我们为人最艰难、也最重要的事情了。
我们必须确定现实就是天堂。
生命没有来世，此生就是尽头。从古到今无数宗教和哲学都在试图解释此生的世界和来世的幸福，可事实上我们从未见到来世，恰如庄周梦蝶，我们连是不是在梦里都无法判断，又如何去确定来生又会是何种境地。所以，与其努力去追寻那个未知缥缈的虚妄不如经营好此生的幸福，在这个短暂且未知的当下，在自己情感可以舒展、呼吸可以自如的瞬间，体验这一刻的世界，触摸这一刻的时光，就是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所在。所以对待生命我们不妨大胆一些，认真的跨一座山、追一个梦、爱一个人，因为我们终究要失去它。
承认生命的短暂，接受生活的孤独，确定现实的天堂，我所理解的生活大抵如此，而西藏就成为了承载自己孤独的最好去处，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更真实的触摸生命的真实感，将时间和空间、此生和来世真真正正的握在自己手里，赋予了生命最具有张力的瞬间。
而遇见燕子，那些所有对生命的理解和尘封的回忆被统统打开。这就是为什么我总觉得燕子似曾相识，因为从第一眼我心里就隐约知道，我看到的其实是一张熟悉的脸庞，她并不陌生，而是像极了一个叫阿朱的姑娘18岁的模样，而现在我几乎确定了她们就是同一个人，只是出现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直到这一刻我也才开始在心里郑重承认，这一路的风尘奔波就是对过往青春的延续，燕子并不是麻烦了我，而是帮助我以另一种方式，在这个短暂的瞬间和孤独的世界去实现未完的青春和未尽的旅途，走完自己此生的朝圣路。

八宿距离拉萨1300公里，经过不眠不休的赶路，原计划四天的行程最终在第三天的午夜时分提前到达了，赶到市人民医院的时候一脸焦急的德吉大夫早已经等候多时了。
“按时吃药了没有？”
“按时吃了，就按你说的，一天四次，六小时服一次药。”
“路上清醒了多久？”
“不到十个小时。”
“饮食如何？”
“吃了两次，但都是稀饭。”
“有没有外表出血？”
“暂时没有，别的我也不太清楚。”
简单的问清基本的情况，德吉大夫和医护人员很快将燕子拉近进了ICU。也许是开车太久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失去了知觉。一个人站在病房的外面，似乎站在另一个世界。
午夜时分的拉萨安静异常，远处的布达拉宫依旧灯火通明，时光在这一刻的流逝突然变的极为缓慢，慢到摊开手心都能看到时间粒子的流动。我在病房外祈祷着诸神的降临与时光的倒流，祈祷着给生命一个全新的开始，给燕子一个不同于此生的别样人生。
两个多小时过去，病房的大门终于被打开，德吉大夫看起来一脸疲惫。
“情况怎么样？”在这一刻，我竟然许多慌张，生怕出现更坏的局面。
“血红蛋白、血小板大量减少，肝脾稍显肿大，感染导致的消化系统和鼻腔内已经少量出血。”德吉大夫解开口罩，眉头微皱，说的非常详细。
“一开始我怎么根本就看不出来她会有这样的病症？”我不禁有些茫然的自言自语。
“她的这种状况应该早就有了，这种病的发病期限一般在1-4年，最少也应该在一年前，现在已经到了急变期。”
“那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比如干细胞移植一类的？”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本书好像介绍过这类情况，就像快要溺亡的人抓住了一株救命稻草，连忙询问。
“一般来说错过了最佳治疗期，这样的希望已经变的极为渺茫，更何况如果要寻找适合配型的人，我们还要花一段时间在志愿者配型库里面找寻合适的配体，但这样的几率实在是太低了。”德吉大夫面色凝重，眼神显得异常空洞。
“你应该还没吃饭吧？”
“嗯呐，也没怎么休息，尽快赶到就是我心里最焦急的事情了，再说了也没心情吃。”
“走吧，去我办公室。”德吉大夫拍了拍我的肩膀。
走在午夜时分的医院里真是一种别样的感觉，整栋大楼从白天的喧嚣瞬间变为了极致的安静，楼道的回音悠远，犹如空旷的田野。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这种安静让我非常压抑，如果不是燕子的缘故，我可能根本不会在这一刻站在这里。
德吉大夫变戏法似得给我搜罗了一堆吃的，又用简易的小锅给我煮了一包泡面，外加一小块风干的牦牛肉。
“来，简单吃点。一般我值夜班的时候就这样凑合凑合。”
我没有任何客气，大口吃着泡面，嚼着牛肉干，不到一会儿就吃了个底朝天。
原来我不是不饿，只是因为燕子的健康安危比粮食重要得多。
“德吉大夫，我有个问题，一直没想通，想请教你？”思虑半天，我还是开了口。
“没问题，你请讲。”德吉大夫回答的很干脆。
“作为一个大夫，您应该见惯了生死，看透了这世间离散与悲欢，为什么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这么好？”
其实一路上我都在想着这个问题，如果说照顾燕子，完成她的西藏心愿是我对往事的余情未了，对自我的救赎和肯定，那德吉大夫的所作所为真的不是太让我理解。虽说医者仁心，可司马迁老祖宗不也早就说过了嘛“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间本来冰冷，这适时的温暖和无微不至的照顾总让人心存疑虑。
“你说的对，因为职业的原因，我真的见到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你看这医院里一面面白色的墙壁，它比布达拉宫和大昭寺聆听了更多虔诚的祈祷。作为一个医生，首先必须是个具有完全人格的个体，然后才是具有医术这个职业的社会分工。”德吉大夫的眉毛很浓，因为高原紫外线的原因，脸色也是通红，说起话来速度很慢，普通话虽然依旧不标准，但意思表达的很完整。
“当然了，我也不是被活佛钦点的幸运儿，天生就有能普度众生的能力。郁，来你看这里。”
德吉大夫将手指向了桌上的那个相框。其实第一次来这里我就看到了这个相框，相框里的小女孩迎着草原的朝阳笑的灿烂无比，只是那个时候心思全然不在这些细节上。
“这是我的女儿，美多。很可惜，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在她九岁的时候就去见了佛祖，和燕子一样的病。如果她还在话，应该也是23岁了。”
我第一次见到平时一脸严肃、理性中正的德吉大夫在这一刻会如此难过和落寞。许多时候男人的柔软就是这样，所有的伤心和难过只会在特点的时间和地点安静的流淌，一个人默默扛下所有的负面情绪，继续面带微笑的去迎接整个世界。
“每次我想她的时候就看看身后的布达拉宫，就好像她从未离开，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和我在一起。所以，当我看到燕子那明亮的眼睛我就知道，这是另一个美多又来到了我的身边，我所需要做的，就是尽一个父亲未尽的责任。”
德吉大夫说的很动情，大颗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但却始终没有留下来，完了又继续道“虽说我不是燕子的父亲，可我没有办法不想到美多，没有办法不时刻牵挂着你们这一路的行程。”
我深深的理解德吉大夫的心情，一个医生的道德理想和父亲的情感寄托化作悠远的牵挂，冥冥之中给了燕子这一路最温情的终点。在这一刻我也深信一定是诸神在头顶凝视着我们，让燕子来到我们身边，让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彼此相识、了解，来圆满各自的人生。
此刻大昭寺沉闷的钟声再次轰然响起，天边已然漏出亮色，外面的路灯依次熄灭，布达拉宫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转经的人们陆续上街开始对信仰的虔诚祈祷，高原上新的一天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