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归乡路上

过了汉水，一路往北，伟岸的太和山越来越远以至于完全的看不见了，阿季心一横，不再徒然的留恋，而思乡的情更加迫切了。
晓行夜宿，心里别无旁骛，阿季只管急匆匆的赶路，即便是遇不见投宿的旅舍或者庄户人家，阿季继续效法四年前的样子，解开身后的包袱，从里面拿出那张狼皮褥子，找个干净僻静的所在，裹在身上就是一夜了。但逐渐的，阿季发现，路上总是能碰到成群结队的民夫被绑着手腕，像蚂蚱一样串起来往西北的方向押送，很多的时候，那些民夫的身后总是跟着一群群撕心裂肺哭喊着的妇女和幼儿，这种无异于生离死别的场景看着直令人心酸。阿季知道，这些人要么是去修长城，要么是为始皇帝修陵墓，形势似乎比前几年更加的严厉了。阿季虽然怜悯这些数不清的离散家庭，但自己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也无能为力。不但如此，在路过的村庄里，阿季还好多次听到同一首童谣。三五成群的孩子们在嬉闹中同声朗朗吟唱道：
秦始皇
打边墙
边墙倒
始皇跑
跑到东海想回家
半路跌了个仰八叉。

就是一首普通的童谣，阿季不相信这些简单直白的话里会有什么更深远的蕴含，但至少，娃儿们倒是唱的抑扬顿挫，蛮好听的样子。
半个月后，阿季路经城父县。回家的路已经走了一大半了，估计再有十来天左右就可以回到他梦牵魂绕的家乡中阳里了。在城父县乡下的一个村子路口，阿季远远的看见一大群人围在那里，阿季猜测应该还是抓民夫的场景。阿季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擦着人群的边缘，阿季已经走过去了，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小孩子凄厉的惨叫，“爹——！”阿季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转回身来，挤到人群中间，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扑在一个男人身上。那男人蜷曲在地上，脸上全都是血，紧闭双目，一动不动，小男孩还在哭叫：
“爹，你醒醒！”
“这是咋的了？”
阿季问身边一个村干部模样的男人。那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手里拿着一根能打死人的棍子，正冷眼看着脚下的那一对父子。听见阿季的问话，那人扭头看着阿季，众人也把眼睛齐刷刷的转向了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你是什么人？管么子闲事？”
那人皱着眉头，厌弃的反问道。
“呵呵，俺只是个过路的，随便问问。”
阿季讨好的笑道。
“随便问问？问了你又能爪子？还不是白问，多求余。”
“乡党，话可不能这样说，啥叫多求余？难道问一下也犯法了？”
听见责骂，阿季心里不服气，跟那人抬起杠来了。那人见阿季是个愣头青，不怒反笑了，人群也跟着哄堂大笑。那人再次上下打量了阿季一眼，见阿季穿着还算周正，腰里还佩着一把看起来挺值钱的宝剑，背后是一个偌大的行囊。那人翻翻几个眼珠子，说道：
“我说你这个小青年，你又帮不了他，”那人指了指地上的男人——好像已经缓过劲来了，正挣扎着坐起来——“难道不是问了也白问吗？”
“你说说啥事，说不定俺还真能帮得了他。”
阿季不知好歹，硬是抻长脖子往那人的圈套里钻。
“好吧，那俺就给你说说。”那人的口气客气了许多，“是这样子的，始皇帝征调天下赘婿到骊山服徭役。诺，这个人就是个下贱的上门女婿，但他家里马泡蛋似的孩子有三四个，看见没有，”那人指了指那个小男孩，“这个是最大的。他岳父、岳母也老了，老婆又常年生病，所以他老是跟俺们躲猫猫，不愿去，上面催得紧，俺们也是不得不抓他去，没办法，这你得理解吧？可是这货被俺们逮住了竟然还敢反抗咧，你说该不该打？其实吧，不去服劳役也可以，但得交钱，可这货家里穷的连个囫囵锅都没有，哪有钱交，你说俺们啥办法？”
说完，那人拿眼盯着阿季。“赘婿。”阿季心有戚戚焉，要是那年自己贪婪富贵，就成了赵家的赘婿了。在这个万恶的旧社会，赘婿就是这样的被人看不起。阿季的同情心上来了，冲那人问道：
“不就是钱的事吗？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个事。饶了他需要多少钱？”
那个不要脸的太和山玄一真人的金钱观无疑影响到阿季了。阿季不在乎钱。
“也不多，就二百个大钱。”
本来老真人给阿季的零散钱解眼下的围绰绰有余，但是路上已经花去了一少半，显然零钱不够。但阿季没有犹豫，从怀里掏出钱囊，在里面摸出来一小坨黄澄澄亮瞎人眼的金子，递给那人：
“够了吧？”
那人两眼放光，伸手接过来，放在嘴里咬了咬，笑眯眯的说道：
“够了、够了，那这个人就可以不去服役了。咱们走。”
那人招呼一声，带走了他的三两个手下，剩下的人表情冷漠，也不说话，眼神里莫不塞满了羡慕和嫉妒，好像在说，俺咋没遇见这等好事咧？
“多谢少侠相助，你可说是救了俺全家的性命了。”
地上的那人艰难的翻起身，给阿季磕了三个响头。阿季面露得色。特别是那人对他的少侠称呼让阿季格外受用，便把那人扶起来，说道：
“不客气，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阿季打算好人做到底。
“就在前面那个村子里。”
说着，阿季和那小男孩一左一右把那人扶着往村子里走去，那些看热闹的乡下人不即不离的挪着细碎的步子也跟在他们的身后，直到进到那人家的院子里了这些人才一步三回头的散了去。三间低矮的茅草房破破烂烂的就矗立在眼前，门口还站着三个三到八岁的小孩子紧紧的挤在一起，每个孩子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恐的颜色，一个个就像从灰窝里扒出来似的灰头土脸，最小的那个小男孩连件衣服都没穿，赤条条的，咬着手指靠在姐姐的怀里。就在这时，从屋里出来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大约就是那人的岳父、岳母了。那老汉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阿季的手，不停的摇晃，嘴里激动的说道：
“小恩人，你可是个大好人呐。”
说着，老汉就要下跪，阿季赶紧伸手拦住：
“老丈莫客气，赶紧把你女婿扶到屋里让他好好养息吧。”
把那人扶进家里，阿季环顾屋内，空荡荡的，连个吃饭的几案都没有，真真的家徒四壁了。老汉把女婿扶进卧室，从里面传来几句女人的说话声，中间还夹杂了几声咳嗽，那一定就是那男人病中的妻子了。老汉安置好了女婿从卧室出来，问阿季：
“小恩人，你吃饭了没有，我让俺老婆子给你做去。”
“不了，老丈，我还要赶路。”
阿季实在不忍心让这个已经被贫穷洗劫一空的家因为感激自己而计划外破费。阿季从怀里随便抓了一把叮当作响的秦半两塞给老汉，也不等老汉继续说些感恩的话一扭身飞快的夺门而出了。
“恩人、恩人——你咋走了嘞？”
老汉追在阿季身后大喊。

稍微改：


。。。。。
阿季泣不成声。
“阿季，你也别难过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让我最后交代你两句，”真人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者也。希望我老人家说的这几句话你能好好记牢，对你将来的事业会有极大的帮助。”
“谢真人的金玉良言，阿季谨记，真人保重！”
“好吧，一路小心。最后一点，你要特别记住，一个真正的男人不但能忍，还要勇于担当。在责任面前，当仁不让，该出手的时候千万不要退宿。”玄一真人看了一眼阿季腰里挂着的宝剑，本想劝他一下别这么招摇，但又一转念，算了，年轻人嘛，有好东西了总想显摆，接着便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布囊，沉甸甸的。真人在掂手里抖了抖，里面传出来贵金属相撞的叮当声，听着就让人舒泰，“阿季，这里面是二十两金子和当百的大钱三百枚，你拿着路上花。别花完了，剩下的给你父母和家里的小辈们卖点人事——就是礼物的意思啦。”
“真人、这、这，我真的不能再收你老人家的钱了！”
“又来了不是？”老真人皱着眉头，“你娃咋这么扭捏嘞？这钱对我来说就是一堆石头，可有可无，可对你来说就是在社会上横着走路的本钱了。何况古人早就说了，穷家富路，你就拿着吧。”
阿季少不得再次把玄一真人给他的厚重盘缠接过来揣在怀里，这才郑重的又给玄一真人磕了三个头，恋恋不舍的往山下走去。
还是没见着芸豆姐姐。
当阿季第十七次回头，他生活了差不多四年的那几间草庐已经被山体和云烟遮挡住看不见了，一刹那间，阿季的心仿佛被掏空了。
姐姐，我还能见着你吗？
阿季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