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钧没有进去观摩，给自己泡了壶茶后，悠闲地坐了下来。
约莫二刻钟过后，屋内二人终于推门而出。当走在前面的裴云天移开身形，露出身后重新装扮的苏莲衣时，贺兰钧竟有刹那被惊艳到的感觉。
别出心裁的发髻、清新脱俗的妆容，明明五官还是那几样五官，但整个人却截然不同了。只见苏莲衣莲步轻移，施施然来到他面前福了福身，“奴家见过公子。”
贺兰钧向来对娴静温柔的女子没有抵抗力，此时不禁一阵的恍惚。心想：如果他一开始认识的苏莲衣就是这样，那说不定他真的会爱上她。

这个念头一经飘过，他突然反应过来：咦？我对美色还是有感觉的，看来我还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一旁的裴云天却不爽了，心想：我是要你对我的手艺叹服，可不是让你为这个女人惊艳的。
苏莲衣不知道这两个大男人的心里活动，笑着抬起头，恢复了一贯活泼的样子，“怎么样？我美不美？刚才照镜子的时候，我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贺兰钧被她的‘真面目’惊醒了，拍了拍她的肩，再次嘱咐道：“记住了，到时候千万别开口说话。”
一旁的裴云天掩了掩唇，暗笑自己刚才无谓的醋意。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苏莲衣就算打扮的再美也还是那个苏莲衣，不足为惧。
“师父觉得怎么样？我的这款妆容足够参赛了吧？”
“娇花照水、美不胜收。明天就由你来上妆吧，反正我现在名义上只是你的助手。”
“看来女皇陛下真是多虑了，我上次只是稍有不慎才会输了比试。论实力，我怎么也不会输给一个番邦女子。只是劳烦师父出动，却没有一展身手的余地了。”
贺兰钧噙着笑意，起身走到桌前，当着他的面掀开了桌上的金盏。霎时，一股冷雾争先冒出。
裴云天挥了挥薄雾，朝里望了一眼，看见一条几近透明的小虫子躺在里面，疑惑道：“这是何物？”
“这是天山冰蚕，我花费良久才养育成功。它能吃掉人脸上的死皮，让肌肤焕然一新、宛若初生。”
“哇！这么神奇。”苏莲衣忍不住惊呼，试着用指尖碰了碰那只冰蚕，“好冰哦。”
贺兰钧怕外面的温度影响到冰蚕，重新将盖子盖上，“无暇的肌肤本身就是最好的妆容，如若不然，厚重的脂粉也掩盖不住疲惫的脸色。有了它，便能使你的妆效达到完美。”
裴云天摸了摸鼻子，有些赧然，“原来师父早就准备好了。”
贺兰钧自信满满地一笑，“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第四十三章：斗艳
第二天的御花园，宫人们很快布置出了场地。相应的茶水、点心，以及纳凉用的冰块，全都准备妥帖。这次的比试，除了女皇陛下做评判，另有几位大臣前来观赛，此时一一入场就坐。
苏莲衣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阵仗，不禁有些怯场。贺兰钧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带着她来到了席位，坐在了裴云天的身后方。
“这次楼兰使者远道而来，不止带来了楼兰国王对我朝的赞誉，还带来了楼兰最好的美容圣手。今日我大周和楼兰在此切磋技艺，无论哪方胜出，都希望两国一直交好。”
由女皇陛下发话后，比试正式开始。双方带着各自的演示者来到正中的空地，那里早已备好了所需的化妆工具和各色胭脂水粉。
裴云天和脱不花交换了一个势在必得的眼神后，各自开始动作......

两人私下早已练习了多次，此刻都是眼明手快，不多时就完成了各自的作品。
武则天看着面貌截然不同的两款妆容，心底又泛起了难。西域人特有的深目高鼻，配上魅惑的眼妆和荡漾的眼波，使得在场的男人无一不被吸引了目光。
而裴云天的妆容虽然细腻无暇、无可挑剔，可众人见惯了我朝素雅端庄的装扮，自然是对别具风情的西域女子更感兴趣。她固然是希望我方胜出，但不得不说，楼兰那边似乎更加吸引眼球。
裴云天将女皇陛下的迟疑和众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心里不禁打起了鼓。他已经失了先机，若是再输了此局，那第三局也没有再比的必要了。
此时座位上的贺兰钧突然起身道：“陛下，两位佳人一个清丽、一个美艳，实在各有千秋。倒不如让两人为陛下献舞一曲，也不辜负她们今日的盛装。一舞完毕，再请在座的各位大人共同投票，才不失公允。”
“好，那就依你所言。”
贺兰钧刚刚坐下，就被身旁的苏莲衣扯住了袖子，她面色焦急地小声道：“贺兰钧，我不会跳舞。”
“什么？！”贺兰钧闻言差点失声叫出来，但又马上压下了声音，“你驰骋声色场所居然不会跳舞，你也太不知进取了吧。”
“那人家是老板娘嘛，又不用亲自上阵。”
“管不了那么多了，你随便跳吧。”
“那怎么行，这样子我们输定啦。”
“你放心，我们比的妆容，不是舞姿，你尽管随便跳。”
苏莲衣还要再说什么，哪知就被贺兰钧推到了场中。眼看那名楼兰女子已经翩翩起舞，她只好随着音乐临时发挥。
在座的几位大人见她上蹿下跳、不时卖力地挥动手臂上的披帛，全都忍不住掩面低笑。
这状若疯癫的舞姿也让一旁的脱不花嗤笑出声，故意道：“裴大人，你们如此谦让，倒让我们有些胜之不武了。”

裴云天顶着巨大的压力站在太阳底下，额头上不禁冒出了汗珠。
贺兰钧见状，从袖口抽出了一条丝巾递给他。他们虽然不对盘，可外敌当前，也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裴云天有些意外地接受他的好意，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手上的动作一顿。他回看了贺兰钧一眼，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本来紧张的心情一下消散了。
一舞完毕，本该到了投票的环节，场上却出现了变故。由脱不花施妆的那位女子，眼周的妆容晕开了大片，不复起初美艳动人的模样。而反观苏莲衣，经过一阵蹦蹦跳跳，额上虽然也沁出了一层薄汗，整个妆容却依旧清透无瑕。
一切正如贺兰钧所预料的那样，裴云天脸上也重新挂上了笑容，上前一步朗声道：“女皇陛下，孰优孰劣，此刻高下立分。”
武则天满意地抿嘴一笑，看向脱不花，“楼兰圣手，你觉得如何？”
脱不花面带不甘，还想辩驳，却被一旁的使者拦下。他恭敬地一伏身，坦然道：“女皇陛下，这局我们认输了。”

“好！如今双方各赢了一局，那么就看最后一场定胜负吧。”
裴云天想了想，又请示道：“女皇陛下，楼兰的服饰与我大周风格迥异，放在一起也难以比较。不知陛下可否拟定一个主题？”
“卿家所言甚是。”武则天琢磨了片刻，手指抚过颈间的珠链，“那就以月光为题，五日后比试。”
结束后，众人各自散去。苏莲衣欢快地跑回贺兰钧身边，挽着他的手崇拜道：“钧钧，你真是太棒了！我就知道，只要有你在，我们一定可以赢的。”
裴云天拉开了她，故意插到两人中间，“注意你的举止，这可是在宫里，小心治你个失仪之罪。”
苏莲衣朝他瞪了一眼，又绕到了贺兰钧的另一边，“原来你让我们跳舞，是想看她脱妆，怪不得你说随便我跳呢。”
“夏日妆容最忌出汗，你事先用过天山冰蚕，肤质细腻无暇，只需要略施粉黛就足够完美。浓妆艳抹乍看之下的确比较打眼，却不能在烈日下久待，更何况是做剧烈的运动。”
“钧钧，我真是太佩服你了，你怎么永远都那么机智呢？我刚才可紧张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裴云天打断苏莲衣的废话连篇，绕回正题道：“接下来的比试，你想好了吗？月光这个主题，不够具象。除了白纱之类，也想不到其他相似相关之物。对方必定也是采用白色，要想脱颖而出不是易事。”
贺兰钧却满不在意地一笑，“本来我也觉得伤脑筋，可刚才看见女皇陛下的动作，就有了灵感。”
“动作？”裴云天脑中回想了一下，女皇陛下一直端坐在高位，似乎没什么多余的举止。直到贺兰钧用手在颈间比划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道：“是你送的那串明珠！我明白了。”
有此绝招，何愁拿不下第三局的胜利。一想到这儿，他不免兴奋，随即提出：“虽然有了灵感，但五天的时间还是很赶。先要定下设计，还要挑选布料，甚至上面的花纹图案都要费心思量。夜灵花只在半夜开花，为了不浪费时间，我们今夜就上山吧？”
贺兰钧嘴边的笑意一愣，实在不想与他单独相处，可为了比赛，只得勉为其难道：“好。”
一旁的苏莲衣听的云里雾里，插嘴问道：“你们在讨论什么呀？说出来让我听听嘛。”
贺兰钧好笑地弹了下她的额头，“你呀，不需要知道。”
“哼，你们这么小气，下次我可不帮你们了。”
“好好好，回去再说。”
“这还差不多。”
... ...

第四十四章：迷惘
傍晚时分，裴云天准时来到人面桃花的后门处接贺兰钧。虽说夜灵花半夜才开花，可夜里赶路危险，是以他们必须早早出发。
不过当贺兰钧看到裴云天独自驾车前来的时候，还是意外了下。
“怎么是你驾车？”
“不然是谁？”
“就我们两个上山吗？”
“夜灵花可是我们的秘密武器，为了不泄露出去，同行的人当然越少越好。”
贺兰钧愣了愣，无话可说。他现在没有仆人可带，总不能拉着苏莲衣一个姑娘家上山吧。
裴云天看他迟疑的态度，笑着调侃道：“师父该不是怕和我单独相处吧？”
果然，贺兰钧被他一激，立马撩起袍角，利落地登上了马车。裴云天笑着放下车帘，甩下了马鞭，“驾！”
马车动起来后，车里的贺兰钧无聊地发起了呆。无意的一个伸脚，不知踢到了什么东西。垂眼一看，见对面车座底下放着一个背篓，里面装着零零散散的小东西。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地朝郊外驶去，他脑中也跟着晃过一些以前的画面......
“师父，先吃点垫垫肚子，一会儿到了山上可是很费体力的。”
“你这是去采药，还是去野餐啊？”
“有备无患嘛。”
记忆中，裴云天总是笑得一脸讨好，虽然有着投机取巧的小聪明，但也的确事无巨细地照顾他周全。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有些讽刺。
贺兰钧哂然一笑：他那时的演技可真好......

这次马车没再出现什么意外，一路顺利到达了山顶。贺兰钧显然又在车内打了个盹，下了马车才知道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裴云天将马匹在树下拴好，走到车厢后，和他肩坐着。他赶了这么久的路，双臂不免疲累，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道：“看来又要等上几个时辰，好在我全都准备好了。”
说着从车内拖出背篓，细数道：“锄头、薄毯、火折子，还有点心。马车上有软座可以将就一晚，应该比上次潮湿的山洞要舒服些。”
说了半天，不见身旁的人搭腔，他只好识趣地闭上了嘴。
一时间，只听到山间虫鸣......
两人枯等了许久，贺兰钧终于忍不住道：“我去附近看看。”
裴云天见他起身，自己也坐不住了，“天这么黑，我陪你去。”
“不用，今晚月光很好，我想一个人散散步。”
见他执意，裴云天从背篓里拿了一支火折子递给他，嘱咐道：“小心点。”
贺兰钧‘嗯’了一声，便走开了。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裴云天重新坐回了后车厢。他抬头看着夜空中繁星点点，觉得贺兰钧就如同那些星星。看似触手可及，可是当你真的伸手，就会发现他们离你有多远。
他知道对方不想和他独处，才会借口离开。此时更加怀念起以前在山洞相拥而眠的情景，却也知道那段时光早已在记忆的长河里远去......

贺兰钧独自走了许久，胸中的憋闷才渐渐消散。现在他和裴云天的关系就像湖泊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其实那些泥沙全都沉积在湖底，稍有搅动，便浑浊不堪。
对他而言，裴云天是一个十足的掠夺者。他的身家、他的地位、他的清白，无一不被强取豪夺。可这些日子以来，代表欲/望的梦境将他陷入尴尬的境地，让他连恨都不能恨得理直气壮。他不是一个极端的人，从未想过去报复什么，曾经只愿老死不相往来。可生命中的某些人，偏偏避无可避......
他揣着满腹心事，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突然勾住了什么绳索，引得身体一绊。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人从身后扑倒在地，耳边同时传来一声：“小心！”
他勉强转过身，就见裴云天覆在他身上，正要挣扎着起身，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头顶上方破风而过。
夜色中瞧不分明，但猜想应该是短箭一类，看来是他刚才不小心触到了猎人的陷阱。不过话说回来，裴云天能及时出现，难得一直暗中跟着他？为什么？是担心他吗？
在被扑倒的时候，火折子就灭了。两人的表情融在夜色中，一时间，谁也没有动。
“往日你殷勤备至，可有过一分真心？”
脱口问出的瞬间，连贺兰钧自己都诧异了一下。这句话，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裴云天也被触动了心弦，不禁靠近了些，耳语道：“或许比我以为的...还要真心...”
似是喃呢的语气，将最后的字眼化在口中。霎时间，夜空里的星星仿佛都落进了花丛，周围星星点点的亮了起来。
贺兰钧毫无预兆地看进了裴云天的眼中，对方深情的眼神令他迷惘。为什么这个人做尽恶事，还能露出这样的眼神？
他最终还是推开了他，坐起来身来。凝滞的时光重新流动，刚才的一瞬仿佛只是幻觉。
裴云天掩下眼底的失望，也起身陪他静坐着。周围簇簇绽放的夜灵花，美丽而迷眼。难得有这么静谧的时候，他突然想把自己的心里话全都说与他听。
“师父，其实我......”
贺兰钧抱膝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些，有些不敢听他接下来的话，慌忙撑着草地起身道：“夜灵花都开了，我们快些摘吧。”

两人几日来闭门不出、修修改改，终于到了比试的这一天。为了切合主题，这天特意选在夜间比试。
所谓远来是客，还是由脱不花的人率先登场，为大家表演月光之舞。而早早落座的苏莲衣罩着素色的披风，将里面的新衣完完全全掩了起来，很好的保持了神秘感。
脱不花的设计依然保持了楼兰的特色，风情摇曳的头纱和翩然生姿的喇叭状裙摆。一双白皙的赤足，一登场就抓住了人们的目光。
随着女子的垫脚旋转，脚踝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白裙上精致的刺绣，全都以银线完成。配合腰间晶莹剔透的水晶链子，的确好似撒了一身细碎的月光。
不得不说，西域女子的舞蹈的确让人如痴如醉，一舞完毕，掌声如雷。
在大家还在回味的时候，裹得严严实实的苏莲衣登上了台。刚看完对手美轮美奂的舞姿，她心里不免有些压力。但收到贺兰钧鼓励的眼神后，还是兀自镇定了下来。
随着琴声响起，她拉开颈间的系带，一个惊鸿般的旋转，身上的披风脱落，华光毕现。众人瞬间睁大了眼睛，视线全都落在她手臂上。
薄如蝉翼的白纱披帛不知被施了何种法术，散发出美丽柔和的光芒，在她翩翩旋转的动作下，犹如一条流动的星河。再看那云锦裁制裙身，光滑垂坠，身上以飘逸书法写下两行小诗：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配上此情此景，让在场的人都有感仙女下凡。
腰带上缝着的碧玉薄片，中和了一身单调的白色，和头上的玉钗遥相呼应。都说金缕玉带，如今玉带衬着银辉更显清丽脱俗。
曲终，苏莲衣以攘袖邀月的动作做了最后的定格。事实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她跳了些什么，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身上的衣服。连武则天也忍不住惊叹道：“妙！真是太妙了！贺兰钧，你是怎么做到的？”
被点名的贺兰钧上前一步，谦逊道：“小小技艺不足挂齿，裴大人另为陛下设计了凤凰金缕衣，相信不日就能献给陛下。”
“好！两位有心了，朕真是迫不及待想看了。”
“陛下，那今日的比试......”
“楼兰圣手别出心裁，想到以水晶的剔透比拟月光。不过你们的设计实在绝妙，这一局赢得当仁不让，相信楼兰圣手应该没有异议。”
脱不花咬了咬唇，输的心服口服，“不愧为盛世大周，女皇陛下身边人才济济，楼兰的确再无敬献圣手的必要。”
武则天闻言，龙心大悦，笑道：“两位使者远道而来，就请多留些时日，让朕一尽地主之谊。”
“感谢女皇陛下盛情，我们也想领略一下大周的风貌。”
“好！让我们举杯，宾主尽欢。”

回去的路上，脱不花还在想着那件发光的衣服。任她怎么琢磨，也想不出其中奥妙。
与她同行使者也感叹道：“起初斗香，你还道那裴云天不过如此，想不到他这么厉害。”
脱不花却嘲讽一笑，“真正厉害的，是他身边那个叫贺兰钧的人。”
“哦？何出此言？”
“你没注意到吗？一舞完毕后，女皇陛下最先叫的是何人的名字？我敢打赌，这件作品定是出自他之手。”
“不过到底是我们输了，大周的技艺的确比我们高明。”
“你叫人密切关注那个叫贺兰钧的人。”
“你想做什么？”
“我在楼兰从无敌手，此人却处处胜我一筹。如此技艺，难道你不为之好奇吗？”

听到两人异口同声的回答，武则天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对这次的胜出做了一番嘉奖后，就让他们退下了。
一直站在一旁的张易之微俯下身，不解地问道：“女皇陛下方才的这番话，看似是想劝解两人之间的矛盾，可又抛出了太医令这个诱饵，这不是让他们相互竞争吗？”
“贺兰钧的确是聪明人，他教出来的徒弟也不遑多让。还记得裴云天当初告他的那一状吗？”
“他曾说过，贺兰钧没有尽力为女皇陛下根治烦恼，是希望陛下一直依赖于他。”说到这儿，张易之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陛下是希望借着两人的竞争关系，让他们使尽解数？”
武则天拍了拍他的小脸蛋，笑道：“有竞争，才会有进步。”

是夜，武则天敷上贺兰钧的玉容粉后，躺在小榻上小憩。玉容粉中的冰片有芳香避秽、清新爽洁之效，正适合这种闷热未消的夜晚。
宫女在她旁边点燃了宁神香后，便退了下去。偌大的殿中，清静无声。就在她舒适的快要睡过去的时候，突然听见窗扇响动，睁眼便见一个黑影翻窗而入。
“啊！你是何人？”
武则天受惊而起，大叫着后退。可来人轻功颇高，转瞬之间，对方手中的剑就到了眼前。她手撑着身后的妆台，慌忙间拿起上面的脂粉盒子砸了过去。一时间粉末飞扬，恰好撒到刺客的眼睛。趁着这时，她连连后退，不忘高声呼救。
“来人，有刺客。”

武则天见此变故也是一惊，见那刺客已经逃之夭夭，怒道：“搜索整个洛阳缉拿刺客，生死不论。”
“是！”
待侍卫们退下后，值夜的公公带着宫女们一拥而入。武则天看着重伤倒地的张易之，冲人喊道：“即可传贺兰钧、裴云天前来。”
贺兰钧和裴云天提着药箱赶到的时候，张易之已经被移到了榻上。在场的除了武则天和连夜被宣进宫的宰相夫人——也就是张易之的表姐之外，还有楼兰的两位使者。
他二人本是一道来觐见女皇陛下，谁知刚好碰见此事。脱不花为此还献出自己制作的回魂香，帮张易之吊住了最后一口气。
“参加女皇陛...”
“行了，这个时候还行什么礼，你们快看看人怎么样了？”
两人分别上前查探张易之的脉搏和伤势，都觉得情形不容乐观。裴云天如实回禀道：“回女皇陛下，刺客的一掌震伤了张大人的心脉，恐怕...回天乏力。”
宰相夫人一听此言，几欲昏厥过去，幸好有身旁的宫女扶住。武则天也不无遗憾道：“易之是为朕而受的伤，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裴云天得张易之多番帮忙，平日里烦恼他的纠缠，此刻一条人命即将逝去，也不免叹息。可心与脑都是人体主宰，心脉一断，神仙也难救回。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地看向了贺兰钧，总觉得也许他会有办法。
一旁的贺兰钧兀自沉思片刻，终于开口道：“微臣有一法子也许可救，但只有三分把握。”
在场的人一听，都把视线转到了他身上。
“哦？是何法子？此时无需顾忌，尽管说来听听。”
“回陛下，是换心之术。”
“换心？朕闻所未闻。心长在体内，如何能换？”
“只需取一刚死之人的心脏，再由微臣开腔换心即可。”
裴云天闻言，立即在脑中思考着它的可行性。一旁的脱不花和身旁的使者交换了个眼神，也若有所思起来。
而守在榻前的宰相夫人却大惊道：“你是说剖开他的身体？不，你一定是疯了，这样如何还能活命？女皇陛下切勿听信这种荒谬之言。”
“人体经络微妙而复杂，微臣的确没有十全十的把握，不过换心之术并非无稽之谈。”
武则天站在贺兰钧和宰相夫人中间很是矛盾，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裴云天却上前表态道：“陛下，我相信贺兰大人。”
“哦？难道你也知道换心之术？”
“微臣不知，但我绝对相信我师父的医术。”
贺兰钧闻言一愣，他想不到裴云天会在这种时候站出来。有时【信任】比任何溢美之词都来的动听，尤其在所有人都质疑你的时候。
裴云天见武则天还在迟疑，急切道：“陛下，都到了这种地步，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再犹豫，张大人可就真的不行了。”
听他这么一说，宰相夫人用帕子拭了拭泪，也不再坚持。横竖也只能这样了。
武则天当即道：“来人，即刻取一具天牢重犯的尸首来。”

第四十七章：换心
因为事态紧急，底下人也加快了手脚，不多时就抬来一具尸体。
“陛下，这是明日午时三刻判了斩首的罪犯，依陛下之意提前处决。”
贺兰钧上前探了探尸身的颈间，脉搏已断，但身体还有余温。
“容不得耽搁了，快抬进去。”吩咐了侍卫，转头又对众人抱拳道：“手术进行中不容干扰，还请各位回避。”
武则天身旁的公公闻言劝道：“陛下险遭行刺而受惊，又劳累了这许久，还是早些歇息吧。”
宰相夫人虽然心急，但由于尊卑之道，也应和着，“是啊陛下，圣体要紧。我代易之谢过陛下的垂爱，这里有贺兰大人他们就行了。”
武则天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也罢，那朕就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马上通知朕。”
众人恭送了女皇陛下后，也陆续准备回避。宫女们为他们准备了隔壁的房间等待消息，顺便稍作休息。脱不花还想逗留，但苦于没有由头，只好跟在宰相夫人身后离开。
贺兰钧打开自己随身的药箱，回头叫住了走在末尾的人，“裴云天，你留下来帮我。”
被点名的裴云天有些雀跃，能观摩这样的手术对他受益良多，何况这也是贺兰钧信任他的表现。
他应了一声后，即刻脱下外套，换上了手术袍。见贺兰钧正忙着准备工具和药物，他走过去将另一件袍子披在他身上，然后接替过他手上的准备工作。
贺兰钧看了他一眼，随即穿好衣服，戴好手套。他上前探了探张易之的脉搏道：“这楼兰的回魂香还是有些用处的。”
“药品都准备齐全了，他现在昏迷着，还需要用麻沸散吗？”
“这手术非同小可，若中途被疼醒，稍一挣扎，就会出现差池。为保险起见，还是将人迷晕了吧。”
“好。”
等到一切就绪后，贺兰钧终于执起了手术刀。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拿刀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裴云天见状，担心地问道：“怎么了？”
“等下剖开他的身体，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突发状况，你在旁边要时刻注意他的脉象。”
“难道你以前从未做过此类手术？”
“没错。秘籍上记载的换心之术极为复杂，我虽然看过不下百遍，也早已熟烂于心，但一直没有机会尝试。这是首例的换心手术，所以我也不敢保证会出现什么状况。”
裴云天惊讶于他的大胆，连带着自己也更加紧张起来。
贺兰钧用左手稳住拿刀右手，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始下刀......

当内里的心肝脾肺肾一股脑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裴云天几欲呕吐。虽然帮人动刀美容的次数不在少数，但这么惊骇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看着贺兰钧紧锁的眉头和满布汗水的脸庞，他强逼着自己压下生理反应，赶忙拿过一旁的纱布，在旁吸取涌出的鲜血。
不知不觉，手术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如此精神高度集中的工作，让两人甚至顾不上眨眼。期间，当张易之的脉搏一度停止的时候，他们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死一线，与阎王抢人。
直到情况逐渐稳定，贺兰钧才松下了紧绷着的神经。裴云天见状，赶紧接过他手里的镊子与针线，帮他完成最后的缝合工作。
等到一切结束，胸腔里的心脏稳健跳动的时候，两人终于相视一笑。整个过程虽然异常艰险和辛苦，但那种成就感是金钱和权利无法带给你的。裴云天虽然只是参与辅助工作，但已感与有荣焉。
听到张易之安然无恙的消息，宰相夫人大呼奇迹，对贺兰钧再三道谢。站在门口观望的脱不花得知了结果，也不动声色地离开。
折腾了这许久，眼看就要天亮。宰相夫人见张易之未醒，自己先行回府梳洗换衣，准备稍后再和夫婿一起入宫探望。
而忙活了半夜的贺兰钧和裴云天却还不能离开。术后的几个的时辰至关重要，他们必须等人醒了才放得下心来。
“麻沸散的药效还有许久才过，师父先休息会儿吧，这儿有我看着就好。”
贺兰钧闻言坐了下来，第一次进行这么长的手术，不止眼睛酸痛，就连太阳穴也抽抽的疼。
裴云天见他不适的模样，走到他身后为他按摩起了头部。贺兰钧本想阻止，不过他按摩的力道实在舒服，便也听之任之。没想到，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起来。
裴云天感觉到胸口一沉，低头就见贺兰钧的后脑勺靠着他睡了过去。他怜惜地抚了抚他眼下的青黑，将人圈在怀里......

贺兰钧是被张易之的一声嘤咛给惊醒的，正待起身，却发现自己被人圈在怀里。起来的动作被横在身前的手臂一阻，身势反倒往后倒了倒。
他这一动，连带惊醒了裴云天。两人都下意识地看向对方，却因此造成了这种脸贴脸的窘况。
贺兰钧感觉自己的嘴唇不慎擦过对方的脸颊，跟挨了烫似的，立马转回了头。拿下身前的手臂后，快步走到张易之的榻前，借着给他检查身体，掩饰自己脸上的烧红。
刚刚转醒的张易之，看着眼前移动的模糊人影，脑中一片茫然。待适应了一下殿内的烛光，眼前的景象才逐渐清晰，随之清晰起来的还有身体的痛感。他咬着下唇，回想起自己被刺客袭击的那一幕，总算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裴云天稍事清醒了一下，也随即走了过来。他俯下身，用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看得清眼前的东西吗？还记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张易之动作迟缓地点了点头，还无力说话。贺兰钧替他检查完了伤口，又探向他的颈脉。
“脉搏平稳，也没有发热等不良症状，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裴云天见榻上的人一直未出声，温言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张易之皱了皱眉，嘟囔一声：“人家好痛......”
贺兰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知道撒娇，那就是没事了。好了，叫宫里的太医帮忙照看着吧，我都困死了。”
裴云天知道他受累了，正想送他回去，却被张易之拉住了手，“云天，你留下来陪我。”
贺兰钧看着牵着的两只手，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些碍眼。他低下头，自顾自收拾好了东西，自行离开了。
裴云天看着他的背影抬脚想追，但听到张易之呼痛，还是无奈地坐了下来。
“你刚做完手术，最好不要乱动。”
“谁让你这么小气，陪我一会儿都不愿意。”
“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可是真的好痛嘛，我怎么睡得着。”
“你身上开了那么大一个口子，痛是一定的。我待会儿让太医在你的药里加一味止疼散，聊胜于无吧。”
张易之只道自己受了重伤，却还不知自己换了心。听他一说，低头往衣襟里看了一眼，惊呼道：“这么长的伤口，像爬了条蜈蚣似的，丑死了。”
死里逃生，在意的却是这个，这张易之果然是爱美成狂。裴云天不禁失笑，“祛疤只是小事，目前先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再说。”
“哦，那我就放心了。”张易之松了口气，由衷感激道，“这次多亏你们救了我？”
“是贺兰钧的功劳，我只是从旁相助。”
“到底是你师父，你跟他比，道行还是差了些。”张易之随口一说，却见对方却变了脸色，笑道，“怎么？我夸他，你不高兴了？”
“他之所以比我厉害，是因为他有一卷我没看过的秘籍。”
张易之闻言也来了兴趣，“什么秘籍？”
“以前我在密室偷学时，看到他取出过一卷秘籍，但平时都锁在箱内，我一直无缘得见。他被罢免官职后，府中一切如数归我。我曾试图打开那箱子，可上面有一把九心玲珑锁，我一直无法破解。我也想过干脆毁了箱子，取出秘籍。可那箱子也不知是何金属制成，硬是打砸不开。后来......”
裴云天顿了顿，看了眼张易之，继续道：“你知道的，后来贺兰钧被我带回了府中软禁。但想不到，他和管家里应外合逃了出去。离开时，不但毁了我给女皇陛下制作的玉肤膏，还趁机取走了箱子里的秘籍。”
张易之听的入神，倒忘记了几分身体上的疼痛。看着对方陷入沉思，不禁发问道：“你现在该不是在打那卷秘籍的主意吧？”
裴云天闻言眼神一闪，像是被人戳穿了心事。他的确觊觎那卷秘籍已久，本就猜想上面一定记载了高明的美容之术，这次见识过换心术后，才知道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厉害。
张易之和他合作许久，最是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代表了什么。他虽和贺兰钧不和，但说到底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无非是因为贺兰钧以前目中无人，对他多番出言不逊。后来贺兰钧被贬为庶民，他也算出了一口恶气，没有再为难的必要。何况，这次他救了自己的性命，他也不想再和裴云天算计他什么。
“这些日子，我看你和他同出同进，以为你早就打消了和他作对的念头。”
裴云天不置可否地笑笑，他之所以不再动他，是因为他早已不是那个任他揉捏的贺兰钧了。当然，他对以前发生的事不是没有后悔过，但凡有一点可能，他也不会选择霸王硬上弓。
这些时日，他们的确有很多共处的机会。虽然不至于让贺兰钧爱上他，但至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排斥他。他也想试试看，随之下去能否软化他的心。直到听到他说想娶苏莲衣，他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他现在也相通了，贺兰钧就是那样的性子，你不逼他，他永远不会乖乖就范。更何况，两人现在一起共事，他虽然暂时还保有首席御医的位置，但如果贺兰钧永远胜他一筹的话，他的处境只会越来越尴尬，女皇陛下迟早不再需要他。到时候，别说得到贺兰钧，就连站在他面前，与他作对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就算对不起，他也要再做一次。
张易之见他不语，追问道：“你不是喜欢他吗？再打他秘籍的主意，不怕他更加恨你吗？”
“你不会懂。”
裴云天抛下了这句话，从榻前起身。张易之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啧，这迂回的爱情真让人牙酸。”

宰相府的宴会主要是为了庆祝张易之的康复，所以除了贺兰钧和裴云天外，只请了几位平时与张易之交好的官员。
宰相夫人想起当日自己对贺兰钧的无礼，首先举杯致歉道：“这次多亏了贺兰大人，易之才保住了性命。当时贺兰大人提出换心之术，我还百般不信，差点耽误了治疗。现在想起来，真是惭愧。”
贺兰钧也赶忙站了起来，用面前的酒水回敬，“夫人言重，换心之术本就史无前例，常人乍闻之下难免震惊。”
宰相大人一派和气道：“说到底还是贺兰大人的医术高明。来，咱们共饮此杯。”

就在他惆怅的时候，借着小解出去了一趟的李响，重新回到了他身后。见众人都没有把视线放到这边，俯身到他耳边小声道：“大人，穆山没有得手。”
“我知道了。”
裴云天皱了下眉，暗恼事事不顺。可随即又换上一副标准笑容，拿起自己面前的雪郁香，朝贺兰钧走去。
宰相大人见他走了过来，也招呼道：“裴大人快来喝一杯，这次易之痊愈，也少不了裴大人的功劳。”
裴云天客套的推辞着，“在下不敢居功，这次全凭贺兰大人妙手回春，大家应该敬他才对。”
“说得对，贺兰大人的技艺简直旷古烁今，令在下深感佩服。”
贺兰钧不知道裴云天今天何以突然谦虚起来，不过面对大家的盛情他也不好推辞，只好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大家的敬酒。
裴云天见他酒杯空了，立马替他满上，“来来来，难得大家聚在一起，今晚就饮个尽兴。”
张易之因为有伤在身，所以不宜饮酒。除了刚开始略表心意的喝了一口，早早退出了圈子。这会儿他坐在一旁，将裴云天不住劝酒的举动看在眼里，知道他定然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看着贺兰钧脸上逐渐浮上红晕，他坏心眼的没有横加阻止。这日子过得有些无趣，他倒想看看这两人最后折腾出什么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