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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史编年三部曲之一-武王伐纣》

楼主:苏穆2020  时间:2020-03-08 14:22:37
这部作品,不是传统的历史小说,更不是泛滥的玄幻小说。如果一定要给这部作品的类别下个定义,我更倾向于“历史神话”。
本来,一直希望这部作品能够以更为传统的方式来到大众视野里的,但是因为种种原因,终究没能实现。经历了2020年的严冬,我觉得不应让“她”再等待下去了。
就这样让“她”与大家见面吧。

苏 穆
楼主:苏穆2020  时间:2020-03-08 14:22:37
自 序

2010年,笔者因公到西安学习,闲暇之余常探迹怀古。原本就对历史颇感兴趣的笔者游历秦汉陵园、法门寺、青龙寺等胜迹,如饕餮之徒饱享盛宴,对思想史和宗教史等内容更为痴迷。之后陆续阅览古朗士、詹姆斯·弗雷泽、马克斯·韦伯等社会学先驱的经典著作,始觉若想真正理解历史时期人物言行和社会现象,必须先理解当时的社会思潮及习俗风尚。
时至2012年,笔者尤其醉心于殷商文明,不禁萌发了写一篇关于殷商故事的宏愿。无论是中国社科院的《商代史》等现代考古成果集合、民族出版社的《中国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等人类学研究成果,还是顾颉刚、张光直等先辈大师论述先秦文化的经典著作,亦或巫鸿、郭静云等当代前沿学者的精彩论述,不断给予笔者丰富的启示与灵感。创作之初,笔者两赴河南安阳,那座三千年前神秘宏伟的地下古城,更坚定了笔者的创作决心。
在对作品反复地构思与重建过程中,笔者逐渐以三个主要问题为引领,确定了创作主题:
一是希望能尝试弥补古代中国缺乏长篇史诗的遗憾。古希腊文明不乏以《伊利亚特》《奥德赛》为代表的长篇史诗,奥林匹斯众神、特洛伊、阿尔戈等古代神话,赫拉克勒斯、阿喀琉斯等英雄故事,至今仍在为西方文学和影视创作输送源源不绝的优质素材。古埃及、古印度的神秘主义元素,或通过《圣经》《亡灵书》等宗教典籍,或通过《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这样的长篇史诗得以集中传承。这些不同文明的经典虽形式各异,其本质都是集中阐述了人类蒙昧时期,对世界本源和人类本性的探索与解读。而反观中国,目前尚未发现类似的长篇史诗或是宗教典籍传世。夸父追日、女娲补天、黄帝与炎帝之战,听似耳熟能详,却都是割裂的短篇,不得不说是一大遗憾。笔者在这部以商周时代为主题的作品中,以龙的神话为主线,将古代中国创世神话、洪水神话、始祖神话、战争神话等母题,通过大量插叙和倒叙的形式进行了整体编排和重构,将故事的维度扩展至伏羲女娲、仓颉造字、炎黄之战、大禹治水、商汤灭夏等领域,尝试将诸多中国神话遗珠,拼接成一篇完整的史诗式长卷。
二是希望尝试重现古代中国社会崇尚神秘主义和忠诚勇武的多彩画卷。《诗经》中那些崇尚引戈执盾的封建武士和喜好精食美玉的雍容贵族的鲜活形象,经过漫长的历史演绎,早已被异化为了千人一面的单调脸谱。先秦时期丰富多元的民族文化激烈碰撞融合,更是被解读成了千篇一律的圣人故事。今日之作品倘要再现商周风骨,比之单纯复原商周的生活礼俗,更应注重充分体会古人出于对自然力量和未知领域而产生的神秘想象,充分把握以血缘关系为核心而构建的社会关系,充分理解以忠诚于血缘团体为基本社会价值规范的伦理观和价值观。笔者希望通过着力描写占卜、祭祀、战争等商周时代至关重要的社会活动,借用阴阳、五行、理气等后世中国的核心文化元素,立足于人物的历史视角,通过故事来演绎商周社会对生死的态度、对世界本源的认知、对人与超自然关系的定位等等问题,尽可能做到以“既尊重历史精神,又不完全拘于写实”为原则,力求与商周时代的君王、武士、巫祝等各个阶层精神风貌的“神似”。在叙事方式上,笔者借鉴了当代美国影视作品中惯用的倒叙、插叙手法,在全篇中安排了多篇大时间跨度的独立章节,以串联故事和丰富故事的维度。在战争场景描写中,尝试运用了类似于西方古代战纪式的笔法,着重从布阵和行动的角度刻画战争过程。这种大胆尝试,目的是让故事可读性更强,创造更多的想象空间,然而商周之交年代久远,缺乏史料佐证,许多具体细节已无从可考,其中必然有拙漏之处,欢迎各位方家批评指正。
三是尝试以新的创作形式对中国明清演义小说风格进行批判性反思。自明清以降,古代中国传统社会结构被冲击重构,扁平化和平民化的社会成为主流。传统的血缘团体不断收缩规模,制造了越来越多的市井人口,通俗易懂的演义小说蓬勃发展。《三国演义》中仅凭义气相投就结为兄弟、甚至可以分享政权的刘关张,《水浒传》中以“替天行道”为名结伴杀人越货的草莽英雄,正是顺应了当时的市井文化和流民文化的完美想象。时至今日,这种“通俗性”所导致的局限性越来越明显,主要体现在与现代故事文本相比较,故事文本叙事角度单一、情节平铺直叙、人物形象严重脸谱化等短板尤为明显。窃以为,这正是当前“中国故事”在影视改编等领域难以与西方故事抗衡的关键因素之一。本篇尝试以全新的视角和维度,重新演绎武王伐纣的故事,那么自然无法回避同《封神演义》进行比较。融合了神话、宫廷、战争等元素的《封神演义》,其内核是中国天子神话的典型模本,其中关于有道君王在宗教领袖的帮助下代替失道君王的故事,实则是借用道家语言阐述“神王一统”的儒家故事。这部作者不详的流行小说大概成书于明代,距离二十世纪初在安阳发掘出殷商都城遗址,还差着数个世纪。考古学、人类学、历史学等现代社会科学知识,在那时更是无从谈起,书中连殷商都城在哪里都只能含糊其辞,又怎能展示清楚商周的真实风貌?以大众最为耳熟能详的姜子牙为例,《封神演义》中将姜尚描述为一名怀才不遇、埋没于市井屠牲编篓的贫穷老者,因为辅助天命所归的模范帝王,从而进入政治中心的故事,虽然很符合明清时代的听众愿景,但是与《牧誓》中那位威震各族的羌族酋帅,与考古学中那些善骑善战的古羌武士,显然相去太远。又以《封神演义》中作为纣王恶行重要罪证的“炮烙”“菜盆”为例,无论在已考证出的甲骨文中,还是考古发掘出的文物遗迹中,其实也根本无迹可寻,这种猎奇式的污名元素,事实上反而遮蔽了肃穆神秘的殷商真容。至于将明代才有的“总兵官”衔放到唐将李靖身上这样的类似“穿越”情节,则实在不便过多苛求了。本篇故事在创作中尽量尝试在史实和虚构中寻求平衡和统一:如何在神话元素的绚丽羽衣之下,刻画出信仰“视死如生”的古代精神世界,如何诠释“宗子维城”时代的古代社会关系,是笔者在刻画人物和构建情节时的基本考量。对超自然力量高度精神依赖的社会生活,政治权力再分配过程中神权和王权的不断重塑,命运紧密联系又矛盾重重的君王与王子,忠诚与背叛不断因时而变的君主与诸侯,通过多重姻亲关系不断加强、又始终猜忌提防的政治血盟,这些早期人类社会的共性主题,也是笔者着墨的重点。笔者也运用了《封神演义》中的若干遗产,例如在传统神话中名声颇大的“杨戬”“哪吒”“雷震子”“闻仲”“比干”“妲己”等脍炙人口的元素,都在故事中进行了保留,但同时也是基于上述原则进行了重塑。这种颠覆性的创作尝试,难免可能有冒犯当今社会通行的观念旧俗之处,敬望海涵。
楼主:苏穆2020  时间:2020-03-08 14:22:37
楔子
一、鸣条之夜
元前1598年 10月11日 日落在即 鸣条山东麓 有狨氏旧墟
有狨旧虚残存于鸣条山东麓的一片高岗之上,数百具大小不一的石床断根环绕岗上,参差的断石上苔痕斑驳,粗壮干裂的枝蔓层层缠绕。
高岗正中,立着一座由浮雕着云气与波涛纹饰的橡木板合围而成的大帐,大帐周围跪坐着数十名十六七岁的窈窕少女。少女们均不施粉黛,头戴兰芝花冠,身穿黛色纱袍,手捧长短大小不一的长方竹匣。竹匣中不断渗出阵阵奇香,与此时高岗上的一派荒凉景象显得格格不入。
大帐顶端由茂密的松柏枝叶聚合而成,只是那些劲枝翠叶,并无梁柱依托,仿佛是凭空生在空中。霞光洒下,从帐顶投下道道细密光束,帐内一片光影斑驳。
帐中地面铺满细密松针,北首放置着一座雕云玉台,玉台上是由一对吞云吐浪的双头神龟托起的檀木王座,九尊铸绘着型如锐利长钉的神秘符文的金鼎,成品字型陈列于王座之前。
一名身着青色丝绸长袍,腰束竹甲,面色凝重的中年男子,在帐中赤着脚来回踱步,踩得松针沙沙做响。
男子十尺有余的身高已是世间奇有,不过更为奇特的是,则是他那细长到有些骇人的脖子与脸颊。男子的脖子只有成年女人小臂粗细,却足有三四掌长,颈上的脸庞窄长如马面,下巴微翘,鼓胀的双眼让眼眶显得尤为突出。男子鼻下两缕长长的胡须,自然蜿蜒左右分列,一颗颗细小的、圆润透亮的青绿色玉珠将长须,编成了细密的须辫。一枚翠如春苗的巨大玉扣,将男子垂于腰际的浓密长发,自然地笼于身后。
正当男子焦虑的神情越来越重之时,帐外玉石与竹甲相撞的声音清脆而焦急,一名老年武士不等帐外传报之声落地,就已经焦急地踏入帐内。
老年武士举手仓促行礼,手指东方,语气十万火急:“后上!履贼之师已至此不足十里,请早做决断!”
被称作后上的中年男子眼角微颤,几欲走出帐外,却最终还是停在了大帐门口,隔着木板围栏的空隙,踌躇东望。
山脚下,滚滚大河在夕阳中奔涌东行,泛起点点金光。滚滚波涛之下,仿佛藏有惊雷万千,虽目不及,却威不可测,势不可挡。
中年男子向东方敌营又望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冷冷问到:“可探明履贼究竟纠集了多少兵卒?”
老年武士:“履贼所率商士不足三千,然而纠集淮水各族部众,人数足有万余之众!”
中年男子语气愤恨,却掩饰不住其中的紧张:“商贼宵小鬼类,纠集些乌合之众,何足为惧!整肃九师,传令全军进击。定要在子夜前,将履贼叛军尽予灭之!”
元前1598年 10月12日 清晨 鸣条山下 九鼎已丧 快逃命去吧
狭促的山谷小道之中,笼罩着浓浓的白雾,纵使近在咫尺之处,视线也是一片模糊。
浓雾冰冷如刀,雾中每一次呼吸,仿佛都会将五脏六腑冻住似的。
山谷四周狂风肆虐,夹杂着阵阵厉鬼哭笑嗔狂,似是正在空中游弋寻敌,不知何时就会突入谷中。
青衣中年男子满眼血红,长发披散,手中紧握一柄黑曜石断矛,身上竹甲凌乱,数处伤痕清晰可见外翻的鲜红皮肉。
逃亡了整夜的他,正半倚路边的一颗松树之下,坐在覆盖在石块上的盾牌上气喘吁吁,急切地反复呵斥左右:“妹嬉何在?阿衡何在?”
男子身边众人无不眼神游离,噤若寒蝉。男子的喧嚣叱骂在清晨的一片冷寂之中,尤其显得突兀狂躁。
昨夜男子帐中的那名老年武士,此时已躺在藤筐之中,被抬至中年男子身前,只见他满脸血泪纵横,语气痛心疾首:“后上,事至今日你怎么还不醒悟?那妹嬉怨恨你专宠琬琰姐妹,数年来早与伊贼相互为奸,此时已经同投履贼去了。”
“难怪昨夜,九师阵前踌躇脱逃。”青衣中年男子沉吟许久,眼中光泽渐暗。
老年武士气息越来越弱,最后几近哽咽,伤口的血,也涌得更厉害了:“如今九鼎已失,后上还是速速退向尹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青衣中年男子口中如嚼金石,突然仰天长啸,眼中血色沁染了整个眼球,长长的脖颈左右摇摆,殊异于人:“我为神龙之后,怎会为鬼类所败?”
中年男子绝望哀嚎之声直冲天际,山谷外陡然寒风四卷,鬼哭声有如波涛逐浪,席卷而来,群山似乎都震荡了起来。
二、亳都圣林
元前1591年4月14日 凌晨 亳都城外
一片一望无际的桑林之中,一株株三十多人高的参天巨树笔直矗立,只是不少枝叶都有些枯黄干裂,呈现出衰腐之色。
桑林深处,并立着三座高耸的柴塔,塔顶远超四周巨桑冠顶,直冲入云。柴塔由一支支成年人手臂粗细的木条叠压而成。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木条之间,非但并无榫卯嵌合,也无绳索羁绊,却紧紧咬合在一起。
端坐正中一座柴塔顶端着一名中年男子,双眼微闭,气息平静,更显他那鼻梁高挺的面容尤为勇毅俊朗。他身上披着的丝质法衣,惨白如无遮皓月,法衣下摆处,绣着的一副醒目的黑色十字,随着轻拂的夜风,在迷茫的夜色之中来回摇曳,似是随云伴月。
塔下,数十名不过八九岁的贵族男童围坐四周。这些男童均双目紧闭,口中不住呢喃呓语,不断拾起身边粗细长短完全一致的木条,塞入柴塔基座之下。原来男童们手中的木条之上,均均匀地涂满了由松油和艾草调制出的油脂,油脂渗出的清新味道,混合在初春的夜风中,在桑林中散开股股奇香。
圣林内散落分布着十几对十二三岁的少女,吟唱声若有若无,仿佛是要让歌声躲避月光,在树影中潜行。
塔上的中年男子左臂单手向天,裸露出的手臂壮实强健,低声祈祷:“余子履为帝契之后,号为商汤,为革夏之命,祭率冥师,斩夏桀于鸣条。余倒错阴阳,使鬼乱道,无以配天,其罪在余一人。时至今日已大旱七年,人畜无活,祈求天帝,赐金龙判道,引天火涤余之罪,恕我族人。”
而他藏于法衣内的整支右臂,却是如死去数年的骷髅一般干枯,正散发出浓烈恶臭的死亡气息,有如正在腐烂的尸体多蒙上了一层腐臭开裂的皮而已。
商汤祷辞话音未落,天外云中传来隐隐惊雷之声,回荡在静谧的桑林之中,显得尤为清晰真切。
此刻的商国宗庙内,成汤的王后妇莘愁容深锁,尽管她的妆容仍是优雅严整,却掩饰不住自己此刻的紧张情绪。
天边惊雷阵阵、城外淮水怒涛滚涌、殿前妖风激卷之声声声入耳,令她的呼吸愈发沉重。
她身前的案几前,夏后九鼎一字排开,案几上放着一柄寒光凌厉的金色短剑。殿内火光微弱,夜色深沉,九鼎与金色短剑,却在黑暗中尤为显眼,露出不祥的冰冷光芒。
坐在殿下的,是一名脸型消瘦,凹眼钩鼻,身穿白色长袍的褐眼人。
褐眼人身边,立着一尊暗黄色的锥形陶罐。那陶罐不过三掌之高,罐腹处有一掌之粗,散布着实心黑色三角图案;两端则细如纺锤,缠绕着数圈黑色绳纹。
妇莘的眼神只是默默望着殿外的一片的漆黑,仿佛眼前并无旁人。那褐眼人也是默默静坐,目光自然平视前方,似是一名极有耐心的垂钓之人。
过了好一会儿,殿外的一片寂静之中,隐约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巫祝唱念之声,虽然那声音只是若即若离,似有似无,仿佛将殿内的沉寂,抻开了一道道裂痕。一股股深寒之气,陡然从地底四溢而出,殿内顿时冷若冰霜。
殿外的无尽黑暗之中,隐隐传来的断续滚雷之声,被阵阵劲风急卷而走,巫祝唱念的声音顿时被吞没无踪。
终于,妇莘镇定神情,对着褐眼人说到:“我早知黄氏是你伪称,也早知你定是伯夷后裔。”
那褐眼人也好像早有准备,神色不改,也不答话。
妇闻挺立腰身,坐姿仪容愈显威严,轻缓而决绝地说到:“如今刻不容缓,纵使你对我族心有不轨,但我仍求助于你。请将雕金之术,施法我身。”
褐眼人听到这里,面如塑刻的脸上似乎也有终于了些微澜:“你果真愿意,以世代之累负,换取这区区数年?”
“商汤若亡,我族何存?我又何在?”妇莘态度绝决。
“哈哈,哈哈哈哈哈!世人果真是愚昧不堪,甘堕于污秽邪魅之道!”褐眼人终于忍不住大笑出来。他的笑声,好像是已经被压抑了千百年似的,他那色如金纸的脸皮下,突然隐隐映透出密密麻麻、形如细锥纵横叠错的古老符文。
“望你法成之后,趁我尚有理识,速速西逃。我商人不亏欠人情。”妇莘愤怒的目光一闪而过,旋即又平静下来,尽褪了身上的白色长袍,全身赤裸,双臂侧张。
褐眼人冷笑一声,眼中尽是复仇的快感,不屑地冷笑一阵,袖间突然寒光点点,十余枚金针在手,身边的暗黄陶罐,在地上凭空旋转起来。
随着地上陶罐急旋,那褐眼人颈部青筋暴鼓,四周迅速爬满了与脸皮下相同的符文印记,符文发出阵阵银光,透过皮肤星星点点,仿佛正随着血管涌动起舞起来。
楼主:苏穆2020  时间:2020-03-08 14:22:37
一、夜祭玄鸟
元前1048年6月21日 21:00 朝歌 鹿台
鹿台是一幢巨大的土基木殿式建筑,仅厚实的夯土台就足有四十步的高度,土台外侧覆以一块块十余步见方的玄黑大理石块,使这幢殷商新筑的巍峨祭神天台,闪耀着神秘肃穆的光泽。
鹿台上的平台足有百余步见方,一根根三、四名成年人都无法环抱的巨木,将仿佛时刻准备冲入云霄的摘星阁推入高空。巨木上密集地缠绕着一圈圈粗壮如成人手臂,遍铸云雷纹饰的厚重青铜环,让摘星阁顶端陈列着的盘庚巨鼎,显得愈发威严不可莫测。
这里便是商人的新王城-朝歌的中心。
七年前,当帝辛,也就是被后世以纣王之名而熟知的最后一位商王,宣布修建这座宏伟新王城的决定之时,整个大邑商内仍然充斥着不少的怀疑与流言。
帝辛对于朝歌的大胆规划,意味着王族贵戚要迁出盘庚建立的王城,改变商人数百年来的习俗,将宅邸迁移到远离宗庙与墓地的新城,不再与逝去的先祖和故亲生死混住。更为甚之的是,帝辛还宣布要将盘庚迁都大邑商时所铸的巨鼎,迁置于新王城朝歌的鹿台之上。
原来自从盘庚定鼎洹水,殷商王族们就一直确信,盘庚巨鼎是确保王城永固和神灵永佑的镇国重器。迁鼎之策,对于世代虔诚侍奉玄鸟与祖先的商人来说,实在是太过大胆,一度引起了巨大的争议。
时年二十五岁的帝辛,尽管刚刚带着征伐淮夷的大胜与重夺南方铜路的凯旋归来,可是人们对于这位年轻商王的信任,依旧不时被流传已久的传言与疑虑所冲击。关于帝辛灵魂性相不适于玄鸟,在选帝时未能获得玄鸟与祖先青睐,继位时未获王族一致认可的故事,总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在大邑商内重新流传一遍。
然而随着帝辛在太师闻仲的辅佐下,带领殷商师旅连战连捷,殷商各族无不收获颇丰,对于帝辛的广泛质疑声,逐渐消弭于时光之中。当帝辛正式宣布迁移盘庚巨鼎的日期之后,大邑商内的质疑声已经小了许多。
一年前,一条连接着新旧王城的长渠,终于在殷商太史比干亲自下督建完工,盘庚巨鼎沿着蜿蜒九转的水路,被顺利运至朝歌。
德高望重的比干,既是掌握着人神沟通的祭司之长,也是商人心中虔诚奉神敬祖的楷模,也亲自参与到了帝辛迁都的创举之中,不禁让以太保费中为首的殷商老派贵族们,愈发显得势单力薄。
盘庚巨鼎正式升上鹿台上摘星阁的那一夜,殷商的宗子与武士,纷纷携着自己的妻子儿女来到了朝歌,围绕着高耸在新王城中央的鹿台,不分昼夜地跳了三天三夜的舞,唱了三天三夜的歌,宰杀了数以千计的牲畜,喝掉了无法计数的美酒。
这种参杂了浓烈楚地风情的狂欢庆典,一改商人祭祀玄鸟和祖先时肃穆凝重的旧俗,是帝辛迁都朝歌后的重要革新之一。在帝辛的力主之下,许多当初最为固执的质疑者们,也开始慢慢接受了这种新型祭祀,少数仍然拒绝接受的宗室显贵们,反而逐渐成为了另类。
疯狂的饮宴中,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主动地在人群中寻找帝辛,反复地在他面前举杯欢唱;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拉起他们身边最近的手,围绕着日夜不息的熊熊火堆,舞了一圈又一圈。如今只要提到朝歌,商人都会不自禁地由衷赞叹,只有这样宏伟的建筑,才配得上商王帝辛的武功与雄风,配得上新王城的恢宏与坚固。
商人狂热而兴奋的情绪,当然是有足够原由的。
十五年前,当帝辛的父亲-前任商王帝乙临终之际,四面的危机如同黄河崩岸时的奔涌洪流,不断冲击着商人的国运与信心。
北面的鬼方不再惧怕商人的箭雨,从黑色山脉中走出的鬼方巫师,操纵着嘴吐磷火的夜叉,用焦黑的利爪,从容而彻底地洗劫着商人临近太行山脉的属邑与方国。
南方楚地尽管仍处于分崩离析的混乱状态,却也已经九年不来商国朝贡,铜矿石的要价越来越高企,南方青铜商路的崩溃似乎近在眼前。楚人甚至连礼节性的会盟都开始显得不情不愿,数支沔水附近的强大城邦,公然开始对滠水以北的盘龙重镇虎视眈眈。
西方的周人,传说其先祖与商人血脉相通,曾是替商人威慑西方,卓然有功的勋戚。然而自近两代西方伯季历和姬昌父子祚位以来,周人的扩张咄咄逼人,早已逾越了诸侯的界线。周人不但牢牢控制住了太行西侧的各个方国与隘口,甚至连沔水上游的巴山诸国,也不得不臣服于周人的兵锋之下。周人事实上已与宗主殷商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商人非但无力征讨,还不得不许之侯爵,并持续以宗女和亲,从而维持着脆弱的、名义上的和平。
东方的东越诸部更成为商人长久的梦魇,以薄姑为首的一众东方方国,与殷商互称甥舅之国,在东夷人凌厉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凋敝不堪。商人古老传说中的故土与家国,血脉相连的东方远亲及属邑,盘庚当年征服东海的圣迹,都被信奉太昊的东夷人踩踏殆尽。
随着薄姑等国的衰败,殷商东南国境的攸国,失去了赖以依仗的后援,成为了孤悬边外的危城。攸国镇守的淮水的北岸,本是传说中商人的圣地,先公上甲微灵魂安息的“尸乡”圣林就在其国境之内。传说第一任商王成汤,就是在圣林中重获取了玄鸟神力,一举击败了夏后龙族。然而此时淮水南岸以林方为首的淮夷各族,不断向北扩展,传说中的圣林遗迹,已然成为了信奉亡灵的淮夷巫师们的鬼魂牧场,记载着先公智慧和玄鸟奥秘的无上秘境,眼看就要彻底沦丧。
帝乙在位之时,曾经发尽举国之力,四次征伐东越与淮夷,除了深深刻在商人心中的苦涩徒劳的伤痛回忆,却是一无所获。
帝乙不断在大邑商内举行血祭,以催动玄鸟神力出征迎敌,导致大邑商境内四季冰霜不断,气候异常。河水七月浮冰,寒气伤人。四季百禾不生,以致百亩内不见麦黍。
各族百畜锐减,牛羊多冻死于盛夏之时。举国仓廪虚空,哀怨四起,又不得不催使帝乙再次征发师旅,以求掠取物资。
如此恶性循环反复,殷商陷于内外交困中无法自拔,帝乙也不得不在遗憾与苦楚之中,渡过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程。
那时的玄鸟-自先祖帝契流传下来的商人守护神,似乎已经失去了能够驾驭它的主人。它不再响应巫史们的召唤和祈祷,总是在午夜之后毫无征兆地从地底呼啸而出,在王城至暗的夜空中惊恐地扑打嘶鸣,激卷起阵阵阴寒无比的狂风,将每一名忧心忡忡的商人都吹得心惊胆战,却又无处可逃。
接踵而来的,是殷商王族的宗室与重臣之间,毫无掩饰的激烈争执,以及师史与众元老们,焦躁与惶恐地反复占卜与贞问。
宗庙中先公先王的灵魂变得愤怒无常,恐怖且悲伤的哀鸣,总是乘着凄冷的夜风从地底缕缕飘出。
先祖魂魄凄厉的悲鸣,混着玄鸟造出的寒风,几乎填满了大邑商每一个令人心惊胆颤的夜晚。
十五年的一个风雨交加之夜,传说帝乙终于魂魄崩溃,突然化鬼而亡。
十九岁的帝辛佩剑闯入宗庙,在老太史和老太师的支持下,在一片混乱中继承了商王之位。
关于当年帝乙死亡和帝辛继位的细节,以及宗庙中师史元老们激烈的争执,化作了种种大相径庭的传闻,在大邑商内经久不息。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少年帝辛在新任的太师闻仲和太史比干的辅佐下,在强敌环饲之时能力挽狂澜,一路披荆斩棘,连战连捷,似是仅凭一己之力,就将席卷殷商的狂风骤雨挡在了身前。
帝辛即位的第三年,鬼方就再次被商人压制到了深黑的山壑之中,那些脸型巨硕、嘴吐獠牙的鬼方人,从商人梦魇的源头,再次变回了连小孩子都可以随意戏谑的奴隶。
五年前的第一次远征东夷,帝辛用血腥的胜利洗刷了父亲和商人的耻辱。在三次完胜东夷的大捷之后,帝辛在奄国北境的东岳山脚下举行了隆重的祭礼,归国时满载牛羊、谷物、海盐、玉石和贝币的队伍绵延了数十里。
三年前,商楚在楚国腹地再次会盟,只是这一次商人重新找回了天下共主的威严与荣誉,楚人用财宝和土地表示了自己的恭顺与服从,楚君面对大邑商使者时所表现出的懦弱与恐惧,成为了广为流传的笑谈。
大邑商再次恢复了昔日的光彩与活力,贵族们的家中增添了大量新获得的牲畜与奴隶。东夷牧场中的象牙,出自海边的明珠,魅惑善舞的巫娼,高大健硕的羌奴充塞着大邑商的各处市场。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帝辛向举国传令,为了更好的安置商人的强师劲旅,更是为了突出商人的武运昌隆,将在旧城商邑之南,先王古老牧场之西北,修造新的王城朝歌。
尽管当年关于帝辛继位的不吉卜辞,如今仍偶有流传。关于选帝时帝辛未曾完成新王祭礼就登上王位的激烈争论,仍未被少数亲历者完全忘记。但是这些年来帝辛的勇武和功业是如此的显著,即使是当年最激烈的反对者,可以挑剔的地方也非常有限。
朝歌修建伊始的种种质疑与非议,随着鹿台基座的日益高耸,和帝辛一次又一次的畅快胜利,逐渐随风而去。越来越多的商人们开始坚信这恢宏雄壮的建筑,恰是符合于帝辛如当年的盘庚迁都一般,是殷商继命中兴的吉兆了。
今夜即将开始的祭祀神灵与祖先的盛会,正是为了庆祝帝辛再次东征东夷和淮夷凯旋,以及通过神迹一般的奇袭,一举击败周人大军的大捷。
每一名到场的商人心中的兴奋情绪,比之一年以前更加浓烈更加激昂。
就在上一个冬天,据说本已有了重新归服殷商之意的周人,趁着帝辛领兵出征东方之际,突然发兵进攻殷商最为重要的西方属国崇国。崇国国主崇侯虎在他的山城中拼死力战,将周人拖入了拉锯的泥潭。尽管崇侯虎最后力战而亡,却让从淮水前线急驰而返的帝辛突袭成功,一举擒获了姬昌,逼得周军弃阵而逃。
十五日前,帝辛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大蒐之礼,殷商六师尽出,围绕王畿南北巡游狩猎,捕获了大量猎物。大蒐之礼结束的当日,投降周人以致崇侯虎为姬昌所杀的九侯,在殷商行军社石前被以醢刑正法。暗通周人时日已久,被楚人执送于殷商的鄂侯,也同日在殷商宗庙祭坛被当众赐死。长期在西方威胁殷商,被帝辛奇袭而擒的姬昌正囚于羑里,等候玄鸟的审判。
尽管西方的强敌周人主力尚存,正龟缩于周人要塞丰邑,殷商东南国境征伐淮夷的战争也未结束,然而绝大多数商人,都确信帝辛是那么的英武有力,如今要战胜已显颓势的敌人只不过也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商人能奉他为王,作为自己族群的守护者,一定是祖先的灵验安排与上天的幸运垂青;商人血脉能再次繁茂强盛,威势隆隆,重新稳固了天下王者的地位,一定是祖灵的神圣庇佑与天道的赫赫光明。
今日到场的商人男女,并未如平日里长褂短裙式的束身打扮,而是全穿着及地的白色宽大长袍,颈上系着的各色玉人吊坠垂于胸前。
男人们的双颊上,涂上了浓浓的黑色矿石染料,青铜发冠上插着长长的、红黑相间的油亮的雉尾。女人们则都在脸上抹几缕深黑色的条纹,编嵌着肉蔻香味枝条的长发披开散在肩上。
商人的白色长袍均是如此雪亮,将众人白袍背面的腰际处,黑色圆形符号中的黑色十字纹饰衬托得更为夺目。
尽管以殷商三公为首的宗室元老们,仍如往常一样没有前来参加鹿台盛会,但是却也丝毫并未影响到场的商人们的欣喜激动之情。
商人们无不热切地等待着帝辛与王后妇闻,携手出现在高高的祭坛之上,带领众人献上祝词,完成祭礼,与众人一起再次体验胜利的荣光。
此次是在鹿台正式完工后举行的第一次大型祭祀,鹿台正前方的广场地面上,挖有长宽均有百步见方的“亞”型沟渠,深度足比两名成年人还高,坑底则堆满了浸满松油的柴枝。
沿着亞型坑脊上堆放的祭品丰厚繁多,仅是各色大小不一的玉璧与玉璜,就堆起了九座两名成年人高的小山。以十四名东夷大酋为首的百余名俘虏,跪在这些小山之间。
一阵轻柔的笛声传来,随后便是阵阵轻巧的鼓点,数队手执黑色齐眉长棍,身穿黑褐色长袍的争人从四向踏步而来,行至鹿台边沿四散而立,在鹿台与众人之间,形成了一圈警戒的人墙。这些负责保卫王都安全的争人们步伐虽然轻柔矫健,却掩饰不住凶狠勇猛之气。
两路由手持短戈和斧钺的祭司与巫祝,组成纵队进入了祭场中心,他们身穿绣着暗纹的白锦长袍,身披各色骨玉珠串,胸前惨白的骨哨裹于精巧的玉壳之中。这数十人的队伍步伐轻盈,毫无半点声响,仿佛是在半空中漂浮前行。
祭司与巫祝的队伍中间,簇拥着一面一人高、一牛宽的暗金色圆形铜鼓,置于一副遍刻古老阴文符号的青铜鼓架之上,圆鼓与鼓架看上去十分沉重,鼓架底端装配有木质的车轮,牵拉的数十名奴隶也是拼劲全力才能使促其前行,车轮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如暗夜中的痴狂癔语,一直拉至鹿台正前方的广场上才牢牢停住。
帝辛终于来了。
身形挺拔的帝辛足有二十二、三拳高,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无所畏惧、无可匹敌的力量。团团篝火的印衬下,帝辛高挺的鼻梁和如炬的双眼让他看起来英武非常,头顶束发的青铜冠折射出锐利的金色光芒。
他那没有如往日里被青铜胸甲所遮掩的,如岩石般坚不可摧的肌肉,透过被火光穿透的白袍隐隐若现,浸透着矫健和雄壮。
他腰间坠着一柄三拳长的短剑,正是自成汤时起就代表商王身份和权威的传世信物,即使隔着玄黑色的鱼皮剑鞘,也散射出令人心悸的冷峻肃杀气息。
当帝辛走到鹿台之前,不仅是鹿台四周,似乎是整个朝歌都陡然变得寂静无声。众人刚才的欣喜激动之情全然被完全的静默所取代。
帝辛并未向台下的众人说话,只是略略地向着众人欠身致意,随即转过身来仰视木阁和天空。
这种默契的缄默是因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祭祀开始了。
祭坛外鼓声点点阵阵,时徐时急,节奏始终若隐若现。一丝如夜风穿溪的骨笛声,若即若离地踏过了每一名商人的心头。适才还在鼓噪不休的蝉虫与飞鸟,似乎转瞬就全没了踪影。
潮热的夏夜竟然开始变得越来越冷,人们的每一次呼吸都会凝成阵阵的白雾。渐渐的,整个夜色开始被白色的霜雾所笼罩,皎洁的月色开始变得越来越朦胧起来。寒意,在无声息中尽散开来。
朝歌城的四周只听得天外开始传来隐隐雷声阵阵,却分辨不出这雷声到底有多远,或是有多近。那隆隆之声仿佛与鹿台前的商人鼓点声交相呼应,交错应和,似是要踏入这祭祀的中心,却又寻不得入口,只得在天际中徘徊,对着祭祀中心不断唱出低沉的怒吼之歌。
帝辛与帝后妇闻,拜倒在木阁脚下,开始引唱祝词:“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一队身着白麻长法衣,胸前垂挂惨白骨哨的巫师们手中皮鼓轻摇,应和着轻灵断续的石磬乐点缓步而入,不时解下腰间的皮鞭全力挥舞,催促匍匐在地上的数十名鬼方奴隶向前爬行。
地上那些身型巨大的奴隶全身渗着冷汗,肌肉爆出条条青筋,喉头不住阵阵发颤,却又没有半点声响,身后拉着一辆载着一块方尖石碑的战车,艰难地爬向鹿台前的祭场。
这块不过一人高的黑白长石,数十名奴隶拉起来仍尤为费力,密集且沉闷的鞭声才能使得车辆保持缓缓的移动。那些手持皮鼓巫师舞者们,在长石左右跳跃而进,舞步僵缓扭曲,一进三退。
此刻帝辛缓缓起身,祝词低沉,手中金色短剑虚引向天:“商邑翼翼,四方之极。赫赫厥声,濯濯厥灵。嗟嗟烈祖,有灵斯祜,唯永生无疆!”
此刻战车上的长石已矗立祭坛正中,与金鼓在五步的距离正面相对,顷刻间鼓声隆隆,数以百计、大小不一的白色旗帜被都被十余步长的旗杆高高挑起,疏密不一地矗立在亞型坑脊之上。祭场外围的鼓点节奏由徐转急,祭场中的巫祝们口含胸前骨哨,发出轻灵急促的啾啾之声。
帝辛手中短剑反抓,向地而扫,群巫随着他齐声反复低唱:“猗与那与,置我鼗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
数十名以金色青铜面具遮面的巫师步入玉石堆间,他们的左手将铜斧捧入怀中,右手抓住跪在地上的东夷和淮夷俘虏们的脖颈,一把就将他们提起到了半空之中。
这百余名俘虏被巫师们提着在玉石堆中反复走了几个来回,最终被手持皮鼓的巫师们再次按跪于地上。
持斧巫师们手中一支支青铜斧钺疾落而下,东夷和淮夷酋长们颈部的鲜血如长虹般飞跃而出,点点的红瀑溅满了雪白的旗。
巫师们们捡起一个个滚落的头颅,单手高举过头顶,缓步向四方炫耀展示后挂上高杆,将一具具血已经流尽、无头的尸体推入烈焰熊熊的深坑之中。焦热乌黑的、混杂着各种味道的浓烟从深坑中,顺着旗杆扶摇直上,直冲天际。
祭坛外鸣奏鼓笛和石磬的乐手始终并不曾停奏,然而此时的人们却已经完全听不到任何的旋律,只有如尖锐的利器破风而出的嘶鸣之声,时时掠过耳边。帝辛手中金刃遥指空中,祝辞诚挚悠长:“汤孙奏假,绥我思成。引我汤孙,归于洹泉!”
此刻鹿台前由重巫史簇拥而来的铜鼓,发出了阵阵沉闷低鸣之声,咚咚的鼓点在耳膜中似乎微弱难辨,却不断清晰地、狠狠地踩入众人心头。
天空中密布的惊雷,则好像愈发遥远,却更加狂怒,几乎变成了尖利的阵阵嘶鸣!
此时众人匍匐于地,五体投地,双唇几乎是紧贴着土地,祝词已近似呢喃:“庸鼓有斁,万舞有奕。献以膏禄,顾予烝尝。引我汤孙,永生洹泉!”
众人一粒粒细微的冰晶,悄然结于众人的发梢和皮肤之上。大多数人,已经被这彻骨的、无声的风暴冻得发起抖来。
唯有帝辛一人,持剑独舞于漫无边际的黑暗与寒冷之中,口中咿呀应和之曲,仿佛正是维系着生死世界的唯一纽带。
众人身下的大地,不仅不再如同平日里坚实稳固,且竟开始似波涛般汹涌起伏,那一股股飞升的黑烟开始在空中互相交错盘旋,头顶上的月光似乎被巨大的半薄的幕布所遮掩,黑色的阴影震颤着覆盖了整个世界。
轻轻飘散的冰晶开始越变越大,越舞越急,飘摇寒冷的风暴,使得整个王宫看起来像暴风雪中的小舟。而此时高耸的鹿台似乎也竟然变得起起伏伏,犹如舟上的桅杆。
天空中遥远的雷声也已经渐进,似乎已经在鹿台的正上方积聚,只是那电光疯狂的嘶鸣却始终穿不过空中的云雾,只能反复地将空中的黑幕印出道道斑纹。
鹿台前重巫祝们围绕着铜鼓游走而舞,起伏的身型时高时低,随着铜鼓越发密集的节奏,速度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尖锐,直至那点点鼓声仿佛连作了一线嘶鸣。
狰狞面具下的祭司仍然在继续挥舞着他们的斧钺,不断将一具具尸体投入火中,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大地的震动越来越剧烈,天上的黑幕越来越浓,一朵朵手掌大小的靛蓝色雪花,似乎在乘着狂风发出阵阵低吼,寒冷几乎连人们的内脏和血液都冰冻了起来。
在场的每一名商人心中都混合着紧张,悸动与亢奋。他们畏惧,但并不惊恐,因为他们知道,这是祖先正在享受祭祀,神灵正在接受礼赞,亡去的武士们正在找到自己的归途。
此时的帝辛已经走入了祭坛,同样带起了一幅青铜面具,右手已经拔出腰间短剑握于手中,短剑金刃在火光的映射下显得寒光凌厉,令人不敢直视,左手则持着一枚幼儿拳头大小的纯白色的玉踪。
帝辛脚下步点一进两退、一退两进,交替而踏,四肢刻意僵硬扭捏,引剑遥指空中北斗,左右徐旋。他向着漆黑蒙顿的天空,喉中咒歌曲调悠长的,词句顿挫起伏,音符若即若离:“鼗鼓渊渊,嘒嘒管声。既诚且信,依我磬声。于赫汤孙!穆穆厥声!”
每当帝辛右手向天引剑一指,跪匐地上的商人们,齐声呼唤起商代诸位先公先王之名;每当帝辛将左手中的玉踪由上而下划出一道半圆的弧线,众人则又开始共同唱念:“冽彼洹泉,浸彼苞稂。冽彼洹泉,列祖之乡。寿考且宁,以保我后生!”
帝辛引领的一呼一颂反复进行了十次,人们的呼唤与歌颂之辞一次比一次更悠长且激烈。
祭司们直到此时才停止了杀戮,纷纷举起了手中的斧钺,一边以咒歌低声地应和,一边开始围绕着祭坛跳起同样的舞步。
手持长棍的争人们组成了紧密的方形阵列,将祭司们和巫祝们簇拥的暗金巨鼓围在正中。
祭司们手中的青铜鼓槌随着巫祝们唱词的节奏有力挥舞,阵阵摄魂夺魄的鼓声从巨鼓腹中铿锵而作,声声巨响既像是升上了云霄,去寻得那天外惊雷同声应和,又像是钻入了地底,钻向幽冥深处呼喊召唤。
围绕在金鼓和巨石周围的巫祝们跳跃而舞,腹中纷纷发出嘶嘶喈喈的叫声,上下翻飞扭曲地他们,仿佛是一群无骨的暗影,要将金鼓的鸣叫与巨石的光泽紧紧缠绕。
在场的人们都能感受到身下的土地之中,有股股寒流正在奔突激涌,那道道强劲且刺骨的寒意仿佛正在寻找着重返人间的通路。
巨鼓声发出的隆隆声完全遮掩住了所有其他礼乐,人们的心脏和血管跳动的声音仿佛完全被它的巨响尽数吞噬。
随着一阵阵啾啾的嘶鸣夹杂在狂风中四散开来,每一个人几乎都能感受了一种令人窒息和倒错的眩晕。
天空中徘徊已久的阵阵惊雷如万马奔腾,在浓厚到可以吞噬一切的黑色之中,突然划出一道金色的闪电,那道闪电先是犹如一道空中细微的裂缝,却瞬间直冲而下,化作了投向人间的寒光利刃!
仍有数名尚未被杀死的东越大酋,跪在最靠近长石的四周,他们身边黑色的暗夜风暴非但没有让他们感到丝毫的凉意,炙热的火堆始终让他们感受到自己的血液正在不断的升温。
这些东越各部血统最高贵的武士,并没有人因为自己头上的斧钺停止而感到丝毫的兴奋。他们知道,仪式进行到这里,应该如在东越祭祀太昊并无不同,自己已经被选作玄鸟的最后牺牲了,火热的魂魄,正是神灵最钟意的佳肴。
有的俘虏甚至艰难地抬起了低垂的头,在惊叹中直面夜空。他们想在自己的灵魂被吞噬前,看清敌人神灵的样子。
“原来这就是玄鸟,难怪我们会遭受失败。”抬起头了的东越人心中最后想到的都是这一句同样的话。
楼主:苏穆2020  时间:2020-03-08 14:22:37
一、夜祭玄鸟(续)
玄鸟并不是完全的黑色。四扇巨大的鸟翼,展开后完全遮蔽了众人头顶的最后的一缕夜光,黑色的翼慢慢由淡淡的黑色薄雾变成了深邃的浓黑幕帐,却又与原本就是黑暗无光的夜色区分得那么明显,竟然产生出令人迷幻的层次和光晕。
玄鸟细长的身体和巨锥型的头颅,在巨大翼展的对比下显得近乎诡异的纤细,金色的纹理沿着笔直而尖锐的长喙,顺着鸟身直直的延伸,一直散布到九条漫天飞舞的长长的金色拖尾。
这个巨大的黑影,如同从天际塌落而下,那黑曜石般的前伸的利爪,被那抹金色涂上了诡异的光芒。
这光芒最终化作一道无声的霹雳,仿佛在暗夜中连接了遥远的天际与深邃的地底。
霹雳携狂风如山川压顶而来,又如惊龙呼啸而上。每一个东越人的眼睛里都只剩下了空洞的灰白,瞳孔的黑色好像淡薄的碳痕,被激流冲刷而过般毫无踪迹。
他们的灵魂已经随玄鸟而去,而空中的惊雷也似乎突然就消散无踪。
此时,不仅是鹿台,好像是整个世界都已经被完全的寂静所淹没,匍匐在地上的商
人身体都在微微战栗,前额完全贴到了地面之上,他们再次感受到了神灵的降临,恐惧却又兴奋。
不知何时,帝辛的歌声在再次响起,低沉而婉转,随着祭司们轻声的唱和,节奏慢慢变快。
此时的商人开始抬起头来,也都跟着一起应和。
此刻众人的目光聚焦于战车上的长石之上,只见那之前黑白相间的长石再次变得纯白透亮,毫无半点瑕疵,并且散发出晶莹的幽蓝光芒!
鹿台前九座玉堆中的玉器散射出各色斑驳光影,闪耀交织的红蓝绿白组成了层层跌错的光晕。
长石的蓝光在玉堆光晕环绕下渐渐向空中扩散开来,直到仿佛为漆黑的夜空蒙上了一批批巨如云朵的蓝光绢帐。
鹿台上的摘星阁四周开始泛起白色微光,随后光芒越来越亮,最终形成道道银色光幕,在疾风中驰骋往复,将鹿台四周的各色光影吞噬一空,鹿台四周再次陷入了一片沉寂的黑暗。
阵阵凄厉的狂风直向北方而去,众人头顶的黑幕开始散去,空中北斗七星异常明亮耀眼,散射出炽白光晕,七星周围群星仿佛也被层层光晕渲染,在空中形成一条九转银河,与鹿台周围堆砌的九座玉堆遥相呼应!
商人欢呼的声音开始变得由衷亢奋、此起彼伏、响彻夜空:“我们的亲人和挚爱战胜了死亡,他们追随神灵和祖先而去了!他们将在洹泉中获得永生!”
鹿台周围的曲调渐渐开始变得明快而跳跃,欢愉灵动的鼓点和丝丝款款的弦琴飘入人群,帝辛和祭祀们都摘下了青铜面具,商人们也都站了起开始踏着节奏舞了起来。
长石、巨鼓、祭司和巫祝们,在争人们的护卫下,向通往王城宗庙的长渠渡口走去,商人们用充满欣喜和期盼的歌声将他们送出了人群。
霜冻的气氛正在融化,月光开始驱散了冷冷的雾,夏夜里的潮湿闷热似乎有悄然溜了回来。
商人们纷纷走到玉堆前,将自己的双手伸入其中。
那些堆积的玉石如同潺潺溪水开始缓慢流动,上下循环,自有一块或是几块流入伸来的手中。
商人们纷纷将拿到的玉器揣入怀中当胸的位置,愉悦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纵然众多商人同时围拢探取,那九座玉堆却始终保持着原来的形状,直至一队队巫女再次入场,将一捧捧玉石运上了鹿台。
原来鹿台上的摘星阁四周留有一圈四方型的沟壑,巫史们将手中的玉石的纷纷投入其中。
不断上下鹿台的巫女们,口中唱着的祝词曲调开始由肃穆凝重转为欢愉庆贺。
鹿台下的商人早已纷纷按捺不住,一边踏着节拍,一边争抢着将东越人的尸体挂上高杆。
当最后的一名东越人被踊跃的商人争夺着悬挂上高高的旗杆之时,各处的火堆都被滚烫的松油寮起跳跃的火苗,整个鹿台四周都响起了商人狂纵的歌声。
羌人奴隶们将乘装着美酒的各色精美青铜酒器抬进了人群,麦酒的浓烈香味迅速沁入弥漫了众人的口鼻,商人们纷纷举起手中特制的牛角杯开怀畅饮。
一队队高大的羌人奴隶将挂着粗长腌肉条的长杆遍插地下,长杆上捆着的一束束整齐的烤炙过的麦穗散发出奇异的麦香。
巫史与争人们在此刻悄无声息地快速退出了祭坛,少数参祭的高级贵族也随之离去。
鹿台前的音乐声陡然变作了楚风浓郁的热烈曲调,一声声浪荡的欢叫和口哨声中,一队队来自荆南的巫娼,摇曳着细细的腰肢鱼贯而出。
她们那些由火红薄绢所遮掩的雪白丰满的腿盈盈翩翩,她们浸满了迷情香料的长袖,混杂着浓烈的酒香,在火焰的炙烤下拂过众人的脸庞与肩胛。
寒意此时尚未从体内立刻完全散去,在曼妙而挑逗的阵阵节奏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更急切地需要酒、需要肉、需要火、需要跳舞。
在场的男男女女都举起了酒杯,一边狂饮一边挽起手来欢歌跳跃,晶莹的豆大的灼热的汗珠开始从身体的每个毛孔不断散出。
之前众人眼中的谨慎和敬畏此时都退让出了位置,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原始而狂野的光。
越来越炙热的气氛,使人们纷纷将美酒从头浇下以洗去正在散开的黑色油墨,更有人开始脱下了长长的袍衣甩到一旁,石墨、汗液和烈酒开始混合出迷醉的异香,粘稠的头发、皮肤与唇杂乱地纠缠交织到了一起。
帝辛一手持着象牙装饰牛角杯,与众人一样挥舞着麦杆与白色牛尾制成的手杖,迅速加入到了狂迷的舞步之中。
他的身形却不再似祭祀时那般充斥着诡异与僵硬,举手投足雄浑有力,一顿一扬英气款款。
他舞得那么投入,那么认真,仿佛是心中藏有千情万绪,只求能在一支支舞中,让它们都随着汗水从自己的毛孔中澎湃而出、随风而去才好。
众人环绕着这位健美的舞者,不断发出一阵阵海啸般的欢呼。火焰和酒肉的香味,迷醉与狂迷的气息,将鹿台四周变成了一片纵欲的欢场。
忘情庆祝的商人们,仿佛瞬间就从虔诚到拘谨的信众,变成了百无禁忌的狂徒。元前1048年6月22日 01:00 殷商王城 宗庙
随着空中北斗七星形成的光带逐淡,殷商王城上空不断急旋奔走的寒风,逐渐化作股股寒流,沉浸消解在殷商王城的暗夜之中。
此刻的殷商王城,除了风声,悄无声息。
矗立城北的殷商宗庙,四周被茂密的槐柳拥抱环绕,如一名蛰伏于暗夜之中的巨人,默默地监视着无边寂静。
宗庙前的广场上,数十名祷告的大贵族跪坐地上,在身旁巫史们的引导下轻唱咒语,声音几近呢喃,若非凑近唇边静听,则全无声息。
一阵悠悠金铃声从宗庙围墙内间断飘出,伏地而祷的大贵族们,纷纷不断朝向宗庙
大门俯身而拜,口中祈祷咒文愈发急促,胸口不断起起伏伏。
只见宗庙大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众巫女与神官簇拥着一名高冠跣足,身着白色白色的丝绢长法袍,怀捧一柄半臂长的白色玉戚的高挑贵妇,从门后踱步而过。
那门中贵妇正是帝辛的王后妇闻,她是殷商太师闻仲之女,在少女时代身手就不输任何殷商武士,只是近年来这位王后几乎寸步未离宗庙神宫,少有人能见其真容。
妇闻神情冷峻,眼神暗淡空洞,充满冰冷气息,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珠粉,白皙到极致的皮肤上似乎是覆有一层白霜,几乎掩盖住了一切心绪,唇上那抹鲜红泛着令人窒息的浓艳血色,在暗夜中仍是让人看来战栗胆寒。一条绿松石与玛瑙相间的串珠,穿过并束起了她的长发,十余枚白玉发笄精巧地分布于发髻之中。胸口垂着一颗鸟卵大小的绿松石挂坠,额头与两颊上的那几抹浓黑的条纹,使她的妆容显得愈发高贵神秘。
妇闻如暗夜魅影,在宗庙大门的缝隙中一闪而过,悄无声息地消失于无尽黑暗之中。

楼主:苏穆2020

字数:15754

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20-03-08 20:03:28

更新时间:2020-03-08 14: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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