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假装和大家喜欢一样的东西，假装没有任何特殊的兴趣。于是我和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无论是谁和我交谈，我都能找到可以和他谈的话题。就连松鼠这个外号，我也用它来称呼自己。可是谁他妈想被称呼为松鼠？谁他妈想自己的外貌被说成是松鼠？可有时候你就是不得不这样，因为人群不喜欢有突出点的人。他们不允许你有他们没有的东西，你若是有，他们便开始疯狂地攻击贬低你。所以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松鼠，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人缘很好的松鼠，只是在假装合群罢了。”
“假装合群，”我说，“你难道不累么？”

“当然累，我累死了。我心里也渴望能有一个与自己爱好相同的朋友。所以我才会喜欢沈慧。我初次注意到她，是在刚分班那会儿的自我介绍，她说她想当钢琴老师。那时我就想，她应该也是个喜欢钢琴的女孩儿。但我没有主动接触她，我已经习惯了自己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娱自乐。后面再注意到她，是在艺术节的时候，她那个时候弹了一首很好听的钢琴曲。于是在周末我问她那是什么曲子，同时也试探地问了一下她对古典乐的态度。她说她平时也会听一些古典，但是听得不太多。可她对古典乐的见解都很有道理。那个时候我整个人都震惊了！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女孩子。你知道更让我感动的是什么吗？她从来都不叫我松鼠，她叫我都是叫我的本名。于是我慢慢地被她礼貌的谈吐和温柔的性格征服，之后疯狂地喜欢上了她，我甚至喜欢上与她名字谐音的深灰色。这情感一开始还能压抑得住，可后来我实在不想再偷偷地暗恋了，我要把我的想法大声地说出来。”
“所以你写了一封情书。”
“是的，本来是打算在跑完三千米后送给她的。但那天晚自习时脑子一热就全都说出来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这种感觉你明白？”

“多少能懂一些。”
“昨天你那样说，我实在是非常感激。虽然表面上看我和沈慧仍是普通同学，可我们都知道已经再没办法回到那种自然的状态了。现在想想，沈慧礼貌的谈吐里透露出的都是生疏，温柔的语气里透露出的都是冷漠。她对我亲切礼貌，却又划清了界线，不让我走近她了解她。只可惜我没注意到这一点。”
“那你现在还喜欢她吗？”
“喜欢不喜欢什么的，还重要吗？倒是我现在开始讨厌起温柔这个词了。”
“讨厌温柔。为什么？”
“因为温柔的人对所有人都温柔，而不仅仅是对你一人温柔。而恰巧有的人会自以为是，以为这温柔仅属于自己，然后倾心于对方，试图求取更多。但悲哀的是，其实那份温柔从来都不属于你。”

我默然，想不出有什么话适合当下这个场景。松鼠也不再开口。
这时有人轻轻地敲门。我转过头去，看见马振明站在门口。“找到你了。不是说上厕所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马振明走了进来，“松鼠也在啊，还以为你生病了还是怎么了呢！”马振明走到我面前，递给了我一个纸杯。“喏。”
“这什么？”我问。
“葡萄糖水。沈慧给你倒的喔。但是她没找到你，我说你去上厕所了，于是她就让我带给你。我跑了三楼三个厕所都没找到你人，恰好看见声乐社门是开的，就瞄了一眼，你果然在这里。”

我想象了一下马振明端着一杯水往厕所里跑的场景。可很快意识到不对，马振明这句话说得我汗毛倒竖，疯狂用眼神暗示他注意场合。他很快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打了个哈哈道：“我还要去下面帮忙，就先走了！”随后飞快地逃离了声乐社。
我看着手里的那杯葡萄糖水，没敢马上喝。秦霄正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盯着我。
一阵沉默之后，他才缓缓地开口道：“呵，我懂了。”
他走到钢琴前，一言不发地弹了起来。又是一首我十分熟悉但说不出名字的曲子，速度非常之快，但秦霄却很流畅地弹了出来，双手弹琴的速度令我头晕目眩。

我静静地听着他弹完。
最后几个音结束后，秦霄站了起来，我看见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刚才我弹的是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我第一次考十级时的曲子。可惜那一次没考过，后来我苦练这首，几乎把谱子都背下来了，但每次弹都会出一些差错。正好第二次考十级也没考这首。拜你所赐，我今天终于在没出现多少失误的情况下把它完整地弹了出来。”
我没说话，但我觉得不该再呆在这里。于是我起身准备离开，这时秦霄又开口了：“好好珍惜你有的而别人没有的东西吧。人们对他们拥有的东西总是不甚重视，而偏偏他们不重视的却又是别人想拥有的。”

我转过身来，看见秦霄站在窗前，不知道在注视着什么。
“谢谢你的忠告。”我说完这句话后，便离开了声乐教室，我看着手中那杯葡萄糖水，此时本该高兴才对——可我心里的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怅然感实在是难以消除。沈慧这样会被其他人议论的吧？我把那杯水喝下。实在是太齁了些。
我没资格评论松鼠的生活方式。他宁愿违背本心与人们合群，那就让他合群去。只是这种方式不用我亲自体验都能感受到那种累人的感觉。其实世界上大多数人也是如此吧，而他们却不会像松鼠那样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们不会知道自己只是在为了合群而合群。
…

我没资格评论松鼠的生活方式。他宁愿违背本心与人们合群，那就让他合群去。只是这种方式不用我亲自体验都能感受到那种累人的感觉。其实世界上大多数人也是如此吧，而他们却不会像松鼠那样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们不会知道自己只是在为了合群而合群。
…
我走出教学楼，往我们班的区域走去。沈慧和其他女生在聊天，看见我来，她对我微笑了一下。我则点头以回应。
现在在进行颁奖仪式。颁奖结束后，运动节也结束了，同时我们并无多少色彩的高中生活也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短暂而又漫长的备考生涯。
我看见马振明拿着跳高第四名的奖状，兴奋地朝我走了过来。“咋样，这奖状不错吧？你也有一个。快去 台那边候场，你三千米拿奖了！”
“啊？”
“高二男子组第七名。刚才李佳音让我转告你。”
“假的吧？她怎么会知道？”
“她是文体委员啊。如果不信，你等着听广播就是了。”
过了一会儿，我还真听到了我的名字。于是我走上 台，领取了校领导颁发的奖状。学校喇叭里放着激昂的交响曲，可我听见的却仿佛是悲哀得令人绝望的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

第九章 有所渴求之人
以体育节为分界线，体育节过后高二年级似乎就进入了备考的状态。学校开始严查课外书籍和早恋（虽然以前也在查，只是没有现在这么严格），原本一月一次的月考改为半月一次，甚至还有向每周一次转变的趋势。陡然加重的课业让我有些无所适从，但在时间的洗礼下终究是习惯了。
曾经以为离我很遥远的高考，终于是带着笑容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了——那笑容不知该说是善意还是恶意。有时恨不得能现在就考，赶紧考完了事；有时又希望能一直不断地重复高一、高二这两年，绝不迈入高三。

下午最后一节课到晚自习之间的休息时间也被小幅削减。原本是五点十分下课，六点半时上晚自习；现在被削去三十分钟，六点时晚自习就正式开始。受此影响，为了保护我一天内最为惬意的散步时光——虽然我中午回家时的那一段路程也可称为散步，但五点到六点是一天内温度和景色都最完美的时间段，如此环境下散步才可称为惬意——为了尽量保证散步的时间，我不得不选择在学校食堂里就餐。虽然也可以在校外吃，但这样就没有多余的时间供我散步了。
忘记了星期几的某天，在食堂里遇见马振明。他看见我，便端着餐盘走到我旁边坐下。我注意到他的餐盘里只有两个素菜。

“你不是向来无肉不欢的么？”我问。
“最近没什么钱。”
一问才知，马振明最近给相机配了个三脚架，同时斥巨资买了一个新的镜头。单那个镜头就花了两千大几，但他说这钱花得不后悔。再细问起更先的事情，才得知马振明向一个摄影相关的微信公众号投了几张照片，虽说当时是抱着侥幸心理，但照片却成功地被公众号采用，作者还小小地夸赞了他的照片几句。这一夸赞可是给马振明长了相当大的信心，他当下就将积蓄全部挥霍光，买了三脚架和一个心心念念了许久的镜头。
“这么说，是想向摄影领域进军了？”我问。
“有那么一点儿。”
“体育节时不还说不会从事摄影有关的工作么？什么赚不到钱，器材又贵之类。”

“现在想的和那个时候可不同。人是会变的嘛！再说了，摄影可以当副业。至于主业，做一个有些许空闲时间的便可。”
“空闲时间多的职业可不好找。”
“总会有的。实在不行还可以去摄影馆嘛。”
我默默吃着饭，在心里祝愿他的摄影生涯不会落得跟他的酒吧一样的结局。
吃过饭后我回到教室。因为中午午觉没睡着，再加上吃饭吃饱了，因此感到格外困倦，所以我没有散步，回到教室后就趴到了桌子上。通常来说，教室的课桌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趴上去之后可以使人瞬间入睡。我很少趴在桌子上睡觉，仅有的几次令我印象深刻。一次是初中物理老师请来了一些课上调皮捣蛋的学生的家长，那些家长如幼儿园的小孩一样，齐齐地正襟危坐在教室最后面，比我们这些学生更有学生样。课前老师还叮嘱我们，让我们上课时认真一些，好向家长们展示出我们班的班级风貌。可我虽然属于不会在课上调皮的学生，但却属于不专心的那种。况且我对物理也没什么兴趣，所以那节课上了一半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睡着了。我不知道老师是没发现还是碍于面子没有批评我，总之那节课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还有一次我记得是在高一的时候，由于中午看小说看得入了迷导致午觉没有睡成，所以下午第一节课时我撑着脸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感觉到头被异物砸中，醒来后发现是老师用粉笔精确地爆了我的头。巧合的是，这节课也是物理课。物理多么玄妙精深啊！可对我来说它就像是一颗安眠药，带给我的困倦总比让我感受到的新意多，所以我的物理成绩也一直不佳。好在转入文科班之后，高二开始就没再学物理了。

现在我趴在学校课桌上，闭上眼睛，不知不觉中逐渐掉入空洞的漩涡。就在我快失去意识时，突然听见李佳音大声说道：“不行，贫困助学金一定要给建档立卡户的家庭，不然这很难说得过去！”
我被她一句话惊得睡意全无，抬起头来，发现班主任老师在教室里，身边围着许多班委。李佳音似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她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坐下了。
我没理会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又重新趴回了桌子上。仅仅一会儿，课桌的魔力就得到了施展，将我丢失的困倦全部还给了我。直到晚自习时开始时，我才被守晚自习的老师叫醒。
…

…
第二天有体育课，做完所有准备活动、在操场上慢跑了两圈之后，我坐到了学校操场的看台上，因为没有带书，而溜回教室看小说又怕被抓，也不想参加体育活动，所以只好坐到看台这片阴凉区域消磨时间。看台不大，但能将整个操场一览无余。班上仅有的几个喜欢打篮球的男生正在篮球场上肉搏，马振明也在其中。
我坐了一会儿，看见李佳音撇开她的几个闺蜜，独自朝我走了过来，并在我身旁坐下了。
“对不起，我昨天让你生气了？”她说。
“没有啊，为什么你会觉得我生气了？”我很是不解。

“你昨天晚自习前不是在睡觉吗？我那个时候可能无意中把你吵醒了。”
“这倒没有，只是趴在桌子上休息。”
“噢。那就好。”似是轻松了下来，她用手指缠着发丝，不断旋转着头发。
“说起来，你们昨天那个时候是在做什么？”我问。
“在讨论班上贫困助学金的事情。”
“我记得你说什么建档立卡户之类的。”
“是的。昨天班主任老师来找班委聊天，偶然说起了这个话题，然后班主任问班委意见。于是我们就这个贫困助学金这个问题进行了一些讨论。”

“那你昨天是在？”
“啊，那个时候激动了一些。因为以前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不好的事情指什么？”
“嗯——”李佳音略作沉吟，“其实也不是我经历的事情，是我爹经历的事。想听？”
“想听。”
“无论如何都想？”
“也没到那种程度。”
“算啦，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李佳音清了清嗓子，“这故事有些长，大概是二十五年前，我爹读大学那会儿的事情。”
“你爹读的什么大学？”
“别打断我嘛。当时我爹家庭状况不是很好，所以就想着要申请国家的贫困助学金。虽然还有其他的贫困助学项目，但这个国家的项目是金额最多的。他跟我说，当时每个班里有一个名额，为了确定这个名额，他们班的班委还专门组织了一次会议，核查各个申请助学金的同学的家庭条件。当时他觉得他们班的班委还蛮负责的，觉得那个会议的评选也比较公平。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班的班长把名额给了她的室友。”
“听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

“接下来才是问题的所在。那个班长的室友家庭条件一点都不差，至少从外表上来说是这样，因为她的衣服可以在一周内不重样地穿。结果当然招致了很多人的愤怒，我爹也在其中。他说，他自己如果评不上助学金，省吃俭用一些也没什么问题，国家助学金虽然可以让他过得好一些，但不是很有必要。前提是得到贫困助学金的人生活状况更艰苦。”
“但是那个得到了助学金的人生活反而很优渥。”
“对的。当时我爹有一个室友，条件比我爹更差。那个室友因为家庭的原因曾经中途辍学过两次，但后来还是坚持下去考上了大学。他的学费一大半都是高考完后的那个暑假去打工赚的。国庆节放假，大家都回家的时候，他依旧去找地方打工，只是为了节省家庭的开支。衣服也不是很多，大冬天的时候就只穿两三件衣服，而且经常一穿就是一星期。我爹认为他这个室友比他自己更有资格得到贫困助学金，助学金如果给了他，我爹说自己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可是助学金没有给他。”

“嗯。那个室友反倒乐观，说没有助学金也没什么问题。但我爹就觉得很不公平，心里也积了一些对那个班长的怨气。后面随着时间推移，大家都把这件事忘了的时候，国家贫困助学金获得者名单公示了出来。我爹跑去一看，发现他们班竟然有两个名额！有一个名额被班长的室友占去了。可是你猜另外一个是谁？”
“我怎么能猜得到。”
“另外一个人，居然还是那个班长的室友！他们宿舍一共就四个人，有两个人拿了国家贫困助学金。这下我爹气炸了，他跑去质问辅导员是怎么回事。辅导员说学校多给了他们专业、他们年级一个名额，而我爹那个班学生又比较多，所以那个多出来的名额给了他们班。这下事情就更不得了了，那个班长根本没和班里的同学说多出来一个名额，而是偷偷地就把这名额给了她亲近的人。”
“等下，我有个疑问。助学金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要一个班长来管？”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爹说因为他们学校比较大，学生也多，一个辅导员带好多个班，班级的事务就交给了班委，班委做好了直接上报给辅导员就行。所以才会出现这种状况吧。”
“没有人去揭发吗？”
“有啊，我爹当场就把那个班长给举报了。但那班长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最后让事情不了了之了。我爹还因此得罪了她。”
“她没处处给你爹穿小鞋么？”
“她当然要针对我爹了，在各种评选上都要打压他。好在的是我爹学习认真，最后依旧拿了颁给好学生的奖学金。后来我爹凭着好成绩转了专业，就再没跟那班长有过交集。”
“噢。”

“虽说没了交集，但我爹却一直记得这一件事情。他以前喜欢画画，——我小时候也是他领我入的门。后来大四要毕业的时候，我爹专门画了一幅画送给那个班长。”
“画的什么？”
“画的是几朵青色的莲花。我爹琢磨着这似乎还不够，又挥笔在那幅画上题了一首诗。诗的内容我记不得了，总之就是在讽刺那个班长。”
青莲么...大概她爹想说的是“清廉”吧，我猜。
“后来那个班长怎样了？”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