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琥送羽昆至门口，姜琥道羽昆这些时日辛苦；羽昆感谢冢宰大人费心。

姜琥道：“事情能圆满完成，不负两位大母所托，也不负二公主与我的一番苦心，如此便好。诸位辛苦了。后日，大殿之上举行宴会，连日辛苦，还请二公主与各位礼官光临赴宴。”

羽昆道：“会盟一事，多赖冢宰大人从中奔劳斡旋，羽昆铭感于心。后日我们一定赴宴。宴席之上，再与冢宰大人把酒言欢。”姜琥连声道好。羽昆又请他留步，姜琥于是停下脚步，目送羽昆一行人离去。

第二日上午，礼官上明台与王城礼官进行最后确认。姜琳府中派人来邀请她赴宴。姜琳如今在王城任了个职，事务不忙，多有闲暇。自羽昆到达王城，隔几日便要找个由头邀羽昆聚一聚。如今大事已了，羽昆心下轻松，欣然赴宴。

到了日暮之时，礼官们自明台回来。主礼官正向羽昆报告今日之情况，忽然一子弟领一人进来，拱手道：“二公主，城台派人来了。”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

正是清晨。夏天清新的朝阳照射至院堂之内，惹人心喜。母珌站在院中，看碧莹莹的蓝天。蓝天悠悠，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看了一时，才回转身来。身后，冢宰姜琥正默立在三步之后。

见母珌转过身来，姜琥拱手道：“禀大母，羌族二公主羽昆，已出南门往吕良去了。”母珌听后没有说话，在侍女的服侍下慢慢走入堂上。姜琥随之在后。

母珌坐下后，方才道：“可查到吕良如此着急召羽昆回去，所为何事？”

“目前还未知。不过，想来不日吕良城中的探子将有消息报回来了。”

母珌良久才“嗯”了一声，面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道：“母昆年纪大了，她三个子女提心吊胆，风声鹤唳。只望天神保佑，保佑母昆身体无恙，不然，这谈了将近半年的会盟，可就白谈了。”

她看着姜琥，脸上笑容意味不明。姜琥自听说昨晚城台来人，羽昆连今日的晚宴都来不及参加便动身先行返回时，心下便隐有不安。他拱手低头道：“我即刻命人去查探清楚，看是否母昆有异样。”

母珌漫应了一声。姜琥告辞而下。

羽昆领着三名子弟出了王城南门，直向南而去。此时已是仲夏时节，距她奉命率领礼官出使王城已两月有余。出南门之后，羽昆脚步匆匆。

大道两侧农田里，禾苗已经挂穗，若无意外，姜寨今年将迎来一个丰收年。然而此时，她无心观看这一望无际农田景象，领着子弟匆匆向南而去。

日夜赶路，星夜兼程，终于在这日清晨，羽昆到达了吕良北门。甫一进城门，早已在城门等候的玉昆府中侍从便接着羽昆，道：“二公主一路辛苦。小人奉大公主之名，在此等候。大公主有言，二公主回来后，请直接前去城台。”

羽昆面上无恙，心中却一沉：她远行归来，自然首先是要上城台去看望母亲。可是阿姐却还派人等她，特地交代她这一声。莫非……想到此，她心急如焚，疾步向城台而去。

城台之上，屋宇，庭院，楼阁，一切皆同往日,但是羽昆仍感受到了某种特别的氛围。这种紧张，在侍卫紧闭的嘴唇，在侍从轻而匆匆的脚步之中，甚至在没有一丝飞羽的天空之中悄悄弥漫。羽昆跨步台阶，穿过庭院，终于来到了母亲的院落之前。

然而，在母亲院落大门之前，她却不由停下了脚步。她踌躇着，前来迎接的侍从半垂头侍立一旁。羽昆深吸一口气，到底一脚跨入了院中。

堂上，阿姐，子昆皆在座。见她进来，两人起身相迎。玉昆低声问：“刚到吗？”羽昆点了点头，问：“阿姆怎么样了？”

“喝了药，还睡着。”玉昆轻声道。羽昆道：“我去看看。”说罢她向房内走去，玉昆和子昆随她一同进去。

母亲房中，帘帷重重，寂静无声。直至到床前，俯身看着母亲，才能听到她微弱的呼吸声。

母亲双目微阖，似闭非闭；脸色蜡黄，嘴唇淡而无色。见母亲如此模样，羽昆眼中顿时一酸：她奉命出使姜寨前一日，来与母亲道别。那日母亲虽仍脸色不太好，脸上，双眼及嘴唇却是润的，绝不似如今这般枯黄之貌。

她跪在母亲床旁，想唤两声，却被阿姐拉住了。阿姐拉着她，摇头阻止羽昆。羽昆只能跪坐在床旁，无声贴着母亲的手。阿姐和子昆见她如此模样，又见母亲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样子，眼中俱又是一红，先后走了出去。

羽昆守着母亲，默默流泪。许多时候，人其实极其无力。母亲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不止她们看在眼中，母亲自己也清楚。

多少次，母亲看她们姐弟三人担忧又故作镇定的样子，反而自己笑着宽慰他们：“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必如此。”母亲比她们看得开……

玉昆和子昆坐在堂上，俱是无言。

许久，羽昆红着眼眶从房中走出。侍从沉默奉上茶水。羽昆坐于堂上，良久，才低声问道：“母亲患了何病，为何一病如此？”

原来，自羽昆出使姜寨不久，因春季天气变化骤烈，母亲便感染了风寒。若是寻常人，静养数日也就痊愈。可是母亲年轻时为全族操劳，又劳心耗神，几无一日放松，身体底子便逐渐掏空，。年纪上来以来，一年比一年畏寒怕冷。因此一旦患病，便似牵一发而动全身。

“起始还好，只是头痛畏冷，没有胃口。后来逐渐加重，药石下去也不见好转。每日昏睡，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虽每日昏睡，巫却说母亲实则难以入睡，只是清醒不了，故而适才不让你唤母亲。”阿姐低声道。

“到底是为何呢？”羽昆问。其实她更想问的，是母亲究竟何时才能好。

“巫说，母亲身体太虚弱，稍有病痛，便极易唤起沉疴。”子昆道。

羽昆不敢问母亲究竟何时才能好，玉昆和子昆也不敢直面回答这个问题。她们姐弟三人早已成婚生子，可是面对母亲的病痛时，她们与六七岁的孩童又有何异？

姐弟三人一直守候到天黑，期间母昆短暂清醒。见到羽昆回来，她勉力露出一个笑，以极微弱的声音问道：“何时到的？”羽昆忍泪笑答上午便到了。母昆这才知原来自己又昏睡了一日。

她手掌动了动，羽昆见状握住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冰凉无力。母亲道：“奔劳一路，早点回去休息。我这里无事。你们都回去。”母亲的声音极其轻微，短短几句话，羽昆连蒙带猜才明白了母亲所言。

羽昆轻轻摇着母亲的手，道：“让阿姐和弟弟回去吧。他们辛苦这么多日，如今我回来了，自该替换他们。”

母昆微微笑着，只是摇头。她无力再多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三个孩子一齐回去。

羽昆还要再说，玉昆道：“今夜你便先回去休息一晚。长途奔劳这么多日，本就极为辛苦，是该好好休息。别让母亲再为你担忧。”

母昆微微点了点头。侍从端过药来，玉昆服侍母亲慢慢服下，三个孩子守着母亲慢慢又睡着。三人又在堂中坐了许久。

直至月上中天，羽昆才在玉昆的催促下返回家中。她不在时，阿姐和子昆每日都有一人留守在母亲院中。今日轮值，由子昆留守。

玉昆和羽昆姐妹俩走出母亲院落。夜空之中，一轮残月莹莹发光。姐妹俩无人说话。下了城台，两人家中侍从早已等候，又并行了一路，才各自分开，往家中而去。

玉昆回到家中，直入后堂。一边走，一边问家中管事两个孩子及家中诸事，管事一一应答。及至院中，便见到堂外廊上站着一人，是姜瑜。

管事告辞退下。玉昆朝堂上走去，上台阶时，姜瑜伸手握住她的手，夫妻俩一齐跨入堂中。

玉昆先去洗漱，回来时堂上已摆出汤水及小食。姜瑜看着她用餐。玉昆是真有点饿。每日大半时间守在母亲院中，说来并不如何辛苦，只是不知为何，玉昆仍肚饿得很。姜瑜见妻子的面容在吃过饭后才恢复了几分颜色，心中不由心疼。

吃过饭，夫妇俩又在院中闲逛。自母亲患病以来，玉昆每日早出晚归，两人隔一日才能有如此时一般的相聚。

姜瑜问起母亲今日的情形，又问羽昆是不是今日回来了。玉昆点头，道：“上午到的，今日也在母亲院中守了一日，适才与我一起下来了。”

“你们姐妹如今到齐，母亲心中高兴，或许这病竟因此而好也未可知。”

“但愿。”玉昆道。头顶之上，那轮残月已向西天滑去，她看着月亮，道：“真希望上天显灵，让母亲健健康康。哪怕用我的寿命去换，我也心甘情愿。”说罢，她的眼圈不由自主又红了。

姜瑜紧紧握住妻子的手，道：“母亲定会好起来！你不可因此先堕了心气。如今母亲正在病中，你是长姐，家中大小都看着你，你若泄了气，让母亲也无法安心。”

玉昆点头，两滴泪珠随之跌落，低声道：“我知道的。”

第二日早上，姐妹俩又前后脚到母亲院中，问候母亲情况，替换子昆。自此晚上陪护便由二日一轮转为三日一轮。虽只多了一日，却也让玉昆和子昆心里轻松许多。羽昆回来后约十日，出使王城的礼官和子弟返回了吕良。

第二日，羽昆和礼官一齐向冢宰复命。加封议礼之事圆满完成，礼官带回了会盟玉契及柏木刻板。

交接完毕之后，礼官告辞退下。冢宰翡命人将玉契及刻板收好。堂上之人一时无言：若按照之前与姜寨所约定，羌族上下改信奉天神，母昆加称天子。加封之前十日，在凤凰台所派礼官指引下，母昆于城台之最高点，设供奉天神之位，然后斋戒沐浴，诚心向天神祷告；十日之后，在四方部族首领见证下，行加冠礼，正式称天子，宣告信仰天神。加冠礼后三日，由姜人将铜刀制作工艺授予羌族。如今，一应礼仪皆已议定，母昆却病倒了。

羽昆说起她回来一路所见姜寨境内农田景象。她未将心中所想道出，但在座之人，冢宰，玉昆，司徒，司马皆从中听到了未尽之意。冢宰沉思一时，道：“如今大母病中，一切还是以大母身体康健为要。”

司徒道：“那是否将大母如今患病之事告与姜寨？”

冢宰道：“自然。如今大母身体不适，无法勉强完成斋戒祷告与加封之礼，加封之期必得推后。且，二公主提前从王城回来，姜人必得打听缘由。此事既不必瞒，也瞒不住。”

冢宰所言之理，众人心中自然清楚，只是心中仍有不安之意。然而再不安，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堂上当即商议了出使王城通告加封之礼延期的人选和出使日期，又议了几项事务，方才各自散了。

使节出发往王城而去了。母亲的身体虽仍未好转，却也未再恶化。这一日，羽昆返回家中比往常早些。在家中坐了坐，想起管事几次报无病到访却未见着她人，便命请无病过来。

自大桐山下下无病等人在羽昆吩咐下随季北上之后，于今年五月初返回吕良，却一直未得见羽昆。

无病来到堂前，拱手行礼道：“子弟无病，见过二公主。”

羽昆笑着让他免礼。待坐下后，羽昆问道：“当时你们随尼能季北上，一路可还好？”无病道：“谢二公主关心。我们十人出去，十人回来，未有伤病折损，请二公主放心。”

“好！”羽昆高兴道，又问一路北上情形。无病于是一一讲述。

自柳邑分别之后，他们先随季入伏牛山去了婼支族，然后才继续北上。季领着他们一路向大河而行，过了阳地之后，如羽昆当初所言，并未直接过河，而是折向西行。姜寨黑甲在阳地以西，大河南岸设有渡口，并设有黑甲驻扎看守。他们于是绕道山路，蜿蜒曲折了很长一段路，才绕开姜寨黑甲。愈往西行，山势越高陡。而大河对岸高山，连绵不绝，似乎永无尽头。他们为避开黑甲耳目，一直在山林之中穿梭，历经月余才至北岸大山起始，大河转弯西向之处。

“那处山高林密，无路可通行；且大河水势聚集汪洋，湍流甚急。原本打算等大雪成冰，封冻大河之后，踏冰面过河。但又想到冬季自可过河，平常时日，还是要走旱路，于是左右设法，十余日后终于翻过高山，溯大河西进。自此，便进入了季公子所言河西之地。”

听到此，羽昆连道了几声好：她虽未亲历，但是翻山越岭之不易，自体会深刻。且他们又是在冬天雪地之中，其不易处更是无法想象。

无病接着道：“自阳地西进，这一路地形我们皆刻画于板，带了回来。到达河西之地后，季公子领我们去见其姻族，狼狄族。狼狄其族，悍勇好义，人数约近两万余，以苍狼为符。十数年前，被姜寨从河东驱赶而至西岸，后与尼能等河东三族合盟，于河西之地开垦繁衍之今。

我们在狼狄人带领下，游河西之地，览山川河谷，其地肥沃，亦有河道纵横。因河西之地除狼狄外亦为数外族占据，故而足迹亦有受限。后我们踏冰过河，潜伏至河东。河东之地，有黑甲驻扎监视。除尼能外，另有涂人及摄山两族。三族被控于黑甲监视之下，轻易不能动。故我们未久做停留，大致记起山川地势后即返回西岸。此中一应地形，族数，族符等，皆记录，刻板。”

羽昆不禁再次赞了声好：“明日我既安排你与司徒门下对接，将此行所有信息，资料，尽与司徒交接。”

这么多日来，因母亲患病，心情压抑，直到此刻听完无病之言，方有了几分激荡心情。

她又道：“你们此行立了大功，我会向族中为你们请功。”无病起身拱手致谢。

汇报已毕，无病便要拱手告辞。羽昆唤主事给此次北上的十人各奖励粮食十斗，又拿了一块玉佩给无病，道：“这些是我给你们的。等我上报族中，自另有奖赏。”

无病接过玉佩，替兄弟们谢过二公主。告辞之前，无病道：“启程返回之时，季公子有一句话让我带给您，他道：柳邑之约，他不敢忘。”

春暖花开之时，同赴河东之地观花。

羽昆微微一笑，没有说话。无病行礼告辞而去。

时近六月，天气越来越炎热。羌地之境内，农人翘首以盼丰收之日。而吕良城台之上，气氛却一日比一日压抑冰冷。

母昆缠绵病榻数月，药石无数，却始终不见好转，反而日渐沉重，清醒之日越来越少。

大巫逐日占卜，都卜得大星将陨落。城台上下，人人沉重。

玉昆，羽昆，子昆三子，日夜守于母昆床畔，潜心祈祷。然而，母昆的生命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六月第一天的半夜，三子于迷瞪之间，忽听到一异声，猛然惊醒，见床榻之上，母亲神色安详，气息已绝，身体尤有余温。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

七日之后，母昆下葬。四方之族皆派人前来吊唁。

下葬当日，吕良城中一片素白，六月飞雪，城内城外之人皆当街痛哭。母昆之棺椁，由城台之上抬下。母昆三子及其家人，头戴孝帽，身披缟素；八部长老并三公及其门下，各披孝，相互扶持，扶棺椁而行。母昆葬于城外宝山之墓；其牌位，供奉于城台荣华堂中。

母昆，享年五十有九。局大母之位三十年，性机敏，刚强坚毅，又宽宏爱人。任大母三十年以来，天地调和，风调雨顺。民无鳏寡流离之苦，士无苦闷孤寒之痛。阖族上下，无不信之，重之，珍之，爱之。惜乎！终是天命有年，驾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