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烧起的火直烫到耳根，她别过头去，有些不想理他。
他是何时学得如此…坏心眼…
“阿初…”
手上渐渐恢复些气力，他寻过近旁，恰将她衣袖拽了个正着：“药是你喂的，苦到我了…你合该给我甜甜嘴…”
“你…好不要脸…”
“我要脸做甚？”
面色一沉，他竟是有些气了，正色道：“我要你。”
“噗嗤…”
唇边一丝轻笑，到底未被强行忍下，她再掩口，他亦听得真切，脸色更黑。
“不准笑话我…”
“好好，我不笑…”
“今日不准，明日不准，后日，大后日，每一日，都不准笑我…”
他走路的难看样子还未被她瞧见，他得早做准备。
“好…”
饮尽细盏，她俯身，直接用唇堵了他所有不满。
蜂蜜香甜，比不过她的唇瓣，他尝了一遍又一遍，仍觉不够，好在双臂力量渐复，他悄悄将她困了个结实。
再想跑，没门儿。
“你…放开我…”
她后知后觉，他早有打算。
“不放…”
“你身子…还光着呢…把衣裳先换了，可好？”
“不好，我手不空。”
“你…咳咳，咳咳…”
整张脸烫入炭火，她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在她怀里咳成一团，并未在意身后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人。
“阿初，你…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姑姑…我…”
心中一惊，初晴就要起身，奈何有人不放，偏偏越抱越紧。
面上一凛，蓝余容行已至近前，指尖一枚银针细且长，顷刻之间，已没入萧承熹颈侧。
“放开她，云龙谷中由不得旁人造次。”
离了禁锢，初晴压下心口狂跳，对着身旁紫衣女子躬身一礼。
“姑姑…我在…为陵王殿下治伤…”
“治伤，用嘴的吗？用在病人怀里吗？”
“那是，自然。”
身子一麻一痛，怀中骤然一空，萧承熹一阵气恼，抬手寻到颈侧针尾，用力拔出，挣扎着就要坐起，耳边已传来告诫，声音冰冷。
“阿初是我蓝氏最后一点骨血，这里有我在，任你宣朝皇族势大，也欺负不得。”
“姑姑…他没欺负我…”
“不用替他多言，你不欠他的。”
缓缓摇头，蓝余容心中尽是无奈，面色已缓，偏有人睁着眼睛也瞧不见，急着开口。
“她欠我很多，要还一辈子。”
“哦？”
隐约想起些陈年旧事，蓝余容双眸尽是寒霜，怒极反笑：“一辈子？一滴心头血足矣，当年她心脉已断三成，给了你多少，陵王殿下不知道吗？”
咫尺之间，剑拔弩张，初晴立在中间，两厢难尽顾，终于还是对着蓝余容跪倒。
“姑姑对初晴恩重如山，如同再造，今日是我私放生人入谷，任凭责罚，绝无怨言。”
再行一礼，初晴紧咬下唇：“只是，陵王殿下身有旧伤，入谷之时中蛇毒，又被人下了夜魇和僵蚕散，双目不得视物，全身动弹不得，毒伤未解，我不放心…”
“若是他伤愈，你可放心了？”
沉默片刻，蓝余容已近前跪坐，执了萧承熹腕脉，细细探来，眉心逐渐紧蹙。
“虽不易，却非不可为，我替你治，伤愈之后，离谷。”

“前辈好意，晚辈心领，然，不敢受。”
“你会后悔的。”
“晚辈不悔。”
在身侧探寻许久，终于抓了先前那一角衣衫捏在手里，萧承熹道：“此行，我孤身一人，并未奢求回返，能寻到阿初已是足够，其他的，不重要。”
“胡说。”
抬手掩了他的唇，初晴匆忙道：“姑姑愿意出手相救，恩重已极，听凭姑姑安排…”
“我没有胡说。”
寻到她的手，紧紧攥住，他双眸微睁，内里已见赤红，咬牙道：“阿初，你休想急着把我赶走…休想…”
“稚子心性，无惧亦无知，且住口的好，尚能留此间些清静。”
话音未落，两枚银针已出，封闭大穴，萧承熹胸口起伏，却说不出半个字，原本恢复的气力，亦已不存，蓝余容看向初晴，生生将她欲要出口的话逼回。
“随我来。”
“是。”
晌午早过，草庐之内烟气蒸腾，不是备餐，却是煎药。
紫衣女子素手纤纤，拿捏药材，分毫不差。
“阿初，稍后，你去送药，不可心软，去下银针。”
“是。”
“非我心怀不满，刻意为难，实是他内外俱伤，偏偏心火炽盛，若不磨上一磨，怕是要任他将自己熬干。”
“是…”
“阿渊生性顽劣，如同野物，却也并非尽是坏心，那萧承熹本就有伤未愈，双腿膝上所佩之物瞧着更是已连续用了半月有余，深入血肉，虽已除下，其痛当似钻心剜骨…那僵蚕散…是下重了些，止痛效果却是极好，倒也不是全无用处…且，若无夜魇，让他瞧见你，记下了你，却护不了你一世，你待如何？”
“…我…想医好他…”
“去吧…”

离了草庐，蓝衣少女于竹林小道之上渐行渐远，如今，她早已不是蓝余容三年前所见一身血污的惨淡模样，明妍可人，聘婷隽秀，云龙谷的灵气仿佛被她分了大半。
面上曾经狰狞的伤痕早淡到看不出来，新生的肌肤白若凝脂，更胜从前，她右腕之上，青鸾展翅，栩栩如生。
窈窕少女，君子好逑，大好年华，怎堪辜负？
收回视线，蓝余容低头，掀开右侧袖口颗颗盘扣，腕上露出的一截肌肤亦如上好的白瓷，却有道道瘢痕纠结横亘，似火灼又若刀割，再瞧不出原本模样。
她走过的路，尽是血腥、冷漠、背叛，同样的路，她无论如何，都不希望阿初再走一遭。

脚下不敢耽搁，初晴对身后的视线毫无所觉。
再次攀上树屋，依旧跪坐在萧承熹近前，她低头，只见他脸色已黑沉到可怕。
似是猜她到了，他索性侧头朝内，双眼紧闭，留给她一个后脑勺。
这次，他约莫是真气到了。
摇摇头，初晴打开身旁竹筒，依旧取小盏，盛好药，兑上蜂蜜，劝道：“姑姑医术极精，这一盏下去，你身上的新伤旧伤都会好些…”
耳边的话温软细腻，柔柔地将他的心挠着，他硬是不回头，只做充耳不闻。
“夜魇和僵蚕散的解药，姑姑也加了些在里面，喝了身上就有力气了…”
头转得再朝内侧一些，他不听，不听。
“也许…还能瞧瞧我的模样…这么久未见，你不想瞧瞧吗？”
骤然回头，他睁眼，嘴唇微张，似要说些什么，脸色涨到微红，亦未果，她唇角微弯，抬手掩面，声带哭腔。
“唉，约莫…是觉得我太丑，不想看…罢了…我去寻姑姑来，她定有法子让你把药用了…”
“呃…咳咳…咳咳…咳咳…”
拼尽全力开口，他一口气堵在喉中，咳做一团，唇色竟隐隐带些青紫，初晴心中一惊，眼中再无任何玩笑之意，抬手取了一抹一提，已去了他颈侧银针。
“如何？可有觉得好些？”
抬手在他心口揉了许久，她心脏依旧跳得飞快，他垂眸不语，双手悄悄环上她腰侧，用力往怀里一带，起手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淘气，该打。”

若不做凶神恶煞，她怕是没有记性，他咬牙，狠下心来，抬手又是一记。
“才答应我不放手，转头就急着赶我走，言而无信，该打。”
“疼…”
“不疼些，你记不住…”
“你欺负人，你明明说过…我再淘气些也无妨的…你说过的，我记得的…”
“你…”
第三巴掌高高举起，迟迟不曾落下，他低头，嘟囔道：“算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你说过，要带走边岳麓山七十二峰，三十六谷，带我沧江垂钓，品尽江鲜，越州之大，你说要带我看遍，走遍，玩遍…”
口中说个不停，她趁他面色渐缓，递了药盏在他唇边。
“所以，快些喝药，快些好起来。”
“嗯，阿初，等我好些，就跟我走吧。”
“我…”
“这里离浔城不远，你若想回来看你姑姑，随时可以。”
“我知道…只是…”
“只是什么？”
他蹙眉，她低头。
“只是…我心脉未复，出不了这里…”
“那我便在这里陪你，不走了。”

“你…不走了？”
“嗯，不走了。”
手中药盏一饮而尽，萧承熹面色不变，全不见方才畏苦模样。
“还有吗？一并给我。”
“哦…”
“你…不怕苦了…”
“我得快些好起来，才能把你看牢了，这点苦，且记下，留着你慢慢补给我。”
接过竹筒，尽数饮下，他眉心紧蹙，想起一桩要紧事，若他留下，那个陆文渊必不会善罢甘休，这等麻烦还需早些解决。
“阿初，陆文渊其人，狡诈阴狠，你还是离他远些。”越远越好…
“怕是不行…”
“为何？”
“这云龙谷如今加上你才不过四人，我和他平素搭伙吃饭，比邻而居，远不起来。”
“难怪…”
一阵磨牙，他恨恨道：“难怪他会对你这般上心…”
“对我上心？”
这一回，初晴是被逗乐了。
“他最关紧的，是阿青，就是咬你的那条竹叶青，在早些，还有一尾养了许久的银环，被我剖蛇取胆，他一怒之下，捅了我两剑。”
“胆大包天，待我伤愈，定要让他还来…”
“还，那是已经还过的，姑姑罚他每日在瀑布之下站六个时辰，连站…两月…”
“哼，太轻了…”

“阿嚏，阿嚏，阿嚏…谁又在说我坏话？”
连打三个喷嚏，陆文渊揉揉鼻子，继续沿着藤条向下攀爬。
脚下峡谷烟雾缭绕，深不见底，全靠手中藤条为径，于他却是熟门熟路，
哼，那萧承熹腿伤已是沉疴难愈，若要断脉得续，一味天星断续草万万少不了，他这就去全都采了，藏起来，就是要让那碍眼的人急死、气死。

幽谷静谧，愈深愈似黑夜，及至其底，寒潭幽深，沼泽噬人，却有一尾青蛇游弋其间，自由自在，更有一黄衫少年行走其内，若闲庭信步。
灵草难寻，却非求而不得。
这一厢，时间难计，待得那一道身影跃上崖顶，已是更深露重。
雾气萦绕，衣衫沾湿，陆文渊并不在意，只一路不歇，跳窗进了草庐。
摸到厨房，他也不掌灯，此间，哪里藏着什么吃的，他六岁上就能闭着眼睛找齐全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饿坏了，一块窝窝头也能让他眼冒绿光，不过，这一次，那绿光之中还有一丝得意。
腰间布袋鼓鼓，此番，他收获颇丰。
肚子不再空空，他脚下毫无声息，依旧是跳窗，入了初晴的屋子，然，一片漆黑之中，并无人安枕。
眼中滑过一丝阴霾，他跃窗而出，身形极快，不过瞬息之间，已至自己那处树屋门外。
内里灯火晦暗，靠墙的阴影里，隐着两道呼吸，一平静绵长，一极轻，却含着忍耐。
眸中带着冰寒，他移步而入，不多时已瞧得那被他下了药的讨厌鬼依旧在原地合眼休息，身上多了件靛青色的衣衫，样式简单，针脚粗糙，袖口还短了一截，瞧着有些滑稽。
有蓝衣少女闭目而憩，面纱不再，面上肌肤白皙胜雪，带了些微红，整个身子有一多半已入了那讨厌鬼怀中。
真是，气煞人也。
几步上前，陆文渊抬手就要将那蓝衣少女抢回，却未瞧见，近旁原本睡着的人已是双眼微睁。
伸手自初晴腰间一抹，萧承熹掌中多了柄匕首，锋刃森寒，下一刻，已抵在这不速之客的颈间。
“放开你的手，若不然，拿命换。”
“我才不放。”
就算一动不得动，陆文渊依旧嘴硬，眼见萧承熹袖口布料，他眼中已多了些凶狠：“你算什么东西，这料子是我送给阿初的，她做了几年，就做了这么一件衣服，凭什么穿在你身上，快给我脱了。”

“笑话。”
“谁和你说笑，快脱。”
“粗鄙不堪。”
“谁要你管。”
梦里两只猫约架，一青一黄，叫得凶，却不动爪开挠，真真无聊。
初晴转头，拿衣袖掩了耳朵，小腿之上却是滑过一阵冰凉，陡然一个激灵，她伸手一抓，睁眼细看，掌中青蛇大张着嘴，尖牙离萧承熹脚踝距离不过分毫。
“陆文渊，你有完没完…”
她终于怒了，那罪魁祸首比她还怒：“没完，我跟这碍眼的家伙没完。”
“嗯，好得很，大半夜的被吵醒，有些口渴，阿青的蛇胆正好给我尝尝鲜。”
“别…别啊，有话好说…”
腹背受敌，陆文渊认栽，更是委屈，一双乌亮亮的大眼睛里含了汪水。
“阿初，你帮着外人，欺负我，我要告诉姑姑…”
“陆文渊，你半夜三更放阿青咬人，我要去找姑姑评理…”
“我不是阿初的外人…”
“…”
“…”
“…”
三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又各自沉默，还是陆文渊先着急起来，对着萧承熹嚷嚷道：“你个碍眼的快把衣裳还我，这是阿初给我做的。”
“当初你让我做，做好了你嫌东嫌西，让我改了又改，终于改小了，你试着都短一截，如今倒宝贝起来。”
她撇嘴，心中不忿，并为瞧见身旁的人脸色已是黑沉沉一片，如同锅底。
“给你做的又如何？已给我穿了，就是我的。”

哪怕眼前模糊一片，那道闯入的人影萧承熹仍旧横眉冷对。
“阿初亲手做的衣裳，我断不会嫌弃半分。”
“你…不要脸…”
低下头，变作泄气的皮球，陆文渊转向初晴，声音是少有的服软，似在撒娇：“阿初，把阿青放了吧，它…怀了身孕，又累了一天，不容易呢…”
“身孕？”
身子险些一个打跌，她抚额道：“前些时候它还同几条母蛇勾勾搭搭，今日可竟有了身孕，真是不容易，我倒要看看，它什么时候能下蛋…”
“不不不，你听错了，它是…累了一日，比母蛇怀身孕还好辛苦…它下了深谷，采的可都是你救命的药。”
脸色一缓，她指尖一松，青蛇逃命也似躲回陆文渊臂上，连个尾巴尖尖也没漏出来，他舒了口气，缓缓把颈上匕首推开。
“你放心，姑姑妙手，定能将你的心脉修补如初，只是无经年累月之功，必是不成…你且安心在这里静养，那等不相干之人，伤愈之后，自会被姑姑赶出去。”
若要来日方长，自是需忍得眼下一时，他心中算盘拨得啪啪响，却已听得那不相干之人道：“阿初，经年累月也好，一生一世也罢，我陪你。”

“当然是假的，她哄你呢。”
不等他面色缓下，陆文渊已挤了过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一脸不屑道：“左右你也不瞎，自己到水边照照，真是丑死了，脸上还有道疤，丑八怪。”
“陆文渊，你这张嘴，又欠了…”
初晴蹙眉，明显是气着了，陆文渊却是上赶着凑过去。
“欠什么…唔…你…呃…”
“欠一颗药。”
再张嘴，已无声，他一张脸涨到通红，腮帮子鼓如憋了气的青蛙，恶狠狠把她瞪着。
“开口之前需三思，药是姑姑给的，专治你的毒舌。”
她口中的话不咸不淡，陆文渊一跺脚，转身而走，几下已不见人影，萧承熹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许久之后，才开口。
“…阿初，他…刚才…”
“哦，那点毒难不倒他，这些年，他已尝了许多次，解药都会配，也就费个半日的功夫，哦不，约莫还有现成的存货在。”
这人坏心眼儿实在太多，花样也是每每翻新，不重样，她得小心。
再抬步，身边的人依旧未动，她疑惑：“走累了？”
“不累…”
缓缓摇头，萧承熹低头，将她的手牢牢握了，道：“我知自己模样丑，走路更丑，在外我是御封亲王，无人敢当面冒犯，在此我不过一介白丁，自是有人敢说真话…旁人如何说，我不在意，我只管你…阿初，你答应过不笑话我，便要说到做到，嘴上不许笑，心里更不许笑。”
“嗯，我不笑你，我中意你。”
掩唇偷笑，她学了他的语气：“如此，可满意了？”

“嗯，本该如此。”
耳根微红，他点头，很是满意。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然，若求仁得仁，夫复何求。

第十一章 浮华三千

云龙谷内人丁稀薄，草庐清静，少了陆文渊，平素只得做饭、煎药的动静，如今多了一人，也不过只多出些凌乱颠簸的足音。
几味伤药放在臼内，药杵左捣右捣，眼看混成一色，初晴全不记得停下。
“阿初，回神，碾得过了，亦影响药性。”
“是，姑姑。”
轻叹口气，蓝余容面色微沉：“萧承熹贵为亲王，疗伤之药素来上佳，我这里并无甚灵药可以让他双腿恢复如初。”
“那…天星断续草呢？”
“阿初，你觉得自己的命重要，还是他的康健重要？”
“我…”
抬手止了她唇边的话，蓝余容道：“你当知，在我心中，他不及你万一，修补心脉愈到最后愈难，我有生之年，哪怕将这云龙谷内灵药用尽，也会将你医好。”
“阿初，在我心里，他不及你万一之万一，就连阿青的便便也比不上。”
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黄衫少年，身子倒悬在窗棂上，一双眼睛乌亮亮地将她望着，诚意满满：“你放心，你用的药，便是藏在深谷之内，我也定会取来，保你长命百岁，姑姑也是，我们三个就在这云龙谷里逍遥自在一辈子。”
“阿渊生性顽劣，却也重情义，若哪一日我不在，他当能照拂你一二。”
别过头去，蓝余容神色有些伤怀，并未让近前两人瞧得真切，再一眨眼，按下眸中氤氲雾气，才瞧见檐下已多了个人，一身黑衣染尘，不知站了多久。

“谁要他照拂？该让他高抬贵手才是。”
“阿初，你冤枉我…哎呦…”
掩唇轻笑，初晴并未看向身后，只瞧着那黄衫少年脚下一不留神，摔将下来，并未落到实处，只在额头压出一道红印。
“姑姑，你可瞧见了，这回是阿初欺负我的。”
“姑姑的轻功出神入化，自己学艺不精，怪谁？”
眼前最后一层薄纱未被揭开，萧承熹却能听得屋内三人相谈甚欢，好似慈母膝下，儿女双全，其乐融融，似乎没他掺合的余地。
眉心紧蹙，他却不急着上前，只撑着拐杖，弯下腰，拿空着的手一点一点掸去衣摆上的灰尘，没了这些，约莫阿初一时不会去琢磨他今日又摔了几跤。
好容易将半身狼籍收拾大半，他重新直起身子，脚下晃了一晃，终究站稳当了，随即依旧挪着步子，缓慢前行。
屋内门槛高高，他是明明过不去的，脚下却没有停顿的意思，蓝余容收回视线，低头继续摆弄药材，口中提醒道：“阿初，有客至。”
“你…回来了…”
匆匆回头，她丢下药杵起身，走到他身前，扶过他一侧手臂，帮他跨进屋内。
不过将将站定，他手上猛然用力，将她的身子往怀里一带，紧紧抱着，道：“阿初，你当瞧见了，我如今这般，已很好，你可无需再担心什么，只管安心温养身体，将来，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护好你，这件事，我需一个人做一辈子。”

“我…哪里就弱到需要照顾了…”
她撅嘴，眼中却尽是笑，他愈发不肯松手：“爱逞强，锋芒外露，认定的事，哪怕凶险万分，做起来毫不犹豫，亦无保留，哪里不需要人照顾了？我只悔…在西苑…没有将你时时绑在身边，才让你做出那不要命的事…阿初，你且记得，只要有我在，这样的事，你想要再做，万万不能。”
“丑八怪，就会说大话，阿初她不是你的，快放开。”
“不放。”
急到跳脚，陆文渊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衣袖微动，指尖已多了三枚银针，未及出手，却被挡下。
“阿渊，不得鲁莽。”
“姑姑…他同我抢阿初…”
“阿初是人，不是你养的蛇。”
“有区别吗？”
“…当然有…”
“明明就是一样的…”
嘴里低声嘟囔着，陆文渊神色忽然一变，依旧跃窗而去，蓝余容回头望向他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今日当真热闹，又有客至。”
“前辈当知，此地隐秘，也非绝对密不透风，我既能寻到，旁人亦可。”
低头继续整理药材，蓝余容面色不变。
“陵王殿下，想是知道来者是谁。”
“故人。”
话音落，已有脚步声缓缓而至，来人一身青衣，在屋外站定。
“余容，六年不见，今可安好？”

“好或不好，与你何干？一味算死草加上一句不清不楚的话，你哄得阿初忍着毒伤孤身前来，险些丢了性命…叶半舟，你谋的不过是天星断续草，阿初自一开始，便不是你想救下之人。”
“余容，这么多年，你还是这般恨我？”
“我为何要恨你？”
唇角一丝冷笑，蓝余容眼中依旧无波无澜，抬手抚过右腕衣袖：“若不是你毁我容貌，剜我血肉，我怕是早死在南疆，连骨头都被人啃到不剩，阿渊也已在山里喂了野兽，哪来如今这等顽劣模样？”
“姑姑，我是很听你的话的…”
软软地趴在叶梓臣肩上，陆文渊瞧着没什么精神。
“这人好生歹毒，阿青和我都不是他的对手，姑姑，要小心…”
“无妨，再歹毒的，我也见过。”
起身而立，蓝余容脚下踏出，身形微动，不过一个瞬息，已将陆文渊捞回，丢在身边。
复冗香燃，瘴毒散，醉人醒，昏聩消，眼见青烟直上，叶梓臣开口：“余容，你可知，云龙谷已非久留之地。”
“久不久的，又有何妨？”
掩唇轻咳两声，蓝余容看向他，道：“你心知肚明，于我，何来长久？”
“长情之毒无解，除非心死，余容，你还是忘不了他…”

低头沉思，叶梓臣神色不明。
“姑姑，无情之人，记得做甚，我要你长命百岁。”
“姑姑，我愿余生陪伴侍奉，以报亲恩。”
“我无碍，你们且放心…”
轻轻摇头，蓝余容看向初晴，笑道：“阿初，我本想多留你几年，如今看来，也许不用，这叶半舟有誓言在身，于蓝氏血脉，相救必尽全力，有他在，你的身子慢慢休养，经年累月，必能恢复如初。”
“姑姑，我想不放阿初走…”
嘴撅得老高，陆文渊拼命摇头，似撒娇，又似耍赖，蓝余容摇头。
“阿渊，莫急，你久在山中，与蛇虫鼠蚁为伴，不经人事，做事难免偏激，不若随她一道于世间行走，哪一日厌烦了，这里的路，再会来便是。”
“我不走…”
“我也不走…”
“你们不走，我亦要走。”
再是摇头，蓝余容眼中多了些戚戚：“避世十余年，南疆之地，我尚有俗事未了，需亲往，放心，山水有相逢，再见之日可期。”

“姑姑…”
“姑姑…”
“你们且出去吧，我还有几句话要对这庸医说。”
“是…”

身后房门半掩，人声渐稀，炉中火热，壶内水沸，蓝余容朝内再添一味新药，通体漆黑，形若枯木。
“余容，这乌栀，你已用了多久？”
叶梓臣蹙眉，她面色平静，答：“不久，也就五年。”
话音落，她右腕被他执在掌中，两粒盘扣接下，露出一片斑驳旧伤，再向上，有道一黑紫细线延伸而出，长已过肘。
“你可知，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多则三年五载，少则三五个月，我自知。”
狠狠甩开他的手，她将右手衣袖重新理好，冷笑道：“用不了多久，世间不会再有蓝余容其人，许多秘密也当一道烟消云散，不会有人知他那些陈年旧事，亦不会有人知道你私放细作，他可放心，你也可放心了。”
轻叹一声，叶梓臣摇头，似已不想再为自己辩解，有些话却是不得不说。
“你…一个人去南疆，并不安全，虽年深日久，然，你容颜未改，姣好如初，记得的人必是有的。”
“雪奴把她唯一的孩子托付给我，我依着她的心愿，将阿渊养成这等顽劣、狠辣、决不吃亏的性子，总算不负所托，也该让她放心了。”
“你是说，那孩子是…”
“阿渊是南疆陆氏嫡系血脉，却由最卑贱的下奴流尽全身的血诞下，哪怕天地不容他，他也亲手会为自己拼得一条生路。”

“那你自己的生路又在哪里…若你愿意…其实，我…”
沉默许久，叶梓臣终究开口，话未尽却已被打断。
“我不愿，蓝氏女子终其一生，只认准一人，我这一颗心给了他，再给不了旁人。”
闭上双眼，她沉声道：“你可知，我一族女子，天生无泪者，用情最深？我只愿…阿初她此生无泪可落。”
“但愿如此…”

日落，月出，星现，雾起。
云龙谷内万物缥缈，若临虚境，一侧的灵犀峰为岳麓山三十六峰之首，亦是雾气缭绕，时隐时现。
有一行三人，行于山道之上，脚步一快两慢。
“阿初，这人…为何偏要跟来？”
“他…”
“分道扬镳之时，姑姑让我跟着阿初，我听她的话，哪个要你管，哼。”
“…若是…你不近阿初三丈之内，我可以不管…”
“我偏不…呃…”
忽有短剑出鞘，通体森寒，直逼陆文渊咽喉，他立在当场，停了欲要欺近的步子，恶狠狠地看向萧承熹，道：“那是我的剑，还我。”
“不还，你待如何？”

“我…我定要抢回来…”
“不是你的，你抢不回来。”
话音落，萧承熹侧头，垂眸，剑锋出，直刺一侧脚下，一尾青蛇被吓得缩成一团，几下爬回陆文渊臂上。
“你…你你…”
眼睛瞪得老大，陆文渊一咬牙，拔起地上的剑，直刺萧承熹后心。
他并不回身，原地站定，掌多了一柄匕首，反手一格一挡一夺，短再入手，冷冷开口：“原本是你的，若你不要，就休怪我拿走。”
“你…”
眼见得手无望，陆文渊含了一包泪，转头望向初晴：“阿初，你看…他又欺负我…”
“姑姑平素告诫，轻易不要争勇斗狠，刀兵平日藏锋，出鞘之时，才会锋芒毕露，咳咳…”
清了清嗓子，初晴正色道：“你不听她的话，明知打不过也要硬来，吃了亏，我可不帮你。”
“我懂了，不可硬来，那就智取，待我想好办法，一定把这又丑又瘸的病猫给收拾了，你等着看吧。”
“我是说…”
不待她反应，黄衫少年一个纵跃，翻身踏上近旁竹枝，脚下再借力，不过几个呼吸，身影已消失不见。
“…他…溜了…我们也走吧…”
略略松一口气，初晴移步，身边的人依旧站定，一时雾散月现，她瞧见她眉心已紧紧拧成死结，隐有愠色。
“阿初，你是帮他，还是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