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奶奶
郭晨峰

近日，翻看以前的日记，里面的许多事、许多人让我心绪万千，一次次勾起我对往昔岁月的追忆，真如歌中所唱到的：有过多少往事，仿佛还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尤其是翻看到十多年前奶奶去世前后的那些往事时，让我再次为之落泪和感念不已……

奶奶去世已20余周年了，享年92岁。按说，奶奶也算高寿了，属于喜丧。但奶奶走时，我没能见到她老人家最后一面，这是让我抱憾终生的。这十多年里，我时常感到生命中缺少了很多，心里空空的。好几次在梦里，我又见到了奶奶。梦境中，奶奶不是在冒着热气的灶台上忙着，就是给我手里塞着一块蛋糕……而醒来时，总会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奶奶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我再也看不到她那瘦小的身影了……

1999年5月2日 晴

这次“五一”学校放假几天，我要好好在家里陪着奶奶。

今天吃过早饭，我和父母便动身去浇地。本想一上午可以浇完，但由于柴油机出了两次故障，一直到下午两点多才浇完。我们回到家里，买了韭菜又忙着包饺子。奶奶在吃着饺子时，对我说：我们上地里时忘了给她把尿罐提到屋里预备着，奶奶想方便时，便坐着一点一点地蹭到院子里的厕所内，但回到屋里后，在上炕时实在没力气爬到炕上，只得在屋里的蒲团上坐着，而这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直到一个邻居大婶来串门，才把奶奶抱上炕……奶奶讲完后叹息道：从下不了炕后，我还没有受过这样的屈。奶奶接着说：你这次走，再回来可能就见不着我了。奶奶的话语中无不充满着对孙子的恋恋不舍之情，也充满着对自己将要离世的无奈之情，我能理解她老人家的这种心情。奶奶还说：我饿了再吃饭，不觉得饿时就不吃了。

奶奶在吃药时，头也抬不起来了，需要我帮着抬起她的头才吃下药。晚饭后，奶奶对妈妈絮叨着：我快死时，就把这炕上的东西收起来，要不我死时还好受了呀？就把被褥弄脏了……把我柜子里的那点儿长果（即花生豆）给捡捡，有好几斤呢，明天是个集吧？就把它们卖了吧，给我办丧事时要花很多钱的……奶奶说的花生豆是她这几年攒的，但有的由于时间长且受潮，放的快发霉了。今晚奶奶的话多了起来，她继续说着：我留的这些长果一点儿也舍不得吃，把坏了的捡出来也舍不得吃，那些都是一点一点攒的……来，把我扶起来坐回儿，闷得慌。我和妈妈忙把奶奶扶起来，我又在奶奶背后垫上一卷被子，好让奶奶靠着舒服。奶奶继续说：我可待见这二红（笔者的小名）了，我也不争他给我买什么东西，他现在还在上学，还没挣钱。唉！要不是摔那一下，让我起不了炕，我就还能赶上二红娶媳妇了……奶奶特意扭过头对妈妈说：你伺候我这么长时间了，说受苦受累也是你一个人受苦受累。我是个清楚人，你一把屎一把尿地好好伺候着我，等我身子好了后，我再伺候你。奶奶的这句话让我和妈妈都不由自主的落了泪。奶奶一直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啊！她老人家一辈子很少求人，也很少拖累家人，当看到自己身体衰弱的生活不能自理时，而是由我的妈妈日日夜夜伺候着，她的心底一直是对妈妈心存感激，尽管妈妈尽心伺候她是晚辈孝敬长辈理所当然的事情。

1999年5月21日 晴

今天是周五，我下午上完两节课后，便和一位老乡赶往车站。离上次“五一”放假回家已有三个星期没有回家了，不知现在奶奶怎样了，我在学校一直为她老人家的身体而担忧——她已不能下炕，连翻身都很困难了。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八点多了，我走进屋里，只见奶奶正躺在炕上醒着。我放下背包后，奶奶看见了我，细瞅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我，她惊喜地说：呦，是二红回来了!我大声应着。奶奶问我吃饭了没有。我说还没有。这时，妈妈从外面进来，见我没吃饭，就又忙着给我准备饭菜去了。奶奶自言自语道：唉！回来看到我，你还不说“怎么还活着呢？”我听罢也为奶奶这种孩子般的想法而哭笑不得。我拿出给奶奶特意买的香蕉和蛋糕，让她吃些，她连连夸我懂事、孝顺。

晚上很晚才睡。当我一觉醒来后，看到奶奶正拥被坐着，由于坐着睡着了，她的上身和头深深地扎下去。我忙摇醒奶奶。奶奶只说躺的久了，坐会儿舒服些。过了一会儿，奶奶才躺下继续睡觉。

1999年5月22日 多云

今天上午，我和父母又要去浇地，我想如果我们中午回不来，奶奶连午饭就吃不上了，于是我盛了一碗米饭和半碗菜放在离奶奶很近的地方，嘱咐她到时就吃些饭。我见奶奶坐着，便把一个被子卷起来放在奶奶身后，这样她靠着还舒服些。之后，我又到商店买了些瓜子和两个油酥烧饼给奶奶，奶奶喜好嗑瓜子。

下午浇完地回到家后，妈妈烙了几张饼，烙出第一张后，我先给奶奶拿去一大块，让她趁热吃。

1999年5月23日 多云

妈妈一大早便起来包饺子，奶奶吃了一碗。

前一段时间家中盖新房，奶奶也主动献出了自己的一份力：给了爸爸100元钱。奶奶知道盖新房要花很多钱。但这些钱可是姑父来看她时留给她零花用的啊！下午，我即将启程返校时，给了奶奶10元钱，都是一元的，我还特意给她强调说：这一共是10块钱，一张一块。奶奶说：你在学校也要花钱，就不要给我了。但我再三坚持给了她。奶奶便用一块布把钱包好放了起来。

我收拾好东西要走时，奶奶眼里含着无限慈爱与留恋的目光，对我说：你可还要回来看我！我连连答应着……

1999年6月18日 晴 微风

今天是端午节，我下午一点多到的家。奶奶吃着我特意给她买回的粽子，显得很高兴，精神头儿也好了许多，给我说这儿说那儿。晚上，我和妈妈在炕上剥花生皮时，奶奶也不甘寂寞来凑热闹，她的手已无力剥开花生皮，便用她那仅剩下的几颗牙咬开花生皮。我们劝她歇着吧，奶奶像小孩子似的还不情愿——她可是个闲不住的人啊！奶奶劳苦了一辈子，总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在身子骨硬朗时，她天天忙这忙那，干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家务活，整天闲不住。你要是劝她歇着倒令她不高兴。

奶奶一边“咬”花生，一边多我说：“我不在了后，你回来睡这屋，我不会吓唬你，我就想看看你们。”听罢，我默不言语，但深深理解奶奶这一片慈爱之心，这让我感念不已。奶奶还对妈妈说：“唉！也许我没有那福分了，我要是能赶上二红娶媳妇就好了，能活这么大年纪，我就指望这三个孙子了。”奶奶接着夸妈妈是个孝顺儿媳，因为自奶奶卧床这两个多月来，都是妈妈每天端屎端尿的伺候着她。奶奶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她曾不止一次对妈妈说：“都是你在伺候着我，等我好了以后，我再伺候你。”这让妈妈也不止一次偷偷地落泪……

在我返校将行时，奶奶把手伸向我，我握住奶奶的手。奶奶艰难地稍稍抬起脑袋，说：“二红，这次你回来，能看看我，我就知足了……等你下回回来，说不定就……就见不着我了。”奶奶的话还没说完，她的两行热泪已溢出眼眶。我强忍着泪水，只是紧紧握着奶奶那枯瘦的手……最后，奶奶说：“唉！送不了你了。你在学校可吃好、穿好，别尽想着我。”我心里强压着离别的伤感，离开了奶奶，再次踏上征程。

在这个静静的夜里，我给奶奶写下了一首诗歌《最后的奶奶》：

什么使你如此安详 奶奶

纵然长满苍苔的脸尚留眷恋

在花朵轻轻呼吸的五月

古槐一样的灵魂

坚韧的根再也无力伸展


我小鸟般飞回你的面前

你试图抬起手

却只能用骤亮的目光

久久地抚摸我的脸

……

我使你安详 最后的奶奶

1999年7月4日 晴

下午两点多，我突然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说奶奶没了。听到这个噩耗，我的脑袋一下子变得空白，自己一直最担心的的事还是发生了！而今天正好是我们师专放暑假。

当我风尘仆仆地赶回到家里时，奶奶已经去世五个多小时了，我一下子跪倒在奶奶的灵堂前痛哭不已……奶奶没能在最后时刻看到她所日夜牵挂的二孙子，而这也是令我终生所歉疚的。听妈妈讲：奶奶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了六七天，虽然那时她已说不出话来了，但在每次昏迷后醒来时，她总是艰难地转动脑袋四下看。家人都明白：那是她在看我回来了没有。因为奶奶在还能说话时，曾时常唠叨：二红（我的小名）咋还不回来，也该回来了……”
爸爸看到奶奶如此想念我，便专程到省城去了我们学校一次，得知我们快期末考试了，考虑到学校几天后就要放暑假，便对我只说奶奶身体还好，让我安心备考。她老人家是带着怎样的遗憾闭上眼睛的呢？她老人家怨恨我这迟归的孙子吗？这让我再次跪倒在奶奶的灵堂前痛哭起来……

1999年7月5日 晴

今天，我们为奶奶举行了隆重的丧礼，让奶奶入土为安了……

奶奶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前半辈子受了数不尽的苦难和艰辛。在日军侵华期间，1939年秋，我们老家灵山镇被日本飞机轰炸了好多天，炸得乡亲们妻离子散，四处逃生。奶奶和爷爷商量好后，先是带着大姑和二姑一路南下逃荒，路上靠乞讨为生。历经千辛万苦才最终落脚在百余里外的新乐县良庄村。奶奶在村里一地主家当佣人，洗衣、做饭、带孩子……当时的酬劳就是每月得10多斤小米，以此来艰难度日。后来，爷爷一路打听着才找到奶奶她们母女。他们直到新乐解放才得以翻身。

奶奶一生以勤劳、俭朴、慈善为本，堪称儿孙们的楷模。奶奶特别亲我们哥仨，对我们视同眼珠般的的疼爱，我们是在奶奶的呵护下长大的，平时别人看望她送来的好吃的东西，她总是留着，等我们放假回家后再给我们吃，而自己舍不得吃，哪怕是放坏了。记得我上小学时，一个冬夜里，因煤炉半夜里灭了火，早上我没能吃上饭就去上学了，是奶奶冒着凛冽的寒风，颠着小脚蹒跚着到学校给我送上刚烙出来的烙饼……

奶奶是“老”去的，她在晚年从未得过什么大病，并没有拖累儿孙们……漫漫九十余载，坎坷苦命身，奶奶的宽容与善良，奶奶的勤劳与刚强，奶奶的吃苦耐劳和任劳任怨，和对一群子孙们的无限怜爱，令我慨叹，只因自己拙劣的文字难以言表无以回报的恩情……

奶奶走了，自此再不会有送我远去久久的驻足，可我忘不了奶奶生前对我的爱，忘不了她在最后日子里的那些话语……我为奶奶默默祝福，祝福她能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安息。

在这个静静的夏夜里，我也只能以诗歌来寄托哀思，给奶奶再续上两节诗句：

一

五月 只有一半属于你

当它在惊悸中到来

奶奶 你再不能与花朵一同呼吸

而一生中最为钟情的十月

将成为你长眠不醒的梦


像颗被乌云围困的星儿

面对漫漫又寂寂的黑暗

奶奶 你该如何一一捱过

我是怎样把流淌的思绪

压抑刻制成一幅铜版画

——你是不会知道了

二

——没了我后，来看你们

我不会吓唬你们

你的话语让我夜夜安眠

浸透五月的哀伤

你将成为五月的主题


你将成为五月永恒的主题

在你远行的路上

亲人的呼唤回声如浪

奶奶 在回归家园的途中

已为你置好洗尘的驿站

后 记

不知道奶奶在天堂上过得怎样，有没有人照顾她，真的希望在那个世界里她能得到在人世间没有得到的，永远快乐自由地生活，没有苦难，没有忧伤，看到的都是绿树鲜花，听到的都是欢声笑语。虽然我再也见不到奶奶了，但她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永远那么的可敬。有一天，我也会变老，当我白发苍苍时，我会向我的孩子说起奶奶的故事，因为那是我一生都无法忘怀的。

作于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