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苍历七七二年，南梁皇薨，六子萧策继位。
此事距着那日的大战，已过去了三年有余。

原本楚乔养好了伤觉得耽误萧策这么久还有点过意不去，可谁承想萧策非但没嫌她麻烦，还信誓旦旦地跟她说，自己会跟父皇争取一个官位加在她头上。

那日她到他太子的寝殿去讨杯茶吃，结果他提起了这件事。他说毕竟是为了大梁拼死斗争过的人，如果再一点表示都没有，那大梁未免显得太过小气。
她当即回绝，哭笑不得地跟他说，如果他想让她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便不要替她拿这个功名。
萧策随即耷拉下那一双狐狸眼，掩住了眼中那抹光芒，一副很失落的样子。
楚乔见了他这样不免好奇，便问他：“你为何非要封我个官？”
“这样咱们不就门当户对了？”萧策胡编了个理由搪塞她，结果楚乔偏偏慢神经，还“啊”了一声，表示疑惑。
“等到你封了官，最好还是哪里的王上，那样我这个大梁的太子娶起你来岂不顺当？”萧策说着，一副越发觉得可行的表情，“再说，我这么偏袒你，给你封个官肯定连朝都不用上。”
想了想又补道：“就是你连擅离职守都没关系的那种。”
楚乔一声轻笑，“你以为你们大梁吃干饭吗？能在这种世道混出一片天来，哪里还容得下这种散官？还是别费力气了，好意我心领了，但是真的不需要。”
说罢提起桌上的残虹就要出门。


“秀丽王这个名号，可还中意？”
萧策的声音突然响起，将她的脚步钉在原地。

“秀丽王？”她重复一遍，语气喃喃。
“嗯。”萧策啧啧了两声上前，“果然本太子就是本太子，起个名字都能这么好听。”
“好听？”楚乔有些无语，这明明是根据秀丽军的名字给取出来的，他怎么好意思说？
“这种官衔你是不是听都没听过？”萧策满意地点点头，一袭红衣依旧招摇。
“我告诉你乔乔，就这么定了。”


可是世事难料，谁知道萧策跟他爹软磨硬泡了好几年也没把这个官职给楚乔拿下来。楚乔早就回了大魏的住处，他心中发急，结果还没等着进一步有动作，梁皇就驾崩了。

萧策难得换下一身红衣穿上了一身白衫，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哭得期期艾艾的正妻小妾。
他知道他父皇的死因。
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正是被他生前最宠爱的皇妃所杀，日日下毒，倒也是有耐心。
萧策没见到这个自己该称姨母的皇妃。也是，出了这样的事情，多半她也活不了了。
难道做皇帝的，命运就该如此多舛？
萧策那个时候就下决心，等到自己利用这个皇位把该干的事全部干完，立马退位去云游四方。
他萧策还是很惜命的，人生中还有那么多的花草未去沾惹，他才不想英年早逝。

服孝期一过，萧策安安静静地待了四天，最后持着先帝遗诏走上了皇位，那个即将束缚他一生的宝座发着灿烂的光，晃得他都有些睁不开眼。
这更坚定了萧策往后退位的信念。
否则眼会瞎。
他拟了一道圣旨，大体意思就是要封楚乔为秀丽王。可想而知，满朝文武皆上奏说他太冲动，此事应从长计议云云。萧策懵了，过了一会猛地站起身，佯装不通道理一般吼了一嗓子：“大梁的皇帝窝囊到连个决定都不能自己做了吗？！要是真的不能，那我这皇位谁爱坐谁坐！”
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这帮人真是迂腐。
萧策看他们似是愣在当场，就一步一步下了台阶，一副我真要走了的样子。
“陛下息怒……”
一朝大臣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吓得急忙拦住萧策，“陛下圣明，此事非同小可，还请陛下三思！”
“我已经三思过了，我三思了好几年了。”萧策有些不耐的样子，“就这么定了！”

楚乔大抵也想不到，她的官位竟还真是一个闲闲散散的好位置。
她此刻正在原先居住的那个客栈，守在窗前，用手去触摸冰凉的风。
“姑娘又不多加衣服，不怕着凉受寒吗？”枂凊来到窗前，替她披了一件衣服，“前些年在大梁留下了旧疾，还是应该小心一点。”
“你说……”沉默半晌，楚乔把枂凊拉到身前，“你说若是一个人身子本来就不好，是个一点风寒都不能受的，可他却浸入了千丈湖的水里，你说……他还有没有可能生还？”
她也没用枂凊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他肯定活不了了，本来这种天气是他闭关修养的日子，倒是让我给搅和了。”
“我不用加衣裳，该加衣裳的是他……”

枂凊没敢接话，有些发呆地看着楚乔。
她原以为，三年过来，无论怎样的伤痛都该忘却了，可是没想到，楚乔还是忘不掉。
大魏的那位将军到底是有怎样的本事，才能让一向强势的姑娘如此惦念？
她猜不透，索性也就不去想，只默默陪在楚乔身边。

楚乔由着她，心中默默盘算，宇文玥坠湖那年才及冠不久罢，而今大概也快二十三了。
说来她连他是哪日的生辰都不知道。她似乎知道所有重要的事情，唯独对他，却几乎一无所知。

“对不起……”
她未管立在身后的枂凊，就那么肆意的流下泪来。
如果真的有来生，你就在原地等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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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有文呀
是不是深夜放毒我就不晓得了
美玥镇

第九章 望

“而今的局势……非你我所能掌控了。”

“谁又能料到青海那种蛮荒之地竟能被你领得像模像样，而今，倒怕是连大魏都要忌惮三分。”
“我倒不是为了让大魏忌惮……”
“那？”
“我只是想让世人知道，我宇文玥，没他们想得那么不堪。”
“没有家族的庇佑，我照样可以做好一切。”

——————————————
何为奇迹？
好似草籽在顽石的裂缝里求得生存，百合于陡峭的山岭中盛开一片。
月七看着正闭目小憩的公子，只觉得他三年前之于青海所做的承诺，大抵真的要实现了。

*
任何奇迹的发生都是有理由的。
宇文玥曾经轻描淡写地说过，他需要三年，便会还青海一个盛世。如今，他的确是做到了，可是其中的心酸苦痛实在难以言喻。
这三年来他们才知道，正是由于青海的丰饶与地广人稀，不断有异国军队蠢蠢欲动。可就是那么不巧，宇文玥一来，一直在计划之中的他们便动了手。
当然，毫无疑问地，虽然他们在人数上远胜过月卫，但奈何月卫都经过训练，计谋得巧，因而基本可以同他们打成平手。
这样一来，基本毫无筹谋的异国战士便起了投靠的心思，再加上所有月卫打起来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们也没办法估计到底这里的实力有多强，因而一个个的大多归附于此。
宇文玥也没想到这一层，因为忙着重建月卫们的情报网，暂时也没有管教他们的心思，索性全数交于月七，他自己则日日忙得脚不沾地。

青海原本就有百姓居住，月七他们不知道废了多少口舌才让他们堪堪明白他们如今的处境。住在蛮荒之地的人性子都极刚烈，可最后却也全数表示愿意服从宇文玥。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一群人当中一部分都是之前从各地被流放而来，在大魏的几乎都曾被宇文玥救过，因而认得，继而一直便想找到他。
如今让他们赶了巧恰好碰上，性子极直的普通百姓险些热泪盈眶，当即说他们愿意侍于玥公子手下。
于是几乎是莫名其妙的，军队就这么扩充了起来，月七领着日日训练，这么断断续续地过了三年多，尽管极度低调，可是青海的名声还是扬了出去。

传说那是个没有奴隶的天堂。
传说那里有一个新政权。
传说那里的王，同一般人不一样。

*
听到青海这个名字，楚乔微微有些发怔。
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地方——
是了，在往日那梦里，那个温润的白衣男子告诉自己的地方，就是青海。

自己莫非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成？楚乔兀自摇了摇头，轻轻一笑。只是这释奴止戈，倒是实现了她一直以来为之奋斗却毫无头绪的理想。
好像自己所奋斗的到头来却都无法实现。她没办法挽救燕洵，没办法释奴止戈，也没办法改变一切。
倒是自己从未在意的，却是为自己付出的默默无闻，甚至有些奋不顾身的。可自己却根本没有想要抓住他，对他说一句爱他，待到醒悟过来，已经是连他的衣袂都寻不到了。
楚乔也觉得如今的自己太过麻烦，好像原来没有这么些牵绊，觉得自己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是打仗，都是些国家里不得不管的大事，而自己如今，除了思念，便是思念。
她原本也以为她可以改变一切，可到头来却发现她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毕竟她一个人的能力，实在太弱小了。

*
元彻近日被召回皇都，只因为魏帝实在是年老体迈，这些个国家大事也是管不得了。于是他便帮着处处朝政，结果等到最后不但是魏帝，就连大臣们都发现了元彻展露的治国之才。
那日他得了闲，却有一位黑衣蒙面之人叩开他的殿门，说他有一封信。元彻奇怪，可是那黑衣人放下信笺回头就走，侍卫也未曾拦下。

他站在原地反应了好半天，才拆开手中火漆完好的信封。雪白的宣纸上字迹工整宛若天成，其上只有短短的三四行字，却让元彻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看到眼眶微红，恨不能马上飞去青海。
“殿下：
吾安好，勿念，勿昭。今吾身处青海之隅，望前来一叙。”
落款，只有简简单单一个玥字。

玥，玥！
宇文玥！
他……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元彻太熟悉他的字迹，也太熟悉他的处事风格。如今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可他这人，还是一点没变。

*
三年前的那日，他和元嵩领着大军站在漫天风雪中，几乎不敢相信年轻的斥候冒着箭雨送来的线报。
“你在胡说些什么？！”
“殿下！”斥候何尝不明白两个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如此失态，“属下……属下乃是亲眼所见，宇文将军沉入冰湖，已是……救无可救……”
“那你为何不去救！你为何要回来！”久经沙场的元彻近乎无情地吼出这句话，眼眶红得吓人，却没有一滴眼泪。
“……”元嵩沉默着，扶起一旁跪着的斥候，想要出声安慰站在身前的七哥，可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开口。
他太了解元彻，也太了解宇文玥。
他知道两人都是极重情义之人，虽然不太知道当年在边关那难捱的三年，他们两个究竟结下了如何深厚的情谊，可就算是从未与之并肩作战的自己，也始终对宇文玥此人此名存着一份敬仰和崇拜的。

想来尚武堂的先生夸过最多的，除了七哥便是宇文玥。他们少时都在尚武堂习武，燕洵来到长安之后也日日前来，几个人玩得倒是不错，习武的事情却大多忘得差不多了。
宇文玥性子冷清，也跟他们没什么好谈的，结果等到先生突然前来检查的时候，往往是宇文玥在一旁沉默练剑练得衣袂翩飞，他们几个人……爬树爬的上蹿下跳。
元嵩打小便知道自己的七哥是个顶厉害的人物，年纪轻轻便领兵打仗，且十战九胜。虽不眼高于顶，一般的人却也瞧不上。能让他如此重视的……真不知道宇文玥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而今有多大的本事都没有用了。
他死了。
宇文玥死了。
在他心里，宇文玥这种人根本就不可能会因为这种低级的致命错误而丧命于某处，可是而今他却这样做了。
他对阿楚……真的就有如此之爱？爱到甘愿为她付出一切，甚至生命？
爱她甚于爱自己？
是了，或许他也就没有爱过自己。

元彻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风雪，整个人僵直地立在原地，想要失控地怒吼，却又什么都做不了，连路都无法行一步，浑身上下似是被冻住了一般。
他突然记起昔日他们戍守边关，刚刚打赢了一场仗，几个大帐的人都聚在一起喝酒划拳，他应付地喝了两口，就径直进了宇文玥的营帐。宇文玥的寒疾倒是磨人，这种天气竟还要燃个火炉方才安稳。宇文玥似乎有些惊讶，刚要起身行礼就被他拦下。
他记得他说，“我今晚就是想找个人闲闲散散聊几句，你莫要见外。”

那夜他们聊了很多很多。宇文玥大多时候是沉默地在听，元彻在长安的苦楚实在太多，而今这一说便停不下来，一开始只是在说，后面直接开了一坛酒在他帐中喝起来。
宇文玥没说几句话，所以他至今记得宇文玥望向帐外的月光，一腿微曲另一腿伸直，颇有些放松地淡淡一句：
“人生虽晴雨不定，可是总有雨过天晴时……而今我却不知道，这场雨究竟何时会停。”

元彻只记得宇文玥当时一直盯着他的破月剑看，也不明白他的用意。只是他在人家宇文玥这里喝得大醉，甚至觉得眼前的景物都重了影。
“雨？何处……有雨？”
“我随便一说的。”宇文玥叹口气，起身扯起他，“我让封景送你回帐。”
“封景……”
“你的副将。”宇文玥无奈，朝外喊了一声，封景有些发懵地进来，而后又有些发懵地把自家殿下扶了出去。

按理说自己喝醉，本不该记得这话。而今面对着燕北的雪，他却忽然明白宇文玥的话是何意了。

他拿命换来了夏花的露和蕊。
简直傻透了他。

*
江南烟雨，易碎易逝。

已为南梁新帝的萧策转着手中的茶杯，一脸玩味地听着铁由说近来的要闻，说楚乔，说青海。
听到最后，他啧啧两声，“像，太像了。”
铁由蒙了，啊了一声，然后看着自家主子砰地一声放下茶杯，笃定道：“绝对是他！”
铁由再度怀疑人生，自己主子这都是什么跳脱性子？
萧策看着侍卫一张懵脸，索性直接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下去吧，我不指望你能听懂。”
等到把寝殿的人都遣散的差不多了，萧策这才收起一脸玩笑气，板着一张脸，前所未有的严肃。
青海王……
他倒是真敢给自己封号。
萧策无意识地挑了挑眉。他知道他本就不喜那些奇奇怪怪的封号，如今这样反常，倒不如是看做给旁人的一次警示。
警示什么呢？

大抵是跟他们警示，他没了一切照样可以东山再起。大抵是跟他们警示，他身无一物照样能够掀起波澜。

罢了罢了，萧策随手掐了一颗葡萄，仔细剥了皮放进嘴里。自己也懒得去想那么多，总之……
总之他是输给他了。
自始至终，就没赢过。
也只有他，才能与乔乔真正相配罢。
乔乔……萧策突然想起来，是不是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楚乔。
刚打算起来修书一封，便就生生顿在当场。
他既然不愿意昭告天下，肯定有他自己难言的苦衷和道理。自己肯定也不方便搅局，所以……便这样吧，顺其自然便好。
乔乔终归有一天会与他相逢的。
萧策一笑，眉眼间尽为落寞。
他也是时候替乔乔准备一份大礼了。

*
月七其实不太明白。
既然公子不想让世人得知他的身份，却又为何要传那封书信于襄王殿下？他略带疑问地看宇文玥喝下了那碗药，一向怕苦的人此时却连眉都不皱一下，大概也是近几年喝多了，味觉都不甚敏锐了。
“月七。”月七端着药碗刚刚要走，宇文玥便把他叫住，“我知道你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他没抬头，饱蘸了墨的笔在纸上勾出好看的笔画，“只是觉得而今这种世道，得一知己不易，愿同生共死者尤其是难。所以……让元彻知道我还活着，大抵他会宽慰些。”
“公子为何又不让世人知晓您的身份？”月七真正不解之处在于此，“既然可让襄王殿下知道……”
“我肯让他知晓，不过是往日情分。我了解他，我知道他不会将此事随意说出去。”宇文玥收好笔，等着笔迹晾干，“而今我未站稳脚跟，又如何要在这世间有一席之地呢。”
“……诺。月七明白。”话都说到这儿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月七端着药碗往外走，心中却在想公子的做法是否太过唐突。
宇文玥在里屋看着月七离开的背影，顺便把宣纸卷起收好。
“青海虽是一个完整成熟的政权，但毕竟根基不稳……”
“我自然要先打好根基，方才可以昭告天下。”
“……我总得给自己，给战士们，给月卫们，给……她，铺好路啊。”
宇文玥嘴角勾出清浅笑意，目光落到远处摆着的剑上。
蓦然想起破月和那一串叮当作响的银铃，他思虑半晌，到底是觉得破月顺手，当年便听说自己的破月连同那具假尸体一同被送往了故土，所以当即做了决定，几日之后前往大魏寻回自己的破月剑。
他探得很清楚，虽然星儿久居大魏，可而今却是到了萧策的地盘，所以他寻回他的剑，也不必担忧遇到她。

其实……
他其实是有多想遇到她啊。



tbc/

我困
我太困了
困到丧失理智
早在很久之前就困到丧失理智了
我不知道我写了啥
想当年我写萧策……唉不说了，这里大概会很混乱因为手机差点没砸脸上
星玥相见的曙光以及大大大策策助攻的苗头有没有看出来呀？
晚安诸位(´v｀o)♡
p1为困到丧失理智时的原稿
p2依旧沙雕表情包以及我对本章的态度
希望诸位别打我

我想表达的重要一点其实是
我发现洵玥写不成果断换彻玥
虽然没什么但是总感觉有些奇怪……
好晚安
真的晚安

我把我们金风玉露的番外
删了

因为本来是一卷正文完了以后的番外然后在我发出来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本来确实打算这个把番外放到一卷正文后面我又怕乱所以就等正文完结把所有番外全部放上来
我会先把番外写出来搁着的

第十章 惊

“乔乔，你仔细想想，这个世上还有谁会对你这样好，甘心情愿的为你放弃很多事，为你出生入死，为你考虑周全，为你抛却所有，救你于危难生死，却并不告知你？”
“这样的人本就不多，你要好好想想，想好了之后告诉我。”
“待到那日，我便给你置办嫁妆，将你当做我大梁的公主，而后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
大梁的天空很奇怪，明明既不澄澈也不高远，偏就好看得让人不禁仰面。想来这天倒是随了萧策的性子，被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染出了金灿灿的红。
宓荷居里熏了安神的淡香，萧策坐在小案旁，看着楚乔沉沉睡着。
不过三年未见，她却又瘦了不少，想来也是心里难受，无法释怀。毕竟千丈湖的事情一传出来，他虽然表面波澜不惊，但实际都惊得几个月未睡好，更不要说一直与宇文玥剪不断联系的乔乔了。
所以这话，也非得告诉她不可了。

大红色的广袖下，一双手猝然握紧。
萧策眼中仍有笑意，却终究挟着几分悲凉。

*
“公子既然不想暴露身份，又因何故要前去大魏亲自取回破月？”
月七有些不解，看着眼前沉默收拾行囊的修长身影，出声问道：“其实若公子只是不想麻烦旁人，那倒大可不必……月卫们的职责所在，便是为公子出生入死。”
“老师好不容易将你们救回来，我再轻易让你们去出生入死么？”宇文玥回身，脸色因着近来寒冷的天气并不怎样好看，染着淡淡的青白，“更何况这又不是什么需要出生入死的事情。”
“那……”月七抿了抿唇，下了决心到底还是问了出来：“毕竟大魏……做了那般令人心寒之事，公子又何苦故地重游？”

“……可毕竟那里曾是我的家啊。”
“大魏虽对我不仁，我又怎可不义？”
宇文玥唇边勾起极清浅的笑意，忽略月七惊愕又带着不解的眸光，“这些年事务繁多，已是许久未过上一个好节了。而今回去，过几天该是恰巧能遇到大魏上元的灯会……我须得去买盏灯。”
“若你要同我回去，那收拾收拾，这便走罢。若蒙枫问起，你也不必隐瞒。”
“……诺。”


不料一个人的突然造访，倒是拦住了他的行程。
宇文玥没想到，元彻居然会挑在这个时候前往青海。按理说正是筹备春节和上元节的时机，他如今身为魏帝身边的分忧之人，怎样看都不该此时来此。
可是他还是来了。

元彻刚来的时候恰巧碰见月七在外看守，四目相对，两个人皆怔在原地。
许久，许久。
独属于青海的猎猎长风吹过，蜿蜒地吹进不高的朱红色石墙，元彻看着年轻的侍卫一袭黑衣，还是一如既往的忠诚，有时还有些发傻。
似乎过往那些事情触手可及，似乎一切都还是原原本本的那副样子，似乎一切都还来得及。
哽了许久，月七俯身，拱手一拜。
“七殿下……”
是了，七殿下。
如今的长安城里哪里还会有人真心实意唤他一声七殿下？如今耳畔日日充斥的，都是殿下这样的称呼，似是他已成了太子一般。人人都恭而敬之，敬而欲近之。
“七殿下稍候，月七去禀报公子。”
月七刚刚要回身跨进房门，就被元彻从身后拉住。
“不必了，”他按了按月七的肩，眸光中尽是宽慰，“我进去找他便可。”

说罢跨进房门。
房间中隔着幕帘和帷幔，影影绰绰的连人影都看不太清。元彻大步走到近前，可一时竟连帷帐也不敢拉开。
他太清楚在这样的世道中，宇文玥这样思绪清明的知己多么难得。所以他失去不得，也无法接受期待过后的巨大心理落差。
心里正乱糟糟的一团，眼前的素色帷帐蓦然被里面的人拉开。元彻一惊，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眼前之人墨发高绑，以白玉发冠束之，神色不似平日淡漠疏离，反倒透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欣悦。眸若寒潭，剑眉星目，只是唇色苍白，显出几分疲态。

一点儿都没变。
一点儿都没变。

宇文玥静默着许久，突然拱手一拜。
“襄王殿下。”
元彻听到熟悉的声线，眼眶一热，也不管而今两个人的身份地位是否尴尬不妥，就上前给了宇文玥一个拥抱。
千言万语难以诉说，只凝成了一句话。
“……还活着便好。”

*
楚乔此番前往大梁，只不过是顺萧策的愿，来受了秀丽王的封，如今这时候也差不多要走了。
不过令她颇感奇怪的是，一向应该软磨硬泡让她留下来过节的萧策，这次居然什么要求都没提，甚至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没说。不过也好，她也不想一直赖在人家家里，更何况大魏的那处安静的小院才是她的栖身之地。
他就在那里，她不会走的。

谁知道她刚要动身，萧策就派铁由捎了口信，让她去议事殿稍候，他下了朝立马就过去。
楚乔心里奇怪，不过想到萧策原本就是风风火火奇奇怪怪的性子，也就没多想，到了议事殿，安安静静地等着萧策。
想来也是时间太久未曾翻新，昔日大梁金碧辉煌的皇宫此刻显得有些黯淡无光，也不知道萧策那样的家伙为何能忍住这么久不大张旗鼓地修饰一番。
楚乔脑子里漫无目的地想着，这边萧策已经下了朝，想是匆忙而来，呼吸都有些不顺。楚乔看着他喘了几下，而后直视着自己，似是欲言又止，颇为奇怪。

“萧策……？”
她很少见到他这样严肃的表情，所以心里不由没底，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结果他从身后抽出一份卷轴，“乔乔，我纠结了很久想要告诉你……”
然后楚乔在心情极度紧张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萧策展开了那副卷轴，“这是今年选秀的女子画像……我不知道挑哪个。”

楚乔无语，继而想打人。
“不过说来我这个新皇还是很有气魄的，这么多的女子，我也不知道……所以急急忙忙把你叫来，让你帮我看看。”
看着她一脸纠结，萧策夸张地惊呼，“不是吧乔乔？！我同你的交情差到这般地步吗？这么个小忙你都不肯帮？”
楚乔无奈展颜，同萧策一起翻看画着无数美女的卷轴。画上女子皆容颜清丽，盈盈柳腰眉目含春，望下来的目光单纯却妩媚，似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乔乔，青海这个地方……你听说过吗？”
楚乔手一僵，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萧策。
“这批美人里有的正是来自青海。我可听说啊，这统领青海的王大概是长得不很标致，这出门在外日日佩戴面具。”
萧策没抬头，不经意似的与楚乔说，“别误会啊乔乔，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往后游玩，切不可到青海。万一被那青海王吓死，简直是我大梁的损失。”
楚乔失笑，“你这么说，我倒还真想看看那青海王究竟是怎样的貌丑无盐，不堪入目了。”
萧策干笑，只是不再说话。

“其实我很佩服他……即便他容貌再不堪，毕竟只是表面，他有释奴止戈的信念甚至还实现了这件事情，我便敬他。更何况这容貌……”楚乔目光顺着画轴下移，“也不过是传出来的罢了。”

“……”萧策还是沉默，半晌突然爆出一句，“乔乔我是让你来帮我挑妃子不是让你来给我上课的！”
楚乔早就习惯他跳跃的思维，也不答话，只是从他手里接过抻长大约能铺平大殿的画轴，细细看了半天，指了一个姑娘。
“气质不俗。”楚乔给了四个字的中肯评价，于是萧策看都未细细看，直接招呼铁由让他将这女子带过来。
“其实不论这些女子多好看，在我心里都是万万比不上乔乔你的。”萧策嘴角勾起一丝邪笑，“所以如果乔乔你回心转意了，也还来得及……”

楚乔知他不是真心，轻叹一声，打掉他不安分的手，“你既知我放不下，何苦。”
“罢了，我也早该料到的。”萧策一笑，收起那副美女卷轴，扳过楚乔瘦弱单薄的肩，眼中的桀骜尽数褪去，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认真，“乔乔，我同你说实话。”
“想必你也料到，我找你的目的一定不止这么简单。”
“我只是在替一位故友说这番话。”
“乔乔，你该好好想想……”
“你想想这个世上还会有谁有这通天的本事，受尽欺凌与磨难却能不卑不亢地东山再起？”
“这个世上还有谁会对你这样好，甘心情愿的为你放弃很多事，为你出生入死，为你考虑周全，为你抛却所有，救你于危难生死，却并不告知你？
“这样的人本就不多，你要好好想想，想好了之后告诉我。
“待到那日，我便给你置办嫁妆，将你当做我大梁的公主，而后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一气说完这许多话，萧策便头也不回，携着那份卷轴离开。
但愿乔乔能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他不及宇文玥，他知道。


而屋内，楚乔呆立半晌。
萧策近乎明示的暗示就像一颗火种，蓦然点着了她内心那一片荒原。
她有些迟钝地反应着萧策的话，几乎要被巨大的希望击垮。心中的那个近乎荒谬的念头愈发笃定，眼中的星光愈发灿烂明亮。

眼泪大颗滚落，可楚乔内心却无半点哀伤。她此刻因着萧策的一番话近乎狂喜，单薄的胸膛起伏得有些剧烈。
楚乔知道萧策这人说话一向信不得，可是这一次她却想无条件地相信他。她想，人总归是要说句实话的，她觉得萧策刚刚说的就是为数不多的那句实话。
她甚至无法想象，如果萧策真的只是跟她开了个玩笑，她会不会就此疯掉。

宓荷居外，天空被西边火红的云彩镀上了淡粉色，十分好看。

*
元彻和宇文玥简单交流了一下近来的情况，而后坐在小案旁，宇文玥沉默地倒茶，元彻沉默地喝茶，两个人几乎没有一句交流。
元彻不是没有幻想过，倘若宇文玥真的还活着，那他定会与他畅谈个三天三夜。可是而今活生生的人就在他面前，他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心中明明有着千愁万绪，不吐不快，可此时偏偏就张不开嘴。
于是元彻一边喝茶一边打算寻找一个合适的话题来打破这难捱的沉默。他看着宇文玥清淡的眉眼，一句不太合时宜的话冲出了口。
“你没有想过，要去找找家中的夏花么？”

宇文玥动作顿住。
元彻突然有些后悔提起这件事。宇文玥此人做事一向有条不紊规规矩矩，他没去找，自然是有他的苦衷，而今却要被自己挑出来说，也确实为难。

“殿下说笑。”
元彻松了口气，以为宇文玥不会再说话，可是他并没有停下来。
“你也看到了，而今我不过是在这里有了立足之地而已，若是要给予一个人极大的保护，光有立足之地是不能够的。
“所以……我暂时不打算去找她。”
元彻撩了撩宽大的袖袍再问：“你不害怕她改变心意，另嫁他人么？”

宇文玥眼前似是又浮现出了女子的面容，大多时候是强硬且无表情的，可是在千丈湖的恸哭却分明真实，他还记得她对他说，她再也不会离开他。
即使他当时已经神志不清奄奄一息，可是他记得。
他又怎么敢忘。
再聪明的人，再深明大义的人，再冷静理智的人，一旦被儿女情长所牵绊，都会无死角地变回这个年纪应有的少年样子，会发呆，也会发傻。他是人又不是神，他当然也不会例外。
他知道她一向言出必行。所以他不怕。

“倒是殿下……”宇文玥抬眸，看向元彻，眸中含笑，“我听说你接了一门亲事？”
元彻差点没一口茶水给呛死。

*
说起这门亲事，得说前些日子来造访大魏的东胡使者。
原本东胡与大魏有过战争，然而新到位的完颜可汗却想与大魏重修旧好，派了个使者来拜访魏帝。本来元彻在旁听着使者与自己的父皇谈着政治家国的事情，几乎都快要听睡，可是使者一句话给他拉了回来。
“完颜可汗希望能与贵国结为姻亲……”

元彻瞬间清醒，瞄向魏帝，果见他正满面微笑地看着自己。
完了。
元彻知道这种眼神对他来说就不太妙了。
然后他果然接了一道圣旨，大致内容就是要他迎娶完颜可汗的小女儿完颜柔。
元彻接了圣旨，几乎脚步都没顿地去了大殿找到魏帝，规规矩矩地请过安，然后急不可耐地跟他说，儿臣年岁尚小，还未有过娶亲的心思。
虽然他知道长安城自己这个年纪还未娶亲的着实是不多，但是为了推掉这门亲事，还是近乎违心地说出这番话。
结果可想而知，尽管据理力争，可是元彻毕竟嘴上功夫不行，且又要恪守本分忤逆不得，最终只协商成功了一点。
因为这完颜柔，她其实比元彻还不愿意和亲。
东胡女子皆性情刚烈，一个一个都是在马背上长大，心思自然比不得大魏的这些个成日只知道勾心斗角的女子深沉。完颜柔这样的尤甚，她觉得她自己沦为了求取和平的工具，所以自然是不情愿。
所以几个人商议半天，因着元彻也是一样的心思，所以决定等到完颜公主何时想嫁，便安排她风风光光地嫁过来。

元彻听到之后，觉得这半天的口舌都白费了。
他没看出这里面有任何对他有利的话。人家什么时候想嫁便嫁，他堂堂大魏七皇子，竟要被一个女子的想法所支配么？
当然，元彻理智。他知道起码此时他们目的一致，反正只要这个公主不想嫁，那一切都还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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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说些什么？”元彻哭笑不得地看着宇文玥，“我根本就没有要娶那公主的心思。”
“娶不娶由不得你。”宇文玥拨开茶叶，盯着杯中那一点莹绿，“毕竟大局已定，好在你身份高贵，今后若是看中了哪个女子，纳个妾也是好的。”

元彻斜他一眼，“你肯娶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女子然后让楚乔做妾么？”
“我命比你好啊，”宇文玥微微笑着，“好在没人逼我娶妻。你不一样。”
“……”
“我这些日子打算回大魏一趟。”宇文玥岔开话题说得云淡风轻，似乎只是在跟元彻说我今日睡了四个时辰，“破月从小时便守在身边，而今没有了，别的剑都用不惯。”
“你倒是胆子大，如今这种风口浪尖你竟也敢回大魏。”元彻放下茶杯，目光落得深远，半晌自嘲一笑，“不过说起大胆，大抵也是无人能及上我的。而今想想，我怎么敢在上元灯会这种日子跋山涉水地过来找你啊。”
宇文玥旋即深吸一口气，微微地摇了摇头。
“天晓得你为何要此时前来啊。”

“因为知己难求。”
“我又何尝不是……”

*
楚乔从大梁动身回去的那天，下起了蒙蒙的细雨，带着江南大地特有的细密，情意绵绵。
那日过后，楚乔没有过问萧策到底所说何意。萧策自然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有一日拉着一个女子兴高采烈地跟她说，乔乔乔乔你的眼光真好啊，这个女子特别对我胃口，正中下怀。
楚乔看着那个女子，一副要替自己儿子挑媳妇的样子。那个女子果真与其他的不一样，虽然是大家闺秀识文断字，却也没有一般小姐的迂腐气，眉眼间尽是灵动可人。

“乔乔，”萧策看着坐在马背上的楚乔，不由仰视：“你莫要多想，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开心地活着，毕竟这是很多人都希望的事情。”
“嗯。”她用一个微笑回答他，“我知道。”
“长安城的上元灯会，是他昔日好友所提办。我更要去看看，能被他看重的人，究竟能把事情做成什么样子。”
萧策一副受了伤的表情，“乔乔我好伤心啊，你离开大梁居然还想去逛大魏的灯会？大梁没有吗？你分明就是不想在我身边待着，好歹，好歹我也伺候你这么久了，居然还是未能赢得你的芳心……”
“差不多得了，”楚乔无奈，片刻一双星眸直视进萧策那双深不见底的狐狸眼中。
“萧策，多谢。”

既然提到了他，哪怕自己找不到他，都是要去找一找关于他的记忆的。
大抵这长安城繁华的灯会，才是她心里最为柔软的那份回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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