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不畏礼数，敢袒露肌肤于苍天之下，时间便能摇身成大能量大气魄大豪迈大裸体大壮美的黄土高原。要是它看惯世事，欲将信仰拔到高处，它便联络佛道儒三家，栖息于恒山某悬崖峭壁的腰身，取得“悬空寺”大名，孑然于天地之间，隐匿又超脱。要是它愿意永生漂泊，便可拉长腰身成为黄河，终生黄黄瘦瘦，却神力无比，奔腾不息。但这不够，它有爱，有更深沉博大的寂寞与孤独，有在日常起居和商品贸易中勃然而起的雄心和灵感，便于一方土地上，建造城郭，居栖于城郭中的，便是其子民，说是受其护卫，其实是被其“囚禁”，掌控着生老病死荣辱富贵。那城郭被取名古陶，又名龟城，后变更为平遥了。
当我在八月中旬的某个下午莅临平遥老城外的时候，总感觉是我不小心将太原如煤灰一般颜色的阴雨带来了，乃至眼前的景色、建筑、道路和人，都是煤炭做的，时间，自然也是煤炭做的。乌云被风和时间一点一点地抹在空气中，最终成均匀但厚厚的一片。我赶紧跑进一座商场，买了一件衬衣，在商场外的一小型服装市场上买了一件牛仔裤，寻了一隐秘处穿上，才感到暖和。那时，我突然觉得这突然被包裹起来的身子，也变成了煤炭和眼前的平遥老城。衣服是时间的外在形式，被衣服囚禁，既滋生虚荣，也衍生亢奋，或别扭。我便在一阵风一阵雨一阵亢奋一阵别扭一阵晕眩于空间更替一阵清醒于时间敲打之中，走进了这座从朱家明朝招摇到现在的平遥老城。

我穿过的城墙门洞，属于平遥古城的西门（又叫凤仪门）。进门朝左拐一段距离，再朝右拐九十度，就是平遥著名的西大街，是平遥四大街之一。平遥老城共有四条大街（即主干道）、八小街和七十二条蚰蜒小巷组成。我从西门进入，首先见到的自然是西大街，与东大街在市中心相连，成为东西向的一条笔直通道。西大街不得了，因为它浓缩了明清，尤其是清朝金融业几乎全部的形制和内涵。当历史或时间在平遥与某些杰出人材邂逅时，便见证了他们干出的事业，这事业便是金融业，而金融业在西大街最为直接的证明，就是号称中国第一家票号的日升昌，由于它的出现和长久“霸占”全国金融业，西大街便被称为“大清金融第一街”。尽管很多学人，尤其是历史家和欢喜探究古幽之人，一直顽固地将唐宋，尤其是宋经济与文化的高度发达，看成是古代华夏民族最为辉煌的时期，将宋占世界百分之八十的GDP业绩，看成是中国经济发展的最高峰，但真正将金融业纳入世界轨道，有着无可估量影响，是满清时期的平遥。那些光辉业绩的始作俑者就是包括平遥商人在内的山西商人，他们创造了五百年不衰的山西商业神话，晋商自然就成为明清时期华夏商人的代表，对民国，乃至现在，都有极大的影响。


【西大街】

【西大街一角】

【天晴后在城墙上拍的西大街】

【西大街】

纸币“交子”最早出现于北宋时期的四川，那中国最早的银行业，则发端于平遥西大街。金银是硬通货，但货币却是商业贸易交换的凭证。从遥远的北宋开始，时间紧走慢行地来到明清时期的山西平遥县城，触摸到了晋商的筋骨，目睹了日升昌号的诞生。这是中国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银行，自打它诞生的那天起，就成为清朝商业贸易的翘楚，曾一度主宰了清朝经济命脉，成为那个时代经济发展的晴雨表。

据资料记载，日升昌号始建于1824年，即清道光四年，现在游客见到的遗址面积略两千三百多平方米。地方不宽，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功能齐全，机构众多，分工明确。它首先影响了平遥附近的县城，比如祁县、太谷、介休等，后者争相效仿，银行业一时间在山西大地开展起来。后来，随着金融业的蓬勃发展，经济势力的日益增强，名声远扬，日升昌号的分号遍布全国三十多座城市、商埠重镇，以及东南亚和欧美等地区。在日升昌号旁边的百川通商号，便是对其功能的极好证明，也就是说日升昌号有“汇通天下”的功能与本领。日升昌号的头任大掌柜竟叫雷履泰，他在二掌柜毛鸿翔三掌柜程大培的辅佐下，使日升昌号规模越来越大，并在汇兑、存、放款等业务方面成绩显著，带动了全国票号业的兴盛，成为日升昌号后任掌柜的标杆。

未完待续。

我站在日升昌号外面，细小的雨丝打在脸上，也打在傍晚时分黑得不行的建筑层面上。日升昌号业已完成其历史使命，而今只是旅游业中的一个“景点”，定时开门关门。先前在里面游览观摩时，竟然被席卷入几百年前算盘珠子与机心共同操纵金融业的忙碌情形之中，眼见放款者细心地做着放款准备，存款者在柜台前不慌不忙地站着，票号里的工作人员镇定自若地用毛笔写着什么，取款者则一脸严肃，却怎么也掩饰不了取得钞票的情绪。

我拍了很多照片，却没有拍出日升昌号的骨殖和气质来。当我固执地渴望穿梭到几百年前时，我再次被时间给推了出来。再发达的事业，最终都会在时间的掌心里败下阵来，即使辉煌了几百年的晋商和这如雷贯耳的日升昌。可以说，日升昌是时间最愿意下手，最乐意抑制或收藏的东西，也就是说，最伟大最灿烂的文化文明，却容易被时间青睐、“囚禁”，放置在它们的出生地，成为古董，文物，记忆，乃至成为时间本身，尽管时间一直不停地流徙，而日升昌却原地不动，寂寞孤独，无声无息地老去，慢慢变黑，黑如煤炭，或业已氧化的金属。

未完待续。

西大街上还有很多的商号，平常百姓家的店铺（有过去的，也有现代的）和民宅。它们与日升昌不冷不热地靠在一起，构成了商业的基本雏形，也构成了生活，人的性情。夜幕降临，灯火透过越来越紧凑的雾气和夜色，在雨丝中显示出一点诗意和曾经商贸发达地区的气色来。我感受到了那些骨子里，甚至在娘肚子里就是商人的本地人的声音、气息、脸色、精明和商业文明之外的热情，与某音像店里飘出的包朝克演奏的《达古拉》（德德玛以歌曲的形式演唱过）的优美旋律交杂在一起，成为我初次莅临平遥的直接分享和感受。


【与日升昌一墙之隔的蔚泰厚票号旧址，是当时全国仅次于日升昌的第二大票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