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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妖怪档案》——1000余种古妖资料详考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9-29 22:34:55
十九.傒囊

这种精灵生长在山间,模样很可爱,像个不着寸缕的小孩子,似乎无法自行移动。看见人类时,会伸出小手求“牵牵”,要人类带它走。

嘉禾三年,东吴丹阳太守诸葛恪有一回到山间打猎,就遇到了这么个别致的小东西。那东西下半身连在泥土里,上身赤条条的,不会说话,见了诸葛恪,一味张着小嘴嘤嘤而鸣,着急地伸着小手,要求诸葛恪拉它。诸葛恪伸出手一拉,那小东西很欢快地跳出土来,随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倒地而死。

随从们瞧得莫名其妙,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诸葛恪说:“这是妖怪图典《白泽图》提到的精灵,叫作‘傒囊’。此物秉性奇特,见到人类,会伸手拉人,跟着人类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然后死去。”

没有人知道傒囊为什么会这样做,至少在向生畏死的人类,这是很难理解的。也许这种东西很蠢,也许死亡对于傒囊只是一个过程,又或者,它只求刹那自由,只求挣脱宿命的樊笼,哪怕只有一瞬,哪怕代价是生命。

东晋.干宝《搜神记》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9-29 22:34:55
以下是一些资料简略单一的山中精怪,我就只贴原文了:


二十.飞飞、金累
《抱朴子·登涉》:又或如人,长九尺,衣裘戴笠,名曰金累。或如龙而五色赤角,名曰飞飞,见之皆以名呼之,即不敢为害也。



二十一.王虺(九头蛇)
《赤雅》:江北曰虺,江南曰蝮,首大如臂,背青腹赤,有齿极毒,啮人立死。大招南有炎火蝮蛇,蜒鰅鱅短狐。王虺骞九头者曰雄虺,九首倏忽焉在,不须啮人,见之立死。犹叔敖之两头蛇也。予谓,见者踏杀之亦成佳事。《吴都赋》云:「虽有雄虺之九首,将抗足以跐之。」可谓先得我心矣。书备一笑。



二十二.俞儿
《管子·小问》:桓公北伐孤竹,未至卑耳之溪十里,闟然止,瞠然视,援弓将射,引而未敢发也,谓左右曰:“见是前人乎?”左右对曰,“不见也。”公曰:“事其不济乎?寡人大惑。今者寡人见人长尺而人物具焉:冠,右祛衣,走马前疾。事其不济乎?寡人大惑。岂有人若此者乎?”管仲对曰:“臣闻登山之神有俞儿者,长尺而人物具焉。霸王之君兴,而登山神见。且走马前疾,道也。祛衣,示前有水也。右祛衣,示从右方涉也。”至卑耳之溪,有赞水者曰:“从左方涉,其深及冠;从右方涉,其深至膝。若右涉,其大济。”桓公立拜管仲于马前曰:“仲父之圣至若此,寡人之抵罪也久矣。”管仲对曰:“夷吾闻之,圣人先知无形。今已有形,而后知之,臣非圣也,善承教也。”
《述异记》:齐桓公北征孤竹,见人长尺,具衣冠左祛,而走于马前,管仲曰,此山之神也,名曰俞儿,霸王〈去声〉之君兴则见也,和州歴阳沦为湖。
《事林广记》:单耳之水有俞儿者,登山之神也。长尺余而人形,四体具焉。冠黄衣朱服,好走马。斉桓公时曾见管仲曰:有霸王之君兴,则见矣。
《金楼子》:齐桓公北征孤竹,未至卑耳之溪,见人长一尺,形具焉,右祛衣而走马前,左右皆不见。桓公曰:「吾事之不济也,岂有人若此乎?」管仲曰:「臣闻山神有俞儿,状长一尺而人形,见此霸王之君兴,则山神见也。走马,前导之也;祛衣,前有水也;右祛衣,从右方可涉也。」至卑耳之溪,有赞水者,公乃从右方而涉,既济水,公拜管仲于马前曰:「仲父圣人也。」管仲曰:「圣人先知无形,今已有形,臣非圣人也,善承教尔。」



二十三.率然
《孙子兵法·九地》: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
《神异经》西方山中有蛇,头尾差大,有色五彩。人物触之者,中头则尾至,中尾则头至,中腰则头尾并至,名曰率然(张茂先注曰:会稽常山最多此蛇。故孙子兵法「三军势如率然者」是也)。



二十四.郭华小神精
《太清金阙玉华仙书八极神章三皇内秘文》:一名郭华小神精,鬼形人面,布衣深目,常携一小刃突出,多游山野,人或见之,以尖刃利面吞啖血肉。此乃不正之地小祇之精也。



二十五.猪毛夸父
《山海经》:又南三百里,曰犲山,其上无草木,其下多水,其中多堪x之鱼。有兽焉,其状如夸父而彘毛,其音如呼,见则天下大水。



二十六.鼓、钦鴀
《山海经》:锺山,其子曰鼓,其状人面而龙身,是与钦鴀杀葆江于昆仑之阳,帝乃戮之锺山之东曰瑶崖,钦鴀化为大鹗,其状如雕而黑文白首,赤喙而虎爪,其音如晨鹄,见则有大兵;鼓亦化为鵕鸟,其状如鸱,赤足而直喙,黄文而白首,其音如鹄,见则其邑大旱。



二十七.雍和
《山海经》:丰山,有兽焉,其状如猨,赤目,赤喙、黄身,名曰雍和,见则国有大恐。神耕父处之,常游清泠之渊,出入有光,见则其国为败。有九钟焉,是知霜鸣。其上多金,其下多榖柞杻橿。



二十八.罴
伦山,伦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有兽焉,其状如麋,其州(一本作川)在尾上,其名曰罴。



二十九.狙如
《山海经》:倚帝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金。有兽焉,状如鼣鼠,白耳白喙,名曰狙如,见则其国有大兵。
《事物绀珠》:狙如鼠耳白喙。



三十.闻<豕粦>
《山海经》:其状如彘,黄身、白头、白尾,名曰闻<豕粦>,见则天下大风。



三十一.山<犬军>
《山海经》:其状如犬而人面,善投,见人则笑,其名山<犬军>,其行如风,见则天下大风。




三十二.蝮虫
《山海经·南山经》:猿翼之山,其中多怪兽,水多怪鱼,多白玉,多蝮虫,多怪蛇,多怪木,不可以上。
郭璞注:蝮虫,色如绶文,鼻上有针,大者百馀斤,一名反鼻虫;古虺字。



三十三.犰狳
见到人就会陷入睡眠的奇兽。
今天动物学概念的“犰狳”取的正是该奇兽之名。
《山海经》:其状如菟而鸟喙,鸱目蛇尾,见人则眠,名曰犰狳,其鸣自訆,见则螽蝗为败。



三十四.当康
这是一种瑞兽。
《山海经》:其状如豚而有牙,其名曰当康,其鸣自叫,见则天下大穰。



三十五.肥遗
荒凉的太华山上,唯一生存的怪兽。
《山海经》:又西六十里曰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鸟兽莫居,有蛇焉,名曰肥遗,六足四翼,见则天下大旱。



三十六.鹿蜀
《山海经》:杻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



三十七.朱厌
《山海经》:又西四百里,曰小次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赤铜。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



三十八.酸与
《山海经》:景山,有鸟焉,其状如蛇,而四翼、六目、三足,名曰酸与,其鸣自詨,见则其邑有恐。



三十九.山浑
《山海经》:狱法之山,有兽如犬而人面,善投,见人则笑,名曰山浑。其行如风,见则天下大风。



四十.升卿
山中巨蛇,头戴冠帻,呼其名则吉。《白泽图》:山见大蛇着冠帻者,名曰“升卿”,呼□吉。
《抱朴子·登涉》:山中见大蛇著冠帻者,名曰升卿,呼之即吉。
《粤雅堂丛书》:蛇之善者惟升卿。



四十一.猛豹
这是一种食铁兽,据郭璞注推测,或系大熊猫。
《山海经》:南山,兽多猛豹。
郭璞注:猛豹似熊而小,毛浅,有光泽,能食蛇,食铜铁,出蜀中。



四十二.双石尸精
《太清金阙玉华仙书八极神章三皇内秘文》:一名双石尸精,其形朱发披散,绯衣碧目,身长丈许,多在山中,与人相应,或叫人姓名,多于石堆崄峻处崩崖滚石,以打损人者多矣。本出山中石打死无主孤魂之精也。此乃天地不收,江河不拘,多害生灵,损人性命。



四十三.四徼
一种出没于山中的人形吉怪,常以胥吏面貌示人。
《白泽图》:山水之间见吏,此名曰“四激”,呼之吉。
《抱朴子》:山水之间见吏人者,名曰四徼,呼之名即吉。



四十四.猳国
也叫“马化”,一种大型灵长类,常劫掠行路的女子带回山中交合,令女子受孕。女子生产后,即送女子和幼崽回人间,女子若不肯养,辄遭袭杀。幼崽长大后,与常人无异。
《搜神记》:蜀中西南高山之上,有物,与猴相类,长七尺,能作人行,善走逐人,名曰“猳国”,一名“马化”,或曰“玃猿。”伺道行妇女有美者,辄盗取,将去,人不得知。若有行人经过其旁,皆以长绳相引,犹故不免。此物能别男女气臭,故取女,男不取也。若取得人女,则为家室。其无子者,终身不得还。十年之后,形皆类之。意亦迷惑,不复思归。若有子者,辄抱送还其家,产子,皆如人形。有不养者,其母辄死;故惧怕之,无敢不养。及长,与人不异。皆以杨为姓。故今蜀中西南多诸杨,率皆是“猳国”“马化”之子孙也。



四十五.佞女子精:
《太清金阙玉华仙书八极神章三皇内秘文》:一名佞女子精,人形五髻,四眉四目四手,衣黄、禽足,多游人世,能吸人血,令人睡觉,见身青黑点,二三日不消者是也。遇此令人有小灾小祸。此精乃深山年深毒蛇之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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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水怪


一.宗三秀才

宗三秀才是一种亦妖亦神的精怪,关于它的故事,要从六百年前的天下争霸说起。

元朝至正二十三年,公元1363年,战云密布鄱阳湖,中世纪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水战一触即发。朱元璋和他的对手陈友谅都清楚,这场战役,将关乎万里江山的最终归属。

这年二月,红巾军领袖“小明王”韩林儿所在的安丰遭到张士诚强攻,韩林儿支持不住,向名义上的“下属”朱元璋求援。

朱元璋接信后,召开内部高级会议,谋士刘基表明了他的立场,坚决反对朱元璋带兵赴援,他最大的担忧,是虎视眈眈的强邻陈友谅会趁虚来攻。

固执的朱元璋没有采纳刘基的建议,三月,朱元璋离开大本营应天(南京),驰援安丰。四月,陈友谅果然尽起举国六十万大军而来,但志在摧毁对手的陈友谅却犯了一个巨大的战术错误,他没有把主攻目标设定为朱元璋的根基应天府,而是把大部分兵力投向了西南方向的南昌。

多年后,朱元璋回想此事,还是心有余悸,假如当时陈友谅直取应天,大明霸业必殇。

陈友谅围攻南昌近三个月而不克,七月,朱元璋引军二十万回援,七月十六,进抵江西湖口。接下来,朱元璋分别于泾江口、南湖嘴、武阳渡三处置重兵扼守,封死陈友谅所有可能的出路,逼他决战鄱阳湖。

陈友谅全军尽出,远征在外,而且久攻南昌不下,部队已经耗尽了锐气。对于朱元璋,这是一举击碎陈友谅雄霸长江水师的极佳机会——趁陈友谅倾巢而出,锐气消磨,正好一网打尽,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那么未来要想消灭陈友谅,必须攻进他的地盘,不仅主客形势易手,而且战争将会变成一城一地反复攻守、天长日久的消耗战,在群雄逐鹿的乱世,变数实在太多。所以朱元璋下定决心,要趁此良机,在鄱阳湖上干掉陈友谅,决不能纵虎归山。

七月二十一,鄱阳湖之战正式打响。陈友谅的“汉军”水师连巨舟为阵,艨艟巨舰高达十余丈,绵亘数十里,旌旗戈盾,望之如山,相形之下,朱元璋的战船微若草芥,仰攻不利,面对怪兽般的巨型敌船,部卒士气沮丧。闷局之中,大将徐达当先发起突击,以小船之灵活,贴近敌舰,攀援而上,夺占巨舶,斩敌一千五百人。而陈友谅阵营亦不乏推锋突刺的猛将,狂战士张定边遥见朱元璋帅旗招展,自领一彪冲锋快艇,手持长枪大刀,劈风斩浪,直取朱元璋帅船。

朱元璋大惊,左右扈从支援不及,欲待转舵躲避时,座船竟然在这个紧要关头突然搁浅,走不动了。

眼见张定边连斩吴军数员大将,气势如虹,鲜血染得湖水尽赤,寒凛的刀风似乎已经砍到朱元璋的脖颈,突然一支劲箭,带着呜咽鸣响,划过杀声震天的战场,准确命中张定边,狂战士猝然蹶倒,卓立于另一条船头的常遇春从容地收起了弓箭。

这天黄昏,湖面上东北风大起,已经争取到地利、人和最大优势的朱元璋,终于盼来了“天时”之助。他重赏募集起一支敢死队,驾七艘小船,满载火药、芦苇,乘风飞驶,冒着汉军射手疯狂的攒射阻击,破入敌军舰阵。于是,一千年前火烧赤壁的一幕重演了,鄱阳湖上风烈火炽,烟焰涨天,陈友谅的无敌水师,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朱元璋挥军掩杀,连杀数日,陈友谅大势尽去,降兵如决堤之水,不断投向朱元璋阵营。

陈友谅退兵固守,一个月相持下来,粮草告竭,势穷力蹙,不得不冒死突围。然而三条归路早已被朱元璋掐断,陈友谅东逃西窜,朱元璋亲自领兵追击,在开船的时候,他的座船却再一次搁浅了。

据永乐朝户部尚书夏原吉的《一统肇基录》记载,朱元璋认为此时座船搁浅,是大大的不祥之兆,似乎是老天爷在帮陈友谅的忙。眼见宿敌覆灭在即,岂能容许功败垂成?朱元璋不甘心,拔剑斩断船缆,仰天祝道:“若天下归我所有,则令此船得脱!”卜问才毕,三条断缆化成龙形,挽舟而出。朱元璋大为振奋,督师穷追,乱战之中,陈友谅为流矢击毙。

鄱阳湖之战可能是整个中世纪全世界规模最大的水战。对于朱元璋,凭借此战,彻底击溃了他在中国南方的最强对手,为一统天下,建立王朝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

由于鄱阳湖之战巨大的影响力及其划时代的意义,民间演生出许多关于这次战争的传说。譬如朱元璋座船两次搁浅事故:第一次,朱元璋座船触沙搁浅,险些被张定边突袭斩杀,是明确见载于正史的;第二次追击穷寇之际的搁浅,则为一些明人笔记所记录,除了《一统肇基录》外,像明宪宗朝广东香山人黄瑜的《双槐岁钞》、明世宗朝江苏人陆粲的《庚巳录》等皆有类似记载。

《一统肇基录》还补充道,朱元璋殄平陈友谅的“伪汉”政权后,感念船缆化龙挽舟之功,敕令在鄱阳湖畔为那三条“有灵”的缆绳修建祠庙。因为缆绳多为鬃毛——也就是马、猪等畜类颈上的长毛拧制,庙中供奉的缆绳之神,就被称作“鬃三神”,民间呼为“鬃三爷爷”、 “鬃三秀才”或“鬃三舍人”。后来也许是百姓觉得“鬃”字不易书写,也许认为“鬃”字命名神灵有失敬意,于是改”鬃“为”宗”, “鬃三秀才”就变成了“宗三秀才”。

宗三既有护驾翼戴之功,得到朝廷敕封,那么无疑属于正派的神灵。起初也的确如此,船只凡过鄱阳湖者,只要祭拜宗三秀才,一路风浪无阻。船户、行旅感恩戴德,众口传颂,宗三的影响力迅速扩大,奉祀它的祠庙,从鄱阳湖畔,溯江而上,一直修到湖北、安徽、江苏,香火极盛。随后,朝廷也再度下旨加封,将宗三的神位提升为“靖江王”。

但是好景不长,到明代中叶,宗三突然堕入魔道,从水路行人的守护神变成了专溺舟楫的恶灵邪魔:

“相传湖有神物宗三舍人者,太祖时战舰征友谅时鬃缆也,能起风涛覆人舟,舟人望见辄祀之。”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清代:

“鄱阳湖登舟遇风,常有黑缆如龙扑舟而来,舟必损伤。”

黑色的巨缆怒龙般扑舟而来,打碎、拖沉船只,过往行旅,闻之色变。宗三的信徒们更难以接受,从小崇拜信奉的伟大神祇竟会变成吞噬亲朋的凶手,他们伤心、绝望,他们的信念被摧毁了,那个祖辈讲述的,关于宗三襄助太祖定鼎天下的传说,也渐渐动摇起来。魔化的宗三终于被世人唾弃、痛恨,没有人肯相信,如今这个兴风作浪的妖怪,会是昔日匡扶太祖皇帝的英雄。

明朝嘉靖年间,苏州人陆粲赴任江西吉安永昌知县,在这里,他听到的宗三秀才起源传说,已经面目全非了:

传说鄱阳湖之战,湖中沉尸数十万,怨气冲天,无数孤魂幽鬼无所凭依,只得漂流水上。朱元璋见了,大为不忍,更忌惮幽魂积聚,怨力太强,于是抛下三条鬃缆,那万千幽魂如蚁附膻,尽皆汇集在了这三条缆绳上。缆绳吸收了强大的幽冥之力,化成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东西。此后但有舟船驶过,便激起缆绳上所附着的残存记忆,怨力爆发,天愁地惨,风雨顿起,一定要把来船打翻,把人扯入湖底,才能平息。

自从宗三神堕落后,这种说法就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宗三的妖怪形象越来越深入人心。尽管各地宗三庙的供奉香火仍然不断,但祝祷目的已然由从前的祈福感激,演变成了契约式的条件交换——我供奉血食,你不再作乱,保我平安。

到了清康熙朝,有位姓徐的客商南下岭南,行经鄱阳湖,见船家祭祀甚勤,便问他所祀何神?那船家连连摇手,指指嘴巴,意思是让他不要多嘴乱问。客商好生奇怪,何方神圣这般忌讳,连名字都问不得?等下了船跟人谈起,人家才告诉他,那必是宗三秀才。

客商在岭南逗留数月,沿旧途返程时,恰好又坐了来时那位船家的船,这次却不见船家祭祀邪神了。

“为何不祭宗三秀才了?”客商问。

船家听他语出“忌讳”,并不生气,反而笑道:“老天爷开眼,往后都不用祭这妖怪了!”

原来当年鄱阳湖遭遇百年罕见的特大旱情,湖水水位大降,那缆绳妖怪误入浅汊,被困在其中。起初犹自游动,后来这一湾浅水也被晒干,缆怪陷入淤泥,给烈日烤得几乎冒烟。

湖畔的居民听说“宗三秀才”现身被困,竞相围观,只见这传说中的水妖荇藻满身,有若鳞鬣,首尾微微颤动,十分怪异。百姓不敢擅自处置,报往官府,县令大老爷亲自带人来到现场。他自知这是斩妖除魔,树立政绩的大好时机,当即号召围观的群众,大家一齐举火,烧死这怪物,永绝后患。

此言一出,当然一呼百应,兴奋的人群纷纷向三条缆绳抛掷火把、柴草,天干物燥,燃烧极烈。缆绳被烈火包围,涌出滚滚黑血,据说那正是当年鄱阳湖之战死难将士及马匹流入湖水的血液,历数百年之久,早已变质,腥臭弥漫数里。

黑血减缓了一些火势,但围观者太多,众人不断投火,缆怪终于无法抵挡。这一把火,整整烧足六天六夜,才把三条缆绳的邪力炼化,烧成灰烬。

从此,宗三秀才不再为祟,不过各地的宗三庙一直保留了下来,在许多地区仍可见宗三故祠遗迹。



上图:江西赣州上犹县宗三庙


清.张廷玉等《明史》
明.夏原吉《一统肇基录》
清《望江县志》
明.查继佐《罪惟录》
清.袁枚《子不语·缆将军》
明.陆粲《庚巳录》
清.东轩主人《述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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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水魔无支祁

《山海经》记载,上古水神共工撞断不周之山,使天地倾斜后,很快又挑起了同大禹派系的战争。共工手下收罗了不少神兽,比如水怪”浮游”、巨大的九头蛇”相柳”,这头巨蛇口中流出的毒涎,汇成毒沼,鸟兽近则死,周遭生物绝迹。大禹在同这些异界巨怪长期战争中,逐渐培植起了一支神将部队,用来对抗和捕杀包括共工阵营在内一切有碍他治理洪水、统一全国的恶魔巨兽。

数千年后,唐朝。

唐德宗贞元十三年,年轻的文人李公佐游历潇湘,苍梧山下,邂逅故友。两人泊舟古渡口,向晚,便在一所佛寺落脚,班荆道故。

那晚月满湘江,波光潋滟,就着这浑融月色,二人畅叙契阔。酒至半酣,朋友耳听滔滔水声,出神半晌,以低沉的声音,说出了一件离奇的往事:

此去三十年前,淮水之阴的楚州有个渔人,在龟山脚下垂钓,鱼钩不知钩到了什么东西,拉拽不出。这渔人练有“潜目”,水下辨物无碍,翻波戏浪,如履平地,当即一个猛子扎进江中。

寻得鱼钩,正待返上水面,忽见水下极深处,隐隐有一团影子紧贴山壁,望之不似自然之迹。渔人艺高胆大,仗着水性精熟,决意一探究竟。他继续潜下五十多丈,水压已经极大,但也终于看清了那团影子,一股凉意直逼心脏,令他惊骇莫名——那团黑糊糊的东西,竟是一盘紧紧缠绕在山根上的巨大锁链!

锁链每股足有数人合抱之粗,别说前所未见,简直闻所未闻。渔人极目远视,水深处茫茫一片,望不到锁链的尽头。

这是什么东西?

如此巨大的锁链,是谁锻造的,有什么用处?

为什么会缠在龟山山足上?

未知的恐惧吞没了渔人,他逃命似的浮上水面,对着同伴大声嚷嚷起来。

第二天一早,事情报上了官府衙门。

官府的人赶到现场时,水畔已经人山人海。自负水性的汉子一个接一个跳下江水,又俱都带着惊恐而兴奋的神色冒出水面,大声述说着相似的内容。

看来报告并非乡愚的妄言,水下果然藏有巨型锁链。

于是由官府出面,组织起几十个潜水高手,各带绳索潜入江中,缚在那锁链之上,岸上则发动群众合力拖拽,条条粗索绷得笔直,却哪里能拽得动分毫?官府就近再调耕牛五十头前来助力,岸上众人也都使出吃奶的力气,妇孺上阵,人人参与,口号震天,泥滩上蹬得坑坑洼洼。突然手上一颤,似乎绳索尽头的江底锁链终于动了一下,众人精神大振,齐声欢呼。正待再接再厉,远处江心“咚”地冒起一个巨大的水泡,接着水泡狂涌,几十条绳索剧振不止,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惊愕地望向江心,任谁都猜得到,水底必有变故发生。

江心乱流汹怒,有如沸腾,突然之间,整条淮水仿佛被一种无可想象的力量抬起,猛地泼向江岸。银河倒卷,倾山倒海,无数人被瞬间吞没,有人死死抓住手边的绳索挣扎浮沉,离岸较远的,无不手脚并用逃往高处。正在这时,大地轰然大震,惊潮退去,水中的人停止了挣扎,岸上的人呆若泥塑,有人瘫坐在地上,有人两腿酸软保持着半蹲半站的姿势,所有人脸上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着,瞿目缩舌,望向同一个方向。

阳光之下,泥泞的滩涂,一尊巨大如山的苍猿,青躯白首,雪牙金爪,桀然耸立,昂首天外,紧闭着双目,侧耳作倾听状,颈上系着一条粗大的锁链,水滴淋漓,直通江心。

刹那之间,安静出奇,淮水上拂动的,唯剩零星的呻吟和呜咽的江风。

第一声惊呼划破死寂,歇斯底里的喊叫顿时此起彼伏,每个人都在拼了命地爬行、蠕动、翻滚、踉跄着逃跑,一片哀嚎。巨猿听得喧哗,引天长啸,双目陡睁,金光迸射,见到蝼蚁般哭喊瘫软的人群和牵引锁链的绳索,蓦地狂怒暴吼,一掌击在山岩之上,喀喇打塌了半爿山峰。五十头耕牛吃那咆哮一震,屎尿俱下,晕厥在地。

吼过之后,巨猿好似有些意兴阑珊,再没有兴趣多看人群一眼,倒拖着仍拴在锁链上的耕牛,一步一步,慢慢没入江中。

劫后余生的人艰难站起身,引颈眺望,浩瀚的淮水波光粼粼,平静如昔,除了一片狼藉的江岸,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这件事被当地官府封锁消息,严禁走漏,连本地地志、公文卷宗也不予记载,是以多年之后,除了散落在民间的传说,连继任的楚州地方长官也毫不知情。

朋友叙述已毕,望着月下湘江,喟然长叹。但李公佐只付之一笑,以为不经之谈,转眼就抛诸脑后了。

十七年后,唐宪宗元和九年春,李公佐因缘际会,到了楚州,有一次陪同楚州刺史泛舟洞庭,同行者还有一个素来在山中修行的道士。

那天晚上,他们睡在山上。次日一早,趁着天光正好,由那道士向导,三人扪萝越涧,遍山游览风景,意外的在一个隐秘的岩洞中,发现了八卷古简。

尽管岩窟干燥,保藏得也颇见用心,毕竟年代太久,竹简多见腐朽、虫蠹之迹,许多文字漫漶难辨。

三人再也无心赏玩景色,忙带着古卷回到住处,在阳光之下互相参详解读,依稀认出卷首题着的三个字,乃是《岳渎经》。卷上文字编次奇古,李公佐一读之下,大吃一惊,十七年前潇湘月夜,朋友讲述的那个游心骇耳的故事,霍然浮上心头,原来这古简之上载录的内容,其中一段正是关涉水底巨猿的来历!刺史和道士见他神色有异,询问端的,听了李公佐的转述,也都咋舌称奇不已,当下由李公佐抽毫点墨,将那段古卷所载,一字一字誊抄下来,其文作:

“禹理水,三至桐柏山,惊风走雷,石号木鸣,五伯拥川,天老肃兵,不能兴。禹怒,召集百灵,搜命夔龙。桐柏千君长稽首请命。禹因囚鸿蒙氏、章商氏、兜卢氏、犁娄氏。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祁”。善应对言语,辨江淮之浅深,原隰之远近。形若猿猴,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倏忽,闻视不可久。禹授之章律,不能制;授之乌木由,不能制;授之庚辰,能制。鸱、脾桓、木魅、水灵、山妖、石怪、奔号聚绕,以数千载,庚辰以战逐去。颈锁大索,鼻穿金铃,徙淮阴之龟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庚辰之后,皆图此形者,免淮涛风雨之难。”

这段短短的文字,记载了上古时代一场惊天动地的剧战:

大禹治水,奔走于九州之间,三至桐柏山下,至则惊风走雷,石哭树吼,天凄地惨,部队勒兵不敢向前。

大禹知道此山必有妖异作梗,怒召桐柏山神责问,山神奏道:“此地盘踞一头巨魔,名叫‘无支祁’,形若猿猴,力逾九象,疏忽往来,迅若电闪,它把持着淮水、涡水两条大河,神通广大,小神等万万不是对手。”大禹闻奏大怒,连遣三大神将讨伐此魔,先遣大将“童律”,童律不敌;次遣“乌木由”,同样败北;再遣“庚辰”,那庚辰乃是西王母之女云华夫人身边天神侍卫,专能降服恶魔凶兽。无支祁识得对手厉害,召唤群妖助战:树妖、水妖、山妖、石怪、一首而三身的“鸱鸟”,群起围攻庚辰。庚辰一骑当千,尽诛群妖,最终一场决战,无支祁不敌被俘,但它肉体坚逾精钢,试了各种办法也杀它不死,大禹只好用巨索锁其颈项,金铃穿鼻,将它镇压在淮水之阴、龟山山足之下。

李公佐读罢古卷记载,默然良久,心中的震骇无可言状,原来,那淮水之下,当真存在着超乎世人想象的巨大神怪。遥想数千年前的神魔激斗,道听途说的水底迷影,原本以为都是荒忽不经的怪谈,如今,好友讲述的奇闻,和眼前斑驳的古简却两相印证,不谋而合,方知世事之奇,六道茫茫,非人所能测。[1]


水魔无支祁的传说由来极古,《唐国史补》引古本《山海经》云:

“水兽好为害,禹锁于军山(龟山)之下,其名曰无支奇(无支祁)。”

自大禹以降,浩浩数千载,淮河岸边,不知有多少孩童,曾经凝望茫茫江水,想象着水底囚禁的上古巨魔。

吴承恩也是这无数孩童中的一个,淮左少年,听着无支祁传说的长大,听大人讲述那雪牙金睛的魔猿,如何对抗 ,如何力战三大神将,如何虽败不挠,被永远禁锢于龟山脚下,一个悲壮的孤胆英雄印象,深深楔入了少年内心。于是若干年后,他笔下塑造的猴神孙悟空,会去龙宫夺宝,抢走“宿敌”大禹留下的定海神针,会打上 的顶峰,以一己之力,挑战满天神佛。即使最终像无支祁那样,战败被俘,镇压于山岳之下,而温柔的吴承恩,却用他的方式,用他的故事释放了英雄,也释放了儿时未竟的梦。

孙悟空的原型究竟起源于何处,学术界仍未有定论,但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吴承恩演《西游记》,又移其(无支祁)神变迅奋之状于孙悟空”[2],吴承恩在无支祁传说发源地淮安出生长大,自幼耳濡目染,塑造孙悟空的形象时取鉴无支祁,入情入理,殆非不能。

此外在广西全州,也遗落有一支无支祁的传说残片。

湘江自全州经过,奔流而北,沿江行船,仰望夹岸河谷,行旅往往会留意到绝壁之上高高悬有一口长长的匣子,似木非木,似石非石,当地传说,那是诸葛武侯收藏兵法秘笈之处,号称“兵书匣”。明朝的时候,耽迷修仙炼道的嘉靖皇帝不知从何处听到了这个传说,他大概以为武侯学究天人,所藏秘笈,或许会包藏一些益于修道的宝典,因而敕令南昌一位姓姜的御史前往探取。

姜御史不敢怠慢,特意在南昌城驻军之中精挑细选了一批工匠,以及一位采药出身、尤其擅长飞身攀援的健卒,到那绝壁之下架设好云梯,健卒缘梯而上,眨眼爬到了兵书匣旁。

匣子在下面看起来并不甚大,健卒爬到近处,才发现这东西实在大的出奇,只板壁就有一尺多厚,简直像一座小屋子。健卒费了好大的劲儿启开匣盖,探头一看,瞠目结舌,里面哪里有什么兵书?唯见白骨森森,竟然装殓着一具巨怪的骸骨!

姜御史还不死心,命工匠设法吊下骨殖,再搜匣子内部,一无所获,这才据实上奏天子。检视那副骨骸,颅骨大如车轮,利齿长逾一尺,锋锐如刀,不知是什么怪物,更不知为何会悬葬在峭壁上?

这天夜里,姜御史刚刚睡下,突然被一只巨手抓住,提出窗外,只见一个身长丈余的巨猿怒叱道:“我是水神无支祁之子奔云,葬在此地历数千年,即将劫满转生,去寻庚辰报仇雪恨,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剖我棺木,毁我尸骨,坏我大事!”

姜御史吓得口不能言,巨猿一声暴喝,狠狠把他摔在地上,姜御史失声惨叫,惊醒过来,原来是一场噩梦。转头看时,却见窗棂破碎,夜风汹汹,不知梦里的那头巨猿,适才是否真的来过?

第二天,姜御史忙寻那健卒,要把巨怪的骸骨放回悬棺,却听说健卒筋骨尽断,昨天夜里死在了住处。



[1].唐.李公佐《古岳渎经》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3].清.袁枚《续子不语·全州兵书匣乃水怪奔云之骨》,明.朱国祯《涌幢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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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鱼

人鱼,顾名思义,是半人半鱼的水生怪物。中国的人鱼传说,渊源古老而蔚为大观,仅《山海经》一书记载的人鱼至少就有五种之多,其中固然包括因为叫声像人而被称为人鱼的大鲵:

“龙侯之山,无草木,多金玉。决决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鱼,其状如鲵鱼,四足,其音如婴儿,食之无痴疾。”

更多的则是长着人面鱼身的真正人鱼。这些人鱼又各有区别,比如九尾狐出没的“青丘之山”有种人鱼,名为“赤孺”:

“青丘之山……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泽。其中多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

还有海生的人鱼,名为“陵鱼”,陵鱼生有人类脸孔,四肢俱全,手脚与人无异,身体呈鱼状:

“陵鱼,人面,手足,鱼身,在海中。”

人鱼甚至建有部族或国家,训诂学者郭璞考证说,该族人胸部以上为人,胸部以下尽是鱼身,本该长脚的部位长出了鱼尾,可见其形象又与陵鱼不同:

“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

《山海经》作为上古异典,修撰者博学识几,六合之内,各种怪物秘辛无不知晓,因而可以作如此细致的区分。百世以降,妖界渐次邈远,识妖的术士隐没凋零,妖怪的名字亦漫漶不闻,后人再见到人鱼时,通常只是统称为人鱼而已,至于到底是“赤孺”还是“陵鱼”,那都无从分辨了。

《山海经》之后古籍所载的人鱼,大部分提到了明显的女性特征,一位唐朝诗人用细腻的笔法描绘沿海居民捕获的美人鱼说:

“海人鱼,东海有之,大者长五六尺,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美丽女子,无不具足。皮肉白如玉,无鳞,有细毛,五色轻软,长一二寸。发如马尾,长五六尺。阴形与丈夫女子无异,临海鳏寡多取得,养之于池沼。交合之际,与人无异,亦不伤人。”

这位诗人游历东海之滨,见到许多独身生活的人家豢有人鱼。人鱼体长与人相若,全身肤如白玉,鱼体部分未生鱼鳞,容貌婉娩,长发过腰,只看上身,宛然是个柔美迷人的姑娘,即使雄性人鱼,面貌亦如女子般姣好,临海鳏寡多养来排解寂寞。据称人鱼十分温柔驯顺,合之际,与人无异,亦不会伤人。

宋代以后,人鱼的见闻有加无已。北宋初年,有位姓查的待制官出使高丽,向晚时分在一座岛前泊船,遥望滩涂之上,去海数百尺外卧着个女子,肩背袒露,鬓发纷乱,仿佛奄奄一息。官员带同水手随从上前一看,面露诧色,命水手用船篙担起女子,小心地扶回海里。水手这才发现,这女子背上生有一道红色的短鬛,自颈项而起,沿脊直下,有如龙鬃,下身却拖着长长的鱼尾。入得海水,女子回醒过来,向那官员连连行揖,没入波涛而去。官员警告那些被迷得神不守舍的水手们说,此物就是人鱼,天性妖媚,最能惑人,今后行船若遇上了,务须留神提防。

两宋时期,随着指南针应用于航海,海船越来越频繁地深入更远的海域。远洋航行,风险倍增,海客的生死安危,很大程度系于天命,因此航海的避忌日渐繁杂,船上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务求谨小慎微,以避免触犯各路鬼神妖怪。恐惧支配下,海妖的威胁,也变得比前代更真切、更严峻,唐朝人对待人鱼的包容浪漫,到宋季以后,大打折扣,大约也正是从这时起,人鱼背上了“不吉”之名。

宋代一些术士把人鱼说成是“年深人魂之精”,是游魂所变化的妖精,能向人吐射毒水,中者立死。同时由于其惊人的美貌,世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人鱼拥有魅惑和诅咒的妖力,会妨害航船安全。此说在南洋贾客中流传甚广,旧日广东地区传言说,海生的人鱼,雄性的是海和尚,雌性的叫“海女”,二者都是不吉之物,深为航海者畏忌。每次启航之前,船上负责掌握航海罗盘、引领航向的“火长”都会在“祭海”仪式上向海神祝祷:“勿逢海女,勿见人鱼”,祈求海神保佑,千万不要碰到人鱼。倘若不幸碰到了,必须立即设法驱逐,坚决不能让这些怪物靠近船只。

不过也有例外,广东新安大鱼山、南亭老万山一带的海域,徜徉着一种名为“卢亭”的人鱼,是安全无害的。卢亭模样怪陋,身上遍生绒毛,瞳目金黄,尾巴很短,十分胆小,见人即逃,所以也根本毋庸驱逐。旅途寂寞的水手反倒会捉一些雌性卢亭与之嬉戏,据说卢亭善解人意,虽不能言语,而时时微笑,不失温柔,相处日久,亦能学着人类的样子穿衣吃饭。水手们也不会加害卢亭,待到航程临终,纵之归海,卢亭自会溯波而去。

淡水江湖中也有人鱼,长江的人鱼名为“江黄”,容色冶丽,不输海女,而且掌握着强大的咒术,能咒人患病。淡水水族的活动区域,较之茫茫海洋有限的多,人类设置的鱼梁、渔沪之类捕鱼设施也更密集,江黄有时不免误触陷阱,被人类捉到。传说曾有江黄误入渔罾,被困不能动弹,当地一群无赖流氓见她生的好看,大加凌辱。当天夜里,渔罾的主人梦见江黄愤怒咒骂,要让那些恶人不得好死,第二天,流氓们果然纷纷染上恶疾暴毙。

人鱼天生丽质,柔弱单纯,世俗之辈欺它是异类,常有此等轻薄之举。唐末五代的时候,有个文士泛舟高邮湖,听闻邻近渔船捕到一条人鱼,大感兴趣,忙教并船过去观看。到那渔船上时,人鱼正拖着一条大尾巴坐在甲板上,上半身的样子,直如一个天真的少女,被人类围在中间,眼神畏畏闪闪,又有些好奇。文士斟了一碗酒给它喝,人鱼懵懵懂懂地喝了,俏脸飞红,一对剪水双瞳仿佛蒙上一层水雾,益发娇媚动人。文士大为兴奋,又倒了一碗热汤,那人鱼一生都在冷水之中,热汤下肚,烫的啼哭不已。文士还想继续调戏,旁边一个老渔夫看不下去了,劝道:“再折腾恐怕会把它折腾死,人鱼灵物,杀之不祥,还是放了罢。”文士才停止了恶作剧,放人鱼回湖。

人类对待人鱼的态度,以为不吉而趋避者有之;为其颜色倾倒,挑引戏弄者有之,大致并不十分恶劣,至于捕杀人鱼的情况则极其罕见。大规模人鱼捕杀事件,在秦朝发生过一起,秦人认为,人鱼油脂是极耐燃烧的燃料,《史记》记载,秦始皇营造陵墓地宫,即取人鱼油脂为烛,万古不灭。始皇陵面积极广,当时不知捕杀了多少人鱼熬炼脂膏制作万年灯,才得以照彻墓室。秦始皇以人鱼油制灯这件事见载于《史记》,照理算不上什么“秘方”,但后世渔船邂逅人鱼,要么避之唯恐不及,要么捉来玩弄取乐,没有出现像近代西方捕鲸那样,大规模猎取人鱼杀而炼油的情况,多半是后人经过实验,没有发现人鱼油长燃不熄的神奇效力。十七世纪著名的比利时旅华学者、康熙朝工部侍郎南怀仁在研究人鱼时,同样只字未提人鱼油脂:

“大东洋海产鱼名西楞,上半身如男女形,下半身则鱼尾,其骨入药用,女鱼更效止血,治一切内伤瘀损等症。”

南怀仁所关注的是人鱼骨的疗伤功效,他在著述中写道,东海有一种名为“西楞”的人鱼,骨能入药,特别是雌性西楞骨,对于外伤流血、内伤瘀损等皆具疗效。

人鱼入药一说,在日本亦广为流传。传说日本人鱼生具异象,奇丑无比,“头部像猿猴,有着食人鱼般锋利的牙齿和尖爪,下半身布满鳞片,水中游动时没有任何声响”,“胸前的肉褶鲜红如同鸡冠,有渔民目睹此物,感到恶心,抄起船桨把它打死了”,“红色的鱼鳍之间生有爪子般的手,指间有蹼,下半身为黑鲤鱼形态,有时会主动袭击人类”。无论长相抑或习性,无不与中国人鱼大相径庭。尤其是这种丑陋的怪物性情凶残,会破坏渔业乃至伤人,这给了日本渔民不留怜悯捕杀它们的理由。除此之外,捕杀人鱼还有一个至为关键的原因:传说日本人鱼,竟然是长生不老的灵药!

许久以前,日本若狭一个小小的村子里,搬来了一位模样酷似渔夫的男子。有一天,男子置办盛馔,宴请乡邻。宴会开始之前,乡民们在男子的居处四处参观,有个乡民无意间走进厨房,惊骇地发现锅子里正在煮着一条长有人头的怪鱼。这位乡民恐惧至极,慌忙走开,悄悄告诉了其他人。这个消息震骇了所有宾客,但大家都彼此约定着不动声色,以免触怒宴会的主人,激起不测之祸。过不多时,鱼肉上桌,众乡民大声赞叹美味,其实暗地里将入口之物全部吐了出来。只有一个人例外,此人依稀听说过,人鱼的骨和肉是珍稀的药材,他偷偷藏了一些鱼肉在袖子里,带回家给生病的妻子服食。吃下人鱼肉的妻子,从此跳出了时间之外,一直活到她的七世孙老死,她还依然像数百年前服下人鱼肉的那天一样年轻。她亲眼目睹了朋友、丈夫、子孙、一位位相识之人渐次凋零,对于常人,不可避免的死亡似乎是一种绝望;于她而言,活着变成了永无终结的枯燥折磨,却不啻于另一种形式的绝望。她晚年周游列国,未能寻得生命真谛,就此深居尼庵,再也不同外界来往,在将近八百岁的时候,独自进入山洞,绝食而死。这就是日本著名的“八百比丘尼”的传说。

幽闭的秦皇陵中,人鱼点燃了永不熄灭的长生灯火,同样幽暗的比丘尼洞,人鱼又缔造了长生神话的幻灭。欲望和生命,在永恒的诅咒中归于腐朽,夕阳残照,斜晖潋滟,人鱼回眸幽怨,如泣如诉。


文献资料:
《山海经·北山经》
《山海经·南山经》
《山海经·海内北经》
《山海经·海内南经》
唐.郑常《洽闻记》
北宋.聂田《徂异志》
北宋《太清金阙玉华仙书八极神章三皇内秘文》
明.屈大均《广东新语》
东晋.祖台之《祖氏志怪》
南宋.曾慥《类说》增补《稽神录》
《史记·秦始皇本纪》
清.南怀仁《坤舆图说》
日本.鸟山石燕《今昔百鬼拾遗》
日本.菊冈沾凉《诸国里人谈》
日本.橘成季《古今着闻集》
九頭見和夫.江戸時代以前の「人魚」像[J].人間発達文化学類論集 第4号.2006,4(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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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鲛人

鲛人也叫“蛟人”、“泉客”,是住在南海深处,禀赋奇异的种族。有学者把鲛人归属为人鱼,其实不然,鲛人为了适应水居生活,体表生出鳞片,这让他们看起来面貌古怪,除此之外,鲛人的身首肢体,仍大略保留着人类的样子,所以鲛人完全能够离开水体,到陆地上行走,甚至长期与人类杂处生活,与长出了鱼尾、只能栖居于水的人鱼判然不同。

鲛人进入人世的原因不甚明朗,据那些古老的文字记载推测,或许与贸易有关:大海物产丰饶,但人间巧器,毕竟为海洋所无,所以鲛人不时上岸寻求互市。人类得网罟之利,所获渔产车载斗量,鲛人携来的零星鱼蟹,毫不起眼,换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后来鲛人发现,丝绸作价高昂,于是再度上岸的时候,携来了奇异的织物,此物轻暖坚韧,入水不濡,非人间任何绸缎可比,甫一出世,立时轰动天下,世人称之为“鲛绡”,因为来自海底,又名“龙纱”,认为是龙族制衣所用材料。南朝一代文宗任昉所著《述异记》记道:

“鲛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出鲛绡纱,泉先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服,入水不濡。”

鲛绡价值连城,鲛人大获其利,登岸贸易者也就越来越多。有个鲛人寓居在商贾之家,由这家主人帮他料理生意。主人全家待他极好,坦诚无欺,关怀备至,全不似其他人那样拿他们当做异物,鲛人深受感动。临别之际,向主人要了一只盘子捧在脸前,嚎啕大哭,眼泪落在盘子里,叮叮当当,悉数凝成珍珠,他把这满盘鲛珠送给主人作为回报,主人一家因此暴富。也是从这时起,世人知晓了“鲛人泣珠”的秘密:

“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

后世文人大加渲染,鲛珠似乎变得比鲛绡更有名了。鲛珠的珍异,与人间珠玉不同,杜工部诗云:“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珠中有隐字,欲辨不成书。”泪水凝化的鲛珠之中,竟隐隐贮有字迹,造物奇妙,令人叹为观止,当然这文字并非人世所创,是以连博学殚见的杜甫也无从辨识,“欲辨不成书”。

鲛珠极其难得,因为鲛人本已十分罕见,那为数极少的登岸鲛人,好端端也不会无故哭泣,就算哭泣,也未必肯在人前哭。除了传说中的剑仙异人,以无上神通潜入深海,或许可以在鲛人居所寻到几枚,尘世凡夫能取得鲛珠者,莫非极大福缘。

话说在很久以前有个书生,姓景,原籍苏州太仓茜泾,成年不久家乡变故,只身流寓闽地,三年后变故平息,始而泛海北还。

海上航程非止一日,一天帆过荒岛,遥见沙岸僵卧一人,疑是海难幸存者,忙招呼船家放下舢板,景生同几个热心肠的旅客水手划着,前往救援。靠近看时,见那人身形瘦瘠,半个身子埋在湿润的海沙里,衣物单薄而质地奇特,皮肤黝黑光亮,须发蜷曲,不似华夏之人。景生上前一拍,那人立即醒转,睡眼惺忪地望着一众来者,满脸茫然,众人这才发现此人不是被海水呛晕,而是正在睡觉。

那小岛实际只是海上一片沙洲,四面涯际一眼可望,断然不会有岛民居停。蕞尔孤岛,居然有人浸在海水里睡觉,真是古怪之极。景生见那人一双碧绿的瞳子里流露畏惧之色,蹲下身来,指着停在海上的大船温言道:“我们是过路的行旅,你是何人,为什么睡在此地?”

那人道:“我被流放,无家可归。”口齿生硬,似乎不惯说话。

众人越发奇怪,从来没听说过本朝还有流犯人入海的规例,景生便问:“敢问足下犯的是什么罪名,竟致放逐到这荒岛上?”

那人苦着脸道:“我是水晶宫中专司织绡的鲛人,前日为琼华三公主织造紫绡嫁衣时,不合失手打碎了九龙双脊梭,公主一怒之下,把我逐出水府,不许我再入大海。这岛,这岛……”他双手摸着沙滩,沮丧道:“倒也不是流配之地,只因我别无去处,只好睡在这里。”

景生满以为此人是个被官府流放的罪犯,听他说出这样一番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愣在那里。他身后有个商人,年轻时在绸缎行作学徒,却是见过鲛人的,一拍脑门,大声嚷道:“不错,不错,我当年见到的鲛人,也是这般模样。”转脸对旁边的人道:“怎么样老陈,先前我跟你说我见过鲛人,你总是不信我的,现在现成的鲛人就在那里,不信你去问他呀?”旁边那人嘻嘻而笑。其他人无不称奇,都靠拢过来,前前后后地围着鲛人端详,有人还想伸手去摸。

鲛人看见众人目光灼灼,龇牙咧嘴的模样,有些害怕,众人之中,以景生面目最和善,鲛人便拉着景生的衣袖,像个受了惊吓小孩子。景生解下衣袍,披在鲛人身上,刚好隔开了几只伸来的手,道:“足下今后有何打算,此岛荒芜,恐怕不宜久留。”鲛人怔怔看看身上的袍子,突然抬起头道:“我愿跟在相公身边,为奴为仆,求相公收留!”说着做了一个很古怪的姿势。方才那商人笑道:“景相公,他是在向你行大礼那!”

景生在福建的时候用过一个长随,因为不愿跟他回苏州,临行前业已遣去了。一路之上,身前没个帮手替他奔走,处处不便,他又见鲛人着实可怜,想起自己当年形单影只流落异乡的惨淡光景,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同行众人见同伴有机会收一个鲛人为仆,也都十分兴奋,从旁撺掇着景生,当下就在那荒岛上定了主仆的名分。

景生回到故里,重整家业,少不了许多忙碌,鲛人隔膜于人情世故,显得有些木讷,许多事情办得并不妥帖。好在为人老实诚朴,没有人类奴仆那些懒散奸猾、贪得无厌的种种恶习,每天饭后,独自溜达到池塘泡一会儿,就寻个安静的角落待着,不言不笑。景生可怜他的遭遇,亦不忍求全责备,时加驱遣。

转眼一岁过去,春信早报,这天是浴佛节,苏州城各个寺庙,烧香许愿的善男信女人山人海,景生清晨起身,也来到昙花讲寺随喜。进过香,举步欲走,瞥眼看见人丛之中,一个身材长挑的妙龄女郎,俏脸微扬,白莲合掌,对着佛陀闭目敬祷。阳光从大殿东首长窗照射进来,勾勒出女郎的侧影,映着轻轻拂动的发丝、长长的睫毛、有如透明的修长手掌,女郎身上,仿佛披下一层淡淡的光芒。景生看得痴了,一时耳畔万般嘈杂,尽皆缥缈散入云端,他眼前的世界,静静的唯剩那女郎一人,分外清晰,无比明亮。景生失魂落魄,不由自主举步向前,忽然人头攒动,遮住了视线,原来是那女郎礼佛已毕,俯下身子,搀起一个老妇,二人扶持着,慢慢去了。

景生忙分开人群,远远跟在两人身后,见她们出得山门,迤逦拐进一条逼仄的小巷,再也没了影踪,看来伊人芳居,就在此中。景生呆呆立在巷口,满心都是那女郎的皎影流光,未几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打湿了他的衣衫,他也浑然不觉。直到巷子里的邻居出入,见他泥胎似的杵在那里,问他干什么,景生才终于神魂归窍,忙拉住邻居,探问女郎的邦族。邻居嘿嘿一笑,好像见惯不怪似地道:“你问得是陶家的姑娘罢?那姑娘身世可怜,出生未久就没了爹爹,孤儿寡母,被族人欺负的受不了,三年前搬到了这里。”说着从头到脚把景生打量一遍,又道:“不过你若是来讨亲的,我劝你还是收了这副心思,她家老太太出身不凡,心高气傲的很,你去了也是自讨没趣。”

景生却不大相信,老妇弱女,住在这陋巷之中,还能怎样心高气傲?他自忖门第清华,家境小康,就算那老太太需索苛刻,亦未尝不能满足。于是拣了个吉日,登门求亲,声明愿奉千金聘礼,没想到老太太不假思索,一口回绝。景生急了:“听闻近年阿母却婚无数,未知怎样的条件才能入阿母法眼,总不能当真要让令爱丫角终老?”

老太太笑道:“相公既自夸高才善贾,千金之数,又何足道哉?昔日石季伦买妾,尚且量珠三斛,小女名叫‘万珠’,相公何不等集取万颗明珠之时,再来迎小女出阁?”

景生听了这话,如同挨了一记闷棍,手脚冰凉,万念俱灰,他就是倾家荡产,也绝对买不起万颗明珠,老太太这话,无疑是叫他死心的表示。他强作欢颜地辞别了老太太,一步懒似一步回到家里,坐在书案之前,茫茫然提起笔来,良久低头一看,满纸波磔,尽是那女郎的名字。他心中愁苦,无以宣泄,而刻骨的相思,亦不能排遣,于是精神恍惚,眠食俱废,倏忽经旬,便一病不起了。请郎中来看,都道:“别的病医得,相思病无药可医。”景生听了,恍如未闻,唯有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帐顶,喃喃自语而已。

鲛人每天进来伺候,眼见往日丰神俊雅的翩翩公子,日复一日的憔悴下去,而今瘦骨支离,虚弱地裹在被子里,也不禁恻然。景生斜眼看见鲛人,勉强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示意鲛人坐到跟前。主仆相对沉默半晌,景生忽然吃力地叹口气道:“‘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我为倾心之人而死,死亦无悔,只是你,”他握着鲛人的手道:“可怜你海乡千里,孤苦无依,人间如此险恶,我死之后,谁来看护你?”

鲛人见景生垂死之际,仍在为自己担心,感动之余,想起过去景生对待自己的种种包容,种种照拂,忍不住悲从中来,抚床大哭,眼睛哗哗涌出无数晶莹的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乱跳乱滚。景生听见声音有异,侧头一看,黯淡的眼睛倏地光彩大放,高呼道:“我有救了!”一把抓着鲛人的胳膊哈哈大笑:“我真是蠢,竟然忘了‘鲛人泣珠’!”鲛人见他大悲大喜,状若癫狂,有些害怕,收泪问道:“相公为何发笑?”原来景生遭老太太苛索一事,从未对人提起,鲛人对景生的病因一无所知。景生笑道:“你这副眼泪,真是我的对症良药。”当下将如何初见女郎,为之倾倒;如何上门提亲被那老太太刁难峻拒,前后始末,一一具告。

鲛人没想到自己的眼泪能为主人纾解心结,欢天喜地,将满地的鲛珠拾取到盘子里,伸出圆圆的手指数来数去,却离万珠之数尚差不少,转而抱怨道:“相公也真是,见了珠子就大喊大叫,何不忍耐片刻,容我尽情一哭,说不定就够数了。”

景生尴尬道:“那……能否为我再哭一场?”

鲛人道:“鲛人的眼泪,都是由衷而发,我们学不来人间虚伪之辈的假哭假笑。方才的悲伤情绪被相公破坏了,现在哭不出来。”

景生颓然苦笑,忧郁之色,复现于眉角。鲛人不忍看他这个样子,沉思片刻,道:“小人内心另有一件伤怀之事,且待我明日登楼望海,为相公筹满余珠。”

翌日一早,景生不顾家人阻拦,挣扎着起身,带同鲛人登上望海楼头。海风猎猎,排窗而入,鲛人凭栏眺望,见故国咫尺,却不能归去,那积压已久的思乡苦涩,催肝断肠,猛然爆发出来,忍不住放声大哭。景生忙捧了一口大碗在下面接着,只见鲛人的泪水离目成珠,倒豆子似的琅琅而下,晶光跳掷,须臾积了半碗,大喜道:“差不多了,够了,够了!”鲛人哭道:“我太伤心了,停不下来!”泪雨涟涟,越发凶猛。这一哭直哭到他皮肤发红,浑身抽搐,泪水彻底哭干了才渐渐止住。

景生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疲惫不堪,心里好生过意不去,搀起他的臂膀将要下楼,鲛人恋恋不舍地回首一瞥,那东方海天相接之处飞起万道霞光,欢呼道:“赤城霞,赤城霞!相公你看,看见那十二座蜃楼了吗,原来今天是三公主出嫁之日!”

景生诧异看去,只见半轮红日,万点金鳞,火也似的一片朝霞,此外毫无异状。鲛人满面喜色道:“公主出嫁,我的驱逐令解除了!”他突然退开几步,脸容肃穆,对景生摆了一个古怪姿势,景生记得,这是鲛人一族的大礼。鲛人道:“相公恩德,永世难忘,前途万望珍重,鲛人要回家了。”说罢耸身跃出窗阁,像一只投林飞鸟,跳入咆哮拍岸的海潮。

景生怔怔地捧着那口玉碗,心里不辨是何滋味,粒粒鲛珠,精光耀目,仿佛犹自带着大海深处的温度。

景生二度登门,老太太并不如何诧异,别有意味笑一笑,便肃客奉茶。景生却没有这样沉得住气,开门见山地捧了明珠出来,重提纳聘之事。老太太淡淡看了一眼那小山似的珠玑,笑道:“小相公真是痴情种子,昔日万珠之言,不过试君之诚,难道老身当真无耻到卖女儿么?”

景生还道她又改口,急道:“小生依诺办齐了万颗明珠,阿母可要言而有信!”

老太太笑道:“有情有义,万珠难敌。相公一往情深至此,小女嫁给相公为妻,老身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明珠一粒不取,悉数退还给景生,却选定花烛之期,由景生纳采委禽,娶了那名为万珠的女郎为妻。

婚后夫妻私语,景生提起当日被岳母刁难的狼狈,万珠吃吃笑道:“都怪世上狡诈虚伪之辈太多,人心鬼蜮,阿妈才出此下策,故意强人所难,试探夫君的诚意。其实阿妈这些年来安贫若素,万珠于彼何加焉?”景生喟然而叹,对妻子讲述了鲛人的故事。一年之后,妻子诞下一子,取名梦鲛,以纪念这奇妙的天作之缘。

鲛人并非人鱼,此辈形态、习性,更像一种生活在海洋里的“人”,这是因为鲛人的原型,或者说鲛人的真相,实则正是一个古老的人类族群。

鲛人真相的秘密,隐藏在《山海经》中。《山海经·海内南经》记载了一个名为“雕题”的神秘国度:

“伯虑国、离耳国、雕题国、北胸国,皆郁水南。”

今天流通的《山海经》版本,只是提到了雕题国的名字,并未展开铺叙。而最著名的《山海经》研究者、东晋训诂和术数大师郭璞,在为《山海经》作注时,却发现了这个国度与鲛人间的惊人联系:

“雕题:点涅其面,画体为鳞采,即鲛人也。”

这句话首先解释了“雕题”二字的含义:“雕”指文身,“题”指额头,所谓“雕题”,是指中国南方一些原始部族,在面部和身上文下鳞片状文身的习俗。接下来,郭璞补充说,这些崇尚遍体文身的人所组成的族群,就是雕题国,同样也是鲛人一族的原型。

文身之于一些沿海而居的古老部族,比如古越人而言,是像中原人穿衣着履一样习以为常的生活习惯,古人认为,鳞片状的文身是一种伪装,可以让他们看起来像蛟龙,当他们下水捕鱼的时候,这层伪装能够骗过蛟龙,避免被其攻击。

上古时代,工具简陋,沿水的居民终生从事捕鱼,难保不出危险。伪装式的文身就是他们的精神保障,是他们的信仰,是他们与自然相连的力量。信仰传播开来,逐渐形成为文化,而各个部族对于文化的不同理解,造就了千差万别的文身形式,其中雕题国的文身方式别具一格,他们的文身遍布全身,连额头和面部也刺有花纹。实际上直到近代,海南黎族等南方少数民族中间,依然保留着与之类似的“绣面”习俗。凑巧的是,海南和广东号称“珠翠之地”,自古盛产珍珠,海口市一带甚至曾直接被命名为“珠崖”,也许在数千年前,这里正是雕题一族的故乡。流光溢彩的珍珠,吸引着中原商队,不远千里前来寻宝。但在文身之俗尚未见于中原的上古时代,中原来客进入这片陌生的异境,看见遍体文满鳞片的雕题人,用难以置信的高超技术潜入大海采贝拾珠时,恍惚间难免生出来到了神话国土,接触了神话生物的怪诞感觉。他们满载着珍珠回到中原,即使是用最朴实的语言,不加修饰地叙述见闻,听众也很容易把“鳞片状文身”误认作鱼鳞,如此以讹传讹,天南沿海的文身采珠者,终于被神化成了住在海洋深处、生有鱼鳞的泣珠鲛人。

郭璞的揭秘,并不妨碍鲛人神话继续传承。浑浊的世俗,需要梦的澄清,无数人仰望星河的时候依然相信,就在此时此刻,某个遥远朦胧的未知世界,大海深处,夜色清冷,正有鲛人像他们一样,昂首苍穹,对月流珠。


文献资料:
西晋.张华《博物志》
东汉.郭宪《汉武洞冥记》:“吠勒国……人乘象入海底取宝,宿于鲛人之舍,得泪珠,则鲛人所泣之珠也,亦曰泣珠。”
清.沈起凤《谐铎·鲛奴》
《汉书·地理志》:“文身断发,以避蛟龙。”
刘咸《海南黎人文身之研究》,《国立台湾大学考古人类学刊》,第16期,196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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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海栖人

闪米特人、澳洲原住民、北欧、古希腊以及中国的古老传说都描述过半人半鱼、或者生活在海洋中的类人生物形象。20世纪60年代,一种关于人类起源和演化的“水猿假说”风靡一时,更将广泛分布在全世界各大古老文明的这一传说母题串联了起来。“水猿假说”的持有者指出,现代人类的祖先可能有过一段半水栖时期,该假说的依据,在于人类生理结构的种种“水生”痕迹:比如人类之所以使用两足而不是四足行走,可能是为了适应水生生活的呼吸需要;人类体毛较短较少,以及人类对于呼吸的控制能力,大异于其他灵长类动物,却与水生哺乳动物更加相似等[1]。

当然,“水猿假说”缺乏必要的化石与考古证据,无法撼动主流的人类演化学说。不过科学的严谨性从来不会阻断人类的想象,关于“我们是否来自海洋”,海洋中是否存在过智慧文明或类人生物的猜想和探索,始终未曾消失。

早在五代十国时期,位于今天江苏南通一带的“静海军”辖区,就有渔民捕到了一种奇异生物。当时的著名文学家徐铉在笔记中记录说,静海军有个姓姚的地方官,为了缴纳觐献朝廷的岁贡,整天带着手下和一群渔民奔波海上捕鱼。连日捕捞下来,所获甚寡,远不能满足应缴之数,这位姚姓官员烦忧不已。一天傍晚,官员坐在船上看着空荡荡的网兜犯愁,忽然听到渔夫们大声喧哗,他上前一看,只见刚从水里收起的渔网中,裹着一个怪异的生物,黑皮肤,浑身生满长毛,外形则与人类相似,歪歪扭扭地站在网子里对着众人连连拱手。

“你是什么人?”官员很诧异地问那毛人。

毛人不答,也不知是听不懂,还是不会说话。

一个老渔民插话道:“大人,这是传说中的‘海人’,此物一出,必有大祸随之而来,请大人杀之避祸!”

官员道:“海中生人,乃是神物,岂可妄杀?”接着对那毛人道:“我等近日渔事不利,眼见贡期已届,若不能如数缴纳,必因此获罪。你若能为我等召来鱼群,我就放你离开,如何?”这回毛人却好像听懂了,忙不迭地点头,官员便放它归海,毛人蹈水而行数十步,钻入水中不见。第二天,官员再度出海,果然鱼群大至,仅这一日所获,就超过往年全年所得数倍之多。[2]

类似的海人接触记录,在幽邃的古文献里比比皆是。

清代的《海错图》,是一部图文并茂的海洋奇物图鉴,据图谱记载,仅清康熙年间,东南沿海渔民就至少三度捕到过人形怪物。康熙十五年,上海松江海域捕得一头大章鱼,脸孔似人,五官皆具,自头以下有着像人一样的身躯,有肩,但没有手臂,下体则与普通章鱼无异,拖着八条腕脚,全身长满肉刺。出水之后,在渔网之中挣动不已,长鸣七声而死,当时见者甚多,但无人敢食。康熙二十五年,上海松江渔民又捉了一只人头章鱼,据称那章鱼的脑袋长得宛然就是画上的寿星公。渔民很巴结,赶着把这条怪鱼送给了当地一位乡绅,说是“天有长庚星,海有老人鱼”,说吃了这东西可以福寿绵长。乡绅收是收了,却不敢吃,命人放归大海。

大凡具有人类特征的异物总是令人毛骨悚然,尤其是在风涛险恶的大海中遭遇或捕获人形怪物,无疑将益发加剧人类对于海洋的恐惧。在所有类人海怪中,“海和尚”可能是“最常见”,也是民间谈论最多的一种。

相传清朝中叶,有个姓潘的老渔夫在海边捕鱼,收网时感觉渔网阻力极大,沉重的异于平常。老潘不得不喊人来帮忙,大家伙儿合力将渔网拖出水,里面没有鱼虾,只有六七个体型很小,遍体生毛,模样似人而秃顶的东西盘膝而坐,见到老潘等人,双手合十,高举过头作乞求状,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仿佛在告饶。

在场的渔夫都不认得这是什么,看它们长的像人,害怕惹出麻烦,解开网子放它们去了,去时“于海面行数十步而没”,在海面上自如行走,走出老远才潜水而去,同静海军那位姚姓官员所见之物一模一样。

后来老潘听人说起,说这种东西叫“海和尚”——想必是由秃顶得来的名字。并说有个残忍的秘方:把此物晒成肉干,食之饱腹感极强,每天只消一点就可以裹腹,一只海和尚的肉干能吃上一整年,某些饥荒年月,就有人捕杀海和尚充当干粮,抵御饥饿。该秘方的存在,说明人与海和尚的接触绝非个例,甚至对这种生物进行过较深入的研究,以至于尝试着把它们制作成了食物。[3]

中国传说的海和尚渊源的确极其古老,先秦史籍《逸周书》记载了遥远的周王朝时期,朝鲜半岛的“良夷”(乐浪)人来到中土,向周天子朝贡的盛况,贡品清单上包括一种名为“在子”的奇兽:

“良夷,在子。在子鳖身人首,脂其腹,炙之霍则鸣,曰在子。”[4]

“在子”是海和尚的古称,据周王朝史官的描述,此物鳖身人首,腹部生有厚厚的脂肪,对豆类的叶子格外敏感。到了后世,又出现一种观点,正如上文第一个故事中的老渔民劝诫姚姓官员所言,认为海和尚是不祥之物,它们会打翻船只,所以海客通常不敢招惹这种东西。但海和尚有时会莫名其妙地爬上船头,在船上坐一会儿,一位经历其事的海商说,当时满船乘客如临大敌,一动不敢稍动,生怕触怒了海和尚,招来覆溺之祸:

“南海时有海人出,形如僧人,颇小,登舟而坐,戒舟人寂然不动,少顷复沉于水,否则大风翻舟。”[5]

有个在广东做生意的杭州商人,目睹了疑似海和尚的人形怪物登上船舶,沉船杀人的诡异过程。这件事情发生在他从潮州坐船去往肇庆府的航程中,船行到黄岗附近,经过一处海汊时,忽起大风,一时间天昏地暗,白昼如夜,不能辨物。但这商人目力出众,他隐隐约约看见,一个浑身漆黑、眼眶和嘴唇却雪白的人形东西爬上船头,在黑暗之中悄没声息地来到众乘客身旁,对人吹气。被吹者立即面孔变黑,仿佛染上什么剧毒似的,其本人却浑然不觉。顷刻之间,除了商人见势不对,设法躲了起来之外,那东西吹遍全船剩下的十三人,十三人中,只有三个人的脸未变成黑色。商人惊惧至极,这时天色放晴,那东西忽然不见了。众乘客发觉彼此脸色异常,各自惊疑,那位商人刚打算说出适才所见,要众人有所防备,蓦地里风浪大作,船只倾覆,十三人之中,十人溺水而死,只有三人幸存——正是那脸色未变的三个。[6]

古人的印象,常常把水怪同僧人联系起来,即使是水怪幻化成人形,也多变成僧人的模样,这大概是水生生物体表大多没有毛发覆盖,与和尚的光头相近似的缘故。传说唐高宗咸亨年间,齐州的某个村子出现了一位托钵化缘的游方僧,村子里的老人乐善好施,安排下菜蔬盛情款待,僧人吃饱而去。不久后,村子附近的鱼塘打到一尾七尺多长的大鱼,鳞如银甲,对光细看,每片鳞上似乎都生有梵文似的奇异纹理。渔人大奇,准备进献到州里换些奖赏,不料刚动身没多久,那鱼就死掉了。死鱼自然无法领赏,渔人只好载着鱼返回村子,招呼村民分食,大家剖开鱼胃,赫然发现里面尽是方才招待僧人的菜蔬。在这以后,鱼塘中的水族尽皆离奇死亡,投下鱼苗,亦旋踵即死,仿佛有毒一样。[7]

其实僧人状的海怪不独为中国传说所有,欧洲和日本民间传说及中古文献,也存在相似的纪录。

1564年,有人在丹麦西兰岛东海岸发现了一种海洋生物,描述称“模样像僧侣”[8];1531年,另一只人形海洋生物在德国附近海域被捕捉到,该生物拒绝进食,三天后便即死去[9],西方人将这种奇特的生物命名为“海僧侣”或“主教鱼”。

在日本,人形水生怪物更为常见,其中“海坊主”(日文:うみぼうず)是与中国海和尚尤其相似的怪物。据观者描述,海坊主有着五到六尺的身高,皮肤呈黑色,头顶无毛,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常出现在大海中航行的渔船附近,向渔民索取鱼虾,倘若渔民拒绝,或没能满足其要求的数量,则动辄掀翻船只,溺死渔民。

三千年来,从东亚到南北欧,广泛的分布、相像的记载,传说中的人形海妖,究竟是未被确认的生物,还是古今中外水手渔民们的集体错觉?


文献资料:
[1].Niemitz C. A Theory on the Evolution of the Habitual Orthograde Human Bipedalism - The "Amphibisce Generalistheorie". Anthropologischer Anzeiger. 2002, 60: 3–66.
[2].五代.徐铉《稽神录》
[3].清.袁枚《子不语·海和尚》
[4].《逸周书·王会篇》
[5].清.褚人获《坚瓠广集》
[6].清.袁枚《子不语·水怪吹气》
[7].唐.张鷟《朝野佥载》
[8].Paxton, C. G. M. & R. Holland (2005). Was Steenstrup Right? A new interpretation of the 16th century sea monk of the Øresund. Steenstrupia 29: 39–47.
[9].Conrad Gesner.《Historia animali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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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毒龙

清世宗雍正皇帝继承大统之前,韬光养晦,常与僧道结纳往还,闭门参读佛经道藏,做出淡泊权位的姿态,以麻痹夺嫡争储的对手,从而暗中运筹,伺机谋事。或许是长年熏陶的缘故,即位之后,雍正向佛慕道之趣不减,而上行下效,当时的京中王公大臣,笃信佛道者亦不在少数。

就在雍正年间,河南归德府出了个姓吕的道士,是地仙级羽士紫阳真人的入室弟子,以法术通玄名扬天下,世人莫知其龄,据说此人与李自成是尔汝之交,那么到雍正年间,已至少不下百岁。这吕道人惯好游戏风尘,出没无定,有时昨天尚在山西,翌日便出现在了江南,端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有一年吕道人北游京畿,驻锡未久,就有人慕名恕邀,请他到府上去看病。

请他的是一位军机大臣,名叫徐本,这一年恰蒙圣眷,赏加太子太保,仕途可谓如日中天。但吕道人见到他时,这位徐大人脸色郁郁,不见半点欢愉。

“全仗吕先生妙手了,”徐本连连拱手道:“请好歹救救小儿。”

“哦?是令郎身体不适?”

“是的,”徐本黯然道:“小儿自幼体弱多病,十几年来般调理,好容易维持至今,谁想半年前竟一病不起,唉。”他一声长叹,谈到这半年以来如何遍请名医,而医生都说这是娘胎里带来的宿疾,无法根除,如今公子元气消耗将尽,即便投以药石,也只不过吊着一条性命挨日子而已,想要回春,几近无望。

吕道人静静听完,径直去看病人,只见一间门窗糊得严严实实的卧房中,到处生满了火盆,床上重裘叠衾,拥卧着一个少年,头发干枯,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如纸,不见一点血色。

徐本眉头紧蹙,看着吕道人趴在床上又摸胸口,又翻眼皮,忍不住问道:“吕先生,怎样?”

吕道人道:“虚阳不闭,至乎阴阳俱衰,虽然积重,倒也未必难返。待我为令郎施针,除却病根,大人再延医家用药调养,则痼疾可以彻底痊复。”说着招呼道童,取来一枚长逾一尺、乌沉沉的铁针。

徐本听到“根除痼疾”,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儿子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只求保住性命便是万幸,彻底康复,简直想都不敢想,何况病根天生,人力焉能根除?

这番念头尚未转过,吕道人已经解开少年的衣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手腕一振,将那长长的铁针深深刺入少年心脏。

徐本大惊喝道:“你干什么!”抢上一步,去扳吕道人的肩头,手指抓落,仿佛是抓在了烧热的铁炉上一般,奇痛攻心,忙缩手后退,低头一看,手掌竟烫红了一片。

吕道人浑如未觉,自顾自拈动针尾,以纯阳真气舒经导脉,接着轻轻提起,一缕血线随针而出,直射帐顶。他吐口唾沫,双掌摩挲,在少年伤口一抹,出血登时止住,拍拍手道:“行了。”徐本大愕,扑到床边看时,只见儿子呼吸沉匀,兀自熟睡,而脸颊嘴唇,竟然浮起了淡淡的红润光泽,这是半年多来从未有过的情况,大喜之下,连忙改颜致谢,就此把吕道人留在府上奉为上宾。

不出几天光景,徐家公子起死回生而至康复的消息传遍九城。军机大员,徐家府邸本就门庭如市,自从吕道人住下后,每天门前更是车马辐辏,冠盖云集,益发挤得水泄不通。

访客太多,徐本不堪其扰,招呼门房尽力挡驾。徐本有个朋友,就是曾经在河南卫辉作知府的王箴舆,此人诗酒双绝,极精饮馔之道,流传至今的一道浙菜“王太守八宝豆腐”据说正是得名于此公。风流雅士,交游极广,同徐本的交情相当不坏,因此这位王知府来访时,照例不在被挡之列。

王箴舆来访,也是要请吕道人看病,他被风流之苦缠身,腰膝酸软,肾虚乏力。吕道人嘱咐他,待晴天来治。到了一个阳光极好的大晴天,王箴舆依约前来,吕道人教他站在日下,双手连圈连引,掌心渐渐亮起两团华光。王箴舆奇道:“这是何物?”吕道人道:“府尊阳气过虚,寒浸脏腑,贫道便捉些阳光给你温补,最为对症。”说着两掌贴上知府腰间后侧肾俞穴,一捏一揉,王箴舆只觉两股暖洋洋的热气各由两肾透入,顷刻游走全身,五脏六腑便如同冬日里雪夜出行几十里,终于回到热炕头被窝里一般暖和熨帖,真是百脉俱活,说不出的舒服。

一番按摩,王箴舆病痛尽去,精神大振,伸伸手臂,踢踢腿,竟似少年般灵活有力。当时就把吕道人奉作神仙,官儿都不想做了,要随吕道人出家学道。

吕道人执意不允,说道:“万物苍生夭寿贵贱皆有禄命,勉强不来。府尊生无道骨,不是吾辈中人,纵然随我出家,亦徒有害无益而已。”王箴舆这才作罢,但仍不肯死心,盘算着我拜师不成,偷师总可以吧?此人也算足智多谋,悄悄找到吕道人的随侍道僮,塞在他手里一把银锞子,叫他“买糖吃”。那小道僮平时何曾有过什么零花钱,见了这许多银子,高兴地眉花眼笑。王箴舆趁机问他:“小道长,你们先生平时都是怎生练功,有没有什么秘笈图画?你拿来给我看一眼。”

小道僮道:“先生每天早晨日出时分练功,你要看时,我便领你去看,秘笈图画是没有的。”

王箴舆当夜就在徐府住下,次日一早,由那小道僮开了边门,引他去看吕道人练功。

其时红日方生,东方地平线上霞光万道。吕道人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一跳一跳,像什么动物似的,不时将手一引,阳光随他这么一引,似乎竟也骤然变亮。吕道人张口吞下阳光,双目异采大盛,缓缓吐纳,如是再三。

王箴舆看了半天,唯有诧异的份儿,想来这便是所谓“餐六气而饮沆瀣,漱正阳而含朝霞”,只是此等法门,如何能够靠偷学得来?只得废然而返。

雍正十年,新设立不久的直隶河道总督一职人事调动,曾经作过湖南巡抚的奉天(沈阳)人王朝恩走马上任。清代的河道总督,按所治水系流域,共设有三人:江南河道总督,驻地在清江浦,主理江苏、安徽一带黄河、淮河、京杭运河的河防工作;东河总督,辖区在山东、河南;后来又添置直隶河道总督,驻天津,专司直隶京畿地区永定河、大清河等水系的疏浚、堤防事宜。

自来水旱两灾,最难应付,清代水务尤其严峻,黄河平均每半年决口一次,每次决口,毁田伤命,必成巨祸。直隶河道总督虽无需对付黄河,但永定河、大清河、子牙河诸水系紧邻首都,与京师安危、畿辅稳定休戚相关,干系同样重大。王朝恩不敢怠慢,上任之后立时开始巡视河道,勘验工程,见有残缺不固堤坝,即行修缮重建。

修坝工程进展到张家口,王朝恩遇到了一桩难题。张家口一处石坝在施工时屡屡塌方,原因不明,情形诡异,连经验丰富的老河工们也从没见过这种事情。由于屡建屡毁,仅这一处堤坝就耗费了巨万经费,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眼看汛期将至,届时若仍不能建成,河水一涨,非出大乱子不可。

王朝恩日夜为此事发愁,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这天又同僚属、幕友们开会商议,论了许久,始终论不出个妥善解决方案,与会众人无不沮丧。突然有个候补知县说了一句道:“祭厉之事,虽荒忽虚妄,也并非全不足信。”

王朝恩道:“那没用,河伯水神,各路神仙已不知祭过多少回了,事故还是照出。”

那候补知县道:“或者祭祀未得其法?”

王朝恩一听,这人似乎还有话说,忙拱拱手道:“请教高明。”

知县道:“听说曾在京城显过好些奇迹的吕真人就在左近,据闻此人神通广大,素有前知之名,大人何不邀来一晤?”

王朝恩也听过吕道人的事迹,朝野上下传得神乎其神,不过与大多数人一样,王朝恩认为这些传言夸大离奇,不足取信,何况河防大事,怎能托付给一介道士?然而眼下局面,实在到了山穷水尽,无计可施的地步,但凡有条出路,他总是不惮于一试的,倘若那吕道人真如传说般有洞鉴天机、移山倒海之能,那么与之一晤,或许不无助益;即使传言夸大,最多也不过白跑一趟,不会有什么损失。想通了这一层,王朝恩立即着人探明吕道人驻足所在,备下礼品,亲自登门就教。

到了道观之前,刚下得轿子,山门“咿呀”洞开,转出个青衣小道僮,向王朝恩施礼道:“师父已经烹好清茗,焚香扫榻,在等候大人了。”

王朝恩生出一种莫测高深的感觉,理一理衣冠,随道僮入室,只见一个高大清癯的老者,身穿玄色道袍,长身鹤立站在东首,知道这就是名冠京华的“吕真人”了,忙抢步上前,互致仰慕。

待宾主坐定,吕道人开口便道:“大人此来目的,我已尽知。堤坝屡修屡坏,只因那河底伏有一头神通绝大之物,堤坝坝基正建在此物的洞窟左右,它自然不允。”

王朝恩吃了一惊道:“那是何物?”

吕道人伸手向身后一指,王朝恩抬眼望去,见壁上挂着四联山水屏条,上首提有王摩诘两句诗“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不由便跟着想起后面两句“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愕然道:“先生是说,那河底作祟之物是……”

吕道人缓缓颔首道:“是一条千年毒龙。”

王朝恩深吸一口气,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这委实太匪夷所思!

吕道人接着说道:“此龙修炼已不下两千年,端的神通广大。昔梁武帝筑浮山堰崩,生灵死伤数以十万,正是此龙所为。它也因杀孽太重,被囚絷水底,千年不得脱身,否则凭它的修为,恐怕早已成道了。”

梁武帝筑浮山堰而崩塌,造成滔天巨祸,乃是水利史上一件大事:

那是在南朝萧齐永元二年,齐国豫州刺史举寿阳城降附北魏。寿阳城原是南朝御北的军事重镇,背依八公山,扼淮水中流,当年淝水之战,东晋谢玄“坐看骄兵南渡”,以八万北府兵大破苻秦雄师八十万,名垂千古,便在此地。寿阳城一旦归北魏所有,魏军便可以据此随时挥军南下,饮马长江,不啻倒持太阿,以柄授人。因此到梁武帝改朝即位后,锐意收复寿阳,但梁魏双方血战十年,梁军始终未能奏功。

寿阳不克,梁武帝如芒在背,烦恼不已。天监十三年,有魏国将领降梁,提出水攻设想——在淮河浮山峡筑坝蓄水,一鼓决开,回水四百里直冲寿阳,则彼城不攻自破,且能淹杀大量魏人,耗损魏国元气。此计虽毒,但若实施得法,亦不失为一条极有效的策略,梁武帝深以为然,是年冬天,强征民伕二十万人,开工造堰。

工程进展并不顺利,尤其是次年四月大坝合龙时,水流太猛,一直无法截流。当时就有一种说法,认为水里有蛟龙,能乘风雨破堰,而据说蛟龙厌恶铁器,投铁于水,必能成功。工程主持大臣遂从民间搜刮铁器上千万斤,几乎夺尽了民间铁质农具,全部投入水中,还是不行。最后花了整整一年时间,不知费了多少巨石大木,劳民伤财无算,才终于完工。

落成的浮山堰,是中国古代史上最大的水坝,全长达到九里,高二十丈,顶部宽达四十五丈,蓄水量超过一百亿立方米,以致于水坝一成,上游魏国境内,数百里、几十万顷土地立即被淹,当真惊天动地。然而就在落成当年的九月,秋汛水涨,浮山堰泄洪不及,全盘崩溃,世界末日般的巨大洪流直冲向下游梁国土地,鼓荡三百里,十几万梁国百姓丧生。梁武帝击敌不成,反而重伤了自己,梁国国力大损。

王朝恩司职河务,当然熟知这段史实,回想史书的记载,印证眼下的局面,别有警诫意味。再想到困扰自己的难题,竟然是一千年前击毁浮山堰的那条毒龙,遥远的历史蓦然连通现实,心头不禁涌起一种打破时空壁垒的古怪感觉。他怔怔出神半晌,向吕道人道:“这毒龙贻害千年,罪大恶极,先生何不施展神通,为民除此大患?”

吕道人道:“此龙大劫未至,人力难以诛戮,贫道修为有限,恐怕亦不是它的对手。”他顿了一顿,续道:“不过,大人为民生福祉不惜亲劳玉趾,辱临垂问,如此费心劳力,贫道又怎敢不稍尽绵薄?只是要斗那毒龙,还须向大人借一样东西,若得此物,七日之后贫道亲自下河,与那祸胎一决生死。”

王朝恩精神大振,忙问:“先生需要甚么,我立即准备。”

吕道人道:“要大人的王命旗牌,用河道总督印钤、大人手书姓名加封。以龙制龙,方有胜算!”

所谓王命旗牌,是朝廷颁授给督抚大臣的特权令牌,准其口衔天宪便宜行事,庶几是皇权的代表。将御赐令牌借给一个道士虽然不合规制,但事急从权,王朝恩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口应承下来。

那一天,河边人山人海,远近百姓听说有人要下水斗龙,这等于以血肉之躯去堵挡河口,救护苍生,群情震动之下,不约而同,一齐来为英雄壮行。

天刚破晓,寒风飒飒,遥见东方光芒起处,一个眉须如雪的老人,背挂长剑,昂然而来。群众都没料到斗龙者竟是个如此老迈的道人,无不骇异。吕道人神情肃穆,从王河督手中接过油纸裹缚的王命牌负在背上,向围观官民拱一拱手,更不发一言,纵身跳进滔滔河水之中。

一时间河面上沉静如常,但顷刻之后,河水忽然像煮沸了一样,腾起无数细浪。水浪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微风陡然转剧,天空急速阴沉。众人抬头一看,只见那刚刚升出地面的暖阳,已为漫天合拢的黑云遮掩。正在这时,水中一声长吟宛转尖亢,直裂天宇,一条匹练似的白光自河面冲霄而起,同半空中穿梭云层的惊雷相接,仿佛是天神打翻了铸造的熔炉,天地间电光万道,顿时连成一片。

河边众人给这天地异象吓得向后退去,但谁也不肯离开。眼看那电火雷暴时强时弱,时炽时隐,空气中弥漫起浓重的腥气。也不知过了多久,远方河道上,一个巨大的长形影子高高跃起,复又落回水中,随即雷消电敛,风流云散。

众人正不知结果如何,忽见岸边爬出一个湿淋淋的人影,腿膝弯曲地走了两步,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仆倒在地。王朝恩早已看清那是吕道人,忙令人上前搀起。道人苍白的须发沾满血迹,衣衫尽碎,满身腥涎,右手长剑断到不足一尺,左臂却挟着一根水牛角似的东西,见到王河督,重重喘息道:“毒龙好生厉害,贫道不慎吃它一击,左肋尽数折断,不过,幸不辱命,我亦、我亦斩了它一只爪子,算是扯直了。”说着大口咳血,王朝恩忙道:“先生伤重,且勿开口,我马上传蒙古医生为先生接骨。”

吕道人摆摆手道:“不必,不必,贫道运用真气,旬日便可平复。那……那毒龙受伤不轻,已窜逃东海,往后再建水坝,决可无虞。”

王朝恩闻言大喜,向吕道人长揖到地:“先生功德无量,本方万千百姓家庭,总算保住了!”

吕道人腰背佝偻,委顿不堪,只是咧了咧嘴巴,终究笑不出来,把那王命令牌和牛角模样的东西交给王河督,便由道僮搀着,慢慢远去了。

王朝恩接过牛角一看,原来是爪子上的一根指头,形状怪异,与任何鸟兽的爪指均不相同。

第二天,水坝重新开工,这次果然一切顺利,终于赶在汛期来临之前工程完竣,两岸居民,得保安宁。

而那只龙爪,此后一直收藏在王河督家,悬挂在卧室墙上,嗅之有龙涎香气,夏日蚊蝇远避,一室清凉。


《清史稿·世宗本纪》
《子不语·吕道人驱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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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蜃

蜃是如同幻影般潜藏于海洋深处的魔法巨怪,其面目扑朔迷离,几千年来,世人始终无法确切描述它的模样。有人信誓旦旦地声称见过蜃的本体,那像是一种巨大的蚌类[1];有人却说蜃看起来像蛟,头生双角,腰下逆鳞,脊背上的长鬣赤若火焰[2],又指出佛家四大天王之一的西方广目天王手中所持似蛇非蛇、似龙非龙的东西就是蜃。[3]

大多数人则无心分辨蜃的本体模样,他们已经被蜃施展的大型幻术迷住了。传说大雨之前,蜃会喷吐光气,在茫茫海面上结成城郭、森林、山峦之象,缥缈有若仙境,这就是“海市”,也叫“蜃楼”。对于迷航的海客,海市蜃楼无疑是最为致命的诱惑,诱惑着失去理智的水手,疯狂驶向蜃以幻术营建的烟屿楼榭,驶向活人永远无法抵达的诡幻彼岸。

[1].东汉.郑玄《礼记注》
[2].明.李时珍《本草纲目》
[3].明.杨升庵《艺林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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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楠木大王

汉江、洞庭湖、鄱阳湖,都流传有楠木大王的传说。楠木大王是沉浮于水中的巨木,风急雨骤,天地暝晦的水面上,时可见一支巨木乘风鼓浪,远望宛如乌龙,往来巡游,长年如斯,若被撞上,船只立时粉碎。由于这根巨木撞击威力绝大,而且平时不见,神出鬼没,船户皆以巨木有灵,尊称之“木龙”、“南君”或“楠木大王”。

当时的木船,尤其小型帆樯,船体坚固程度有限,常发生被漂流物撞击损毁的事故,船户认为,这些漂流物都与楠木大王有关,因而路过楠木大王出没的河湖地段之前,必先虔诚祭祀求祷,求楠木大王约束水中的浮木,不要侵残船只。曾有外省的运粮船途径鄱阳湖时,不肯入乡随俗,见了那盛大的祭祀仪式,反而讪笑当地的同行无知,强行扬帆开船,才至中流,遭大批巨木猛撞,十几艘船尽数沉没。

老人们说,楠木大王的真身,原本是一根普通的木头。很久以前,有个小木材商雇了艘竹排运送原木,遇到暴风失事,后来找人打捞回了大部分木材,唯独有一根巨木漂流无踪,未能找到。这根巨木久浸岁月,终于化为精怪,由于向它祝祷祈福十分灵验,行船者甘愿奉它为神灵,为它建立祠庙。在人的意志里,畏惧有时可以化为信仰,但为的实则是希望。

清.董含《三冈识略》
明.钱希言《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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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猾

猾是极其罕见的无骨海兽,全身没有任何骨骼。据《本草纲目》记载,这种异样的动物虽然无骨却有髓,它的髓也十分神奇,能在水下点燃,光焰灼灼,水淹不熄,世间只有酒能浇灭猾髓点燃的火。[1]

猾的体型不大,看似孱弱笨拙,其实它们是恐怖的顶级猎食者。猾会用自己作为诱饵,诱使虎豹之类猛兽吞食。由于猾没有骨骼,身体极其柔软,可以随意变化形态,加上它的皮肤既韧且滑,老虎即使将其吞入口中,也无法咀嚼,而猾则会迅速钻进虎腹,自内而外,蚕食虎的脏腑血肉[2]。

状若无害,实则心机深沉阴刻,所以世人形容诡诈多谋者“狡猾”、“奸猾”。《尚书》有“蛮夷猾夏”之说——蛮夷渗透,以致华夏内忧外患,其中“猾”字的意思,据说亦取自这种有如暗影般悄然杀戮的无骨异兽。[3]

[1].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兽之二》:“海中有兽名曰猾,其髓入油中,油即沾水,水中生火,不可救止,以酒喷之即灭。不可于屋下收。故曰水中生火,非猾髓而莫能。”
[2].明.张自烈《正字通》
明.张岱《夜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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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懒妇鱼

两晋和南朝制度规定,百姓每年需向国家缴纳定额的布、绢、丝、绵之类纺织品,作为赋税的一部分。所以时风“男耕女织”,除了一家人穿衣盖被之需,还要备足国家征纳,家家户户终年纺车不停。

淮南有户姓杨的人家儿子讨亲,娶来的儿媳好吃懒做,尤其不耐织绩,常常纺织纺到一半,就趴在纺车上睡着了。婆婆为此大为不满,因为这关系到全家的安全,假如到了征收截止时间,所纺织物不敷应缴之数,官府追究下来,非吃官司不可!因此每每苦口规劝,但不晓得儿媳是天生体弱还是懒性难移,任凭怎样敦劝,总是屡教不改。有一天,婆婆又一次撞见儿媳坐在织机前瞌睡,终于忍无可忍,拿起织布梭子就打,打得儿媳抱着脑袋逃出了家门。儿媳哭哭啼啼地游荡到淮河岸边,望着滔滔流水,越想越委屈:这个家是不能再待了,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也不能回,天地虽大,竟再没有容身之地!惭恚绝望之下,闭上了眼睛,沉河而死。

但懒姑娘的悲惨命运并未就此终结,传说她死后变成了一种怪鱼,也许是生前吃得太胖,这种鱼含有大量油脂。在电灯出现之前,中西方沿海地区的居民多有使用鱼类和鲸类油脂点灯者,懒姑娘变成的“懒妇鱼”,每头可以刮取上百斤脂膏,自然是理想的灯油来源。

懒妇鱼油点亮的灯烛却有一样古怪:此灯点在书房里、织机旁,这些工作学习之处,灯光便暗弱昏微;移往章台舞榭、笑筵歌席,这些热闹欢娱之所,则马上焕然明亮[1]。世人因此为这种灯取名叫作“馋灯”[2],大家都说,灯光的明暗,必是因为懒姑娘禀性难移:“你看看她有多懒,连她所变之鱼的膏油都是好逸恶劳的!”

这个故事在古时候常拿来讲给女孩子听,本意是为劝勤惩惰。不过一些民俗和名物学者着眼点不同,他们考察认为,懒妇鱼在现实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唐代博物大家段成式对此有一番详细披述,他说:

“奔䱐……非鱼非蛟,大如船,长二三丈,色如鲇,有两乳在腹下,雄雌阴阳类人。取其子着岸上,声如婴儿啼。顶上有孔通头,气出哧哧作声,必大风,行者以为候。相传懒妇所化。杀一头得膏三四斛,取之烧灯,照读书、纺绩辄暗,照欢乐之处则明。”[3]

据段氏考证,懒妇鱼在唐代也叫“奔䱐”,体型硕大如船,身长可达两三丈之巨,腹下有乳,头顶有个圆圆的孔。有时脑袋露出水面,用圆孔噗嗤噗嗤地喷气,则顷刻之间,江上必起大风。行船者视此为一种物候,每当见到懒妇鱼浮水喷气,赶紧摇橹靠岸,以避风雨。

头顶有孔可以喷气的大型淡水哺乳动物,无疑是一种鲸类。中国的淡水鲸类,主要是长江江豚和白鱀豚。江豚体型较小,多数不超过1.8米,白鱀豚则可以成长到2.5米,那么“大如船”所指的,应当是白鱀豚;但“顶上有孔通头,气出哧哧作声,必大风,行者以为候”,却是江豚的习性,江豚性情活泼,不太害怕接近渔船,渔民可以近距离观察到它们的特殊行为,作为预测天气的参照。暴风雨来临之前,气压降低,江豚需要加快呼吸频率以获得足够的氧气,这时候,江豚圆圆的脑袋就会高高露出水面,朝向即将起风的方向,古时的渔民认为这是江豚在“拜风”,江豚拜风,预示着暴风将至,江豚也因此博得了“拜江猪”、“追风使”、“屯江小尉”的雅称。

白鱀豚和江豚数量均较稀少,外形又依稀相似,古代学者没有标本参照,只靠渔民零散片面的口述研究,难免将两者混淆为同一物种。所以懒妇鱼的身上才会兼具白鱀豚和江豚两种动物的特征——它实则是由于古人辨物不明而创造出来的混合形象。

“豚”是“猪”的意思,自古以来,白鱀豚和江豚就有“江猪”之称。之所以被当成猪,大概跟白鱀豚长长的吻部有关。白鱀豚的吻突既长而圆,从正面看,酷似猪的鼻子,那些见过白鱀豚的渔民大概会这样描述:“很胖,身子圆滚滚的,眼睛很小,鼻子圆而长”。其他人听了,就难免脑洞大开:“唔,那不就是猪么。”

懒姑娘变鱼的故事也因此演生出另一种版本,说她投河之后,不是变鱼,而是变成了类似山猪的怪物,常常潜入农田嚼食禾苗。防范之策,是在田边悬挂织布的梭子,懒姑娘远远望见织梭,想起被婆婆殴打的痛楚,自然不敢下田偷食了:

“懒妇即山猪,雄大而多力,口旁出两牙,长六七寸,甚猛利。肉味美多脂。以机轴维织之器置田间,则不敢近。齿长,辄入海化为巨鱼,状如蛟螭,而双乳垂腹,名曰奔䱐。谚曰:‘朝为泡鱼,暮为蒿猪;朝为懒妇,暮为奔䱐。’刺妇女之不能服勤者也。以奔䱐油为烛,照饮酒则紫焰生花,照读书则昏昧作晕。”[4]

古时缺少标本,没有影像,大多数人无缘见到白鱀豚的实体,胡乱猜测,因有指鲸为猪之误。今天,我们明确了白鱀豚的生物分类,纠正了古人的错误,但所能见到的白鱀豚,却只剩下了标本和影像。

白鱀豚是世界仅存的四种淡水豚中数量最少的一种。1984年前,宏观估计全世界(主要在中国)尚有400头存活;到2002年,已锐减至不足50头。2004年,长江南京段发现了一只搁浅死亡的白鱀豚,这也是最后一次野外发现白鱀豚的记录。2006年,长江淡水豚研究组织痛切宣布,白鱀豚可能已经功能性灭绝——即使还有少数个体存活,也不足以保持种群繁衍了。[5]

它们在长江嬉戏了两千多万年之久,挺过了山川变易,挺过了无数次恶劣的气候剧变,我们这一代人,却不得不亲眼见证这种古老精灵的消失,这是白鱀豚的不幸,更是人类的悲哀。

眼下,长江江豚的生存境况同样极其严峻,世界自然基金会的资料显示,1993年长江至少还栖息有2700头江豚,十五年后,这个数字下降了近一半;2018年,农业农村部发布了最新数据,中国现存的长江江豚,仅剩约1012头。如此岌岌可危的规模,要维持种群繁衍,已经相当吃力。

在白鱀豚功能性灭绝后,守护长江江豚的意义,已经不仅止于守护一个物种的生存。一直以来,粗放的经济开发模式,不断野蛮掠夺着长江资源,而作为回报,回馈长江的只有无情的污染和破坏,长三角地区污染物排放水平,超过全国平均值的四倍。养育中华文明的母亲河,真的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承受了儿女太多的索取和打击,不堪重负。

国家十三五规划提出加强生态保护修复,而守护江豚,不独需要上层的决策,更需要你我的支持。

请多多关注江豚保护工作,不要放任冷漠将现实的生物,彻底风化成传说。



上图:白暨豚




上图:江豚


[1].南朝梁.任昉《述异记》
[2].明.张岱《夜航船》
[3].唐.段成式《酉阳杂俎》
[4].清.李调元《南越笔记》
[5].Turvey S T , Pitman R L , Taylor B L , et al. First human-caused extinction of a cetacean species?[J]. Biology Letters, 2007, 3(5):537-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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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仓兕

上古时代,有一种似牛而独角的野兽,叫作“兕”,《山海经·海内南经》说:“兕在舜葬东,湘水南,其状如牛,苍黑,一角。”

仓兕的形貌更为古怪,传说它“一身九头”,是潜藏于黄河之底,长有九个头的兕。仓兕性极凶暴,若被船只惊扰,动辄出水撞碎船只,深为世人惧怖。当年姜子牙东征伐纣,兵临黄河孟津,誓师祭旗,即以“仓兕”命名麾下雄军,誓要像这水中巨兽般,咆哮而下,一举掀翻商纣的统治。

后世神魔小说的“牛魔王”也被称为“九首牛魔罗王”,同样是水兽成魔、牛体巨怪,同样长着九颗头颅,牛魔王的真身,或许亦与仓兕存在着某种联系。

东汉.王充《论衡·是应》
元代杂剧《二郎神醉射锁魔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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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鲿鱼

鲿鱼也叫黄颡鱼,是常见的淡水鱼类,本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唐末《录异记》记录的一种豫章郡独有的鲿鱼却颠覆了世人的印象。

据称豫章郡境内,许多污浊泥泞的陂塘中有鲿鱼游荡,最大的不过一尺多长,背上生有血红的斑纹,数量极多,却没有人胆敢捕捉。因为这种鲿鱼能够施放致人于死的可怕幻术,令心怀不轨者的脸孔扭向背后,手足反转,必须赶紧告罪求饶,才有可能在关节拧碎之前捡回性命。

历来因不敬和无知被鲿鱼所杀者不计其数,死者们诡异扭曲的身体,是最触目惊心的警告,告诫妄图渔利于自然之人保持敬畏,遵循规则。另一方面,倘若不去冒犯鲿鱼,而是向其通诚祝祷,鲿鱼也会准允人类垦耕池沼附近的土地,甚至汲引它们所处的池水灌溉,这些田地的收成往往极其丰硕。

鲿鱼有时趁夜间上岸行走,所经之处,泥浆淋漓成迹,发出一片密集短促的鸣叫,夜行人听见了,自当远远避开。没有人愿意同鲿鱼狭路相逢,鲿鱼栖身的水域,也是舟楫绝不敢行的禁地。除非是精通道术的高人,以“破泉魅符”书于砖石之上,投入水中,召唤风雨雷霆,暂时禁锢鲿鱼的幻术,才勉强可以通行。

五代.杜光庭《录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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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横公鱼

相传在极北大荒绝域,有一片巨大的冰湖,名为石湖。石湖方圆千里,深不可测,近岸水湄最浅之处,亦深达五丈有余。北荒苦寒,亘古以来,此湖终年冰封,唯有夏至前后五十天左右,日悬较久,局部才得稍稍解冻。

石湖中有种“横公鱼”,体型颇大,能长到一人多长,其状似鲤鱼,两目赤若朱砂,平常深潜水底,夏季冰消时节,成群游到岸边,一俟日落,便幻化成人形,登上岸来。冷月森森,残星寥落,无数横公鱼幻化而成的古怪人形,目射红光,在冰寒幽暗的湖畔游荡,情状诡异可怖。

曾经有人捕到过较小的横公鱼,发现此鱼身体硬如玄冰,水火不侵,刀砍不入,丢到沸水里煮上一天,照样遨游如故,简直杀之不死。后来无意间把两粒乌梅掉进了锅里,隔了片刻再去看时,那条横公鱼已经被煮得稀烂。此后凡有人捕得此鱼,加入乌梅炖煮,立等可熟,其肉鲜美异常,据说食之可以强身益气,祛病御邪。

《神异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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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水脉

三国孙吴赤乌八年(公元245年)八月,吴帝孙权遣校尉陈勋率屯田兵三万,由句容以西秦淮河起,开凿一条连通丹阳的航道,俾使建业舳舻可以直放三吴。开通的航道全长三十余里,因系断山劈岭而成,得名“破岗渎”。

破岗渎开凿期间,发生过一件怪事。当时士兵凿断一座山岗,在山腹之中挖出了一条巨大的不明黑色之物。此物身黑若漆,长达数十丈,有如一艘巨舶,但无法分辨哪端是头,哪端是尾。更怪异的是,这东西好像具有生命,自出土以来一直蠕蠕而动,周身不断渗出液体,仿佛正在融化。兵士们没人知道这是挖出了什么,也不知是吉是凶,更不敢贸然处理,只好派人守在那里。不消几个时辰,黑色之物融化成了一沟浊水,渗入泥土,消失无踪。

第二天施工继续,却在挖出怪物的地方发现了一处水量充沛的地下泉源,陈勋大喜,设法将泉水引入航道,使之成为破岗渎的水源之一。后来每逢干旱年份,其他水源俱都枯竭,唯有此泉巨流如故,竟似完全不受干旱影响。于是民间传说,那黑色之物并非什么生物,而是“水脉”的真身,或者说是“脉”的本体。

西晋.陈寿《三国志·吴书》
南朝宋.刘敬叔《异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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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猰貐

神话中的昆仑山,乃是“帝之下都”,天帝神宫所在。上古时代,那里是尘世碌碌凡人最向往的神仙境界。

然而缥缈的昆仑,注定只能是个遥不可及的神话。无数朝圣者跋涉万里,来到昆仑山下,横亘在他们眼前的,是环绕昆仑山的三千里弱水,此水密度极低,散涣无力,草芥、羽毛落在水上都不能漂浮,故名弱水。而三千里之阔,其中无可落足,除了神仙,飞鸟亦难飞渡,俗世所造的舟楫,更绝无可能通行。即使有法力高强的术士学会了涉水不沉的奇术,行至中流,也必然会被守伺水中,虎身龙首的食人巨怪“猰貐”(yà yǔ)吞噬。

《山海经》记载:

“猰貐,居弱水中,其状如貙,龙首,是食人。”

直到帝尧时代,人类英雄箭神羿横空出世,向侵扰人界已久的天神、妖怪发起全面清扫战争,向上射落九日,在下转战八荒,诛杀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等盘踞一方的绝世巨妖,继而来到弱水之滨,血战连日,才终于将猰貐一族彻底斩除。

东晋.葛洪《抱朴子·袪惑》
西汉.刘安《淮南子·本经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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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丹鱼

丹水源出秦岭南麓,奔湍八百里,东南流经陕西、河南、湖北,最终在丹江口汇入汉江。丹水为何以“丹”字为名,古来众说纷纭,一说当年长平之战,秦武安君白起坑杀赵卒四十万,流血丹川,故称此为丹水;另一种说法认为,丹水之名得自栖息于河中的奇异生物“丹鱼”。丹鱼通体焕发着强烈的红光,有如火炭,游弋于粼粼碧水,瑰丽无方。此鱼不易捉取,唯有每年夏至之前,空气浊闷,丹鱼会趁夜色,成群地游向浅水,浮出水面换气。当是时,红光攒聚如火,直冲霄汉,守在附近的人只消准备充分,身手迅捷,一网撒下去,必有收获。捕捉丹鱼不是为了食用或观赏,传说丹鱼的血妙用无穷,涂在脚底,可以踏水行走而不沉,如履平地。

魏晋《上党记》
《竹书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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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射影奇毒——蜮

明朝末年,粤人邝(kuàng)露旅居广西,终日漫游林壑。一夕过横州六磨山,沿山势而下,有山涧溪流,碧水清冽,乱石参差,欣然赤足而渡。才至中流,左足剧痛,似为虫蛇蜇咬,急跃出水,见一怪虫,口中衔一具弓弩,蹲踞溪岩之上。邝露大骇,意欲扑杀之,而左足已肿不能行。忽有蟾蜍跳跃而来,朱舌疾吐,将怪虫吞入口中。

邝露脚背剧痛,肿处时如蜂窝,时如漩涡,时如蘑菇,一日一夜,变化百端,诡奇怪怖,痛不可忍。曾闻凡中此虫之毒者,肿过三寸必死无疑,而今毒肿隆起,已逾两寸,满腿肌肤紫黑之气密布,有如蛛网缠络,触目惊心。而荒山僻涧,无可求救,自谓大限已至。蓦然间草际耸颤,跳出一只八字丹蟾,邝露心中一动:蟾蜍能食怪虫,或许亦能解毒,也未可知?忙捉住蟾蜍,将蟾嘴凑向毒肿,丹蟾鼓腮猛吸,毒质狂涌而出,滴石石烂,草木沾之尽枯,连吸数次,俄而黑气退散,毒肿平复。邝露倚坐山石,转头见曙色东渐,终于死里逃生。

这一段是明末广东诗人邝露的亲身经历,当时情形之险恶,性命只在呼吸之间,若非得蟾蜍相救,他早已化为六磨山中一具枯骨。多年后,他在见闻笔录《赤雅》中忆及此事时说:“细小的伤口过了两个多月才彻底痊愈”,仍显得心有余悸。


咬伤邝露的这种毒虫,是一种常常被人提起,却向来十分隔膜的神秘怪物。按照流行的传说,此物似乎是一种无脊椎动物,多藏身在蛇虫出没的南地水域,体长约三到四寸,背部覆甲,有翼能飞,头部生有一副状如角弩的装置,能够远距离吐射毒气,射中者头痛发热,口不能语,出现与伤寒相似的症状;又或者向人畜喷射沙石,毒沙入体,形成毒疮,若不对症救治,极有可能致死。尤其怪怖的是,此虫居然可以对人的影子下毒,所以哪怕行旅全副甲胄,不露半寸肌肤在外,只要影子落入河水,沾染了毒质,同样也会中毒,而毒性之烈,中毒者“十死六七”,换而言之,十个人结伴涉足该毒虫分布的水域,大约只有三到四个人能活下来,存活率不足一半。

这无疑是令人绝望的袭击者,含沙射影,无声无息,杀人于无形,几乎无法防范。博物学者怀着深深的恐惧和愤恨,将其命名为“蜮”,或以其奸似狐,称为“短狐”,后世形容暗中害人的阴险手段为“鬼蜮伎俩”,即与此虫有关;又因其善射,天生携带生物弓弩,有时也称之“水弩”或“射工”。

古人很早就留意到了蜮的危险,当年屈原为楚怀王行招魂法式,在南方设下咒语屏障,阻止怀王灵魂飘往南方陌乡时就警告说:“南地炎火千里,蝮蛇蜿蜒,山林险隘,虎豹出没,淫雨霖霖,短狐隐伏。”将蜮同蝮蛇、虎豹一视同仁。《诗经》也说“为鬼为蜮”,鬼、蜮并举,足见其邪诡。尤其是《诗经》的提及,引起了后世学者的广泛注意。作为儒家至高无上的经典之一,《诗经》提到的一切名物,无不为历代经学家反复研究解读,因此留下了大量关于蜮的资料,给了我们接近并揭示这种怪虫真相的机会。


提到蜮时,先秦的种种资料,大多语焉不详,譬如《左传》只有简短的一句“秋,有蜮,为灾也。”这是说鲁庄公十八年(公元前679年),鲁国境内出现了大量的蜮,泛滥成灾。能射影杀人,足以造成大规模死伤的毒虫泛滥成灾,照理说是非常严重的灾异,然而古史惜墨如金,不特毫无进一步说明,连这些蜮是怎么来的,长什么样子,习性如何,一概缄口不谈。这让后世学者很头痛,但也为一部分好作大言的学者创造了大开脑洞的机会。

西汉人刘向在考证蜮灾的生成机制时,就找到了一个奇葩角度,他说鲁国这次灾异,跟六年后国君的婚姻有关——六年之后,鲁庄公娶了个齐国女人,这女人帏薄不修,通奸鲁庄公的弟弟,淫乱宫闱。正是预感到淫邪之气将生,所以国内提前出现了怪虫。

一个六年后才嫁进来的女子居然被指为虫灾的罪魁祸首,犹如“我今天丢了一百块是因为六年后我会遇到贼”一样倒因为果,逻辑错乱,这当然只是西汉学者为附会“天人感应”之类学说强行杜撰的无稽之谈。接下来,刘向进一步阐发说,既然蜮是“感淫气而生”,中原礼仪之邦,绝不会有这种东西,只有南越蛮夷,男女赤身露体在同一条河里洗澡,淫邪之气积聚,才会滋生出如此恶毒的射人怪虫。

怪虫是由不守礼法的蛮族化育而生,该说法虽然同样无稽,却很对当时以“正统”自居的中原人脾胃,因此在汉魏晋唐之世深入人心。但唐代以后,大家就将信将疑了,究其原因,宋前的中国南方开发有限,汉唐中原士人提及南地,无不蹙眉,遥远陌生的南方,既是政治失意的谪臣放逐之地,同时在北方士人眼中,那里瘴疠弥漫,毒物遍地,长草丛里,潜伏着未知的蛇虫和物怪,甚至连南地的人类都有毒。东汉人王充煞有介事地说,南方阳气太盛,人的唾液也含有热毒,吐树树枯萎,唾鸟鸟坠亡。人犹如此,何况于虫?

种种怪谲奇谈吓坏了北方人,当时北人南行,莫不心怀警惕。柳宗元左迁永州司马,在给朋友的信中就忧心忡忡地写道:

“永州于楚为最南,状与越相类。仆闷即出游,游复多恐。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步劳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痏。”

异域林泉,固然偶尔可得寻幽探胜之趣,但登山时总担心遇上蝮蛇、毒蜂,近水则又担心影落溪涧,为蜮所射,如此瞻前顾后,旅行之乐难免大打折扣,因此柳宗元苦涩地叹息道:“时到幽树好石,暂得一笑,已复不乐。”

柳宗元这封信,大可视作中原士人对于南方恐惧印象的写照。至于“边庭节物与华异”,南地的异域殊俗,更与中原迥然不同。中原士人带着自己“正统文化”的成见进入南方,很难入乡随俗,譬如见男女同川而浴,在南越土著司空见惯的民俗,中原士人就无法接受。对于这些陌生的边缘文化,中原人没有兴趣深入了解,更没有兴趣尝试兼容,而是自觉地形成偏见,统统打入另册,以未知之事为妖,未知之物为怪。男女混浴化生毒虫,正代表了中原人对于南方地区陌生环境和文化的恐惧意象。


古人既认定蜮是由淫邪毒气凝结形成,那么蜮拥有随意调取、喷射毒气的能力也就不足为奇了。在汉代,蜮的毒气和毒沙还仅限于针对人类的身体施放,到了两晋六朝,蜮仿佛突然进化,不仅可以攻击人类躯体,而且掌握了对人的影子下毒的秘术,它的毒气射程则远达三十步,也就是至少二十米之遥。可以想象,二十米开外,一只体长仅有三寸的小虫向人的影子吐气射击,恐怕连最警惕的行旅也难以察觉,西晋博物大家张华为此满怀忧惧地说:

“江南山溪中水射工虫,甲类也,长一二寸,口中有弩形,气射人影,随所着处发疮,不治则杀人。今蠼螋虫溺人影,亦随所着处生疮。”

张华提醒世人,除了要提防蜮,还需要当心一种名叫“蠼螋”(qú sōu)的虫子,若被此物的尿液溅到影子上,也会致人中毒生病。蠼螋是一种真实存在的昆虫,俗称“夹板子”,尾部长有一把醒目的大钳,有时候会出现在卫生间、厨房里,这种虫其实并无毒性,张华所说的“尿液溅影会致人中毒”,显然是出于对蜮的恐惧而衍生的传说。

蜮所带来的恐惧,使得古人草木皆兵,在他们看来,到处都藏着像蜮一样射影杀人的毒虫,为此夜间洗澡的时候甚至不敢点灯照明,免得影子落入浴盆,被蜮毒射。而涉足荒野水泽,更是无比凶险之举,蜮和它的同类会袭击每一个惊扰它们的不速之客。

在江西临川的深山之中,就潜伏着一种名为“刀劳鬼”的可怖妖物,常于疾风暴雨、天地昏暗之时呼啸而来,行人往往连它的模样都不曾看到就已惨遭射中,毒疮急剧肿大,若无妥善救治,不出一日必定毒发而死。永昌郡也生有类似妖物,相传该地有一条“禁水”,河面毒瘴滃翳,一年之内,只有十一月、十二月勉强可渡,其余时节漫说渡河,稍稍靠近,就会被毒气摧杀。氤氲的毒瘴深处,隐藏着一群模糊的怪影,其形莫测,隐隐可闻其声,土人称之“鬼弹”。此物同样能以气箭射人,且凌厉无匹,犹胜于蜮,有人见过树干被它凌空激射斩断,那么血肉之躯若被击中,只怕无需等到毒发,当场便要筋断骨折而死了。所以当地执行死刑,从来不假斧钺,只需强驱犯人过河,有的犯人在毒瘴之中当场被鬼弹射杀,那些逃出来的,也无不因为吸入瘴气过多,十天之内,悉数毙命。

这些奇诡莫测的妖物大致与蜮相仿,于是世人对蜮的恐惧日益弥增。声称身中含沙射影之毒而求医问药的患者越来越多,终于引起了药学家的关注。药剂师出手降妖,听起来好像不伦不类,实际上古代巫医一体,许多精通岐黄的药师本身就是驱鬼除魔的术士。医药专家们大多态度审慎,调查也比名物学者更见得细致。东晋丹药大师葛洪就曾甘冒奇险近距离观察过蜮,他发现这种怪虫并非没有弱点,冬天的时候,蜮会蛰伏于山谷间,他说,此虫系热毒钟萃,所以大雪过后,蛰居之地附近全无积雪,而地表暖热,白气如蒸,很好辨认,掘土一尺,就能把它挖出来。此时的蜮毫无攻击能力,葛洪得以仔细观察,他描述此虫“状如鸣蜩”,跟蝉很像。到了明代,李时珍又做了更详尽的补充,他说:“蜮体长两到三寸,宽一寸左右,体扁,前阔后窄,背部坚硬如鳖甲,夏季蜕皮,有翅能飞。”最重要的一点:“蜮的一对前足粗壮有力,很像蟹螯,半伸展的时候,仿佛一张满弦上矢的弩。”

李时珍这份描述,全然一种昆虫的写照,这让蜮的妖性尽褪,回归到生物范畴。后世学者按图索骥,反复对比,判断令古人闻风丧胆的蜮,很可能就是今天俗称“桂花蝉”的田鳖。

田鳖是半翅目、负子蝽科的水生昆虫,体长通常在7到9厘米左右,较大的可达12厘米,大概有成人手掌的一半大,正合“三到四寸”之说。田鳖性极凶猛,能够捕食昆虫、软体动物、鱼、两栖动物甚至水蛇,捕食之际,以口器刺入猎物体内,迅速注入一种可以溶解肌肉的消化酶,将组织液化,加以吸食。所以遭田鳖咬伤之疼痛,如中刀镞,据说叮咬的体验,仿佛是在肌肉中注射了强酸,因为肌肉溶解的缘故,田鳖叮咬的痛感会长时间持续不绝,且愈演愈烈,痛感之强,位居全世界所有昆虫叮咬之冠。再加上它弓弩状的前足,使得伤者不由得怀疑,这种怪虫果真能射出一种无形的弩箭,否则何以伤口剧痛至此?怀着未知的恐慌,辗转猜测,三人成虎,真相渐渐被怪谈掩盖,于是它沉入黑暗,化身妖魔。

田鳖生性趋光,夜间举火渡水,即有可能招致此虫攻击。夜里看不真切,或许不明者便误以为是“影子投入水中被射”之故。其实田鳖叮咬多半不会致命,只不过由于出奇的疼痛,予人印象太过深刻。接下来伤者若因某些急性疫病、感染或中毒丧生,在不明毒理病理的时代,回溯死者近期经历,就很容易忽略其他病源,直接将致死原因归结为“被蜮射伤”。葛洪《抱朴子》描述身中蜮毒之人“其病似大伤寒,不十日皆死”的症状,其实就与今天的丛林斑疹伤寒酷肖,倘若当时有人染此疾而殁,恰好又被田鳖咬过,那么凶手的罪名不免就要扣到田鳖头上了。

从生物怪化为妖魅,复由妖魅重归生物,蜮的传说演变,如同先民世界观进化的缩影。妖由心生,但妖怪未必尽皆虚妄,以妖为镜,去伪存真,即是世界本形。



大田鳖捕食鱼类




上图:大田鳖



文献资料:
明.邝露《赤雅》
《玄中记》
《楚辞·大招》的作者和其中所述灵魂之主究系何人,尚有分歧,本文姑取屈原与楚怀王之说。
《诗经·小雅·何人斯》
《左传·庄公十八年》
《汉书·五行志》
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
东汉.王充《论衡·言毒》
唐.柳宗元《与李翰林建书》
晋.张华《博物志》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广知》
晋.干宝《搜神记》
晋.葛洪《抱朴子·内篇·登涉》
明.李时珍《本草纲目》
李海霞. 大型字词典虫鱼词条释义纠补[J]. 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06, 28(6):50-52.
赵仁龙. 唐代宦游文士之南方生态意象研究[D]. 南开大学, 2012.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9-29 22:34:55
二十.三足鳖

《山海经》首先记载有一种三足鳖,生活在松竹葳蕤的“从山”脚下,那里山清水秀,尾巴分叉、模样古怪的三足鳖与世无争,人畜无害,反而常常被人捉去炖成肉臛,据说吃了可以防治蛊疾。

后来民间传说又提到一种三足鳖,则是奇毒无比的变异之物。相传明朝的时候,江苏太仓有户普通人家,丈夫不知从哪里得来一只三足鳖,拿给妻子炖汤。那只鳖太小,作为一家之长的丈夫一个人吃都不太够,家里的其他人自然连染指的机会都没有。

丈夫吃完,照例要睡个晌午觉,睡着睡着,竟然化成了一摊血水,全家骇极喧嚷,惊动了四邻。当时人命大案,四邻都要作为证人过堂见官,一个搞不好,轻则“讼累”——被官司拖累农桑,赔损盘缠;重则自己都有牢狱之灾,因此邻居们一见死了人,赶紧把那位妻子送到了衙门。

太仓知县名叫黄廷宣,他是读书人出身,心思缜密,头脑清楚。虽然从来不曾见过这等活人溶化的诡异案例,却仍按部就班的耐心审问勘察,把案发之前死者行止作息的点点滴滴一一问到。问及饮食,死者之妻如实回禀,黄廷宣沉吟半晌,命差役找一部医书来。

原来黄廷宣博闻强记,平时涉猎药典,记得见到过关于三足鳖的载录。未几差役捧书而来,黄知县翻开药王孙思邈的《备急千金方》,果然见其中载有“鳖三足,食之害人”一则,于是复命人寻一头三足鳖,令死者之妻如前法烹制,炖了一锅鳖汤,喂狗吃下,那狗起先毫无异状,过得半个时辰,吐血而死,须臾全身尽化,这桩命案,终于真相大白。

《山海经·中山经》
明.陆粲《庚巳集》

楼主:虫离先生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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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煮酒论史

发表时间:2020-06-07 21:01:15

更新时间:2020-09-29 22:3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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