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里有些该做的事，能做就尽快做，不要拖延，否则追悔莫及。自从 1966 年夏天小学毕业，再也没有见过葛天庆老师，其实还是有很多机会能见到葛老师的。在邻村光辉小学读初中的三年和随后在乐群公社五七中学读了一年多，正值 文 革十 年浩 劫 时期，四年多的学习都是一塌糊涂，人的精神状态也浑浑噩噩，根本想不起去看看就住在同一个村子的葛老师。1971 年在乐群五七中学辍学后的一年多，在生产队参加劳动，春耕夏锄、秋收割地，也从没有想到去看看葛老师， 难道是高强度的劳累使思维变得迟缓，情感渐被消磨？肯定不是。原来，很多值得珍视的事物都是事后才被人意识到的，怀念葛天庆老师就是如此。我 1972 年底参军入伍离开农村，四年后退役，随后考大学，毕业后工作，再读硕士、博士， 又在两个大学里任教……，忙碌中竟然几十年过去……，几次与同事、同学聊起求学期间先后遇到的几位令我敬佩的老师时，最先想到的就是小学老师葛天庆。

我是 1960 年 9 月上小学读一年级，当时教我们一年级的是年轻的代课教师王家兰。但她到底教了哪些东西都记不得了，记忆中只有她在滑冰场上坐在椅子学滑冰的情景。王家兰教课时间很短就离开了学校，从二年级到四年级的三年里， 给我们带班，教算术语文等各门功课的就是葛天庆老师。给我们上课时，葛老师也就四十刚出头，中等偏瘦的身材，因近视而戴一副褐色的玳瑁框架的眼镜，文质彬彬，讲课时声音洪亮，口音及言谈话语与我老家的东北土话有很大区别。他精力充沛，自信、敬业，腹有诗书气自华，那几年应该是葛老师人生的黄金时期。

美国社会学家波普诺指出，就教育目的、方法和系统性而言，儿童家庭教育和小学教育有着本质的区别，对孩子的基础知识、基本技能和社会规范的系统教育是在小学完成的。要感谢恩师葛天庆，我小学时主要的基础知识大部分是葛老师教给我们的——拼音、识字、写字、朗读、算术四则运算和应用题分析、记叙文和议论文的写作……，这些小学知识的基本训练竟然成了文 革后恢复高考我复习功课的起点。葛老师睿智且知识渊博，讲课时准确，细腻，从容，善于调动学生的积极性，每天早晨第一节课，都要和学生一起回顾前一天课程内容并就相关问题做出提问，这种与学生的互动方式很有效，学生可以根据对问题熟悉的程度来决定是否举手表示愿意或不愿意回答问题。这种课堂上的师生教学互动，在今天的中学和大学里，依然常见。

不仅仅是课堂上传授知识，葛老师在多方面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学生。记得葛老师将我们的算草本分成甲和乙两本，即要求每个学生有两个算术作业本，当天讲完算术课留的作业，学生回家后写在甲本上，第二天上学时交给老师，老师同时会把判完分的乙本发给学生。在讲述算术应用题时，葛老师每天只留四道题， 学生们大多是按照算草本上的分格线，将每页分成四个空格，一道题一个空格， 每道题 25 分，如果答题完全准确，就是 100 分。这几年，我给大三的本科生讲授《环境哲学》课，由于是选修又是开卷考试，如何出题还真得好好斟酌一下。我和学生们协商的结果就是试卷每次只出四道题，每题 25 分，满分 100 分。学 生认可我的做法，但他们却不知道我这是在用这种方式怀念我的小学老师葛天庆。

韩愈《师说》开头就讲，“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授业，当然是讲述课 本的知识。传道是说老师应该向学生传授道理，传授做人做学问的道理。葛老师 一直强调，做学生要遵守纪律，要低调不可张扬，不可骄横跋扈；学知识要踏踏 实实，不可三心二意。无论学了多少知识，都要谦虚要虚心，不可以卖弄不可以骄傲；下面这些格言都是葛老师在课堂上讲过介绍过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 不知，是知也”、“三人行必有我师”、“不要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以及“温故而知新”等等。葛老师不光是向学生传授这些求真，求实，以及让学生做谦谦君子的道德准则，他自己也是按此行事。在几年的听课过程中，葛老师没有讲过一句不靠谱或者吹牛的话，葛老师讲授的知识非常可靠，感谢葛老师的启蒙教育，尤其是葛老师讲过的道德格言几乎影响了我的一生。因为，我上小学时恰逢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初，整个社会的道德教育内容几乎都是革命 领 袖如何伟大，向革 命先 烈学习，学雷锋做好事，阶级斗争等，所有的课本对如何做一个真实的人、坦诚的人和一个有情感的人几乎没有涉及。联想到近些年，我国学术界的造假乱象——一些科技界教育界的学者包括院士、大学校长和博导教授们在撰写学术著作和论文时，抄袭剽窃，弄虚作假，丑态百出，实在令人鄙视。想到这里，更感到葛天庆先生的道德启蒙教育看似平凡，实则伟大。

作为教师，葛老师的字写的很好，不光是课堂上板书工整，字迹优美，他的毛笔字也非常漂亮，班级里每个学生的算草本、作文本的硬本壳，葛老师都用楷书写上“算草”、“作文”，下边写上小字“甲”或者“乙”，最下边是学生的姓名。班级墙上的“学习园地”和学校办公室悬挂的总课程表，都是葛老师书写和绘制的。小学老师上课时或者判作业时写的字体是否端正，优美，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学生的写字水平。再看看现在的大学生们写字水平普遍低劣，课堂笔记或试卷答题都写的歪歪扭扭难以辨认，实在惨不忍睹。有人分析说，这是由于学生过多地使用电脑而不经常写字的缘故，我却不以为然——看看今天日本或西方发达国家的小学生，同样也使用电脑，为何人家的写字就那么规范整齐？我认为，今天中国的小学生们写字水平总体上太差，很大的原因就是他们启蒙老师的写字就这么差，可怜的孩子们根本没有遇到像葛天庆这样的出色老师。

葛老师为人正直，待人宽厚却不呆板，情感情绪也非常丰富。我们小学的班级三十多人，真正热心于学习或者说学习出色的不过三分之一。那些学习成绩不好的学生，听课、作业、被提问都是令他们很头疼或尴尬的事，所以葛老师提问他们的次数也少。可偏偏又是这些同学在上课时会分神、贪玩和与同座聊天等， 葛老师此时会愤怒地将手里的粉笔头远远地用力抛过去，坐在前排的同学们都好奇地纷纷回头看，想知道粉笔头是砸向了哪位？

我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个好学生，小学一到六年级，从来没有获得任何奖项。课堂上似乎也被葛老师抛过粉笔头，倒不是由于我学习差，而是因为我太淘气， 当葛老师讲授的课程内容都懂了之后，就不想再听了，就和同桌说话或者有其他的小动作。小学时由于个头太矮就一直坐在第一排，就在葛老师的眼皮底下，所有的动作表情被一览无余。记得一次上课淘气，葛老师很恼火地惩罚我，“你这个厌包子，你别听课了，免得影响别人，你到窗户外呆着去吧”，于是，我就老老实实地站到了窗户外。由于仲春时节天气暖和，教室窗户开着，葛老师讲课时声音洪亮，我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其实，不光是几十年没有见过葛老师，就连小学时的母校也都很多年没有回去过。好像有一首歌唱过，“爱上一个人就爱上一座城……”，对我就读了六年的小学校何尝不是如此？想到葛老师，自然会想到村子里的小学校。我读书时的校舍就在村子中心的北街道西，教室是一幢坐北朝南的九间房，教室前后两个操场， 前边的稍大些，用来做操和升旗，后边的小操场用来踢足球。九间房的格局是两边各四间房，作为一到六年级的教师和办公室，中间则是空的走廊，供师生们穿行于南北操场时的通道。记得靠西边有两个教室之间是活动的木板墙，一旦村里开大会时，可以将隔板打开，就变成了两三个教室大的会场。十 年浩 劫的文 革初期，那些愚昧无知的农民造反派斗争地富反坏右和村支部书记，就是在这个打通的教室内进行的。那个时候，我已经小学毕业了。再后来，学校盖了新的房子作为教室，新校舍将地基往北挪动到校园的北侧，原来的两个小操场变成了一个大的操场。但新校舍我几乎就没有去过，我心中留恋的仍旧是那个有着破旧玻璃木窗的九间房校舍，还有教室前那一排排的榆树墙和挂在东侧一棵老榆树上的道铁（一小段钢轨，敲响它就是上课或下课的钟声），留在心底永不会忘记的是葛老师那副玳瑁眼镜和洪亮的讲课声，以及他教过的我们这一届三十几个同学。

文 革期间，葛老师没有受到任何冲击，他从不参与文 革间的任何活动，多少年来一直受到村民的尊敬，我的妈妈就一直称他为葛先生。我同班同学告诉我， 葛老师很长寿，活了九十多岁。一直不清楚葛老师准确的出生年份，曾大胆地猜测葛老师可能出生于 1919 年，前不久，吴晓晨老师告诉我，葛老师出生于 1920 年，和她的父亲同庚。如此，就由这篇小文章来纪念我的启蒙老师葛天庆先生的百年诞辰。


2020 年 6 月 于文萃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