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一回到西泠小居，黑瞎子便支撑不住，刚说了一句：“我有点晕……”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张起灵一把抓住了他的肩，渡了真气过去，方对吴邪道：“他元神受损，需要静养。”

吴邪忙帮着扶住：“送去房间吧。”

“去我的房间。”解语花开了口，顿了顿道：“我那里安静些。”

张起灵也无暇纠结这种事，马上就架到了解语花的床上，又细细地查看了，皱起了眉道：“看来比我想得还要严重些，强用元神也罢了，还是在地府里，受了阴气入侵，我回天庭找药去。”

吴邪点了点头，看着张起灵出了门，又像想起了什么：“还有事？”

张起灵回身道：“天上一日，地上千年纵然是假的，但我这一回去，哪怕再快，在人间免不了要耗上几日。他元神损得厉害，这几日怕是要迷了心智。”

“你的意思是……会疯？会傻？”吴邪小心翼翼问道。

张起灵叹了一口气：“都有可能。”

“就没有暂且压制的法子？”一直坐在床头的解语花问道。

“实在不行，就把他打晕了吧。”张起灵道：“反正他身上的仙力也施展不出一成的。万一不行……去找二月红过来也行，总之还是要保全自己为先。”最后一句却是对着吴邪说的。

“我明白。”吴邪看着他离开，回头望了一眼解语花：“小花……”

解语花抬起头：“现在的张起灵好像话多了些。果然在人间待久了，就沾了些人气么。”

吴邪没听出什么：“小哥只是性子寡淡了些，并不是不通人情。”解语花没有搭话，又复低头看了昏迷的黑瞎子：“这几日就交给我吧，哥，这次是我任性了。”

吴邪晓得他的性子，平日再傲气十足目下无尘都好，一旦认错是无论如何都要补偿回来的，也只得应了一声走开。

一时房内安静了好些，解语花坐在床头看黑瞎子，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想不通。按解语花想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身边对他好的人不少，但解语花都要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对他好的理由。

吴邪对他好，那是因为他是他的哥哥，两人相依为命，离了哪个另一个怕是早就活不成了，二月红对他也好，但那是他的班主，他是他的当家花旦，自然是好的，别的什么人，对自己好肯定是另有所图的……解语花八岁进戏班子，长得太好，家里又没个靠山，对人，他永远都抱着怀疑的目光来看，否则，他早就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可是这个黑瞎子，为什么就平白无故地闯入他的生活，并且一厢情愿地护着他呢？解语花叹了口气，若是像那些纨绔公子的目的，黑瞎子有千百万个机会可以得手，况且，他是仙人，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呢？何苦牺牲自己到了这个境界来保护他？

解语花只是长得阴柔了些，这不代表他的性子有半分女气。这种无缘无故的照顾只让他觉得疑惑、担心和厌恶，他不喜欢欠别人的情，半分也不喜欢。即使是对吴邪，心里也总是告诉自己——你供他十年寒窗，有朝一日他金榜提名便是你脱离戏子身份的时候。这样无情的交换意味隐隐约约地藏在他心里。

那黑瞎子，又是为什么对他好？解语花不明白。

“这次你醒了后，我非得把话说清楚不可。”解语花自言自语道。

在地府闹了一夜，此刻已经接近中午，解语花也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坐在黑瞎子床头守着。
窗外日光大好，解语花靠了床边的雕栏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便觉得打进房里的日头晒得很，起身就要去拉下卷帘。一起身，却没料到手被拉住了。

解语花回头，却看到黑瞎子睁着一对状若朗星的双眼望着直直地望着他，却看不出什么表情。

“醒了？”解语花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黑瞎子眉间一皱，下一刻便放了手。解语花正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他改拉为掐，一只大手活生生地掐上了解语花的颈子：“你是什么人？”

感觉到颈子间的手越收越紧，解语花却没有开口。

黑瞎子的眉越皱越深：“快说。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手上却暗暗松了些。

解语花好不容易有了喘气的机会，却冷笑道：“说了你也记不得。”

黑瞎子的手又开始收紧：“你不说？”

吴邪恰捧了茶碗走进来，一开门便看到黑瞎子掐着解语花的脖子，当下茶碗往地上一摔，大声疾呼道：“瞎子！你做什么！他是小花！”

“小花？”黑瞎子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反应，却又收紧了手：“我不认识什么小花。”

解语花感觉到气息在自己胸腔间慢慢流逝，意识也渐渐有些模糊，心里最后想的却是——死瞎子，果真连我都认不得了……

“啪！”一声，黑瞎子松了手，将解语花扔了地上，回头看了吴邪——那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刚用板凳以足够砸死人的力度砸了他脑袋的书生，当然黑瞎子不是人。

“瞎子！”

黑瞎子恶狠狠盯着吴邪的目光收了一下。

“瞎子！”

黑瞎子回了头，看到挣扎着爬起来的解语花。眼神平添了许多迷惑。

“怎么每次遇上你的时候，我都没好事……要不就是刚被人打伤，要不就是被鬼上身，还整天有人要我的魂去炼丹。”解语花嘴角浮起一丝戏谑的笑：“但好像次次都是你来帮我解决问题，现在被你打回来，真真是现世报。”

解语花的话一字一字地撞进黑瞎子的耳里，心里像是蓦地想起许多事情，隐隐约约不清楚，但似乎又十分严重。

吴邪不动声色地走到解语花身边，小声道：“你快走，去找二爷过来。”解语花回头，用唇语道——不，你去找二爷，我留在这。

小花！吴邪的眼神都快急出火了。

放心——解语花望了他一眼，眼神坚定的。

“我是谁？”黑瞎子忽然抬起头：“我好像看到了许多东西，我怎么会这样。”

“你叫黑瞎子。”解语花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跟前：“是我们家的护院。”伸手拿过瞎子平日用惯了的黒绫：“这会让你好受点。”轻轻地将他的眼睛蒙上，绕到脑后，打了个结：“你的眼睛有早疾。蒙上黑布就行了。”

之前还显得狂暴的黑瞎子渐渐安静了下来。

“瞎子？”解语花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示意吴邪快走。吴邪叹了一口气，出了门去找二月红。

“小花？是你吗？”黑瞎子的声音有点生硬，却显然不是之前的样子：“我又能看到你了。”

“嗯。是我。”

“小花。我好像做了个梦，梦到我差点杀了你。”

解语花皱了皱眉：“只是个梦。”

黑瞎子伸手抚平了他的眉间：“小花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的。”又顺着下来抓住了他的手。

解语花下意识地就想躲开，却被死死攥住。

“你放手。”解语花的语气显然带了三分薄怒。

黑瞎子咧开嘴笑：“小花，我们成亲都三年了。这点事还不让我做？”

成亲？解语花的脑子忽然就浆糊了一片——这是怎么回事？

“你只是我家护院！”解语花提高了音量道——要再由着他胡言乱语下去，他解语花才不管他是人是仙还是鬼，统统打死了再来细细考量。

黑瞎子愣了愣，又笑开了：“护院便护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然后又像发现了什么事：“小花你怎么穿了一身白？……还是寿衣？”

解语花忽然想起自己假死去地府到现在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当下沉下脸道：“我现在便去换。”又像想起了什么：“瞎子，帮我烧水。”——去了一趟阴间，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不干不净的东西。

然后吴邪跟二月红回来的时候看到便是这样一幅画面——夏日午后，黑瞎子坐在解语花门口昏昏欲睡。

二月红看了一眼吴邪——这便是你说的大事？

吴邪也是一头雾水，只得硬着头皮道：“瞎子？怎么就你一人？小花呢？”

黑瞎子抬起头：“你们是谁？”又笑道：“小花说身上不干净，躲在房里洗澡呢。”

吴邪倒吸了一口气：“我是小花的哥哥，吴邪。这个是小花的班主，二月红，你都不记得了么？”

黑瞎子摇了摇头。

二月红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吴邪一幅火急火燎地样子来找他帮忙，结果就是这个样子。

“咿呀”的一声门打开了。解语花湿着头发站在门口，换了一身浅绛色宽衫，语气慵懒：“哥，你回来了。”

吴邪忽然觉得也许是自己方才做了个梦。

说清了事情缘由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解语花把黑瞎子现在这副什么都不记得但显然没有伤害性的样子一一说来，期间瞎子忙着给他用毛巾擦干头发。

吴邪望了一眼黑瞎子，叹了一口气——现在似乎整个世界只有解语花能吸引住他的注意力，解语花不在，他就随时随地昏昏欲睡。

二月红挑了双眉：“元神受损，迷失本性的事情常见，迷失成什么样就说不准了。这样子也未必不是坏事。”

“我倒觉着这样好多了。”解语花懒懒地补了一句：“这样一个护院可比什么神将都有用。”

黑瞎子听出了解语花在夸他，自然乐得很。当然现在他也不能做什么，当下之务是把解公子的头发好好梳了，鬓边额前的头发通通收归到脑后用头绳扎成一小束，一不小心扯了一下，解语花当下疼得“嘶”了一声。

“小花？弄疼了？”黑瞎子紧张得很，忙放轻了动作。

“没事。”

吴邪有些无奈，他知道瞎子对小花有意不假，只是这两人一下子状若新婚夫妻般的表现让他实在有些接受不了。

二月花戏谑地看着他：“怎么，花儿要是别的家的了，心疼了不成。”

吴邪点了点头：“幸好只是黑瞎子发疯，小花又不敢忤着他。”

二月红一笑：“我看未必。”

那一边的黑花二人却忙着商量头绳该打什么结。

吴邪望了窗外——现在的状况实在是能想到了的最好的状况了吧，小哥，又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家护院。”二月红淡淡然道。

“小花你唱戏便唱戏呗，怎么还老要去见些不相干的人？”黑瞎子轻轻拉了解语花的袖子问道。

解语花撇了他一眼：“谁想去啊，还不是碍着二爷的面子。”

“那我改天跟二爷说说，让你别去见这些人。”

“说得轻巧。”两人进了马车里，解语花晃悠悠道：“戏班子还指望着这些人吃饭呢。”

黑瞎子心里像是堵着一口闷气，又不知道从哪发出，硬生生便道：“那小花你以后别唱戏了。”

解语花扑哧了一声笑：“我不唱戏，谁来养我还有吴邪？”

“我。”

“你……”解语花挑起凤眼，睫毛闪了两下：“你怎么养我们？唱戏？还是给别人当护院？”

——没错，现在的黑瞎子只是个普通人。

黑瞎子在他身边挤了挤：“我只给你当护院。”

解语花笑了：“知道就好。”

“对了，小花饿不饿？现在离晚饭还有段时间，你早上吃得少。”黑瞎子忽然侧过脸问他，两人靠得极近，这一侧，黑瞎子几乎就能撞上他那长长的卷睫毛。

“有点。”解语花歪着脑袋想：“城东绿柳居的三丝甜糕、蟹黄汤包，城北佳膳楼的翡翠莲子粥，都不错。”

黑瞎子哭丧着一张脸：“花儿爷，您这一功夫可就要跑遍整个杭州城了。”

解语花忽然想起了，现在的黑瞎子可不会上天遁地无所不能了：“逗你玩呢。还记得离我们家不远的刘大娘么，她家做的酥酪可好吃了。我们去她那。”

黑瞎子点了点头，又补了一句：“我们明天去绿柳居。”

马车晃悠悠地晃过了杭州城，解语花挑起窗纱，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上一次，也是这样两人坐在马车里，然后就莫名其妙到了乱葬岗。

解语花回头看了黑瞎子，他也很认真正望着自己——不得不说，他还是比较喜欢这个作为凡人的黑瞎子，至少，没有那种为仙为神高高在上的感觉。

“小花。”黑瞎子忽然叫他：“小花喜不喜欢我？”

解语花心神一动，耳廓泛了红。

“小花？”黑瞎子拉了拉他的手，透过黒绫能看到一双祈求答案的眼睛。

解语花叹了一口气，低头道：“我家护院，我自然是喜欢的。”

黑瞎子咧开嘴笑得很开心，又凑过去：“我也是。”

解语花翻了个白眼——谁不知道。

“那小花……”黑瞎子忽而变得小心翼翼：“我能亲你一下么？”

解语花一扭头：“你说呢？”

黑瞎子把这三个字翻来覆去地念叨了几遍，还是没读懂到底是行还是不行。但还是本着不惹小花生气的精神，垂了脑袋略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笨蛋。”解语花低声咒骂了一声，便伸手扯过了黑瞎子的衣襟，轻轻碰了一下他的眼睛，用自己柔润的双唇。

黑瞎子愣了一下，却又极快地反应了过来，马上揽过解语花就要往后躲的身子，照着刚刚眼皮上柔和触感的来源，狠狠地贴了上去。

解语花蓦地就被某人的双唇碾上，自然是有点生气，又不知为何气不起来。黑瞎子一边轻舔了他的双唇，一边伸手阖了他的双眼：“你直说不就好了，非得让我猜。”

一听这话解语花便咬了他一口，痛得黑瞎子忙放开了他，却看见解雨臣唇舌沾着自己的血迹，平添了几分艳色，忍不住就要凑过去。

解语花轻喘着气，看到黑瞎子嘴边的血迹，心想是自己不对，却又拉不下脸，只得带着三分薄怒道：“下次做这种事不要自作主张！”

“是，是。”黑瞎子的手还贴在他身后，顺手就把他拉到怀里：“以后我们打个商量。”说罢又往他的唇上啄了一下。

怀里的解语花嘟囔了什么：“以后……哪来的以后。”

已经好几天了，过了这几天，张起灵就要带仙药回来，天目神将就要回来了，解家护院就要消失了。哪来的以后。

黑瞎子没听明白，只当他是别扭，把他在胸口紧了紧：“瞎说，我们的以后还很长。”又掀了车帘看：“呀，卖酥酪的刘大娘快到了，小花你坐着，我去帮你买。”

解语花摇了头，拉了他的手道：“我跟你一起去。”

这样的日子太短了，所以一刻都不想浪费。

黑瞎子点了点头，扶着他下了车，像一对幼时玩伴，手牵着，买甜食。

直到一个时辰后，在西泠小居看到张起灵。


——番外完

十三



阴沉画轴林间寺，零落棋枰葑上田。

吴邪一个人在坐在窗下，摆了一盘棋局，慢慢地打着棋谱。棋局已到中盘，黑红子绞杀在一块，一时也看不出哪边占了优。吴邪忽而就不动了，由着这不明朗的局势一直停在桌上。

他的人生并非一帆风顺，但即使是幼年双亲俱亡的沉痛也没能让他如此心乱。吴邪隐隐约约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棋局中，只是连对弈的另一方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满盘的棋子一步步地走着，却越走越散乱。

地府一游，虽是解语花的一时胡闹，但也未必就完全不合他的心意。那个人身上的谜太多，而他又太想知道在他的清冷寡淡背后藏着一段怎么样的过往。这样的想法在他的心里缠缠绕绕就成了一段执念。而地府里那只恶鬼的话如今夜夜入梦，叫他怎么也忘不了。

“你们两个在一起，迟早一个会害死另一个。”

吴邪虽然温润清浅，但并不是一个怯懦的人。为了一只恶鬼的一句胡言就退缩的事情他定是做不出的。那人听完这句话后就一直就皱着眉，吴邪当下心里一沉，知道绝不是一句胡言这么简单。

张起灵去给黑瞎子找修补元神的药了。迷失了心智的黑瞎子跟着解语花出去了。西泠小居此刻安静得只听得到闲敲棋子落灯花，也由着吴邪的心越想越慌乱。

他一遍一遍地想着张起灵，从他出现到如今的每一刻，琢磨着、思虑着两人的关系、如今的情形、张起灵、地府、前世、诡异的画、天柱、张宿星君宫、魂魄、天庭、以及……将来。在一切的未知和慌乱中，唯一确定的是，张起灵是神，而他，只是个凡人。纵使那天的烟雨伞下，张起灵对他道：吴邪，带我回家，也断不了这样一个事实，他们终究是神人有别。

“吴邪？”

清冷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到吴邪身后。吴邪猛地回过身去，顺带着棋子撒了一地，隔着一层极淡极淡的雾看到了张起灵，便似乎看到刚刚自己一切思虑的终极，蓦地就揽住了张起灵肩头，用力地抱住了他。

“吴邪？”张起灵的语气有了微颤：“怎么了？你可出了什么事？”

吴邪在他颈侧轻摇了头：“没事。”

张起灵伸手也抱紧了他，却是无话。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吴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低地说了一句：“抱歉。”就要从相拥的姿势挣脱开来，却被张起灵拉住动不了。

“小哥，我……”吴邪又是困窘又是惊讶，却也说不出什么话。

“告诉我。”张起灵看着他他语气坚定：“你在担心什么？”

“我没……”一句话还没说完全，吴邪就顿了一顿：是啊，他在担心什么，担心自己、还是张起灵？还是两人必然一个会害死另一个的话？

张起灵微微拉开两人的距离：“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吴邪不语。张起灵便扶着他的肩头一字一字道：“你放心。我不会让我害死你。”

吴邪摇了摇头：“我不担心这个。”

这次轮到张起灵不说话了。

吴邪轻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去捡一地的棋子，一边捡一边道：“一句不知真假的话，何足挂齿。”

张起灵冷着一张脸也蹲了下来，抢在吴邪之前把棋子都拢到一处，收了起来，放回棋盒中。

吴邪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轻声道：“小哥，你看。就算是这等小事，你也总做得比我好。”

“你在担心这事？”张起灵顿了一顿，也跟着叹了口气，又复拉住吴邪道：“我原以为，我们两个之间是什么都不用说的。”

“吴邪，吴邪。”他一遍又一遍地念这两个字。

吴邪霎时就觉得蓦然开朗了。

“是我多思了。”吴邪道，转身走到桌子边，拿过一盏还冒着热气的茶：“刚烹好的老君眉，原本是要犒劳自己的，看来还是得给你占便宜了。”说罢递给张起灵：“一路辛苦了。幸而这段日子倒也没出什么大事。”

张起灵接过茶，认得这原是吴邪常用的茶盏，便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倒也不难。只是黑瞎子如今在哪？”

十四



梨花飘了一地，树下的道人心神略动，掐指一算，却有了几分困惑：“原不应这般快……”一语未落，一个穿苍蓝色袍子的仙人已落在他身后，拱手道：

“命格星君安好。”

那道人转身道：“虽料到张宿星君会来，却不想这般快。”

“何事都瞒不过命格星君。”张起灵拱手道：“今日来，却是要向星君问一件事。”

“张宿星君明知天机不可泄露。”命格星君捋了须道。

“那日我下凡，是命格星君算错了时辰，以致我被不周山的天雷地火打失了魂，如今还有一魂在外，却是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张起灵冷冷道来：“如今我便要向命格星君问一些我本该知道的陈年往事，又怎么算天机。”

命格星君哈哈一笑：“原是老朽的不是。”便坐下道：“你也不必问，我自然知道你是为何事而来。”

“那有劳命格星君告知，我的张宿星辰宫，在一万年前，到底发生何事？为何会变成如今模样？”

命格星君拂开桌子上的梨花，道：“想必你已经见过麒麟瑞兽了。”

“什么？”

“吴邪，就是杭州吴邪。”命格星君没有理会张起灵的惊呼缓缓道：“一万年前，他只是天庭的一只麒麟瑞兽。”

——
年龄尚小又不懂处事，因而没有成为任何神仙的坐骑，那只刚学会化为人形的小麒麟某天一头撞进了张宿星辰宫。

张宿星辰宫门外种了一大片的枫树，麒麟在树林间绕来绕去，兀自玩得开心。直到有个人站在树上问他：

“你是什么人？”

还是个少年模样的麒麟抬起头来看枫树上面目冷淡的星君，笑开了：“日暮秋烟起，萧萧枫树林。 你这里倒是好看得紧。”

张宿星君皱了皱眉头：“你是什么人？”

少年一晃身形变回麒麟模样，摆了摆尾又变回了人形。

“原来是一只麒麟。”张宿星君冷哼一声，飘然欲走：“以后别来了，我这里不喜有人。”

少年跳上了树：“你这人倒奇怪了，你这边冷冷清清，有个人陪你倒不好？”

张宿星君看着忽而跳上树的少年，也没打算理他，转身要走，却被那少年拉住了袖子：“天宫别的地方不是琼楼玉宇就是一片苍茫，就数你这边还好看，你却不许我来。”

天宫的枫树不同于凡间，每一片的叶子都亮着暗红色的光，打在少年脸色，倒像是一片红晕。

张宿星君罕见地答应了。

从此那少年麒麟便也天天都来着张宿星君宫，有时自己在树丛间绕来绕去，有时也拉着张宿说话，有时便在张宿身边自说自话。

天庭的日子总不是凡间可以比的，一晃，便是几百年过去了。张宿几乎已经习惯了那只少年麒麟天天来他宫里胡闹。

“我去禀明玉帝，让你做我的坐骑吧。”某日两人坐在树上，张宿忽而就冒出了这样一句。

麒麟一惊：“这是为何？”

张宿一时语塞，半天却只说一句：“像你这般的麒麟瑞兽，终究是要成为神仙的坐骑的。”

与其成为旁人的坐骑，不如成为我的。

麒麟一撇头：“偏不呢。”他眨了眨眼睛道：“正因为我与你交好，所以才不愿意成为你的坐骑。”

坐骑与主人之间，终究关系是不太平等的。

“如此……”张宿冷不丁地凑过去吻了一下麒麟的脸：“可好？”

那天的枫叶格外红。

少年麒麟在枫叶的映照下脸红得如烟霞，一惊之下居然化为麒麟远远地跑开了。张宿极难得露出了笑脸。

麒麟没走出几步却撞上了一位身着桃红色罗裙的仙子，忙化为人形不住口地道：“没看到仙女，对不住。”

那仙子倒也恼了：“怎么冒冒失失的。”抬头看他，却又诧道：“你可是……天庭传说与张宿星君交好的麒麟？”

“正是。”被提起张宿，麒麟却又脸红了起来。

那仙子笑道：“张宿星君生得一副好模样又不爱见人，可巧遇上了你，你带我去见见他罢。权当赔罪。”

“张宿不爱见人，所以……”麒麟支吾道，放在平时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此时他倒不想去见张宿了。

仙子倒竖起娥眉：“不过是代为引见，如何叫你这般为难了？若我今天不去见张宿，反倒让人笑话我堂堂玉帝之妹居然不如一只畜生。”

原来这仙子不是别人，竟是玉帝之妹瑶姬。

瑶姬说罢，一甩衣袖便翩然而去。麒麟到底涉世未深，想想便径直回了自己住所，不曾细想。

不多时，瑶姬已到张宿星辰宫，只是她到底是女孩子家，与张宿也并无交集，如今赌气来到张宿星辰宫，却也不知道如何去见张宿，远远看到张宿星君便躲了树后并不出声。

张宿隐隐看到一个身影在树后晃着，却也不见他，只当是麒麟回来了，便唤道：“你不用躲，我早知道你在那。”一边悄悄使了个身法，瞬间便到了瑶姬身边，抓住了她的手。

瑶姬冷不丁地被抓住，回头一看却是浅笑着的张宿星君，心中一惊一喜。

张宿一看来人并不是麒麟，顿时甩了手，沉下脸问道：“如何是你？”

瑶姬心下明白他原把自己当做麒麟了，也回道：“自然是我，莫非星君在等那只畜生。”

张宿又站远了些：“我在等麒麟。”

又羞又气，瑶姬转身就跑。张宿也不明就里，没当一回事。随她去了。

谁知这瑶姬却是去找麒麟。麒麟在半路被一把剑拦住，还没问个究竟，那剑却当面劈来。

瑶姬一边使剑一边骂道：“不过是只畜生，竟叫我如此出丑，又叫张宿如此待你！”麒麟一时情急露出原型，也不与她争辩什么，只顾着躲她。

瑶姬剑剑相逼，迫得麒麟到角落里，眼看那剑就要劈中面门，麒麟一摆尾抽中了她，倒把瑶姬打出了数米远。

天庭众仙皆被惊动，忙大喝：“孽畜住手！”麒麟变回人形，看着在地上元气大伤的瑶姬，也焦急道：“我本不愿……”

“有什么话，到玉帝前说去。”

在玉帝面前，麒麟只是一头无主的瑞兽，又打伤天庭仙子，因而被草草被罚打入凡间。瑶姬也因动了凡心等罪被罚困于东海五千年。

张宿星君数次争辩无果，也被困于张宿星君宫不得而出。麒麟被打下凡那日，张宿一日之内将宫门外的一大片枫树用一把黑金古刀砍去。

从此张宿星辰宫便是那清冷的模样了。

——

张起灵站起身来拱手道：“多谢星君。在下还要取药回去修补千里眼的元神，不多留了。告辞了。”

命格星君看着他远去，又自言自语道：“当年未免责罚过重，说到底，这也是因张宿而起，如今张宿历情劫，对象便是吴邪。这天意难猜啊……”

命格星君翻开天命之书，却惊呼：“这是……”天命之书浮浮沉沉又冒出了一行字。

“天目神将历情劫。”

却也没有别的字，命格星君沉思许久，唤来小童：“去通报玉帝，说我有要事相告，即刻就来。”

十五



“出来吧。”张起灵广袖一挥，一物从袖中飞出，直直劈向竹林一角。

只听见一声巨响“当”一声，似有硬物相击，冒出一长串火花，连带旁的一丛竹子都起了火。

一个玄色身影从竹林中高高跃出，手中提一足有半丈长的重剑，那剑通身全黑，也不带任何装饰，却是宽得惊人。

黑瞎子手中提此剑却举重若轻，轻身飞至张起灵跟前：“久闻张宿星君的黑金古刀不是凡物，果真如此。”

张起灵冷哼一声，那黑金古刀从竹林中飞回张起灵袖中，眨眼就失了踪影。

“你意欲如何？”张起灵问道。

黑瞎子扛了那重剑在肩头：“哟哟，这话倒问起我来了。玉帝给我的任务只是让我来寻你，并看着你……”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了张起灵道：“杀了吴邪。”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历情劫一事，你为何要叫我知晓？”

黑瞎子扛着剑转了两圈：“算是……报答？”他想了想道：“上次解语花胡闹去了地府，是我拖了你去地府救他们。没你我还真不一定能把他们两个安全无恙地从地下捞出来。”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不必你说，我自然会去。”

“我一开始不知道解语花和吴邪谁才是你的情劫。”黑瞎子道：“如今这样也好，到底与解语花无关。”

“星君大人，你知道情劫最可怕的是什么么？”黑瞎子依旧扛了那剑：“我来之前命格星君那老头说，你们两个在一起，必然一个会害死另一个。这是天数。”

“虽然神仙动情动凡心的不少，但情劫却是天数之劫。是劫，就没有好过的道理。”黑瞎子看了一眼不说话的张起灵：“若真如命格星君所说，你们这一劫是关乎天下苍生的劫数，你打算如何？”

“如今天下苍生确有劫数，却是天柱动荡之劫。吴邪纵然是麒麟转世，如今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如何就担起如此大任了？”张起灵冷冷道。

“这正是我担忧的地方，张宿。”黑瞎子放下重剑：“如今你是要来寻找补天之材的，又要历情劫，或许正是吴邪哪天就害死了你，因而补天之材不得，连累天下苍生。”他一口气说完这话：“张宿，你必是想得到这事的。”

张起灵依旧沉着脸，半晌方道：“我不会害死吴邪。”

黑瞎子吹了一口口哨：“这正是为什么他们要我来寻你的原因了。”他难得地没有笑：“命格星君早料到你会这样，才让我来暗中逼你杀了吴邪。”黑瞎子摊开手：“现如今我向你是合盘托出了，怎么做就看了你。 我千里眼不插手。”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多谢。”

“快别这样。星君大人，我千里眼还担不起你这一声谢。 天柱如今越发动荡，只怕支撑不久，到时候，怕是天兵天将要全上了。依着那天命之书，吴邪是断断留不住了。”黑瞎子说完这话，便听到一声竹枝折断的脆响，扭头一看，一个浅绛色的身影一闪而过：“不好，刚刚与你说得太入神，小花怎么在这？”

张起灵也皱了眉：“他听去了，难保不告诉吴邪去。”黑瞎子跌足道：“那可不行，此事告诉你我已经犯了天条，若是人人都知道了，估计我也得打落凡间了。”说罢便收了那重剑，身影一晃就要向竹林中去了。

张起灵却唤住了他：“吴邪与我的事交给我。你如何都莫要插手。”黑瞎子点了头算是应允，顿时就不见了人影。

解语花心里又是惊又是气。

前几日张起灵从天宫回来，和吴邪整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黑瞎子恢复了神智也不总如先前般缠着自己，自己顿时倒成了孤家寡人，趁着不唱戏的日子在城郊的竹林内走走。没想到却被一声巨响惊动，走近了看却是数日不见的黑瞎子和张起灵。解语花向来心思重，便悄悄地躲在一边偷听，没想到倒真听到不得了的事了，只恨自己不小心折了一旁的竹枝，想来那边两人已经发现了。

果然，竹叶之间一阵哗动，不多时，黑瞎子便已追上，从身后拉住了解语花忙呼：“小花！”

解语花手臂被扣住了动弹不得，只得停下脚步，回头叱道：“放开我。”

黑瞎子摇了摇头：“一放开你你必然又要跑了。大热天的，中暑了怎么好。”反倒是将另一只手也扣上了解语花的另一边肩头：“小花，行行好。不管你听到了什么，别告诉旁的人，特别是吴邪。”

解语花冷笑：“就便是告诉了又如何，你们神仙对凡人要杀要剐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难道我要看着我哥不明不白地死了？”

黑瞎子一时语塞，半天才挤出一句话：“相信张起灵那个哑巴吧。”

“相信？如何相信？”解语花咬牙道：“按什么天命，要杀吴邪的也便是他，你又是来看着他杀吴邪的。你让我如何相信。”

“吴邪是他的情劫！”黑瞎子重重道：“他现在满心都是吴邪，你让他怎么杀得下手。小花，你可以信不过我和张宿，你……总不能信不过情字。”

黑瞎子越说，解语花脸色的冷笑就越深：“在下最不信的，就是这个情字。”在梨园待了十年的时光，饶是什么人都也见过了，眼巴巴的说自己对解语花有情的人也实在多，但又如何，那些人后来又都到哪去了？

不过是玩玩罢了，就算是前些日子，就算是解家护院……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解语花抬头望了黑瞎子，他的模样跟之前的他并无二致，黑绫依旧缠在他的眼上，让人看不清他的心思。

黑瞎子看解语花忽而就不说话了，只顾看着自己，以为是自己拉他太紧，忙松了松手：“小花，对不起。”

解语花自小唱戏练得一身柔功夫，黑瞎子略一松手，他便轻轻一缩骨从禁锢之下逃出。

黑瞎子正要追上去，一把短刃却劈到眼前，抬头一望却是二月红。

裹在红袍里的二月红不复往日富贵闲人的模样，原本的墨发不知道何时变成了满头银发散开，只留一滚金边的额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树上，看了一眼黑瞎子：“原来天目神将已经恢复神智，实在可喜可贺。”不等黑瞎子回话，足尖一点便已飞到地上，一手抱紧了解语花又复飘上了竹林上方。

黑瞎子看着二月红的身法暗自惊叹，神仙自是能驾风御云，可是要像二月红这般身若无物地飘却是不易。

解语花突然被二月红抱着一跃到了半空吃惊不小，忙挂住了二月红的脖子问道：“二爷，您怎么在这？”

二月红道：“你这孩子总不叫人省心，今日若不是我来，你还要跟那瞎子纠缠多久。”又望向黑瞎子：“神将好兴致，一天到晚都在我们戏班里胡闹。”

黑瞎子沉了一口气也一跃到二月红跟前：“二爷，您容我与小花说两句话。”

二月红冷笑道：“我便是看小花跟你说不下话，才出来把他带走的。神将，您跟星君大人约在这里说话也不防着点。”

“呵？原来这天机大事已经连妖界都知道了。”黑瞎子自嘲地笑：“看来这次回天庭我是难逃责罚了。”

“神将担心的自然是回天庭责罚。”解语花忽然开口：“无关苍生更无关吴邪。”

黑瞎子神情一凝，又笑开了：“人不为己尚且天诛地灭，何况是我虽是神，却也不像那星君与天齐寿罚不得。这天庭条规甚多，犯哪条都是打下凡尘重历轮回。换了你，你可愿意？”

二月红不待解语花开口：“好了好了，如今我也不理你们神仙作甚么大事，小花我要带走，还要劳烦神将回去告诉吴邪一声，小花我要带走一段时间，让他切勿牵挂。”

“什么？”黑瞎子神色大凛：“你要带他去哪？”

二月红笑道：“小花六年前就转了卖身契到我的戏班，怎么说都是我的人了。我要带我的人去哪，天目神将如何管的？”

黑瞎子一时语塞，只得眼睁睁看着二月红携了解语花走了，回头抡起重剑劈了半个林子的竹枝：

“可恨！可恨！”

他仰天骂了几句，却又觉得自己这怒气来得莫名，“啧”的一声收了剑，往西泠小居去了。

十六


“所以……”就是这样了。黑瞎子摊开手：“我也没办法。”

吴邪蹙紧了眉头：“你说二爷就这么把小花带走了？”再一次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吴邪有些坐不住了：“虽说二月红一向对小花好，但一来他毕竟是妖，二来……也是不知道他这是何意啊。”

张起灵按了按吴邪的肩头：“二月红若真想加害解语花，怕是解语花有几百条命都不够用。我们且等着看罢。”说罢给黑瞎子使了个颜色，动了动嘴说了什么。

张起灵的嘴型说的是：废物。

连个人都看不住。黑瞎子讪讪地笑，也回了个嘴型：跟我何干。

一旁的吴邪已经投来疑惑的眼光，黑瞎子忙岔开话题道：“不过今日我倒真见识了那二月红的实力，委实不凡。”

张起灵点了点头：“能坐到妖主的位置上，自然不在话下。”

“不行。”吴邪拍案而起：“若是他果真这般强大，更没道理留着小花了。不管二爷在想什么，我都要去问个究竟才是。”

张起灵又瞪了一眼黑瞎子，转身道：“妖主不想让人找到，自然有不让人找到的理由。况且如此没头绪，更不知要往哪去了。”见吴邪依旧焦急，便轻轻拉了他的手：“放心。”

黑瞎子撇了撇嘴：“星君大人好本事，在这边耗了个把月了，寻补天之材之事如何了？前些日子那葫芦碎片还没个着落呢，如今又要揽了解语花这事，你是要几个分身都不够用了。”

张起灵没有理会他，只对吴邪说：“我想喝那日你给我留的老君眉，可还有？”吴邪点了点头道：“茶叶都放在小花那房里，我去取了就是。”说罢便走了出去。

吴邪一出去，张起灵转向黑瞎子：“你在闹什么？”

“哟？星君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是千里眼。”张起灵也动气了：“天下万物哪有逃开你眼界的东西？你居然过来告诉吴邪你不知道解语花去了哪？”

“星君大人息怒。且听我分析。”黑瞎子晃了晃坐在一旁的桃木椅上：“如今事务繁杂，一来这补天之材未得，二来这情劫之事未了，三来解语花和二月红都知道了前两桩事。他们两个若是一插手，一则是妖界知道现在天象不稳难保不乱，再则是被吴邪知道了情劫之事，你当如何？倒不如让他们两个不知做甚么去，倒不扰了我们这边的大事。”

“你不担心解语花？”张起灵听完这话有些吃惊。

“张宿星君怕是迷糊了，我担心他作甚。”黑瞎子反问：“你倒是关心得很。”

“吴邪紧张他。”张起灵扔了一物给黑瞎子：“这是那天那葫芦碎片，所不定就是补天之才的来源。”

“哟哟哟，这可不是我的差事。”黑瞎子大呼小叫道：“我做了这事，你做什么去？”

“我陪他。”张起灵一指窗外的吴邪。

“哎呀，这可没这个理儿啊。”黑瞎子正嚷嚷，一见吴邪进来便住了口，笑道：“东家的，瞎子这几日有事，怕是不能留了。东家的千万自己留意，不要给星君大人欺负了才好。”

吴邪没有理会他话里的戏谑之意：“瞎子你是要去找小花么？”

黑瞎子转过身，很认真地回答：“不是。”

吴邪叹了一口气：“神将自然是有自己要忙的事情。”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起了雨，淅沥沥的打着西泠小居的小院，张起灵心神一动，想起当初自己甫到西泠小居便是这么个雨天。吴邪却看着屋檐下滴落的雨水道：“一场秋雨一场寒，二爷那边也不知道给小花准备冬衣了没有。”

听到这话，黑瞎子要离开的身影略有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摇了摇头，踏着雨珠不知道往哪去了。

吴邪小时候被不少同龄人叫小天真。那时候的他在孩子中总容易被欺负，娘亲给了好吃的东西，一出门邻居的孩子便围了上来：“阿邪，给我吧？”吴邪从不护食，往往自己连味道都没尝到已经被别的孩子一抢而空了。

解语花小时候一旦碰到这事总觉得看不过眼，那群邻居家的孩子要上抢东西了，一身红袄的小花以立马横刀的姿势站在他面前，对着别的孩子骂道：“都耗子投胎的是不是，要跟我哥抢吃也得恭恭敬敬地问我哥的意见，这么抢算什么。”那群孩子一哄而散，又边走边嘲笑道：“阿邪你妹子好凶咧！”“以后阿邪不敢娶婆娘咯，谁家姑娘都怕这么个小姑子咯！”

吴邪知道其实小花并不在意吃食：“没事呢小花。没必要发脾气。”小花仰着一张脸：“我总看不惯别人抢我的东西。 哥你也真是的，老这么被欺负。”

吴邪拍了拍他粉妆玉琢的脸：“哥有小花就好了。”小花笑了笑，又复生气来：“以后你娶了婆娘呢？可不不理我了？”

“好了好了，以后不娶婆娘可好？”吴邪拉了拉小花身上的红袄：“快下雪了。我们回去。”

小花点了点头：“那小花也不嫁人，一辈子陪着哥。”“嗯。”“啊，哥，我想到啦，以后我就嫁给你好不好。”“好。”“说准了。”“一定。”“哥你再跟说一遍。”“吴邪长大后就娶小花。”“长大是要什么时候啊？”“我也不知道呢。但一定是很快的了。”

天上不知道什么飘下了雪，吴邪牵着小花的手，走回家。一边看着小花慢慢长大，本来晶莹粉团似的脸一点点地出落得眉目如画，有棱有角。再下一刻，小花就是现时的模样了，带着凤冠的样子明艳不可方物。

“小花……小花。”吴邪躺在床上喃喃道。张起灵不需要睡觉，本是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盯着吴邪看，却在半夜听到了吴邪叫唤的声音。

“吴邪？”张起灵走过去问了一句，发现吴邪却是在说梦话，不放心地一摸额头——啧，居然发烧了。

吴邪睡得迷迷糊糊，觉得浑身发烫又觉得冷。闭上眼就能看到小时候的小花。

知道小花是男孩子的时候两个人都经历不小的冲击。小花下意识地拒绝这件事，依旧每日穿裙袄，梳着精致的双丫髻。那时候他已经在戏班，每天唱着小花旦小青衣，越发不肯承认这件事。

他们的母亲去世后，某天雪夜，吴邪忽然就狠下心。把小花拉到镜前，把他头上精致的发髻给拆了，给他脱了裙袄，换了男子常穿的澜衫。那时候解语花的头发已经长到了大腿上，于男子而言实在过长，吴邪拿了剪子就要剪去，转眼看到小花在哭。

“哥，不剪头发好么？”小花边哭边说：“我穿男孩子的衣服，也不梳女孩子的头发，可是我不剪头发。”

“好好好。”吴邪蹲在他眼前：“小花别哭。”他用拇指擦着小花脸上的泪，宽大的手掌不经意间碰到了他渐渐有些显形的喉结。小花浑身一颤，吴邪忙抱住他：“就算小花是男孩子，小花也很漂亮，哥哥也一样喜欢小花。”

“那哥哥以后还会娶我么？”

“小花啊……”

“你说啊，小时候的话可还作数？”

“小花啊……”

吴邪已经忘了自己回答了什么了，只知道那生不如死的几年过去后，他们终于能选择忘记这些往事。终于有一天看到解语花垂着一头青丝，拿着剪子轻轻铰去了一大咎的墨发，听到脚步声，解语花抬起头来对着吴邪笑：

“我看头发也太长了，便寻思着剪掉一些。”

“小花啊……”吴邪低声道。张起灵将吴邪的上身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一手抚了他的胸口慢慢地渡真气过去。神仙真气可以驱百邪百毒，吴邪无缘无故发烧噩梦，一定有蹊跷。

真气慢慢渡进吴邪的身体，一团黑雾从吴邪头上慢慢冒出、成型，成为一只带翼的小兽，停在半空中看着吴张二人。

是只梦魇兽，专门窥人心上痛处使其发恶梦。

张起灵开口：“滚。”那只梦魇兽立刻从窗户钻了出去。

那只梦魇兽一走，吴邪就忽而转醒了，一睁眼就是张起灵的一张俊脸，吓得他差点从床上滚下去。

张起灵不动声色把他扶稳了：“你方才发了烧还说了许多胡话，做恶梦了？”

“也不全是。”吴邪暗暗叹了一口气，的确不全是噩梦——只是一点小小的心魔，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没想到只是藏得很好。

张起灵看着他脸色变化，也不问，只道：“有只梦魇兽上了你的身，那梦魇兽会专挑人心的伤心地，一遍一遍演给你看，所幸上你身的那只兽并不大。”

“小哥。”吴邪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带我去找小花吧。”

“嗯。”张起灵把他的脸颊贴进自己的下巴：“我会去找他的。”

“不，我要跟你一起去。”吴邪道：“我知道你会的多，别的事，我只怕自己会拖累你。只是小花的事，我是断断不能不管的。”

“好。”

“谢谢。”吴邪安安静静在他身上靠了一会，觉得睡意全无，看窗外的光景还是半夜，也不知道怎么打发接下来的时候。

张起灵看着他：“睡不着？还是这样子不舒服？”说罢就要放他下去，却被吴邪按住：不是，这样很好。”

“小哥你陪我说说话吧。”

“好。”张起灵的声音沉稳，在深夜里显得铿锵有力：“我给你说个故事。”

“那是发生在万年前的事，有一个星君守着他的星辰宫不知多少年，后来，有一只麒麟……”

“来来来，再喝一杯。”天目神将嘴上说“一杯”，却开了一缸的酒，仰头就倒灌，缸口边缘流出来的酒水顺着脸颊滴到地府永远焦黑的地上。

黑瞎子旁边坐着一个白胖的青年，正挠了挠肚皮道：“我说千里眼，差不多也就这样了。你再喝我也不会答应你的。”

“太不够兄弟了啊。”黑瞎子嚷嚷道：“对不起我们这几万年的交情啊。”

这白胖青年便是地藏王菩萨身边的谛听，此刻一脸为难地看着千里眼：“话不是这样说的啊。”他掰着手指头道：“你一来就是问那些天机天秘的，你让我怎么跟你说啊。”

“谛听啊谛听。”黑瞎子道：“你不就悄悄跟我一说么，况且你是地藏王菩萨身边的人，天庭谁敢动你，地藏王菩萨又是出了名的大善人。”

谛听脸上显出严肃的表情：“这可不一样。你问的这事，稍有不慎，就是生灵涂炭的结果。”

“行了啊，你这话我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黑瞎子又喝了一口酒：“我只问两个问题，这第一呢，补天之材何处？第二，张宿星君和麒麟转世的情劫如何解？”

他又嘿嘿笑：“谛听，我对你可算厚道了吧，你这两个问题挑一个回答我便是了。”

谛听刷的一下站起来：“你这不坑我么。我都说了，这两件事息息相关，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去。”谛听冷静了一下又坐了一下，勾了勾手指道：“奇怪了，千里眼，其实你心里并不担心这两件事呀。”

“这话说的，我不担心这事我担心什么事？本来下凡就是监督张宿星君斩情劫的，结果欠了他人情，告诉他了。如今情劫这事要是没个结果我回天庭肯定受罚。”

谛听摇了摇头：“你骗骗别人也就算了。犯得着过来骗我。”

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谛听能听人心，鉴善恶，察贤愚。

黑瞎子顿时安静了不少：“要不是这次事情这么大，我也不想来找你。”

谛听道：“千里眼，我问你，如今我给你选，我可以回答你那两个问题，也可以告诉你关于解雨臣的全部事情，有些事情，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白胖的青年道：“你选哪个？”

“你这什么意思？”黑瞎子皱起眉头问道。

谛听没有理他：“酒也喝完了，千里眼，做决定吧。要不我可要走了。”

“别。”黑瞎子拦住他：“兄弟你可把我坑坏了。”

“我这是在救你。跟我装什么呀。”谛听捂住耳朵：“打你过来找我喝酒开始，我就不停地听着‘解雨臣’这三个字，什么补天之才啊，什么星君和麒麟的情劫啊。千里眼，你可不是这般这般大仁大义的人。”

黑瞎子又复嘿嘿地笑：“神仙当久了，自然跟以前不一样了。”

谛听叹气：“那我便不告诉你解雨臣的事儿了。”

“何苦挖苦我呢。”黑瞎子道：“你说得对，我压根就不是大仁大义的神仙。说罢，解雨臣的事，他不就一戏子么？全阴命格也不是没见过。”

谛听拍了拍肚皮：“我可当你是兄弟。”说罢又凑近黑瞎子耳边低声说了好一阵。

黑瞎子因喝酒而微微涨红的脸渐渐发青了起来，一直挂在脸上的笑也随着谛听的话渐渐凝住了。

说罢，黑瞎子便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谛听，大恩不言谢。如今若不是你告诉我这事……”说到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得仓促言道：“以后定会尽全力报答你的。”转身便要走，却被谛听叫住了。

“千里眼，说实话。”谛听道：“解情劫的方法我是真不知道。不过你可以试试去昆仑山找我弟弟，白泽神兽。”

黑瞎子略一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知道那白泽神兽长得是何模样？”

“我的弟弟，自然跟我是一个模样。”谛听托着肉呼呼的脸笑道。

“多谢了！”黑瞎子急急忙忙地就从地府里钻地出去。

留下谛听在那地府里坐着，踢了踢黑瞎子喝过的酒缸：“啧，一点都不给我留。”身后忽然出现一位身着袈裟的僧人。谛听站起来行礼：“菩萨，都说了。”

地藏王菩萨微闭眼：“希望……我做的这些事都是有意义的。”

十七



张起灵和吴邪还在西泠小居说着一个万年前的故事。

“这么说，我便是那麒麟转世？”吴邪想了许久，还是小心翼翼地问。

“嗯。”

“哦。”其实前世是什么，做过什么，也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吴邪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自己那副画倒是有了解释，阎王……也稍稍可以解释。

“吴邪。”张起灵亲了他的额头：“上辈子，是我害了你。这辈子，我不能再让你出事。”

吴邪轻笑：“我如今就一穷书生能有什么事。”他握紧了张起灵的手：“等找回了小花，等你那什么补天的事完了，你便来西泠小居陪我可好？”

他不等张起灵回答，便接着道：“我知道，你是神仙与天齐寿，我不过是一介凡人。但求你过来陪我十年我便知足了……”

张起灵低低地应了一声：“不止十年，我去帮你寻长生不老药，然后我便一直在这。若实在不行了，我便去寻你转世，再陪你。”

“好。”吴邪往张起灵身上靠了靠：“说了半宿话困了。”

“那便睡吧。”张起灵却没有松手的想法，吴邪靠在他颈上，却是一宿安眠。


“吴邪！”

第二天是在黑瞎子的叫喊声中醒来的， 吴邪顺着声音望出去，看到是黑瞎子正站在门口。

吴邪有些惊讶：“瞎子不是说要有事要做么，如何才一天的功夫的回来了？”

“我算是想明白了。”黑瞎子大咧咧地走了进来，神色却有些着急：“什么事都没有小花的事情重要。”

“怎么了？”

“二月红想将小花冰封至南海海底。”黑瞎子道：“就在今日。我今天来，是要来带吴邪一起去的。”

张起灵抢先一步：“为何要带吴邪去？”

“我也不知道。”黑瞎子有些急：“这个消息原是地府谛听告诉我的，他又说，若要救出小花，就必要带着吴邪一起去。”

张起灵沉思了一阵：“谛听能晓百事是不错，只是二月红为何要对解语花如此？”

“我的大爷。”黑瞎子道：“我一听说这事我就忙来了，谁顾着打破沙锅问到底啊，横竖见了二月红便知道了。”

“瞎子说得没错。”那边的吴邪已穿戴齐整，看了一眼张起灵：

“走吧。”

这世上，妖怪的数量多得超乎许多人的想象。作为妖主，他理应也可以享受着人间帝王一般的待遇，可他似乎对香车美人没什么兴趣，只在南海边修了一座极大的妖宫，内有无数妖物镇守，二月红却不常在这宫里住。这次，他破天荒地带回了一个人，还让那人住在了他的内殿，几日几日地不出现，足以让妖怪们议论纷纷了。

二月红看着解语花。他此刻正平静地睡在冰床上，墨发整齐地披着，凤眼紧闭，整个人失去了往日里凌冽的气息。

“小花。”二月红在他的冰床前坐下：“我既然答应过丫头要好好护着你，就决不能看着你卷入这场风波。”他伸手轻轻抚着解语花的眉峰：“真像。你越来越像丫头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你性子却与丫头大相径庭。”

他又笑了笑：“这样也罢了，丫头就吃了性子的亏。你到底是男孩子，也比她狠些，终究不要走了她的老路才好。”

二月红站了起来，双手结印，解语花的冰床便一点点地加厚。那冰如河水上涨一般渐渐埋了他的身子。

“小花，你的命不好，现在这个世道也不好。不如就此睡去，躲避这场乱世吧。”二月红口中喃喃道，那冰床眼看就要封住解语花整个人了。

“住手！”一把重剑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外边传来手下妖精的惨叫声。二月红收了手印：“什么人？”


黑瞎子一路狂奔而至，看到冰封的解语花顿时失了神：“小花！”随后而至的张起灵一身血污，却依旧牢牢地把吴邪挡在身后。

“来晚了啊，神将。”二月红的两把短刃渐渐从手中显现。黑瞎子此刻正疯狗一般冲向解语花的冰床，二月红身上杀意立起，手持短刃便直直向着黑瞎子劈过去。

张起灵一看黑瞎子正是不管不顾的状况，大步一跨便到了二月红面前，黑金古刀“哐”地一声硬接下了二月红来势汹汹的双刃。

二月红被那刀一震后退了好几步：“星君好深厚的神力。”

张起灵不语，看了一眼吴邪安然无恙，便提刀冲向二月红。二月红见张起灵刀尖正对自己的胸口，忙侧了身子，堪堪躲过这一刀，却一个猛转身消失，又复出现在张起灵背后，高举双刃。

张起灵敏感地感觉到了二月红在身后出现，便迅速往旁边一滚。二月红使力极大，张起灵一走竟收不住势，往地上直插了两寸，他再拔双刃出来余光瞥见黑瞎子高举重剑，正一剑一剑地劈开那冰床，心下念道不好。虚空又劈出一道断刃，直指黑瞎子。

吴邪此刻也正在冰床一边，无意中瞥见那冲着黑瞎子而来的断刃，下意识就推开了的黑瞎子。

“啊……”

张起灵闻声望去——吴邪推开了黑瞎子，自己却来不及躲开，那断刃便这么狠狠地穿过了他的左肩。

张起灵大吼了一声：“吴邪”便飞奔过去，一旁的二月红也顿时脸色大惶：“不好了！”

吴邪靠着冰床慢慢地倒下——痛，从来没有这么痛过，左肩上血如泉涌般，沿着黑瞎子劈出来的裂缝，渗进到解语花的冰床中。

黑瞎子几乎被惊得动不了，正要去接住吴邪却被张起灵抢先了一步。

“吴邪，吴邪，吴邪。”张起灵着急地喊着他的名字：“你坚持一下，我马上……”

“大家快出了这大殿。”二月红却在此刻对着他们喊道：“这里马上要塌了。”

解语花的冰床渗了吴邪的血，那血竟如同有自己的生命般，沿着裂缝围住了解语花的身子，不一会，冰床便剧烈得动了起来。

张起灵一看不对，一把抱起吴邪便直冲殿外。整个宫殿都开始摇摇晃晃了起来，二月红跳到冰床前看了一眼解语花，带着绝望的语气道：“没法挽回了。”

“黑瞎子，快走吧。”二月红催促道：“这里要塌了。”

黑瞎子本来看到解语花被封冰床就急得发疯，有看到吴邪受伤更是惊得六神无主，此刻听到二月红什么“没法挽回”的话，整个人都几乎形同痴呆了。

“你自己走吧。”他一把坐下来：“我在这里陪小花。”

“啧。快走，小花不会死。”二月红几乎是冲着他吼道，只是黑瞎子满心满眼都只有解语花，对他这话竟是充耳不闻。

大殿已经开始坍塌了，横梁都摇晃着几乎要掉下来，二月红也顾不得黑瞎子了，只得往外跑。

殿顶的屋梁一根一根开始砸下来，而黑瞎子抱着那冰床：

“小花，我来陪你。”


吴邪在殿外强撑着神志，看着大殿一点一点砸下来，却不肯走，非得等黑瞎子。张起灵无法，只得源源不断地输着仙气助他复原。

大殿终于完全坍塌成一片废墟了。二月红闭上了眼：“怎么会这样……小花，我竟是害了你么？”

忽然殿中闪出一片红光，张起灵抱着吴邪往后退了两步：“是妖气。巨大的妖气。”

吴邪一惊，肩上的伤让他的神志越来越不清晰，却仍然看到一个红衣身影慢慢地从那殿中走了出来。

是小花！吴邪心里兴奋地高喊着，却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人，是小花？

吴邪有些惊恐地看着那人穿着解语花一样的衣服，长得也跟解语花一样，不，不一样了。深赭色的头发较之前长了许多，此刻正飞扬在身后。长眉入鬓，一双美目散发着妖异。

吴邪认识的解语花是人间殊色，可此刻走出来的解语花浑身美而近乎妖，不，他几乎就能确定——这就是一只妖。

解语花抱着黑瞎子一步一步地踩着废墟，向他们几个走了出来。张起灵退后作出防御的姿态。

吴邪只听到了一声：“哥……”，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待续

写在后面的话：

LZ以极快的速度改完了前文（原因是因为改得不多吧~）还赶上了原来的进度，还多发了两章（这两章还是删过一章然后重写的），楼主快累成狗了……快来表扬我……

我好想回去写《盛唐相思》这种轻松的玩意儿啊……《斩情劫》架构拉得太长楼主觉得自己写得都快shi了……

啊，最后还是要感谢看的同学……

@Love27°仰望

~差点忘了艾特了，有艾特需要的筒子可以跟LZ说的说……

虽然论文还是没搞定，但我来更文了~

十八


丫头如晤。

距卿仙逝，业已八年。

此八年，余无一事不依卿之遗言，无一事不循卿之遗愿。余心之所系，全于小花，杭州一隅，余心力护之。小花类卿，然性情于卿较烈，亦余心之所慰也。

曾记否？卿尝游于杭州，见一孕妇新丧，其夫泪若涟涕，然不放其妻之身，曰妻不愿离去。卿怜心起，上死妇身，为吴家夫人，如今已是廿十载。

吴公亦是痴傻，不知卿乃妲己之画像，沾仙气而成妖，经万年修行将登天庭成仙。吴公只道是阎罗放行，其妻复归矣。

余自是不解，尝寻卿于吴家之庖厨之中。卿乃绝色画妖，然荆钗布裙，油烟垢面，为一凡人妻。余劝卿，以凡身存活，乃买椟还珠，暴殄天物。卿于庖厨之中掌勺，余之言语不进卿之耳，却道吴邪哭矣，又复问吾言。

复二年，卿来寻余。余心欢喜，自以为卿厌凡尘俗世，归来矣。卿言愿为吴家产子。余大骇，且不论妖人产子为何等风险，卿亦将失妖身，为一凡人耳！纵得上天垂帘，卿之子，亦为半人半妖，为六道不容。

卿择阴极时辰，以妖身产子，欺阎王，背六道，得小花。卿成凡人，万年内丹置于小花身内。

余今思之，亦觉荒谬！卿之子，乃人之身，妖之魂。无妖之原型，有妖之内丹。是人是妖，全听于卿。

卿之早逝，亦余之意料。然卿寻余，哀余念多年兄妹情分，护小花与其兄一世凡人安好。

卿言，一愿小花一世为人，再不为妖。二愿吴家百年安好。三愿世间太平，再不起风波。

然卿之言，竟无一成真。天劫将至，人世动荡。吴邪乃麒麟转世，又背负与张宿之情劫，千里眼钟情小花，亦不保非情劫，吴家频频生风波。

余本愿沉小花于南海之底，待五千年劫数过，换得太平人间，方不愧卿之付托。然天生不测，风云突变，屡屡逢劫。卿之内丹，竟为麒麟之血所唤，小花终究成妖。

极阴命数，六道不容，花之命，如何不坎坷？

卿错矣！大错矣！为何产子？卿本不应得此子！


二月红在风中烧掉了一段锦帛。那段往事，终究还是以一种无奈的形式被揭晓了。

十九



妖宫里开着四季不败的花，她们潜藏着不动，等着有一日修炼成人形，以一副美好的皮囊离开自己待了千百年的地方。她们还不懂许多事，不懂人世、不懂人情，她们日日望着南海边的潮起潮落，相互之间口口相传着凡间的繁华富贵。默默肖想着自己也活在那花重锦官城的地方，好像自己成了美貌的妖，便拥有了一切。

二月红从她们身边走过，她们便轻声问好，即使这声音细微得难以听到，她们也觉得这风华绝代的妖主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有时候妖宫里来了别的人，她们也高兴，瞪大了眼睛看那些人，想要从那些人身上看到她们所不知的一切。

就像是眼前的男子，他有着花妖们从没见过的俊挺周正的脸、瘦削结实的身子，更难得的是，他的左肩上活着一只麒麟印记。

“你把吴邪的天地二魂封在你身上了？”二月红看着他的右肩问。

“嗯。”张起灵淡淡一应。

二月红轻笑：“封他人之魂在己身，便是转移他人命数在己身，将来吴邪要是哪天再逢劫，可就全应在了星君大人身上了。”

“你管不着。”张起灵拉上了衣服，看了一眼二月红：“若是可能，我想带吴邪回去。”

“我劝你最好别这么冲动。”二月红道：“这次是我的不是，不该误伤了吴邪。但说非要带吴邪来的，可是从不打诳语的谛听。若是出了妖宫，难保不又违了天数。”

张起灵不语，俄而听到了房间里传来声响：“吴邪醒了。”

“昏睡了三天，也该醒了。”二月红拱手道：“还得劳烦张宿星君将解语花成妖一事的前因后果，转告吴邪。”说罢叹气道：“眼下还不知道这件事，也就吴邪一人了。”

张起灵点了头，便将走进房间，忽而又停住脚步道：“麒麟印记一事，切莫告诉吴邪。”

“自然。”二月红也走开：“是时候去瞧瞧那一位了。”


二月红口中说的“那位”，自然是解语花。他转身走出了繁花似锦的宫苑，来到正殿，又从一偏门走，从一小台阶往下走下了地宫。二月红的地宫原本是为了关押妖兽存在的，却没想到，有一天会拿来关解语花。

一路上沿着明明暗暗起伏的烛火，二月红见地宫几乎被夷为平地，眉间不禁蹙起了忧色：“还是这样？”往内走，便最深处看到那两人了。

解语花靠在黑瞎子身上，见他来了，便唤道：“二爷。”身子却是一动也不动。

二月红快步走到两人身边，见黑瞎子一手撑着解语花后背上送入仙气，便皱了眉：“黑瞎子，你这般做，一会小花妖力爆发，是要狠上几倍的。”

黑瞎子扯了嘴角笑了笑：“你看小花现在这样，妖力一撤浑身动都动不了。我不赶紧给他吊一口气，怕是要没命的。”

二月红低头沉思，人身妖魂的这种存在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心下也想过解语花半路成妖，怕是控制不住他娘留在他身体内的万年内丹，却没料到会是如此凶险。三日前成妖的时候，他已经想到万年妖力瞬间倾塌而出，会毁了大殿，因而让众人快走。却没想到那爆发的一刹那过后，解语花又会回到凡人之身。当时若不是黑瞎子在大殿内守着他，死死护着他，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二月红啊二月红，真是一步错步步错。他心里感叹着。

如今解语花成妖已三日，却没见到任何好转的倾向，依旧是妖气暴涨一时，毁得地宫一塌糊涂，又回复人身一刻，却虚弱得不堪一击。二月红眯眼看了黑瞎子，他此时除去眼上黑绫，露出一双难得的星目。

“黑瞎子。”二月红问道：“谛听到底怎么跟你说的？”

黑瞎子眼神黯了几分：“他只说你要沉小花于南海，若要救他出来，必要带上吴邪。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黑瞎子心中也懊悔当初为什么不问清原因，误打误撞竟伤了吴邪，还让解语花成了妖。

“我哥还好？”解语花一听吴邪的名字问道。

二月红点了头：“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方才已经苏醒了。”

解语花一听便显然是松了口气：“那便好。”说罢阖了眼养神，不多时又忽然睁开眼道：“我哥怎么来了？”

“吴邪来了？”二月红有点摸不着头脑，又一会才感受到吴邪的气息。再一会，便听到脚步声和吴邪的唤声：“小花！”

小花，我来了。”吴邪走上前去，却被解语花一声尖叫吓住了：“别走过来！哥，你离我远点。”

“好。”吴邪停住了脚步。黑瞎子在一旁苦笑道：“小花有些紧张，怕自己妖力控制不住伤了你，吴邪你站在那边便好。”

吴邪无奈地停住脚步：“小花抬起头让我看看，听小哥说你的妖力甚是凶狠。”解语花果真勉强抬起脸笑了笑，那张脸不像成妖当日那般妖异了，却是苍白得吓人。

“小花你怎么样？难受么？”吴邪心疼得不行，忙问道。

“还好。”解语花带着一丝自嘲笑道：“就是有时候使不上劲，有时候又像刑天舞干戚似的发狠，不打紧的。倒是你，那日伤得那般重。”

“已经好全了。”吴邪虽说着，又记挂着解语花妖力不受控，忙问张起灵：“小哥可有法？”

张起灵指了黑瞎子：“问他，如今全是他造成的。”黑瞎子撤了放在解语花背上的手，又扶了他一把，让他换了个姿势靠在自己身上，方转头回答：“我所说，皆是谛听所告之。况且谛听从不说假话，这是人世间都知道的事。”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那谛听不说假话不错，如今他说话倒是说一半不说一半。他明知解语花是妖魂还偏让我们引吴邪来，怕是有意为之。”

“那谛听背后是地藏菩萨。这次，怕是我们全栽了。”黑瞎子对张起灵道：“我本以为你和吴邪是局内人，我是局外之人，现在看来，从一开始我下凡寻你们，就已经是被算在内了。”黑瞎子又复笑了笑：“谛听还说了一事。”

“他说去昆仑山找白泽神兽或许能解情劫。”黑瞎子道：“但此番之事过后，还能信他么？”又看到吴邪一脸愕然的神情：“你还没将情劫一事告诉吴邪？”

张起灵脸色一变，看了吴邪轻声道：“我回头跟你说。”

“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黑瞎子不理他，三下五除二就把前因后果告诉了吴邪。

一时众人皆不语。张起灵眉头越皱越深，目前为止，他们几乎都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从一开始下凡寻找补天之才，到遇吴邪，接着黑瞎子到来，最后是解语花成妖。这一切原以为是自然发生的事情，如此一细想，竟像是有人安排好了。

“去找白泽吧。”一直没动的解语花开口：“难不成一辈子在这等死不成。”

张起灵也暗暗下决心：“也好。我去昆仑山，吴邪与你们在此等我。”

“我也去。”吴邪急了：“这事毕竟与我相干。”张起灵想到吴邪的性子，不答应他反而说不定会自己去，又想到有麒麟印记，到底是点头答应了。

解语花看了张起灵，叹了口气道：“不管你是张宿星君，还是张起灵，我哥……安危全在你手里了，千万要保全他。”

张起灵应了，便看到黑瞎子脸色一变：“不好了，小花身内的妖气又要出来了。你们快离开地宫。”

吴邪执意要看解语花一眼，却被张起灵大力一拉逼走了，在越来越远的视线中，又看到了如那日一般妖异的解语花渐渐浮现，身边狂风四起，整个地宫剧烈地晃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