囍
柴淅

李彦的三叔是个罗圈腿，而且走起路来还有点跛，所以村里人都叫他李瘸子。
李瘸子的邻居的邻居的邻居是王瞎子。
王瞎子虽然被叫做王瞎子，但并不是完全看不见。他的左眼能感光，右眼能模糊成像，所以他平时不用盲杖也能行走，只是走路的样子有点奇特——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像喝醉了酒似的。
这主要是因为他的视力太差了，脚下的路看不真实，迈起步子来总有一种踏空的感觉，身体便很难掌握好平衡。
不过，只要扶着别人肩膀，或者让别人牵着，王瞎子就能走得又快又稳。
王瞎子闭上眼睛的时候，一般人看不出他的眼有什么毛病，但只要是睁着，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一直向上翻着，混浊的眼白充斥着眼眶，黑眼球子时隐时现，躲躲闪闪的，像只怕光的耗子。
王瞎子虽然是个残疾人，却是十里八乡最好的喇叭手。他吹的喇叭极富感染力，高兴起来管叫鸡欢犬奔、燕舞鱼跃；伤心起来可使山河悲恸、大地哀歌，就连县曲剧团的乐师，都曾上门来跟他切磋过技艺。
喇叭是乡里人对唢呐的俗称。
唢呐多为木制管身，通体呈圆锥形，上端装有带哨子的铜管，下端套着一个铜制的喇叭，吹起来高亢、嘹亮、雄浑、壮阔，且极富变化，也极善表达，是中国民族乐器中的一朵奇葩。
有道是：
十年笛子百年箫，一把二胡拉断腰。
千年琵琶万年筝，唯有唢呐定乾坤。
初闻不识喇叭调，红烛高台何其噪。
再听已是曲中人，黄泉路上独自行。
孟婆汤里忘前世，奈何桥上渡残魂。
今生悲欢尝不尽，来世再续绕梁音。
可以说，天下乐器，除了唢呐之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件，能够酣畅淋漓地演绎出人世间的大喜大悲的了。

王瞎子挣钱的方式，主要是为十里八乡的人，在婚丧嫁娶的时候演奏唢呐，起到个烘托气氛的作用，使得喜事更欢，丧事更哀。另外，一些讲究排场的人，还会在孩子满月、老人寿诞、店铺开业和楼房落成等时候，也来请他去吹奏一番，图个喜庆和热闹。
王瞎子吹唢呐，对任何人和任何事都不介意，只要价钱谈得来，时间又不冲突，给谁吹，给什么事吹，都无所谓。在王瞎子看来，自己跟泥瓦匠是一样的，都不过是干活拿钱罢了，没那么多讲究。
王瞎子吹唢呐，唯一讲究的是演奏曲目，喜事喜调，悲事悲调，这一点来不得半点马虎，要不然惹恼了主人家，不给钱都是小事，叫人揍一顿也是活该。王瞎子从九岁开始给人吹喇叭，吹了近三十年，还从来没有犯过吹错曲目这样的低级错误。
在王瞎子看来，喜和悲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喜是喜，悲是悲，必须分得清清楚楚的，不能胡乱吹奏。只有既替主人家图了吉利，讨了彩头，又表达了心情，撑起了门面，使主人家顺心如意了，才能顺利拿到工钱，甚至还有赏钱。否则，坏了名声，染了晦气，将来怕是要喝西北风了。
唢呐天生霸道，简直就是乐器中的扛把子，只要有它在，别的乐器难免黯然失色。不过，再强的扛把子，也得有人帮衬着才行，要不然一个人的江湖，那来的儿女情长、快意恩仇，那来的风起云涌、波澜壮阔。
唢呐在地方上最常见的搭配是锣、鼓和笙，一般只要集齐了这四样，就是一个像模像样的小型乐队了。当然了，再寒酸一点也不是不行，只要唢呐还在，其它任意缺少一样或两样的，照样可以演出。
而且，在唢呐锣鼓笙中，唢呐是最考验功底的，其次是笙，再其次才是锣和鼓了。锣和鼓属于打击乐，演奏技法相对简单，但凡有乐感之人，掌握好节奏，再加上一些配合方面的训练，差不多就能胜任了。
笙，却不是谁拿起来就能吹的，虽然在与唢呐的配合中，它的变化也不多，主要是起陪衬的作用，但要想吹好，没有三年两载的刻苦训练，是断不敢在正式场合亮相的。
李彦的三叔李瘸子就是一个著名的笙手，吹笙吹了大半辈子了，一直都是跟王瞎子搭班子。一般情况下，只要是王瞎子出现在那里，身旁必然有个吹笙的李瘸子。人们也早就已经习惯了，瞎子和瘸子这样的组合，那一天若是换了别人，主人家必然会被人追问：怎么没请王瞎子？或者：李瘸子怎么没来？
人们总说，是王瞎子成就了李瘸子，要不然他一个罗圈跛腿之人，如何能娶老婆生娃，盖房子买车。
李瘸子却不这么认为，因为在他看来，自己除了锣、鼓和笙样样精通外，唢呐也是能吹的，虽然比起王瞎子稍逊了一筹，但也是能撑得起大场面的。这些年，若不是王瞎子一直挡在前面，自己的唢呐技艺，恐怕早就被大众所认可了。
再者，自己只是腿有点瘸而已，除此之外四肢健全，眼不瞎，耳不聋，上街卖货，下地干活，一点儿也不输给谁。倒是他王瞎子，除了会吹喇叭，别的就什么也干不了了，买个车都能成为全村人的笑话。
你想呀，瞎子买车，可不叫人笑话。
不过，瞎子瞎，瞎子老婆可不瞎。所以，瞎子买车，是给他老婆买的。
如此以来，村里人在笑过之后，又难免不生出些羡慕、嫉妒和恨来。谁能想到，在车辆并不普及的农村，一个家庭妇女，一个残疾人的老婆，居然有一辆专属于自己的车。
李瘸子买车的时间要晚于王瞎子，他的情况可不一样，他的腿虽然有点瘸，但并不影响开车，所以他的车是给自己买的。
李瘸子有了车，平时若是接了活的话，就能自己开车去主人家，既排场又方便。而且，他要是不带着王瞎子的话，王瞎子就得麻烦自己老婆送，也就免不了又要被人们取笑了。

3、
李彦五岁那年父亲便意外身亡，三年后母亲也因病故去，从此他便寄养在了三叔李瘸子家。
李瘸子视李彦如己出，一心想让他跟着自己学艺，将来好做个出色的乐手，即便不能飞黄腾达、大富大贵，最起码成家立业、养家糊口不成问题。
而且，李瘸子教李彦乐器只教唢呐，不教锣鼓，也不教笙。
按照李瘸子的说法，锣和鼓实在没什么好学的，笙这玩意也很简单，所以只要喇叭吹好了，其它的就都不是问题。
而事实上，李瘸子在这件事情上存着私心，他是想让自己的亲侄子，从小便好好学习吹喇叭，将来在演奏技艺上能够超越王瞎子。所以，李瘸子让李彦学唢呐，不仅自己教，还让王瞎子也教。
王瞎子从来不收徒弟的，李彦算是一个例外。
这是因为，一方面王瞎子可怜李彦命运坎坷，另一方面又碍于老搭档李瘸子的面子。而且，王瞎子后来也发现，李彦这孩子在吹奏方面竟颇有天赋，只要是教过的东西，他都能很好地记住，基本上不需要做师父的再多费口舌，这一点实在难得。
有这样的徒弟，王瞎子也很骄傲，所以逢人便夸，说李彦这孩子聪明好学，悟性又高，只要肯努力，将来赶超他这个师父，不过是早晚的事。
李瘸子听王瞎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特别开心，毕竟李彦是自己的亲侄子，又养在自己家里，夸他聪明、悟性好，就等于是在夸自己。等到将来有一天，李彦的名气盖过王瞎子了，人们就会知道，他李瘸子并不比王瞎子差。
然而，就在李瘸子梦想着自己的亲侄子，即将代替自己超越王瞎子的时候，李彦的大伯却突然跳出来，极力反对李彦跟着王瞎子学吹喇叭。
大伯更希望李彦能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然后离开农村，到城里去生活。大伯说，这也是李彦父亲的遗愿。
大哥的反对让李瘸子很郁闷，但希望李彦能考上大学，将来离开农村到城里去生活，又的确是二哥的临终遗愿，李瘸子也实在不好违逆已故之人，从此也就不再要求李彦学习吹喇叭了。
李彦知道大伯的好意，也知道父亲的临终遗愿，所以尽管他的心里还是很喜欢唢呐的，却也不得不把心思转向好好学习书本知识。
十年后，李彦果然不服众望，顺利考取了省城的一所大学，成为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
对于亲侄子考上大学这件事，三叔李瘸子当然十分高兴，但内心深处却总有那么一丝丝遗憾。
没错，村里是多出了一名大学生，但也少了一个杰出的唢呐手，这世上之事难得十全十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了的。

4、
李彦在大学里学的是土木工程，这个专业是他在听取了班主任的意见后做出的选择。
李彦知道自己性格比较内向，所以觉得这个专业很适合自己，将来毕业了可以搞搞测量，画画图纸，不用太多与人打交道。
尽管在进入大学之前，李彦就已经根据自身的性格特点，做了一个简单的职业规划，但他却也并不想完全延续中学时期的状态。他希望自己在大学期间能有所改变，特别是在性格方面，他觉得必须尝试着做出一些改变，让自己看上去不再那么乏味。
李彦觉得，大学里的社团是个改变自我很不错的途径，所以当他在经过民乐社的招募展台时，想到自己有那么一点唢呐的功底，不觉眼前一亮，当即便上前报名申请入社。
那是李彦第一次见到刘茜。
刘茜当时穿着一件白底碎花连衣裙，看上去端庄大方、光彩照人，说起话来礼貌热情、温婉动听，这让李彦不免想起两句诗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莫名地便生出许多情愫。
在李彦看来，刘茜就是一朵荷花，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娇羞华贵、庄重典雅。而且，最触动李彦心弦的是，刘茜那副沉静、温暖、坚韧、友善的神态，让他感受了一缕母性的光辉，给他留下了十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
不过，李彦当时并不知道，他后来会那么迷恋刘茜。
民乐社有自己固定的活动场所，据说是前几届的学长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学校领导那里争取来的。另外，民乐社里还有各种各样的民族乐器，据说其中相当一部分也都是学校资助的。
李彦去民乐社面试，台下一排桌子后面坐了四五个领导，其中就有刘茜。
C位领导问李彦：“你会什么乐器？”
李彦答道：“唢呐。”
“哦，真的吗？”C位领导颇为惊喜，“我们这里有拉二胡的，弹古筝的，还真是缺个吹唢呐的。来给我们展示一下。”
李彦尴尬道：“我自己没有唢呐。”
“没关系，我们有。”C位领导一指旁边的乐器柜，“瞧，在那儿。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吹响。”
众人哄笑。
李彦也笑了，走上前去取下唢呐，上面满是浮尘。
刘茜急忙拿起自己的水杯，上前来把李彦领到外面去冲洗。
花坛前，刘茜一边浇水，李彦一边清洗，一整杯温水全部用完，才把唢呐冲洗干净。李彦很感动，也很幸福，刘茜身上散发着洗发水的清香，还有一股淡淡的乳香，无不让他迷醉。
返回到室内，等到刘茜坐定，李彦试了试唢呐音，便开始吹了起来。他吹的是《抬花轿》片断，唢呐声嘹亮婉转、欢快愉悦，一下子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惊喜。
待到音乐戛然而止，众人尚意犹未尽，片刻过后才响起热烈的掌声。
“好。”C位领导高兴起站了起来，“欢迎，欢迎，欢迎加入我们民乐社。”

5、
李彦的唢呐演奏技，虽然在面试的时候得到了众人的赞赏，但他在进入民乐社后，一开始却并不顺利。
民乐社每学期都会举办一场大型民乐演奏会，所表演的曲目除了独奏、合奏外，还有压轴出场的协奏。独奏和合奏是比较简单的演出形式，排练起来都比较容易，演出成功与否也更依赖个人演奏技能和现场发挥。而协奏则是最为困难的演出形式，排练起来需要很多人的配合，任何一个人不在状态，都会影响演出效果。
李彦作为民乐社重要的唢呐手，独奏、合奏和协奏自然都少不了他，而困难就出在协奏上。
李彦从小跟着三叔和王瞎子学习唢呐，接触的都是农村婚丧嫁娶的曲调，配合的乐器不过锣、鼓、梆子和笙等，其中锣、鼓、梆子和笙全是辅助，节奏快慢缓急全由唢呐来带动。
然而，协奏的时候是有乐队指挥的，唢呐只是众多乐器在的一个，需要在恰当的时机，吹出恰当的旋律，既不能迟缓，也不能急速。
李彦没有协奏演出的经验，该进入的时候不早了就是迟了，而该退出的时候又不是早退就是拖延，总是掌握不到恰当的时机，给整支乐曲的排练带来了很大的困难。
协奏排演本来就不容易协调，所以时间非常宝贵，过程中有那么一两次失误，大家或许还能容忍，次数多了就难免不让人厌烦。李彦对此很抱歉，也努力想要做好，然而越是心情急迫就越是容易出错，排练也越是没法正常进行，气得有些人不禁大声质问他，是不是在故意的使性子。
现场气氛一度十分尴尬，刘茜便上前来劝慰大家不要急躁，并建议大家先休息一会儿，然后又把李彦叫到了排练室外。
刘茜告诉李彦，像他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很多独奏能力超强的人，在协奏的时候都有出来过这种状况，这需要一个调整和适应的过程，重要的是乐手本人一定不能气馁，一定要有信心。
有了刘茜的鼓励，在随后的排练中，李彦的表现有了很大地进步，虽然还是会出错，但已经越来越少了。
三周之后，李彦的问题基本解决，他的表现越来越好，不仅与大家配合得游刃有余，而且还把唢呐吹得自由奔放、有声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