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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门失守 纪实性系列长篇连载

楼主:是非曲直莫辨  时间:2020-12-15 11:32:54
家门失守

纪实性系列《当归》
——我的父亲有点渣完整版连载



这是一个叫林光明的人,亲自讲述的故事。
林光明于2018年11月8日逝世,享年70岁。
他的一生,见证了整个新中国建立后,社会发展的一生。他的家门失守,所导致的家庭四分五裂,不得不引起人重视生命的意义所在。
他的一生,贯穿着农村与城市之间的游离,不管是他自己,还是他的四个子女,他们前仆后继奔向城市,他们曾经以拥有城市户口为巨大光荣,又以户口迁回农村,为人生目标。他们在城乡之间的奋斗与坚守,在一声声杜鹃鸟的当归声啼中,在望乡心切里,让人对叶落归根充满了敬意。
我们生于乡土,势必归于乡土。





引子

连翘将北京的最后一笔股票清算出来时,她在老家的院子差不多快建好了。

装修的工人们都很惊讶这房子不同寻常的建法,这些灰的瓦,红的砖,以及后院复古城墙与影壁,多象电视里头的大宅院呢,但二楼的阳光房又现代感十足,楼台池塘,与小桥流水相得宜彰。

连翘有连翘的想法,她把重心搬回老家,她就得有她的打算,就象少年时她杀出家乡一样。

在整个院落精打细算之余,她也将目光投向整个村落,她设想把姑姑香姑的村庄打造成一个民俗村,为了有特色,吸引外来人,她便有意地要将院子建得古色古香的,又充满现代感。

她在建设她的院落时,她想的是她的父亲林光明的当年,是何等风光。

曾经,年轻的父亲何等意气风发地建设他的家园,那时候全村的人都去光明家参观,满眼羡慕与夸奖。她清晰记得林光明,年轻的脸上那样的骄傲,敢为天下先的秉性,连翘和光明是一样的,这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无法改变。

今天连翘的房子,座落在这个县城一隅,与表弟三毛的钓鱼中心形成了一道特别的风景,周末总有一些家庭客户选择这里渡小周末的。

他们带着自己的孩子,跟着香姑去钓鱼中心的大棚里,认领几棵自己喜欢的庄稼,这样每个周末他们来到鱼塘大棚里,大人钓鱼,孩子们养鱼虾或是学习农人翻种,别有一翻乐趣在其中。

人来人往中,人们都会看着连翘的小院啧啧称奇,而愿意在院中小坐,消磨整个闲暇时光。那时候,连翘仿佛是可以看到父亲,就拄着拐杖,站在小院门前,笑眯眯看着她的。

站在乡间自己的院落面前,连翘一时恍惚,多年前她是何等恨恨离去,她曾站在县城车站向天发誓,从此,她林连翘再也不会回到这个生她伤她的地方。她依旧记得三十年前父亲毫不留情地驱逐了她,那些无情过往,在这平淡详和的乡村生活里,她心静如水,这片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上,那么不容她的父亲光明,还在吗?他一定还在。

楼主:是非曲直莫辨  时间:2020-12-15 11:32:54
第一集
光明父亲托孤


1966年正在全力准备高考的林光明,志愿都填了,国家取消高考的政策下达下来,让这个拥有满腹理想的青年,感觉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上。

光明的母亲大英哭得很厉害,说亡夫托付给她的任务没有完成,她该怎么办?她一整天都呆坐在堂屋一动没动,她的眼前是7年前那场生死别离的场面。

1959年,一场罕见的饥荒席卷全中国,饥饿让无数中国人失去了性命,光明的父亲也倒下了。
饿得直吐绿水的光明父亲躺在竹床上,直楞楞地看着年轻的大英,有气无力地说,大英,你我不担心,你强,你以后会好的。香姑呢,是抱来给儿子作伴儿,本来将来是我家儿媳妇,你要是一个人养不了,就送回到她娘家,让光明以后自己找媳妇儿也行。光明我儿,才十岁不到,大英哪,你莫丢下我儿,你上天,带他上天,你入地,带他入地,吃好吃歹,我不怪你,就是死活要让他上学,有书读,我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
大英他们所在的县,在当时是著名的秀才县,后来也叫教授县。这里十里八乡崇尚读书,小时候有过小秀才称号的光明父亲,对读书一直是情有独衷的,虽然后来不兴科举,但光明父亲那怕是犁地耙田,都不忘放一本四书五经之类的书,折叠着放在口袋里,大英送饭来,光明父亲蹲在田头吃饭的时候,便从口袋里掏出书来读二页,读得津津有味。

自光明四岁,光明父亲就将光明送到了当时村里唯一的私塾先生那里上学,他望儿成龙上天,期待将来耕读世家的牌匾,能挂上堂屋,所以他让儿子光明早早上学堂启蒙。
此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大英,眼见着家里的壮劳力就要没了,这个拼死也要给她和孩子留点吃的男子,如今只剩下皮包骨,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现在躺在床上,那么瘦弱干枯,缩成一团,最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就这么走了的光明父亲,留下了三十三岁的大英,她看着自己因饥饿而肿胀,清亮得筋络毕显的两腿,大英痛不欲生,她想站起来,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同村的大队主任老何招呼了几个人,用一张破草席卷了光明父亲,问了一句,大英,埋哪儿呀?

大英头昏沉沉的,怀里还抱着才三岁的小女儿,只知道嚎哭。何主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和几个劳力就这么抬着卷着草席的光明父亲出去了,他们没有眼泪,也没有过多的表情,这段时间死的人太多了,他们早就哭干了眼泪,也见多了死亡,好象死才是正常的,而活着反倒不正常的了。

连副棺材都没有,就卷着草席的光明父亲,究竟葬在了哪里,时至今日,大英和光明以及光明子孙都只是知道个大概位置。那里开始几年还是乱坟岗,再过几年成了沙墩子,再后来,居然兴建起来几幢房屋,于是等到连翘他们跟着大英清明去祭拜时,总是才刚插上祭祀的花幡儿,人还没走远,这些花幡儿就被人拔起扔了,甚至好多次被住在那屋里的人追出来骂,他们说这里从来就没什么坟芏的。

刚刚埋好光明父亲,也就隔一个月光景,大英三岁的女儿小囡,也不明不白的没了气息,大英捶胸跺足,哭骂光明的父亲,这个死鬼呀,他是有心要带走我这女儿啊,他临死就交待儿子,交待香姑,就是没交待我这小囡呀,我怎么没想到,我早就应该知道啊!

一个月内家里一下子走了二位至亲,大英五脏六腑几乎被掏空了,她象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滴水未沾。
小媳妇儿香姑才七岁,她每天和哥哥光明一起,天不亮就起来烧水煮野菜糊,她跟哥哥光明说,我们没爹又没妹妹了,再也不能没有娘啊!父亲死了都不曾掉眼泪的光明,这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抱着这个抱养来,准备给他做媳妇的妹妹大哭不止。
我还没有死,你号什么丧!不知什么时候起来的大英扶着房门骂道。
大英强打着精神将隔壁五娘给的南瓜切开,一半给煮了,放了一丝盐,舀给她的这二个异姓儿女吃,看他们吃得狼吞虎咽,她便知道她不能倒下,她还有二个孩子,她不能起跟光明父亲走的心。

没了小女儿的大英,也没将香姑送回香姑的娘家,她跟儿子说,你要是喜欢,就当媳妇,不喜欢就当妹妹,我们三个相依为命吧。
我喜欢香姑当妹妹。光明说。那年光明十岁。

香姑只读了一年级,就没有再去上学,她要帮衬大英去挣工分,这个家的担子都压在了妈妈身上,香姑心疼。光明也想要去跟着大人一起干活儿,被大英大棍子打回去,你得去读书,这里没你什么事,我不能对不起你爹!

打得最狠的一次,村里活着的老人都能讲一段的。
没了父亲的光明,开始感觉到了村里人的异样,时不时有人以关心的名义凑过来说,光明,没爹啊,可怜呢。话里的意思是在关心他,可语气听上去那么幸灾乐祸的,让人不舒服。

开始光明不作声,再被人追着问,光明就张嘴骂,你爹也死了吧,你全家都死了,你才可怜!这么一来二去的,村里得罪的人就多了,那些村里小孩都不跟他们兄妹玩,光明和妹妹几乎被孤立起来,他们总找机会埋汰这兄妹俩,但凡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比如村里丢了东西,或是庄稼践踏了什么的,但凡一些偷鸡摸狗的事,他们都会想法设法地来找这兄妹俩麻烦。
村头六爷这天哭天抢地跑到公社食堂,他的五角钱放在自家枕头下,不见了。那个年代五角钱能买不少东西,他一口咬定,肯定是光明偷走的,这有爹养,没爹教的东西!
我儿不会偷你家的东西的!大英辩道。

你还护着,你还有脸护着,你这儿将来要是有出息,我眼珠子抠下来当泡儿踩!六爷两眼直瞪着大英,气咻咻地说。
这恶狠狠的语气,许多年后,大英描述起来都气得不行。后来等到林光明当了镇长,林光明总是亲自去六爷家送五保户物资,大英往往在人前会笑补一句,六爷,当心眼睛啊,年纪大了。

可那一年,十二岁的光明没有过得了这一个坎儿。村里所有的小孩儿都指着光明说,就他下午没有和我们一起玩儿,肯定是他偷的。

大英二话没说,一把薅起光明的衣领,拖到了公社新建的水渠里,初春准备农耕,那可是上得满满一水渠的水呀。

大英将光明的头死命地按在水里,你去死,我俩都去死,留在这个世上受人欺,五角钱都没见过眼的现世报,你去死,你死了我跟你去!这个时候大英已经失去了理智。
还是何主任顾不上脱棉袄,就扑到水里拉起了光明,他将光明和大英拖出水面,转头啪啪打了大英二耳光,你咋这么狠的心?!这可是林家独苗啊,你要淹死了光明,你是要绝林家的后呀!你这女人太不是人了!
大英大哭起来,她哭她的男人,她哭她寸步难行的生活,再看被水呛得一脸苍白的光明索索发抖的样子,她一把抱住儿子,你要争气啊,光明,我们娘们儿几个要没有活路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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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光明考学

林光明决定好好上学,不仅仅是母亲大英那绝望的哭声让他难过,更多的还是六爷那翻着白眼的不屑。
在那道白眼里,林光明感受到的,是比母亲大英抽在自己身上的大棍子一百倍的痛,十二岁的林光明肯定不知道什么叫出人头地,但他在这近乎窒息的溺水里,感到痛,他极力要去摆脱这种痛所带来的不适。
他拼了命似的学习,那个被全村人嘲笑说,自己父亲死,连哭都不哭一声,还到处疯玩的傻小子,仿佛一夜之间不见了。
上初中的林光明,村里几乎很少有人看到他在外面玩耍的影子,光明除了帮大英做收稻子或是摘菜,捡猪粪这些农活外,其它时间他都抱着书本,找复习资料,他发现自己记忆力超群,他也发现,只要他拿着书在看,他那易怒的母亲大英,也能安静下来,并对他有了笑意,当然挨打就明显少了,发现了这个规则之后,光明更用心学习了。他努力地平衡着他与母亲,他与世界的关系,十二岁的光明,几乎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那一年夏天,光明初三毕业,考完了试,他和其它学生一样,搬着凳子回了家。
一大早光明吃了早饭,就随生产队大人出工插田去了。大英则正和一群劳力在田里拉耙耙田。
春耕时,因为要将水田一次性整平好下秧,一头牛一个人已达不到这种平整水平,只能将几个短的耙接成长条形并牢牢固定住,用十几人向前拉着耙,喊着口号步调一致往前,那样整出来的田效果才好。
十几个男人,里面只有大英一个女人,肩上同样套着粗如手腕的绳子和壮劳力们一起着力。这个活儿本来不要女的,只要男的。也就是一把力气活儿,工分也高,当天可计一个半工,可肩头也会磨掉一层皮。大英家没有壮劳力,而且这一个半工对于大英来说,太重要了,要知道平时队里干女人的活二天也才算半个工。她总提前向何主任申请,她也要下田。
所以就算来月事了,她也是争取要一起下田去的。这天的田耙三遍就好了,大队何主任叫他,大英哪,下一趟你不用下去了,你可以先去食堂了,你的工分照记。学校刘先生来了,我们大队家里有学生伢的家长都去了,你家有光明,你也去吧。

大英洗干净了脚手,有些忐忑不安地去了食堂。
儿子光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给她惹祸了。可这都放暑假了,先生却到村里来了,也不知道有什么难堪的事发生,大英内心是害怕的,她担心光明在学校又惹祸了。但她依旧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迈着她利索的脚步,穿过人群,进了食堂。食堂里已经挤满了人,大英悄悄地找到一个角落处,坐了下来。
刘先生是一位五十多岁的教书先生,他穿着一身兰色的,崭新的,四个兜的中山装。花白的头发,虽有些谢顶了,那不多的头发仍旧一丝不乱地梳在脑后。
刘先生先站在台上寒暄了几句,便开始点一个个孩子的名字,,口里念一个,他便慢条斯理的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象奖状一样大的纸,并恭喜某个同学顺利毕业,恭喜家长培养了人才之类客套话。
这样的纸,刘先生连续掏出来七八张,都被下面的家长领去,或是家长不在的,便被其它村民毕恭毕敬地代领了去。
而念到林光明时,先生是从另一个裤兜里掏出一张只有巴掌大的白色纸条来,大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人家都是那么大的一张纸,还带花纹的,而光明就这么小的一张纸,一看就没什么好事,这丢人的光明,大英心里恨恨的,甚至想趁人乱赶紧溜走。
刘先生清了清嗓子,说,我们村,刚领到毕业证书的同学初中毕业了不再继续上高中,可以回家参加劳动了,你们家中多了一个劳力要感到高兴。我们村呢,只有林光明同学考上了高中,而且是全县最高分,也就是第一名,被县高中,罗城高中录取了!来,大家给林光明及林光明的家长鼓掌!刘先生说着将那小纸夹在胳肢窝里,腾出双手开始鼓掌。
突如其来的掌声,让大英整个晕头转向了,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何主任,不停捅大英胳膊,唉,大英,你准备米面了吧,你准备肉了吧,你儿是状元咧,赶紧请老师先生去你家吃饭啊!

大英慌乱地挤上台,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那个巴掌大的纸,她哪有什么准备呀!
大英赶回家时,隔壁五婆踮着小脚送过来几个鸡蛋,说是粘粘喜气,她说她就知道光明这孩子不是凡人。
刚从田里插完秧回来的光明,接过母亲大英递来的录取通知书,一时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只听到刘先生说,光明哪,你以后可就是国家的人,要去城里住的,你可要好好努力,将来为国争光啊!而这句要去城里住,将来为国争光的话,光明听进去了,他也是头一次感觉到了争光这二个字的意义,他必须更加努力,因为他以后要是国家人了。

白天来看热闹的人,四散而去。晚上大英让香姑拿出梳匣里的工分票,再从瓮里将米舀出来,也就三四舀子,瓮便见底了。
这能换成钱的东西就这么多了,怎么能凑够光明去罗城高中的费用呢?光明看看母亲,再看看香姑,他说不急,还有三个月哪,他去城里打零工,捡些废铁卖,肯定会凑够钱的。
大英想去找大队何主任借点钱,一进门看到何主任的三小子正发病,这孩子癫痫病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会儿,何主任也是愁容满面。
何主任不止一次向大英表达过心意,想搬到一块过。他婆娘也是59年那一年走的,他一个人带着二男一女三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妈的,挺不容易。
大英没同意,她想的是,这二个苦命的瓜绝不能结在一根藤上,五个孩子怎么带?最重要的是光明,她也怕人精儿一样的何主任,让光明不好过才是真的。

二个月就凑齐了上学的钱,光明高兴得一个晚上都没怎么睡着,在城里捡了一个月的煤渣和破铜铁,虽然卖的钱并不很多,但把钱交给母亲时,母亲脸上那一丝笑意,让他很是开心,母亲在不打他的时候,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光明希望母亲常笑,这样他会少受好些皮肉之苦。

去高中报到那天,大英和光明凌晨三点就起来做准备了,他俩让香姑在家看屋,光明把书和被卷担在了扁担两头,和母亲一起出了门。
这一路上,开始是大英担着行李被卷,后来是光明执意要自己担着,他说他行的。快到学校时,光明让母亲快回,母亲说我要看着你进去,以后我每星期这个时候给你送吃的,再回去赶工。我们约好,就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光明点了点头,转身进了校门。
那时的儿子光明,终于进了高中,大英她也是听别人说的,进了高中,以后就是国家的人,这跟旧社会中了举差不多吧?这么想时,大英无声地笑了,她没有辜负死去的光明父亲。
自此,大英在日常生活里,多了一件事,每隔三四天,她要跑一趟罗城,在高中外面等儿子。
有时候早工收得早,大英也会半跑着去找光明,那时大英戴着草帽,抱着小瓷罐,那罐里是她给儿子光明,用细米碾成的米粉,她嘱咐儿子,吃不饱饭,用这个调了水,当干粮吃,也抵饿。




几声铛铛铛的铃声,带出来了一操场叽叽喳喳的孩子准备早操,孩子群中光明此刻也在伸颈相望,看见了母亲让他眼前一亮,迅速奔了过来,娘!光明低声叫得兴奋,还有些羞涩。


大英抿着嘴,含着笑意从包里掏出瓷罐,还有个咸菜碗交到光明手上,再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粮票和几角钱。

新发的哩,留着细细用,饭多吃呵,五娘腌的菜,好下饭。大英说。

光明接了粮票,嗫嚅着,娘,粮票都给我了,你和香姑吃啥?

大队食堂饿不死的,放心!大英说着,拉了拉光明的衣襟,儿子衣服又短了。

你回去上课,下个星期我再来看你。

说完大英转身就走了,头都没回。


光明站在原地,望着母亲背影渐行渐远,有了流泪的冲动,他忙望望天,让眼泪咽回去,今天的天气尚好。



多少代人都在接力着子女教育,就在这样的遇见再别离中,逐步让孩子长成另一个样子,以完成自己的任务,而后以毕生去记忆这一刻。


老年的大英,很多事情都忘了,唯是常常念叨说,那时上工迟到会扣工分,我天不亮就得起来了,要在上工前赶回呢。

早上露水好重呀,赶到学校,裤脚和鞋全湿了,你们的爸爸呀,他们还没起床,我就靠在围墙边,用草帽垫着坐一会儿,有时实在来得太早了,还能打个盹儿……

到高二下学期,学习更紧张了,光明是一溜儿小跑地来到了和母亲约定的学校校门外的东侧墙外,那天他看到大英,也看到了大英身边多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大英说,这是你爷,以后他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这个微微笑着的男人,看上去木讷,手足无措。
光明大惊,母亲什么也没跟他商量的。
他阴沉着脸接过母亲手上的炒米和菜团子,一言不发地走了。
第二周他早早回了家,香姑笑盈盈地迎出来,哥,咱娘结婚了,咱们有爸了。
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为什么不问问我?!光明将包裹扔了一地。
那个叫阿中的男人低着头,勉强笑了笑,拿过水桶扁担赶紧出去了。
你叫什么叫?大英一出声,眼泪就跟着下来了,我能怎么样?你书要读,日子要过,他是煤矿上的,每个月有固定收入,我们不能饿死呀!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你这冤孽呀!
光明满脸通红,他瞪着大英说,我能养活你,我能!你就不能等我几年,我读完书就出来了!
眼下日子怎么过?大英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半大不小的小子说,她头一次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带孩子改嫁的大英公开说是招夫养幼,所以在村里并没有受到村民们过多诘难,她选择单身汉付其中,大家都叫他阿中。不仅仅是阿中每个月有二十块的煤矿工资,更重要的是,这个自幼父母双亡的阿中,不仅老实,社会关系简单,绝对不会欺负光明的。
既然改嫁了,大英自然要随阿中,搬到阿中的三组去,反倒是光明,死活不肯签字离开他自己父亲所在的四组,阿中的三组其实比四组日子好过些。但光明说他不去,他要吃五保户。他说自古就有,下堂不为母,既然大英改嫁,那他就不认大英为母。他不愿意母亲离开这个有他自己父亲的家。
这是光明长这么大,头一次公开挑衅大英,望着比自己高一头的光明,大英没有再动手打儿子,而是扭头带着香姑,搬出了这个她初嫁的老屋。
硬气的母子俩,一个住在村的东头,一个住在村西头,互不搭理,大英偷哭了好多回,她让香姑给光明送去的衣服粮食总是原封不动放在门口,这让大英不知所措。
在田地里干活时,何主任说,大英莫着急,现在日子不好过,等饿上几顿就好了,饿了就明白什么是好歹。
一个人过了一个春节的光明,是如何说服自己回到母亲家,不得而知。第二年,大英和阿中的儿子常胜出生了,是光明抱着出来给大家讨喜钱的。
这一年,阿中带回来的钱,足够盖一栋有堂屋和三个房间的房子。
有了小儿子的大英,对阿中和光明的吼骂并没有减少,曾经的饥饿和贫困,让大英总是缺乏安全感,她急燥而焦灼,她瞧不上阿中那个木讷的样子,她也不喜欢阿中靠近自己的样子,她公开说她那光明的父亲,没有人能比得了的,她这么说的时候,她知道阿中绝对不敢说什么。
大英有时候闹得太厉害了,阿中男人脾气上来,他也会拿起扁担,追着佯要打大英,不过都是架式拉开了做个样子,最后不了了之。现在有了儿子了,阿中脾气变得更好了,他甚至对香姑他们说,别跟你妈一般见识,你就当你妈在唱歌,累了,她自己就不骂了。光明和香姑,都盼着母亲大英能常累了,不骂,不发脾气,那样他们都不用这么紧张了。
无人的时候,阿中蹲在摇篮边上,他凝视着他的儿子小常胜,那长年因为运煤而漆黑的脸,笑得象朵盛开的墨菊花。
楼主:是非曲直莫辨  时间:2020-12-15 11:32:54
第三集
光明的初恋
1966年的夏天,对于光明来说,是迷惘的。
在学习上拔了头筹的林光明,一直以寒门出贵子来激励自己,他通过学习,用让人望其项背的成绩,与周遭同学拉开的距离,在这一纸取消高考的通知里,一下子没了。他与诸多农民子弟,又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他向往城市,他相信只有城市才能实现他的梦想,才能改变他的命运!可是现在,他的大学,他的理想,全都丢在了那高亢的喇叭声里。喇叭里,正声嘶力竭地高喊:革命青年,要到广阔的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声音震聋发聩。
农民学生林光明,背着书包低着头,穿过田野,他有意找那偏僻的小路穿行,生怕遇上了熟人。
回到家,看到香姑正在纺车前纺线,他暗叹了一口气,他甚至开始羡慕妹妹,那么单纯,日出而落,日落而息,每天都笑眯眯地没什么烦恼。光明放下书包,也坐在香姑面前,帮香姑配麻。
在家的林光明,除了帮香姑配麻纺线,整天就有些无所事事了。
这天他高三班上几个班干部来找他写大字报。光明毛笔字在学校里首屈一指,学校各类学习专栏,包括每年村里要挂的条幅,过年各家春节对联,他都是当仁不让的小先生。光明从来都很乐意掏出毛笔,铺开红纸,给大家写好,并接受他们的夸奖。
光明铺开毛边纸,同村的玉芬帮压着纸角。
玉芬和光明同校不同年级,她是村东头,坝上湾孙蔑匠家抱养的独女,别看孙蔑匠现在只是个蔑匠,据村里人说,他祖上可是大户人家,也就是现在说的地主,这四周的农田和街上的几家当铺全是他们家的。但到孙蔑匠这一代,手上的田地差不多都交了公,现在也只徒有个富农名号,村里人都说,孙蔑匠被祖上给害了,啥都没落下,还成了富农成分,真划不来。但孙蔑匠他的手艺也是十里八乡拔头筹的手艺,被人传诵和称道,孙蔑匠一家日子在当地还是算很过得去的。
玉芬是这里十里八乡唯一一个上高中的女生,不过平时光明和她并没什么来往,一是虽住一个村,但隔得远,并不顺路,二是男女授受不亲,这个时候的光明,还是青涩而懵懂的。
玉芬和同学们取了大字报就出去了,与光明同桌的刘长春留下来说,光明,现我们都是革命小将,毛~ 说了,我们是早上八九点钟太阳,这个世界将来都是我们的,你知道么,班主任王老师说了,我们还准备去北京,毛~ 他老人家会在天~安~门前接见咱们呢!
光明几乎跳起来了,真的么?我们能去北京?毛~ 真能接见我们吗?
是的!毛~ 要在天安门城楼接见我们这些革命小将!走,我们去王老师那里吧,他肯定不会骗我们的!刘长春拉着林光明冲出了大门。
林光明突然觉得浑身又充满了活力,他们头戴绿军帽,身穿没有领章的绿军衣,臂带红袖箍,只几天时间,便将县一中食堂变成了他们聚集的战场。
要去北京看毛~ 的林光明,只背了个绿书包,他们罗成高中各班同学,集在一起,只带着学生证,公社给这些革命小将们开好了介绍信,学生徒步上北京,这在各地都是最光荣的事。
到了校门口聚合时,光明看到玉芬也在。
革命小将林光明,他们真的就这么出了县城,踏上了去北京的客车,一路上受到了各地方热情接待,只要说是去见毛~ ,人们那肃然起敬,又十分羡慕的表情,让光明感到自豪。
八月的天安门,人山人海。
从各地汇集而来的革命小将们,呼声震天,林光明几乎喊破了嗓子,毛~ 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旁的玉芬满头大汗,她激动得满脸通红,泪流满面,她的一只辫子也散了,玉芬都顾不上扎好,他们互相紧紧牵着手,随着人群左冲右突,都只为了看清楚,高高天~安~门城楼上,那个伟岸的身影。
从天~安~门回来,林光明已完全从高考被取消的阴霾中走了出来,他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就跑了出去,晚上精疲力尽回来,倒头就睡。

因光明不能参加高考而痛哭过的大英,很快就接受了现实,她开始琢磨光明将来做什么呢,但光明从北京回来后的反常行径让她更是担惊受怕,她去找大队何主任,娃没学上,这都上街闹革命去了,怎么办呢?
何主任说,现在不知是怎么回事了,这街上说是不要文斗要武斗,年轻人都上了街,分什么革派,白派,动不动就操家伙,真砍哪!听说现在上街头不知躺着多少死尸,都是年轻后生,你让光明莫到处跑,小心为好。
听了这话,大英更是心惊肉跳,大英已有好多天没见到光明了。她回家叫来香姑,你去找你哥,多找几个地方,就说我病了,快要死了,赶紧回家!
香姑忙跑去村四组本家叔伯哥林中文家,她知道哥哥光明平时都在中文家写作业的。中文一听大英婶娘病了,赶紧带上香姑去镇上找光明。
香姑亲眼目睹了镇上一场混战,那些如她哥光明一般大的年轻后生,他们胳膊上有系白布条的,也有系红布条儿的,他们以砖头,鎌刀等为武器,互相对峙,一言不和便举刀追砍。系着红布条儿的光明正藏在一堵墙后,回头看见中文带着香姑,不禁大惊失色,大叫,趴下!你俩!
吓得索索发抖的香姑矮着身子,和中文爬行到光明身后,外面的嘈杂声突然没了,光明握着把镰刀侧耳听外面的动静,中文悄声说,可能他们都走了吧?光明示意禁声,他慢慢站起身,伸手趴着墙头准备探出头看究竟,一把镰刀飞快砍在了光明伸出的左手背上,光明大叫一声砍人了,他妈的,真砍人了!
四周又嘈杂起来,光明又惊又怒,跳起来要追出去,香姑死死拉着光明,哥,哥,别追了,娘得急症,快要死了,再不回去,娘就要没了啊,我们赶紧回家呵!
光明恨恨地甩下镰刀,指着那远去的人影,白派!你记着,老子跟你没完!

用香姑的手绢缠着手的光明急匆匆赶回家,大英正准备锁门出去,一眼就见到了光明鲜血淋漓的手,她大怒,抽下门闩没头没脑的打向光明。

你这大傻子,你这是不要命哪!叫你四处野!叫你四处野!
光明左蹿右跳地躲避着大英的门闩,这一躲,就躲进了后厢房,香姑一路拦大英一路替哥哥求饶,哥哥再不敢了,哥哥再也不敢了!
大英顺手带上后厢房门,操起门边的锁,边锁房门边骂,你这冤孽就被何叔说中了吧!啊,外头都拿刀砍人了,你还四处逛,就寻死吧你!香姑,你哥若出了这个门,我就打死你,说到做到!
香姑不断点头,吓得都不敢说话了。
略懂中医的大英到后院去扯了几把草药,捣碎用纱布过滤出汁水,再倒上一些炉灰,让香姑给光明的那只伤手包上,止住血,以防伤口发炎,大英就抗上锄头下地干活去了。
屋里。
光明开始大声咒骂香姑,你再不放我出去,我打死你!
我偏不,你出去会被砍死的,哥!
香姑坐在堂屋门墩上,开始搓草绳,根本不理把门锤得山响的光明。
这个时候上湾的玉芬拿着几本书来找光明,听香姑说了光明被锁的缘故,玉芬也加入了锁光明的行列。
玉芬的到来,让暴跳如雷的光明安静了下来,此后的几天,他们仨一个在厢房里,二个在堂屋聊天,有时笑得隔壁五婆都过来看热闹。
直到刘长春跑来说,革命队伍出了叛徒,林光明不在,他们没领头羊了,现在的革派解散了。
光明这才被大英放了出来。
不再被锁的光明走出后厢房,玉芬端着脸盆,微笑地站在初升的太阳下,一双大辫子被风微微撩着,那杏脸桃腮的样子,光明一下子看痴了。
林光明正式回到了村里,他开始参与农活儿。
他那歪着肩膀挑担子,东倒西歪的样子被妇人们嘲笑,虽说在那个村庄,面如冠玉的林光明也称得上是个美男子,就是搁在现在,也不输任何一个小鲜肉男明星的,那般明眉皓齿,玉树临风,尤其正当二八年华,真是引得那一带姑娘好一阵骚动。可人们依旧动不动打趣他,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光明光能写会算,不能当饭吃的啊!
干不了活儿的光明就时不时被何主任叫到大队,帮大队算那陈芝麻烂谷子的帐,一来二去的,光明进了生产小组当会计,天天夹着个帐本跟在何主任身后。读这么多书,应为人民服务,管个帐记个工分,乡邻们也放心。当然这个提议是何主任提的,他也半推半就地收了大英一只鸡。
玉芬在这个时候和光明好上的消息象长了翅膀,这富农地主家的女儿沾上光啦!
确实,玉芬的富农身份,这个时候,攀上贫农林光明,确实是沾光的。
何主任背后跟大英说,玉芬什么都好,就是成份不好,将来莫影响光明前途呵!
那有什么办法?天上龙地下龙,他看到才是真龙呵!你看香姑就是跟我亲闺女一个样,说是媳妇儿吧,但他们俩都异口同声地说了不能做夫妻,只能是兄妹,我有什么法子呢?只能由他了。大英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会计林光明,和四类分子地主富农阶级的孙玉芬本该就这么和和美美,走到结婚都没问题的,如果不是工作组下来,驻进了光明的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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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集
光明娶亲
工作组是县里派来的。
领队是从市里下来的马国涛干事,四十五六岁的样子,一笑起来满眼星星,为人十分健谈。
负责工作组接待的都是村里条件稍好一些的农户。
这个村里盖了大瓦房的,也就那么几家,大英和阿中盖的房子也是其中之一,这些挂职锻炼的干部就分别了住进了有瓦房的家。
大英家新盖的房子算是簇新的,何主任认为在农户中是最好的,所以领队干事马国涛是第一个被安排住进了大英家。
本就好客的农家人,又因是照顾干部,大英更为殷勤,她早早将家里上房收拾好,特开灶每天烧开水泡茶,自家鸡下的蛋个个攒着,早上煮一个都留给马干事,不让二个儿子看到。
马国涛马干事随身总带着一个杯上满是茶垢的玻璃茶杯,那天泡茶时,大英用炉灰将茶杯茶垢擦尽,再用开水烫了又烫,马干事欢喜得不行,哟还是大妹子手巧,我都忘记我茶杯原来是绿色的呢,嗯,挺好呀!
有了马干事在家,光明从生产队回去,总爱去马干事屋玩,马干事也喜欢这个长得好,又能干的后生,当发现光明居然写一手好毛笔字,不仅连连叫好,这孩子前途无量呵!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英刻意提及光明可是唯一一个考到县一中的学生呢,现在不能上学,只能在家厮混。
马干事一愣,点了点头,怪不得他和其它年轻人就是不一样,原来上过高中的啊,这很难得啊,是个好苗子。
大英一笑,苗子再好,也没个出头日子,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还能有什么出息呢?
马干事哈哈一笑,年轻人慢慢来,有机会的。
马国涛半年的挂职生活很完满的结束了,临别,大英将一双做好的布鞋和一些农家地里的土特产装进马干事包里,马干事再三推辞不得,他说大妹子,这几个月已是麻烦得很,打扰这么久,可不能又吃又拿,违反纪律呵!这样,布鞋我收下留个纪念,其它真不能要!
林光明的干部任职调查表是直接送到大队何主任手上的,一个农村人,由村里调往区里工作,这在当时是一件非常轰动的事。
何主任知道非同小可,这可是鲤鱼跳龙门,光明以后可就是公家的人了,也就是说林光明要吃上商品粮了,这是农村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呵。
夜里趁着天黑,何主任拿着表,打着手电去了光明家。
听何主任说这是干部任职调查表,大英很平静,这件事能落到光明身上,她心知肚明,心里暗自念了声佛。
何主任看看大英,再看看光明,说配偶这一栏也是要填成分的。
光明仔细看着这调查表,心里打开了鼓,他是贫下中农,可玉芬是地主富农。
这要是填上玉芬的成分,光明肯定没戏,何主任用两个指头尖敲了敲表说,但你若不填,有欺瞒组织之嫌,十里八湾都知道你林光明有个未过门的富农媳妇,这界限不清哪!
退亲。大英冷冷地说。
顶着地主富农成分的孙篾匠只有玉芬这么一个闺女,平时积攒的一些体己,可都给了闺女,闺女又全补贴了大英家。
大英拿了这地主富农准亲家多少补贴,都是数不过来的,说声退亲,其实心里是真说不过去。可让儿子出人头地,完成亡夫的夙愿,每时每刻都在敲打着大英的神经,任何阻挡儿子成功的障碍,都应毫不犹豫地扫除,大英在这点上是坚定的。
玉芬是最后一个知道她与林光明分手的消息,那时,她给林光明织的毛衣,快要完工了,只剩下小半只袖子没有完成。来谈分手的林光明神色黯然,满脸胡荐。
他没有看玉芬,半天嘶哑而低沉地说,从此,我俩桥归桥,路归路,各过各的了。说完,他的眼泪无声地淌满了脸。
玉芬的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不断落在手上的毛衣上,她的手不断扯拆着毛衣线头,不一会儿,玉芬和光明之间
便是一大堆,灰蓝的线,扭曲而纠缠。
林光明的调令还没有下来,玉芬便出嫁了,据说嫁到了十好几里之外。多年后,林光明分管玉芬所在的乡镇,求见一面,玉芬关了前后门,一丝声响也没给林光明听见。

经历过初恋永失的惨痛,这年轻人婚丧嫁娶就变得随机了起来,嫁谁,娶谁都一样。村头的媒人一牵线,一桩婚事便顺里成章成了。
玉芬嫁后的第三个月,林光明娶了余翠莲,理由有三,一是余翠莲是贫下中农,追溯三代以上,都一穷二白。二是翠莲没有父亲,母亲远嫁,光明也没有父亲,他们同病相怜。三,翠莲的大辫子及腰,是和某个早晨,有个女孩的辫子一模一样的。
林光明的新婚喜帖和调令几乎同时发出来的,可以说是双喜临门,大家恭喜大英时,充满了羡慕,光明的这媳妇娶得好,旺夫。
结完婚的第四天,光明去区公所宣传科室报到了。
这次调来区公所还有好几个后生,有市里农业大学毕业的,也有从其它区公所调来的,都分在不同科室,唯有林光明是从村里调上来的。谁都知道刚从县城调往市里的新上任马书记,好象是光明什么人,大家都心照不宣,不说。
大英稍有点点不满意的是,翠莲第一胎,生的是个女儿。但她表面上从未露出任何不满来,逢人便说,你看我孙女紫苏,多象我那盖三县的女儿囡囡哦,这是上天特意送来的,知道我家缺女儿呢!
拥有盖三县美貌的紫苏,果是名不虚传的。那眉目就是光明的翻版,再加上本就有裁缝手艺的翠莲,用给别人缝衣服剩下的布头线条,给女儿缝制的各种精巧的小衣服,更是让紫苏显得粉妆玉砌的,煞是好看。在这个村庄,谁抱上了紫苏,便是无限荣光。小小的紫苏,几乎说没在翠莲怀里怎么呆过,可想而知紫苏受欢迎的程度了。
对于所生的头一个孩子,光明是新奇而喜爱的,初为人父的喜悦,冲淡了不少因情感失落带来的不快,他每天蹬着他的二八自行车,在区公所和家之间奔忙,这样的生活,他是满意的,除了翠莲与大英婆媳偶尔闹矛盾,让他有点烦恼外,其它时候,他是愉快的。
他抱着他的头生女紫苏,在院子里举高高,那时桂花方开,满院香气四溢,生活的美好也是芳香四溢的。
紫苏,你弟弟什么时候来呢?光明逗紫苏说。
接下来生个儿子这是他要考虑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是呀,一个农家头等大事便是得生一个,甚至几个男孩,才算完整。
翠莲不急,她想等过二年再说。
这段时间,村小学招民办教师,初中毕业的她想去参加考试,毕竟在农村,读过书的女人少之又少,万一考中了呢?总比在家跟大英怄气强。
顺利通过考试的翠莲,让光明都忍不住夸了,没想到,媳妇你还真能考过呢!
翠莲正在家做上岗工作准备时,意外地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翠莲急得不行,她和光明商量,紫苏才六个月,什么时候怀上的都不知道呢,要不这一胎拿掉算了,她这教师资格考试好不容易考上了,扔了好可惜。
光明冷冷地说,那万一是个男孩呢?现在都开始提倡计划生育了,你不知道么?我这身份,要响应号召,最多只能生二胎,早点儿女双全,不要影响我提干呢。
为了这个万一,翠莲不得不让出了教师名额,看到何主任远房侄媳妇顶替她的名额去了学校,翠莲对这个来得极不是时候的二胎,平添了一份厌恶。
这个二胎是在冬天一个滴水成冰的夜晚分娩出来的。
那时候离年三十只有五天,公家人林光明还在单位值班,家中只有阿中和大英,自黄昏开始发作的翠莲宫口已开了三指,却仍旧未娩出孩子来,那样的痛苦简直不可名状。
那个接生婆到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恭喜大英娘,过年添丁加口,光明喜添千金了!接生婆剪完脐带,举着鲜血淋漓的手,面无表情地说。
呵~大英听到千金二字象是泄了气的皮球,呆坐在床沿,这一床的鲜血与羊水,将整床棉絮都浸透了。
林光明踩着自行车,在雪地里飞奔了一个多小时,赶到家时,接生婆已吃完油面拿着接生钱走了,大英迎出门来,看着光明,说,是个女儿咧。
林光明啥都没有说,将自行车调了个头,跨上车沿着来时的车辙就骑走了。
翠莲在房里听见光明回来又走了,忍不住哇的哭了,躺在被子里的婴孩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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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集
连翘送人
这个年,林光明都没在家过,他说单位值班,他脱不开身。
余翠莲满月那天,林光明回来了。他进了房间,翠莲正在收拾尿布,婴孩就躺在床上,那么小,如果不仔细看,都看不出那一团布里,还有一个生命。光明瞄了一眼这个瘦小婴孩,哟,跟猫吐的一样,难看死了,他撇了撇嘴说完就出去了。

余翠莲这次怀孕生子是暗有(指哺乳期,没有月经而怀孕),这暗有了后,紫苏的奶水就严重不足,才一岁多的紫苏饿得面黄饥瘦,常含着奶不放,这新生婴孩的哺乳就更不够,一到夜里,这孩子便嘶心裂肺地哭,真正成了一个夜哭郎。
林光明在婴儿的啼哭声里不能休息,连续几个晚上下来,他烦燥不安的不断指责余翠莲,都生二个了,还不会带孩子,你是干什么吃的?吵死了!说完穿上衣服,拎上公文包,推出自行车来,临了丢下一句话,开春忙,这段时间都不回。说着跨上自行车径直走了。
余翠莲对于没给林光明生出儿子,满心内疚,她没有吵架的底气。她把一腔怒火撒在了婴孩身上,除了喂奶换尿布,她几乎不抱这孩子。

夜里就算有了婆婆大英的帮忙,抱着小婴儿这间屋走到那间屋,依旧不能让婴儿停止啼哭。哭声引来了隔壁五公五婆。
五公是当地著名的老中医,他轻声问,这孩子夜里怎么老哭呀,都哭了好几天了,没带医院去看看?

这么小孩子,没去医院呢,五公,真对不起,吵着您了,大英连声道歉。
不妨事,给我看看?五公抱过孩子,五婆举着个小手电,五公按按孩子肚子,看看小手掌,又拿过小手电来,照照孩子的口腔,把孩子还给大英,说,翠莲奶水不够吧?

翠莲脸一红,五公,紫苏奶也没断,两个孩子吃呢。

紫苏一岁多了吧,可以喂辅食断奶了,我现开个方子,配点连翘清火,翠莲和这孩子都可以喝,这孩子火气重。每天喂三次,试试看个三五天,再不行,你就得抱到医院,让西医瞧瞧了。五公说着掖了掖婴儿的小被窝。
大英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五公,孩子大约哭累了,终于睡了。
连续喝了二天连翘水,小婴儿果然好多了,夜里虽还会哭,但能睡整觉。这被折磨了三个月的婆媳俩相视而笑,大英说,我屋后种的连翘这么多,都不知能治她,今天泡点连翘给她洗个澡,以后这孩子就叫连翘吧,好养活。

余翠莲也说好。她发现,生了这个老二后,婆婆大英很久没跟自己吵架了,也或是生活忙乱到,她们都顾不上吵架了。

给紫苏上的辅食是小罐煨饭,大英每天在柴禾灶煮好全家的饭后,就将猪油拌着洗好的生米放在一个小瓦罐里,加少许水,再将瓦罐放进还有火碳的灶堂煨着,一个小时,拿出来,这罐饭就熟了,一时饭香四溢,大英滴上二滴香油,紫苏就有饭吃了。
婴孩紫苏几乎不用学习,就知大口大口吃饭,有了饭食的紫苏也不怎么找妈妈吃奶了,每天也只是偶尔吃回奶,奶水集中喂小婴儿连翘,就几天时间,紫苏看着脸都圆了,婴孩连翘再也不夜哭了,小脸儿也舒展开了,我家的女儿都长得不难看,大英将连翘抱在手上说,连翘这孩子一双好眼睛,眼珠那么黑,睫毛这么长。

为了让翠莲睡好觉,大英将连翘睡的,还是紫苏当年头生女,周岁时,翠莲娘家送来的周岁礼,在传统风俗里,家里只有生第一个孩子才有送周岁礼的待遇,那时候女人娘家在女儿怀孕时,便开始准备好了摇篮,小衣小鞋小袜小被。
那竹制大摇篮放到堂屋,晚上大英就搬个竹床铺上棉絮睡在边上陪着,孩子哭了,她马上就抱去翠莲房,方便翠莲喂奶。
就这样,大英和翠莲,这二个新手婆婆和新手妈妈,总算把二个孩子搞定了。

这天,大英看天气尚好,她跟翠莲说,今天初一,她要去大王庙进香还个愿,孩子们托菩萨的福,终于都好了。

信佛的大英,每月逢初一十五,是要斋戒和去庙里上香的,十五那天要去庙里住一晚,这是当地民俗传统,大英从未间断过。

去呗,也没什么事。翠莲说。这些日子,光明不在,她和婆婆也是忙得精疲力尽,光明就算在家也帮不上忙,还总是各种嫌弃,所以,对于婆婆大英,她还是感激的,让婆婆出去透口气,也是应该的,翠莲真的这么想。

吃过早饭,婆婆大英就走了。白天二个大人把二个孩子抱来抱去还好,到了夜里翠莲才发现,平时大英带连翘的时候多,连翘的摇篮还在外面堂屋,老式的竹制摇篮十分沉重,翠莲也没打算搬动它,她在堂屋喂着连翘奶,正想喂好了再把连翘放回摇篮去,紫苏开始哭个不停,非要她抱,翠莲被这哭声弄得心烦意乱,怀中吃奶的已经4个月大的连翘,嘴里大概有些冒牙芽儿了,吃到最后,奶水不够时,她重重的咬了翠莲一口,痛得翠莲一激灵。
别吃了!恼怒的翠莲拔下奶头,气冲冲地将婴儿连翘扔回到堂屋摇篮里,掖好小被子,婴儿明显更愿意被母亲抱着的,这个时候裂嘴要哭。
太烦了,翠莲气恼地嘟嚷了一句,她飞快地踩着摇篮脚踏,让摇篮摇起来,她得让婴儿赶紧睡着,好去哄紫苏,紫苏也要睡了。
这个在子夜之前都很平凡的夜,甚至人们能感受到农妇余翠莲二年抱二个孩子的艰难,但农家妇人哪个不是这样亲历亲为,辛苦劳作,拉扯孩子的呢?

也不知深夜几点,翠莲是在一声声尖细而撕裂的婴儿啼哭声中惊醒的,她忙坐起身来,习惯性摸下怀里,紫苏完好的睡着,哪里来的哭声?她一下愣了,才想起房门外堂屋的婴儿连翘,她同时听到了夹杂在尖细婴儿哭声里,有吱吱吱的,老鼠的叫声!
余翠莲身上汗毛蹭地都竖起来了!老鼠!老鼠在堂屋!余翠莲吓得一下子将头蒙进了被子,她的胆都吓破了,这种恐惧让她本能地抱着紫苏躲进被子里瑟瑟发抖,她完全忘记了,在堂屋被老鼠啃咬的婴儿也是她的亲骨肉!她害怕得要死!
被惊醒的紫苏放声大哭起来,这个哭声让余翠莲稍有清醒,她忙扔了被子,开始声嘶力竭大叫五婆救命呵!五婆救命呵!
五婆五公赶过来敲门时,翠莲才有胆子走出房门,开灯那一霎那,两只有成人巴掌大的,壮硕而难看的长尾黑老鼠才从摇篮上跳出来,逃窜到了角落里。

进屋的五婆看到满脸是血的孩子,这个以好涵养被外人称道的老人,气得浑身发抖,流下了泪来,她用颤抖的手指着翠莲,翠莲!你怎么能将四个月大的孩子一个人放堂屋?你还是不是人?孩子被老鼠咬成这样,耳垂儿都快咬断根了,你,你,这可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呀!
我,五婆,我也害怕呀!翠莲嗫嚅着。
五公直摇头,真是的,真是的,快去拿我药箱,快去!
从庙里回来的大英见到的是打完破伤风针,缠着一脸纱布,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在外的小婴孩连翘,骇得魂飞魄散,她抱过连翘,大哭起来,都怪我呀,不该离开,我去还什么愿啊!我的连翘呀!她哭骂翠莲你这长得都不是人心哪!翠莲也不甘示弱,又不是我个人的孩子,你们都不喜欢,你林光明连家都不回咧,还赖我么!这个维持了4个月和平的家,又开始吵得鸡飞狗跳了。
两个月后,何主任带着登记本上门了。他说计划生育办公室要统计二胎,凡是生过二胎的全要结扎,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好,这是国家提倡的。你家光明可是国家人,更得起带头作用,翠莲你都生二个娃儿了,赶紧登个记,约结扎手术的时间。
大英一听急了,你这是要断我家香火呵!我林家只有光明一个男丁,他怎么能结扎呢?莫登记莫登记!
何主任说那怎么办?你这不扎,搞不好影响光明饭碗,光明就得从公家回村里,肯定会停职丢工作呢!而且责任到村,我都要受影响!
翠莲从菜地摘了把菜回,她说,何叔,等光明回家商量一下再答复吧。
何主任说,那我暂不作登记,你们尽快呵,搞得计生干部上门,那是要上武行,直接拉去卫生所做结扎的。
光明回家时天已黑了。
他们商量的结果,是将这六个月大的老二连翘送人,光明的意思是说紫苏大了,怕人家养不熟,不待见孩子。所以如果二厢权衡,小的送出去更好。其实他心里更是舍不得紫苏的,毕竟怀里抱了这么久。
翠莲一想起连翘被老鼠咬的那个晚上,心里就发毛,她觉得如果有人愿意养连翘,应该不会再受这样的苦,她也是为了连翘好。
大英的眼泪掉下来,光明,我们家本来人丁就不旺,你姊妹仨个三个姓,怎么能往外送人?是在旧社会缺吃少穿么?我不同意!我去找何主任闹去!

翠莲啪地将一个在纳的鞋底扔到桌上,你闹去,你儿子最后就被你闹回村里种地,我还得去结扎,林家绝后你就高兴了呗!

林光明叹了口气,娘,有么办法,我要再生,区公所我怕是呆不去了,计生办都找过我了。

大英一时语塞,在儿子的前程和没有孙子的前提下,她就是那样的强势,也站不住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呵。

半岁的林家老二连翘,脸上鼠咬的痕迹基本看不到,只是耳朵垂下,有点点伤痕,不显眼。两只眼睛又大又圆,这段时间喂养得法,白白胖胖的,宛如年画里的抱着鱼的小娃娃一般,看着也很可爱,收养人说很满意。

连翘是被翠莲娘家一个远方亲戚带走的,说是这对夫妻四十多岁没有生育,想要个孩子养老。

人家来抱连翘的当天,天正下着蒙胧雨,翠莲将紫苏那套红连体衣给婴孩连翘换上,她看着连翘,心头一酸,虽说连翘自出生以来,给她带来的麻烦实在太多了,翠莲希望解决掉这个小制造麻烦者。但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这会儿生生要送人,她也不好受,翠莲觉得不能见着别人将连翘抱走,她怕她反悔,她把婴儿连翘交给大英就忙回屋了。

大英接过孩子,此刻婴孩连翘大大的眼睛满含笑意盯着大英,她喜欢人抱她,因为她总是躺在摇篮里,有时候每逢大英外出干活,而翠莲又没空来看她,她一躺就是一天,那布尿片都和污物都沾在一块了。
此刻这双酷似光明的眼睛,定定盯着大英,笑了,看着让人心疼,实在让大英受不了。

隔壁邻居米兰凤姑也纷纷赶来,每个人塞上十块钱在襁褓里,说林家老二喜事,就当嫁人出门子了,他们来送一送,各人说着说着,都红了眼圈。

大英泣不成声地塞了二十块钱在孩子的胸口,全当你今天出嫁了,到别人家要听话,莫哭闹,要乖呵!大英哭着说。

大英把孩子交给来人,直到他们离开了村口,也没听到婴孩连翘哭一声。多年后,翠莲说起当年的连翘,她说她不敢看,她一个人站在后屋听着,她说但凡这孩子哭一声,她可能都会冲上去抱回来的,但连翘一声也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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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集
防风出世

这年的冬天,翠莲顺利怀上了她的第三胎,她也如愿以偿的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儿子,林防风。

林防风的问世,让这个大英这个农家,充满了空前的喜气与热闹,他们终于有后了。
林光明请了二天假在家大宴宾客,各路乡邻都纷纷来道喜,有了儿子的家有了生气,翠莲说话声音都粗了,大英有了孙子,也就顾不上其它了,她常抱着孙子防风,引着孙女紫苏在村口遛弯儿,逢人一脸笑,人们都说男人婆大英,自当了奶奶,好相处多了。

而这一年各县城拆区并乡的政策,也让尚且年轻的林光明有了第一次升迁的机会,他从一个宣传科室的年轻干事,一跃成了分管一乡镇的副镇长,一个县分划几个镇,镇下再有几个乡,几个村,几个生产队,很多新名词大家都才知道,镇长这个新名头,他们适应了好一阵。

林防风三岁了,成长很顺利,几乎没生什么病,可紫苏却发现已经三岁的弟弟居然不说话,要吃什么菜只晓用手指着,并不发出任何声音。

光明和翠莲带防风去医院看病,医生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林光明从这个时候开始有些着急了,他的儿子怎么能有问题呢?那他忙前忙后,总是争强好胜的,就没什么意思了。

这天光明高中同学刘长春来镇上看光明。
刘长春现在已经是镇派出所副所长了,年纪虽不大,已然有些发福。

听林光明说儿子防风的事,他哼了一声,你就为这事?你不知贵人语迟这句老话呀?肯定没事!若怕不保险,来,去我那开张证明,申请再生一个呗,就是说大儿残疾,申请再生,政策是允许的。
手续很快就办了下来,来年冬天,作为保险而出生的小儿林当归,健康完好,象紫苏那么好看。
当下的生活满足了林光明所有的理想,他,林光明,不到三十岁,是这个县城最年轻的镇长,儿女三全,前途无量。

这个冬天,坐月子的翠莲正半躺在床上小寐,院子里来人了。

翠莲哪!这孩子表叔我养不了了,现在给你送来了呵!
这个被翠莲称作表叔的远方亲戚,正一脸苦楚站在院当中,他身后怯怯的站着个,扎着根冲天辫的,小小的,看上去四五岁的女孩。

翠莲一下子懵了。

那叫表叔的男人拉过身后的孩子,喏,你家老二呀!不会忘记了吧!

翠莲仿佛这才想起她还有个老二连翘,她有些失措,表叔,这怎么了?

你那表婶,前些日子,上吊自杀了,我一个男的,可怎么养活一个孩子呢?这不,给你送来了,我要走了,再不走,就赶不上县城的车了,一天只有这一趟。

不肯留下吃饭的表叔,死命掰开了那孩子抓住他的衣角,囡,这是你家,你呆这里就对了,爸养不活你,哦!我不是你爸,这里才是你爸的家,你爸可是国家干部,他会对你好的!

翠莲还没回过神来,那表叔已转身打开院门走了。
院子里就剩下翠莲,和这穿着单薄的女孩儿。

她俩就这么对峙了一会,翠莲问你吃了吗?进来我下面给你吃。

女孩坐在桌前,面前一大碗面,女孩只是你低着头,一动也没动。

门吱呀一声开了,挽着草药筐的大英进来了。

她一下子就认出了眼前的孩子,这属于她们家的眼睛,又大又亮,不是她的二孙女连翘还有谁!

她扔了手中的筐,走过去抱这孩子,连翘,老二哎,连翘,我是你姆嬷,我是姆嬷呀!

抱住连翘,大英才发现,连翘的耳朵外廓,一直处在溃烂中,看样子那年的鼠咬,在那送养的家里并没有得到根治,现在连翘都六岁了,耳朵垂都从脸边分离开来,溃烂到这个地步,真是作孽呀!大英忙拿出家中泡好的连翘水,用鸡毛一点点刷在连翘耳朵上,痛么?连翘?
我叫小艳,姆嬷。这是连翘进门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不,连翘,你是我家孩子,你叫连翘,你姐叫紫苏,你还有二个弟弟,大弟叫防风,刚出生的小弟叫当归。大英很认真的纠正连翘。

晚上大英安顿孙子孙女们。
床上,紫苏和连翘睡一头,防风和大英睡一头,大英叮嘱紫苏要照顾好妹妹,就出门进了翠莲的房。

娘,我已让隔壁则米给光明送信,说连翘回了。翠莲讲完连翘在表叔家事情经过,捶着床头,叫苦连天,娘,这可怎么办呀?这老二万万不能回的,我跟光明都会受影响,我们端着国家饭碗呢,可连翘都这么大了,还往哪里送,谁还能要?
大英瞪着翠莲,你还要送她走?以前怕没后,你现都俩儿子了,你还怕什么?你不养,我养!

大英气呼呼回到自己房间,看到紫苏正死命往地上推连翘,一边推,一边尖叫,我不要她和我睡,太臭了,她耳朵真臭!

一脸懵逼的防风坐在被窝上,看着二个姐姐,指着连翘,慢慢地说连~翘!

大英大惊,她孙子会说话了!

林光明是早上从镇上赶回家的。
他足足有三个月没回来了。
因为县里领导班子大换血,他们这些基层干部也跟着要动,做了四年的副镇长,他的政绩是斐然的,先不说脱稿演讲让人刮目相看,每年防汛抗旱,他从来就是和农民们在堤坝上同吃同住,甚至带头挑沙担土抗包,当时媒体若象现在如此发达,恐怕,林光明会是第一代网红镇长了。
林光明所在的镇,原来镇长调往县城了。新上任的组织部书记骆中新在会上单独提到了林光明的名字,这对林光明来说,简直就是一剂强心针,做了四年的副职,机会怎么着也该轮到他了。从方方面面的准备上来看,林光明都是最合适的镇长人选。
林光明到家时,翠莲正抱着刚满月不久的林当归在门口晒太阳。
林光明看到小儿子忙不迭地抱过来,一个月不见,长得胖忽忽的的林当归,居然对着林光明笑了。
这个笑让林光明一下子醉了,我的当归呀,你老子我回来了。
你还有笑的咧,我家防风说话了,你现放心了吧!我的防风不是傻子哑巴!翠莲抽空在一旁将洗好的衣服放在篮子里,她一边晾衣服,一边说,这几天都开口叫人了呢。
真的!太好了,防风,叫爸爸!林光明喜出望外。
正坐在门槛上和一只公鸡对视着的防风听到叫他,忙害羞地跑进厨房找姆嬷大英了。
大英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柴禾,对光明说,光明进来,我们家连翘也回来了。
光明抱着当归进了厨房,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小人儿。
穿着件并不合身的蓝色棉袄的连翘正站在灶头,头发被大英全梳到了头顶扎了个冲天辫,露在外面的耳朵因昨晚紫苏的推搡,流的血凝固在耳朵上,显得有些刺眼。
六年不见的女儿,瘦小怯懦,而且还带着伤,天然的父性让林光明心里有些隐隐作痛起来,连翘呀,他柔声叫道。
当年送走连翘的危情现已没有了,太平时期,谁不想自己亲骨肉都在一起呢。光明看着连翘,满含痛惜。
大英放下柴禾拍拍连翘的肩,快叫爸爸,这是你爸!
连翘往后缩了缩,不知为何,小连翘感到很恐惧,她恐惧这个向他走来的男人,尽管他已经矮下身子来,连翘依旧觉得喘不过气来。
光明叹了口气,回来就回来吧,娘,弄点好吃的给连翘吃,她太瘦了。
这还要你说,她是我亲生的孙女,我不知道疼呵!大英说完,就去端碗,准备开早饭了。
放早学的紫苏一回到家,大叫一声爸爸!飞奔进光明的怀里,她那正换牙的嘴,门牙缺着,此刻开心得不行,爸爸,我又考了双百!全校就我一个人是双百!今天的考试可难了,尤其最后一道题,没有人会做呢,这个题型我在我们家的少年报上做过,上次还是你帮我修改的呢,记得吗爸爸?
我的紫苏最棒!林光明牵着紫苏的手,走出厨房,边走边问,紫苏,那你要什么呀?爸爸要奖励你!
紫苏噘着小嘴唇说,爸爸,我不要连翘跟我睡,你把连翘再送走吧,她好臭,好讨厌的!
别这么说,她是你妹妹,我们是一家人!林光明说。
可我不喜欢她!紫苏甩开了爸爸的手,梗着脖子,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紫苏最乖了,不让连翘和你睡,不让连翘臭着你,好不好?
紫苏这才破涕为笑,爸爸我吃早饭去了,一会儿就要上学了,要来不及啦!
听了紫苏要送她走的话,小小连翘紧靠着灶壁,眼泪无声的淌了下来,她不想走,紫苏可以做的事,她也想要做,包括牵着光明的手。可她不敢。
连翘最终被分配去跟爷爷阿中睡,阿中的床上还有小叔常胜。小叔常胜也才十来岁光景,他看看他的父亲阿中,又看看连翘,爷爷阿中皱了皱眉,说,常胜,你跟连翘睡一头吧。

夜里,连翘尿床了,连带小叔常胜的裤子都打湿了。常胜连蹦带跳地爬起来,爷,她尿床了!
冬天的夜晚,冷得打颤,全家都被折腾了起来,换被子,换衣服,翠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给了连翘一巴掌,你多大了,还尿床!这一巴掌又打在了连翘的那只伤耳上,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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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集
光明升官
在当归满月后,村里民办学校校长突然找上门来,要翠莲去学校代课,说是县教委要学校扩招,现在学校老师生源严重不够,合格的教师,目前还真是难找,镇上教育组又重新审查了档案,发现翠莲当年考试是通过的,成绩还不错,现在让翠莲先去学校代代课,如果教学水平不错,这个年底能转正。
翠莲喜出望外,这个错过了六年的机会,终于轮到她了。
听说要去村里当老师,大英先就不乐意了,她说,翠莲,你怕有些发糊病呢,你现在是四个孩子,不是一个二个,你全丢给我,我怎么带?我还有田有地,要出工的,否则这么多人喝西北风啊?
翠莲也发愁,尤其奶娃儿当归,还得喂奶。可机会难得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呢,何况她已经失去一次机会了。
光明说,这样吧,连翘也六岁了,让她跟翠莲去学校,翠莲你要有课,就让连翘带当归,娘你带防风,紫苏跟我去镇上读书,我也带一个,这样不就解决了?
翠莲说好是好,连翘是不是今年开学要送去上一年级了?
光明看了一眼连翘,说,我看连翘总糊里糊涂的,等长大点,明年跟防风一起上学算了,今年先带带当归,给你替把手也好。
光明就这么一下决定了连翘的命运,如同大多数父母,率性地安排儿女,因为他生了他们,就掌握了生杀大权,一切由他主宰。
而这样看似一次平常家庭的分配,也算是一次资源分配,跟去镇上的紫苏,她的生活环境也从一个农户家,变成了一个有阶层的团体生活,她看到的,和享受的,自然也是国家单位的相应配套生活设施,以至她的心胸与眼界也从这个农户走了出去。
翠莲是拖家带口去学校报道的,学校住宿紧张,一间房间住二个老师,翠莲和单身女老师蔡老师分在一个房间。
负责带当归的连翘平时负责带当归,她需要摇摇篮,给当归换尿布, 喂些吃食,有时候还需要抱着当归,在翠莲讲台一角坐着,因为当归一会没见到翠莲就哭得不行。
没有上学的连翘,坐在课堂上惊奇地发现,这齐声读书的声音,一如天籁之音。有时候她听小哥哥小姐姐们读书,听入迷了,一下子将胖胖的当归给掉地上了,引发上课的孩子们哄堂大笑。
翠莲不得不放下在讲的课,来处理受惊大哭的当归。
上学,进课堂,连翘喜欢,也连带着喜欢当归,当归这个胖小子在每个下课铃声后,便成了翠莲班上学生们的集体“小玩具”,当大家都在带当归时,连翘就有机会摸到那个叫课本的书,她从看书里画儿,到看书上的字,再读里面的课文,仅花了半年时间,连翘也会向哥哥姐姐们要一小截铅笔头,用一个翠莲手头上还有剩下几页没写的,不用的田格本,一笔一画的整整齐齐地写篇字,在翠莲教学生们看图写画时,连翘甚至也能拿着旁边小姐姐的笔写一篇,翠莲高兴了,也会用红笔给打个勾,不高兴了,直接用教鞭嗑连翘的头,叫你带孩子去,这是你写得了的吗!
林光明正式晋升为镇长,在当时真可谓是实至名归。
林光明的扬眉吐气,和意气风发,是从内到外的散发着的,他的每一次发言,每一个决定,都锋芒毕露,才华横溢,喜欢他的人说他果敢,有魄力,不喜欢他的人,说他独断专行,不好相处。不管别人说什么,这个小镇,在林光明的领导下,连二年被评为县级标兵。
翠莲通过这一年代课的突出表现,也被申请转正为正式的公办老师了。
这对小夫妻,眼见着平步青云,未来看上去那么美好而值得人憧憬。
来年的九月,连翘跟防风一起背着书包上学,当归也断了奶,需要交给大英带,这下子矛盾激化了。
大英那里自己有常胜要照顾,还要下地干活,忙乱起来,大英时不时与翠莲怄气,她只要一生气了,便将当归送来扔到学校翠莲上课的教室外,自己扬长而去。
翠莲常要面对的是,正在上课时,突然外面当归大哭着找妈妈,她的课也上不成,或是晚上大英突然把当归带过来,一言不发地扔下孩子就走。
三个孩子揪在一起,大孩叫小孩哭的,让老师们备不了课,同房的蔡老师不胜其烦,总去校长处告状,若不是现在学校里,只有翠莲语文数学全能教的这个核心能力在,只怕翠莲早就被赶回家去了。
为了解决常年的婆媳不和,也为了解决翠莲带孩子不便问题,光明决定向村里申请宅基地,这个宅基地就在村学校边,光明说以后翠莲就住家里走读教书,不用再挤在学校里了。
光明拿着他和翠莲这二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工资,自己开始建房。
那是一块在村梨园边上的荒芜沙墩子,四周都是荒沙,还有一个破旧的,几乎被废弃的村医务所,申请这个地方建房,村里干部都劝光明换个地方,说这地方就是块沙地,从没人建房,不仅阴潮,地基也会不稳的。
没有多余钱的光明说万事由他开始起,他的白手起家,就要从最原始的地方开始,人定胜天,毛~ 他老人家都是这么说的。
林光明每到周末便带着他的妻小,用最原始的方式开始建房,人们常常看到在那个荒芜的沙地里,林光明拖着一大板车的沙或者是石头,他的婆娘翠莲撅着屁股在后面使劲地推,他的女儿们一边一个转动着车轱辘,他的大儿子在后面拿着一把铲子,和父母来往在沙场和石头墩子之间。
那时候,人们根本感觉不到这是一个镇长和一个老师在劳作,只是看到一家勤劳的农家人,在奔向小康的生活道路上努力着。
光明自己设计房子,自己当小工,自己刷墙,这段建房经历成为林光明一生最值得称道的风景线。
到了秋天,林镇长的家,红砖到顶,青瓦红墙,油漆光亮,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停下张望,最后林光明所建的房屋样式成了那个地方的建房标杆,这个时候他的大儿子防风和小女儿连翘正上二年级,他的小儿子快三岁了,开始可以四处跑了,而他引以为傲的大女儿林紫苏,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上了镇上最好的初中部,林紫苏的美貌,林紫苏的学识,在十里八乡,尤其在镇委大院,为光明挣够了面子。一如当年的林光明那样惹人羡慕。
正式与大英分家而居的三十几岁的光明,在大英眼里,是荣光的,她觉得光明虽然没有上得了大学,这样正当红的儿子,也足够她给亡夫一个交待了。
这也是林连翘在这个家庭里最好的一段时光,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床,可以不用和爷爷小叔常胜挤在一起睡了。她的爸爸在农忙时,会带着他们三个去田地里干活儿,爸爸讲故事的时候,也挺有意思的,虽然对于她干不好插秧割稻子这些繁琐的农活儿,会打她几个爆栗子,但这个时候的爸爸是温和的,是有笑容的,连翘记忆中父亲所有的好,全是这段时间的,浓眉大眼,笑起来十分好看的父亲,是多么幽默风趣而喜爱他的家呀。
林光明说安居才能乐业,他安顿了翠莲他们,他的后院安稳了,他要开始专心于他的政务,这已经是第三年林光明领导管辖的镇被评为标兵镇了,这个政绩是能扛能打的,光明的野心不止这些,他所有的努力都是有备而来,那个有知遇之恩的马国涛市长现在已经退居二线了,他每年只是象征性去给马市长拜年,现在他更在乎的是当下,再干几年争取能到县里谋职,这一生若能到副县级,就是他的人生最高理想了,这是他对未来的打算。
这天县组织部曾秘书来找林光明,让他去一趟骆书记办公室。也没说什么事,就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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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集
光明遭贬

县委大院。
组织部部委办公室。
书记骆中新在办公室来回踱着大步,皱着眉头,烦燥不安。
他收到的举报信已经有一大摞了。经他手提拔的林光明,居然是个超生大户,生有四个孩子!他还建有红砖房,在当下土砖房为主的时候,这红砖到顶的房子不仅是扎眼,简单是扎心哪!
这是骆中新万万没有想到的,这个林光明带头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无视党纪国法,破坏党组织纪律,而且他骆中新居然还提拔了他!这别人不都笑话他骆中新这个纪委书记有眼无珠吗?这还了得?
林光明上了县委大楼的二楼,来到骆中新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声音低沉。
林光明推开门,看到骆中新背对着门口坐在办公桌后。
林光明哪?
骆书记,是我。您找我?林光明恭敬地含笑走到办公桌前。
坐吧,小林哪,这二年镇上工作好做吗?骆中新转过身来,眯着眼看林光明。
骆书记,还行。
你,有几个孩子呀?骆中新突然发问。
林光明一激灵,他竟不知如何回答,他没有想到,连翘回来都快四年了,还会被问到这个问题,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你要对党诚实,计划生育可是我们国家的基本国策,作为一个有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不可能不知道吧?
我是有四个孩子,可是————
没等林光明说完,骆中新摆了摆手,唉,超生大户呵,他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跟前,依旧背对着林光明,说,你,回去吧,没事了。

林光明是怎么走出县委大院,又是怎么回家的,他都不记得,他只是觉得两眼生涩,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只任宰的羔羊,命运已经不由他左右了。
回到家中,连冲过来要爸爸抱的林当归,都被光明推到一边,光明直接躺到了床上,连鞋都没有脱,翠莲从未见过林光明这个样子,她忙过来抱走了当归,并示意孩子们小声,不要吵。
看到林光明连晚饭都没有吃,翠莲让连翘去二里外老屋叫婆婆大英过来,她能预感到,出大事了。

是夜,县委办公室灯依旧还亮着。组织部书记骆中新从一大堆文件中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 拿着笔,在面前干部名录的文档上慢慢划过,最终停在林光明的名字上,良久画了条红线,将干部名单交给等在桌前的曾秘书,曾秘书拿了正准备走,骆中新叫住了他。
小曾,你昨天说,这个林光明当年是马国涛市长钦点的?
是的,骆书记,据说林光明书法和文章很受马市长赏识。
骆中新将名单又拿过来,思忖良久,在那条红线上,打了一个勾,又在勾上划了一笔,成了半勾。

这个夜晚过了九点,林光明还没有回家。
小餐馆儿里,只有林光明和刘长春两个人没有走,眼前已经空了三瓶黄鹤楼酒,这酒度数高,是很烈的,他们俩从高中时就偷喝酒,酒量都是很好的,但喝到现在,刘长春也有点顶不住了。
光明回吧,明天还要上班的。
上班,上个球!光明摇头笑了笑,不就多生了俩孩子么,就可以将三年标兵的政绩全都抹杀掉,不管你有多累,也不管你用了多少心,全都不算了。
不是还没有定么?你要解释啊,我们娃儿是有手续生的!长春说,不用担心,我总觉得没这么严重。
唉,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不看过程,只重结果。连翘可是有手续的?连翘没有手续,生孩子多了就是罪,多大个罪?光明把头埋进胳膊里,眼泪下来了,在长春面前他不用装,上次抱着长春哭,还是失去玉芬的时候。
长春叹了口气,光明,你想开点,我想最多降职留用,不会有很大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以后还有机会,要不你跑一趟市里,在所有决定没有下来之前,找一下马市长,看这事情还有没有转机?
林光明一楞,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我明天就去。

第二天星期六,光明一早就坐车到市里,已经是中午。林光明一下车就直奔马市长家去了。
林光明提着果篮敲了半天门,开门的是他叫秦姨的马市长夫人。
哎呀,小林,你怎么来了,没和你马叔约么,他去北京了呀!我家老三在北京,总是说他爸从不去北京看他们,这不,你马叔刚退下来,他就把他爸给接走了,我明天要去美国看看外孙子,正在后院收拾,所以开门晚了,好险呢,你要晚来一天,可就敲不开门罗。
秦姨总是这么热情,她将林光明让进了屋里,倒上茶。
呵,秦姨我到市里买点化肥,进市里来,当然要来看看秦姨您哪!
小林呵,你这孩子打小就这么懂事!秦姨乐开了花,中午在这吃饭,呵,我这陕西阿姨做饭可有水平了!
秦姨,不用不用,我得回去呢,镇上琐事太多,新上任的骆中新书记抓得很紧!林光明说。
秦姨一楞,骆中新?听着怎么那么耳熟呢?哪个骆中新,是原黄州市政府的骆中新么,去你们县了?
林光明点点头,骆书记秦姨您也认识?
何止认识呵,秦姨若有所思,这人可不是一般人哪,他曾是你马叔第一届带的研究生,文革开始时,第一个揪你马叔上台批斗的学生,第一个写检举你马叔的大字报的人,都是他,做事不留什么余地的,否则你马叔当年,怎么会贬到你们村挂职呢!不过公道自在人心,好歹你马叔还是回城了,真没想到,这都改革开放了,他居然也能摇身一变,继续为官作宰呢!秦姨摇摇头说。
林光明暗叫一声坏了,他知道他不用等马市长了,也等不到马市长了。
林光明从马家告别出来,赶上最后一趟车。
这一路上,从天明走到了天黑,一路灯火阑珊,林光明觉得象是自己的前途一样,黯淡,明暗难定。
回到家的光明,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他还没有进家门,就听到了翠莲在大呼小叫,你又尿床了,你是不是傻呀,林连翘,你怎么不去死啊?
又是连翘。光明气不打一处来,他的脑袋嗡地一下大了,骆中新那句超生大户又回响在耳边,依旧震聋发聩。
进门后,林光明抬起一脚,就把站在床边的连翘踹到了地上,再补踢了二脚。
爸爸我再也不敢了!连翘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不断求饶。
你给老子站起来,软骨头,还求饶,我最讨厌人没骨气了!光明大吼道。
你不敢,还有什么你不敢的?啊,自从有了你,我们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有你时我丢的饭碗,因为你我家成了超生户,你真是我们家的灾星,刚好一点,刚刚好一点,你又回来了,你个克星,你连你养母都克死了,回来害我!你怎么不死在外头呢?塘里有水,岸上有绳,你怎么不去死?翠莲一边猛烈地拉扯着被子,一边破口大骂。

瑟瑟发抖的连翘倒在地上半天不敢动,她不是第一次尿床,但她的父母这般混合双打是头一次,她的爸爸打完并没有看她,而是铁青着脸,咬着牙回自己房去了。翠莲恨恨地收拾床铺,扔一条绿色花裤给连翘,将被单掀走。
棉絮褥子上,赫然一大片圆圆的尿渍,象只眼睛一样,死死盯着林连翘。
翠莲说家里最后一条被子也被你尿了,你就睡在你的尿上吧,都三年级了,以后你再尿床,我就敢将你这丑事告诉学校,我拿到学校去给你同学看,我看你丑不丑!
看到翠莲出去了,半晌,在另一个床上的防风探出头来,连翘,你那床还没干,来我这里,快!连翘换上裤子,挤进了防风的床上,好温暖!在地上都快冻麻木的连翘,此时感到的温暖让她想哭,防风从不嫌弃她。每次她尿床,他都会让出他半个床铺来给他睡。冬天的时候,甚至会教连翘用盖的被子挡着褥子上的尿渍,而等放学回来,再用烘手的暖炉塞进去烘干,这样妈妈就发现不了连翘尿床,连翘就不会被打了,不过有一次,他俩将烘炉放进去就出去玩了,忘记了,回来时,烘炉还是将床铺给烤个大洞,直冒烟,差点酿成了大祸。
那顿打,不仅连翘被打,连带着长子防风也被打得满头是包。

半年后林光明接到调令,他被调入了隶属于另一个镇的,叫高山铺乡任职副乡长,分管纪律,是个闲职,从官衔级别上,林光明职位也就是相当于降了三级,确如刘长春说的降职留用。
高山铺乡,在这个县城东南角上,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穷乡僻壤之乡,生产生活极其落后,群山连绵,树林都被村民们砍伐光了,四处砂石裸露,满目荒山野岭,连都林光明以前带部下去参观学习过,那村里居然还有三代人共一条裤子穿的,就是轮着穿,谁出门谁就穿,没出门的人,都窝在被子里御寒。
走马上任前一天,光明到原来就职的镇上办公室和大家告别。
林光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进了办公室,和大家打招呼,大家以后可记得去高山铺看我呵!
同事七年,总是有些不舍,妇联主任柳英一下子控制不住情绪,哭了,林镇长,感谢您这七年的栽培,真舍不得您!
这个妇联主任柳英,是林光明去乡下考察时,发现的一个乡卫生员,肯吃苦,有脑子,做事麻利,林光明介绍到了镇上负责妇联工作,工作上和林光明的配合很好。
所有人真的假的都围上来道别,通讯员何文匆匆跑过来,镇长,外面,您看外面!
大家都赶紧出了办公室,到外面,才发现台阶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乌牙牙的人,几乎全镇子的人都在,他们不知怎么得到信,都来送林镇长了。
一看到林光明出来,大家呼围上前,争先恐后大喊,林镇长!不要走呵!
林镇长,我们来送你来了!
林镇长……
林光明集聚了多日的眼泪冲眶而出,他万万没想到这里的乡亲民众会如此待他。
大家回去干活,不要误了生产,象往年一样,防汛抗旱要放在首位,听新来的领导的话!林光明面向大家不断拱手示谢。
一直到下午,刘长春派出几名警察过来维护秩序,人们才渐次散去。

曾秘书向骆中新一五一十的汇报了当时的情形。
书记,这个林光明还是有两下子啊,没想到民众口碑这么好,少见。曾秘书一边给骆中新倒茶水,一边说。
良久,骆中新说,这人确实是万万用不得的,才区区一镇之长,他便能做得如此风声水起,将民众忽悠到团团转,一旦得势,岂有他人活路?
那为何还要将他派去高山铺?不如解甲归田务农去?
这样的人,在体制内终老,比较好。骆中新慢慢地说,无声地笑了。
曾秘书不由得说了声,骆书记,高,实在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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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集
夜送风扇

林光明去高山铺乡报到上班了。
分管计划生育的方大姐五十多了,就坐在光明对面。据说方大姐再过一年就退休了,是个老革命,解放后,五几年各地抓生产,开春时,春耕生产,方大姐就算月事在身,都带头脱脚下水田,所以一个女人能端上公家饭碗,也是拼出来的。
坐在高山铺乡公所办公室,林光明将调令折放进了公文包里,想起刘长春说的能降职留用就不错了,林光明心头一阵心酸,这就算不错了?他的满腹追求与抱负,他以为凭一己之力,能打开的局面,明明一切都在上升期,就这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
他将这个情绪深埋在心里,在新的单位,林光明也努力适应这里的工作状态,后来他发现,进了这样的乡政府,虽无用武之地,也有好处,较原来的镇上一把手的工作,他的时间就没那么紧张,他每天可按时上下班,甚至林光明每个周末都能抽出时间去接女儿紫苏放学了。
读了县一中的林紫苏,在哪个汇集了全县尖子生的学校,依旧那么出类拔萃,获奖无数,这真是林光明最大的安慰。他常说此生有女紫苏别无遗憾。这样想着,一到周末他便喜滋滋地下班去接紫苏,这样的林光明见人一脸笑,别人都说林乡长脾气性格真是好。

这个夏天的酷热,大家在房间里根本呆不住,翠莲不得不在堂屋过道,并排铺上三块竹垫,让全家人以打通铺的方式,都睡在有过堂风的地方,这样比睡在各自的房间里凉快。
时下刚流行的摇头落地电扇,光明翠莲二人也攒了半个月的工资,去街上买了一台。有了电扇,他们一家全聚一块,每晚睡在堂屋过道上倒也自在。
六月的天气,一直热到下半夜,光明突然说,我们现在扇着电扇都一身汗,这会在学校边租房住的紫苏怕是热死了呵!
可不,一点风也没有。翠莲说。
小的们都睡了,要不,我俩把电扇给紫苏送去?
行。
这两个年轻的父母一拍即合,给临近高考的女儿紫苏送电扇,正是午夜十二点。
被尿憋醒的连翘,只看到他们出了门,父亲光明用扁担挑着筐,筐的一头放着电扇,一头放着几块砖头和石头,母亲翠莲打着手电跟在后面。
连翘推了推防风,防风睡得太死,推也推不动。连翘害怕极了,她不敢动,总觉屋外有人进来,天快亮时,迷糊睡去的连翘又尿床了。
仲夏的深夜,茂密的甘蔗林时不时发出一阵急促的,枝干相互碰撞的哗哗声,不知是獾还是别的什么动物在糟蹋甘蔗或是别的什么庄稼,吓得走在后面的翠莲紧跑二步,靠近男人些。
他们穿过甘蔗林,淌过一条小河,再摸黑经过一条亢长的河道,挑着电扇的光明都换了几次肩膀了,真是远路无轻担哪!
这夫妻二人深夜出现在女儿紫苏住的地方,紫苏开门就生气了,你俩干么呢,人家好不容易才睡着,就被你们给吵醒,这下要影响明天上课了!
光明卸下电扇,再装好电扇,不断好脾气地说,哟,是是,影响你休息了,我和你妈马上就走,你开电扇睡呵,这下就不热了!你继续睡你继续睡,我和你妈走了。
这两个人开始往回走。
光明用单肩扁担挎着筐,翠莲打着手电走在一旁,回去的路就不那么急迫了,迎着夜色,夫妻俩甚至手牵手一起走,翠莲才发现结婚快二十年了,她和光明这是第一次牵手走路,不觉脸热了。
我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看紫苏能不能跳出去。林光明说,这农村不能呆,紫苏防风他们都得出去,农家子弟,面朝黄土背朝天,没什么出息,当下也就读书这条路,进了城才有希望,否则这一辈子全完了。
顺其自然吧,四个孩子个个都有出息也要看运气的。翠莲说。
光看运气怎么行?个人努力不要么?你在家里,这三个小鬼你可要上心,多督促点!
我看连翘偏科得很,语文倒还好,数学一塌糊涂呵!
你是老师,还不知怎么办吗?
呵呵呵,老师教不了自己的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头疼了!
连翘要好好管教,本来就放在外面六年,再加上她上学又晚,更要抓紧些了!

林光明对于孩子的学习,一直是自信的,他带走去镇上读书的紫苏,过去几年,年年区三好生,各种奖项几乎就没有旁落过,紫苏是光明的骄傲,这毋庸置疑。
在镇公所住的那几年,其他干部家庭的生活条件优渥远在光明之上,光明尽量去创造条件拉近这样的贫富悬殊,光明家在村里是第一个买十四寸黑白电视的家,因为紫苏说,镇委大院里,和她同年级的余小红家有,光明家也是第一个买录音机的,是紫苏说要学英语,尽管后来他们姐妹几个只是拿它录春晚,和唱流行歌曲,但在那时候的中国家庭设备里,这些可都是奢侈品。
光明每次出差外地,能将紫苏带上,光明都尽量带上,虽然次数不多,但见过真正黄鹤楼,坐过电视里才有的红色漂亮公交车的紫苏,依旧让连翘防风他们羡慕不已。父亲光明从来就说,你们好好学习,向紫苏看齐,谁学习好,我就带谁去城里玩。
连翘永远是坐在大门墩儿上,望着三叉路口,等紫苏回来,紫苏有时候高兴了,会给他们讲这次出差的见闻故事,还会给当归带小玩具。那年,紫苏带回的二只竹公鸡来回啄米的玩具,让她和防风都抢破了头。
紫苏也觉得自己不可一世,她说,她永远不可能留在这破农村,她未来还要出国深造,要做社会名流。她不屑于理睬周边人和事,包括连翘防风,她觉得这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值一提。高贵二字,似乎专门为她紫苏个人创造的,她急切的想走出去,一步也不想在这里停留。
除了周末拿脏衣服回来给翠莲洗,从林光明手上接过生活费,这个家,紫苏实在想不起有什么值得停留的理由了。在镇委大院里,和她一起上学的有区长的女儿,也有副县长的儿子,他们穿的用的都比她紫苏要好,就算光明给她紫苏买了最流行的羽绒服,和时下流行的中跟小皮靴,但跟丁区长的女儿丁全新比,依旧是过时的。她甚至有时候想,如果投胎能选的话,她绝对不会选林光明,太寒酸和小器了。
这一切作为父亲的林光明并不知道,他满怀着希望面对他的儿女,虽然紫苏脾气大,又霸道,对弟妹们寸步不让,但她肯上进,读书用功,就这一点,就足够林光明高看,在林光明心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根深蒂固的。他舍不得紫苏受委屈。对防风,更是倾注了一个男人对子嗣的殷切希望,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他常说,你们一定要读好书,考上大学,走出农村,到大城市里去生活才算光耀门楣,为人一场!
他教防风写毛笔字,教防风读道德经,更多时候,他是挑剔地看他这个老实巴结的儿子,心里暗叹一口气,这闷葫芦儿子将来怕是没什么大出息。
林连翘的梦想却是,能得到父亲林光明的认同。
她自小学三年级之后,年年语文第一,她的作文年年特等奖,连翘第一次区级大赛,一等奖举办方奖的银色钢笔,甚至都被林光明一掰两断,扔到了地上,他说连翘那一塌胡涂的数学,是一场作文比赛弥补不了的,这样跛脚鸭式的成绩,只能是残废,毫无用处,这样的连翘是没有希望的,曾经是学霸的林光明太知道怎么才能考高分,怎么才能上好学,他常对连翘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得不到认同的连翘,就连和防风一起跟父亲写兰亭序毛笔字的资格都没有的,父亲不喜欢看到她和防风一起出现在他的书房里,林家长子,那才是他要教导的。连翘不配。
没人的时候,防风会说,他也不喜欢父亲的各类教导,他讨厌写毛笔字,这墨味太难闻,他不喜欢受人左右,他尤其不喜欢父亲的说教,他偷着把毛笔给连翘,也把父亲的字帖给连翘,那个冬天,是连翘用毛笔偷写了林光明案上的宣纸,而被林光明发现后一脚踹到了雪地里,尽糟蹋纸,你也配!
连翘感受到的所有的屈辱都来自于这位至亲,以至,每到太阳下山,估计着父亲要回来,连翘便开始莫名发抖,她条件反射的开始回顾这一天是不是又做错了事,桑堪染了衣服,摔了当归,撕了防风的本子,没有听妈妈的话,都能引发林光明的雷霆大怒,随便操起什么,也或是直接上手脚,对连翘拳打脚踢。
楼主:是非曲直莫辨  时间:2020-12-15 11:32:54
第十集
大英的预言
连翘偏科,偏得离谱。
这次考试语文连翘考了97分,数学,只考了18分。
林光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有紫苏和防风回回考双百的儿女,怎么会有连翘这种笨孩子?这种落差,真是超乎林光明想象,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基因突变了呀?
这样的成绩,林光明认定是连翘不用功造成的,他打连翘时,不许她哭,也不许她动。
平时话少的防风见林光明冲向连翘时,就知道考18分的连翘这回完蛋了。他飞快跑向村子后面的河地。
他要云找在河地干农活的祖母,远远见到正在摘棉花的大英,防风大喊起来,姆嬷,快去救连翘!我爸这下肯定打死她了,连翘人都不动了!
又打连翘,大英气坏了。她忙扔下箩筐,跟着防风向儿子家方向跑去。
大英不知说过光明多少次,连翘身子有风湿,体质差,所以这么大了还尿床,这是病,让他别打这可怜的孩子。
大英急匆匆赶到,正看到林光明拿着锄头柄猛抽连翘,她冲上去,一把扯下锄头柄,反手二下打在了光明的腿上。
你疯了吗?一天到晚打孩子,显得你家人口多是吗?大英抱起连翘,连翘手上腿上全是乌青的竹柄痕,大英气恨恨地看着光明说,
光明,你不用这么厉害,这么容不下她,你这以后,只怕爱儿不得爱儿力,嫌儿偏得嫌儿恩,(意思是你疼爱的孩子往往你指望不上)你家将来要靠她林连翘!
光明鼻子里笑了一下,娘,你放心,我就是要饭,我也避开她这家,我家还指望她?她要有出息,我眼珠子抠出来扔地上当泡踩!光明完全忘了六爷曾用同样的话说过他。
这段对话意义深远,几乎一语成谶。三十年后,光明在外朝不保夕,死活都不要连翘救济,做到了要饭也不找连翘。三十年后,林家一无所有时,是连翘来光宗耀祖。
这一切在三十年前,父母打孩子,祖母护犊子,就这么象个笑话一样,传出去村里人直摇头,都说光明这么个读过书的人,对外人那么和善有礼,对自己屋里人,真是敢下死手哪,太虎了。也有人说,林光明管教严,教育有方,孩子有出息。
连翘被祖母大英接去阿中老屋住了好一阵儿,那段时间,连翘天天和小叔付常胜一起上下学,大英脾气爆躁,对小叔常胜稍做错一点事,不是打就是骂,可她对连翘极好,可能是隔代亲吧,她几乎从不大声对连翘说话。
她会亲力亲为去给连翘洗伤耳朵,用盐水,用山泉流水清洗,然后用一根鸡毛把香油一遍遍刷在连翘耳朵上,以缓解耳朵结痂时拉扯的疼。这一年后,连翘的耳朵居然真好了,以至后来,常给大英提供香油的田大姨,一见连翘就说,你用了我家多少香油,记得将来让姑爷还我油来哦!
天天早上,大英给连翘梳头,她给连翘头上一边一个,梳二个球儿一样的小辫子,每一根头发丝都被细心地抿平,梳头时,大英总会跟连翘说话,她说苦人天赐,连翘呵,你是个苦人,要自己救自己,没人救你的,以后呵,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记住困难是条狗,你越怕它,它就越要跟你走!你拿棍子,回过身来正视它,对着它头打过去,它便一溜烟儿吓跑了,是不是?这么说时,大英的梳子会慢下来,日子一晃好几十年过去了,是在跟连翘在说,她也是说给自己听吧?

这样生活下的连翘,她的反抗也是无声而激烈的,回到自己家后,她居然策划防风和自己一起逃跑!这个家,对于连翘,除了挨打受骂,没有任何希望,何况林光明说,要等她十七岁了,才不再打她,十七岁那么遥远,她等不了这么久。
她知道林防风这个长子对林光明的重要性,带走防风,林光明大约要气疯了,连翘要报复,报复这个总是打她的父亲。
防风对于这个提议是没有异议的,他觉得他和连翘一样得不到温暖,父亲的暴燥和强硬,以及说一不二的大家长作风,让他不开心,最重要的是,连翘如果走,她一个人肯定不安全,万一走丢了,他好给连翘做个伴。
不过他说先去一趟二姑姑香姑家,过年时他答应香姑要去一趟的,作为林家长子,在亲戚眼里总是会被高看一份,何况是姑侄间,更多一份天然的亲昵。
嫁到另一个镇乡下的二姑香姑连翘也是喜欢的。她只要有时间就和防风去姑姑家,以躲避在家中莫名其妙的责打。
姑家有五个孩子,三个儿子和二个闺女,分别叫大毛细毛三毛,大珍儿细珍的,名字充满了泥土味儿,又亲切好叫。他们和连翘姐妹差不多年纪,个个爱笑,且温良谦和,也是得益于香姑教育,香姑说话慢慢的,眉目间都是温柔,遇事不急不躁,以理服人,她欢迎连翘他们姐妹兄弟,她喜欢娘家人带去的热闹。
突然从家里消失了的二个孩子,让林家一下子炸开了锅,家中留的字条是连翘写的,爸爸你不喜欢我,我和防风要去闯一闯,你们不要找我们。闯一闯还是用拼音写的。
光明气得发抖,他也突然意识到,是不是自己哪里错了?他的小时候,母亲大英不也是棍棒相加吗?他也没想过要离家出走呀!
当然,这次出走没成功,因为香姑的温情教育与劝说,打消了他们出走的念头。香姑三天后送回连翘和防风,她很认真跟光明说,哥,你不能再打他们了,有话好好说,人常说,人要脸树要皮,孩子虽小,哥教育也要得法。
这次,破天荒的,光明没有因为儿女出走,而打连翘。这以后,也没再打连翘,连带着其它的孩子也不打,包括后来长大偷人东西的林当归,他也不曾管理责打,以至酿成大祸。
林光明很快适应了高山铺乡里这个闲职工作,他每天过着朝九晚五两点一线的生活。
这生活太闲了,农民林光明他是闲不住的,他将他所有的管理能力和聪明才智用在了家庭建设上,林光明将村里闲置不用的,就在他家隔壁的卫生所以极低的价格也买下来,拆了,起了屋基又盖了一栋房子,每天象个造窝的老鼠一样,见天儿往家里运一些材料,反正也不急着住,就这么他在原有的房子旁边,慢慢建起来一栋一层半的楼来,这又气派又新潮的大楼建起后,前后竹林掩映,桃花半开,让这小院既古朴又现代,人们见了都交口称赞,到底是读过书的林光明,眼光就是好,格局也漂亮。
林光明觉得二个儿子将来在他的基础上,应该发展起来是很快的,他花了二年时间,打造属于他的王国,这个王国倾注了他的雄心与希望,他将这个原来是荒凉的沙墩子的蛮荒之地,砌了围墙,后院挖了池塘与一口井,甚至不断以种菜地的方式蚕食了周围的土地,一直到十多年后,梨园私有化开始被农人们分来建房时,林光明已经拥有一条街,和一大片后花园的家宅了。
在这一大片农家院子里,林光明的家尤为宏大而显眼,林光明无数次站在他的院落里,想象过未来儿孙满堂的生活,他上对得起他那早逝的父亲,下对得起满堂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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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集
婚姻遭笞挞

翠莲对她的这份教师工作是上心的,她通过不断考试和学习,以优异的教学成绩将自己变成了正式的公家老师,她和光明双双拥有了城市户口,而退还了农村耕地,正式吃起了商品粮。
这种福利,在当时的农村也是罕见的。
没有田地可牵绊的翠莲更象是一个城里人了。她将她标志性的长辫子绞了,烫成了大波浪,她也学会了城里的老师那样,戴上了梅花手表,穿起了玻璃纱的衬衣,她那么得体,连走路都象是在跳舞似的,人们都说余老师真是越来越洋气了,这样的话,余翠莲觉得很中听。
在学校,翠莲连续几年被评为一级教师,她在接下来的几年,只带小学三年级以下的课程,这对于她来说,在业务上,真是太轻松了。她的业余悠闲时光,不象光明,可以写整张纸的毛笔字,或是写一写日记来打发,要不就和高中同学一起喝顿大酒,光明觉得他这样的生活显得相得宜彰,动静结合。
孩子们都分头离家求学去后,只有周末才回来,而光明在高山铺乡公所里,有时候连周末都不会回来,经历过等待的失望多了,翠莲感觉无趣得很,她喜欢热闹,她无法一个人呆着,一个人的时候让她不适。让她总会想起童年时候,一个人的日子,太苦了,她再也不愿意面对。
翠莲在学校没有她的课的时候,她会和学校的老师,或是学校周边的农村媳妇集一起,打一种叫争上游的纸牌游戏。
争上游这种纸牌玩法在当地,是一个很平常,也很热门的纸牌游戏。农人在农活儿不那么忙,或是连续下雨的天气不适合耕作时,爱聚在一起,斗斗牌玩,往往输赢几块钱,图一乐子,打发一下农闲时光。
开始上小学的当归,放学回家,家里,并无人在,他常要去牌桌上找翠莲要饭吃,玩性正浓的翠莲哪有时间回家做饭,她忙得很呢。
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急匆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角钱二角钱地打发当归,让当归不要影响她打牌。当归拿了钱,不是去游戏厅玩游戏,就是去买干脆面之类的垃圾食品对付一下。
不常回家的光明,都有几次发现翠莲打牌,可想而知,翠莲打牌的频率有多高了,林光明开始频频跟翠莲动手。
男人打女人一旦开了头,就一发不可收拾,这一对夫妻在儿女初长成后,常常拳脚相向,摔盆打碗,甚至有一次将锅也打破了。
日子不要过了。翠莲喊道。她飞跑回了娘家。
她那自她小时便远嫁的母亲杨蕊,住的地方离光明家并不远。杨蕊在这段时间常出现在了林光明家,企图调解光明和翠莲这样的家庭矛盾,娘家人的到来,也没有缓解这对夫妻的矛盾,翠莲觉得全村的人都在玩,为什么她不能玩?而光明觉得业余时间玩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去打牌?他觉得打牌赌博都是下九流的东西,他们家人不应该沾染。一个认定只是消遣,一个认定为这不上进的斗牌,已经算是赌博行为了,绝对不能碰的,这二个人最后几乎到了水火不融的地步。
他们俩一个偷着打牌,一个四处找人,见了面就撕打。人们说现在光明不打孩子,改打老婆了,而翠莲每次被抓到,都哭喊,为什么别人能做的,我不能?打得狠了,打不过光明的翠莲她愤怒地对林光明说,我明着打不赢你,我暗着也要跟你斗!
被激怒的光明,失去了理智,加重了拳打脚踢,场面惨不忍睹,当归咧嘴大哭也阻止不了两个人的战争,刚上小学的当归只得去找他的姐姐连翘,连翘也不敢回家,她就拉着小弟当归去找老屋那边的大英要吃的,远离这纷争之地。
而林防风哪儿也不去,他在自己的房间端坐着,大声背诵“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
他大段大段诵读《道德经》,这个自小被林光明强迫背诵的老子的书,此刻让他诵读得满脸是泪,他父母的战争,皆由富贵引发,却不知收敛,而导致的祸根深埋,这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他不知道,他那么无能为力,以至手捶着床板嚎啕大哭。
林光明这个时候会停下纷争,恢复理智,他感到痛苦,他儿子懂的道理,都是他教的,这《道德经》不知读过多少遍,可面对生活,道德经也救不了自己,这一切让他感到羞愧,他骑上他的二八自行车,去了高山铺。
光明后来减少回家的次数,称为眼不见心不烦。而翠莲除了周末紫苏回家,她不出去找人玩,会在家操持家务,其它时间只要有人邀她,她照样去玩。
现在光明为了减少冲突,更少回家了,这让翠莲觉得气闷外,她更觉得她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了,在光明不在的时间里她理直气壮去打牌。她说,她打小就没有人管她,她不喜欢被人管着,这下自由了,她出入牌场时间更多了,有一次,居然整整一堂课都没有上,受到了学校严重警告,这才让她稍有所收敛。
当归越来越胆大了,他在这个时候开始逃学,他交的朋友不是在游戏厅里夜不归宿的学生,就是缺爹少娘的,不受人待见的问题少年,多数时候,他把自己也归为问题少年这一类。而翠莲却浑然不觉,依旧有空玩她的牌,林当归向翠莲要钱,如果翠莲不给,他便站在操场大声叫余翠莲的名字,你这个赌鬼!而翠莲就叉着腰站在教室门口,呵呵一笑,真不懂事呵,过来,我给你钱!她几乎从不问,这个拿了钱翩然离去的儿子,去干什么去了,反正只要不影响她打牌就行。

高山铺乡政府这些天人员调动,进进出出都在办各类手续,光明这几天忙得很。
这天上班,让林光明很是意外,来接替退休方大姐妇联主任位置的,居然是原来他主政的那个镇上的妇女主任柳英。
柳英说,她是主动申请调入高山铺乡的。
三十出头的柳英,依然留着一双齐腰大辫子,这个年纪的女子,腰身依旧纤细,额头光润如玉,秀眉入鬓,一双细长的眼睛,晶亮而美丽,那双辫子一点也不拖拉累赘,反倒摇曳生姿得很。
光明还记得初见柳英时,柳英好象十六七的样子,一个人提着两包医疗用品,去各村看望村里的老人,挺能吃苦。他们在一起共事七年。柳英工作能力很强,人又聪明,在当时的工作中,光明还是很欣赏柳英的。
哎呀柳英,你怎么会申请到这里来啊?你应该去县城里工作,那里晋升机会很多,也前途大好啊!林光明直摇头。
柳英笑了,林镇长,当年你走时我就跟着打报告了,但他们说这里已经没有位置了,要等。方主任退休后,我可是第一人选!何况您林镇长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我喜欢在你手下工作!
她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我觉得这一切对你不公平,林镇长。
林光明摆了摆手说,过去的事不要提了。柳英呀,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啊,这里可不比镇上,你本应在镇上发展,更能发挥你的特长,你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柳英你这个选择不明智,太不明智了呵。
柳英直摇头,林镇长真抬举我,我就是一个小办事员而已。
柳英替代方大姐,坐在了林光明的对面,林光明的心情是愉快的,人们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何况这是一个还挺崇拜自己,又长得好看的女人。
在这荒山野岭的乡公所里,尤其不想回家的周末,柳英让林光明的生活平添了一份兴致,他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也可暂时搁一旁了。
柳英说,她的独子文杰马上要上高中了,住校,每周末才回来,孩子爸会照顾他,都不用她操心,她现在将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
柳英的丈夫没有上过学,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他们的结合,在当年的农村非常普遍,女儿到十八岁,就有人上门提亲,两家大人见了,没什么大的出入,就这么稀里胡涂的嫁娶。
柳英说,她的婚姻就象是一滩烂泥,她陷在里面,越陷越深,几乎窒息。
林光明看着眼前比自己小几岁的柳英,他感觉婚姻有时候给人的,就是一个大大的枷锁,一旦套上了,就无法挣脱,他是,柳英也是。林光明心里就有惺惺相惜的味道了。苦闷时,和柳英聊起家里的事,也算是倾诉一下,吐一口气,这样林光明不由得对每个周末坐在乡公所葡萄架下喝茶有了点小盼望。
林光明偶尔回去,翠莲总也不在家,他现在也不四处去找翠莲。
家里冷锅冷灶的,连一滴开水都倒不出来,有时候,他便带着放学的当归去老屋大英那里吃饭。
大英愤愤难平,这是变了鬼呀,啊,这翠莲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看她以前不也是勤劳肯干的,啊,这几年迷上打牌,真是无可救药了啊!
林光明叹了口气,等孩子长大,等孩子大了再说,娘,我们过不下去就离了算了。
瞎说,大儿大女的,莫乱说,大英听儿子这么说,忙又往回说好话,这个傻娘们责任心还是有的,我明天再去劝劝。大英可不想光明家散了。
第二天大英打扮收拾了一翻,准备了一些米面,称了二斤肉,和十个鸡蛋,她要去看翠莲的娘杨蕊。这日子过成现在这个样子,翠莲那个远嫁的娘杨蕊未必知道,如果知道了,肯定是要劝翠莲的呀。
走过几道坡,大英远远就望见了,不远处山坳里亲家的大门。
杨蕊几乎是小跑着过来接了亲家的小篮子,连声道,亲家母,您看又要您老破费,怎么好意思呢?
杨蕊姐,我就这么来看您,为的事真是不太体面,但确实没有办法,光明和翠莲,您得管管呢?
杨蕊愣愣地看着大英,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呀,亲家,我翠莲又给您添堵了吧!
怎么说呢?大英的眼泪也下来了,你我都是过来人,如果是说闹点情绪就算了,但这么一直闹下去,谁吃得消呢?杨蕊姐您是见过世面的了,您肯定有办法劝劝,我是不能看着我儿家散了呀!

翠莲娘杨蕊是在四个月大的时候,被翠莲的爷爷抱到了余家做童养媳的。
童养媳,是一咱换亲行为。这在中国解放前,是很普通的一种民俗。也就是在儿女幼小时,互换媳妇养,省了长大的后的各种礼节开销。其实也归于生养的人人太多了,他们只懂生,养嘛,就困难得很。
当年大英的娘也曾有过这个念头,要将大英送人当童养媳的。但大英是大英娘生的第一个闺女,小时候,她是舍不得的。当时举国上下都在拄着打狗棍出去讨饭吃,大英娘便总带着大英出去要饭。
一些主家一听说这个妇人居然带着闺女出来要饭而不是媳妇,常常会愤愤地,甚至都不肯给吃食,都说人家都带自家媳妇出来讨饭,为了自家的后,你这带着女儿也就是别人家的媳妇出来算是什么事?!等到大英已经九岁了,她坚决不要做别人的童养媳,自从跟着娘出门要过一回饭后,大英再也不跟着娘出云了,她自己跟着哥哥们后面去另一个村里要饭,也不跟大人们在一起,她说她饿死也不当童养媳,她就要养活自己,不让人看不起。

但四个月大的翠莲娘杨蕊,还是婴儿的她只能由她的娘送给了余家,因为她在娘家居在老二,下面娘又添了一个妹妹后,肚子又大了。
现在人们都很困惑,为什么在中国,有越穷越生的中国现象,其实这在很早就有了。
这个从另一个侧面来说明,饱足思淫欲也不全对,这些中国农民他们拖着根打狗棍,也不影响他们恩爱那么一二回,然后再熬过十月孕期,再接着浪漫而欢快一回,再不间断地生出娃来,乐此不疲,每个女人都充分地利用了身体的优势,生到不能生为止,很奇怪的是,那个时代的女人,很少有妇科上的毛病,他们一生干净利落得很,除了在经期护理条件不够好,有时候会有烧裆的毛病落下,几乎不会得什么稀奇古怪的妇科病。

将四个月大的杨蕊抱出门后,杨蕊娘后面一口气又生了八个,除了第五个和第七个夭折了以外,其它的都活到了解放后,并见识过文革,甚至大都活到了改革开放。
生命如此喜人,就算做了童养媳的杨蕊,也很是受到婆家人待见的,以至长到十五岁就在婆家当了家,管起了帐,将这个不富有的家管得井然有序。
活泼聪明的杨蕊,在十里八乡这一带村落里,赢得的好名声,不单单是她算得好帐,有一手好绣活儿,长得水灵秀气,也在于她能说会唱,当地的采茶戏,她听那社戏娘子唱二遍就会了。为了听戏,她常也会丢下手头上的农活儿,跟着戏班子走村串乡的,惹得戏班班头啧啧称奇,这真是一个绝顶好角儿呀!
于是戏班子在考过杨蕊几段唱腔,再加以指点教化后,将行头给她戴上,这翻依依呀呀地唱起来,那行头,扮相,如嫦娥再生,白蛇转世,真是戏惊四座。
杨蕊直到十七岁才和打小在一起长大的丈夫真式成了亲,圆了房。按传统观念,既然已经结了婚,要一心归门里,再抛头露面,就容易起是非了。
但杨蕊依旧跟着戏班子登台唱戏,每每都是公爹去后台喊她回家,她总是说唱完这一出就回。
终于在翠莲出生后的第一年,翠莲父亲便对杨蕊大打出手了,尤其他见不得跟杨蕊对戏的杜怀山,生得又是那样好的一副扮相,人人都说这舞台上的才子佳人,才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那天的《白蛇传》,许仙与白娘子的生离死别,喝得缠绵悱恻,眉目传情,盈盈垂泪,如泣如诉,戏台下看戏的乡亲跟着嘤嘤哭声不绝,来找翠莲回家喂奶的翠莲父亲彻底就受不了,他直接拿了根棍子就上了台,一顿大棍轮了出去。
那一天杜怀山被打破了头,杨蕊是被班头用一根矛护着到后台才逃走的,否则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戏班子来找杨蕊几次,企图让杨蕊再登台,杨蕊公爹和翠莲父亲二人,一人拿着一把五木叉,将班头撵出二里地去,班头儿后来还偷偷来过几次,发现想要说服杨蕊公爹和丈夫再让杨蕊登台实在太难了,咬咬牙也就放弃找杨蕊的念头了。
杨蕊想过跟着戏班子一走了之,可看着要吃奶的翠莲也可怜,她是真舍不得她闺女翠莲呀!
最后,杨蕊也就死了这条唱戏的心了,以至当老年的她在连翘姐妹面前依依呀呀唱起那些古戏,什么郎是当阳,姐是艾,五月端午来会面,这一大段唱腔唱下来,都不带歇,而满眼带泪,可见在青年时候的杨蕊是如何用心热爱过这样的行当,这采茶戏在这个妇人心里,是如何植着根的呀!

不唱戏了的杨蕊白天跟着村里的媳妇儿们忙点针线,带着一岁多的翠莲,她在戏班子里学会的抽烟喝酒打牌,也显得她为人大方,而且有趣得紧,晚上无事她有时候趁翠莲父亲还没有回家,就和村里的男人斗牌九,也学会了麻将纸牌,很快就没有人能赢得了她了,那些后生们有事无事都爱往杨蕊家跑,包括翠莲父亲的妹妹新嫁的丈夫,也就是余家小姑爷章根,他来往于自己媳妇的娘家,也更勤了。
这个身量不足一米六的小个子的小姑爷,长得貌不惊人,甚至有些丑,但知书识礼,还能写一手好字,说话轻声细气的,一来杨蕊家,眼里有活儿,嘴甜人又会来事,也颇得杨蕊公爹的欢心。尤其他的纸麻将牌打得,也只有杨蕊能和他打对家,让场场牌局,打得风声水起,众人齐叫好,若遇落雨天,小姑爷没有来,杨蕊连纳鞋底也很难定心,几次纳鞋的锥子戳到了手。

翠莲三岁时,国家正式开始进行了土改。
土地改革,政府对土地使用和管理制度等方面进行的大调整,包括方方面面的内容。比如土地税收、产权改革、土地使用制度的改革等等。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以农业生产为主的国家,因此关于土地使用制度的改革可以说一直都需要进行。
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猛烈冲击着几千年来的封建土地制度。特别是在几亿人口的老区和半老区,基本消灭了封建土地制度,打碎了几千年来套在农民身上的封建枷锁,改变了农村旧有的生产关系。这一翻天覆地的变化,使亿万农民在政治上、经济上获得了解放,并由此迸发出难以估量的革命热情。这也是新中国头一次正式提出的社会安排和生活政策,包括婚姻自由,打破包办婚姻,提倡自由恋爱。
杨蕊在这一年突然活了,她的聪明,她的活泼,她的带动力,她主动将婆家祖上不多的土地全上交了,并带头去做地主家的工作,将土地以出让的方式交出来,这些让当时的管理干部颇为欣赏,而大力扶持杨蕊的行动,剪了长发的杨蕊,迈着她的解放脚,(那时候几乎所有的女性在三四岁时被家人缠小脚,人们都说女人修成三寸金莲好嫁人的。而杨蕊没有,心疼她的公爹想着反正已经嫁到我们家了,我们不嫌弃她的大脚就是了,所以也没让当婆婆的给杨蕊缠脚。),四处开动员大会,宣传打土豪,分田地。有时候就忙到了深更半夜才回家来。
这次翠莲父亲是下死手打杨蕊的。
他太痛恨这个不安分的媳妇儿了,他根本受不了村头村尾的老少爷们儿向他打听杨蕊,这杨蕊脸怎么那么白,夜里是不是叫得很欢实呢?什么时候能让他也把挨一下,那就是修得十辈子福气来了。
翠莲父亲觉得他上辈子一定是造了什么孽,才会摊上杨蕊这么个娘们儿。
这一对象兄妹一样长大的夫妻,自此水火不容。杨蕊操起剪刀剪下一大撮头发来,对着自己的公爹说,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自此剪了头当姑子住庙,我也不跟他过了!

杨蕊是这十里八乡第一个提出离婚的女人。
这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无论翠莲爷爷,杨蕊公爹怎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都改变不了杨蕊的想法,最后公社书记亲自上门来办的离婚手续,并着实宣传了一把婚姻自由,让村民们奔走相告,过得不好的,大家可以提离婚,新社会,新风气,离婚不丢人。

离了婚的杨蕊所获得的自由并不轻松,她的新生活也是一片茫然,杜怀山来找过她二次,要去外县唱戏的,可杨蕊舍不得翠莲,她的公爹不允许她带走翠莲,公爹说,我儿是对不住你,国家都支持你离婚,我也没得法。翠莲是我余家的血脉,你带哪儿去都不合适。

要巧不巧地是,翠莲的姑姑,也就是杨蕊公爹的小女儿,突然得了暴病死了,一下子成了鳏夫的小姑爷章根哭哭啼啼地来余家报信,那个哭的惨状,见到的人没有不落泪的,连翠莲的公爹都哭得都收不住嘴,儿呀,我这是对不住你呀!我女儿没福气,没跟你配到头啊,我的孩子!
这个乖巧的小姑爷依旧三天两头往这没了媳妇儿的老丈人家跑,不是称了几斤猪大肠带来呢,就是带一袋子新谷来,人见了都眼热,你说这老余家那里修来的福气呀,女儿都死一年多了,这小姑爷还这么孝顺,这么好的小姑爷,哪里去找!
小姑爷要和杨蕊成亲了。小姑爷章根是怎么做杨蕊公爹工作的,世人不得而知。
小姑爷章根和杨蕊成亲的理由,是杨蕊公爹提的,他说就是翠莲只要嫁给小姑爷,杨蕊能两边行走,他就当再嫁一次女儿,翠莲也给杨蕊见面,并两头住。如果杨蕊要嫁别人,那以后就断了他们余家的路。
杨蕊心里想的是许怀山也罢,还是真的要和章根去生活,这始终也是一个悬案。
杨蕊说,只要有人好好待她,不打她就行,她不挑。

不挑的杨蕊坐上小轿时,三岁的翠莲站在大门外,只是冷漠地看着她的娘,杨蕊那一眼泪,那花了的红妆,翠莲也不知道她的娘怎么会哭,她的爹今天并不在,而是到二里地外,小娘舅家去织布了,她爹的织布手艺也是祖上传下来的,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今天小姑爷给了翠莲几个颗糖,翠莲没有吃,她想留给她爹吃。
娘今天出嫁,在小小年纪的翠莲那里,意味着什么,她并不太懂,她只知道她娘杨蕊要走了,她虽然舍不得,但也没有办法,不过她还有爹,现在她晚上都是跟她爹睡。
坐在花轿里的杨蕊哭得肝肠寸断。

只是杨蕊嫁过去第五个年头,翠莲父亲就被蛇咬了脚很快就死了。被蛇咬的那天,翠莲父亲他只是简单地包了包,又去干活了,蛇毒的发作,也就二三天的事,而翠莲后娘也才过门四年,生的弟弟和妹妹,都在翠莲父亲死后三个月全带着嫁到了另一个家,次年,翠莲的爷爷奶奶也分头过了世,翠莲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了。

已经十岁的孤儿翠莲死活不肯跟杨蕊去那个新家,她不喜欢小姑爷常常要去搂杨蕊的样子,她渐次习惯了没有人的祖屋,有灵位有棺材的夜晚,何况大队上说,如果杨蕊领走了翠莲,他们也将不发五保户费了,并不再供翠莲读书了。

由国家养孤儿这些硬性条件,在那个举国上下穷光荣的年代,是极其诱人的。
杨蕊将翠莲留在了只有叔伯弟兄照料的家里,由生产队供养着翠莲。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种生活对幼年翠莲的影响,也不知道没有人管教和照料的人生,将是如何刚强而任性,她在遭遇到强压或是不公平时,那样激烈的反抗,和在遇到挫折时,那样的灰心与绝望,这样情绪会影响到一个人的一生。
杨蕊放下了翠莲,她和章根的造人速度一点也不比她自己的母亲当年慢,她一口气和小姑爷生了六个,一直生到了翠莲结婚那一年才算结束,凑足了六女一男。
她的日子在捉襟见肘。她顾不上大女儿翠莲的同时,她拼死拼活地去干工,也填不饱这些小吃货们,何况她和小姑爷的嫁娶本身就带着些儿许香艳色彩的。街坊四邻间也流传着小姑爷撬墙角的流言,平时也并不那么待见他们,杨蕊的生活一直苦到了改革开放后。
今天听到大英的哭诉,说翠莲与光明的大打出手那一刻起,杨蕊的心才是真正意义上碎了。

她仿佛见到了她的婚姻重演,她是那么盼望圆满,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劝和,或许更多的时候,她会想起那个当了她一辈子哥哥的丈夫翠莲父亲,那么暴躁而易怒,这份暴燥里怎么没有她杨蕊的错呢?如果她不是为了追求解放自由,他们守他们的一亩三分地,他们生他们的儿女,或者翠莲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吧?而她也没有想到这种对自我个性的的选择会延续到几代人,就象后来的紫苏和连翘,他们在婚姻中的进取与逃避,无不烙着上一辈的印迹,无一幸免。

这个时候的杨蕊看到受到婚姻笞挞的翠莲,她的痛苦是真实的。她天天都往翠莲家跑,有时候就住在翠莲家,她以她的见识和聪慧,与光明周旋,她与光明喝酒,她跟光明分享古人和当下,婚姻和为贵的实例,让光明也不得不佩服这个老人的睿智来,他的心思在动,好多个决定他也不得不惦量着办。
这些决定在左右着光明,光明人在乡公所值班,心神也是不宁的,细心的柳英多少是觉察到了些什么的,有时回去,就从家里带些咸鱼腊肉,或是一把水灵灵的菜苔,茄子,苋菜什么的,在光明不回家的周末,两人围着围裙在乡公所食堂开小灶,这个时候光明也觉得生活要一直就这样,多好。
光明就这么游走在他的生活两面,在丈母娘杨蕊到来时,他温良有礼,在周末的柳英面前,他多情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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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集
连翘缀学
连翘和防风的中考来临,光明也连续一个星期每天都回家了,翠莲也天天早早在家做好饭,空气里都漂着紧张的气味。
防风说考到哪他都无所谓。
最好考不上,气死老头儿林光明。林防风调侃道。
连翘说,反正我要考上一中。
防风笑着说,考一中你应该行,你考数学时抄我的,如果正好我们坐一起。你定能考上。平时上学他们总坐前后桌。
切,别瞧不起人好不?连翘翻了翻白眼。
可巧的是,考场上,林防风和林连翘真就真分在前后排。一进考场,第一场语文,是连翘的强项,一定要考好,如果考不上一中,那可如何是好?连翘陡然觉得压力倍增,浑身冒汗,胳膊上的汗将卷子都透过了,她感觉到了自己空前紧张,坐前排的林防风一动没动写卷宗,第一个交了考卷出了考场。
后面几场考试林连翘情绪稍稳定些,但那种焦虑感一直没有消除,她拼命喝水,林防风说,有我哪,不要怕。
我才不怕呢。林连翘故作镇定。

早早做完卷子的防风从前排椅子后背,给连翘弹来的三个纸团,连翘都没有接。一是她觉得这次的大考数学超简单,二是她也不敢,她害怕被监考老师发现。
这次中考,阴差阳错的是,连翘的语文考出了她有史以来的最低分,数学考出了她读书以来最好成绩,而不想考好的林防风以全区第一的名次考上了县一中,林连翘只被县普通高中三中录取。
林光明一脸嘲笑地说,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我说过跛脚鸭是走不远的,你林连翘符合自然规律。不过女孩子读那么多书也没有什么用,你又不是紫苏。
光明对子女从来都是双标,紫苏和连翘都是女儿吧,光明就是深以为他的紫苏是特别而独一无二的。
这天光明从外面回来得早,一进门就招呼大家,今天家里开个会,都过来。
光明常以开会的名义召集家人,防风私下跟连翘说,你看我爸,在外当官不如意,在家过官瘾哪!
紫苏从房里出来,防风坐在门墩上,连翘和翠莲坐在竹床上,当归一下子跳进翠莲怀里,被光明拍了一巴掌,你多大了,要当男子汉,别动不动抱你妈,站好了,别那么粘乎!
见大家都围坐好了,光明说,今天是连翘的事,连翘呵,我说三中你就不要去念了,要知道,那个三中几年也出不来一个大学生,你出来工作吧,补帖一下家里,林光明说完,从他的公文包里拿出个文件袋,拍了拍,说,这个是县商业局对外招工的考试题纲和复习资料,你知道我找了多少关系才找到吗?不知道消费了我多少好烟好酒!你看看这个资料,复习复习,这个考试很公平,择优入岗。你不要小看这次考试,只有拥有商品粮户口人才能参加,这是铁饭碗,考上就一辈子旱涝保收的,你可要认真准备。
现在家庭情况是这样的,你姐要上大学,防风要上高中,大家都读书我哪有这么多钱供呢?再说了,县一中,紫苏和防风也是凭本事自己考上的,他们要是考不上,我也是不供的。你这三中考是考上了,但明明知道那个学校考不上大学,还要去读,那不是把钱往水里扔?
林光明将那文件袋交到连翘手上,说,我今天特意送这个材料回来的,晚上我约了你刘叔有事,我先走了,防风帮连翘好好复习一下!说完就走了。
坐一旁的紫苏轻蔑地看了看连翘,笑着说,连翘,你还是给自己挣点嫁妆钱是正经,呵呵。
这一年紫苏高中毕业,拿到了交通大学通知书,紫苏考上的居然不是北大清华,颇让林光明有些失望,但能进985大学,这在当地还是值得称道的。
林光明郑重其事地办了几桌酒席,宴请乡邻,紫苏觉得林光明太好面子,显得好笑,考上大学,是她紫苏努力的结果,跟谁也没关系。
紫苏去上学时,林光明是带着自己的弟弟付常胜一起去送的。
到了学校,看到学校门口停满了各种小车,和那些穿着光鲜的父母,紫苏回头看看,觉得自己父亲和叔叔太土了,很给她丢脸。第一个学期写信回来就说,你们以后可不要来我学校了,学校同学要知道我是农村来的,都会笑话我。
林光明后来真就不去学校看紫苏了,只要他和翠莲工资到帐了,第一时间一分不剩地就立即给紫苏汇过去,生怕她缺钱而受人歧视。
每个月,光明夫妻俩的全部收入被寄给在大学里的紫苏,家里的日子也便紧巴了起来。翠莲开始不再约牌友,那个周末她找了个拿柜子钥匙的借口,骑车去高山铺乡找光明。
走进乡公所,因是周末的原故,乡公所并无什么人,阳光穿过葡萄架,照在几丛修竹上,影影绰绰的,让整个乡公所的院落显得错落有致,平添一份雅致来。
穿过前院子,翠莲就看到了葡萄架下,光明正在和一个扎着辫子的女子坐在一起喝茶,两个人正有说有笑地讨论今天晚上吃什么。
你这日子过得舒服呵!翠莲走过去,说。
林光明一愣,站了起来,
你怎么突然来了?
是呀!我怎么突然来了,没想到吧?我说怎么周末总不回家呢?你这小茶喝着,小女子陪着,那是不愿意回家,要是我,我也不想回。翠莲冷冷地说。
你莫瞎说,这是乡妇联主任柳英,柳主任,这是我爱人翠莲。光明将两人互相介绍了起来。
柳英早起身打起了招呼,翠莲姐,林乡长常提你,说你很能干,家里全靠你,不容易呢。
哼!还常提我哪!把柜子钥匙给我,你们继续谈我!
拿起林光明递过来的钥匙,翠莲悻悻地走了,林光明顿时也觉得这茶喝得也没心情了。
这次乡公所所见,让翠莲内心多少是有所触动的,她也不想因为打牌,把家给打散了,真要把家这这个事打散了,不值得。
她开始在生活上精打细算,能不用钱买的,她尽量用一些农作物变现,以补贴现金的不足。有时候看连翘没什么事,就带着连翘,去用耙子耙落叶与枯草,连带四周的杂草灌木,这些堆在一起,都被翠莲巧妙地拧成一个个三十公分长短的草麻花,放在太阳下晒,下午再捆上带回家,是灶膛引火最好的燃料。
后院她整理的菜地,都用的是农家肥,翠莲又懂伺弄,那一畦畦青菜茄子辣椒,长势实在是喜人。
一些住在镇上,或是不愿意吃学校食堂菜私下改善伙食的老师都会来找余老师买菜,新鲜不说,也比菜市场要便宜一半呢。翠莲还养起二头猪,一是贴补家用,另一个也是向光明示好,我是打牌,但家里我一直在操持,我们都在为这个家在努力。光明也是看在眼里,俗话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当困难来临时,这夫妻俩自觉地就形成了一体,一个不打牌,一个常回家,打架的机会都没有了,夫妻关系也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翠莲娘家母亲杨蕊,开始上门次数也多了,连带着翠莲几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们也走动起来,家里明显就热闹了,光明也爱回家了。
常回家的光明有时也给当归辅导辅导功课。当归再过二年,也要上初中了,父母的停战,对他也是有影响的,也就半年时间,当归的学习成绩也上来了,林光明暗自也笑了,好小子,看来也是个读书的料,聪明。

自那次翠莲来过乡公所,好多个周末没有见到林光明的柳英,也不知道林光明在干什么,只见光明一下班就急匆匆地走了,柳英总觉光明象是躲着她似的。
柳英的失落,都是写在脸上的。大家打趣她,哟,柳主任,今儿个林乡长不在,干活儿都不得劲了啊?
你们不也一样啊?柳英强笑着。
她能明显感觉到林光明对她也是有好感的,只是迟早捅破窗户纸的事,她憋在心里,总觉得堵得慌。
那天林光明锁了办公室门正准备走,柳英叫住了他。
他们约在镇上的柳树下饭馆,柳英给光明倒了一杯酒。
柳英说她刚办了离婚手续。
这让林光明一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柳英盯着光明的眼睛是湿润而冒着火的,她说,她十七岁时就喜欢上林光明了,她说,她知道林光明是已经结婚的人,她不能喜欢。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无论如何,她得说出来,这个念头象把火,这把火烧得她浑身难耐。
林光明心情很复杂,也就在半年前,他是产生过一些想法的,可是,现在他不知怎么回应。
他说,翠莲是一个很笨的女人,说实话,当初真相亲时我真没看上她。如果不是后来发现她居然也上过学的话,我和她也成不了。
和你柳英比,她差好大一截的。可是这么个傻女人,却是我四个孩子的妈。前段时间我头好大,她天天不着家,打牌都打疯了,我真是心都冷了。可她现在呢,因为我的老大上大学,老三上高中,现在真挺难。你说,她现在除了天天正常上课外,起早贪黑的忙着,也是为了减少家庭开支,也还是为了几个孩子,我能做什么呢?我哪还有机会动呢?我动一动,我孩子父母没了,我是好过了,我儿防风当归怎么办呢?
柳英,自打我第一次见你,我也挺喜欢你的,当时才会帮你推荐到镇上,可是有些喜欢只能是喜欢啊,我也想和自己喜欢的人长厢斯守,过一些风花雪月的日子,你说现实可能么?已经不可能了!
林光明说这些话时,是非常真诚的,他想起他少年时代,想起玉芬,那些触动过情怀的,都在心里,一碰就疼。
是的。人生,有很多时候,喜欢只是喜欢,就象是看到橱窗里的衣服,和田野里的花,我们都喜欢,却都不能一一据为己有。
柳英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她知道林光明说的都是大实话。他们都套在这个大枷锁里,早就不能为所欲为。
半晌,柳英说,我一直把你当大哥,我以后也会把你当大哥,你对我是有知遇之恩,我不能忘!
林光明重重点点头,柳英,你前途无量,你要好好干,去需要你的地方,不能守在我这里,这是毫无希望的!这样吧,我给你写个推荐信,你去找一下县里刘长春,你这么能干,肯定大有作为的!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光明哥。说完柳英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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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集
连翘被停职

林连翘在家帮父母干活时,心有不甘,她喜欢课堂,她想说凭什么姐姐和弟弟他们都能去读书?而偏偏就她不行?
可她也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个坎,林光明说紫苏他们都能考上王牌高中,她林连翘考不上。这就是命苦。大家都这么说她,连翘也有些认命。以后没书念了,这么想的时候,连翘会在夜里哭醒,防风说,条条大道通罗马,你也不要全信父亲的,也许将来你比我们还有出息呢。连翘知道防风是在安慰她。
上了高中的林防风,更为安静了。他常常一个人独坐一隅,一坐就是一整天,他思考的问题,常常超出了林连翘的想象,关于宇宙,关于大与小,关于有和无,他甚至和连翘讨论这个家庭对连翘的不公。防风说人生而平等,但在这个家里,父亲光明人为的创造了各种不平等,这是个悲剧的开始,也将是一个悲剧的结束。
连翘的命运不由连翘,她必须听光明的,这一点是谁也无法改变。
商业局考试成绩下来了,这次连翘居然也考了个全县第一名。
光明拿到成绩单轻笑了一下,正而八经的考试你林连翘不行,这个你也能拿个第一名,跛子将军也是将军。这是连翘这一生,头一次听光明这么表扬了她。
连翘被商业局安排进了另一个乡镇中心商业大楼做售货员,这个乡镇离连翘县城的家足有二十里地。
这个工作一个月工资110元,对于才上班的新人连翘,算是个不错的工资,连翘每月给姆嬷大英10元,给翠莲20元,给防风10元,她自己用20吃饭,剩下50元,她都交给了林光明,光明说帮她存着,她出嫁时再给她压箱底,他说农村女娃都这样,自己的嫁妆自己挣。
连翘可不会想出嫁的事,他让防风将高中的教科书带给她看,防风想方设法地从高一年级的同学那里收集旧课本给连翘,防风学到哪儿,连翘就跟着学看到哪儿,每个周末回家的防风,都给连翘讲课文,讲数学,甚至复印他们的考试测验卷子给连翘做。连翘也不挑,只要能了解高中在学什么,也是一种乐趣,也能大大缓解她不能再上学的痛苦。
连翘每周站在柜台卖货并不用心,没有人来买货时,连翘都在看书或背单词,那些三十几岁的女售货员,被连翘他们这刚来上班的小年轻称为师傅。这些女师傅们闲得无事,总是对后生们品头论足,她们说连翘好看,但就是太傲气,走路从不看人,她们看不惯连翘,都在背后揣测,连翘可能精神有问题,否则她怎么一个人在那里自说自话?如果脑子没问题,怎么会在柜台读书写字的,太不一样了,令人生厌。
又一个周末,一家人准备吃饭,连翘和防风在房间里还没出来,翠莲催他们出来吃饭,催得都不耐烦了,她大叫,连翘,防风,你们俩是钉在房里了?出不来了吗?!
连翘在房间将防风复印的三张卷子按标准考试时间做完了,防风对完答案,十分兴奋。
爸,爸,快来看,连翘居然能做我们的卷子呀!比我们很多同学都考得好!防风连蹦带跳地拿卷子给光明看。
光明用手中的筷子啪一下子就将卷子打落到了地上,防风!你别影响连翘,这有什么用啊,她能读书么,就算全会了,能说明什么,她能考上大学么?!
然后光明指着连翘说,连翘,你有这功夫,要去研究你的珠算,研究你售货员工作!别整天尽歪门斜道,做些没用的,你呀,真是不知死活!
防风说,爸,我觉得你对连翘不公平,你不把她当人看!半大小子的林防风,直直地杵在林光明面前,满脸通红地看着林光明,这是他头一次顶撞父亲光明。
防风说你这是故意的,不给连翘读书,还不让她学习,你这是犯法的!要不得!
儿子的顶撞与出言不逊,让勃然大怒的林光明想都没有想,就将手上的饭碗扔了出去,这碗准确地落在了林防网的额头上,全家人一下子愣了!林光明也愣了,在这个家里,几乎从来没有人敢如此顶撞他的,可看到满脸是血的儿子,他也一下子傻了!
连翘惊叫了一声,和翠莲同时哭叫着抢步上前去抱防风。
翠莲手忙脚乱地抓起一把炉灰按在防风头上,快快,送医院送医院!
回头她便骂连翘,都怪你!你个败家精,害得我儿子遭这么大痛,你怎么不去死?!
光明你也是的,这一碗要是砸到眼睛,叫我怎么活啊??
林光明忙推出自行车,连翘和翠莲将防风扶上了自行车后座,一家人赶去了医院,这个周末,他们家是敞着门过的,林防风裹着一头繃带回来的时候,他们的猪从养猪房里跳出来,饿得将饭厅里的桌子都拱翻了。
林光明对于失手砸了儿子,愧疚万分,他去称肉,包包子给防风吃,防风一口也不尝,都扔到桌上,他带水果回来,防风也不碰。这爷俩足足僵持了二个月,防风才肯叫爸。防风的额头从此留下了一块疤,只有头发长到盖住额头,才不怎么能看到。
另一个愧疚的人,是连翘。
她没有想到为了她的学习,防风都挨上了一碗砸,她觉得她大概真的是她母亲说败家精,是克全家来的吧。她也是头一次真的象翠莲那样来问自己,我怎么不去死?
自防风受伤,连翘的学习彻底中断了,她连续二个月没有回家。
这个售货员的工作,她也常常出错,每个月盘存时,要计帐。算帐时,只能用算盘。打算盘她总也不过关,师傅都说,你这帐目算得牛头不对马嘴啊,连翘!每次帐都要重算!
连翘每次从帐本堆里抬起头来,心中都很悲愤,这些跟数学有关联的东西,真的象个恶梦一样跟着她,她怎么就无处可逃呢?在这个周而复始的每月盘存的出错里,连翘也生了要出去的心。单位很多象她一般大的男孩女孩都以打工的名义南下去了广州深圳什么的,听说那里的工厂工资很高。
过去连翘会觉得这样很不好,没有指标的工作肯定不能干,但现在她也想出去闯一闯。
这个周末回到家,她告诉翠莲,她要出去打工,大惊失色的翠莲直呼你有病呢,你这可是国家正式工,你怎么去学那些农民子女,他们是没有办法才出去讨生活,可千万别提这事,搞不好你爸又要打你了。
连翘说,我不喜欢这个工作,我也要出去,你跟爸爸说一说嘛,连翘自己不敢找林光明。
林光明果然又大发雷霆了,儿子的头刚好,连翘又出妖蛾子,他觉得苦恼透了。
你们这都是要人命么?林连翘,你说你出去干什么?要文凭没文凭,要学识没学识,要编制没编制,你出去找死吗?林连翘,你一个初中毕业生,你能有个工作已经不错了,你以为你是谁啊?啊?多少人想要过你这样的生活过不上?你这么不知足啊?面对十七岁的女儿,林光明抬起的手又放下了,孩子都大了,真是孩大不由爷娘,打破了头的林防风也没有丝毫悔改的意思,打又有什么用呢?
林光明盯着连翘说,你记住,林连翘,死,你也要死在商业大楼,我是求了多少人,找了多少路子,辛苦争来的工作指标,由不得你胡来!
哭着回去上班的林连翘,在每天上下班中煎熬着,她想过几百个出逃的方法,都被自己推翻了。
这天早上是她的早班,刚开商场的门,8点不到,就有顾客来了。
这些早起的人,进商场都是来买牙膏牙刷肥皂什么的,一块肥皂二块,一个大爷买完就走了,连翘收了的二块钱,她将钱放进了收银抽屉,她的手却并没有从抽屉里拿出来,她很恍惚,站在柜台边愣愣出神。
可抓着你了!突然她的那只伸在收银抽屉的手被人死死抓着不放,把林连翘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今天并不上早班的柜长李九林不知何时冲进了柜台里。
林连翘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李九林高举起她那只在收银抽屉里的手,说,大家看看哪,李连翘偷柜台的钱,被我抓着了!
原来那个两元还在林连翘手掌里,林连翘本能的要扔掉钱,但李九林死命拽着她的手,说,大家看看,大家看哪,我已发现很多次,林连翘她总偷拿柜台的钱,这下被我抓着了,大家看看,大家看看,这就是证据!
我没有!十七岁的林连翘开始挣扎,她两眼发黑,只是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我没有,我没有偷柜台的钱,我没有!
商场经理李原来一边穿衣服,一边从楼上的宿舍跑下来,怎么了怎么了?
浑身发抖的林连翘只会一句我没有偷钱,她也没有办法解释手为什么要放在柜台收银抽屉里,为什么手里还有二元钱。
被停职反省的林连翘只能躲在宿舍楼上哭,她不敢回家,她知道以贼这样的一个身份回家,她那暴燥的爹林光明如果不打死她,大约也会被她这样的一个身份气死,她的爹是多么好面子啊!
我还能去哪里?林连翘在傍晚时分去了江边,江边散步的人很多,她尽可能朝人少的地方走,找了一块干净点石头,她坐了下来,她的思维是混乱的,她活着的这十七年,除了读书和跟防风学习让她感到平静快活,其它的日子都是悲苦的。被当作贼时,林连翘竟连怎么反抗都不知道,也没有人来保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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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集
连翘自杀

小姑娘,一个人呢?身后响起来的声音吓了林连翘一跳,转头一看,一个胖乎乎的,脸上堆满笑容的中年妇人半蹲在她身边说,你好象不开心,流泪了啊?
林连翘忙擦干了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您是?
啊,你是下面商业大楼一层化妆品柜的小林吧,我在你手上买过香皂,记得我不?我们都认识你,都说你是个好看的小姑娘,妇人越发笑得亲热了。
听到人家说认识自己,林连翘更难堪了,她站起身来准备走,妇人笑了,你不用怕,这里人都认识我,都叫我花姐,他们都说你偷柜台钱被停职,我不信,我不信你会偷柜台的钱。
林连翘的眼泪又下来了,我真没有偷钱。她哭着说。
花姐轻轻地拍着连翘的背,她说,年轻人有时候就是会被人误会呀,欺负呀,都很正常的,你不用难过,过几天就好了。
连续几天林连翘和花姐都约在江边散心,这个笑起来很大声的女人很会聊天,她说她年轻的时候也不受人待见,女人得靠自己,什么都得自己拿主意,最终,她说出了她的真实意图。她说她在省城做生意,倒卖各类衣服,原来给她穿衣服的小姑娘回家嫁人了,她喜欢林连翘,觉得连翘又好看,又高挑,要是穿上她的衣服当模特儿,那衣服一定卖得快。
连翘从未听过世上还有这种工作,她急切想找个人问一问,可她不知找谁,也不敢去找人问。她突然想到报纸上有一些报道上说,一些中年妇女专骗小姑娘卖的,这会笑的花姐,真是越看越象人贩子。
连翘有一个星期没有去江边,她的思绪很乱。她按李原来经理的意思写好检查,然后在早会上当众念了,李经理才同意她回到柜台上班。
但第二天的早会上,柜长李九林公开说,他不要林连翘,这样的柜员实在有损团队形象,他可不想总是担惊受怕,月月盘存还有自己往里贴钱的风险,哪个柜台收她就收,我这个柜组是万万不能要的!
一个早会上七八十人,都看着林连翘,和连翘一般大的同事开始捂着嘴笑,那些被叫作师傅的中年男女们,撇着嘴摇着头,互相之间交头接耳的,一边偷笑,时不时瞄一眼林连翘。
连翘极力想把眼泪吞回去,可没有成功。她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象脱光了衣服一样,羞辱难当,又无处可逃。
五金柜的高艳群师傅是一个身材娇小,白皙优雅的女柜长,平时她总看连翘笑,她说这么大个商场,这么多年轻人,也就连翘爱读书。
这个时候,高艳群站出来说,你们不要我要,你们这样象话吗,人家一十几岁的小姑娘,你们就这么使劲儿踩,你们都没十几岁过吗,人无完人,谁能无过,何况人家这么年轻,怎么能一锤定音?林连翘来我柜台吧,我不怕盘存!高柜长说完向林连翘招了招手。
李原来经理点了点头,说,那就这么定了,李连翘从今天开始进入五金柜台,李连翘好好干,下次可不能再犯了,今天早会到这儿,大家散了吧!
林连翘站在那里不能动,她无法形容这个时候的心情,她本应感激这位高师傅的,可她内心却是空的,她想说她没有偷钱,可她不敢出声,就象每次她爸爸打她时那样,不能辨解,不能说话,说了,会打得更利害。
连翘在商业大楼楼上的宿舍呆着,她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会等着她,她知道高艳群师傅是可怜她,她感激高师傅给她解了围,但这种怜悯让连翘生不如死,她说她要好好想想。
她好多天前给她母亲翠莲写信,她说能不能让爸爸想想办法把她调回县城去,她想回家,回到她家所在的县城上班,她不想呆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只能这么说,她害怕在这里,她更害怕她家里人知道她要回去的真实原因。
按理母亲早该回信了,但连翘没有收到回信。
商场里,和她一般大的青年见着她都避开走,煮饭的大师傅卞师傅也知道她偷了柜台的钱,他给连翘打饭时说,年轻人要学好,你还年轻,改了就行。缺什么给卞师傅说,没钱吃饭,我可以借你饭票,下个月再还,没关系的。
连翘连饭都没打,逃也似地离开了食堂。
她已经好几天没去食堂打饭了,她现在怕见到卞师傅。
连翘的信是寄去翠莲学校的,这信犹如石沉大海。后来翠莲说是父亲光明让不要回信,他说连翘这般不省心,不要惯她这身臭毛病。
没有收到回信的连翘心灰意冷。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了。趁天黑,她去了楼下的食品店,买了点熟食,抬头看到了柜架上,有酒,而且是白酒,一个叫西凤的烈酒。
每次她都看到父亲光明喝白酒,一口一杯,几乎很少醉。在父亲不在的时候,她偷尝过白酒,是真的辛辣而呛喉,她甚至觉得是不是这酒喝多了人会死呢?太难受了。
死这个字眼闪现在在这个时候连翘的脑海里,让连翘惊了一下,十七岁的连翘,在这个暮色来临的夜晚,想到了死。
或许这个年纪对死亡的理解并不具体,她甚至站在那排白酒面前,想到她死后,这群人会干嘛呢,李九林会后悔他举着连翘的手,揭发她是一个贼的举动吗?李原来经理会不会批评说他做得不对?高艳群会哭吧?说连翘这么好的孩子被逼死了?还有,她的父亲林光明会不会立刻来这里看她?是啊,父亲光明把连翘她送到这里一年多了,从来没有来看过她。
连翘抱着一瓶西凤酒和几样熟食就上了楼。
宿舍没人。
和连翘同住一间宿舍的女孩子小龚,和她一般大,正被商场一个帅哥热烈追求,他们早到江边浪漫去了,不到深夜十二点绝对不会回来的。
连翘坐在她自己的床铺跟前,铺了一张报纸,将熟食袋全摆上,开了白酒,连翘将平时刷牙的杯子洗了洗,倒上了一点白酒,喝了一口。
这一口酒下去就呛到了喉,胸口便火烧火燎的,连翘赶紧吃了几口熟食,鼓足了勇气,又喝了几口。
几天没怎么吃东西的连翘,居然感到,这白酒也有一翻滋味来,眼见着一瓶一斤装的白酒,她喝下去了三分之二,可她人却还清醒得很。
在宿舍里喝酒,这若是被经理李原来知道了,大约也是一个不得了的事的。连翘想着怎么能快点解决死亡这个问题呢?她觉得她也是幼稚,怎么会想到喝白酒会死呢,若会死,她爸爸天天会喝,而且喝了之后还会高兴地唱歌?
真是傻呀。连翘笑自己。
她起身去翻同住的同事小龚的桌子,从一个装着苹果的袋子里,连翘看到了一把小小的水果刀。
这个水果刀很小,黑色刀柄刚好握在手上,大概不到二公分长短的刀刃很亮,尖锐,轻巧,绝对锋利。
连翘第一刀切向了自己的右手腕,当皮肤被切断了时,她只是稍稍有些麻,却并未感到痛。怎么不痛呢?连翘问自己。她更深地切割下去,她看到了皮肤下的黄色的脂肪,和白色的油粒,血开始出现,只是渗了一些,并不多。
总是从文学作品里看到人切手腕,是要找到动脉的,连翘开始往深里切割,先是一条淡红色的小筋而后是一条淡紫色的筋,被先后割断,也没有太多血涌出,也没有痛感。
这让连翘很着急,原来死是那么地不容易么!她将她的右手腕切开了大约有一公分的口子,眼前绽开的是皮肤组织的层次,有黄的,有白的,有淡红和淡紫的,现在都展现在连翘面前,血只是一点点往外渗,并不惊艳。
我的动脉呢?连翘要找到动脉的专注,完全盖过了酒劲上来的晕眩,随着刀的切割的深入,她终于看到了切开的伤口里,一条深紫红的,跳动着的脉膊,这一刻,连翘哭了。
她觉得她看到了自己的心跳。而很快,她的刀只要下去,她的心就不用跳了。她在自己的心跳面前泪流不止,她的生她管不了,她出生便成了林光明的女儿,她的出生没有人欢迎,而这个出生不是她选择的,那些创造她的人,都不喜欢她,那为什么要来?大英说苦人天赐,天赐来就是受苦,众人嫌弃,连翘想作一回主,这个被人嫌弃的命,生活这么苦,她选择不要了。
她总可以支配自己死的吧。
连翘想象的手起刀落,想象的一了百了,这一水果刀的力度,切下去,落在跳动的大动脉上,就可以结束了。
谁知道刀刚插上动脉,空前巨大的痛疼感,让连翘全身抖了起来,这种剧痛让连翘一下子丢了刀。
这么锋利的刀,却并没有切开动脉!原来动脉是有韧度的,它依旧跳跃着,暗紫深红的,在手腕深处跳跃着,生命是多么顽强而坚韧呵!连翘一下子栽倒在了床上,那三分之二的酒,漫了起来,她在最后一刻想捡刀的举措停在了意识里,意识里,从伤口里冒出来的血只流到了指尖,就凝固了,而连翘最后一眼就停在了那个充满着水渍的天花板上,那片水渍象极了一张女人的脸,沧桑而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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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集
连翘出走
再次醒来的连翘,睁开眼时,眼前的白太过刺眼,晃得她不得不转过头去,她刚转过头来,便看到了一张女人的脸。
一张充满了眼泪和担忧,愁苦且苍老的脸,是大英的脸。
你醒了,连翘呀,我的儿啊!大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你醒了呵!我苦命的连翘呵!大英泪流不止,你说,你小时候那么弱,大家都算你活不长,你都没死,现在怎么这么想不开?
连翘又转了一下脑袋,脑袋疼得象要裂开一样。连翘四处瞅了瞅,病房只有大英一人。
大英说,你别找了,你爸妈没来,他们要上班,不好请假,唉,你爸说是嫌丢人,不来咧!连翘啊,你不能这么傻啊!你说你死了不是白丢一条命么?你得活着,活给他们看看,你有多硬气!
她的父母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连翘觉得死亡原来也是如此无足轻重,她的手上缠着纱布,这个时候才是钻了心的痛,床头挂得高高的输液瓶,正在打的点滴是冰凉的,打进身体里,浑身发冷,胃极很不舒服。
外面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谁也没有空多看她一眼。
中午的时候,高艳群师傅带来了一锅汤。她说,连翘呀,你都睡三天了,我早上过来你还没有醒,这是我婆婆给炖的汤,你是想自杀吗?傻姑娘呀!这算什么事呢?你看看,要不是晚上和你同房的小龚回去得早,你这小命怕就没了呢!
大英千恩万谢地接过了汤,放在床头柜上,准备舀出汤来给连翘喝。
连翘想起身向高师傅道谢,高师傅忙过来扶她,连声道,躺下躺下不要动连翘,医生说你无大碍,伤口缝了十二针,这么深的伤口你居然切得下去,你大概也是酒喝多了吧,幸亏没有伤了动脉,唉,就是太年轻了,等你出院了,去我柜台上班,没什么大事,连翘奶奶,她朝大英笑着说,你孙女挺不错的,爱学习,长得好看,我喜欢!
大英站起身来千恩万谢的,高师傅,我这孙女不懂事还请师傅多照顾多提携啊!
防风下午从学校请了假,转了二次车,来看连翘。
他坐在床头,一直死死盯着连翘,盯得连翘心头发毛。
连翘,答应我,无论将来遇到什么事,这种事不能再发生了!我一直最佩服你了,你说你小时候那么多人欺负你,你都没有倒下,你不能自己把自己给灭了呀,连翘!这样的连翘太蠢,我不喜欢!
连翘闭上眼睛,眼泪就顺着进了耳朵里,防风的话,让她无地自容。
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的连翘回到了商场,她直接去了五金柜台上班。
五金柜台是这个商场的大柜台,拥有独立的门市部,在一楼的一侧,人们都是经过商场一个走廊,穿过一个小门才能到,所以相对而言,连翘减少了与其它营业员见面的机会,这让连翘小松了一口气。
一个月后,她的右手伤口拆了线,表面上的伤口是愈合了,但按下去全无知觉,连翘想,可能是手腕神经给割断了吧。连翘想想差点割到了动脉,也是有些后怕哪!
到了月底盘存,连翘算得极认真,这也是头一次,她打算盘,没有让师傅复盘。高师傅跟其它柜组员说,我说了,连翘没问题,她那么好学,好好带一带,会是一个好的营业员的,大家多帮帮她。
盘存数据与上月核对没有任何差异,高师傅有意地去大商场那边走了一圈,说我们这个月盘存很正常,比上月新增了3个百分点。
大家都知道这句话她是说给李九林听的。

盘存后的第二天,连翘和另一个组员调休,她开始快速收拾东西。
她不再去求她的父亲调她回县城了,她也不想要这份旱涝保收的工作了。她决定跟花姐走。
第二天一早,天刚刚透点亮,连翘轻手轻脚的起来,没有惊动任何人,同房的小龚睡得很死。
连翘背着一床被子去找花姐,这床被子还是姆嬷大英亲手缝制的绿缎面的被子。至于她是不是会被花姐卖掉,连翘已经不在乎了。连翘觉得自己再也不是那个等着别人来帮她的林连翘了,她连死都不怕,她会怕林光明的不理不睬?还有什么比死更让人害怕的事?花姐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连翘觉得反正已经是死过一回,被人卖掉就卖掉,她认了,谁又会在乎呢?

连翘一声不吭地跟在花姐后头,和花姐坐上了去省城的船,船上的人很多,乱哄哄的,都是去省城进货或谋生的人,连翘帮花姐看着她的大包小包,花姐进进出出的,好多人和她打招呼,都恭喜她又找了个漂亮姑娘上船了。
这船也不知道在水里行走了多久,终于望得见彼岸了。
船停靠在码头,连翘就跟着花姐下了船。
同下船的还有一大群跟花姐一样,背着大包小包的人,到省城,已经是下午六点了。
他们一同七弯八拐地进了条小胡同,在一排排极陈旧且低矮灰暗的平房前停了下来,而后这群人各自散入了这些高低不等的房门洞里。
连翘跟着花姐进了一个极小的门洞,这里便是他们落脚的地方。连翘一直很警惕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暗自揣测着,花姐会把她卖给谁呢?

刚一进门,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戴着个茶色眼镜的老头,他点点头,呵?花姐你回来了?

花姐从包里拿出二包烟,和一袋农产品,亲热地塞进老头手里,刘爹爹,这是给您的!

哎呀哎呀,又让你破费,么好意思呢?老头眉开眼笑地,一边接过烟和物品,一边客气,呀,这是你新找来的姑娘啊,真不错,呵呵。

花姐一边寒喧,一边让连翘沿着一只木梯子上了二楼。
严格来说,还真不是什么二楼。就是房子上方大约二米多高的地方放了一层搁板当楼板,楼板上,放着褥子,也有电饭煲,有洗脸盆毛巾,也有碗筷锅铲,真是应了那句话,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人只能坐着,站不起身来。
原来花姐和连翘是要住在人家阁楼上的。下面住着的是房东,省城本地人刘大爷和他老伴,他们还有一个叫兵兵的儿子在百货大楼上班,每天晚上回来吃饭。

花姐和连翘将物品都搬上了阁楼,花姐用电饭煲煮了二袋方便面,就当是晚餐了,等收拾停当,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这里住主要是便宜。花姐一边脱衣服一边说,我们来这里是做生意的,能吃多大苦,就能挣多大的钱,我们将成本压到最低,余下的就都是赚的了。你也赶紧睡,明天我们就要去做生意了。

花姐说完,就躺倒睡了。不一会儿花姐便鼾声如雷。
林连翘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迅速睡过去的妇人,她不是要卖自己的吗?就不怕自己趁她睡着跑了么?连翘伸头看看楼下,楼下是刘大爷他们家的饭厅,现在一个人也没有。

第二天天还没亮,花姐就催促连翘起来,花姐和连翘她们俩就着昨天晚上剩在脸盆里洗脸水,胡乱洗了一把,花姐催促连翘梳了头,收拾停当,她们提着几个蛇皮袋轻手轻脚下了楼。
出去的门就在木梯边上。倒也不用惊醒楼下住的房东。
出了门,她们一溜小跑,拐过几个胡同,远远就看到一个排着队伍的人,已经有十几人在那里排着,他们和花姐一样,一人腋下夹着个蛇皮袋子,花姐拉着连翘,就在长龙的队伍后站定了。
连翘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她四处打量这个叫省城的地方,高楼林立,虽然天还没有怎么亮,但车辆行人已经开始熙熙攘攘了。她也才想起,自她出生以来,她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她工作单位,那个商业大楼了,这里是省城,和家乡完全不一样。
花姐嘱咐连翘就跟着队伍往前走,不要让人在前面插队,她去另一边看看。
等花姐满头大汗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时,她手里二个蛇皮袋子已经装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而连翘跟着的队伍也排到了门边,花姐马上跟了上来,将二包衣服袋口扎好,让连翘提着,人挤到了连翘前面。
你就在这里等我,千万不要走开,我现在进去提货了!等我出来啊!花姐说着将手上的红票交给门口的人,拿着二个空的蛇皮袋子进去了。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满头大汗的花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将二个装满衣服的蛇皮袋子互相打了个结,前后跨着,搭放在肩上,一看到连翘,就喊,小林拿上货,走!快!去占地儿去。
花姐与连翘到了离批发大楼不远处的街道上,选择了一溜门面房的街沿站定,不知什么时候她手上多了个折叠着的小钢丝床。
架好了床,花姐将蛇皮袋子放倒,倒出些衣服在钢丝床上,拿出几件不同颜色衣服在连翘身上比划,最终选择一件给连翘穿上,往后退几步,左右端详,拉了拉衣服角,整理了上衣领和袖子,满意地点点头,就这件了,连翘,今天就看你了。

她让连翘在她身边站好,摆好她的衣服,轻咳了咳,突然一声细长幽深的腔调从花姐嗓子里喷薄而出,哎!68的只卖38!哎,38、38,走过的路过的,不要错过,今年流行的最新款,谁穿谁好看,便宜呵便宜,人参当白菜卖了咧!

她这嘹亮的噪音,很具穿透性,抑扬顿挫,清楚而极富诱惑,听到的人都不由得停了下来看她,而只要有人看她,她那美好而又虔诚的微笑恰到好处地堆积在脸上,让看她的人倍觉舒服,而愿意听她搭讪。
她这一嗓子将人一下子吸引过来,那些人一边靠近摊位,一边都齐刷刷地看连翘,上下打量着她,甚至有的人还要拉着连翘转个圈,于是只要上了连翘身上的那个款式,那个顔色的衣服迅速就没有了。
晚上花姐开始坐在阁楼上数钱,她那满脸溢出来的笑,让她那胖大的脸庞充满了血色又显得油光水滑。
连翘到时候才暗松了一口气,花姐原来真是拉自己来做生意的,她想了一晚人贩子的买卖惊魂是不会发生的,所以她也笑了。花姐今天挣了多少呀?
哈哈!来,小林,按约定,这个是你今天的工钱!花姐抽出二十元塞到连翘手上,小林,就这样干,很简单吧,这挣的钱可都是你的,比你站柜台是不是强很多?
一天就能挣二十,这让连翘也有些小兴奋了,如果每天都出摊,她一个月就能挣600元,真是不老少了,连翘下定决心一定好好干。
他们早出晚归,一个守摊穿衣,一个进货叫喊,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个月下来,连翘放在鞋垫底下的钱换成了六个一百,这让连翘有了成就感,她觉得要是这么存钱下去,不久,她就能有不少的一笔收入了,这么下去,肯定会有出头之日的,这种有大量收入涌入的感觉让她感到兴奋,也让她感到了希望,她甚至想象过,不久的将来,她将会给她爸爸一笔大大的钱,肯定让她爸吓一大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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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集
省城卖衣
就在连翘感到在省城立住了脚,对前途充满了向往时,她的爸爸林光明可是急病了,那是真上火,满嘴是泡。
商业大楼的负责人李原来找到林光明,你家连翘回家没,她已一个星期没来上班了。
连翘不见了,这着实吓坏了林光明,一个大姑娘不见了,让人太不好想了,人是死是活,去了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根本没有人有线索。
大英哭天抢地地坐在商场中央向李原来要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说她连翘出院后,是她亲手将她送回到商场的。旁边有人气不过,小声跟大英说连翘之所以自杀,是因李九林赖林连翘偷柜台钱,大英一把抱住李九林的大腿,李九林半步移动不得,大英边哭边嚷,你就是一个杀人犯哪!你还我孙女,否则我三日不了,四日不休,我跟你没完!
大家找林连翘是没有头绪的,派出所说一旦有消息就马上通知商场,一个月过去了,林光明不断跑派出所,腿都溜细了,也没有连翘的消息。
已经好几个月没给家写信的紫苏回家了,她还有一年半就要大学毕业,开年要进行实习工作准备,当时的国家政策是包分配的,按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分配原则,她未来要么分到省城,要么分回县城,她当然要让自己分到省城去了。她这个时候先回家一趟,然后去省城联系同学去。
回到家听说妹妹连翘不见了,紫苏看看已经有了星星白发的林光明,想着这打小就不省心的妹妹,不知给这个家添多少麻烦,心里就来了气。
丢了才好呢,又不是没丢过!别去找了,她除了给我们家丢人显眼,还能做啥?爸你也是白操心!
紫苏呵,话不能这么说呵,自己家人丢了,怎么能不找呢?翠莲没好气地说,若你丢了,我们一样得找!
你怎么说话呢?紫苏能跟连翘能一样么?连翘拿什么和紫苏比?简直乱弹琴!林光明一瞪眼将翠莲怼回去了。
紫苏白了母亲一眼,多少怨气也只好压在了心里,她告诉林光明,她已经托同学在省城找到了接收单位,过了这个年就可以报到实习了。
林光明赞同地点点头,嗯,要是能留在省城,那自然是好的。有规划的紫苏从不让林光明操心,紫苏今天回家,让光明心情算是好一些了。
卖了一个月衣服的连翘,也渐懂了这里的门道,冷眼观察花姐,他们将批发大楼里的衣服,几个人合伙以低于常规批发价格买下,站在街道边品牌店或门市部前摆摊对外再批,有时候甚至比主楼的价格还要低,主要是钻了批发商与零售商信息不对等的空子。
那个年代,市场经济刚开始实施,服装零售还并不发达,能进货的全国一类批发商也就这么几家,而沿着长江三角区地带,半个中国的各地批发零售商,都涌入到省城来批发货回去卖的。这些来进货的人,大多新来乍到的,不明就里,很容易就将路口的地摊当成了进货渠道。
这些摊爷们,有时他们还自带几个装作买衣服的人,站在摊前挑选,一旦有人上前寻问,他们就趁机热心介绍,或者是演戏装着,要进这里货,互相抢衣服抢急了眼,让真的进货的人还以为这货好卖得很,跟着一窝蜂进货,他们管这个佯买衣的人叫衣托。
唯有花姐,她没有托,就她和帮她穿衣服的连翘。
花姐甚至会带连翘进批发区选衣服,她会让连翘直接站在那里,花姐选款式一个样式一个样式试穿衣服,哪个她觉得好看,她就多进几件。每天到底卖了多少钱,花姐也从不说,连翘觉得人家是老板,她只是一个负责穿衣服的,也算是打工的吧,也没必要知道这么多。
早市上,花姐的衣服总是能提前卖完,和花姐同时做生意的同乡,开始背后找连翘,小林啊,你知道花姐一天挣多少么,少说她一天都能卖二千!!花姐才给你一天二十太抠了,我给你一天三十吧,你跟我干,哦,不,我给你四十!
连翘不会,她怕花姐说她忘恩负义。但花姐一天就能挣2000,才给她20,这让她有些想法,她也想找个合适机会,向花姐提出来看能不能适当涨点工钱,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时,她的卖衣生涯就结束了。
连翘在省城卖衣服,居然是紫苏第一个知道的。她那在省法院工作的高中同学给她接风时说,前几天在那边服装生意街上,有个女孩长得好象你啊!开始还真把我吓一跳,仔细一看比你小一号,还是长头发,否则真以为是你了。
紫苏一听,快带我去,不知是不是我妹,她从家里跑出来了!
他们赶去看时,那边小贩们已经收了摊。并没见到长得象她的姑娘。反倒市门部老板娘一见紫苏,便说,小林怎么剪头发了?仔细一看,忙说,哦,认错人了,你是小林什么人吧?长得真象!
紫苏觉得很尴尬,含糊的笑了笑,她问,这个小林每天都在这里吗,她可是从县城来的?
哟,是呀,可会做生意了,就数她们娘俩卖得好,这姑娘每天天不亮就来了,能吃苦!老板娘说。
肯定是我妹连翘。紫苏说。紫苏打电话将消息告诉父母时,林光明当即就和翠莲搭了晚班车到了省城,在紫苏所指的街道附近找了个招待所住下来,他要等连翘,不管是不是。这段时间找得太辛苦了,光明觉得他一定要眼见为实。
连翘和花姐在一起的这三个月,每天早上出摊,下午跟着花姐去找货源。连翘已经很熟悉这个套路和流程了,一早排队去楼上进货,占好街道有利位置的摊位,交50元保护费给本地一个叫阿峰的流氓地痞,就可以下摊干活了。这个早晨,她和平时一样将衣服穿好,甚至她已经可以吼得象花姐那么溜了:跳楼价,跳楼价清仓啊,二件58,二件58啊,走过的路过的不要错过,看一看,瞧一瞧啊,数量不多,要买赶紧咧!花姐在一旁和人聊着天,她已很放心让连翘自己做了。
连翘不断调整摊位上的衣服,颜色搭配,新旧款错开,手上一摞钱都快要拿不住了,突然花姐警觉起来,马上搂起一抱衣服,小林,拿床,快,快跑,城管来了!
一声城管来了,整条街刚在做生意的人呼一下子,就象动物世界里,受惊的羚羊一样,全速奔跑了起来,抱衣服的,拖床的,全往各个门市之间的小胡同里跑去,连翘抱着大包衣服拖着摊床,跟在花姐后跑,这时听到了一声连翘哇!这声音太熟悉了,她一下子楞在了那里,谁叫我?
就这么稍一楞神,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城管冲到了跟前,一把夺下了连翘手上的衣服,并把摊床拽下,反手就全扔到了停在路中间的城管车上,车上已有不少各类商品,看样子一路扫街过来,抄了不少摊。
这些城管不定期的每隔几天就会这么来一趟,他们只收商品,并不抓人,平时连翘跟着花姐都能逃脱。
躲在胡同口的花姐见连翘手上的衣服悉数被抢走,连床也没了,心疼得直跺脚。
而连翘都吓呆了。不仅仅是城管让她受到惊吓,而是她看到了她的妈妈翠莲就站在她面前,吃惊的看着她,泪流满面,连翘啊,你这个死女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翠莲旁边站着的林光明一脸胡茬子,阴沉着脸,正死死盯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而紫苏半捂着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她。
连翘半天才回过神来,花姐黑着脸已冲到跟前,小林!你平时这么机灵,今天怎么回事呵?呵?!这个月白干咧白干咧!哎呀呀,六十多件哪,抢走了六十多件衣服哪!床也没了,你拿什么赔!我说今天眼皮直跳,没想出这么大事,你说,小林,这个你得赔!花姐气急败坏一把抓住连翘的肩膀,说。
一见花姐动手了,林光明忙上前一把拉开花姐,你谁啊?
花姐一转头满脸狐疑上下打量着来人,你谁呵?
连翘嗫嚅着,花姐,这是我爸我妈……
花姐一愣,气焰一下短了,忙松开抓连翘的手,换了副嘴脸,满脸堆笑,啊,大哥大姐,这个——
林光明气坏了,他上前一步,一把拽着花姐的肩膀,喝道,你好大的胆,拐走我女儿,让她丢了工作,这帐怎么算?
花姐连连摆手,我没拐她呵,你女儿是自愿来的,我没有强迫她,我是带她做生意的呵!小林你说,我可没拐你!是你自己带我家找我的,对吧?不过今天你让城管一下子抢走这么多衣服,怎么办?
眼见父母和花姐他们吵了起来,连翘更慌了,她拉着花姐说,花姐,今天是我的错,这衣服得赔多少钱?我赔!
林光明气得直喘粗气,赔钱,我还赔后呢,我现就报警,你一个成年人,拐走我女儿,我女儿还没满十八岁呢!
而翠莲在一旁,拉着连翘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拽着,连翘,回家!
出摊的人都不做生意了,围了上来看热闹。
花姐脸红脖子粗地嚷着,真他妈倒霉,我好心好意带你女儿做生意,你还要报警,小林你自己说,我每天舍不得吃舍不得喝,都先尽着你,早上进货我都怕你提不动,我自己抗,你就帮我穿穿衣服,做做模特,我发你工钱,从不拖欠,对吧?我这生意也是血汗钱哪!今天一下子抢走这么多衣服,小林你清楚这货怎么进的吧!尤其这批货,比平时都贵二个点,我这一季全靠这次的货呵!
连翘见父母拉着花姐,互相推搡,闹得不可开交,忙使劲将他们分开,说,花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她脱下鞋,把鞋垫抽出来,拿出一叠钱来。
众人一阵惊呼,这小女娃把钱都藏鞋里呵,有心眼,聪明!
花姐,衣服被抢是我的错,这里是2000,都是您这段时间给我的,我只有这么多钱,不够您多担待,对不起!连翘给花姐鞠了一躬,谢谢您带我出来!我现得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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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集
光明的驱逐
林光明带着失踪了三个月的连翘回到了家。
一进家门,林光明关了房门就不肯出来了。
从翠莲开始,这个家里不省心的人不省心的事层出不穷,这个平白无故失踪的女儿,让林光明感到在乡邻面前抬不起头来,他觉得耻辱。
光明的累,他的沮丧,让他几乎要失去了斗志。晚上吃完饭,全家坐在了堂屋,林光明看着坐在面前瘦弱的连翘,他叹了口气,低沉地说,
连翘,你是我女儿,我从来也没指望过你什么,我只希望你过一份安稳的生活,你一个没有大学文凭,没有一技之长的人,能做什么呢,难道你就希望自己就象这几个月,在那个乱七八糟的地方做个无业流民,被城管驱赶,过朝不保夕的生活吗?
连翘不说话,自顾自眼泪流下来。她没有想到父亲光明会这么说话,她以为父亲肯定要打她一顿的。她觉得连她的死都不在乎的父母,又怎么会管她在外头如何生活呢?可这几句语重心长的话,让连翘心酸不已,她搞不懂父亲的心,有时候象块寒冰,这个时候又如此柔软,让她不敢相信坐在面前的是自己的父亲。
连翘忍着眼泪,小声说,我再也不跑了,爸爸,我给您丢脸了。
你也知道丢脸了?晚了!林光明这么说的时候,就气不打一处来,声量又高了,你再也不跑了,你现在怎么在这里立足,啊?一个好好的大姑娘,就这么不见了,我怎么向人交待?商业大楼那边还能要你?别人怎么看我们林家?嗯?我跟着你,丢不起这人!光明越说越气,你这,在本地连嫁人都是个问题,谁敢要你?!余翠莲,你看你养的好女儿!
被父亲刚才那几句语重心长激起的那点温情,又被易怒的父亲给摔没了,连翘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这个家,她是不能再呆了?
自小到大,她在这个家里就是一个边缘人,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她的心里其实只有那么一点点愿望,从那个偏远的小镇,换到县城这边来工作,嫁一个年纪相当的男生,象所有的农家姑娘一样,盖着红盖头,被父亲敲锣打鼓地送到别人家,生子持家。可就这么朴素而简单的愿望,就在父亲那愤然离开的脚步声里,碎了。
你不能再在这里呆着,我们林家还要在这里做人!父亲光明在晚饭上的桌子上,喝尽了最后一杯酒,说。
那你带我回来干什么?连翘哭了,那让我再去卖衣服吧。
你还敢提卖衣服?!那更丢人,林连翘,好歹我也是一国家干部,你这叫下九流!林光明敲着桌子说。
我都做什么了,就丢人了?我那也是卖衣服天天拿工资的,我怎么丢人了?连翘哭着离开了餐桌。
外婆杨蕊冷眼看着连翘离开了饭桌,她喝了一口杯中酒说,光明,现在是新社会,你也不能总是以老脑筋想事情,你再老,也老不过我这老太婆吧,我看连翘挺好,一个女孩子跑出去,没有走歪了路,想的是自食其力,现在的社会比我们以前要强!现在不是时兴什么南下打工么,我们村,翠莲知道的,隔壁三猴儿,玉宝儿,比连翘大不了几岁,都出去了,我看过年回来,挺好的,听说比家里挣得多多了,开年就走了,外面若不好,他们还要去?这样吧,你三姨妹彩虹明天从海城回,我找她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将连翘带出去?
翠莲一拍手,娘,这个行!彩虹是去年调入海城的支援海城建省的研究员,连翘跟着彩虹我放心!
光明看看翠莲没说话,气咻咻地站起身来,走了。
头一次在外婆家见到了翠莲的同母异父的妹妹,连翘的姨妈,彩虹。
虽然与翠莲是同母异父的姐妹,但因她连年都在外面读书,很少回来,连翘几乎不认识这个姨妈。
看着彩虹,连翘多少是有些畏惧,彩虹她太冷了,冷得让连翘怀疑彩虹阿姨是不是不会笑?
面对翠莲娘提出的带连翘走的要求,彩虹说,娘,你一定要我带走这个连翘干嘛呢,一个女孩子带出去都是要负责任的,万一出点什么事,谁能担着呢?
彩虹,你必须要帮你姐这个忙,连翘没上过大学,去哪儿,她爸也不会放心,只能求你了,你帮搭个桥,也是帮我个忙,这么多年,我欠你姐太多了。杨蕊说。
为了这几年光明翠莲的安稳日子,杨蕊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说服自己的三女儿将连翘带出去。
就这样,连翘要和彩虹去海城了。
临行前夜,林光明在家设宴款待彩虹,酒过三巡,光明突然说,林连翘,把酒杯端起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林光明的一声林连翘吓得连翘一哆嗦,她小心翼翼端着酒杯,一动也不敢动。
连翘,我知道,你寻死觅活的,工作也无心做下去,家乡这个地方你大概是呆不下去的。现在船指给你,路卖给你了,这路是你自己选的,我只是为人父母,也只能送你一程,莫怪父母心狠。
另一个事情我也是要说一下,女孩在外,要自尊自爱,不能自甘堕落辱我门风,这就几点,你要记住。
连翘抿了一口酒,默默地坐回席间,她在这一瞬间里明白,她不仅是被家庭驱逐了,她也被家乡,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驱逐了。
林光明说完,又倒上一杯酒,并拿出一个信封交给彩虹,说
彩虹,这一杯我敬你!这个信封里,是连翘这二年在商业大楼上班的工资,她交给我的,我都存着的,共1200元,我一分也没动,麻烦妹妹帮连翘买张机票,余下当生活费,还请妹妹多担当,帮帮我连翘,她没上过大学,可能会给你添很多麻烦,怎么办呢,你和翠莲,这都是最亲的人,你不帮忙,我还能托付给谁?还望妹妹多教育,多指导。
彩虹极其无奈接过钱,哥姐,这真是个为难事,连翘是个大姑娘了,这以后真有什么事,你可不能怪我啊!我只负责带她出门。以后还是要靠她自己的。
第二天,是周末,天一直在下着雨,防风代表全家去车站送连翘。
防风说,林连翘同学,你重生了!你很勇敢,你这出走的三个月,势必记入史册,现在你要放下所有的羁绊,祝贺你!你走出这个画地为牢的地方,你才会知道,你的灵魂会多么有趣的被安放,你自己在外面,凡事求保全,记得常给我写信就行。
防风,这不是重生,这是死亡,我再也不回到这个地方了,我讨厌这里,我讨厌我们的家,我讨厌这个县城,他们留给我的全是屈辱和痛苦,我再也不回来了!!我发誓,我再也不回到这个地方,就算死,我也不会朝这个地方葬!连翘痛哭不止。车站外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十七岁的林连翘,就象窗头的那几个杆竹子一样,被狂风骤雨吹得枝叶散乱,珠泪横流,肝胆欲裂。
这年的夏天,林家又开始大摆宴席,因为林家长子,林防风考上了北京大学。
这在当地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这个地方已有几年没出北大清华生了。
林光明家出了两个大学生,实则非同小可,连县长都亲自上门祝贺,林光明的这种扬眉吐气,光宗耀祖的气势,窜好几米高,高到都可盖栋楼了。
林防风的这场谢师宴足足办了五天。整个酒席都是在家里办理的,请的大厨都是县里有名的厨师,翠莲和婆婆大英带领着村里的婆娘们,在后院杀鸡宰鸭,有条不紊做红案白案,翠莲的儿子防风,白净挺秀,跟在母亲翠莲后面打下手,此刻正在帮翠莲从井中打水,小儿子当归则骑在墙头打枣,翠莲的婆婆大英杀鸡的手又准又狠,家里一片喜气洋洋。
这几天林光明都喝得酩酊大醉,他拉着刘长春,不断地在笑,我这做老子的是不行了,我不是还有防风和紫苏吗,所以啊,人这一辈子,儿女成材,也是老有所靠,我也算成功的。

谢师宴上,柳英也来了。
三年了,在别人的婚姻旁边趴活儿的柳英,她的爱显得那么低下而无奈,整天忙碌的林光明,哪怕只是一个下午,和她柳英坐在葡萄架下喝茶,哪怕只是谈谈工作上的事,都能让她产生快乐的幻想,她幻想有那么一天,林光明会为了她,做一些不顾一切的事来,她以为她什么都不要,只是为每天能看到这个男子就足够,那些不经意的笑,无意识的碰触,都是她固守的结果。柳英觉得自己就象沙漠里的一朵花,那么耐得住酷暑与干旱,她的需求那么少,少到甚至都不要一滴水,而向阳地舒展,碧绿而欢快地活着。
那一年她义不反顾地来到高山铺乡工作,后来又那么绝然地离婚,在林光明看来,真是太不可思议。可柳英觉得她值得,我们总是要为爱做出一些疯狂举动来,不要人理解,也不需要人承认,她愿意就这么呆在这个男人身边,每每见到林光明一个人坐在葡萄架下,忧伤而孤独地拉着二胡,如泣如诉时,静静在房里听着的她,心都碎了,她的光明,太孤独了,她懂他,那怕他们从未越雷池半步,她懂这个男人的坚守,也懂她自己的坚守。
她甚至会与林光明探讨如果当初,他们在男未婚女未嫁时能相遇,林光明说,如果真的是那样,他一定不会放手,那些美妙的事,想象起来,他们那样热烈,都不象是二个马上步入中年的男女,倒象二个情怀初开的少男少女。林光明说,死的时候他们在一起吧,下辈子可以好好开始。林光明说,到时我让我儿子买二颗茶树,一棵葬你,一棵埋我,把我们葬在一起,柳英为此哭了,求个来生,这个浪漫而凄美的愿望,让柳英患得患失,爱而不得,是何等哀伤,还有那么多不甘。
今天她来了,她要直面翠莲,她想知道林光明口中四个孩子的妈,究竟凭什么能让她眼中的英雄林光明,那么死心塌地付出,而与她只约来生,没有今世。
一脸笑的柳英以光明同事身份作自我介绍,向翠英伸出了双手。
柳英一把握住了翠莲粘满了油的手,嫂子,恭喜恭喜呵,我是柳英,几年前我们见过面的!嫂子有功劳啊,培养出这么好的儿女!
翠莲忙得团团转,根本无暇顾及,她从柳英手里抽出自己有油的手,一个劲儿道歉,抱歉抱歉,照待不周照待不周呵,柳同志照顾好自己哦!
林光明一忽儿冲到后院,翠莲哪!翠莲,快,县长来了,快去敬酒!
翠莲就着儿子从井里刚打上来的水洗了洗手,摘下围裙,笑盈盈地跟着光明往外走,光明顺手掸了掸翠莲身上的土,并用手细心地抿了抿翠莲的鬓角,理了理翠莲的衣领。光明看着翠莲的那个眼神里,心无旁骛。
这个眼神落在柳英眼里,对柳英来说,几乎就是山呼海啸般的毁灭。她用了多少个夜晚去坚定自己爱的信仰,她一直觉得爱林光明是一种信仰,精神上,他们是那么一致,那么相爱,他们将世俗卡在了身体之外,我们以为柏拉图爱得浪漫,有多少人又知道,因为爱而不得,我们才只能在精神里,反复徜徉?
她觉得她自己象极了兵临城下的攻城者,她围攻了数月,乃至数年,却发现这个城堡固若金汤,无论她的攻法多么先进,她的武器多么精良,这个城堡巍然而屹立,庄严而肃穆,她攻城无望。
女人的心是怎么死的?柳英从谢师宴上归来,便没有了精气神儿。林光明他们这家人,他们的这个家庭多么和谐而稳固呵。柳英用我喜欢你与你无关的名言麻醉自己,却是在这一杯谢师酒里醒了,在林光明看翠莲那样的眼神里,心死如灰。
死了心的女人,也是傲气的,这一年她离开了高山铺乡。临别,还是在那个葡萄架下,正午的阳光正从葡萄叶之间射在地上,地上便变得碎裂而破败。柳英对光明说,如果有一天,你不开心了,一定记得来找我!柳英这么说时,心里全是泪,面对林光明,她是没有抵抗力的,什么让自己下作到如此地步的?她甚至有些看不起她自己。
林光明重重地点点头,他说,柳英,你这么做是对的,去更好的地方,以后,找个好人,嫁了吧!
柳英哭了,你一点也不懂我,不懂女人!
林光明看着柳英越来越远的背影,他不仅潸然泪下,生活,岂是一个懂字可了得的?
楼主:是非曲直莫辨  时间:2020-12-15 11:32:54
第十八集
夫妻反目

现在的翠莲放学不太愿意回家,她的家空落落的。
连翘跟着彩虹走了,防风上大学去了,紫苏去省城上班了,林光明住在高山铺,一个星期回家一趟,有时候借口工作太忙,甚至连着几个星期都不回。
偌大两栋房子,前后二个大院子,本来还有翠莲和当归二个人,现在当归也去上初中了,如今进进出出就翠莲一人。
翠莲在周末也开始有了走亲访友的安排,当归在家时,她带着当归不是去外婆家,就是去自己弟妹家。当归有时周末要补课,翠莲就一个人去娘家。
这二年翠莲与娘家的来往频繁,兄弟姐妹常走动,何况翠莲娘杨蕊觉得他们应该弥补这么多年的缺憾。动不动就来找翠莲回娘家去。翠莲娘常说,女人哪,一百岁要有一个娘家走,这句话一点也不假。
翠莲弟妹家的娱乐项目和翠莲村里一样,三五成群,打牌。也有点不一样,他们那里还兴打麻将。
开始时,翠莲只是在一边看着,逢到三缺一人手不够时,帮别人替个手,替着替着,她也就上桌真开始打了,这一打,翠莲觉得那种不管不顾的娱乐快感又出现了。
她发现,这个麻将比那个斗纸牌要好玩得多,学会了打麻将的翠莲,最大的遗憾是她所处的村里怎么没有人会打麻将呢,她现在理直气壮的想玩,理由是孩子们都大了,空闲时间也多了,除了每天上几堂课,她觉得她有时间,也有理由去玩一会儿,只要不影响生活和上课就行。
她沉迷麻将,这种沉迷让她觉得快乐。这种快乐对于她来说,是舒畅而忘忧的,她不必想到林光明周末不回来,去了哪里?她也不必去面对,空洞的房子带给她的落寞,她太喜欢这四方围城带给她的愉悦了,输赢在这里已经不重要,她只是觉得在一个地方,有几个人呆着,这种喧哗与热闹,是她喜欢的。
林光明自己不玩牌,但他是管乡镇纪律的,当然知道玩物丧志的利害,他依旧反对翠莲玩,他说,你真那么想玩,我买副麻将回,我俩个玩。
翠莲说,二个人怎么玩呢,而且我的钱你的钱都是我的钱,牌打不起来,不好玩。
就在大家都以为翠莲不至于还会去象过去那样玩牌到不管不顾,只是小赌怡情时,一个电话打到了高山铺乡政府找林光明去邻县派出所领人,要领的人是林当归。
翠莲打麻将已经上瘾的事实,才一切真相大白。
翠莲现在不在村里玩牌,而去邻镇打麻将了。而且打得很大,听说是输赢都数百。这对于农村来说,已经算是大数目赌博了。
翠莲没日没夜的想要去赶本,她食不知味,睡不成眠,她所教的主课从原来的三个班,减到了二个班,到每学期期末,都不能排上前三名。就连给放学的林当归做饭,炒菜都时不时忘记放盐,甚至有几次电饭煲都忘记按煮饭键,没有米饭的那天她居然给林当归一块钱,让他去前面小店买包方便面,她连碗都没洗,就去邻镇打麻将去了。
刚上初中的林当归,表面上看有父有母,可他没有得到任何管束,他开始尝试性逃学,居然屡次成功,于是他的胆更大了。
常常翠莲前脚将当归刚送到学校,当归在学校转个圈,后脚就从学校后墙翻出去了。
老师找到翠莲时,翠莲说一定管。
但她管不了林当归,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本身就快要青春期了,也不大听话,何况,他不怕母亲翠莲,他只怕父亲林光明,但林光明却常一周或是几周才回家一次,也不能天天看着他,所以他什么也不怕。

这一切林光明并不知晓,他在高山铺乡政府大院里住着,象生活在一个世外桃源。光明以为现在只有一个孩子,翠莲应该能带得很好。

林光明坐在堂屋没有开灯。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人影悄悄地溜进来。
林光明一拉灯绳,突然亮起来的灯,让溜进门的翠莲吓了一大跳。
你去哪儿了?林光明阴沉沉的问,当归又去哪儿了?
见到林光明时,翠莲心就咯咚一下,慌了,她每次都很小心的,她早掌握了林光明回家的时间,但凡林光明回家,她绝对不出去打麻将的。
她记得今天不是林光明回家的日子呀!
听到光明提起当归,也让翠莲心里一沉。
当归?她记得当归前天从她的身上才拿走了二百元的,说是交秋季服装费。
当归,当归应该在学校吧!翠莲搜肠刮肚想着对策。
他不在学校!林光明咬着牙说。
她忙转过身,说,我去找他我去找他。
站住!林光明厉声喝道。
翠莲吓一激灵,忙停了脚步。
林光明噌地站了起来,你是不是去白河村打麻将去了?你什么时候学会的?你这样夜夜出去多久了?
翠莲嘤嘤地开始哭了,象个孩子一样,也不说话。
林光明气得发抖,你到底要怎样?啊?你把儿子弄丢了!儿子被抓到派出所去了,你知道么!!!
翠莲惊恐万状地看着林光明,当归吗,为什么抓到派出所,他不是在学校么,当归怎么了?

林当归拿了妈妈二百元,就去找宋文峰了。宋文峰小学六年级没上,就缀学在家,父母离异后,父亲长年在外,母亲早嫁与他人走了,宋文峰家中只有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奶奶在看着他。这少管束的孩子,是游戏厅录相厅的常客,到现在是打群架,小偷小摸样样精通。
宋文峰带着林当归去游戏厅,不到一个小时便把林当归的二百元花光了,随后宋文峰便带着林当归上了公交车,他说他有办法弄到钱还给林当归。
他教林当归如何打开前面一个老人肩上背着的布袋子,如何用一只长长的竹镊子,取出老人裹在手绢里的钱而不被发现,他教林当归如何放风,挡住其它人的视线,他用小刀顺利地割开一个妇女的坤包,而取走里面的现金。这一路上他俩频频得手,直到林当归去拉开一个年轻女子的挎包拉链时被发现,他们才被就地送到了离得最近的派出所。
这时候当归才发现,他们已经出县城了。
林光明是揪着翠莲去她娘家,当丈母娘面问,妈,您也是做母亲的,您看看,您女儿余翠莲,赌博成性,她把这么小的儿子不管不顾地,让派出所给抓走了,你说吧,你就说,你这女儿怎么办吧?
杨蕊望着眼前被林光明拉扯得衣冠不整的女儿翠莲,气坏了,上前一个劲儿用手捶翠莲胳膊,你怎么这么贪玩啊?人家家里是男的才玩,你一个女的,怎么这么不争气啊?
翠莲娘让林光明在家等着,她和翠莲去接林当归。
顶着酷暑,六十多岁的翠莲娘不顾自己有晕车的毛病,坐了四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一路吐到了邻县派出所。
当归一见到翠莲,裂开嘴大哭起来,妈!
这一声妈叫得翠莲心都碎了,她多么爱她的这个小儿子呀!当归刚生下来时,那么好看,全家那么开心,林家居然有两个儿子,让翠莲的家庭地位都高了起来的,如今站在面前的当归,头发搭拉在额前,是有多少时间没洗,也没有理发的,翠莲都不记得了,当归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一看就是好多天没有正经吃饭,显得营养不良,一身旧而且不合身的衣服,都不是当归平时穿的,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随意套在身上。
你们是林当归家长么?你们怎么回事?这么小的孩子都没人管了?才十二岁不到,你们要好好管教啊,现在还来得及,再过一二年,你们就有得苦头吃了,你们哪!办案民警摇摇头,做父母不是你们这么做的,来这里签个字,你可以领他回去了!民警递过来一个册子让翠莲签字,对着门口叫,宋文风,宋文风家长来了吗?
林光明在家如坐针毡,这可怎么是好?他从防风上北大的喜悦里还没出来呢,转眼就掉进了当归这个冰窟窿里,真是让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大英坐在一旁说,要是我说呢,当归呀,你这做老子的就是打少了!
大英是一直信奉棍棒下出孝子的,孩子不打不成才。
可打有用么?林光明想起连翘和防风,他都打到连翘他们离家出走了,可连翘也没有什么改观,他也困惑,这个棍棒下出孝子的正确性来。
回家的林当归,一溜烟钻进了房间,他怕极了林光明,虽然他平时挨揍并不多,但他见过父亲打连翘姐姐和防风哥哥,人们说杀鸡骇猴,这个猴是真怕打的。
林光明最终没有下手打林当归,他只是在饭桌上说,当归,你也不小了,以后可不能做这种事。
翠莲也连连说,当归,我儿,妈以后再也不打麻将了,你好好学习,不要再惹事了。
许多年后,林当归在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后,红着眼睛对小叔常胜说,当年他为什么不打我?如果打了我,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下场了!
林光明开始自己亲自接送林当归上学,每到周五他去接当归,周一他再将当归送去学校,生活好象又回到了正轨上。
表面上看,这个家庭,翠莲夫妻俩,有两儿两女,出了二个大学生,家里二栋宅子,一个偌大的大院子,男人在政府工作,女人在学校上班,儿女成人,经济无忧,这种配置的家庭,不管是从家庭建设,还是社会地位,都是顶配,多少人羡慕这一家人的红火。
说不打麻将的翠莲只是说说而已。现在翠莲连当归都不用接送了,放学回到家,本来这份冷清就让翠莲抓狂,何况现在还有个麻将让她心痒痒。她也知道她答应了儿子当归,不再打麻将,但只要有人来邀,或是谁带个信儿,说三缺一,她就忍不住要去玩玩。
为了不让人发现她晚上出去打麻将,放学后,她迅速回到家,早早吃了晚饭,将厨房灯不关,大门从里面闩了,翠莲从后门出去,将门半掩,她的人再从猪圈子跳出去,一路小跑,去邻镇打麻将。
一天夜里,无意间来串门的大英发现翠莲家唱的是空城计,家里空无一人,后门虚掩,不仅诧异,这女人这么晚了还出去,怎么不怕遇到鬼?
六年前的戏码,在光明家又开始重演了起来,翠莲想方设法出去打麻将,光明跟踪,四处打听翠莲打牌窝点,大吵大闹,掀人麻将桌,全武行上演。
光明是在一个夜晚,透过那家组织打麻将的人家屋外玻璃窗,看到坐在烟雾缭绕的麻将桌上的翠莲,一脸专注,那张脸严重走形,脸色铁青而无血色,另三个男的叼着香烟,烟灰四溅,那几双肮脏的黑手在洗牌时,时不时碰着翠莲的手,翠莲却浑然不觉。林光明陡然觉得窗户里的这个女人陌生得不行,这个可是跟他做了半辈子夫妻的女子?他根本不认得呀。
林光明没有象过去一样进屋掀麻将桌,大打出手,他悄然离开,沿着高低不平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回到了家。
林光明坐在黑洞洞的大门墩上,凌晨一点,翠莲依然没有回,这日子要不要过下去了?林光明头一次这么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他想他的四个孩子,这个时候都不在身边,他的紫苏还在学校,过一段时间就去省城实习了,最近只是给他乡政府打过一次电话,他当时不在,还没接到,他的防风上大学了,一直没有来信,林当归刚上了初中,时不时老师会打电话来说,当归不在学校,不知去了哪里,还有连翘,他的老二连翘已经跟彩虹去海城大半年了,她在那里过得怎么样?怎么一个字也不捎来?林光明觉得他被这个家庭完完全全地给抛弃了,这个家,就象汪洋中的小船,风雨飘摇间,不是他在掌舵了。
楼主:是非曲直莫辨  时间:2020-12-15 11:32:54

第十九集
连翘打工

彩虹带着连翘从飞机上下来时,远远的就看到了她的丈夫陆和平在向她招手。
连翘快,你姨父来接我们,他已经到了。彩虹说着加快了步伐。
到了陆和平面前,连翘很拘谨地叫了一声姨父。
陆和平点了一下头,并没有说什么,他拿过彩虹手上的提包,你呀,每次回去就尽带一堆稀里古怪的,臭豆是什么好东西么?又带上飞机,这满飞机的味道,人家不笑话你啊!
彩虹咯咯笑个不停,连翘诧异地发现,原来彩虹是会笑的,而且笑起来,挺好看。
海城是一个新建省不久的海岛城市,在车子经过市区时,连翘感受到了什么叫城市的百废待兴。
道路狭窄,灌木丛茂盛,枝丫自由地伸展着,毫无人工雕琢的痕迹。四处可见的建设工地,道路与房屋都处在施工状态。放眼望去,满眼全是才起地基的建筑,水管子都随意接到了马路上,任意喷淋着,满地水泥与沙土,面包车在街上横冲直撞的,没有红绿灯,也没见到有什么警察。
跟着彩虹进了一个大院子,左拐经过一个大花坛,有四五栋看上去崭新的十几层高的楼,彩虹一家住其中一栋的第一层。
博士毕业的彩虹和陆和平,双双以建岛的名义进入了海城,作为高知,在当时有限的条件下,能分到这套59平的房子,已经算是很好的福利了。
这个59平的房子里,只有二个小房间和一个洗手间,客厅放了一组木制沙发,茶几前放了一台电视机,便很挤了,原来是厨房的小间,改成了一个小房,放着高低床,显然这是给彩虹女儿静静住的。
而所谓厨房,就是将后面只够一个人转身的阳台,砌了条案,放下了煤气灶台和碗柜,就算是厨房了,所有的油盐酱醋,全堆放在阳台窄小的台面上,显得拥挤不堪。
但,这里已经住着七个人,现在连翘加入,她就是住进来的第八个人了。
除了彩虹一家三口,陆和平的弟弟陆方平夫妻俩是半年前来到海城的,彩虹的同学姜昌是医学院毕业的研究生,只比连翘早来一个月,还有和平老家叔叔的女儿大兰子,负责给彩虹家做饭,算是保姆。
除了大兰子做饭算是在干工外,其它人目前都没有工作。他们白天都出去找工作,多半时候无功而返。有时遇上台风天气,大家就都坐在客厅里,有时打牌消磨时间。晚上,他们就横七竖八在客厅打地铺,大兰子和静静睡在高低床上,连翘来了,静静只得与大兰子挤在下铺,上铺让给了连翘。
彩虹进了自己家门,又恢复了她冷冷的样子。除了和同学姜昌聊聊天,和陆和平一起做饭,她几乎不理其它人。她和陆和平每天一早一起去上班,和平在政府部门上班,彩虹在一家企业里任二把手。每天下午彩虹会先到家,带回来一些菜和米面,她说下午菜市场就有处理的菜,便宜。
连翘住进来已经三天了,她也不知道该干什么。说实话,在老家勤快的翠莲从来也不会让孩子干什么,她常说有这几个小孩磨洋工耽误时间,她三下二下就完成好了,所以,连翘家四个孩子,都养成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习惯,连翘长这么大,几乎连地都没怎么扫过。
在农村,一个女孩子若被亲戚朋友带出来,常常会象大兰子一样,被当作那一家的小保姆做一段时间,若干得好,主人家善心,多半帮忙在当地再找一个人嫁了,这是最好的归宿。如今彩虹家有了大兰子,连翘想着彩虹大约不会要她去当保姆,这样她对她的不会做家务这个毛病,稍稍有些心安了。
直到第三天,大兰子告诉连翘说,阿姨和叔叔在说你怎么还不去找工作呢?连翘不知道是她的存在威胁大兰子保姆的工作,还是她真的和连翘要好,背后传话给连翘,连翘在那一刻里,想要飞快逃离这里,越快越好。
晚上吃饭时,彩虹说,哎呀,最近我家米吃得真快呀!上周才买的米,这就见底了。连翘这个晚上没敢添饭。
到海城的第四天早上,连翘出去找工作,她的心情是忐忑的,因为陆方平他们来了这么久了,都没找到事做,何况她呢?若真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呢?连翘想都不敢想,但她知道,她绝对不能回去。
按姜昌指的路线,连翘坐上301公交车,坐了二站地下来,就是人才市场。
此刻人才市场人山人海,连翘挨个招聘单位看,只要有包吃包住的,她都去面试填表,最终她被一个叫凯旋门美食城的餐厅录用。前厅服务生,包吃包住,400元一个月。
找到工作只用了三天时间,有研究生学历的姜昌他感叹道,连翘你可以呵!你最后一个来,却是第一个找到工作,真是后生可畏!
陆方平有些不屑,说只要不挑,好找,服务生嘛,满大街都是。
那你倒找一个给我看看呀?都半年了,还没事做,光会说!陆方平老婆小巧没好气地说。
我是诗人,我将来要有大作为的,我能给人端盘子涮碗?!陆方平急眼了。
连翘不作声,就走开了。
连翘没有心情在这里和他们论长短,她清楚地知道,最难的时候她只是想离开商业大楼,让父亲拉她一把,父亲都不肯,她通过死亡都没能让她的父亲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现在父亲将她这个皮球踢了出来,更无可能有人会帮她,最终一切还得靠她自己,一切靠自己,这个思想指导了连翘一生。
连翘想着她得走出去,她不要挤在这里,听别人的风凉话,外面再坏,也坏不过跟花姐在服装批发市场站街头吧?一切该来的都来好了,反正死都不怕的林连翘,还怕去做一份工作?
晚上,彩虹回来听说连翘找到工作了,一愣,,她说,嗯,还行,连翘,我还愁你能做什么呢,你倒自己找到了,蛮好的。
不一会儿,彩虹从房里拿着个本子走出来,她的脸上居然有了些许笑色,连翘,找到工作好,这个工作适合你,初中毕业嘛,包吃包住,400一个月,也就这样了。
她把本子在连翘面前晃了晃,你爸给我1200,我记了帐呵,飞机票690,还余下500,你一共在我家住了七天,一天按50算吧,就是350,你还有150在我这里,这150元给你,你爸的钱,我都给你了呵!
连翘不知该不该接这钱,彩虹已把钱塞到了连翘前衣兜,说,连翘,人在外要靠本事吃饭,你好好干呵。
连翘从老家出来只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她把衣服和几本书塞在带来的旅行袋里,袋子也空落落的。
第二天一大早,连翘逃也似的离开了彩虹阿姨的家

楼主:是非曲直莫辨

字数:265679

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20-10-10 20:54:25

更新时间:2020-12-15 11:3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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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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