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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此世,此生》 ——人生是个温暖又坎坷的故事

楼主:浮云驰  时间:2020-10-23 00:33:05
楔子:

平生襟怀未及开,一朝寂寞已成狂,
明月有泪何辞死,黄泉无路难为生。
年少箫笛今尚在,春风吹落白衣裳。
三江水倾大浪涌,天上人间两茫茫。

他是数学上的天才,文学上的浪漫主义者,对艺术的美有自己独到的诠释和追求,尤其醉心于诗歌。他也是思想上的人文主义者,幻想有一天社会能成为尊重人性尊严,尊重个体的精神世界,宽容,自由,平等的群体。

可是最后她却说:生命就是一个经过的过程,在这不能停的一路上,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它的价值,也许真的就只有那漂浮在半空中的艺术之美,人性之美,才是唯一能感动我们,给我们灵魂一点慰籍的东西。只是谁又能做到不毁不灭?虽万千人,俱往矣!世世同此世,生生为此生!

正文:


他走在洋灰马路的街上,两边店铺还都着常开着,街上人不多,仗打了这么久,这座城市的归属还是没定下来,共军国军谁能最后定乾坤,大家心里都没谱。 忽然一辆黄包车从他面前飞快地跑过,他认得上面坐着的是住他家隔壁的军官和他的姨太太,两个人腿上都放了大件行李箱,看来是要搬到乡下去了。 这段日子周围的邻居陆续有人搬走,也不知道这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昨天晚上他父亲也在饭桌上说,也许他们也该考虑搬到乡下去避一避,毕竟情势越来越紧张,共产党这次是来真的了,不破城怕是不会罢休,到时候枪弹无眼,住在城里总是危险。母亲没说什么,只是说再看看吧,毕竟这一大家子人不是说搬就能搬的。其实他知道母亲还有一句没说出来的话,如果就这么搬走,父亲在学校的事就丢了,到了乡下,虽说有老房子可以住,但一家人的生计就很成问题了。他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妹,大姐之华在长春上大学,二姐之怡和他还在中学,妹妹之文和弟弟长空都还在读小学。如果真的搬到乡下去,他们还能不能继续念书,也不好说了。当然父亲是一定会想办法让他们上学的,但他私心里还是不想搬走的。毕竟这一走就要离开他喜欢的这所学校了。他一直都是很喜欢来这儿上学的,尤其喜欢上国文和数学课,教国文的黄先生是燕京大学国文系的高才生,因为时局不稳,只好屈居在他们这儿的中学教书。

黄先生虽然是国文先生,可他自己更喜欢欧洲文学,尤其偏爱雪莱,说他那自由奔放的浪漫主义情怀能让人在灰色的现实中找到精神解放的家园。黄先生很喜欢他的,因为这个安静而又聪敏的学生总是会很认真的听他大段的背诵《西风颂》,然后跟他一起沉醉于诗人“骄傲,轻捷和不羁的灵魂”里。黄先生在这个学校里总有点抑郁,觉得没有什么可说话的人,大家平时闲聊的话题不是时局,就是生计,他怎好陡然提起什么雪莱和浪漫主义。自从得了他这个叫长水的学生,竟起了知己之心,长水虽然话不多,但领悟力极高,尤其对诗歌,常常触类旁通,和他有很默契的精神共鸣。最难得的是长水不拘泥于中国诗词,自从黄先生借给了他一本雪莱选集,他竟就此爱上西文诗,之后更是差不多借阅了黄先生所有的西方文学藏书。今天他就在怀里揣了一本“红与黑”穿过马路,准备去还给黄先生。当他走过一条窄巷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头顶高高的阁楼,忽然想到于连每次都要爬上窗子去幽会佳人,若是让他来爬这样的阁楼,不知会是怎么样的情形。也许会被支出来的晾衣杆打到头,或是被外面时断时续的炮声吓得掉下来,哦,不,如果是于连,他也许恰恰喜爱这样的炮声,这样的背景,岂不是正好能体现他骑士般的浪漫,他爱情的炽热和伟大。可惜于连只活在这本书里,若是像他一样真真实实的生活在这座烽火硝烟的城市里,恐怕一天都过不下去吧。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黄先生家楼下。

黄先生老家不在这里,他是一个人在这儿赁了一间屋,权作旅居。这会儿已是傍晚,家家都开始准备晚饭,黄先生楼下的房东太太正在院子里生炉子,这煤里恐怕掺了不少煤矸石,烟大得呛人,火却不旺。这东北三省本来富有煤矿,可日本人在那会儿,虽说探出不少矿脉,也用中国劳工开了不少矿山,可出产的煤大多被运往了日本本土,中国劳工却很多白白搭上了性命,被埋在了万人坑里。光复后,因为时局一直不稳,大规模的矿山开采都没有了,现在大家用的煤基本都是那些小煤老板,采出来,煤和煤矸石掺起来卖的,烟大又不好烧。他家用的也是这种煤,母亲有次做饭气得甚至说:“还不如日本人在的时候!”这会儿房东太太也在跟炉子置气,用火钩子把炉子门敲得当当响。他跟她打了个招呼,就径直上楼来找黄先生了,边上楼梯边想,可怜的黄先生,坐在这里读“西风颂”,怕不是什么滋味。不过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不管是他,还是父亲母亲和姐弟们,乃至那个房东太太和她的炉子,谁又是不可怜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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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叹了口气,敲响了黄先生的房门。黄先生手里真的拿了本书来开门,看见是他,就高兴地笑了,细长的眼睛在金丝边儿眼镜后面明亮了起来。长水知道黄先生也是寂寞,每次他来,黄先生都是很高兴的。长水拿出书来还。“都看完啦?”黄先生问,“这样快。”“嗯,故事很有趣,就看得急些。”长水回答道,脸微有点红。这样的感觉黄先生很熟悉,当他在大学里第一次读这本书的时候,也曾为于连大胆而浪漫的爱情心悸脸红。不过这会儿,他无意和长水讨论这些,他其实是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他的。 “学校后天可能要停课了,长水。”他看着长水吃惊地眼睛睁大,微有不忍,“还没正式通知,我今天在回来的路上碰到教务长,他告诉我的,他说今天校长跟他商量,越来越多的学生和老师都搬到乡下去了,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打完,政府忙着支应军队,这个月的薪水教育部竟还没有拨来,以后还能不能支出钱来还不知道。所以他想趁现在学校账面上还有点钱,不如拿出来发给大家,就此停课放假,至于什么时候再开课,恐怕要等仗打完了,看谁来组织政府再说了。”他停了一下,看了一眼长水,看出他虽然失望,不过却也平静。同时长水抬头望向他,似乎要张口发问,他不等他说,就紧接着说道:“你父亲怕还不知道,教务长说,校长今天还要请准一下教育部的王科长,明天才正式公布。”长水的父亲建洲是这所中学的数学老师,教学颇有心得,很受学生欢迎。因此在中学里也算是小有名气,大家提到他时,都笑称“韩算数”。长水在父亲的督促下,数学成绩也是名列前茅。这时,长水不禁低头黯然地想,看来这回他们全家怕是一定要到乡下去了。随即他想到黄先生,便抬头问道:“那先生您呢,还留在这里吗?”“我嘛,家里已经写了几封信来催我了,让我还是回去,那边虽然是小镇子,不过倒比这边安全,我本来没想到仗会打得这样反反复复,觉得在这边还可以坚持,可是现在学校都做不下去了,我也只好回乡了。”黄先生摇着头说。长水很失望,可又无计可施。他只好期盼地问:“那您还会回来吗?”黄先生迎着长水有些祈求的眼神,心里既有为人师的骄傲,但更多的还是满满的不忍,可他不想给长水无谓的希望,于是实话实说道:“不知道,不过多半也许不会了,家里盼着我回去找门亲事,安定下来。我虽然还有满腔的理想,不过有时候现实可能会逼迫你不得不低头。”他看到长水因为失望,眼神暗淡了下来,只好紧接着说:“长水,等你再大些,经历的事情再多些,可能就会懂,人总是要向现实生活妥协的,有时候,生活会逼迫得你无处可逃,只有真正面对了现实的压力,你才会发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他这些话说得真诚,亦是他自己对人生的慨叹,“在社会这块巨大的礁石前,我的浪漫,你的梦想,所有的天真和美好都会碰得粉碎。不过,长水,我希望在我们的心里,还能保留一块小小的地方容纳雪莱,多年以后也许还能在那里吟颂《西风颂》。“ 长水听了他这番好似离别的赠言,心里酸楚起来。难道这就是他和黄先生的告别了吗?他很舍不得,可是又什么也做不了。他想,何必等到日后,现在他就知道现实残酷得要让他失去一位好先生了,也许不久的将来还将让他失去继续升学的机会。对于生活,长水不能算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他常常会估计事情最坏的一面,然后告诉自己,就算这样,也要想办法接受,因为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活法。这时候也一样,他望着黄先生,不无伤感地说:“您的话,我记下了,希望您回去后,能一切顺利。不知道到时候,我们能不能通信?”黄先生看着竭力压抑着自己情感的长水,叹了口气,他是了解长水的,这样的消息,长水还需要很长时间去消化。不过他会选择提前去接受结果。“当然好,我很愿意和你保持通信联系。”他说,“长水,你一定要坚持升学,一定要去念大学,如果可能就去燕京大学国文系。你资质很高,将来一定会有大成就。我希望能看着你越来越好!”长水的脸红了,不过他心里有小小的欢喜,黄先生这样称赞他,让他对未来又充满了憧憬。“天晚了,你先回去吧,别让你母亲担心。我们明天还可以在学校见。”黄先生送他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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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他道了别,看看天色,时候确实不早了,母亲一定还在等他吃饭,想到这儿,他回头向黄先生挥了挥手,快步走回家来了。和每回晚归一样,母亲又站在巷口望他。看他回来了,便松了口气,说:“怎么回来得这样晚,书还给黄先生啦?路上没事吧?”自从打仗以来,街上经常有些兵痞,常常扰民滋事,警察厅虽然几次公告警示,可伤兵越来越多,大多怨气冲天,所以也很难一一管束。因此每次长水若是晚归,母亲都会担心。他抱歉地看着母亲,摇头说:“没事。书还给黄先生了。”母亲就迎他进屋,然后掀起罩在桌子上的笸箕,拿出饭菜来说:“吃吧,还是温的。”他坐下拿起饭碗,想起黄先生说的事,就抬头问:“爸呢?”“他刚吃过饭,学校里的李先生就来了,说是有事要跟他说,两个人就走出去了。”母亲坐在旁边,边缝着长空的书包边说。长空虽然上了小学,却还是又淘气又好动,每次总能找到新花样来玩,所以每天他放学回来身上的衣服经常会裂几条口子,这次看来连书包都弄坏了。不过长水现在无心注意这些,他听了母亲的话,就猜,李先生恐怕也听到了学校停课的风声,来知会父亲了。于是他就把刚才黄先生的话说给了母亲听。母亲听后,静静地呆了一会儿。最后长长叹了口气,放下针说,:“看来我们是真的只能去乡下了。”长水一愣,心想,倒是跟自己想得一样。母亲抬头看了看他,说:“快吃吧,一会儿饭凉了。等你爸回来,看他怎样说,就是要走,也不是那么容易,这一家子人,可有的收拾了。”

父亲很晚才回来,长水带着之文和长空去睡了。他想着去乡下的事,睡不着,就听见父亲进门的声音。父亲低声同母亲说了李先生的话,果然同黄先生说的一样。他听见父亲跟母亲说:“李先生也要到乡下去避一避,想约我们同走,路上也好相互照应,我应了,不过还没定哪天走,我想你也要到医院去说一声,虽然不是正式的员工,到底也要去辞一下的好。”长水的母亲淑媛是助产士,但因为要照顾他们姐弟,所以并没在医院里签约做正式的员工,不过每周有两天会去医院帮忙,所以父亲说,要等母亲辞了医院的事再商量行程。他又说:“不过,李先生估计,局势很快要变,国军恐怕撑不了多久了,一旦城破,势必会乱,所以让我们早做决定。”母亲听了叹了口气说:“城破了也好,只是希望这次共产党来了,就干脆坐稳些,省得这样和国军夺来抢去的,最后受苦的还是我们老百姓。”父亲就低声笑道:“不要胡说,共产党势头随健,不过中央政府到底是国民党在当家,你这话如果让外人听到,还不要说你通共!”长水就听见母亲不耐烦地说道:“管他什么党,我只是盼着,世道能太平,你有事做,孩子们有学上就是了。”说到找事做,父亲也愁眉道:“是呀,这一去乡下,恐怕就不好找到事情做了。”“还不止,”母亲接着说,“我们这一大家子回去,老房子虽然可以住,只是还不知道华姑又要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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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华姑,其实还有点复杂。她名义上是长水的父亲建洲的妹妹,其实年纪只比长水的大姐之华大两三岁。她同建洲并没有真的血缘关系,她是韩老太爷,就是长水的爷爷续娶的后奶奶在前一家带来的女儿,跟着后奶奶嫁到韩家后,老太爷倒是把她也当亲生女儿看待,不过建洲因为早年就离家到北平上学,所以跟这位后娘和这个便宜妹妹并没有什么交往。倒是长水的母亲淑媛因为从小是做童养媳在韩家长大,和这位后娘和华姑曾经在一起生活过几年。后来东北被日本人占了,建洲在北平担心家里,书也念不下去了,还没毕业就跑回了东北。据说到了沈阳过日本人的关卡的时候,还颇为惊险。当时日本兵跟他要证件,建洲刚从关内来,哪有日本人的证件。他只好解释说,自己是新京建国大学的学生,这次出来忘带了证件。建国大学是日本人出资办的,其实是他的一个同乡在那所大学上学,他偶尔一次去旁听了一堂数学课。幸亏还勉强记得当时上课的那位日本教授的名字,这时候赶紧搬来救急,他说:“渡边淳一先生是我的老师。”恰巧旁边有个日本军官听到了,很开心地说:“哦,渡边淳一教授!我听说过的,他是很有名的数学教授。你能得到他的教诲真是幸运!”建洲就此蒙混过关,全靠了这位教授的名头,得以顺利回家。到家后没多久,他看全家都安泰,老父亲有后母和华姑照看,老宅子大,叔父们还有堂兄弟们都住在一起实在是不方便,他一个人在外边呆久了,再回到大家庭里,就颇不适应起来。再加上妻子淑媛同后母和华姑也处得并不相得,时间长了难免委屈,所以建洲就在城里中学谋了差事,带着淑媛和之华之怡姐妹搬到了城里。一晃就过去了十多年。其间因为韩老太爷去世,他们全家回去了一次。当时那位后母和华姑带着后母给老太爷后添的儿子,和长水年纪差不多大的建业,还跟建洲闹了争财产的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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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家祖上原是在云南吴三桂军中效力的军官,后来吴三桂兵败,韩家才从云南迁到了东北。因为祖上颇有积蓄,所以就在这里开了个很大的生药铺。之后子孙就守着这份产业过了几代。后来世道渐乱,药铺传到建洲的父亲,韩老太爷这一代,虽然还能支撑着开张,勉强养活一大家子人,不过生意已经是每况愈下,渐渐地要倒了。老太爷一去世,家里更没了主事的人,所以几个叔父就跟建洲商量要把药铺就此关了,剩下的东西大家分分就算了。这几个叔父虽然还和建洲家一起住在老宅,不过早几年前就已经把家分了,所以老太爷去世,留下的财产方面并没有太大的纷争。建洲作为长子有权继承大半的遗产,后母和她的儿子继承剩下的一部分。谁知,这时候后母和华姑却跳出来说,这些年都是她们在照顾老太爷,建洲带着妻儿一走就是几年,再之前更是一个人在外读书多年,对老太爷并没有尽到孝子的责任,所以她们要同建洲平分遗产。建洲虽然心中不悦,不过想到自己确实多年没在老父亲身边晨昏定省,服侍汤药,心中也实在是有愧,更何况也不愿意老父亲死后还让外人传出,韩家争产,长子欺负孤儿寡母这类的谣言,所以便同意了后母和华姑的要求。淑媛当时十分的不高兴,抱怨说:“这样一来,别人更加觉得我们心虚,说我们不孝了。”建洲安慰她说:“算啦,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反正我们过几天就回去了,再说什么我们也听不到了,何必为此烦心。眼下重要的事,是让她们不要再争了。其实争来争去也就那么些东西,她们孤儿寡母的没有什么别的生活来源,多分她们些也是应该的。”淑媛就说:“是呀,谁还是为那点东西,就是她们不争,我也打算跟你说,多分她们一些,可谁想到她们竟自己嚷起来,还说我们不孝,这就不由得不让人生气了。你看看今天,华姑急急忙忙地收拾老太爷屋里的东西,连你们家祖传的那把七星宝剑都顺走了。”建洲笑了,说:“这把七星宝剑说来也算是我们祖上从军的那位有德公留下到现在唯一的一样东西了。小时候好奇,老想近前去仔细看看,祭祀时祠堂里供着的这把七星宝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可是那时候年纪小,过年祭祀的时候我总是跪在最后面,被前面大人们挡着什么也看不到。那时候我就想,这七星宝剑上的七星是什么呢,会不会是七颗宝石,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阳光一照,闪闪发光。后来,有次过年,我就事先藏在祭桌的后面,等祭品刚摆好,老太爷请了宝剑出来供上,自己出去叫人来的时候,我就赶紧溜出来凑上前去,好好看了看这把七星宝剑,结果发现原来这所谓的七星是剑柄上一溜排着的七个铁疙瘩!”听到这里,淑媛也笑了,接着他说:“我还记得,后来,你失望地跑回来跟我说,‘什么七星宝剑,一点也不好看!淑媛,我看我们祖上在云南军中当的官儿恐怕也不大!’”建洲也笑起来,他们青梅竹马,从小一块长大,一直情投意合。这时候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来,两人都觉得温馨,也就把什么争产的事情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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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遗产的事情就算这样解决了,可是长水知道,母亲和后奶奶还有华姑的芥蒂因此却也更深了。几年里都没怎么通过音信。中间只是断续从老家来的人那里听说,华姑年纪渐长,后奶奶急着给她找婆家,可说了几家都不如意,后来好容易定下了一家,结果还没等到成亲,男方竟得了急病死了。华姑算是守了望门寡,从此以后再没人来提亲。后奶奶因为这件事大病了一场,身体从此就大不如前了。如今他们全家又都要搬回乡下去,回到大家庭里面去,又要和华姑和后奶奶一起过日子了,他想,母亲心里一定不痛快。可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他想着乡下的情形,又不知道那边的学校还有没有,心里七上八下的,直到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学校果然正式宣布停课。接下来的日子,建洲忙着和房东交涉退租,和李先生一起找车,又到要好的同事那里去辞行。 淑媛辞了医院的事,天天在家收拾他们的东西。期间长水奉父亲之命给大姐之华写了封信,说明了他们这边停课,全家回乡去了,让她假期回来时直接返回乡下老宅。之后他又去送别了黄先生,他比他们早几天离开了这里回老家去了。临行前黄先生把珍藏多年的雪莱选集送给了长水,仍然鼓励他继续升学,还说,如果长水有兴趣可以开始自己创作诗歌,然后写信的时候寄给他,“我期待着你的作品,长水!”他鼓励他说。长水的心不禁雀跃起来,自己也可以写诗吗,那些长长短短的断句,优美的音律,可以流淌出慰籍灵魂的甘泉,传递出震撼人心的力量。他非常感谢黄先生,他让他在以后乡下的日子里有了份精神寄托,有了想要去努力的目标。送走了黄先生后,他们全家终于定下了日子同李先生一家一起启程回乡下去了。
楼主:浮云驰  时间:2020-10-23 00:33:05


梨树县是座不大的县城,统共不到一千户人家。前清时,因为这里遍种梨树,春天开得一大片白花花的梨花,也好似一片香雪海,就因此得名。长水家的老宅在东大街的头上,有长长的青砖围墙和高高大大的门楼。远处看去,还是相当的场面,让人还能感觉到当年宅子主人的气势。走到近前才能发现,门楼上的瓦片,围墙上的青砖都有多处破败,连大门上狮口里衔着的门环也有一个不见了踪影,一切都透露出江河日下今非昔比的光景。老宅子就像是一个历史的见证,它随着主人兴起,辉煌,没落,破败。亦好像是人的一生,从出生到长大,带着对人生的憧憬,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拥有青春和梦想,奋力追求人生顶点,然后拥有或者以为拥有,再然后就是失去,从物质到理想,身体年迈衰老,不得不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这正好像是一出悲剧,反复的上演。其中有道不尽的悲欢,说不完的心酸。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同的经历,其中多有不为外人道哉的难言之处,可又不能全部掩住,全都从眼角眉间偷偷流露出来。就好像老宅子的这道青砖围墙,本来是用来遮掩护卫宅子里的东西的,但屹立的久了,经历了沧桑,就会从边边角角的碎砖破瓦中透露出无限的故事和行将就木的悲哀。

长水一家的到来,并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受到华姑的抵触和白眼。相反的,华姑好像还很高兴他们的回来。他们全家安顿下来后,长水就慢慢发现了华姑的难处。她因为嫁不出去,要在家里做老姑娘终老了。前院住着的二叔公和三叔公两家就兴出不少怨言来,说她又不真的是家里的姑娘,大哥把她当女儿养了这些年,本已是仁至义尽,谁想到,现在还要留在韩家一辈子,将来要韩家的子孙为她养老送终,实在是没道理。后奶奶如今又卧病在床,再没气力为她争什么。她兄弟还小,更是说不上什么话。何况这样的闲言碎语听久了,难保他长大后也嫌弃起她来。华姑这时正是想要长房有个主事的人能为她撑撑腰,说句话。因此,长水一家一回来,她便改了从前的样子,不但事先就把长水他们的房间打扫出来,等他们到了,还对长水的父母很是尊重,言听计从起来。淑媛开始也很是吃惊,住了几天,便明白了缘故。她慨叹地跟建洲说:“想不到华姑竟换了个样子。世事使人愁呀!没想到,华姑这一世竟就这样耽误了。我本来还愁,回来了,她要和我打擂台,不知要添多少乱。没想到她经了这些事,倒是安静了。这样也好,你哪天在叔叔们那里说一下,就是华姑,既然老太爷在时认了她,我们如今就不会把她推出去。何况日后还有她亲兄弟,韩家便是留她一辈子又何妨,不过是多一个人吃饭罢了。”建洲也点头说:“是呀,我也是这样想。明天你跟她说下,让她不要听那些闲言碎语,横竖这是我们长房的事,我们不嫌弃她就是了。”就此长水一家在老家倒也安安静静的住下来了。
楼主:浮云驰  时间:2020-10-23 00:33:05
过了几天建洲到县里的小学和中学去问了问,学校倒还是照常开课。于是他就替长水他们姐弟报了名,一切安排好后,他们就去上学了。只是建洲本想也在学校谋个教员的位置却没有成。学校里的教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正好满员。县里的学校不像城里,是教育部挂名,直属管理。这里的学校以前本是几个本县的乡绅兴办的乡学私塾,韩家当时也有份出资,用以惠及乡里,教育本土子弟。后来民国了,兴起西学,县政府接手过来办,才有了正式的小学,中学之分,只是教学内容上虽然增添了算数等西学科目,但主要还是以国文,古文为主。建洲以前也是在这里读书的。中学的校长倒还认得他,又看了建洲的履历,也觉得人才难得。但是如今虽说县里没有像城里那样乱,政府还勉强能拨出款来维持学校,只是学校想要再增添师资却是绝无可能的事。又不能为了建洲而解聘其他教员,所以也只好说让他等等看,一旦有位子空下来,就会优先考虑他。建洲没有办法,只好道了谢,回家来等。所幸家里以前还有些积蓄,如今住在老宅又不需交租,家里的几块地还雇人种着,粮食倒还充足,所以全家的生活还不至太窘迫。

长水的二姐之怡还有半年的课业就应该中学毕业了,她之前就同在大学里的大姐之华在信商量好了,中学一毕业她就要像大姐一样去报考哈尔滨的医科学校。如今突然起了这些变故,她跟着家里搬回县里,又要在这里的学校学习些八股旧文,心里着急的很。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她跟长水说:“我们每天上学来学这些老夫子的古文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我是不管,在这里混上半年,等哈尔滨医专秋天招考时,我是一定要去考的。幸亏我把以前的书都带着,每天自己复习应该也可以了。” 长水的这几个姐妹都很聪慧,读书也很在行。大姐之华,最是能干,从小主意就大,人又刚强。那几年父亲建洲在北平读书时,她在老家帮着母亲顶起门户,多少次后奶奶和华姑找事儿为难母亲,都被她不软不硬的给顶了回去。后来在城里,她又边自己读书边帮忙照顾弟妹,家里的很多大事小情都是她帮着拿主意。建洲和淑媛也都很倚重她。后来她自己立志学医,因为她常跟母亲淑媛去医院,看到医生救死扶伤,认为是极有意义的工作,所以就报考了当时的哈尔滨医学高等专科学校。她对他们姐弟的影响很大。所以二姐之怡也就把之华的理想当成了自己的,想跟她一样,去念医科。建洲思想开明,在家里主张男女平等,所以全力支持她们姐妹读书,并不因为她们是女孩子,就不给予她们大的期许。虽然现在家里暂时没了经济来源,可他仍然愿意支持之怡继续升学。他知道,只有这样,他的子女日后才能成为有本事的人,可以自食其力,亦可以去帮助别人,他希望他们未来的路能越走越宽。所以之怡如今并不真的愁,她学习一向很好,现在又每天自己加紧用功,她手上有很多大姐寄给她的复习资料,她很有自信,自己能够考取。她现在有些替长水发愁,对他说:“倒是你,该怎么办,你才刚刚上中学,在这里的学校学不到什么东西,以后你要怎么升学?还有之文和长空,还都在小学,要是几年下来这样混下去,耽误了可怎么是好!”长水有些无语,他心里何尝不担心这些。在他一听说他们要搬到乡下来开始,他就郁闷到了现在。这时他只好看着之怡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先这样上着学再说吧。其实这里教的古文还是挺有意思的,我本来也有打算以后报考燕京大学国文系,在这里加强一下古文,兴许对我还挺有帮助。”之怡睁大了眼睛问:“你要以后学国文?决定了吗?我还以为你一定要去学数学的。毕竟你那么聪明,数学成绩一直都那么好。”长水笑了笑,说:“决定什么呀,现在不过是瞎想想罢了,谁知道以后到底怎么样,仗还没打完呢。”之怡听了也有点黯然。不过她很快就又笑了,说:“我看形式一定会慢慢好起来,大姐之前给我来信还说,哈尔滨那边局势就很平稳,城市也很繁华,让我们好好读书,将来都到那边去上大学呢。只不过,”她顿了一下,有些担忧地看着长水说:“我担心你在这边念的这些老八股恐怕在你报考国文系的时候帮不到你什么忙。你知道的,燕京大学国文系主要注重新文学,就像你们的黄老师,就更愿意研究西方文学。你只在这里念些古文怕是不管什么用。这样,等我考到哈尔滨去,就帮你到那边的国文系去多多找些资料邮回来,你那么聪明,自学想来也是可以的。”长水听她计划得有模有样,心里也高兴起来,这样看来他还不是全无希望。他感觉未来的蓝图又一次向他慢慢展开了。他真诚的对之怡说:“能这样,那是最好了,谢谢你,二姐!”“你先别忙谢,你先祈祷我秋天能真的考上大学再说吧,哈哈!”之怡调皮地向他眨眨眼睛,笑着跑到前面去了。长水被她的快乐感染了,也拉开大步笑呵呵地跟在后面跑回家去了。
楼主:浮云驰  时间:2020-10-23 00:33:05
在他们回来一个多月后,大姐之华的信也到了。她在信里说,哈尔滨那边一切都好,共产党已经占有东北大部分地方,现在正开始组建各级政府,恢复生产,东北各地的学校也大部分复课了。东北的仗应该是快打完了。她觉得其实建洲很该带着长水他们在城里再坚持一段时间,不该这样急匆匆地就回县里来。“不过无论如何,”她写道,“世道就快太平了,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我还有半年就大学毕业了,之后就能找事做,帮家里了。”她还着意问了之怡的功课,催促她好好复习,秋天一定要去报考医学院。不用担心学费,她一有事做就可以负担起他们姐弟的学费。全家看了她的信都很高兴,虽然她信里微有责怪父亲见事不明之意,可建洲并不在意。大家都被她信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描绘鼓舞着。只有华姑,在一旁听他们读完了之华的信,默默地低头退到炕角上去,好半天都不讲话。她想,她本来也曾跟之华一起去上过学的,只是她不如之华机敏,先生教的东西总是记不住。而且那时她听了她娘的话,觉得女孩儿家读书再好也没什么用,认得几个字,不是睁眼瞎儿就行了。何况日后总归要嫁人,能帮女婿料理家什,过好日子才是正经。所以她中学只念了一年,就辍学回家帮她娘带弟弟了,从此便同之华渐行渐远。如今之华在外面只靠自己便闯出了广阔的天地,而她,连最卑微的想要依附一个男人生活的愿望,都没有实现。相形之下,华姑感到了深深的悲哀。那种苦是她说不出,道不明,可又郁结在胸中的,对人生切齿的失望。她发现她其实一直都在疯狂地嫉妒着之华,不仅是之华,她还嫉妒之怡,长水和这个家里的所有人,他们都有可以期待的未来,而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淑媛发现到了华姑的异样,并且马上就明白了她的失落。她给建洲使了个眼色,让他放下之华的信,然后转移话题说:“再过几天就是小年儿了,我们家里也得准备准备。最近大家也都过得清苦些,小年儿的时候,我们杀只鸡,炖小鸡儿炖蘑菇,再买点肉,好好包顿饺子吃,好不好?”长空听了就第一个跳起来拍手叫好,之文虽然比他小一岁,可却比他要安静得多。这时候只是倚着淑媛抿嘴看着他笑。之怡和长水也跟着笑了。长水的心忽然就变得轻快起来,他觉得之前那些因为停课搬家而生出来的烦恼就像压在他心中的重石,这一刻全都不翼而飞了。生活原来也可以如此简单,或者它本来就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沉重。
楼主:浮云驰  时间:2020-10-23 00:33:05
到了小年儿这天,淑媛果然抓了只鸡,把它交给之怡和长水,让他们两个把鸡杀了,她一会儿做小鸡儿炖蘑菇。然后自己去缸里捞了两颗酸菜,舀水洗净,放到菜墩子上当当的剁起来。华姑在那边活着面。之文和长空在旁边弄了个小盆儿洗蘑菇。一会就听之文叫:“二哥,你慢点儿!你看你又把水溅到我衣服上了!”长空却嘴里念念有词地说:“这不是蘑菇,这是小伞,这还是电母的金刚伞!刷刷刷!你看它多厉害!”然后,长水就听见之文喊:“妈!你看二哥!”之怡和长水都笑了。紧接着之怡举了举手里拎着的鸡,对长水说:“来吧,大少爷,我抓着鸡膀子和鸡冠子,你拿刀割它的脖子。”长水窘了,他从来没杀过鸡,以前这活儿都是之华和之怡,或是母亲干的。他这会儿拿着刀,看着之怡手里的鸡,心里怕起来,全不知道该怎样下手。之怡等得不耐烦,催他说:“快呀,还等什么?你割了它脖子,我好往碗里挤血。”长水没脸说自己害怕,只好一闭眼,狠狠对着鸡脖子用刀砍了下去。结果就听之怡哎呀一声,他抬眼一看,自己这一刀竟将鸡脖子给砍断了!之怡吓了一跳,就松了手,没想到这只可怜的鸡竟还没有死,扑楞着翅膀,满院子跳着跑,撒得到处都是血。长水当场就吓傻了眼。淑媛赶紧跑过来和华姑一起好不容易抓住了鸡,然后瞪了他们一眼,说:“怎么回事儿!让你们杀只鸡,搞得鸡飞狗跳!好好的鸡血全都白瞎了!”之怡白了长水一眼说:“都怨你!连个鸡都不会杀!吓了我一大跳!”长水刚才本来就怕得厉害,现在又被母亲和之怡责怪,不禁来了气,他扔下刀说:“以后我再也不杀鸡了!”这时长空钻了出来,说:“我来,我来,二姐,以后杀鸡找我,真好玩!”之怡和长水全都笑了,之怡伸出手指点着长空的脑门说:“你就知道玩!”被长空这一搅,长水的气也消了,只是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恐惧,以至多年后他仍然记得那天满院子的鸡血。华姑看着他们也笑了,她心想,看来会念书的人,也有没用的时候。
楼主:浮云驰  时间:2020-10-23 00:33:05


过了小年儿又过大年,时间就到了一九四九年的初春。仗终于打完了,以共产党的全面胜利结束。林彪的四野控制了整个东北三省,国民党杜聿明的军队,曾经号称蒋介石的王牌第五十二军,全线溃退,撤回到关内去了。东北三省宣告解放。共产党重新组建各级政府,在乡下执行了土改政策。长水家因为有几亩祖产的耕田,就被划成了富农,土地划为国有。建洲的两个叔父和婶娘们全都慌了神,拉着建洲想办法:土地如今国有,又分给了那些贫下中农来种。他们全家的口粮可怎么办。他们两个以前本来都在药铺帮忙,后来长水的爷爷过世,药铺撑不下去,关了张。外边又不太平,他们就一直没有事做。全仗着家里还有几亩地,吃饭不成问题。如今,地没了,以后可该怎么生活!建洲也没什么办法。他自己也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这时只好说,再去县里的中学问问校长,看能不能想办法给自己找个教员的位置。再不成,就写信去城里原来供职的中学问问,看有没有复课,如果可能自己再回去原来的地方教书。“不管怎样,”他说,“我一有事做,就一定会帮你们,绝不会让大家挨饿。”

建洲的大话说了出去,两个叔父心里稍稍安定,都回家等他消息。他也不敢怠慢,赶紧去找校长,毕竟自己一家妇孺也在等他养活。可是,没想到是,中学的校长已经不再是校长了。因为这里的中学一直以教授古文为主,新政府认为,这实在是旧社会的残余糟粕,又加上校长的成分也不好,和建洲家一样,也是刚刚被划了富农,所以便把校长免了职。如今他也是赋闲在家。建洲很是震惊,他没想到,形式竟然这样严峻。如今校长都保不住饭碗了,他这个被划了富农的失业者可还能谋到差事?!不过,无论如何,为了生计,他还是去求见了现任校长。听说这位校长原来是新政府政治处的一名政治教员,思想觉悟很高。如今立志要在学校里破旧立新,整顿教学。着重给学生们加设了思想政治课,专门讲授马列主义。号称,要从根儿上铲除旧的文化糟粕对学生们的毒害,帮助他们树立正确的共产主义人生观。这些,还是之怡和长水回家来说给他听的。建洲当时听了,半天都没说话,这些事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陌生。对于共产主义,他完完全全是个门外汉。所以当他受到新校长的接见时,就紧张得有点无措。他恭敬地奉上了自己的履历,说明了来意,:“愿在贵校谋一个数学教员的职位。”新校长四十出头年纪,国字脸上带着一副大黑框眼镜。看起来很严肃。不过态度倒比他想象中的要和气,很仔细地看了他的履历和原来中学的推荐信,点头说:“韩先生是教学经验很丰富的数学教员呀,又曾经是北京师范大学的高才生,真是难得。我们这里正是要加强数理方面的科目,韩先生很符合我们的要求。”建洲的心跳加快,兴奋得脸有些红,他没想到竟这样顺利。忙说:“过誉,过誉!这样说来,我可以到贵校供职了?”校长笑着点头,还没等建洲表示感谢,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追问了一句道:“韩先生本来在城里的中学教书,为什么后来要回乡来呢?”建洲因为喜出望外,说话便忘记了提防,答道:“城里当时仗打得厉害,我担心城破时会起乱子,所以就辞了那边的事,带着全家回乡来了。”谁知新校长脸一板,说道:“我们共产党的军队破城,是要给人民当家作主的,会起什么乱子?!难不成,韩先生盼着国民党不倒,我们人民的军队一直待在城外吗?!”几句质问震吓地建洲张口结舌,他只好结结巴巴地解释说,不是怕共产党的军队会起乱子,而是怕国军的败兵滋事。可惜已经晚了。新校长把手一摆,说:“还什么国军!国民党的军队那是匪军!”他看建洲还要张口解释,就摇摇头说:“好了,不要再说了!我看韩先生的思想很成问题。旧的思想在你脑子里根深蒂固!我刚才忘了问了,韩先生是什么政治成分?”建洲只好答富农。新校长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就说,若是贫下中农怎么会担心我们人民的军队打进城来。韩先生,恕我直言,你的思想很不对头,需要好好改造。你这样的政治成分和觉悟实在不适合到我们学校里来教书。”说完就站起来送客了。建洲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校长办公室。他这次求职的经历可谓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可惜最终以失败告终。
楼主:浮云驰  时间:2020-10-23 00:33:05
回到家来,建洲不等淑媛问,就自己先跟她说了整个求职的过程,经过了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谈话,他也实在是需要找个人倾诉,被人误解的委屈和让人轻视的难过。淑媛听了,当时也有些目瞪口呆。他们都没想到,想要成为一名数学教员,还要先有共产主义觉悟,当然他们的富农成分也是个大阻碍。两个人对着默默坐了一会儿。还是淑媛先开口说:“如今怎么办呢?一家子人等着吃饭,我们剩的粮食也不多了,就是天天熬粥也最多只能顶一个月。孩子们还都在长身体,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建洲叹气说:“现在看来,在县里的学校找事是不行了。我这就写信给城里中学的王校长,问问他那边的情形。如果那边的职位还在,我便一个人先去做事,你带着孩子们留在这里,免得到城里还要再租房子。唉,也不知道王校长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也被免了职。”淑媛呆了呆,最后说:“也只好这样了。”

一个星期后,王校长的回信来了。信上说,学校已经复课了,他也还是校长。不过学校的人事做了大变动。新政府的教育处给他派来了一位政治部主任。现在所有的人事任免,教学科目设定都要先和这位主任商量了才能决定。建洲的政治成分是富农,怕是很难再回去任教了。建洲看了信后,大失所望,没想到背了这样一个富农成分竟到处受人歧视,条条路都被堵死。继而他又忧心忡忡,再找不到事做,全家就得挨饿,可偏偏他现在已经无计可施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淑媛想尽办法找些东西来做给大家吃,可他们最后还是断粮了。艰苦的生活让之怡和长水都沉默了,他们每天上学都不敢走太快,怕刚喝的那点稀粥很快就会消化掉。尽管如此,之怡每天还顽强的坚持复习功课,为投考医学院做准备,虽然她知道,父亲负担不起她日后上大学的开销和学费了。但是她也知道,大姐快回来了。她希望之华回来能给她的前方点亮一盏明灯,希望她告诉她,未来的路该怎样走。长水看着之怡,心里很难过,他知道她离梦想只差一步,可现在却有可能与它失之交臂。这种痛苦是巨大的,也是绝望的。同时,他又很钦佩之怡的坚韧,她那在困境中仍然坚持如一,绝不放手的态度深深鼓舞了长水。他希望自己也能有之怡那样的勇气和笃定去面对未来的人生。
楼主:浮云驰  时间:2020-10-23 00:33:05
断粮的日子里,淑媛每天煮一点黄豆给大家吃。这是卖了她的银镯子换来的。总是活泼好动的长空这些日子也没了笑容,他饿得趴在炕上动不得。淑媛这段日子也消瘦得很,长水发现,他好像一直没有看到母亲吃些什么。就在全家快要挨不下去的时候,之华回来了。她已经毕业了,并由政府分配到辽宁的煤城煤矿总院去当医生。去赴职前,她请了假,先回家来看看。之华的出现,让全家好像又看到了希望。她也确实给大家带来了希望。当她看到全家围着桌子吃煮黄豆时,差点掉下眼泪。立刻说:“这样怎么行!我明天就去县政府,我大学同学的父亲恰好在县政府里当武装部部长。我去求他帮爸在学校里安排一份工作。另外,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四爷爷竟然在解放前就入了党,曾经在哈尔滨城里为共产党作了很多秘密工作,现在解放了,他在市里做了常委,分管基层建设呢。”建洲和淑媛都吓了一跳,全都吃惊地说:“真没想到,四叔竟然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长水没有见过这位传奇的四爷爷,只是以前听父亲讲过,说这位四爷爷是爷爷那辈儿里最小,但是也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他从小读书就好,后来考上了到日本留学的政府奖学金。在早稻田大学读了经济学。回国后就在哈尔滨的一家银行做事,一直都很能干。那几年,之华刚去哈尔滨上学时,他也多有关照,常常周末接了之华到家里吃饭。之华在给家里的信中也经常提起四爷爷,说他见识广博,自己同他谈话也多得益助。慢慢的四爷爷在长水的心中高大起来,长水觉得他是个事事顺遂的成功者。这时,就听建洲感慨道:“真没想到,四叔竟然这样有远见,一早就看出共产党能成事。如今共产党坐了天下,他自然是功成名就了。”这话的话音儿里带了一点点嫉妒和稍稍的失落。他四叔比他大不了几岁,当年也曾带着他一起在县里上学,后来四叔去了日本,他去了北平,之后联系就少了。这些年来,他原以为自己文章清明,与世无争,家庭温馨,知足常乐,在这乱世里面也算是保有一片赤子之心。可谁知如今,莫名其妙背了个富农的成分,竟然闹得为世所不容,以致让全家老小挨饿。如此看来,比起四叔这样的时代弄潮儿,自己实在是差之远矣。听了建洲这话,别人都还好,只是一旁的华姑竟一下就听出了建洲的这些未尽之意,她忽然心里舒畅了许多。她想,原来一山还有一山高,看来谁都不能事事如意。她嫉妒建洲一家,觉得和他们比起来,自己什么都不是。可建洲如今又似乎也觉得他比起四叔来也什么都不是。这么想着,她便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可怜了。这时,就听之华说:“什么叫远见呀,爸,被你说的,四爷爷好像是个投机分子。看来你真得学习学习马列毛的著作了,那叫信仰,共产主义信仰!”建洲一时无语,连女儿都让自己看马列毛,看来时代是真的变了,想不问政治地做个逍遥派是不可能的了。他于是说:“好吧,哪天你弄两本来,我读读看,免得一张口说话就被人家批为思想落后,政治觉悟不高。”之华笑了,说:“可不是,你早就该换换脑筋了,现在是新社会,到处都在谈共产主义理想,你得跟上新形势才行呢。”淑媛在一旁打断他们说:“好了,好了,先别说什么理想了,怎么着也得先有饭吃才行。之华,你刚才说,去找你同学的父亲帮忙给你爸找事儿做,把准儿不?”之华说:“放心吧,我跟这个同学十分要好,他父亲也一向都很钦佩有文化的人。我明天去跟他说,他一准儿会帮忙。”听她说得这样有把握,大家都高兴起来,连瘫在床上的后奶奶都难得的高兴地说:“这回终于有盼头了。”第二天一早儿之华就去找了那位县里的武装部长,跟他说了家里的情况并递上了父亲的履历。部长一听,县里竟还有这样的大知识分子赋闲在家,十分吃惊。立即拍胸脯保证,一切包在他身上,让之华回家等消息。武装部长出马的结果竟出奇的好。第三天他就派人来告诉之华,她父亲的事有着落了。原来县里小学的校长最近带着全家去长春投奔亲戚另谋高就去了,如今校长的位子就空缺了下来。他让来人问,之华的父亲肯不肯屈就。言语里还多有抱歉,说是让韩先生教小学实在是委屈了这位大知识分子。建洲一家却实在是喜出望外。只是建洲还有些担心,自己背着富农的成分,之前那位中学的校长曾认为他连做一般教员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却要去做校长,虽然是管小学的,可难保不会有人因此对他发难。之华听了,就又跑出去打听了一天,回来后笑着对他说:“爸,你放心吧。我打听了,因为解放军在关内节节胜利,现在那边到处都缺政工干部,所以之前的那位中学校长跟着部队南下去了。如今中学又把原来的校长请了回来,所以现在绝不会再有人为难你了。我这就去给部长回话儿,你就等着走马上任吧。”建洲的心这才算是彻底踏实下来。他想,世事真是奇妙,两个月前自己还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如今竟忽然柳暗花明,一切都顺利起来了。看来人生很多事情都不能太早做定论,人就好像是流在河里的水,永远不知道前方是险滩还是激流。你只能跟着河道一直向前,向前。
楼主:浮云驰  时间:2020-10-23 00:33:05
@彤彤的雨 2016-12-11 18:22:03
写字不易,支持一个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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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支持!
楼主:浮云驰  时间:2020-10-23 00:33:05
就这样建洲去做了小学的校长。之华又告诉两个叔爷爷,让他们给四爷爷写信,请他帮忙也给他们两个找些事做,好有些收入,养家糊口。就这样,家里的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之华在家里又呆了几天就去煤城的医院上班了。她说,一拿到薪水就会先邮到家里来,用做他们姐弟的学费。之怡如今气势昂扬,发誓一定会像之华一样,考取医学院,以后做一名受人尊敬的医生。长水的心也平静了下来,他除了每天去上学之外,一有时间,就开始琢磨怎样写他的诗,他还记得黄先生分别时说的话。他鼓起勇气在纸上涂涂抹抹写下了他人生的第一首抒情诗,然后把它寄给了黄先生。之后的每一天,他都去看信箱,他无比期待着黄先生的回信,黄先生会怎么评价他的诗呢?有时他想,黄先生会大大称赞他,说他是诗歌的天才,文坛的明日之星。想到这里,他心里的骄傲,自得就膨胀得无限大,有一种巨大的成就感让他陶醉,甚至让他脸红。可有时候他又会想,黄先生也许会说,他的诗一无是处,简直狗屁不通,幼稚可笑。应该马上停止,不要再荼毒笔墨,亵渎诗歌了。一想到这些,他又浑身发冷,万分后悔,觉得自己不自量力,不该这样鲁莽地把诗寄给黄先生。他的心就这样在冰里火里七上八下的翻滚着,直到黄先生的回信寄到了。他拿着信,简直有些害怕拆开它。可能是他的表情太过凝重,引得长空跑过来问:“大哥,是谁的信?是不是大姐的?你打开看看呀,看大姐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带我们去煤城玩?”长水本来就紧张,这会儿被他搅得心里烦,就挥挥手说:“玩什么玩!大姐在那边工作,哪有时间带你玩。你功课做完了没有?快去和之文一起做去。”长空就撅着嘴说:“我不,我要看大姐的信!”长水这才发现自己被他搞得头昏,忘记告诉他,这并不是大姐的信。于是就把信封递给他看,说:“你自己看,并不是大姐的信,是黄先生给我写的信。”长空这才罢了,扭头跑开时还不忘嘴里嘟囔:“黄先生准是又跟你谈什么诗,什么文,最是无聊!”长水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这个长空,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愁。每天总是阳光灿烂地想着怎么玩更好,仿佛他生下来就是为了来游戏世间的。不过这样也好,若他真能无忧无虑地过一世,也算是造化。他边想着边走进他和长空的屋里来,坐在炕桌旁,打开了信。黄先生在信里先说了他的近况,他回到老家后,就在家里的安排下同他们远房亲戚家的一个女孩儿结了婚。他说,自己离家多年,让老母亲白白担心盼望了那样久,如今回来了,便一切都顺她的意吧。也算是自己这做儿子的尽尽孝道。他本来对爱情已不抱任何希望,那种活在诗里面的,伟大而浪漫的爱情永远都会是他无法企及的彼岸。那是光,是亮,是火焰,可以照亮他,温暖他,却又不是他所能拥有。他写道:“也许正因为得不到,所以才能让我一世仰望,视若瑰宝吧。”不过意出他望外的是,他的妻虽然不能照亮他,可却用自己的温柔温暖了他。“她虽然懂得不多,见识不广,”他写道“可难得的是,她愿意听我倾诉,喜欢听我给她读诗。我想,她也许不懂,可是正因为如此,她反而欣赏我,理解我。”长水看到这里,心想,黄先生好像说了一个哲学问题,因为不懂,所以欣赏,所以理解,这真是最妙的人生哲学。多年以后,他偶尔再次想起黄先生的这段高论,忽然幡然醒悟,其实那不就是爱情!盲目,脆弱,没有道理可言,却又美丽,温暖。其实黄先生早就拥有了他想要的,只是那时的他们太过幼稚浅薄,还完全看不透,这份瑰宝在平凡的生活中洗净铅华的样子。不过,这时的长水还是很替黄先生高兴的,毕竟他违心地接受了家里的安排,没想到最后结果还不错。黄先生又写道,他现在在他们那儿的中学做国文先生,一切都好,只是却再没碰到像长水这样有才华的学生。“长水,你知道我是多么地高兴,当我看到你寄给我的诗,”他写着,“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弃自己的文学梦想。你的诗,我拜读了,写得很好。”长水看到这儿,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接着看下去“当然有些地方会显得稚嫩,不过这是初学者不可避免的。诗歌,虽说是激情的迸发,不过也是需要生活的积累的。你年纪还小,经历的事情还少,所以字里行间有些犹疑和不肯定,这都是难免的。不过我最欣赏的是,你的感情很真挚丰富。我认为,写诗的第一要务就是真。要有真情,真爱,迸发于心,宣之出口,泻诸于笔墨。若是情真,文字都是第二要务。古人说,不要以文害意,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你不要太计较修辞的得失,也不要在没有感情,没有悸动的时候,为了写诗而写诗。记住,只写真的诗,不要去顾及读的人怎么想,在诗的世界里,只有自己。让你的思想刮起旋风,把你的情感全部宣泄出来,这也是诗对于作者的好处,是他灵魂的独白。而只有这样,你的诗才会有感染人心的力量。所以,如果你想感动别人,必须先感动自己。”长水读完了他的信,沉默了很久。他终于明白了,他爱诗,写诗,是因为他需要它,他要为自己的心灵,自己的情感找一个宣泄的出口。诗,不是成就他声名和成功的工具,而是他灵魂的慰籍。他很高兴黄先生为他拨开了迷雾,让他看到了诗歌的本质。他希望自己这一世都可以按照本心而写诗。
楼主:浮云驰  时间:2020-10-23 00:33:05


一九四九年的十月一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国民党政府逃往了台湾,全中国解放了。这一年的秋天,之怡如愿考入了哈尔滨医科学院,开始了她的大学生活,两年后,这所学校扩建,更名为哈尔滨医科大学,之怡他们跟着升级,原本两年制的学业延长至四年,之怡意外的倒比姐姐之华多学了两年的知识,这也为她日后的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之华在煤城矿务总院,干得也是有声有色,不但业务能力很强,同时又在政治上要求进步。她写信回来说,自己已经向院党委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当然通常第一次申请都很难获得批准,不过这是她向党组织靠近的第一步,是她在政治上有追求的一种表现,她愿意接受党组织的考验。她很有信心,在不久的将来,她将被组织接受,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父亲建洲看了她的信,笑了笑对淑媛说:“之华还是这样有志气,什么都不肯落在人后头。”淑媛点着头说:“是呀,只是希望这个富农的家庭成分不要影响到她就好。”建洲低声说:“我看共产党什么都好,就是这按祖产,不问青红皂白地把人分了三六九等,实在是没有道理。”淑媛一笑,埋怨他道:“你怎么这样糊涂,现在还说这样的话。这要是给人听去了,可是不得了。”建洲笑着摇头说:“是呀,这样的话,我也就是心里想想,私下里跟你说说罢了。唉,别管是旧社会还是新社会,都有让人不敢说的话呀。”淑媛不以为然地说:“世事本来就是这样。历朝历代都有禁忌,哪有什么时候是真的能让人直抒胸臆,畅所欲言的。只是这些议论,你心里想想就算了,千万不要一不留神在外面说走了嘴。”“那是当然。我难道还没领教过厉害嘛。”淑媛就笑了
楼主:浮云驰  时间:2020-10-23 00:33:05
就这样,韩家在梨树县平平安安的住了几年。到了一九五五年的秋天,长水终于要考大学了。在这几年里,他长高了许多,瘦削的脸上也架起了一副窄框眼镜。他的肤色有些青白,迎着阳光的时候,甚至能隐约地看到皮肤下面细细的毛细血管。他总喜欢穿白衬衫,手里常常会拿着几本书,走在去学校或是回家的路上。远远看去,他已经长成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了。不过,长水的气质稍稍有些忧郁,他很少放肆地大笑,也从不恣意地发表议论,他喜欢安静的思考,愿意沉醉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面不被打扰。

如今,他正在为报考什么专业而烦恼。他的本意是想去北京大学中文系。这几年来,他写了很多诗,把它们装订成一本小集子,没事的时候就翻来看看。他觉得,在那些诗里面,能看到自己这几年成长的脚步。时间在他的指间不停地流走,他希望自己每一段的人生都能留下些痕迹,于是那些诗,那些来自他内心深处的告白就为他在人生的石碑上面刻下了一道道浅纹。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热爱文学,无论是诗歌,戏剧还是小说,他总能很快的在里面找到艺术美丽的内核,这些都与他内心的精神世界产生深深的共鸣。可是,父亲的意思是让他报考长春的东北人民大学数学系。他天资聪明,这不止体现在他对于文学的领悟力里面,同时也让他可以毫不费力地解开抽象的方程式。父亲觉得,不管到什么时候,对于社会来说,理工科都比文科有用。好像是为了证明父亲的正确,近来竟流行这样一句顺口溜“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大姐之华也来信劝他选择数学系。她说:“以我这几年的社会经验来看,学数学,的确要比文学对你未来的就业有帮助。以后,你可以去研究所搞科研,成为真正的科学家,又或者可以留在大学里面做教授。这几年我们国家一直都在搞科技建设,这方面的人才是供不应求,一向都很受重视。而且这样的工作,也很适合你爱默默钻研的个性。如果学中文,毕业后,又有几个人真的能成为作家?运气好一点儿的也许会被分配到杂志社去做编辑,记者,差点儿的可能只能去哪个机关做个宣传干事。以你的性格如何来胜任这样的工作?而且这又真是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吗?我相信,这将会同你的文学梦想相差很远。”长水不得不承认,大姐的话很有道理。那的确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很迷惘,他不舍得就此放弃自己的理想,可这理想好像就只能停留在梦里,一碰触到现实生活就一下子蒸发得无影无踪。而他的现实好像应该是本本分分的读大学,然后争取分配到一个好的工作,之后娶妻生子,过最平凡的日子。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被压抑地喘不上气来。这就是生活吗?是他注定的未来吗?他不要这样活!他觉得,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是要实现些什么,创造些什么的,他心里一直藏着个不为人知的奢望,他想把自己的名字刻上丰碑!那样的人生才是人生!他想。他给黄先生写了封信,诉说了自己的烦恼,希望他能给他指引,给他支持。不久,黄先生给他回了信。信里夹了一份剪报,标题是“华罗庚教授被选聘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黄先生说,他的父亲和大姐的考量是有道理的。“以你的天资,”他写道,“我相信,你可以成为第二个华罗庚教授。实际上,创作的激情从来都不只是在文学里独有。人类的创造能力展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每一门学科一旦你钻研进去,就会发现它独特的魅力。所以,你创造的天才一样可以发挥在数学领域里面,在那里,你同样会发现自己人生的价值,体验到创造的快感。另外,你现在所面临的也从来都不是一道二选一的难题。选择学习数学专业,并不代表你一定要放弃文学创作。你仍然拥有你的文学梦想,这是任何人都不能从你那里剥夺的。你完全可以把数学作为目前的专业,而文学作为自己的爱好继续下去。”读了黄先生的信,长水豁然开朗。原来,人生的追求可以如此宽广。是的,每一行,每一业都有它们自己独特的魅力,独特的骄傲。自己之前真犹如一叶障目,而不能见泰山。说到底,还是自己眼界太窄,见识浅薄。他于是下了决定,填报了志愿,去投考东北人民大学数学系了。
楼主:浮云驰  时间:2020-10-23 00:33:05
这时的长空和之文都已经上中学了。之文和她姐姐们一样,聪颖而勤奋。只不过她性格更柔顺,更安静。这几年,她的身量长开了,白白的皮肤,团团脸上眉眼如画,配上她娴静的气质,大家忽然发现她已经长成全家最美的姑娘了。母亲淑媛看着她,心里常常会涌起“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淑媛心里有时也暗暗奇怪,怎么之华和之怡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她从不曾这样关注过她们。可能是那个时候她的事太烦,世道又不太平,她想,这两个大女儿好像一晃眼儿就长大了,而后相继离她而去。如今,虽然她们各自畅意,生活顺遂,只是作为母亲,看着儿女们都渐渐离自己远去,不禁会有些神伤。幸好还有之文这个小女儿,她就像一朵玉兰花,安静的站在角落里,慢慢地绽放,让她感到欣慰和骄傲。相比让人省心的之文,依然跳跃好玩的长空就让她和建洲都伤了神。长空并不因为年纪长大就变得稳重。他总是神采飞扬地研究某个新的游戏,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总是明亮的,充满各种新奇,他对一切好玩的事情感兴趣,并乐此不疲。他虽长的不太高,但胜在聪慧灵活,不管什么新的游戏,他研究两下就能掌握纯熟。如今他正迷上各种球类,从足球到乒乓球,没有他不精通的。每天和一群男同学呼朋唤友,到县上他们能找到的各种场地去打球。可惜的是,他似乎把所有的精力和智慧都用在了玩儿上,以致他的学习并不太好。建洲开始担心他日后不能像他的两个姐姐一样考上大学了。为此,他多次告诫他,大姐之华也常常写信来劝勉长空。可是,也许是天性使然,长空就是很难安静的坐下来读书。他的生命好像全都存在于他的运动中,而不在他的思想里。建洲无法,只好说,他性格太过浮躁,应该想办法让自己沉静下来,于是就规定他每天在家写一个小时的大字。希望籍此磨练一下他的心志, 让他学会安静的思考。长空于是奉命在家练字,谁知练着练着就发生了兴趣,他开始从小楷,狂草,魏碑到小篆,无所不学,而且都小有成就,以致从那以后家里的和亲戚家的春联就都让他写了。可笑的是,竟还有人慕名上门求字的,长空因此颇为得意。但是,他并没有像建洲盼望的那样,从此变得沉静好学,他读书依然不专心,也从没兴趣用心去思考自己的未来。建洲看到这样,也无计可施了,又不愿真的强迫他,就只好随他去了。不过在给之华的信上,建洲写道:“汝弟长空,天性好动,虽然心灵手巧,惜乎不以读书为能事。只是他天真烂漫,不失赤子之心。为父也不愿强制压迫改变他。只好听之任之,让他自由发展。若是他日后因此生活多艰,望你能够多多照拂他,帮助他。”建洲无疑是个好父亲,他最难得的是不去管制孩子的天性。他看重人生之初的单纯和自然,相信未经雕琢的天然心性是善良和美好的。他常想,如果人人都能保有一颗童心,这个社会也许就会简单些。当然他也承认自己的想法幼稚可笑,毫无实现的可能。只是他虽然几经乱世,也看破些沉浮,但到底从没经历过真正致命的打击,所以他看这个世间还是太好,估得人心太善。其实在儿童的世界里又何尝没有斗争和算计呢。
楼主:浮云驰  时间:2020-10-23 00:33:05
长水虽然和长空性格爱好截然不同,不过他们两兄弟相处的却很是要好。长空喜欢讲话,经常晚上两个人躺在炕上的时候,就听他一个人呱啦呱啦地讲他们白天球场上发生的事。而长水就善于倾听。他一直都觉得,长空这种无忧无虑的活法儿是一个奇迹。他偶尔也跟他们一起打打球,权当锻炼身体。只是他从不会觉得,这有多么激动人心。可是,同样的一场球赛到了长空的嘴里,就充满了激情。他可以把它描述的紧张刺激,惊心动魄。以致有时候长水甚至怀疑,他和长空参加的不是同一场比赛。长水常笑着想,其实弟弟在这方面是很有想象力的,如果用来写作,没准儿能写出一篇很好的探险小说。他觉得跟长空在一起谈话,总是可以让自己很轻松。长空单纯的快乐经常会感染他,让他不自觉地露出笑容。而长空虽然对长水的什么诗,什么文学不感兴趣。可是他很为自己有个会写诗的哥哥而感到骄傲。他钦佩这个哥哥,因为他不是一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他不仅会写诗,他还会教他解算数题,他还能跟他一起打球,跑步。最重要的是,长水愿意听他讲话,不因为他成绩不好就轻视他。他总是善意的笑着,望着手舞足蹈的自己。跟长水在一起,长空觉得内心很平静。长水总能给他一份安静的力量,让他觉得身心舒畅。

这天晚上,他们像往常一样躺在炕上,说话的却是长水。他说:“长空,我终于还是报了数学系。虽然,我其实很喜欢学文学,可好像所有人都认为数学更适合我。”长空就回答说:“大哥,你那么厉害,其实我觉得,学哪样你都能出人头地。黄先生不是说你以后能成为第二个华罗庚嘛,你看,多好!到时候我就能跟人说,韩长水,大数学教授,是我大哥。”长水笑了,说:“胡说些什么呀,我哪有那么厉害。我只是希望,自己以后真的能象爱文学一样爱上数学,把它作为终身事业,不要后悔。”长空短短的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一定不会后悔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自己听完长水的话后,有那么一瞬间的难过。也许是,他怕大哥将来真有后悔的那一天?怎么会呢!那样优秀的大哥,一定会达成所愿的。他很快就忘了这一转瞬的念头,翻个身去睡着了。多年后,当长空再想起这一夜他和长水的谈话,他想,这都是命运,人是抗争不过命运的。

这一年,长水以高分考取了东北人民大学数学系。他心中快乐勃发,他仿佛看到,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即将向他展开。
楼主:浮云驰  时间:2020-10-23 00:33:05


“砰”的一声,长水的宿舍门被拉开了,王扶林像颗炮弹一样地冲了进来。“长水!”他大声的叫着,“已经定了,这次全校到大坝上义务劳动,由咱们广播站组成宣传队,给同学们表演鼓劲儿!我和立人商量,到时候我们俩加上你和刘前还有张韬,咱们给大家说段快板儿。你是大才子,快板的词儿就由你来写。立人已经去宣传部借快板儿去了。时间紧迫,后天全校就上大坝,你得抓紧把词儿今天就写出来。我这就去告诉刘前和张韬,等你写完了,咱们今天晚上和明天下课后几个人在一起练熟了就行了。”长水本来正坐在桌子前看书,这时抬起头来说:“你就不能小点声说,我的耳朵都快被你震聋了。你和立人也是,说风就是雨。刚听了个信儿,也不等跟我们几个碰头商量一下,就一个去借快板儿,一个来给我布置任务。你也不问问我们几个明天都是什么课,有没有时间。”扶林挠了挠头,笑了说:“我一听说部里把宣传队的活给了咱们广播站,心里一高兴,拉着立人就跑,把什么都忘了。”紧接着他又有点担心地问长水:“怎么,你明天的课多,没有时间吗?”长水摇头说:“明天我只有上午有两堂线性代数,不过我今天上午刚听刘前说,他明天好像是一天的课,恐怕时间上不好安排。”扶林就一摆手说:“那不要紧,刘前是山东人,本来就会打快板儿,他要是没时间记太多词儿,让他说最后一句就是了。关键是你,现在得赶紧写词儿,要不然说啥都是白扯!”长水无奈地点点头说:“知道了,我这就写,你赶紧去通知刘前和张韬吧,好让他们安排好时间。”“得了!我这就去。”扶林说完,拔腿就走,到了门口,还不忘回头叮嘱他说:“到今天晚上啊,你尽量写完。咱们晚饭后碰头,先练练。”长水懒得理他,冲他挥了挥手。扶林就笑着跑了。跟长水住一个宿舍的于军望着他的背影,这时说:“这个王扶林,跑起来像阵风,说话像打雷!”长水和另一个室友黄平听了都笑了。

这是长水上大学的第二年,他从一开始怀着有点忐忑的心情踏进校园的大门,到之后慢慢熟悉了数学系的大讲堂,各位教授,同学,最后是整个校园里的一草一木,他深深的爱上了这里。这所大学,不仅是他学习知识的讲堂,也是他第一次向世人展示自己的舞台。一直以来在他身上隐含着的,培养着的才华在这个校园里面慢慢崭露头角,最后大放异彩。在数学专业方面,长水才智过人,他对于抽象图形和线性数字的领悟力与日俱增。他研究得愈艰深,就发现自己的兴趣愈浓,这是一个良性的循环,他想,他终于渐渐的喜爱上了这个专业。之后,由于一次偶然的事情,韩长水这个名字在数学系开始广为人知。因为有一次长水在课上找到了第二种方法来解决一道线性代数的难题,当时讲课的是系里一位以最严厉而著称的李教授,老先生望着这个有点沉默寡言,却绝顶聪明的学生,激动得语无伦次,竟然公开的在课上说:“韩长水同学,是我近十年来见到的最具数学天才的学生!”话音一落,讲堂里安静了几秒钟,然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长水感到自己的心都沸腾了!血往上涌,手有些微微颤抖。这是他有生以来获得的最大的赞誉。他有些无措,可更多的是狂喜。他想,黄先生说得对,这就是创造的快感!在数学的领域里,我一样可以获得!至此以后,长水的名字就在数学系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而长水并不只醉心于他的专业研究,才来上学的一个月后,他就发现学校宣传部办有一份校刊,接受同学们的投稿。他兴趣盎然的看了几期,觉得自己也可以写几首诗,投去试试。在诗里他抒发了自己对大学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时代的无限憧憬。他写道:“我是一只鸟,自由地飞翔在蓝天。我不爱惜羽毛,只想冲击更高的云层!”这是他那时被鼓舞的内心,真实的写照。他觉得大学就像是给他平凡的生活,打开了一扇窗,让他原来压抑着的,掩饰着的激情全部迸发了出来。他真的想飞,他想把自己全部的才华都释放出来,去战天斗地!他的心变得十分的宽广,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

楼主:浮云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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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16-12-10 02:23:00

更新时间:2020-10-23 00:3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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