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江滩险志》序

彭聚星① 撰文
贾载明 校注

（按：本文写民国以前长江三峡险滩众多，治理艰难，行船险恶。行文视野宏阔，跌宕起伏，描绘生动；与政治、军事联系，具时态变迁及历史厚度，不仅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也有不可忽视的史料价值。“高峡出平湖”之后，此文更显得弥足珍贵。故笔者不辞辛劳，花数日给予校注，发到网络，以广传播）

岷山导江②，其始滥觞③而已分。纳众流而至渝州④，外水与内水⑤合其流，始壮。
自是建瓴⑥而下，千八百余里，入宜昌，间以三峡，连山叠嶂，略无阙处，滩泷⑦稠叠，行者创楚。
盖水与石相激，而为泡，为漩，为洄洑⑧，为波涛。束缚驰骤，鼓怒沸腾。⑩其声如雷，其流甚箭。两岸，积石磊坷，剑戟齿牙，当者齑粉。
舟楫过之，若失辔⑨奔车，无縻⑩狂牛；巨艑⑪掀舞不当，一叶或如磨之旋，又或如在高山坠深谷中。三老⑫长年相顾，无人色，叫呼力争，仅而得济。下水之难如此。
上水船必数十百人率挽，进寸退尺，五步十步，吁邪汗喘。斯须不慎覆没，随之且有维舟以待者，或数十里而一遇，或十里而数遇。
峡江之险岂仅在瞿塘滟滪⑬哉！有“朝发白帝，暮到江陵”之说；亦有云：“三朝三暮，黄牛如故⑭”者矣。然滩之最险者，在楚曰“新⑮”曰“洩⑯”，在蜀曰“涪⑰”曰“兴隆⑱”。“兴隆”晚出而险最甚。当其初，崩浪震山，㳂泝⑲阻绝，系缆守候，舟舩⑳殆以千计。云阳县知县汪贲之，督工修治，渐通航路。嗣总理衙门雇洋匠疏鑿㉑石，水阻不能施工而罢。
此特就一隅而言之。顾自渝至宜，名滩不胜覼㉒缕。有与新洩诸滩等者，有杀于新洩诸滩者，较郦亭㉓所纪殆逾十倍。陵谷变迁，江河日下，古今所共叹也。而胡舳明云：“夷水㉔首出鱼腹，江尾入宜都，行五百余里，是亦荆州之沱也。”
古时自巴入楚，避三峡之险者，皆由此路。然后汉建武中，孙述㉕遣将田戎㉖等，乘枋箄㉗下江关㉘，拔夷道㉙、夷陵㉚。光武㉛命岑彭㉜、吴汉㉝伐之，泝江而上，皆取道三峡，不复由夷水自。后荆梁㉞用师，未有不由峡江者。今则不能举其名矣。殆如九河㉟故道，不复可寻耶。
昔之为滩，谋者多设救生红船㊱，议及修濬㊲者尟㊳。然红船救于已然之后，不如修濬，为曲突徙薪㊴之计，善也。前清道光中，汉阳李本忠㊵捐数十万金钱，竭十数年心力，自宜至夔，凡滩皆修并治。纤路民庆安澜㊶。鄂督、川督虽奏请奖励，不足酬其劳勚㊷。自是以来，湖北巡抚严树森修濬新滩、涪滩，夔州知府恩成修建东洋庙基二滩。舳舻㊸利涉，行旅讴歌。闻其风者，绅商赓续。水落石出，害去太甚，在在有之顾滩险或月异而岁不同。又川涂孔长㊹，费钜工艰，此商贾旅客之所以咨嗟太息者也。
今者，海水横流，国家多故，干戈数动，频年不解，所恃水陆道通，饷械转输，无虞阻礙㊺。长江上达滇黔，下通鄂皖吴越；峡江又楚蜀门户，险滩鳞次，不急修濬，特不利行师，而贾客亦受其害。是以陆军部发帑㊻二十万圆，属万县刘声元㊼（立青）董其役。声元乃率工程师上下测量，绘图四十幅，现其难者，次第开工。
于是聘万县史子年（锡永）、刘乙青（树声）与聚星编纂《峡江滩险志》一书。绘图者江津蒲宇宁（旅坤）。有图者据图详说，无图者则博访周咨于榜人、渔子，使口讲而指画之备书于册。凡水之夷险，道之远近，石之巨细，时之冬夏，一庽㊽目而如视诸掌。既上之陆军部，且俾㊾往来江者考焉。
中华民国七年八月四日 奉节 彭聚星（云伯） 叙

注释

①彭聚星（1854～1922），字云伯，一字云石，号绿筠庵居士。重庆市云阳县原城厢西坪人，出生于奉节，祖上世居夔州，以种田为生。清道光末年，奉节发生旱灾，其随父母逃难到云阳县租屋居住下来。彭聚星幼年丧父，全靠母亲替人家缝补、浆洗衣服挣钱维持生活。他少年聪颖，学习刻苦用功，习文之余，对书法、绘画产生浓厚的兴趣。不到几年，不仅学业有成，书画也小有名气，成为当时县城有名的少年才子。光绪十四年中举，为学部专门司候补主事。
辛亥革命后，彭聚星拒绝接受国民政府京师图书馆的聘书，以清遗民自居载书回县，以诗文、书画、金石交朋会友。酷爱书画终身，成为名家，云阳张飞庙前“江上风清”乃彭聚星得意之作。
② 岷山导江：出自《尚书·禹贡》：“岷山导江,东别为沱。”意思是大禹治水自岷山向东疏导江水。具体地理位置在今都江堰市境内。在岷江东侧今成都平原上依水度势，开凿一条叫沱江（大约在今柏条河走向上）的新河分流减灾，消除了成都平原的水患。
③ 滥觞（làn shāng）：原意指江河发源的地方水很浅，只能浮起酒杯。出自《孔子家语·三恕》：“夫江始出于岷山，其源可以滥觞。”后指事物发端。此指大禹开始治理江河。
④ 渝州：古代地名，即今重庆市。隋初改楚州为渝州，治巴县。后遂以渝为重庆的简称。
⑤ 外水与内水：明代杨慎《病榻手 》书中，称岷江为外江、涪江为中江、沱江为内江，外、内、中江合为“蜀之三江”。此处当泛指汇集到重庆的诸多江河。
⑥ 建瓴（líng）：典出《史记》卷八《高祖本纪》。(1)指“建瓴水”，谓如汇雨之凹瓦上的雨水，形容居高临下、难以阻挡的形势。(2)形容速度极快。
⑦ 泷（瀧lóng）：此指急流的水。
⑧ 洑（fú）：此指漩涡。
⑨ 失辔（轡pèi）：辔原指驾驭牲口的嚼子和缰绳，此比喻船失去控制。
⑩ 縻（mí）：縻，此指牛缰线。
⑪ 艑（biàn）：大船。
⑫ 三老：旧时船工称谓。出自唐．杜甫《拨闷》：“长年三老遥怜汝，捩舵开头捷有神。”又诗云：“长年三老歌声里，白画摊钱高浪中。”《古今诗话》：“川峡以篙手为三老。”宋·陆游《入蜀记》：“问何谓长年三老？云：‘梢公是也。’”宋．杨万里《过招贤渡》：“岸上行人莫叹劳，长年三老政呼号。”
⑬ 滟滪：指滟滪堆，俗称燕窝石，古代又名犹豫石。位于奉节白帝城下瞿塘峡口，因航运障碍，于1959年冬炸除 。这块巨石存放在重庆三峡博物馆中，供人们参观。
⑭ 三朝三暮，黄牛如故：谚语。黄牛即黄牛峡，位于西陵峡中段，距宜昌市区约45公里处，以长江南岸之黄牛山而得名。黄牛峡江面上水急礁多，船行至此，必须小心翼翼。若是逆水，则更是进展缓慢。往往舟行数日，还可望见黄牛岩。指在黄牛峡行船艰难而缓慢，船行三天三夜还没驶出黄牛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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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面）

⑮ 新：指新滩。在今湖北秭归县 (剪刀峪) 西北新滩镇。《舆地纪胜·卷七十四》载： 新滩 “天圣丙寅，赞唐山摧，遂成新滩。皇祐间，太守赵诚疏凿，有摩崖碑。其滩有龙门、佛指甲、官槽。而官槽与龙门相对”。南宋陆游 《入蜀记》： “舟上新滩，由南岸，上及十七八，船底为石所损，急遣人往拯之，仅不至沈。然锐石穿船底，牢不可动。盖舟人载陶器多所致。新滩两岸，南曰官漕，北曰龙门。龙门水尤湍急，多暗石，官漕差可行，然亦多锐石，故为峡中最险处。非轻舟无一物，不可上下。” 南宋末，归州及秭归县曾徙治于此。
⑯ 洩：指洩滩。乾隆《归州志》载：“洩滩，州西二十里。水势涌急，其险异常。有洩床，石长三十余丈，水落石出。水溺时，若隐若见，行者无不惊恐。土人云，有洩无新，有新无洩，盖言新洩二滩因水之溺落乃呈其险。”同治《归州志》亦有“洩滩江心有石，名洩床、洩枕，逼水成漩，水大至险”和“洩滩，州西二十里，水势汹涌。有洩床，石长三十余丈，水落则石出，水涨则若隐若见。行者无不惊怖。土人云，有洩无新，有新无洩，盖言新洩二滩水涨则洩险，水涸则新险耳”。《新华字典》：“洩，同泄”。故洩滩今称泄滩。有秭归县泄滩镇。在明代以前，洩滩叫“拽滩”。明嘉靖《归州志》载：“拽滩，州西北三十里。”由明代吴守忠在万历十九年编撰的《三峡通志》中也有记载：“拽滩，州西北三十里。”这里“拽”，本义是“拖”“牵引”。
⑰ 涪：指涪滩。位于万州城西南约15公里的新田长江段。涪滩“古名和滩”，传说“长江中有石似胡人，名曰胡滩。”因水大如湖，又名“湖滩”，俗称“狐滩”。实际上，“胡”，“湖”，“狐”，“涪”音近，所以，历史上出现多个名称。清陶澍《蜀輏日记》载，“......冉渡（瀼渡），二十里大湖滩......北岸山如长城，锐其尾以入江，修亘十余里，有曰莲花碚者。玲珑透剔，巧若鬼工，在诸顽石中特出，面目奇观也。江流至此，为钜石所扼，急而成湍。”
⑱ 兴隆滩：位于今重庆市云阳县双江镇一个叫大帐的地方，这里自古无滩。1896年9月30日，由于连日大暴雨引起北岸黄官槽岩崩，泥石冲入长江阻塞河道，江面由宽365米变窄为90米；北岸的江流受阻后偏向南岸，原来在岸边的巨岩“豆腐石”，成了峙立江中的礁石；附近的“鳅鱼石”“豌豆石”“金子粱”等礁石，也是行船大碍。于是这里兴起了一个急流险滩，故名“兴隆滩”。后屡经凿治，始稍平易。
⑲ 㳂泝（yán sù）：《说文解字》曰“㳂”：“缘水而下也。”“泝”：逆水而上。后作“溯”。《玉篇•水部》：“泝，逆流而上也。”
⑳ 舩（chuán）：同“船”。
21 鑿（záo）：同“凿”。此指穿孔，挖掘。
22 覼（luó）：详细而有条理地叙述。
23 郦亭：在今河北省涿州市西南十八里。《水经注》作者北魏郦道元先世居此，见《水经注·巨马河》。后人遂用为郦道元之别称。
24 夷水：即今清江，古称“夷水”，又名“盐水”。发源于利川市东北部武陵山与大巴山余脉的齐岳山龙洞沟，主河道经利川市、恩施市、宣恩县、建始县、巴东县、长阳县、宜都市7县市，至宜都市陆城街道注入长江。干流全长423千米，流域面积1.67万平方千米。流域山明水秀，号称八百里清江画廊。这里主要是土家、汉、苗三族混居地。主要包括白玉湖、花桥水库、平洛湖、柏园岛、柏竹岛、武落钟离山、隔河岩等景点。
其名始见于《禹贡》，《汉书·地理志》、《水经注》亦皆有记载。清江之先称夷水，是土家族先民——巴人（白虎夷）的缘故，故至今人们称她为土家人的母亲河；而盐水的得名,则定然是与它流经的地域产盐有关，如长阳渔峡口之盐池温泉、巴山峡的盐泉，至新中国建立前都还有人在此煮卤熬盐。又榔坪有咸池河，贺家坪有白咸池等等。魏晋时期的郦道元在为《水经》作注：“夷水，即山清江也，水色清照十丈，分沙石。蜀人见其清澈，因名清江也。
25 孙述：即公孙述（？～36），字子阳，扶风茂陵（今陕西兴平）人。王莽篡汉，公孙述受任为导江卒正（蜀郡太守）。王莽末年，天下纷扰，群雄竞起，公孙述遂自称辅汉将军兼领益州牧。建武元年（25），公孙述称帝于蜀，国号成家（一作大成或成），年号龙兴。建武十一年（35），汉廷乃派兵征讨，被公孙述所拒。次年，复命大司马吴汉举兵来伐，攻破成都，“成家”灭亡。计公孙述割据益州称帝，共在位十二年。
26 田戎（？～36），豫州汝南郡西平县人。新朝末东汉初割据南郡夷陵一带，自称扫地大将军，建武五年（29）为汉军所败，投奔公孙述，成为公孙述的部将。建武十二年（36）7月，被汉军俘杀。
27 枋箄（fāng pái）：此指木头拼制而成的较大的筏子。
28 江关：亦称“扞关”。故址在今湖北长阳西。公元前377年巴伐楚，楚筑扞关以拒之。《后汉书·岑彭传》 注引《华阳国志》：“巴楚相攻，故置江关。”。东汉初公孙述东据扞关，尽有益州之地。东汉以后江关移于今四川奉节县东赤甲山,为奉节瞿塘峡南面屏障，又名瞿塘关。
29 夷道：即今湖北省宜都市。夷道的来历是因县城濒临清江，而清江古称夷水，按我国从山从水取地名的习惯，择取了一个“夷”字，“道”即县。
30 夷陵：古邑名。战国楚邑。在今湖北省宜昌市东南。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烧楚王墓于此。秦置夷陵县。
31 光武：指东汉开国皇帝刘秀。
32 岑彭（？～35），字君然，南阳棘阳（今河南省新野县）人，东汉开国名将、军事家，列云台二十八将第六位。
33 吴汉（？～44年），字子颜，南阳宛县（今河南省南阳市宛城区）人。东汉开国名将、军事家，云台二十八将第二位。
34 荆梁：指荆州与梁州。
35 九河：当指九江。《汉书·地理志》“寻阳”注：“《禹贡》九江在南，皆东合为大江。”这是说九江在汉寻阳境内，即今湖北广济、黄梅一带。汉、唐诸儒一般皆主此说。“九”应是泛指，并非仅九条江。
36 救生红船：为江河中抢救生命的船。救生红船始于宋代。船面板为桐油浸渍，船头呈虎面形，船体全部为鲜红色，故称“红船”。十分夺目耀眼，以示与其他船只相区别，方便抢救。

（未完待续）

（续前面）

37 濬（jùn）：同“浚”。此指疏通。
38 尟 （xiǎn）： 同“鲜”。
39 曲突徙薪（qū tū xǐ xīn）：意思是把烟囱改建成弯的，把灶旁的柴草搬走。比喻事先采取措施，才能防止灾祸。出自《汉书·霍光传》。
40 李本忠(1759～1841)：字凌汉，号尽己，汉阳大智坊人。清末企业家，民族英杰。气壮山河，豪迈举义，自费治理长江三峡险滩。从1804年l0月开始至1839年，耗银子18万两，雇工成千上万，整治奉节黑石滩、石板峡等诸多险滩。为畅通三峡航道作出了可歌可泣的贡献。1840年，李本忠81岁，闭门撰成《千滩纪略》、《蜀江指掌》 二书，共6卷，17万字。为后人留下宝贵文化财富。
41 安澜：此指水波平静。
42 勚（勩yì）：此指劳苦。
43 舳舻（zhú lú）：指首尾衔接的船只（舳指船尾；舻指船头）。出自宋·苏轼《前赤壁赋》“舳舻千里，旌旗蔽空”。
44 川涂孔长：“川涂”同“ 川途 ”，此指长江水路。“孔”，“很”之意。孔长：指长江水道很长。
45 礙（ài）：妨害，限阻。
46 帑（tǎng）：此指银两。
47 刘声元（1875～1924），字立青，号凤书，四川万县（今重庆市万州）人。清朝光绪二十八年（1902）中举，实业家。1910年加入中国同盟会，为四川保路运动领袖之一，代表四川民众到北京向摄政王载沣进行请愿，遂被捕入狱。
辛亥革命后，他曾任北京临时参议院议员。此后他参与治理川江险滩、发展川江航运、兴办地方实业。此后他携妻子和女儿到北京，出家为僧，不久病逝。
48 庽（yù）：同“寓”。
49 俾（bǐ）： 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