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西楚军的数次交手中，楚军的精锐骑兵让汉军大吃苦头；汉王注意到了自己这方面的短板，遂决定建立自己的骑兵。汉王在军中招募，大家推举出曾在秦军中当过骑士的重泉人李必、骆甲两人。汉王就想以此二人统帅骑兵，但他俩认为，自己过去是秦将，多是出自造反者的汉军将士不一定愿意听自己的，最好汉王能找一个自己的嫡系当老大，他们两人则作为辅佐。于是汉王从亲信中挑选出骑术最好的灌婴为中大夫令统领骑军，李、骆二人则为左右校尉。从此，汉军也有了自己的专业骑兵部队，西楚军攻势受挫。汉王暂时在荥阳扎住了脚跟，也学之前的章邯筑起通向汴水的甬道，以运输贮存在敖仓的粮草。

这李、骆二人若在西楚军中，单单这个“秦军”的身份，估计就无法受到项羽重用，但汉王就是能不拘一格降人才。现在，本来只是一群老百姓起家的汉军，在血与火的考验下，也变得越来越专业。

说到用人，汉王自有一套标准，而且绝对叹为观止。话说陈平当上护军后，军中将领是越看这个家伙越不顺眼。此君城府极深，虽然当面总是笑呵呵，但搞不好回头就把你卖了，关键还是个大帅比——真是太可恨了！军队中多是耿直boy，实在和这种腹黑型男不对付。于是周勃、灌婴等大将就向汉王打小报告，说这陈平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传闻他在家时就和嫂子偷情；后来从魏国跑路到楚国，又跑路到咱们汉国，毫无节操；又听说他当上护军后，大肆收受贿赂，谁给的钱多为谁说好话——真是不折不扣的败类！

汉王先找到引荐陈平的魏无知。无知回道：“我向大王推荐人才看的是才能，而大王现在问我的却是品行。在现在的世道，就是有尾生、孝己那样的高洁之人，能起什么作用呢？大王只需要考察陈平的计谋顶不顶用，至于他是不是盗嫂、受金，有关系吗？”

尾生是古时一个痴情之人。传说他与心上人约定在桥下相会，没想到河水暴涨；尾生不愿负约，抱着桥柱溺死了。孝己也是商朝时有名的孝子，此二人都是有德之人的代表。使用人才，自然德才兼备者最高。然而这种完美的人才难得，因为有才之人难免会有点野心，抵御诱惑的能力就差了些；所以更多的人是德胜于才，或是才胜于德。至于到底该用哪类人，就要因时制宜。承平之世，需要的是公平、稳定，用人自然重德；纷乱之世，急切于镇乱止暴，人才在德行上有些瑕疵，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魏无知的说词倒正合汉王胃口，不过他还有一个心结——陈平这小子的忠心到底可不可靠？于是汉王又质问陈平。陈平回道：“魏王不能用人，项羽不能信人；只有大王能用人信人，所以我才会投靠你。至于收贿赂，那是因为我只身前来，没钱干不了事。如果大王用不了我，那些钱我都没动，请大王收回去，允许我还乡。”汉王一听赶紧道歉，还把他升为护军中尉，从此诸将再也没人敢在背后打小报告。

虽然陈平可能确实品行不端，不过说他贪财，倒是冤枉他了——这些钱可是有大用处的。

五十九、宁为治世犬，不为乱世人

汉王刘邦惨败于彭城后，与西楚转入战略相持的态势，但世间之事，向来是祸不单行。之前被汉王重新立为魏王的魏豹，见汉军失利，借口回家探亲；结果一回到老巢，就封闭黄河渡口，投向西楚。汉王对这出尔反尔的货自然不爽，但现在自顾不暇，只好暂时先放一放。

关于魏豹为什么背叛汉王，主流的说法，自然是当时各路诸侯都在楚、汉之间摇摆不定，谁强就倒向哪边，魏豹也不过是脸皮更厚一点罢了——毕竟他是汉王扶起来的。不过还有一种更八卦的说法，说是他有一个姓薄的小妾，看相的人说这薄姬将来会生下一个天子，魏豹窃喜，这才自我膨胀。

这薄姬未来确实成为了天子之母——然而孩子他爹，却并不是魏豹……。所以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太祖高皇帝二年夏六月，汉王回到都城栎阳。壬午日，立儿子刘盈为太子——就是之前差点被老爹扔掉的那个倒霉孩子。汉王之前是觑准了西楚霸王项羽攻打齐国、后方空虚的空当，玩了把闪电战，所以自己内部许多事情根本没有来得及做。现在转入防御，这些内政方面的事就可以腾出手来解决一下了。

不光是内政，自己的后方可还有一颗钉子——死守废丘的雍王章邯。章邯不愧为名将，在不得人心的情况下，困守废丘孤城，仍然坚持了近一年——也不知道他这么坚持到底为了什么？章邯对项羽的忠诚心应该没这么强，也许只是他身为名将的自尊，不允许他再次投降罢了——然而即使他这次赢了，又有什么用呢？从他选择投降项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褪下了“名将”的光环，再如何心有不甘，也只是徒劳而已。

这种绝望的挣扎也到了极限。汉王之前要快速东征，所以没有执着于灭掉章邯，现在则是时候了。立完太子后，不耐烦的汉王引水灌城，废丘投降，章邯自杀——本来也有机会被奉为“战神”的一代名将，最终如此憋屈地死掉，真是时也命也。

这样一来，汉王终于尽有三秦之地。他把新到手的雍国地盘设为中地、北地、陇西三郡——其中这中地郡，在汉武帝时更名，也就是有名的“左冯翊、右扶风”中的“扶风”。

上篇提到，萧何把关中老弱未傅者悉数征发，关中为之一空。结果马上，“关中大饥，米斛万钱，人相食。”——这是《通鉴》第一条关于饥荒的记载，短短十一字，描绘的却是一幅人间地狱。战乱之后必有饥荒，其实原因很简单——劳动力都被抓壮丁，自然没有人种地，收成能好才见鬼了。从秦朝末年开始，关中的老百姓就一批批地被拉上前线送死，到现在终于显现出了恶果。

没粮食吃了怎么办？汉王又不是神仙，只能“令民就食蜀、汉。”所谓“就食”，就是流浪要饭——这又是多少的背井离乡、妻离子散！看到各方势力打来打去，我们这些吃瓜群众自然觉得精彩连连，大呼过瘾；但身处其中的“演员”们恐怕不会这么想，他们宁可不要有这么多的“戏份”！——然而可悲的是，《通鉴》一千三百多年，“戏码”少的年份屈指可数；纵观历史，新中国成立后到现在持续了五六十年的和平，才真真是个异数。

这场饥荒倒引出一件事。当天下大乱之时，各地的豪强趁乱各种抢金银财宝，只有宣曲人任氏一心囤积粮食；结果到了饥荒时，任氏趁机高价卖粮，各路强人只好拿之前抢的金银买粮。而任氏，在汉王平定天下后，则利用这些金银，挣下好大一份产业，“富者数世”。

这任氏虽有囤积居奇之嫌，但确实眼光独到，预先看出来将来数年的硬通货将是粮食。不过问题是，这件事情本身属于商业的范畴，和之前一直在讲政治、战争的《通鉴》，似乎画风不太一样。虽说儒家一直有重农抑商的倾向，但毕竟是讲究经世济用的。所以除了某些“原教旨主义者”，对于“货殖之术”，儒家虽然不提倡，但也并不会轻视。相反，也有不少古人认真研究商业活动，试图从中寻找出规律，也算原始的经济学了。从《史记》的《货殖列传》开始，历代史书或多或少都会有商业、金融方面的内容。《资治通鉴》虽然以描述政治、军事斗争为主，但其实包罗万象，举凡天文、地理、风俗、自然现象，都有所记载；商业活动作为社会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通鉴》有所涉及也并不奇怪。

八月，汉王命太子刘盈留守关中，萧何辅佐，制定法令（之前的“约法三章”属于应急措施，现在自然不能再用），立宗庙、社稷、宫室、县邑，汉国从此开始才像个真正的“国家”——这也显示汉王已经做好了与项羽长期对峙的思想准备。

而汉王自己则回到前线荥阳，第一步先要一劳永逸地解决掉魏豹这个二五仔。首先，他派麾下头号大忽悠郦食其劝降。然而，魏豹认为汉王“慢而侮人”，骂我就像骂一个奴才，受不了，不投降！郦食其回来后，汉王问他魏王以谁为将？郦食其说大将柏直、骑兵统领冯敬、步兵统领项它。汉王喜道：“柏直乳臭未干，冯敬虽贤、不抵灌婴，项它更不是曹参对手，嬴了！”于是以韩信为大将，灌婴、曹参分别为骑、步兵统领攻魏。

魏豹派兵堵住临晋，韩信设疑兵，装作要从临晋强渡黄河，其实主力暗中从夏阳乘木桶过河，直捣魏国首都安邑。魏豹大惊，匆忙回师救援——正中韩信下怀！九月，韩信大破魏军，俘虏魏豹，魏地平——此为韩信出山第一战，萧何、夏侯婴、张良们果然没看错人。

另一方面，彭城败后，代王陈馀也发现之前的张耳人头是假的，就和汉王掰了。现在魏地既定，韩信准备解决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赵国。韩信的战略规划，就是北收赵、代，然后东克齐国——这样就可以绕到西楚的后方，断他粮道。于是汉王派张耳与其一同出战。后九月，韩信破代兵，擒代相夏说于阏与（很久以前赵奢大败秦军之地）。汉王的势力，又逐渐壮大起来。

卷第九 汉纪一 大事记

太祖高皇帝元年（前206）

冬，十月，秦王子婴投降于楚国沛公刘邦，秦灭。

十一月，沛公约法三章。
楚国鲁公项羽坑杀二十万原秦朝降卒。
沛公封闭函谷关。

十二月，项羽攻克函谷关。
鸿门宴。
项羽屠咸阳、杀子婴、烧宫室，掳掠后回关东。

春，正月，项羽立楚怀王为义帝，徙其于郴。

二月，项羽分封天下诸侯，自立为西楚霸王，都于彭城；以巴蜀、汉中封沛公为汉王。
夏，四月，诸侯就国。汉王烧栈道。

五月，齐国田荣赶走项羽所立齐王田都；六月，杀死齐王田巿，自立为齐王；拉拢彭越。

秋，七月，彭越击杀济北王田安，田荣尽有三齐之地。
陈馀劝田荣攻常山国。
项羽废杀韩王成。
萧何月下追韩信。汉王拜韩信为大将军。韩信劝汉王东出。

八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雍王章邯被围于废丘，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降汉。
项羽以郑昌为韩王拒汉。
张良劝项羽北攻齐。
燕王臧荼击杀原燕王韩广。

二年（前205）

冬，十月，项羽密杀义帝。
陈馀击败常山王张耳。张耳投汉。陈馀复立赵歇为赵王，赵歇封陈馀为代王。
张良归汉。
河南王瑕丘申阳降于汉。
汉王以韩襄王孙韩信为将击败郑昌。十一月，立韩信为韩王。
汉王都于栎阳。

春，正月，项羽于城阳击败田荣。田荣被平原民所杀，项羽复立田假为齐王。

三月，西魏王魏豹降于汉。
汉王俘虏殷王司马卬。
陈平投汉。
汉王为义帝发丧，传檄天下讨伐项羽。
汉王以假张耳人头骗陈馀出兵。

夏，四月，田荣之弟田横以田荣子田广为齐王。
汉王复立魏豹为魏王，彭越为魏国相国。
汉王攻占彭城。
项羽回军，大破汉军，汉王逃跑至下邑。汉王父亲刘太公、妻子吕雉被西楚俘虏。
田横赶走田假，复有三齐之地。
汉王派随何游说九江王黥布反楚。

五月，汉王至荥阳，以灌婴、重泉人李必、骆甲为将建立骑军。
魏豹反汉。

六月，汉王还栎阳。壬午，立子刘盈为太子。
汉军引水灌废丘，废丘降，章邯自杀，尽定雍地。
关中大饥，人相食。

秋，八月，汉王至荥阳，以韩信、灌婴、曹参为将击魏。

九月，韩信俘虏魏豹，魏地平。
陈馀背汉。汉王命韩信与张耳东征。

后九月，韩信破代兵，擒代相夏说于阏与。

六十、汉赵井陉之战

卷第十 汉纪二 太祖高皇帝三年（前204）~四年（前203）

汉将韩信搞定了魏国，击败了代军，按照计划，下一步要对付赵国。与魏国不同，赵地是汉军从未涉足之地，那么韩信这次能不能应付得了呢？

太祖高皇帝三年冬十月，韩信与张耳率十万大军，从魏地出发，越过太行山攻赵。赵王歇与代王陈馀则号称二十万，堵塞井陉口。河北的朋友可能知道，井陉是河北这边进出太行山的一个山口，地理位置自然非常重要，赵军如果真的死死堵住这里，汉军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果然，赵国这边，广武君李左车就劝陈馀：“韩信、张耳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所以我军应该避其锋芒，不要急于决战。井陉道狭窄，那么汉军的粮草一定离其前锋很远，既然如此，大王你只要深沟高垒在井陉口堵住汉军，给我三万偏师绕到后方抄他粮道，前后夹击，此二人人头唾手可得！”

不得不说，这也是韩信最担心的，但地势如此，也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应对之法，只能暂时谨慎进军。不过幸运的是，也许是早年和张耳一起当大侠当得太久，陈馀老觉得自己是“义兵”，干的是“义事”——尤其复立了赵歇，简直是义薄云天。要是用李左车的计策的话，我陈馀就得一直当缩头乌龟，然后你李左车还偷偷跑到别人后头——明明咱们人多，又主场作战，这样实在太胆小、太阴险了！我就是要以堂堂之师，击煌煌之阵，不然没得被诸侯们笑话！

陈馀估计是想以此战的胜利来震慑周围的诸侯，毕竟附近还有燕、齐、西楚虎视眈眈；而且李左车的计谋实行起来也不是没有风险的——因为三万人规模太大，很难实现“奇袭”，到时候汉军虽然腹背受敌，但估计也会有所准备；何况分给他三万，自己这边人就少了。所以，既然稳扎稳打就能赢，干嘛还要用些小伎俩！

然而李左车真正怕的，就是陈馀会有这种“稳赢”的心理。兵法有云：“骄兵必败”！
韩信从侦察得到的情报推断出，陈馀并没有采用他最怕的包抄战术，那么就有可胜之机，立刻火速进军——总之越早通过井陉道越好。然而到井陉口三十里时，韩信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有一些预先准备要做。韩信在半夜挑选轻骑二千，每人带一面汉军的赤旗，抄小路埋伏在赵军营垒附近；一旦发现赵军倾巢出动，就趁机冲入赵营——也不需要他们守住，把赵军旗帜全换成汉军旗帜即可。

韩信只派出二千骑，这才有可能实现隐秘行动；但囿于人数，又不可能真让他们突袭赵军主力——这样只不过是杯水车薪。相反，换换旗帜这种事，只需要短时间内占据赵营就可以做到，而真正的杀招还在后头。

派出这支骑兵小分队后，韩信吩咐士兵们先随便吃掉早饭垫垫肚子，等今天干掉赵军后，再放开了吃！手下诸将面面相觑，明明形势对我军不算太好，大家伙都已经做好苦战的准备，怎么老大还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不过手下们也不敢随便问，只好唯唯诺诺。

韩信又说：“赵军选择在井陉口外占据地利布阵，显然不会满足于只是击退我军，而是欲全歼我军；所以他们若不见我的中军帅旗，是不会大举出击的——我们可以利用这点从容布阵。”于是韩信就先派万人出山口摆好阵势，赵军不见韩信帅旗，果然没有贸然攻击。然而，这万人前锋却出乎意料地“背水而阵”。原来，井陉口附近有一条绵蔓水，兵法有云：“右倍山陵，前左水泽。”一般来说，布阵应该背山面水，这样一旦失利，可以退至山上，阻挠敌人攻势；如果背水而阵，仓猝间难以渡河，根本是自寻死路。赵军没想到韩信犯下如此低级错误，纷纷嘲笑对面汉军，看来鼎鼎大名的韩信也不过如此嘛！

一切部署停当，日出之后，韩信率中军出井陉口，赵军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两军大战良久。韩信与张耳假装撑不住，丢弃旗鼓跑到背水阵处。赵军一看汉军自蹈死地，此时不出更待何时？果然倾巢出动追击韩信。

然而万万没想到，本以为韩信首级已经唾手可得，此时的汉军突然跟吃了枪药似的，战斗力暴增，和刚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赵军一时陷入苦战。苦不堪言的赵军准备稍稍退却休整一下，毕竟战场主动权还在自己手里，结果回身一看，怎么老巢全变成汉军的旗帜了？——这自然是那二千奇兵的杰作。然而赵军哪里晓得其实对方只有两千人，还以为这才是汉军主力，自己是上了汉军的恶当了，所以一时大惊失色，纷纷溃乱。韩信趁机命令全军反击，再加上那二千骑兵前后夹击，赵军大破，陈馀被斩，赵歇被俘——此时刚好到中午！

陈馀本想毕其功于一役全歼汉军，结果反而被韩信一勺烩，赵国可谓一战而亡。战后，汉军诸将仍有诸多不解，为什么违反兵法背水而阵？为什么能算到半日就可大破赵军，“破赵会食”？纷纷请教韩信。韩信回道：“诸君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兵法上还说‘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我军成立时日尚浅、成分复杂，我还没有那个时间严明纪律、树立威信，正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如果置之生地，人人心里都觉得有后路，恐怕会一战而溃；所以必须置之险地，才能人自为战。”诸将纷纷叹道自愧弗如。

如果说安邑之战韩信只是牛刀小试，井陉之役则是锋芒毕露。此役也是成语“背水一战”的来历。当然，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如果刻板地执行“置之死地而后生”，无异于纸上谈兵的赵括。韩信敢这么做，是建立在对敌我双方充分了解的基础上的。赵军主场作战、人数占优、占据地利、以逸待劳，全军从上到下，心中始终认为有一个退路，未必愿意死战；而如果这个“退路”突然消失，巨大的心理落差会瞬间使人崩溃——这是换旗计得以成功的一个因素。而汉军刚刚经历过魏国战役，又长途在太行山中行军，深入敌境，正所谓“疲兵”，如果人人认为还存在退路，将一触而溃，所以韩信才要自蹈险境。当然，这种绝望下爆发的战斗力是有一个临界点的，如果一直没有转机，最终还是会一泻千里；韩信从陈馀未采纳李左车的建议，就洞悉了赵军的心理，认准了赵军一定会先撑不住，所以硬是坚持到了这一时刻。总之，此役对两军将士心理的拿捏、时机的把握需要非常精准，也只有韩信这样的军事天才才能游刃有余，陈馀这样的对手，显然还未够班。

战后，韩信找到差点坏他大事的李左车，虚心向他请教下一步怎么对付燕国。李左车有感于韩信的诚意，就为他出谋划策：“汉军灭赵，威震天下，但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不如携胜赵之威，派人游说燕国投降，此所谓‘先声而后实’。”韩信深以为然，果然劝降了燕国——其实和战国时一样，赵国既亡，燕国也就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之后，韩信征得汉王首肯，立张耳为赵王，抵御西楚军，巩固赵国。

六十一、黥布反楚

在张良的策划中，骚扰关东的应该有三个人，上面讲的是韩信，那么剩下的两人——九江王黥布和魏相国彭越呢？

在前面提到，汉王刘邦派手下随何游说黥布。太祖高皇帝三年冬十一月后，随何来到了九江。黥布又不傻，自然猜到这位是来做说客的。但问题是，虽然黥布对西楚霸王项羽已怀二心，但并没有下决心与其撕破脸皮；但他也不想就此得罪汉王。怀着这种矛盾而犹豫的心理，黥布只吩咐手下太宰（负责接待使者的官员）招待随何，自己则干脆避而不见，把随何在驿馆晾了三天。

随何见这架势，揣摩出了黥布的心理，于是对太宰说：“大王不愿见我，自然是认为楚强汉弱，不愿得罪楚国——我来正是要为大王仔细剖析下汉楚之间的形势。大王不如听听我的分析，如果觉得说得对，那自然好；如果觉得我是在胡扯，大王可以当众把我们砍了，这样也不会得罪楚国。”随何真是提出了一个黥布无法拒绝的提议，黥布也对这个置生死于度外的人产生了兴趣，终于答应接见随何。

随何见到黥布后，上来就问：“汉王命我问大王，不明白大王为什么向着楚国？”黥布说因为我向楚王北面称臣啊！——只说“臣服”于西楚，说明黥布只是因为惧怕项羽的实力，随何就此确认了黥布确实有动摇的可能。于是随何抓住这个话头继续道：“项羽是王，大王也是王，名义上是平等的；现在大王反而称臣于项羽，无非是因为楚国实力强悍。然而，项羽伐齐时，身先士卒；大王你作为臣子，也本该亲自领军为前锋——结果你只派了区区四千兵马，自己还没去。后来彭城被我家大王围攻，项羽还来不及回军，此时大王你本该出兵解围，结果只是垂拱而观——试问有这样当臣子的吗？大王你只不过是‘提空名以乡楚而欲厚自托’罢了！”

随何一语道破黥布对项羽的真实想法。然而，黥布身为一方枭雄，只会站在胜利者一方——哪怕他并不喜欢这个“胜利者”。所以如果不能说服黥布，西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汉王有胜利的希望，那么也是没有用的。于是随何接着说道：“楚兵虽强，但背盟约、杀义帝，背负不义之名，此乃其一。汉王现在成皋、荥阳一线，可以从紧靠后方的蜀、汉运粮，深沟壁垒以坚守；而楚国攻打荥阳，则要经过魏地——此时彭越可是在魏地闹腾呢，此所谓深入敌国八九百里，补给线拉到千里之长。汉只要坚守不动，楚进则不得攻，退则不能解，所以说楚兵不足恃，此乃其二。之前汉王得势，诸侯纷纷投向汉王；如果楚胜汉，以项羽睚眦必报的性子，到时候诸侯就要人人自危了。所以楚国越强，越会招致天下群起而攻之，此乃其三。所以说楚不如汉，显而易见。现在大王‘不与万全之汉而自托于危亡之楚’，在下实在是想不通！再说，我并不是让大王干掉楚国——我也清楚这不现实。大王只要发兵背楚，项羽就会被牵制住；只要大王能坚持数月，汉王必能战胜项羽。现在大王如果提剑归汉，汉王必裂地分封大王——至少九江肯定是归大王所有的。”

这一席话说得黥布怦然心动，于是暗中决定叛楚向汉——但还是不敢明着与西楚翻脸。

随何见黥布仍然首鼠两端，看来得下剂猛药了！此时西楚使者也到了九江，一直催黥布发兵助楚。随何打听到后，趁黥布会见西楚使者时突然闯入，径自对楚使说道：“你还在这干嘛？九江王已经归顺汉王了！”黥布大惊，西楚使者见势不妙，拔腿就跑！随何转过头来对黥布说：“事已至此，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杀掉楚国使者，与汉合力攻楚！”黥布没想到自己堂堂九江王，居然被一介说客拉上了贼船——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于是黥布只好追杀掉楚使，正式反楚——随何可谓不辱使命。

项羽知道后，命项声、龙且攻打九江国。这龙且是项羽手下头号大将，黥布虽猛，但初成立的九江国军人心不稳，还不是西楚军对手，坚持数月后撑不住了。黥布决定带兵投靠汉王，但又害怕人太多走太慢，于是就不管这些手下，独身与随何等人偷偷跑到汉军处——此人简直兼具项羽的妄自尊大与汉王的臭不要脸，实在是毫无下限！

十二月，黥布终于抵达汉王军中。汉王接见黥布时，正坐在床上洗脚，大大剌剌地就把黥布叫进来了。黥布一看汉王如此无礼对待自己，心中大悔；但手上已无兵，没有筹码的黥布在羞愤之下，甚至起了自杀的念头。结果一到汉王给他安排的住处，发现帐御、饮食、从官，全都是按照汉王自己的规格配的，黥布又大喜过望。其实，汉王早就摸透了黥布的心思。黥布之前一直当老大，乍居人下，难免不服管，所以先给个下马威；当他气势被压、万分沮丧时，再给个甜枣，立刻就能把他哄住——所以说楚人“沐猴而冠”，古人诚不我欺！

黥布在汉军处安顿好后，派人悄悄回九江国拉人。项羽又不傻，此时已经灭了黥布满门，又命项伯接手了九江军。黥布的使者只好找黥布被封到九江国前的嫡系，也招集了有好几千人归汉。汉王就让黥布统率这部分力量，与其共守成皋。

虽然不够理想，但汉王的力量还是又一次地壮大了。

说起来，黥布之所以会背叛项羽，主要还是因为项羽虽名为盟友，但却时刻以带头大哥自居，视其他诸侯为下属——能坚持到现在的诸侯，各个都是出奇冒泡的刺头，这怎么能忍！而汉王则是明确以盟友来对待他们——既是盟友，那就不会单纯地命令，而是通过付出一定的代价来获得支持。当然，汉王又不是白莲花，心里未必不想收拾这班刺头，但他是能分清轻重缓急的，此时并不是干这件事的时机——这也是汉王与项羽一个支持众多、一个不得人心的一大原因。

六十二、郦食其的馊主意

黥布虽然归汉，但可惜人来了，地盘没带过来。而韩信远在赵国，虽然从全局来看对西楚构成了威胁，但毕竟远水救不了近渴——而且此时韩信还在与赵王张耳平定赵国未投降的城池。汉王刘邦在荥阳这边的压力暂时还没法纾解，汉王就整天琢磨怎么想个招再分散西楚霸王项羽的军力。

此时，汉国头号大说客郦食其出了个主意：“话说商汤伐夏桀，封桀之后于杞国；周武王伐商纣王，封纣之后于宋国。秦灭六国，六国诸侯社稷被灭，无立锥之地。如果陛下此时复立六国之后为王，他们必然感激陛下、臣服于陛下——那楚国不就凭空多出一堆敌人了吗？”汉王听后一拍大腿，高！实在是高！于是立刻派郦食其出发复立六国诸侯。

郦食其出去准备，留下汉王一个人在那里沾沾自喜。正好到了饭点，汉王边吃边乐，一想到项羽那个混账小子焦头烂额的糗样，就笑得合不拢嘴。此时张良恰好有事来拜见，汉王喜道：“子房（张良字子房）我跟你讲啊，刚有人出了条妙计！”于是便一五一十地把郦食其的计策告诉了张良。

谁承想，张良听后大惊失色：“这谁出的馊主意，大事去矣！”汉王愕然，这是怎么说？张良拿起筷子比划道：“汤、武能够从容封桀、纣之后，那是因为汤、武能够操纵其生死；试问陛下现在能制项羽于死地吗？此为一不可。周武王入殷后，表商容之闾，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以慰抚商人遗民；试问陛下现在能慰抚谁？此为二不可。武王又发巨桥之粟，散鹿台之钱，赈济贫穷百姓；现在军中正需要粮食，陛下敢开仓放粮吗？此为三不可。平定商朝后，武王偃革为轩，倒载干戈，以示天下不复用兵，陛下现在敢释兵吗？此为四不可。休马于华山之阳，以示无为，陛下现在敢休马吗？此为五不可。放牛桃林之阴，以示不复转运军粮，陛下现在敢放牛吗？此为六不可。天下豪杰，离亲戚、弃家乡、去故旧，跟从陛下，无非是想挣个爵位；现在复立六国诸侯之后，这些人干嘛舍近求远，必然各归其主、从其亲戚、返其家乡，陛下与谁取天下？此为七不可。况且除非楚没咱们强，不然六国复立后干嘛要臣服于咱们，自然都臣服于楚国了！此为八不可。有此八不可，若用此计，陛下大事去矣！”

汉王一听，终于回过味来，嘴里的饭都吐了出来，破口大骂：“竖儒！差点坏了老子的大事！”——忙不迭把郦食其又提溜了回来。

郦食其此时提出复立六国之后，倒也不是空穴来风，毕竟不论是派出韩信、游说黥布，还是正准备的拉拢彭越，都是在想办法分散西楚的精力，而最容易想到的就是利用现成的六国之后——当初反秦时不就用的这个套路吗？然而，时移世易，郦食其作为说客是顶级的，但说到制定战略，还是不如张良深谋远虑。

东汉荀悦评价道，立策决胜之术，要义有三：曰形，曰势，曰情。形是大体得失之数，势是临时之宜、进退之机，情则是心志可否之实。如果事情相似、对策相同而结果却大相径庭，那么原因必然是这三者至少有一样不同。

当初张耳、陈馀劝陈胜复立六国之后，现在郦食其也劝汉王复立六国之后。然而要看到，陈胜起义时，天下之主为秦，所以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目标——灭秦；而楚汉相争时，胜负未可知，此时的天下人未必都想灭楚。所以复立六国，对陈胜，就是树立党援，多封一个王，秦朝就多一个敌人；况且陈胜要是封王，也不过是慷他人之慨——那些地盘都还在秦朝手里呢！此所谓“行虚惠而获实福”。而汉王若立六国，那可就要割掉自己实际掌握的地盘了，而且如张良的分析一样，分出去了以后对方也未必会向着汉，此所谓“设虚名而受实祸”。——这就是事同而形异。

当初钜鹿之战，宋义领兵救赵时迁延不进，认为可以等待秦、赵两败俱伤，楚坐收渔翁之利，如战国时“卞庄刺虎”之说。战国之时，邻国相攻，其实大家都有准备，无临时之急。战国诸侯立国日久，一战胜败，未必就会决定生死存亡；这种态势，决定了没有办法玩速战速决，所以大家都乘利而进，一旦失利就退而自保，不断积蓄自身力量，等待敌人内部出问题再大举出手。而钜鹿时的楚、赵因反秦而起，与秦势不两立，成败安危之机系于须臾呼吸之间，此时进则定功，退则受祸，根本不可能来玩个“卞庄刺虎”。——这就是事同而势异。

井陉之战时，韩信背泜水而阵而不败。彭城之役，汉王背睢水作战而大败。这是因为，井陉之时，赵军主场作战，有利则进，知难而退，人人怀内顾之心，不愿出力死斗。而韩信军孤立无援，士卒怀必死之心，人人拼死，所以才能取胜。反观彭城之战，汉王深入敌国，却置酒高会，士卒也松懈大意，战心不固；楚自认天下无双，却丧失国都，士卒人人怀忿，急于雪耻，所以汉军才会大败亏输。——这就是事同而情异。

所以说，权不可豫设，变不可先图。与时迁移，应物变化，设策之机也。

荀悦此论颇为精彩，所以司马光又全文抄录。距此时五百多年后的后赵石勒听人讲《汉书》，听到汉王用郦食其之策时大惊失色，这样汉王最后怎么还能一统天下？这不科学！直到听到张良谏止后才释然，可见英雄所见略同。由此也可见“设策”之难，留侯之智——无愧乎“决胜千里之外”。

张良看似反对分封，但实际不然——他实际反对的是分封“六国之后”。相反，汉王还应该分封，当然，应以功劳大小来分，六国贵族什么的，早应该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了！

六十三、烈士纪信

郦食其的主意虽然不能用，但还是得想个办法削弱西楚啊！这时就轮到汉王麾下头号大阴谋家——陈平出马了。陈平的主意，是反间！原来西楚霸王项羽虽然是很强没有错，但遍观他的臣子，也就范增、钟离昩、龙且、周殷这区区数人算是死党。所以陈平向汉王刘邦申请经费，想办法离间项羽和他这几个嫡系之间的关系。项羽此人“意忌信谗”，此计定能成功！

汉王就拨了四万两黄金给陈平，由着他折腾。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活动经费，陈平开始各种收买西楚人，在楚军中散播谣言，说钟离昩等人劳苦功高，项王却没赏个一官半爵的，搞得他们都很不满，所以都在暗地里和汉王眉来眼去。项羽听说后，果然开始怀疑起钟离昩等人。

——这下该知道陈平弄那么多钱，都是在干什么了吧？

不过，项羽此时只是“怀疑”钟离昩他们，目前倒还不至于仅仅因为谣言就真的弄死他们，所以这离间计并不会立刻见效。陈平此计，是先在项羽他们君臣之间埋下不信任的种子，慢慢生根发芽，到了关键时刻，就能发挥大作用。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次玩反间，还真就立刻“干掉”了项羽手下一员股肱之臣。

我读书的时候发现，“疽发背”绝对是一个高危病种。一般受了委屈心里苦的人，特容易“疽发背而死”。比如领导不用我，疽发背而死；皇帝流放我，疽发背而死；孩子不争气，疽发背而死；老婆和人跑了，疽发背而死……所以说，这疽发背到底是个什么病？“疽”应该是指疮，所以疽发背大概就是背上生疮。古代没有抗生素，生疮以后容易感染化脓；而背部离心脏近，化脓后毒素很容易侵入心脏，所以特别容易死——大概吧？

这次离间没花多少钱，而且手法近乎儿戏，却硬是搞死项羽手下的最强军师，真是意外收获。令人不解的是，一个和汉王有一腿的人，怎么会整天撺掇项羽弄死汉王——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或者项羽认为这是某种复杂大阴谋的一部分？如果他真这么认为，那这脑洞未免太大。或许，只是因为范增确实有些倚老卖老，刚愎自用的项羽老早就想撇开他；但项羽也觉得这样做实在太小肚鸡肠，所以一直没有实行。现在，陈平给项羽提供了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看！不是我项羽容不下范增，实在是他吃里扒外！这样，项羽就能心安理得地赶走范增了。

毕竟，人向来是很难承认自己的缺点的，即使仅仅在自己心里承认——我怎么可能有错呢？陈平久在楚军中，或许早已洞察项羽这种微妙的心理，所以才定下此计。论玩弄人心，陈平可谓是顶级高手。

不过，虽搞死了范增，荥阳之围仍未解。五月，纪信（鸿门宴四护卫之一）对汉王说道：“这样下去不行！我来当替身，大王你趁机赶紧跑！”——原来这纪信似乎面貌、体格和汉王有些相似。商议停当后，陈平征发城中两千女子，夜里把她们从荥阳东门放了出去；天黑看不清，西楚军还以为是汉军，便四面合击，场面一时非常混乱。——怎么样，陈平够阴的吧？

纪信此时换上汉王的衣服，驾着汉王的车马也从东门出来了，谎称“我刘邦今日投降！”本来以为汉军出击，都往东门赶的西楚军，一听说汉王投降，山呼“万岁”，此时都争着想一睹这个一直和自己老大对着干的汉王真容。城西的楚军包围网一时缺了个口子，汉王得以与数十骑从西门逃跑。——又一次把手下和百姓甩在了身后。

项羽发现上当后，质问纪信：“汉王呢？”纪信从容答道：“早跑了！”恼羞成怒的项羽活活烧死了纪信。另一方面，汉王逃跑前，留下韩王信与周苛、魏豹、枞公守荥阳。周苛与枞公无法信任魏豹这个有前科的人，就把他宰了——继赵国后，原魏国王族也就此彻底退场。

前有王陵，后有纪信。由于项羽最终的悲剧结局，千百年来经过文人骚客的渲染，项羽就成了一个豪爽的英雄形象，而相对的刘邦反而成了一个臭不要脸的流氓形象——毕竟，人们都有同情败者的心理。然而，如果刘邦真的只是一个“流氓”，我实在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义人烈士为他弃身忘家，而豪爽的项羽最后却成了一介“独夫”。不过，反正刘邦的功绩是实打实的，大家也不会因为同情项羽，就把民族改成“楚族”，——所以，刘邦根本也不在乎这么多人的刻意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