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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钗读诗笔记

楼主:小钗横戴  时间:2021-02-11 15:09:01
夏日南亭怀辛大 孟浩然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半月前,在家陪小丫头读孟浩然的《宿建德江》。她大约认为“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很拗口,对“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意境也不甚了了,总要失去耐心,转而大声地把最擅长的“红豆生南国”铿锵有力地诵读一遍,仿佛才一解之前的不畅快。我看着蛮有趣,不明白她怎么愿意读这首而不是那首,之前如《春晓》这么童谣般的启蒙经典,居然也没有成为首选。今天一想,咦,原来《春晓》也是孟浩然写的。

她现在肯定分不清孟浩然和王维的区别何在,而我,有没有分清过?还真是值得打一个大大的问号。如果不是因为周末她随爸爸在老家避暑,我肯定不可能有机会仔仔细细地挥霍一个完整的周末,更不会有时间从书架上取下诗集东翻西翻,然后就翻到了这首《夏日南亭怀辛大》。

无数次地在书页中经过这首诗,却从未久驻。这同样是他很棒的作品,若想了解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排队表扬过,直接找度娘问下就行了。尤其“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点赞的人更是一波又一波。不过我一直都是在旁边表情高深莫测、观棋不语的那一个:清秀静雅、流利工整而已,太轻太软了,仿佛笔尖还没有在砚台里蘸足墨,就刷刷在宣纸上草草涂完了。这样,就能走进你们的心?那些最好的诗,难道不该是貌似平静实则翻滚、乍看路人久观天人的吗?像孟浩然这样柔柔地从“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写到“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他究竟是想说什么?

得益于重庆三伏天标配的高温,差不多让我开了窍。

我很开心可以偶尔独处,哪怕在40度的天气里。但从一家人变成一个人,那种四面八方围过来的安静,还是非常特别。我了解这种感觉。大学时有次在学校过暑假,每天的主要活动就是在教学楼看书。那时的重庆更热,每天,天花板上的吊扇都着了魔似地转啊转啊,窗外的知了也不知疲倦地唱啊唱啊,永不停歇。始终记得一个人背着书拖着凉鞋在寂寂无人的校园里独行那个场景,宿舍与教学楼之间,就像一个孤岛与另一个孤岛,我如同一只小船缓缓地、笨拙地驶过蝉声的海洋。太阳活力十足地烘烤着地球,夏日漫漫而喧嚣,天地间却安静得只剩下我的心跳——就像现在一般。如果不是这个周末,不是外面热得滚烫叫人不敢出门,我几乎都忘了夏天是这个样子。

因为安静,多余的元素都被过滤掉了,被忽略的片段反而纷纷浮出了水面。我发现午后三点钟的太阳光总是斜斜地明亮地穿过飘窗,耀眼地附着在书房的墙纸上,然后在六点钟的时候又悄然无踪。我发现房间里空调叶片叽嘎叽嘎地摆动时居然会有细微的回声,提示这里多么的空旷。我发现晚上坐在台灯下写日记的时候外面虫声如琴,悉悉索索细碎而温柔,但时不时就会有风猛烈地摇动窗外的树干,叶片仿佛一堆被揉皱了的纸条在深黑色的背景中急速地抖动。七月的风总是这么狂烈任性,这时候推开窗,仿佛是打开与另外一个世界的相通的闸门,暖流潮水一样灌入房间,让我回忆起大学里那个夏天,以及空气中那种淡淡的、难以名状的孤独——这么多的片段,我要说给谁听才好?

惆怅中读到这首诗,竟有种瞬间入戏的穿越感。原来,孟浩然是被这种孤独驱使着写下了《夏日南亭怀辛大》。想来,一个极其敏锐和细腻的人,才会那么小心地措辞和修饰,似乎再重一点,就会把那些微妙如丝的情韵驱散了。

这下,我知道为什么是“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了。盛夏的日光本该从清晨高高跃起,然后再慢镜头式地跨过长长的午后和黄昏,慢慢消隐。但他显然对夏夜好感更多,所以用了“忽”把这面迅速翻过去,仿佛偷偷按了一下快进键,白昼嗖嗖逝去,深深坠入夜色之中。

接下来的“池月渐东上”完全换了一种状态。你看,前面他说“忽西落”,后面对的是“渐东上”,简直就是越慢越好,时间静止也没有关系。因为,暑热过后,他也有不少片段要分享。比如“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又比如“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原来会认为这样的描述过于琐碎和微小,现在才意识到,当一个人有时间静静面对夏天时,“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这样的细节,方才是平日不易觉察,凝神静气时才可捕捉到的美感。因为春天忙着喧闹、秋天忙着萧条、冬天忙着御寒,只有夏天,基本没有什么在生长或凋零,也用不着那么多的欢喜或者悲凉,季节的坐标大概只在温度值的变化上体现。若是高朋满座、人声喧嚣,想必酷暑之外,更无其他。也定不会有“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的遗憾了。

诗读完,有点喜欢上孟浩然,并且似乎能把他和王维或其他人分开了。小丫头长大了,说不定对他也会有不一样的看法。我喜欢那种自在闲闲的声调和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白描。他对自然有一种很清澈的爱,《宿建德江》里有,《春晓》里也有。

这首《夏日南亭怀辛大》里虽带着遗憾,但却并无更多沉痛悲伤。他想说的是:我不急,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想有你此刻在身边,陪着我品味夏天的孤寂,以及诗意。
楼主:小钗横戴  时间:2021-02-11 15:09:01
@春江沐雨
姐姐,你能这样高兴我也很高兴啊!看你的东西,怎么形容呢,就像天天吃了添加各种调料的菜肴后,突然端上来几盘基本上原汁原味的东东,豆腐就是豆腐,青菜就是青菜,土豆就是整个那种烤熟了的土豆,皮一剥,香气(而不是香料)扑面而来。好吃,但是加工和装饰的痕迹几乎无形,浑然天成就是这个意思吗?

小时候学写作文的时候,天天学怎么修饰、怎么夸张、怎么渲染,到后来,却又要学怎么朴实、怎么纯真、怎么忠实原貌。就像张三丰教张无忌那个桥段,开始不懂招的时候要学这样招那样招,学完了之后还得一段一段地忘掉。说到底,无招胜有招才是最高境界,能从最朴素的文字中看得到生活最丰富的层次和滋味,当然要高手才行啊。代我问候你家大哥,祝你们开心、幸福。

PS:我就在重庆上的大学,浙江大学的高材生看来只能是想想了:)
楼主:小钗横戴  时间:2021-02-11 15:09:01
无题  李商隐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选诗的时候有点犹豫,把手头选本里李商隐的诗翻了翻,最好看的就是各种《无题》。而他感于战乱模仿杜甫所作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被人挤兑后愤然写下的《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归京》等等,确实也是他的诗,但无法成为代表作。他模仿杜甫算是很成功的,以至于后人评价“有唐一代诗人,唯李玉溪直入浣花之室。”(杜甫草堂位于浣花溪畔,“浣花”即指杜甫)不过,心性不同,模仿得再真切也只能作为技术层级的跳板,积累够了,纵身一跃,踏上的还是自己的舞台。

然后,就有了那么多的《无题》,以及那么多让后人倍感困扰的难解之谜。

我的犹豫不在于难解,而在于,这首《无题》与那首《无题》之间,选哪一首才好?“昨夜星辰昨夜风,画堂西畔桂堂东”?“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还是“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篇篇情致缠绵,不分高低,且算得上家喻户晓,熟悉得叫人下不了手。一度想放弃,却又有些舍不得。挑来挑去,到底是这首“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更有味道一些,印象中还没有被收成情歌,似乎也还没有陷入被无数文章引用得快要玩坏了的地步。

其实,安安心心读了一段时间的诗之后,我已经大致从当年读词的频道切换过来了。远离黯然立斜阳,也淡忘了微雨燕双飞。唐诗,尤其是初唐诗和盛唐诗,整体上都气象开阔、浑厚端庄,无论悲喜,都堂堂正正坦荡清明,少有词中理不清道不尽的小儿女情态。于是,蓦然又见李商隐,心头一喜:啊!诗也能写成这个样子!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首联和颔联就一下子读得很心动。

七律是很规整的近体诗,发于南北朝,成熟于盛唐,这里基本上就是指成熟于杜甫了。比如杜甫的《登高》,提笔就是“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何等的壮阔磅礴,堪为七律典范。但限定了格律平仄,却限定不了诗人想要说的内容。你那边尽可以高堂大屋,却毫不妨碍我这边低回婉转。

前四句的好看,就在于那种迷醉凄楚的情丝,一圈一圈地绕过来,栓在了你的心上。很哀伤,却又哀伤得很动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哭,从来都比不过一双怔怔盯着窗棂的双眸。他是从第一句就直接开始抒情的,没有铺垫也没有引子。“来是空言去绝踪”——深深的怨念,简直就是分手信的开首语,布满泪痕斑斑的控诉和失落,不明白所爱之人为什么相约不来、离别无踪。第二、三句才开始交代场景,噢,原来是午夜时分,原来这是一个关于思念远方女子的梦。“梦为远别啼难唤”就大致把原因说清楚了,然后加上一句“书被催成墨未浓”,纸面顷刻化开。“催”字太传神了,尽收首句的痛楚,语气由怨转嗔,继而由嗔转柔。再多的怨念也抵不过一腔的柔情,抵不过梦醒后提笔疾书的冲动。

颈联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用华丽朦胧的物件烘托气氛是李商隐的拿手好戏。“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中全部都是轻飘飘的感觉,“蜡照”、“半笼”、“麝熏”、“微度”无一不是亦真亦幻,仿佛有,又仿佛没有。所谓的现实,在他眼前慢慢地隐没和虚化,然后深吸一口气,抛出一句无比清晰的“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到这里,感觉心里某个地方被撞了一下。想起来几年前在我那个谈词的帖子里,好几个朋友成天吧啦吧啦讨论喜欢哪些词人哪些诗人,关于中意的诗人,李商隐的名字是一个特别高频的词。那时候我还有些不明就里,如今,竟是有些懂了。不仅因为相思本身,而且很惊奇他居然可以在诗中用这样巧妙和特别的方式来诉说自己,一切无关细节都剥离干净,只剩下一片明明白白的心意,上面写满了“我想你”。在唐诗里,这实在是不同寻常。别人笔下,是感知而来的世界,他的笔下,却是抽象出来的情丝。

可以说他是隐晦的,毕竟他和其他人不同,基本不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遭遇了什么人,害得后世为这一系列的诗作写下无数的考证文章还最终众说纷纭。但也可以说他是清浅的,好多孩子读初中时就知道用“相见时难别亦难”来写作文了,他们才不要管是什么导致的相见时难别亦难呢。

《红楼梦》的伟大不在于是否委婉地记录了系列宫廷密斗,而在于曹雪芹用高超的艺术水准在其中展现了罕见于传统中国的、对人性的尊重。李商隐的《无题》也从不因不能被考证派坐实而有损其魅力,难解的只是事件的真相,而非情感的真相。为什么一定要抓住字面背后的影子呢?就算水里的月亮捞不起,镜子里的花朵摘不下,难道就会有碍于它们的美吗?
楼主:小钗横戴  时间:2021-02-11 15:09:01

江馆 王建
水面细风生,菱歌慢慢声。
客亭临小市,灯火夜妆明。


这首《江馆》在手边放很久了,久得都想不起第一次看见是什么时候。我知道为什么喜欢这首小诗,因为它有一种极为平和而温存的烟火气,就那样自自然然地置身市井之间,不慕风花雪月、不落柴米油盐。它从现实中来,但又全然滤净了现实的污浊和尘埃。那种感觉,就像火锅店抽风机排出来的呛人味道与山野中袅袅升起的炊烟,前者只是生活,而后者,生活之外,还有诗。

王建是中唐时期的诗人,家贫、仕途不顺,四十岁之后才当了一个小官,最终也未能显达。他有大量的乐府诗传世,并曾作《宫词》白首,因此而知名。他也曾和张籍、韩愈、白居易、刘禹锡、杨巨源等有过往来,却似乎没有在文学史中留下太多的谈资来让后人熟知。

很有意思的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一边艰难地行走于乏善可陈的生涯,一边却能在旅途之中优哉游哉和有滋有味地写出“水面细风生,菱歌慢慢声。客亭临小市,灯火夜妆明”——微甜且余韵绵绵的欣喜,当真连一根刺都没有,柔软地环绕过来,浸没于夜色,和人生世象深深交融。

“江馆”两个字本身就颇可玩味,一面是江岸下声声不息的水流,一面是江岸上暂供落脚的屋檐,动静相对,冲刷出了一幅清晰明丽的夜景图。他说“水面细风生,菱歌慢慢声”,初看是浑不经意的起笔,再看就能看见措辞时的精致和用心。用几乎是口语化的描述把景色徐徐推出,那种对“水面细风”、“菱歌慢慢”屏气凝神的留意,必然只能来自一颗宁静与平适的心。

渲染完了之后呢,他又说“客亭临小市”,轻轻地把场景点了一点,不过却自有种窥豹一斑、见微知著的意蕴。“客亭”、“小市”皆呼应着上联节制的风格,但节制之外,还糅杂着一分亲切。“客亭临小市”是何等温柔的语气,带着新鲜的眼光在异乡去观察、体会、品鉴夜市一角的活泼、娇俏与玲珑。虽为外客,却并无被吞没的凄恍。“客亭”和“小市”之间,用“临”字一牵,两相对视,笑意无限。这就是五言诗的魅力,因限于短小,所以必须字字精准。比如“那堪两处宿,共听一声猿”,每一个字里都风声呼啸,寒意萧萧。而“客亭临小市,灯火夜妆明”则处处弥漫着舒适而美好的感觉,无需高贵冷艳、也不用伤时感世,只是恰到好处地升华了随处可及的细节,就把眼前的庸常演化成了诗。

“灯火夜妆明”是最好看的一句,画面铺开,把前三句的动人处统统收入囊中,闪亮却不耀眼,简净而回味无穷。后世奉王建为白描高手,他广受推崇的《新嫁娘词》是这样写的:“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情貌之态寥寥几笔跃然纸上。《江馆》虽也白描,但描摹之中,不吝兼之丽色。就如“菱歌”唤起的清新妩媚之感与“夜妆”二字当中触目皆景的华丽斑斓,一淡一浓,相得益彰。这样的旅程圆融而自洽,不是负担,而是享受。

羁旅况味素是文人心爱的选题。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或为求知或为求官,路途之中必然要肩负重重叠叠的不确定与风雨飘摇。心神激荡遇上独在异乡的仓皇,自然会滋生好多平日难见的心绪。若是被发配被排挤甚至落难的境遇下,那更是有大把的苦水要倾倒。倾倒得粗鄙或滑稽的,叫吐槽,倾倒得含蓄而优雅的,常常一不留神就成为千古名篇了。就像张继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大把的愁绪,但同时又美得堪为经典。

不过,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想问一问,嗨,各位,你们有大把的时间和足够的饭钱跑出去观山观水,观人观情,除了离愁别绪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看看人家王建,既无富贵,又无功名,还可全无怨怼地在江边的亭角下斜斜靠在椅背上,听风听歌,听水流汩汩,看华灯耀目,自顾自地灿然花开。手中大概握着一杯陈年米酒,或许不过是一碗店家随手倒上的老荫茶。一切都那么寻常,却又有那么一点令人珍视的不寻常。这让我想起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声音之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为其渐近自然。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近自然也。”。还想起微信上读到的一个资深吃货写的《各种普通的食物最好吃的时刻》,第一段是这样的:“白开水要刚好烫嘴的温度,但是不会真的烫到人。微微感受到滚过嗓子的温度。最好是用力喝到满口,让烫嘴的开水轻轻烫到整个口腔。”

所谓羁旅,羁绊的是心,而不是人。当一个人被困住时,无论身处何方,都只能看到冰冷的高墙。而一个自由且懂得生活的人,就算是白开水,也能喝出美好的温度——而这本身就是值得尊敬的。今后,这样百科那样百科在编辑关于王建的词条时,除了队形整齐地复制“一生贫困”、“沉沦下僚”之外,也许还可以加上一句:纵使命运从未厚待于他,却也并未妨碍他品味到生活的另一面。
楼主:小钗横戴  时间:2021-02-11 15:09:01
这位同学,噢,不对,老师,复述得很准确,我就是这个意思,谢谢。

李白咱们是当不了了,他是太白金星,是用来膜拜而不是模仿的。但王建是萤火虫,微小却有微小的光芒,如果情景适宜,你就能知道他有什么样的璀璨和晶莹,至少在诗写下的那一刻,他是完整与平和的。这样的萤火虫多了,夏天的夜晚同样很美丽。

就算每个人心中都有关于5000米高峰的理想,如果连1000米都站不稳,那还真是什么都别想。如果站上了1000米之后就认为一本书或一张碟片便能改变人生,那也还是不靠谱的。回到自己,回到内生性能的提升,一步一步地接近每一种美好的可能,才是对待白开水的正确方式。而且,白开水之外,偶尔来杯大红袍其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对吧:)
楼主:小钗横戴  时间:2021-02-11 15:09:01
从军行 王昌龄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晚间,对面楼上常常会有笛声传来。在一个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现代都市中,笛声远比钢琴、小提琴甚至各种管弦乐器的声响都要罕见。有些声音可以划破宁静,而有一些,则是为了写下孤独。有一次边听笛边读诗时,竟感到和王昌龄的这首《从军行》又走近了一点点。虽然说寻常的竹笛不同于羌笛,但那种一丝如缕、延绵不绝的凄恍,盘亘在楼宇之间和飘荡在塞外,多少还是应该有共鸣的。

《从军行》王昌龄写了七首,每一首都是杰作。他的诗读得越多,就越明白“诗家天子王江宁”这样的盛誉从何而来,明白为什么世人愿意把“七绝圣手”的桂冠恭恭敬敬地戴在他的顶上。

“烽火城西百尺楼”是组诗当中的第一首,诗中的意境非常地打动我,以至于不舍离开。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里弥漫的浓厚思念,一方面强烈反衬出“黄昏独上海风秋”的苍茫无依,但当中茕茕一身,却可稳稳独处于群山旷野的超然风姿,专属于盛唐气象,也是王昌龄之所以成为“诗家天子”的关键所在。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同样表达孤独,很多人愿意刻画得楚楚可怜或柔若无骨。但王昌龄的孤独,却是隐隐透着壮阔傲然的大气。他写高楼、写黄昏,写一个人在秋风中奉命戍守,但下笔处力道充沛,即使周遭空无一人,耳边风声烈烈,却还可和明月高山傲然对视的庄重。唯有这般大气和庄重,才托得起“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的思念,哪怕充斥天地,遥遥万里,也不至把人卷入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这样的姿态,与边塞无关,与人有关。王昌龄的辉煌,也并不仅仅因为他的边塞诗写得很棒,而在于他的天资与胸怀,恰恰可以把边塞行军的刚健雄浑表达得特别充分。“边塞诗人”之类的标签很有些不伦不类,读书时代的我曾经认认真真地在大脑中把各个名字按这样的标签分类,以便作对完形填空或问答题。直到后来,细读他写宫怨的“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或者写采莲女的“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真是百般的好。既能怨得凄深,也能喜得可人。同时,他诗中宫妃失宠的怨念,深沉悲苦有之,却甚少卑微之感;描写的青春女子明丽欢快,全无扭捏乞怜的作态。这一众诗作的场景、主题迥异,但无一不是气度堂堂、端庄奇丽。就像“无那金闺万里愁”这么闺情十足的落点,也丝毫没有减弱这首《从军行》的力量感和厚度。

现在想来,所谓盛唐,丰盛之感不单来自于国力强健,还来自于诗家笔下那种饱满而呼之欲出的生命力与自信。就像李白,奉诏去写贵妃出浴,写出来的也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这般千娇百媚却不堕风尘的极品。这也是为什么王昌龄的七首《从军行》里金句俯拾皆是,但“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那种能把人瞬间击中并沉吟良久的思情,从来不会输于“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其三)、“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其五)的力度,也不会逊于“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其四)的悲壮。

总有一些事情是人无能为力的,比如征战沙场,和家人一绝永别。但也有一些事情是可以选择的,比如痛苦畏惧,或者带着痛苦畏惧直视命运。前者系人之常情,后者于常情之外,又衍生出来的若干勇气与担当。“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固然最终落入了“无那金闺万里愁”的愁思,但伴随着愁思的,还有肩负责任和使命的凝重。王昌龄把这份耀眼的孤独清晰且凄美地安置于荒无人烟的天地之间——这是他借着戍边将士的口吻,在与巍峨的山峦、生命的虚空交融、碰撞、互观之后迸发出来的光华。

恰如流星划过,哪怕前路是深渊,夜空中到底曾经有过瞬间的亮色。
楼主:小钗横戴  时间:2021-02-11 15:09:01
@夕雨流光
流光,天涯在变,我们的心境也在变呢(至少我的在变哈,呵呵)。至于为何有所思、有所叹,就因人各异了吧。

你的总结很有意思,我喜欢。如你所说,解诗的角度的确很多,史书式的写法很辛苦也很考究,我既非专业也非发烧友,只是想找一点诗打动我的地方,然后写出来,即是为当时的人,也是为现在的我。你很委婉,心意领啦:)从前书话就有网友说我是微小意境的美的领略者(很久以前了,原话记不清,大概这个意思),和你的感受差不多。我对自己的文字能那么“温婉幽微”也感到有趣,生活中明明就时不时豪气干云嘛,也不知道为什么写出来的都如此淑女,难不成大脑里安装了一个自动转换系统?O(∩_∩)O~
楼主:小钗横戴  时间:2021-02-11 15:09:01
问刘十九 白居易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脍炙人口的小诗中,《问刘十九》一直都是特别轻灵又特别可爱的一个。如今再读,依旧很喜欢,哪怕中间已经隔了若干个春天和冬天,身边的朋友也在不经意中来了一些,又走了一些。

他是说的友情吗?不完全是。说的是品酒吗?也不尽然。当我又一次坐在南方冬季寒冷阴沉的天空下,遥想那个行将落雪的黄昏、那杯新酿的米酒和那些左右跳跃的火苗时,白居易和刘十九的笑容也如火苗般在诗中闪烁和跳跃。严寒包裹之中的温暖,完全是从生活细节中浮现的,家常而又精巧。

不是因酒名贵,也不是天气太冷,而是恰好在这个时候,有幸可以邀请你和我一起度过这个雪夜。这种询问,带着三分的敬意和七分的自信,前者来源于尊重,后者来自于相知。显然不是所有的人都合适在冬夜里一起饮酒的,天地那么冷,一定要有一个温暖的人相伴才可以。

忍不住想,为什么这样的邀请可以被升华得如此诗意和美好?它既不旖旎、又不深沉、甚至都没有“知己”这样的身份来帮助我们铭刻于心。为什么白居易只是笑盈盈地描述了一个寻常光景,就能轻轻松松圈粉无数?

又想了想,这份寻常光景中,最为美好的部分在于,温暖的感觉是双向的,在于仅仅透过这一杯漂浮着绿色泡沫的新酿酒,就看得见对方眼中的默契和微笑。我们终其一生,又有多少这样的时刻,可以不为礼数、不为场面、不为利益,那么自在和恳切地挽留一个人围炉夜话、赏雪品酒呢?如此干净和纯粹的瞬间,可以荡涤掉好多的寒冷和漠然。虽然只有一瞬,但那种情感上真诚的映照和相遇,也足以伴随着彼此在孤独的世间独行很长的一段路了。

孤独本来就是心灵常态,相遇才是偶然。

少年时候陪你在歌楼上听雨的人,清清月光下和你荡舟醉酒的人,春色满园时陪你看花看景的人,旅途中偶然结识却可一起促膝谈心的人,很可能不会是同一个。但每一个这样的人,一定都在当年的某个时候,陪伴着你沉浸过歌声和月色、繁花或世相,都曾经在对方的心中留下过微笑、赞许和那种心意相通的清甜——就像刘十九之于白居易,那杯酒之于那个下雪天。

普普通通的一切,只是由于“我知道你也懂”的感觉而一下子变得鲜活而璀璨。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片段被白居易托出来后,其间灿灿的明亮和温情,照亮了那一刻,也照亮了后来很多很多人的心。

楼主:小钗横戴

字数:31037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15-09-23 22:20:00

更新时间:2021-02-11 15: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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