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阿华




在度日如年的监狱里，每天最让人期待的，必定是放风。那是最让人觉得自己不是在坐牢的两小时。大多数狱友们会选择打打篮球出一身汗。而我比较好静，也可以说懒吧，反正我喜欢闭着眼睛抬头仰望天空，静静地感受着阳光的热度，幻想自己正在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某天放风的时候，我看到阿华一脸愁容：“怎么了？”

“她没来，她没来，她又没来了……”他喃喃地唠叨着。

“谁没来？你的家人？”

“是我女朋友没来！可能她还在生我的气吧……”“阿德，你知道吗，她是在电台做播音主持的，我很喜欢听她的节目，经常写信给她，她看完我的信之后就会偷偷在节目里给我一些暗示，这些暗示只有我知道，你们都听不懂的！”“我们这样交往已经有两年多了。”

“那……你上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我问阿华。

“还没见过呢，不过我有她亲笔签名的照片！”阿华很满足地笑着说。

我：“……”

@剑影风声 2016-12-14 01:17:18
楼主不错，加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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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

09精神评估报告




狱中的某个下午，阿sir来通知我，说是医生要帮我做精神评估。我之前从来没接触过精神科医生，不过据我多年看TVB的经验，他们多半也是有点神经病。我跟着阿sir来到诊室门口，推门进去，一看，啊？医生竟然是个女的啊啊啊！！！

如果想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激动，你只要明白监狱里除了男的，还是男的，每天24小时只能看到男人，视线范围内只有雄性生物，就连这里的蟑螂和蜘蛛都是公的！

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专门针对男性囚犯的策略，反正当我第一眼看到那个女精神科医生的时候，就已经对她充满好感。等我坐下来之后，她就开始很套路地关心一下我在狱中的生活，适不适应呀？习不习惯呀？有没有人欺负你呀？吧啦吧啦聊了一堆套近乎的话。

大概聊到她觉得我已经放下心里戒备了，才开始问我一些相关的问题，比如:

你有没有后悔做这件事（寄恐吓信给安倍晋三）？

“我后悔用这种激进的方式去表达，但不后悔跟安倍晋三表达不要参拜靖国神社。”

如果你重返社会，还会做同样的事吗？

“不会，我只想好好生活，重新做人。”

在小榄精神病治疗中心蹲了两个星期之后，我被押送回法庭。法官看完我的精神评估报告之后，认为我是个正常人，对社会无害，然后又鉴于我已经在监狱服刑了两个星期，再加上案件具有自首性质，所以从轻发落，只是判我做90小时的社会服务令（就是那种扫扫大街、刷刷油漆的公益劳动）。

当庭释放了我。

@重健生命 2016-12-15 23:22:41
阿德不更新了吗？香港就在我们隔壁，经常见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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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努力保持每天更新。大陆的十年还没说呢。
现在只是说到为什么不得不离开香港而已。

@重健生命 2016-12-15 18:33:55
只有内地经济，政治，军事不断强大，香港那点自我优越感才瓦解！象阿德这样爱国人士在香港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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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跟你的想法一模一样，觉得只要综合国力强大了，香港人优越感消失了，香港人就会从打从心里回归祖国；但我现在觉得并不是这样，国力强大当然是有利条件，但更需要沟通、互相理解、换位思考这些，这些太重要了。

10重返社会





在监狱的时候，我曾经跟自己说过，要是这次不用坐牢的话，我一定要重新做人！

不要再当愤青了！

我要做一个正常的香港人。每逢周末，就跟朋友一起去酒吧看英超联赛；发工资的时候，就去逛街买最潮的电子产品；难得放假几天的话，就拿着那本可以在100多个国家免签的香港特区护照去泰国呀、台湾呀、日本呀、韩国呀……最后跟一个聊得来的女生谈恋爱，结婚生子。

想过这种正常的香港人生活，第一步当然是要先找到一份工作。回归以来，香港虽然经历了金融风暴、禽流感、美国911事件的经济冲击，以及造成299港人死亡、重创了香港楼价的非典，但这些都已经过去了，2007年的香港正处于经济复苏阶段，前景乐观。

我的专业是工商管理，因为工作经验不多，所以我也只是想在中小企找一份基层的文职工作而已，以香港这种商业发达的大都会来说应该是很容易的，可是我就是找不到。经历了十多次的面试失败之后，我还是总结不出自己的问题所在，最后我只好冒昧地求教于眼前这位面试官：“为什么我总是面试失败？我是哪里做得不对吗？”

面试官略略一想，再次看了一下我的履历表，然后面有难色地说：“刘先生，你知道你有案底吧……我们公司不歧视释囚，但我们不会雇用。”

“我有案底是因为——”我想稍微解释一下自己并不是犯了那种穷凶极恶的事而留有案底，可是却被面试官立马打断：“刘先生，我们并不关心你犯了什么事而有案底，案底就是案底！希望你明白，社会就是这样，所有公司都一样，哪个老板会愿意请一个有案底的人来公司上班呢？是吧，你是老板，你也不想请吧。”

11中医诊所





天无绝人之路，后来终于让我找到了一份抓药员的工作，在一家连锁的中医诊所里。面试的时候，职位申请表上没有“刑事记录”这一栏，所以我不用交代自己有案底。——当然了，招人招得那么随意，肯定不是什么好工作，试用期内只有6000港币，这点工资在香港只够人勉强不饿死。（不过，相对的，招聘要求也很低：只要读过高中，不需要有关经验，只需要肯学肯捱。）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蛮开心的，毕竟这是我回归正常人生的第一步，所谓万事起头难，只要坚持下去，相信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没干过抓药这一行，作为一个零经验的新人，突然要跟上百种中药材打交道，难免会手忙脚乱忙中有错，而我一旦出错，就会立即招来那几个老员工的狠毒批评。

一个月之后，虽然干活的速度还是不怎么快，但基本上已经不出错了，可是依然没办法融入到他们的圈子，事实上我应该是被排挤了吧，因为除了工作上的交待，他们基本上把我当成透明，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仿佛我身上有什么高危的传染病，要对我进行严格的医学隔离似的。——这让我很郁闷，毫不夸张地说，就算是坐牢那段时间也没有现在压抑。


某天我在外边吃完午饭，正好走到诊所门口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他们在议论我：

“阿德他真的好蠢，什么都做不好，还说什么读过工商管理，我看他连我们这些高中学历都不如呀！”

“唉，没办法，现在公司政策就是这样，只要求学历文凭，不重视经验。”

“对呀，说不定过几年之后，等他熟手之后会反过来做你的上司呢，哈哈哈哈哈哈！”

“呸，到时候我宁愿辞职不干了！”

“你不干还能做什么？你又没有文凭！”


我默默地站在门口偷听着，他们每一句的冷嘲热讽都像是在我身上割掉一小片肉，死是死不了，但每一刀都让我很疼。我开始意识到，这不是辞职找别的工作就能解决的问题，这是一个很残酷的事实：好的工作我做不了，差的也不怎么欢迎我。

香港是一个竞争激烈、用人严格的地方，有案底的人选择真的很少，除非是出卖体力的工作，可是我又做不来——不是我瞧不起，只是我太清楚自己，我不是那块料。我有点体会到《肖申克的救赎》里那个坐牢坐了大半辈子的布鲁克斯为什么要自杀了……

不过，放心好了，我离绝望到自杀这一步还有相当相当远的距离，只是我真的得开始认真思考一下其他出路了，要不然我也怕自己某天会突然抑郁而死。

12逃离香港




有一天我在公园看到一个老人正在写书法，然后突然灵光一闪冒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想法：我能不能也去做个艺术家？

艺术家是自由工作者，不用担心案底的影响，而且还可以尽情地宅在自己的小世界，好像特别适合我这种不善交际的过气愤青。这样一想，美是挺美的，如果真要走这条路，我该从事哪方面的艺术好呢？

书法？No！最不爱写字。
音乐？没天赋，五音不全。
摄影？没钱买单反。
画画？画画好像不错，那是我小学时代唯一被表扬过的科目，当年我用彩铅画了一幅美少女战士，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赞赏，虽然时隔多年，但一直没有忘记那种被大家欣赏的喜悦感。

仔细想想，我对绘画还真是挺感兴趣，如果真要搞艺术的话，那肯定就是画画了，但画什么好呢？

油画？国画？或者其他？
好像都可以吧，我毕竟白纸一张，什么也不懂。不过，也许是因为那时候刚好在香港艺术馆看过国宝中的国宝——《清明上河图》的展出，深深地被其气魄所震撼，所以还是觉得国画比较有魅力，比较想去学。

那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我该去哪里学国画呢？

我在网上搜了N多信息，把香港的画室和培训班都看了一下，尽量做到货比三家，找出一个最有性价比的地方去学。就在我浏览网页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北京某个画室的一条广告信息，点进去一看，惊讶地发现原来大陆的画室不管是规模还是师资都远远超过香港，关键是学费比香港便宜很多！于是我开始琢磨着回大陆学国画的可行性——准确来说应该是“危险性”。

其实不光是我吧，香港人多多少少都会觉得大陆有点危险（除了紧挨着香港，同样说粤语的广东之外）。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高中时看过的一些有关大陆的负面新闻，说是有人开车不小心把人撞倒之后，因为害怕要赔偿没完没了的医疗费用，就索性把车倒回去把那个伤者碾死，一次过赔个十来万算了；还有一条我特别有印象的新闻，说是有人在湖里溺水，大喊救命，但岸上的人竟然很冷血地说，你要给多少多少钱我才肯救你，没想到在这种人命攸关的时刻竟然还能讨价还价。

这些个别的负面新闻去到香港之后会被主流媒体“认真报道”，然后渐渐形成香港人对大陆的某些观念，久而久之对大陆的安全系数真的没什么信心。

不过，纠结归纠结，到最后，我还是选择回大陆学国画，但并不是因为“祖国在召唤我”这种富丽堂皇的高贵理由，而是因为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在香港实在是混不下去了，只有离开才是出路。

这是真心话，虽然毫不光荣。

既然决定离开，那就要准备钱，跑路也得有钱呀！当时走投无路的我索性破罐破摔，从信用卡里拿了12000出来，然后加上中医诊所那点工资，以及好朋友们的经济支持，终于在2007年11月4日我带着24000人民币离开了香港，回归祖国大陆。

13出发新大陆





离开香港并没有太多的不舍，更多的是逃出生天的感觉，就像16世纪的欧洲人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乘风破浪去到遥远而陌生的美洲新大陆，为的就是一个重生的机会。那些殖民地开拓者大多数是在本土混不下去的人，像我。大陆对我而言，虽然是充满未知的冒险，但总比留在香港明知道死路一条强。

不过祖国大陆那么大，我该去哪里好呢？

深圳？算了吧，太近了，还不如留在香港呢。

广州？不太想留在说粤语的环境。

上海？好像是另外一个香港，没劲。

北京？相当吸引，但感觉首都过于热闹。

Pass掉一线城市之后，有个地方突然从我脑海里崩了出来，那就是历史教课书上经常提到的十三朝古都——西安。我越想越觉得西安不错，因为它能满足我的三点要求：

一是下雪，这一点很重要，我25岁了但还没看过雪啊！！！

二是省钱，就算我不清楚大陆的行情，但也知道西安的生活成本远比北上广深低。

三是历史，从小到大我都喜欢读历史，所以特别向往生活在一个充满历史感的城市。

我从罗湖口岸过关到深圳，睡了一宿的火车，2007年11月5日下午4点多来到了西安。一踏出火车站我就看到中国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明代古城墙，真不愧是西安啊！内心激动了好一会儿之后，我便打车去到西安美术学院。

我拉着一个塞满家当的巨大行李箱很神气地走进美院，然后跟校方说明来意，他们说没问题，美院是有对外开放的国画培训班，学费是15000一年！

我当场惊呆了，来之前我在网上查过大陆那些高考美术培训班的学费，大概是5000到7000左右，而美院竟然是15000！这大大超出了我的预算，而且他们还说，学一年是不够的，一年只是基础。

我咽了一下口水，擦了擦没有流汗的额头，然后跟他们说考虑一下明天再过来。其实根本不用考虑，我全副身家只有24000，交了学费之后只剩9000，还能活多久呀？

之后我就没再考虑过学画的事了，毕竟我内心深处其实只是想找个借口逃离香港而已。

14西安第一个朋友





刚来西安的时候，我特别喜欢逛书院门，那是一条专卖文房四宝、古董字画的仿古步行街，就在那里我结识了比大我十二岁、靠摆摊为生的何老师。

第一眼看到何老师的时候，他正好在众人的围观之下，神态自若地用毛笔在宣纸上画出一朵又一朵的写意牡丹花。他画多久，我就在旁边看了多久，或许是我的长时间驻足引起了何老师的注意，画完之后他马上就问我，你觉得我这幅画怎么样？

老实说，我对国画没什么了解，不过，当时摊位的四周已经站了好几个潜在买家，所以我很识趣地夸赞一番。

何老师听到之后很高兴，问我是哪里人？

“香港。”

“原来是香港的朋友呀！难得呀！第一次来西安吗？”

“对呀，今天才第三天。”

“香港朋友，如果你不嫌弃的话，等收摊之后去我家坐一下吧！”何老师这番话说得很真诚，以至于我不好意思说不，虽然那时候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何老师的家离市中心有点远，我跟着他站了差不多40分钟的公交才到。踏进他家那瞬间，我就愣住了，这哪里算家？这只是一个没厕所没厨房、十平米左右的小房间而已，里面除了桌子、椅子和破床一张之外，就是一地用毛笔写过字的宣纸，以至于整个房间都充斥着一股过于泛滥的墨汁味。

“这里一个月多少钱？”我突然好奇。

“才一百！”他有点得意地说，“而且我跟房东很熟，可以几个月才交一次房租！”

靠，这么便宜！在西安竟然有一百块一个月的地方！我睡在青年旅舍最便宜的床位也得20一晚，一个月就600了，虽然已经够便宜了，但如果有更便宜的，不是更好吗？不过话又说回来，让我一个人住这种地方，还真不太敢，这里看起来品流复杂，不怎么安全，何况我初来乍到，人地生疏，根本不知道西安哪里可以找到这样的房子。可是一想到能省掉大半的房租确实让我有点心动，于是我跟才认识几个小时的何老师提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提议：

“要不你帮我找一个类似这样的地方吧……要大一点的……要市中心一点的……我们一起住，租金水电由我来付怎么样？”

也许你会觉得我太鲁莽，在还没有搞清楚对方身份之前就提出“同居”，但除了省房租这个经济诱因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的主观原因：当我看到何老师这落魄潦倒的模样时，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同身受，让我忍不住想要帮他一把。虽然我也没什么钱，但相对于他这种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我还算是有那么一点点经济能力。

尽管我的同居提议很唐突，但以当时的情况来说，也算是双赢，所以何老师稍为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就爽快地点头同意了，显然他也不知道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们都是凭着一时感觉做了这个决定。

后来才知道何老师住的那种地方叫城中村，里面都是等待拆迁重建的破旧老房子，所以就算在比较市中心的地段，租金也很便宜。一星期之后，何老师在草场坡找到了一个比他原来住的地方大两倍多的房间，还附带一个小阳台，月租才300块，而且离他摆摊的书院门只有两站公交的距离，非常方便。

15城中村的屌丝生活





在我们那个月租300的房间里，没桌子、没凳子、没家电、没碗筷、没炉子，什么都没有，除了两张破烂不堪、布满灰尘的旧床垫，估计也是人家搬不动才留下来，可谓家徒四壁。还好何老师虽然没钱，但有的是这种生活上的瓶瓶罐罐，他把所有家当搬过来之后，我再给他几百块钱去添置些日用品，也就勉强像个狗窝了。

城中村的恶劣环境跟我以前在香港的生活差很远，但出乎意料的是，我适应得很快。

屎尿是第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因为房间里没有洗手间，房东虽然住在楼下，但肯定不会借厕所给我们用，要不然就会沦为租客的公共厕所了。撒尿很好解决，买个烧水壶回来充当尿壶就好了。拉屎比较麻烦，村里虽然有收费公厕，但里面的恶心程度足以让我把快要拉出来的屎憋回去大肠，够恶心吧。

还好走四分钟到村口就有家德克士，里面有洗手间，不收费而且还干净。只是有时候难免会拉肚子，那就不得不憋着一肚子屎短跑冲刺300米，要是人品不好，赶到之后洗手间刚好被人占用着的话，那就仆街啦!

城中村也有它的优点，比如吃饭很给力，一出门口就是各种卖吃的小店和摊位，卫不卫生不好说，但真心便宜，一笼包子加稀饭，2块5，早餐解决了；兰州拉面当午餐，4块5；下午茶吃个肉夹馍，2块5；有菜有肉的砂锅米线做晚餐，也不过是6块钱。

现在只剩下洗澡这个难题，香港人习惯每天洗澡，哪怕是在冷得哆嗦、牙齿打颤的冬天，反正一天不洗澡就觉得浑身不舒服，难受！城中村有公共澡堂，4块钱一次很便宜，可是里面的环境肮脏得让我觉得洗了也是白洗，去过几次之后，我受不了。还好城中村对面就是省体育场，那边有家健身房，我问了下价钱，发现如果我每天都去健身房洗澡的话，竟然比去公共澡堂还便宜，于是果断掏钱办了张会员卡。

16普通话





在城中村彻底安顿下来之后，接下来要应付的是普通话，普通话是一座很难翻越的大山，对所有香港人来说。

1982年出生的我，接受港英政府的殖民地教育到15岁，在回归前，我读过的所有学校都没有普通话这门课，所以我一句都不会说。我是到了20岁才开始自学最基础的b,p,m,f，可是就算记住了这些拼音也没有用，因为缺乏语言环境，我25岁前的生活圈子里只有香港人，没有说普通话的大陆朋友，一个都没有。

再举个例子来说明我这一代80后香港人对普通话的陌生吧，记得在小学的作文课堂里，语文老师总是不厌其烦地跟我们说：“不能直接写口语！一定要换成书面语！”

那时候我总是搞不明白为什么把口语写出来就是错的，为什么 “我哋”一定要写成“我们”？为什么 “唔知道”写出来的时候要变成“不知道”？

现在我明白了，这不是口语和书面语的问题，这是方言和普通话的问题，如果我们香港人平时说的是普通话，是可以直接写口语，做到我手写我口。说出来也不怕你笑，我小学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所说的，其实只是一种方言，我还曾经一度以为全中国这么多亿人都是说广东话，而那些不会说广东话的都是乡下人。

2007年的我普通话有多烂？

反正一句话得重复三、四次以上，对方才有可能“猜出”我的意思，而这已经算是运气好了。最备受打击的那次发生在一家馄饨店，当时我想要勺子，但我根本不知道勺子叫勺子，在香港我们管勺子叫“匙羹”，所以尽管我已经跟服务员说了八、九遍要匙羹，可她依然是听不明白！无奈之下，我只好很弱智地用手比划比划，她才猜到我想要的是勺子。

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想过要个匙羹这么简单的事，也得费上那么大的劲儿，所以学好普通话已经变得刻不容缓。为了学习，我开始很认真地煲国产剧（以前在香港只看TVB），我煲了当时最火的《奋斗》、《士兵突击》、《家有儿女》……每当遇到听不明白的词儿，我就会记下来去问别人，比如刘星的妈妈总是说他“贫嘴”，要知道香港没有这个说法，从字面上去猜，我还以为是指小孩特别能吃，能吃到把父母都给吃穷了……

反正学语言没有捷径，当我觉得自己能够随心所欲、毫无压力说普通话的时候，已经是在大陆混了两、三年之后。

17书院门的辛酸




何老师每天都会去书院门摆摊卖画。那时候我兜里还有钱，不用干活，天天闲着没事干，所以经常跑去何老师的摊位凑热闹，消磨时间。时间久了，我看到一些游客看不到的事。

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何老师给客人发的名片上面竟然是印着“XX画院院长”“陕西XXXX画院副院长”这样响亮的头衔，等客人走了之后，我怯怯地问何老师，“你这些头衔……是不是真的？”

“假的！”他压低嗓门说，“蒙一下游客而已，真是画院院长谁会在这里摆摊呀？用一下脑子想想都知道啦！”


2008年初的南方雪灾，西安也受到波及，连续一个月几乎每天都在下雪——头几天我当然极度兴奋，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见到雪，可是慢慢发现冰天雪地很麻烦，老是摔倒。那时候只要雪稍微一停，何老师就会立即跑去书院门摆摊，因为对他来说，手停即是口停。还好在天气最冷那阵子，他接到了一笔订单，可以留在房间里头画画，不用出去吹风受冷。城中村的房子没有供暖，何老师在我们房间里升起了一个烧蜂窝煤的炉子，看着也挺暖和的。

何老师一边听收音机的评书，一边画他最拿手的写意牡丹，他笑着跟我说：“这次我画多少，他们都要！”

“靠！那不就跟印钞票一样啦！那你的一幅四尺牡丹卖他们多少钱？”

“很便宜，30。”他若无其事地说。

虽然明知道不礼貌，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他“连这种价钱你都能接受呀？”

何老师突然停住了那只正在画画的手，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一分钱一分货，那就随便画一画当练手呗！”何老师没骗我，他那批画的构图和设色基本上大同小异，给人一种工厂批量生产出来的感觉。或许他隐约发现了我有点不屑，就语重心长地提醒我说：“先解决吃饭问题吧，吃饱饭才有资格谈艺术。”

事实上何老师一直处于有上顿没下顿的窘况，他倒霉起来真的可以摆摊半个月一幅画都没卖出去，所以也试过问我借钱应急。


有一天何老师忽然跟我说有急事要出趟远门。一星期之后他才回来，回来当晚我们跟平时一样，关灯之后聊一会儿才睡。

“你上星期去哪了？”我好奇。

“去北京奔丧了，我大姐中风死了……”

何老师的回答超出了我的一切想象，我本来还以为他是去北京找他姐夫商量事业发展的机会。他姐夫是写戏剧剧本的，在北京有些人脉，认识些文人雅士。

然而没想到是她大姐死了，我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接话：“那……你们关系好吗？”

“非常好，她一直很照顾我们弟妹……”何老师沉默了一会儿， 有点哽咽地说，“……要不是几年前大姐鼓励我……要我无论如何千万别荒废了以前跟父亲学习多年的书法，说不定我现在还在街上踩着三轮车卖水果……”

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何老师是到了三十多岁之后才开始在书院门摆摊谋生。在这之前，他的人生也是够磨难的，他在少不更事的年纪因为群殴伤人而坐过牢；在学校门口卖过棉花糖；开过一家亏钱的小面馆；迫不得已的时候也试过干体力活，可是却被人嫌弃瘦不拉几没力气。反正他做什么都做不长，除了在书院门摆摊卖画。

何老师唏嘘地说：“一开始在书院门摆摊，我只是写字（书法），后来发现根本卖不动，快要混不下去的时候，刚好看到旁边有个画牡丹的人卖得特别好，于是我就开始学他那样画牡丹……”

原来每个在书院门混的人，背后都有一段心酸的摸爬滚打。

18街头卖艺





何老师是我在西安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他在书院门挣扎求存的故事让我明白到，靠画画吃饭是有多么艰难。所以我不想走这条路了，我想试试街头卖艺，貌似这种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休息的自由工作挺适合已经在西安过了大半年慵懒生活的我。

该表演什么好呢？

我不会吉他，五音又不全，做流浪歌手肯定是没戏了。心口碎大石和少林功夫这种江湖杂技，我也没练过。想来想去，我只想到一个有点行为艺术的表演值得一试。

不过表演之前，我得先去琴行找个老师去学一下小提琴。

“老师，你能不能按我的想法教我？”在第一节课刚开始的时候，我就这样直接问老师，毕竟在80块钱45分钟的经济压力之下，我不想浪费时间。

“可以……”老师嘴上说可以，然而表情却是：你想干嘛？

“我想学流行曲，只学流行曲，不要学什么古典的，不用执着教我什么指法、拉法。”

“你这样是学不好的……”老师发愁。

“我很清楚知道自己在干嘛。老师，麻烦你先教我怎样拉出do ri mi fa so la si do 吧！”

显然一开始老师对我这个学生是一头雾水，直到相处了几节课之后，她终于明白我其实并不是要拉得好，我只是要把那首歌拉出来而已，以最简单、最粗糙的方式。这就好比弹钢琴的时候，既可以用双手熟练地演奏出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也可以只用一根手指笨拙缓慢地弹奏，反正最终能听得出来是《献给爱丽丝》就够了！我要的仅仅就是这种超低级水平而已。

不过，听起来再怎么简单，练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我每天练琴四个小时，脖子要一直很累地歪着，左手那几根总是要使劲按弦的手指也很疼，最惨的是，还要忍受自己偶尔不小心拉出来的杀鸡惨叫声！

没有一丝音乐天赋的我刻苦练琴两个月之后，终于学会了十首流行曲：《菊花台》《我可以抱你吗》《盛夏的果实》《太委屈》《千里之外》等等。你能发现我选的这些歌曲的共同点吗？没错，都是慢歌，因为快歌实在是太难拉了。

好了，终于可以上街表演了。

噢，等一下，还有一个问题，我有点怯场。一想到自己要面对一大群陌生路人的目光，就忍不住紧张得手心冒汗，这还怎么拉琴呀？幸亏我有三百多度的近视，只要摘下眼镜换上墨镜，就刚好可以让我把路人甲乙丙丁的脸部表情通通模糊掉。反正没有了直接的眼神交流，也就不怎么胆怯了，虽然还是会有点小紧张。

至于表演场地，我选择在小寨的大街上，那一带年轻人比较多。我先把小提琴盒打开，作为收钱之用，然后在地上摊开一张很大的纸，上面用很丑的笔迹写着：

“机器人，我是一个被主人抛弃的，因为故障。为了修复自己，去买新零件，我需要钱，被人道毁灭，否则就会。人，捐钱的，为了答谢，我会拉一首歌曲为你。谢谢！”

我扮演的角色是一个已经生锈作废的机器人，所以故意把这段“自我介绍”写得不符合语法逻辑。不好解读的文字，往往更容易引起人的好奇心，果然没多久，我面前就聚集了一帮议论纷纷的路人。但我只是像一尊石膏一样静止地站着，直到有个好奇心发达的人终于忍不住放了一块钱到我的琴盒里，耶耶耶！终于可以动啦！Showtime！

首先，我以机器人的方式向观众鞠躬。其实就是把鞠躬这个动作放慢N倍速度进行，然后偶尔生硬地停顿一下，制造出一种被卡住的感觉。鞠完躬之后开始正式拉琴，当然了，我拉琴的模样是百分之百虚有其表，忽悠一下完全不懂的路人甲乙丙丁也许还可以，但在稍微懂点音乐的的人面前，那绝对是大大的出丑。可是，别忘了！我扮演的不是一个伟大的音乐家，而是一个系统崩坏的机器人，所以我的笨拙反倒显得逼真——这才是我要打的如意算盘！（此处应该有掌声。）

在表演过程中，我会尽量把一首曲子拉完，但由于当众表演的紧张感，有时候难免会拉错，那怎么办呢？

将错就错呗，一旦发现自己拉错了，我就会立即定格10秒，装成是机器故障，然后礼貌地向观众鞠个躬，再恢复到原来等待投钱的样子。

首次街头卖艺为我带来了24块钱的打赏，不多，但这是我在大陆的第一次正式赚钱，有个人纪念意义。本来我是指望靠这个混饭吃，可是后来发现收入太少了，每次表演都只能挣个二、三十块钱而已，根本不够生活！而且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机器人的感觉，我在表演的时候会穿上轮滑鞋，这样子长时间站着不动真的很累疼，腿经常麻得要死。

唉，仔细想想，划不来呀，就为了那点钱把自己弄瘸，于是折腾了三个多月的“街头卖艺计划”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19画室学艺





在西安混了整整一年之后我才决定要去画室学习，但想学的已经不是最初的国画了，我现在只想学素描头像，因为貌似学会了这招就能摆摊挣钱，随着我从香港带来的钱即将用完，找到一条谋生出路变得越来越重要。

西安美院对面有个破烂不堪的城中村叫罗家寨，里面有好几百个专门针对美术高考的画室，我也从中选了一个，付了老师800块，只学一个月——这是我最后的钱了。

除了我这个兴趣爱好者，画室里全是美术高考生，他们每天的课程都安排得非常紧凑：

早上9点到12点 素描练习
午饭休息两小时
下午2点到5点 色彩练习
晚饭休息两小时
晚上7到10点 速写练习

你会发现光是根据画室制定的时间表，每天就已经有九个小时在画画了，可是那些为了考上美院的同学们竟然连午休和晚饭时间都在画，甚至晚课结束后还继续留在画室画到凌晨2、3点，不要命似的。

我经常会留意他们画画时的神情，说实话，好像没几个学生是在享受画画的乐趣，平时跟他们聊天，我听得最多的抱怨是：“考完之后，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画画了！”

我当然不会也不必拼到他们这种丧心病狂的程度，我感觉每天在课堂上画9个小时已经够呛了，再多真的会把自己那点绘画热情给画死了。

每个人在画室都是从几何石膏体开始，然后是静物写生，再然后是石膏头像，最后才是真人头像。可想而知，零基础的我想在短短一个月之内掌握真人头像素描是不可能的。其实我也只是想找个老师领我入门，少走些弯路而已。

画了几天石膏和静物之后，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挑战素描头像，但是因为基本功的欠缺，所以理所当然地遇到了各种问题，比如眼睛不对称、嘴唇太过平面、鼻子没有突起的感觉、头发画得像假发头套似的……是的，确实是有很多问题，但不管怎么说，我总算迈出了画肖像的第一步了。

20再回香港





把仅余的资金上贡给画室，学到点皮毛之后，我已经山穷水尽了，只好厚着脸皮回香港一趟，想办法筹点钱，然后再回西安东山再起。

香港我是真的不想回去，回去就得面对一个被我搞砸得稀巴烂的问题。逃离香港之前，我并没有跟家人商量过，因为我觉得就算说了也是白说，他们肯定不会同意，说不定还会给我添堵呢。唉，反正我家从来都不是走温馨路线，大家早就习惯了各顾各的生活，所以出走之前我也只是跟妹妹略略交代几句，然后就消失了整整一年。这一年我之所以没跟家人联系是因为从西安打去香港的长途电话又贵又麻烦，此外我没有电脑所以发不了邮件……好吧，全都是借口，主要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2008年12月我回到阔别了一年的香港，这是打从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开香港那么久，可是却没有任何激动，反而是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惶恐。我不打算立即回家，我想先看看我最好的哥们儿——阿明，他是我高中同学，认识有十年了，关系超铁。

阿明知道我回来，非常高兴，第一时间请我去旺角吃火锅。我看着饭桌上各式各样的肉丸子，还有好几盘肥牛、肥羊，总算有了点回来真好的感觉。

“阿德，你爱吃什么随便点，不要客气，今天我要为你好好接风洗尘！”阿明真不愧是我好兄弟，不枉我一回来就马上去找他！我们兄弟俩边吃边叙旧，不亦乐乎。

吃饱喝足之后我去他家坐了一会儿。跟我一样，阿明也是跟父母同住，事实上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很少愿意搬出去住，因为香港的房租实在是太他妈贵了。阿明算是我半个邻居，他就住在我隔壁那栋楼，从他那儿走三分钟就到我家了。

“你要是今晚不想回去，可以在我这里睡一晚。”阿明说。

那倒不必，我只是在想，怎样回家会比较合适，毕竟我失踪了一年，我怕突然出现会吓到他们，还是先打个电话吧，于是借了阿明的手机打给我妹。

“喂？”手机听筒传来一把从小听到大的熟悉声音。

“我呀……燿德呀，我回来了……”

妹妹沉默了几秒之后，冷冷地说，“哦。”

“我现在想回来……你在家吗？”

“你别回来了，我们都不想见到你！”紧接着的是妹妹狠狠训了我一顿，在挂电话之前她又再强调，“你别回来了，我们都不想再见到你！”

我从来没想过他们会不准我回家，我本来以为他们顶多只是用几天几夜去臭骂我没心没肺，或者是摆出史上最难看的脸色去鄙视我而已。

阿明在旁边看到了这完整的一幕：“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迷茫地看着他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从来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接下来阿明整个人的画风都变了，他突然很尖酸刻薄地数落我，说我给安倍晋三寄恐吓信是有多傻！说我连自家地址都写上去是有多傻！说我离开香港跑去大陆是有多傻！

他一直不停地说呀说，说到我终于忍无可忍反驳他几句，然后他竟然立马打开大门，吼我说：“你走！你快点给我出去！以后发生什么事也不要来找我！”

21穷途末路





剧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晚，我在公园睡了一宿。香港的12月初还是有点冷——当然远远没有北方那么冷，要不然我现在就在另一个世界了——我得捡些纸皮和报纸盖在身上才能勉强入睡。

第二晚我还是睡公园。我不是没想过去朋友家暂住，但香港寸金尺土，每个人的生活空间都特别狭小，如非生死关头，最好还是不要去打扰别人，何况连阿明这种相识10年的兄弟都这样对我，估计其他朋友就更没戏了，何必去丢人现眼呢。

当我准备在公园睡第三晚的时候，警察来了，他们循例检查一下我的身份证，然后让我别在这里睡了。于是我像难民一样流窜到麦当劳，趴着睡了一晚，第二天醒来腰酸背痛。

露宿街头这几天让我明白了一件事，香港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如果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香港是百分之百混不下去，我只能回西安。不过，既然来都来到香港了，我还是想想办法挣点钱吧，不然身无分文回到西安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我在劳工处找到一份不需要任何工作经验的跟车送货员，负责面试的仓库主管是个虎背熊腰的粗人，说话很直截了当：“这是出卖体力的工作，谁都可以做，就看你愿不愿意，要做的话，明天9点来上班，先试用几天看看合不合适，每天200。”

这种苦力工作连职位申请表都不用填就可以直接干了。

第二天早上8点45分我就来到仓库了，换上制服之后，仓库主管安排我跟一个司机搭档。工作听起来很轻松，司机开到客户的小区门口停下来，然后由我把家具送到客户家里，再让客户在收货单上签个名，搞定！

然而没想到做起来却毫不轻松，因为那些家具动辄上百斤，又沉又大件，有时候就算我把这辈子和下辈子吃奶的力都使出来但还是搬不动，需要麻烦司机大哥帮个忙搭把手（他的职责只是开车而已，不用参与送货）。每天我们都必须把装在货车里的家具全部送出去之后才能收工，所以下班时间并不固定，试过下午五点，也试过晚上十点。

因为要干体力活，所以晚上我不想再睡麦当劳这种休息不好的地方，要不然白天根本没精神。你猜猜走投无路的我最后去哪里睡了？

恐怕你是猜不出来了，我来告诉你吧，是公园里的残疾人洗手间。其实只要把门一关，残疾人洗手间就是个完全封闭的空间，挺宽敞的，而且用的人很少，所以还算干净，不至于会发出让人失眠的恶臭。唯一缺点是睡得提心吊胆，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半夜几点钟会有人突然“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来敲门，而且总是杀气腾腾地边敲边骂，估计是在外边等太久了。那情景，真的就跟电影《当幸福来敲门》的主人公和他儿子睡在地铁的残疾人洗手间里一模一样，憋屈得让人止不住地默默流泪。

白天干体力活，晚上睡洗手间，这种燃烧寿命的日子过了一星期之后，我感觉自己不管是肉体还是灵魂都已经被彻底掏空了，随时随地都有猝死的可能性。按照每天200的工资，我再怎么省吃俭用，最快也得两个月之后才能攒够钱回西安——前提是我还能活到两个月之后。

唉唉呀呀，突然觉得自己这条狗命太他妈贱了！贱得一文不值！！一文不值呀呀呀！！！

等一等，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这条命贱是贱，但好像又不至于一文不值……记得初中的时候，父母帮我买了一份保险，这份保险一直都是父母供的，所以我没关心过，但依稀记得好像是一份带有储蓄功能的人寿保险，于是赶紧打电话给保险公司查询，结果发现我的保险储蓄金额竟然有1000多美金！！！

是的，这当然不是什么巨款，但够我在大陆生活一段时间了。在香港苦逼地熬了半个月之后，我带着用性命和血汗凑出来的11000块人民币回到了西安。

22影楼化妆班





回到西安之后，我开始很认真地思考自己的未来，因为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不能再抱着“在大陆混不下去，大不了就滚回去香港苟且偷生”这种想法了。

要在大陆混，得有一技之长，我现在唯一会的就是画肖像，但目前还没到能摆摊挣钱的水平。我得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出路，还有没有什么工作跟画肖像有点关联的呢？

有，化妆！——这是从我脑袋里第一个跳出来的答案。

说起化妆，早在初二的时候我就接触过了。那年我在学校的戏剧社团演过一部戏，是关于一个富翁被谋杀，然后私家侦探介入调查，在寻找真相的过程中，逐步发现原来富翁身边每一个人都有杀人嫌疑。

在分派角色的时候，老师英明地让我演一个沉默寡言的管家，因为他知道我一上台就会紧张，所以对白不能多。关于角色安排，基本上算是量身定做，大家本色演出就行了。

但有一个角色安排得比较奇怪，情妇——剧中的女主角——竟然是让那个学姐去演。按理说要演风情万种的情妇，应该选社团最漂亮的女生才对，可是老师竟然选了那个毫不起眼的学姐。她单眼皮，短头发，脸上还有很多雀斑，其实也不能说丑，只是很平凡而已。

到了正式演出那天，老师请来一个专业化妆师给我们每个人化妆搞造型。我演的管家比较老成，就换上一套黑色中山装，接着又化了中年人妆，其他演员也同样需要根据角色需求而进行改造，然后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那个毫不起眼的学姐经过化妆打扮之后竟然变得超级漂亮！她眼睛变大了、睫毛变长了、头发变色了，脸上的雀斑没有了，胸部也不知道垫了什么玩意变大了，就连个子都因为高跟鞋而高挑了几寸！

或许是因为当年学姐那一幕华丽的逆袭给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以至于12年之后的今天，当我要选一门谋生技能时，竟然会想到去学化妆。

学化妆并不便宜，我报了一个三个月的影楼化妆班，光是学费和化妆工具就花了4千多，为了省钱，我只好搬到条件恶劣但每个月只要150的学校宿舍。

那所培训学校除了开办化妆班，还有摄影班、美发班、美甲班、形象设计班等等。我这届化妆班全是女生，只有我一个男的，所以被衬托得特别抢眼，而且我是开校以来第一个香港学生，所以很多人都认得我，尽管我不认识他们。

我的室友几乎都是来自陕西不同地方的县城或农村，我那时候普通话不好，对农村也没什么概念，所以没办法跟他们深交，但也不起什么冲突，能和平相处。

23打架





在宿舍我最喜欢的打发时间方式是画肖像。化妆班有很多时尚杂志，我闲来没事就借来看，顺便画一画杂志上的美女。在室友他们眼里，我更像是来这里学画画的。

有一晚，室友他们又在房间内聚众抽烟喝酒，我嫌太闹就挪到走廊继续画画。没多久有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男生出现，他拎着一大袋零食来到我面前那个房间，然后突然使劲地“嘭嘭嘭澎嘭嘭嘭澎”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女生，她黑着脸把男生手上那袋零食抢过来之后，就用一副很差的语气喊他走开，别再烦她！与此同时，她看到我了，我之前好像见过她，但忘了她叫什么。她在关门之前，用一张笑脸礼貌地笑着跟我客套了几句。这明显只是个普通的打招呼而已，可那个一身酒气的男生并不是这样想，他二话不说冲过来一脚踢飞了我的画板和工具！

我看着散落一地的画具，出乎意料地冷静，我先把眼镜摘下来放在一旁，然后才举起凳子做武器冲过去准备跟他开打！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我竟然因为拖鞋太滑而摔倒了……于是他趁机冲过来把我压着，然后就是一拳接一拳地揍我。

不骗你，我当时真的觉得自己会被活生生打死，还好来看热闹的人渐渐多起来，最后终于有人把他从我身上拉开。好不容易站起来之后，我本能地检查自己的受伤情况，还好没流血什么的。

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他还意犹未尽，一直在大声辱骂我：“cao你妈！你平时不是很拽的嘛！来跟我打呀！操！”

我低着头不敢吭声，也不敢接触大家的目光，我觉得自己很丢人，像一只丧家之犬。我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他突然又向我冲过来飞踢一脚，还好我本能反应躲开了。

他竟然还想继续拿我当人肉沙包！！！

当时大门就在我身后，只要我马上转身拔腿就跑的话，逃出去不成问题。但我双腿并没有任何动静，双手反而是不由自主地紧紧握成拳头。我浑身在颤抖，因为愤怒！我明明都输了，他还想怎么样？要我的命吗！非得打死我才肯罢手吗！！cao他妈的!！！一想到他都不让我活了，我也只能把命豁出去奉陪到底，于是用尽全力大吼一声：“来呀!”

我吸取了之前滑倒的教训，第一时间把拖鞋甩开，赤脚上阵，然后双拳放在胸前，做好防御的架势。他力气比我大，如果再次近距离跟他扭作一团的话，我就死定了！所以我稍微退后了几步，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但眼睛却始终死命地盯着他！

估计是刚才的轻易得胜让他觉得我很好欺负，所以他竟然嚣张得大摇大摆走过来，毫无防备之心；与此同时我却一直目测着合适的攻击距离，等待先发制人的时机。

时机来了！我快速地朝他的脸打了一拳，中了！但力度不够，他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我赶紧再来一拳，又中了！！接着就是我使劲打出的第三拳！！！这三拳，我都是狠狠地瞄准他的鼻子打过去，一拳比一拳用力！

挨了我三拳之后，他捂着正在流血的鼻子蹲了下来，然后竟然好意思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朋友说自己被人欺负了，还喊对方多找几个兄弟过来！在他讲电话的时候，我看到他连牙齿都在出血。到最后，他的兄弟一个都没有来，因为我也在他面前很高调地打了110。

这件事发生之后，我好像一度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有好几个活泼的女生问我要了手机号，说要交个朋友。

化妆班那几个月好玩是好玩，但是，我并没有学会化妆。我们的课程安排是早上听理论，下午实操，实操就是学员之间互相拿对方的脸去练习，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班上的女生都不愿意跟我对练，因为在我脸上肯定练不好那些新娘妆、烟熏妆、糖果妆……

倒是画肖像的工夫长进了不少，因为学校很多女生都来找我给她们画一幅（当然了，主要是因为我不收钱）。反正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在画肖像，尤其是下午实操课没人愿意跟我对练的时候，以至于老师都忍不住提醒我说：“刘燿德，别总是画画，这里不是美院呀。”

这是当年化妆班的毕业照。除了我，所有学员都是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