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后父亲正在摆桌，母亲坐在桌边，抬眼看了眼林深，道：“坐下吃饭。”林深应了声，去厨房洗手后落座，一顿饭倒是吃的安静有序。



饭毕林深收拾碗筷，母亲突然问道：“你回来能待几天？”林深想了想，说“不确定，可能多待一段日子。”
母亲点点头：“正好，那就别走了，我给你物色了位姑娘，挑个日子见面。”



林深把碗筷放入水池，走到母亲跟前，面色不悦道：“您不跟我商量一下？”
母亲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深，“我能给你最好的安排。”



林深把抹布一甩，“您总是这样，凡事都想替我做决定。”
母亲面不改色，不耐烦地打断，“你以为自己能做好什么决定吗？七年前一腔热血离家，还不是一事无成地回来。”



林深愕然看向母亲，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很想发怒，可细想母亲并没有说错，胸口像被团绵软的布塞住，堵着心，他难耐地在桌边坐下又站起。



“再等等吧，和深深商量好再决定也不迟”，父亲开口解围。
“等什么？他懂吗？到时候怕是会越走越偏，走上一条不归路吧。”母亲不留情面的否决，又别有深意地看了林深一眼。



林深的背突然僵了一下，他伸手捋了捋头发，无言地静坐着。



母亲从桌边起身，绷着脸，最后拍板道：“这事没得商量，就这么定了。”
林深直勾勾地盯着母亲，语气淡然却异常坚定：“随您怎么说，我不会同意的。”



“你心里还想着旧情人？”母亲绕到林深面前，“如果我没猜错，人家已经把你甩了吧？怎么，想倒贴回来？”
林深把下唇覆到上牙后，咬着唇不说话。



母亲看林深，突然叹气：“你从小就异端，如果任你行事乖张，怕你剑走偏锋。”
林深歪头不去看母亲的神色，自然而然道：“我乐意。”



母亲提高音量，不可置信道：“我告诉你，在我眼下一天，你就别想做出格的事！”
林深垂下眼睛，继续沉默。沉默不是妥协，反是他无声的反抗。



父亲走过来，拍了怕林深的肩，“你妈也是为了你。”



林深若无其事地站直身体，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们是不是很早以前，就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



他侧面提出困扰已久的问题，但说得隐晦，母亲或许不明白此话的真意，或许是母亲懂装不懂，只想永远隐瞒下去，林深更倾向第二种可能性。



“没什么不一样，如果你坚认自己与旁人不同，那就是你从内心深处就想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母亲给出哲学性的回答。



林深对着母亲，抱着双臂往后一靠，整个人倚着墙壁，索性一次性把话挑明：“你们早就知晓我可以生育孩子吧？”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母亲脸色变了又变，阴沉沉地暗着，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不答话。
父亲瞪大眼睛看着林深，口中吐不出完整的话来：“深深，你……”



本是在心中预想过千万遍的场景，真正直面的时候，依然心中剧颤。
他颓然打量着父母，本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偏偏做了最遥远的人，好多年了，他们心扉紧闭，连最要紧的秘密都守口如瓶，家人做到这个份上，已说不上是失败还是无缘。



林深长长一叹，冷声道：“我知道了，你们不用说了。”

他推开房门，和衣仰躺在床上，右手小臂覆上额头，双眼直愣愣看着某处，没有焦点，午后白昼的亮光透过玻璃，林深嫌刺眼，伸手拿过枕头，把整张脸藏在枕头后方。他感到恍惚，各种事情交织在眼前不停乱晃。



寒冬腊月的深夜，熬夜演练节目的林深被腹中绞/痛剥/离心思，本以为忍忍就会过去，没成想等来更剧烈的疼痛，腰部也跟着酸痛异常，不得已回房休息。



在床上他竭力暗示自己睡过去，熬过去就好，不同寻常的痛感却愈演愈烈，零下的温度里他冷汗涔涔，大冬天汗湿重衣。直到下/身/失/禁/般流出液体，他才意识到不对劲，挣扎着起身点了灯，骤然发现殷红的血迹晕染在床单上。



他吓坏了，来不及细想，立即裹上外套往外边跑，腹中无法言说的疼痛一点点抽干他的体力，他踏着自行车的双腿逐渐丧失力气，却发狠地咬牙坚持。



漫天的雪花撒下来，昏黄的路灯下，雪舞着曼/妙的身姿徐徐落下，飘扬的雪花落在他的头上，脖子里，手上，冰凉彻骨。凛冽的寒风刀尖般刺入脸庞、耳畔，凉风一吹，汗湿的衣服紧贴皮肤，瑟瑟发抖，可这些他都顾不得了。



他清楚的感觉到，身下的血仍在无休止地流淌，温热的血顺着腿，粘/附在柔软的衣料上。



再后来的时候，他已感觉不到疼痛，无限的疲累席卷着他，心脏完全不按节奏上蹿下跳，内心惶恐异常。



结了冰的路面异常的滑，他却把车蹬得飞快，与时间赛跑。



等到了最近的社区医院，他甚至来不及停好车，随意把车往雪地一扔，强撑着挪进急诊厅，挂号，就诊。



林深眼前发花，两手无意识地紧紧交叠在一起，摸到一手心滑腻腻的冷汗，指尖冰凉，手背冻得通红。熬夜的辛苦，腹中的抽痛反反复复折磨他，索命似的摧毁，他几乎要晕厥过去。



午夜寂静像黑洞无情吞噬四周。



林深抖着手褪去裤子，血迹让布料变了色，他皱着眉头，爬上诊疗室雪白的床面。



不可名状的疼痛在体内翻搅，他本能想蜷缩，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却刻意卸了力气松缓着，眉心渗出细密的汗珠，双眼无力地半合，忐忑不安等待医生诊断。然后就等来了贯耳雷鸣的宣判。



他未成形的孩子，在腹中悄然驻扎又悄然离去。



他空洞地茫然着，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可以孕育孩子，不知道这样就有了孩子，除了近期容易困倦没有任何不适，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没想过会有自己的孩子，只是现在想也无用，林深攥着衣角，没有情绪，没有言语，雕塑般静卧。



寒意从内心深处源源不断上涌，贴近透凉的衣服，林深裹着被子止不住发抖，眼神发直，眼角酸涩。



说不准心情，是震惊？或是慌乱？还是悲伤？



只知道在漫长又冰冷的冬夜，他丢失与己血脉相连的幼小生命。



他睁眼岿然不动地躺了一夜，想明白很多事。比如为什么从小父母乐意让他与女孩相处，为什么父母有意无意阻止他与男孩亲近，为什么他在男同学家过夜后母亲神神叨叨地追问了奇怪的事。



隐瞒并不是保护，真相总会被无法预计的后果和盘托出，继而摘胆剜心。



一把宝剑，锋芒有余，会因剑鞘的遮挡掩去凌厉，却不会因此掩盖它锐利的事实，一旦宝剑出鞘，极易因疏于防守被坚硬重伤，却已是血的代价。



经历千般阻挠，凡事如履薄冰，希望压制住一切可疑势力的苗头，可是躲不开就是躲不开，他注定要遭受这个劫难。



林深把枕头扔到床尾，在床上靠墙抱着腿坐着，脸埋在掌心里。如果当初更谨慎地注意身体，如果父母并不隐瞒他的特殊体质，那个孩子或许就留得下来，那自己与他，就不会走到绝路。



可惜没如果。过往可以遗忘，但不能不吸取教训。

三、
谷雨这天放了晴。清明以来四月的雨几乎不歇，盛大的雨水将古村洗刷澄清，又是一幅岁月静好。昨夜一场滂沱大雨，桃花谢得匆忙，探春来不及，只余了惜。



难得的好天气，阳光隐约从云层透出光芒，暖风拂面。



林深提着行李箱走在前面，父亲不远不近地跟着。行李箱比来时轻很多，只装几件随身换洗衣物，泥土地还湿着，索性拎着箱子走。林深有意放缓脚步，与身后的父亲保持恰当的距离，两人沉默着，朝同一方向而去。



最终母亲放弃安排林深与姑娘见面，并默许他提早离家外出。陡然捅/破的秘密像莽原上积累的厚雪，苍茫惨白地压制心灵。林深原以为家中会掀起腥/风血/雨，可所有人心照不宣绕开话题。这奇迹的平衡是个悖论，却在这个家中如信仰般理所当然。



妄图以时间为解药治疗病变，把解决权交给天意，这是否愚/蠢？



林深低头注视脚下的路，梳理这些日子以来的变故。



奔淌的河流近在眼前，渡口漂着船只，艄公身着斗笠，在船头坐着吸烟，见有人走近，起身摇橹欲将船泊在岸边。小船晃了晃，水声将脚步声埋在后头，鱼儿探出来换气，溅起小小水花。



青色的看不到尽头的河，深绿色的山峦。



云淡风轻的好日子，离别也少了伤感。林深立在码头，坦然望着远处，难怪有人说，“游人只合江南老”。



艄公将船停好，问林深是否上船，林深点头，“等我一会。”



他回头望了下父亲。父亲的双眸总是炯炯有神，像盛着清亮的珠子，父亲的脊背总是挺直，像苍翠有力的青松。一直沉静的两人望着对方，林深上前一步，郑重地说：“我走了。”



父亲动动嘴，笑了一下，“好，注意安全。”



林深闭闭眼，又往前一步，他声音很轻：“这么多年，您是否对我失望？”



父亲一愣，复又恢复自然，他摇头：“深深，你如今快乐平安就好。”



林深心里酸酸的。




林深生于长河，少时即进入艺校学习。他文化课成绩平平，即使长期熬夜也未见起色，父母为此操心，忧虑他之后的生活。




最常见的情况，林深伏案苦读，桌上一摞高高的书籍，父母在旁指点学习。林深曾想过长成父母的骄傲，奈何难有起色，母亲常为此失落。她坐在桌边，抹着眼泪，讲述自己小时如何刻苦，在全年级名列前茅，为什么自己的孩子成绩位居中下游，提高成绩成了天大的难事，接着抱怨父亲放任不管，不图上进，说起自己从前的光鲜，仿佛从她的命途在来到村落嫁给父亲后头也不回地走下坡路。林深先前不作声地看，后来烦躁地打断，与母亲争执不休。这样的日子是他离家前最后的记忆。



八月末的日子暑气未消，夜间也热。天上星光暗淡，月亮不见踪影，间或有犬吠声传来。



林深靠着椅背坐着，说完最后一句话：“我不是和你们商量此事，我是通知你们。”



黯淡的黄色灯光照着，空气僵持。



母亲在林深刚提出话头就断然拒绝：“不行，艺校大多滋生是非，脂/粉俗事，还有各种心/怀/鬼/胎之人，你不要踏入一步。”



父亲坐在圈椅里，半天没说话。



林深直起身：“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我后天就走。”



母亲惊叫：“你什么时候这么大胆了？敢擅自做主了？我告诉你，你不许和那种地方扯上半分关系！”



林深面无表情地看母亲：“我长大了，所有的事都有能力承担后果。”



母亲忽然嚎/叫，呼天抢地：“你看看……看看，你的儿子……你的儿子果真要步你的后尘！”母亲瞪着眼，她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摇着头笑出眼泪，越笑声音越大。



父亲从上衣口袋掏出纸巾放在母亲面前，然后走到林深面前：“考虑清楚了？”



林深点了一下头。



父亲拉过另一把椅子，与林深面对着坐下，灯光锐化父亲的脸部轮廓。他很有耐心，又问了一遍：“确实想清楚了？”



林深又点了一下头。



父亲似乎笑了一下，“好吧，就依你的意思。”



母亲止住啜泣，换了副面孔，她走到这对父子面前，用眼神狠狠剜了他们一眼，留下一句话，“最好别让我发现什么异端。”



林深无奈又疑惑地看着父亲，父亲勉强笑了一笑安抚他。

烈日当空，一丝风也无，蝉不知疲惫地鸣叫。父亲提着行李箱走在前头，林深紧紧跟在后面。他内心雀跃地奔腾，他要去远方翱翔，去到外面的世界过斑斓的人生。那时他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充满精彩，也充满着无奈，这一点，不论是大都市，或是小村落，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不会改变。



渡口零零散散停泊船只，林深和父亲跳到一只船上。



父亲把行李箱递给林深，送他进了船舱，用一只手轻轻拍拍林深的胳膊，对他说：“深深，爸爸回去了，等你学成归来。”



林深看着父亲的双眼，突然道：“爸，您和妈是否对我感到失望？”



父亲愣了愣，沉思片刻道：“深深，你性子执拗，心里有自己的想法，不肯妥协，你愿意学习戏曲，如果这将使你比较快乐，我们不该干涉。只是日后，怕你为自己负累。”



林深心底蓦然一动，他低下头去：“我也曾设法力图长进，艳羡旁人的光彩，想要精进，最终败下阵来，我只是抱歉，也对自己失望。”



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深，我们不奢望其他，你快乐平安就好。”



林深抬头感激地笑。



“时候不早了，该走了。”父亲站起身，又对林深道：“记得常回家看看。”



林深目送父亲离开，长长叹气。当年离开，他从未想过回来，他要远走高飞，实现自己的价值，如果回来，那是自己的失败。




而七年后的今天，他正在经历自己的失败。没有学成归来，没有荣归故里，他在热闹里走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阳光打在父亲的脸上，船只上，水面上。父亲宽慰他的话还没消散：“你如今快乐平安就好。”



林深仔细看了父亲半晌，小声道：“谢谢。”



父亲微微一笑，对他道：“深深，我知道你对我和你妈一直有意见，不仅是我们对你的隐瞒，包括你妈对你的态度，甚至于我和***关系。我承认很多事情的确是我们做错了，但我们的初衷并不坏。”



林深垂着眼想了想，道：“我没有怪罪，但是错了就是错了，伤害也一样造成，难道仅仅因为初衷不坏就能一笔勾销错误？”



父亲顿了顿，不再多言。



林深神情复杂地看父亲，继续问道：“您和母亲在一起生活维持到现在，是因为我的存在吗？”



父亲即刻否认：“不单单是。”



林深释然紧绷的肌肉，笑笑，“好，知道了。”



他提着行李箱走上船，回身对父亲道：“您回去吧，我走了。有事随时联系。”



父亲机械地微笑，“好，注意安全。”



他们对望着对方，船缓缓移动，岸渐渐远离，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远，林深转身欲进入船舱，身后突然传来父亲竭力大声的话：“有事记得回家！”



林深眼眶一热，一滴眼泪从脸庞滑下落在河里，漾起一圈涟漪，过了一会，又漾起一圈。一圈又一圈。林深的眼泪落在故乡的长河里。

终于告一段落了~林深和父母之间的问题以后再慢慢解决
我究竟是怎么把一个打算写2万字以下的短篇写成中长篇的趋势……
话说林深的cp怎么还不上线，好着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