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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贼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两处情思


在这之后，容冽半刻没有闲着。
他唯恐捕门中有朝廷的眼线，因此勘察线路，确定防守之类的事，都是入夜之后做。等太阳一下山，他便化成黑夜的暗影，便是有人守在他房间顶上，没个火眼金睛，也绝瞧不见他的。
好在这几日，他的气力，确是恢复了。
虽到底不是什么好事，可如今这个关头，倒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了。
他和明泽，虽最初有雇佣百姓的这个念头，可他思前想后，却又觉得此事不妥。便是那些百姓一时贪婪领了他的银子，可官府若真杀红了眼闹出人命来，这罪过，可不是他能担得起的。
而洛笙，也必不想他这样做。
因此时至最后，容冽真正花钱雇佣的，不过是京城周边的几个镖局和武馆的人手罢了。那里人虽多，可心都比针尖儿细，又都是见过金银市面的。一开始他说这事，并没人敢接，到最后他反复提价，也不过雇来几十个人，和他原本想象的相比，是远远不够的。
他如何不想算尽机关，如何不想万无一失呢？
只是，没有时间了。
留给他准备的工夫，只有五日。等到年末之日，他的洛笙便要被凌迟处死，而他能下手的机会，也不过是刑场途径的那一路罢了。
那一路虽长，可能出手的机会却不多。
守卫的漏洞赐给他的时机，根本就是无法捉摸，转瞬即逝的。
如今的容冽，当真是心急如焚。
只觉得自己的脑浆，都要沸腾了。
在这几日当中，明泽和君竹虽有心帮他，可到底他们也有自己府里的事要做。更何况，容冽并不想拖那二人下水，那两人本就与他和洛笙走得近，明泽身世虽高但于朝中地位微妙，很容易便成为政敌的突破口，借此机会向整个明家大举进攻的。
若他无能，救不得洛笙，他认了。
若他无能，与洛笙共死，他也认了。
只是他容冽，毕竟是一个有是非心，有一点儿良知的人。就算他不是什么好人，可拉兄弟下水，只为成全自己的事，他是做不出来的。
他深切地明白。
现下的他，距离明泽和君竹，越远越好。
他知道那两人是真心帮他。
只是……真别怪他容冽，不知好歹。
那真心，他受不起的。
而与此同时的皇城之内，天牢之中，时间也是这样转瞬即逝着，虽比烦躁忙乱的已忘了时间的容冽比更难熬些，可日子就如流水，天一黑，一亮，很快就过去了。
更何况，是等死的倒计时。
越是拒绝时间，时间过的，越是快的。
苍凉的牢狱中，洛笙靠着砖墙，静静地坐着。他还真不知道，已死到临头了，自己的心还会这样平静。在实在闲着无聊的时候，他还同自己打趣，觉得自己，真有那得道高人一般心如止水的感觉了。
面对生死，他真的平静。
或许，是看破了。
或许，是不再留恋了。
他总觉得，他结束的那日，也就是年末那天了。如今，他也正好会死在那天，与他原本想的，也没什么不同。
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现下，他的心，真的沉静得如毫无涟漪的死水。
甚至，面对和他关在临间的沈临，他的心，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偶尔和沈临说着话，语音凉薄，与他平日待陌生之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反正，他对自己，对旁人，对这个世间，已没什么期待和留恋了。
现下，唯一能在他静泊的内心掀起汹涌波澜的，只有一个人。

容冽。
容冽在哪儿呢？
他身子如何了呢？过得好不好呢？
他并没有与自己一齐被抓走。
是他并非此次针对的对象，还是他，被带到什么别的地方去了呢？
洛笙的心的确冷如雪。
只是他一旦想到容冽，内心的雪，立时化成了岩浆。
在体内灼热的奔腾，那种感觉，是极其焦灼，极其难熬的。
他想着容冽，念着容冽。
在担忧和感怀的同时，还有那融在心底的温暖和幸福。
他告诉自己没什么。
能和容冽死在同一天，正是他想要的。
只是可惜……
在容冽生命的最后这几日，他终究，没能陪伴容冽一起度过。
这份遗憾，是他心中盘绕不去的执念。
也是在寂寞牢狱中的他，脑中唯一抛不去的念头。
很快，一日复一日，转眼年末。
这是除夕之前的夜。
他和沈临，都被狱卒伺候着吃了断头饭，饮了断头茶，在入夜之后，换上了干净体面的衣服，静静地在各自囚室中坐着。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洛笙脑中盘旋不去的，仍是那一人。
容冽在哪儿呢。
容冽好不好呢。
容冽这几日吃了什么？现在这么晚了，他睡了没有呢？
洛笙从没想过自己是这样婆妈的人。
可是在这无边的夜里，他想着容冽，在他自己都没有准备的时候，眼泪就那么啪嗒一声落下来了。
他感受着落在自己手背上的冰冷的液体，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哭什么呢？
他连死都不怕了。
他哭什么呢。
在哭……他终究没能和容冽，走到最后么？
在这浓稠的夜里，洛笙对着空气点点头。
是。
反正也是最后一夜了，他也没必要，在那样孤高的倔强了。
是。
他就是哭，他终究没能和容冽，走到最后。
他嘲笑自己阴柔，嘲笑自己懦弱，他嘲笑自己在沈临身侧胡乱释放了情绪，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这样多愁善感的洛笙了。
只是，那落下的眼泪之中，好像有光。
不然，他脑中萤火一般熠熠烁动的，为何全都是那个人，明媚的身影呢。
他看着脑海中容冽意气风发的样子，对着牢狱中冰冷的空气，痴痴发笑。
真好啊。
那段时间，真幸福啊。
只可惜……
只可惜。
他当初，不懂好好珍惜啊。
如果从月都开始，他就懂得信任容冽，欣赏容冽，那么他和容冽全心相处的时间，就会多很多了吧。
如果在知道真相之后，他没有浪费那样多的时间沉迷过往，怨恨容冽，那么现在他心里，也会少很多遗憾了吧。
可惜，没如果。
可惜，那从前。
到最后，也不过是命归黄泉，黄土一抷啊。
在那纠葛的感情中，洛笙几乎流尽了他这一生的泪。到最后，他几乎是哭得发困，带着淡淡笑意一头歪在墙角里。
等他再睁眼的时候，小窗围栏外的阳光，几乎晃痛了他的眼。
终于来了。
年末之日。
一切，都该结束了吧。

雅贼 第二百四十六章 众志成城

除夕的前夜，容冽几乎一夜无眠。
他知道，他做的准备，还不够妥当。只是现下，他能做的都做了，他还想做更多，却没有那么大的力量。
他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星光，手中紧紧攥着的，是两个锦盒。
一只锦盒，是柳云泽给他的药。
而另一个装着的，就是别的东西了。
他看着窗外的星夜出神了许久，只觉得心里空空的。与洛笙不同，他并没有回忆什么，并没有感怀什么，他的脑中一片空白，甚至不知自己要做什么，甚至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到最后，他就在这迷迷糊糊中睡去。
等有人把他叫醒，他再一睁眼，窗外已是晨光熹微了。
而叫他的人，自是君竹和明泽。那两人对此事，似乎比他还要急切些，这大清早的，距离午时还有许久，便赶到他房中来了。
挺好的。
这也给了他，做最后一步的时间。
君竹和明泽虽来得早，可现下三人，确没什么可做的。虽想再去勘探地形确保万无一失，可现下街上已有官兵把守，虽不算戒严，可捕门中也是有官府眼线的，他们这样早便不在了，容易惹人怀疑。
于是，他们就在房中坐着。
沉默到最后，容冽笑了笑，从柜子里取出一坛酒来。用小刀撬了陶泥启了封，从那小小坛口飘出的，是醉人心神的香醇。
这是一坛上好的女儿红。
是容冽珍藏了许久，总也舍不得喝的。
他将那酒搬出来，面对君竹和明泽，淡淡笑了：“俗话都说酒壮英雄胆，如今你我就要上阵了，或多或少，也意思一杯。自此过后，我们也是过命的交情了。此酒含着你我之间的情分和义气，你们两个，可不能推脱的。”
是，话说至此，明泽和君竹怎么推脱。
甚至明泽还觉得这确是个法子，马上就要去劫囚，大家心里都紧张得很，来一杯酒暖暖身，也能松快冷静些。
容冽也不劳动明泽和君竹倒酒，只将那酒坛搬到一边的柜子上，又从柜子里拿了杯子。
没人知道。
他手中的两个锦盒，其中一个已经空了。
然而，却不是柳云泽给他的那个。
三杯斟满，容冽含着笑意回到桌上。暖房之内，三人各举一杯，彼此之间千言万语都在酒里，一口饮下，包含着义气、情分、以及他们的勇气和凌云壮志。
明泽饮下那酒，一时心里，还有些激动。
他觉得气氛起来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是高官之子，可反抗朝廷，以身试法，倒让他觉得有点儿兴奋和激动。
只是那兴奋和激动，并没能持续多久。
他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他觉得这酒，喝下去不舒服。
上好的女儿红，他也饮过。那种甜香中带着灼热的感觉滑入肺腑，是极润的，让整个身子都温暖起来。
可这个，却不同。
就像是什么东西，哽在喉口似的。

他觉得有些奇怪，再一抬头，却瞧见容冽举着自己的杯子，眼神诡异地望着他。他想开口问一句，却发现自己连话也说不出了，然而他还来不及惊讶，身侧的君竹便身子一歪，直接从椅子上滑下去。
到最后，他只来得及把君竹抱在怀里，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碰了头。
虽一点儿痛意也没有，可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容冽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人，自嘲似的叹了口气。他知道他失去了最得心应手的左膀右臂，可正如他自己认同的，他还有那么一点儿良知，他不能把明泽和君竹牵扯到这件事里。
那两人，已为他做了太多。
再深入，只会被旁人怀疑。
若最终此计不成，被人活捉破了身份，饶是明家声势再大，那两人终是难逃一死。
人终有一死。
只是这样，不值得。
他一个人，就够了。
容冽看着地上横在一起的两人，也没去扶，只淡淡笑了笑，取了柳云泽给他的锦盒，将其中那黑色的丸药，取出来服了。
不过是片刻罢了，
醇厚的真气，就从四肢百翰汇聚起来，直入丹田之中。
他稍微运功试了试。
这药真的神奇，现在他的功力，与巅峰时期相比，甚至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柳大哥……
帮了大忙了。
容冽在心间最后感叹了一句，随后眼光变得凛冽，整个心也沉了下来。他打开房门，垂着眼睛，转身后退出去，又静静关上。
那怕是他见明泽和君竹的最后一眼。
已够了。
黄泉路上，不需那二人相陪。
然而再等他一转身，面对庭院，他却蓦然惊了。如今他的庭院里，乌压压地站了有上百人。那些人似乎早就在那儿，只是悄无声息的，他竟一直没有发现。
而待等他看到其中一个熟悉的人影，不禁涩然一笑道：“你们又来做什么？”
人群中站出个少年，对容冽笑道：“二堂主，我们来这儿，自然是大堂主和柳公子的令了。那事儿一传到起柩堂，我们便被派到这里来了。柳公子说，二堂主这里定需要人，我们便是帮不上忙只在旁边喝彩，也是要来出一把力的。”
容冽看着庭院中的人，摇着头笑了笑。
“傻子。”
他轻轻说了句。
“到朱雀街西边穿堂等我。”
话音未落，这庭院中的人，便嗖的一声，连影也不剩了。容冽知道，这是容凛身侧最精锐的部队，只听容凛和柳云泽的令，如今他倒能威风一把，使唤那些人了。
他笑了笑，抬头看向天空。
时辰差不多了。
他心里有了几分底，昂首阔步地走出去，他知道他或许是在走向寂灭，然而心中却满怀激动和期待，脚步也越来越快，坚定有力。
然而，变数还没有结束。
在他走出捕门大门的时候，又是一惊。
捕门的门口，此刻乌压压跪着的，都是各城的百姓。这其中，有容冽在月都林府见过的人，有在枫叶郡和霜城见过的人，有在东都花溪见过的人。
还有许多许多，是他不曾见过的。
他一怔，脚下的步子也停了，他不禁回身，看着门房问了一句：“这、这又是怎么了？”
那门房叹了口气，道：“这都是各城前来为洛大人请命的百姓，每天白日都来这儿跪着，请求刀下留人呢。”
容冽看着那些人，那些人也直勾勾地看着他。
到最后，容冽笑了。
洛笙啊洛笙，我也真是小瞧了你。
你总说我有那么多东西，可你拥有的，难道少么。
连我一个贼，都会有百姓为我请命，更何况你，是那样一个正直尽责的人。
你的付出，真心，都会有回报的。
人性本善。
请相信着。
容冽看着那跪着的百姓，心中，虽也有几分犹豫，可他似乎能懂得那些人的心，只站在台阶上，高声喊了一句：“你们，都想见洛大人么？”
那些百姓一时愣了，也没人敢说话，只都点点头。
容冽看着那些人，又是笑。
“不怕死的，就跟着我来吧。”
此话一落，容冽再没说什么。
只踏着明媚的阳光，向着他预想的方向走去。
而他身后的百姓，也一个个起来了，跟着他走。
也不知为何，到后来跟着他的人，越来越多。
所以你说……人心真的一文不值么。
关键时候，真的是——
众志成城呢。

雅贼 第二百四十七章 午时之刻

朱雀大道西巷穿堂，是前往预定之地最迅捷、最隐秘的路径。
如今那里人头攒动，已挤满了人。
虽然人多，可整条巷子，却是鸦雀无声的。出入的地方也都有专人守着，又临时挪了砖围了，若有人来，便说此处正在修工将闲杂人等赶到别处去，现下，除了参与大计的人，万不会再有人来此了。
整条巷子静悄悄的，众人听见的，只有容冽低沉浑厚的声音。
那个男人，默默站在人群里，却似披着光，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不慌不忙，只有条不紊地分配着任务。
现下，容冽真是冷静到头了。
他冷静到头，也焦急到头。
毕竟距离最后的时间，不过一个时辰了。
洛笙与沈临的行刑时间在午时。巳时一刻，他们坐的囚车会经过朱雀大道，走过整条大道，大概需要一柱落日香的功夫。
在这一炷香内，他们是必须要出手的。
否则过了朱雀大道，守卫便愈来愈多，路也越来越宽广。他们没地方隐藏不说，下手也会更加艰难了。
这里就是最终决战的地方。
必须一击得手。
一旦不成，再无机会了。
如今朱雀大道上，已经有了官兵。只是此处一是距离刑场较远，二是时间还早，现下道上等着看热闹的百姓并不多。偶尔有路过的，看见层层官兵也只赶紧走，丝毫不敢停下。
然而，容冽他们需要一些围观的百姓。
那些百姓，会缚住官兵的手脚。
而他手上的这百十人，是根本不够的。
不过，容冽也有法子。
那些为洛笙请命的百姓，容冽自不敢让他们去劫囚车的。那些百姓虽不会武，却有独到的用处。
那就是，他们确是货真价实的平头百姓。
一个个或穷苦或平凡的样貌，站在路边等着看热闹，吵吵嚷嚷地嚼舌根子，他们，是绝不会惹人怀疑的。
距离囚车经过还有三刻的时候，容冽便让那些百姓，渐渐地渗入进去。
起初，不过进去五六个。
那五六个人，是最机灵的，戏也做得好，还假装和官兵问话，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些官兵自不会理他们。
于是，他们便在原地，议论起来了。
渐渐地，过路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不过一刻过后，这朱雀大道上便停了满了人，都一边翘首以待，一边议论纷纷。人群之中，有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有不知道的。互相一说话，便是不想凑这热闹，停的时间也长了，人越来越多，然而人越多，越有人来。原本不敢停的百姓，瞧见这么多人，也就不怕了，又回来在这里站着。
官兵能说什么？
他们没有命令，自不能蛮横地去赶百姓走。
更何况，也根本赶不完的。
不过一刻之隔，原本肃静的朱雀大道，便人声鼎沸，人头攒动了。连相邻的街道也被传染，站在路旁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
容冽仍是担心他们劫车的时候，那些百姓的安危。
然而他又必需围观百姓的力量。
所以，为了保护百姓的安全，他也派了几个起柩堂的高手，混在人群之中，等真的出了什么乱子，第一时间护送无辜百姓撤退。
这样，也就安全了。

等到距离囚车经过，还有一刻的时候，容冽也带着斗笠，穿着素服，悄无声息地混入人群之中。
这是他擅长的事。
贼做拿手的本领该是什么？
好些人不懂，还以为是轻功，开锁。
其实不然。
做贼最精髓的能力，是在任何情境下，稀释自己的存在感。
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没有意识去提防。
那他下手的机会，就要来了。
如今容冽站在前排，距离守卫的官兵，其实非常近。他也并没有做什么刻意的伪装，只在脸上抹了两把灰，带了个贫农似的破烂斗笠，穿了件洗的发白的补丁衣服，静静站在那儿。
没人注意到他。
甚至连起柩堂那些认识他的人，不仔细去找，也根本认不他的。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如今这朱雀街，已拥挤烦乱如闹市。中间的路虽仍空着，可在这样的情境下，根本就是毫无防御的众矢之的。
容冽站在人群之中，只觉得自己的前戏做得非常好。
现在他，就等着囚车来。
等着囚车。
等着囚车之上，他最重要的那个人。
而他，也并没有等太久。
时光本如流水，稍纵即逝。
不过片刻，他便瞧见了远处的护卫队，和愈来愈近吱吱呀呀的车轮声。
他起初并没抬头，只深吸了一口气，他垂着眼睛，竭力让自己的心变得平静。他知道，心乱误事，他现下决不能慌，决不能躁，他的心就该，静如死水。
然而，在他瞧见那愈来愈近的囚车，和囚车上愈来愈明晰的人影的时候，他的心还是蓦然咯噔一下。
之前一直保持的沉着，顷刻崩颓。
此刻，一席素白囚服的洛笙，就在囚车上站着。即便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境之下，那人映入容冽眼中的模样，依旧是那么美，宛若神明一般，披着阳光，泛着光泽，带着一股微冷的淡然和纯净，冷艳逼人，美得不可方物。
容冽喉头一动，面上发热。
若不是时机不对，他的理智，险些，又要沦陷了。
他看向街道对面的少年，略微使了个眼色。那少年心领神会，对他笑笑。容冽微垂下头，最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再度平静下来。
这本该是成功的。
然而在他抬头的一瞬，他的冷静，又退散得屑都不剩了。
尽管离得这样远，囚车上的洛笙，似乎看见了他似的。那双黑曜似的眼睛直直盯着他，灼热的目光几乎射进他心口去。
容冽顺着那目光望回去，和洛笙对视着。
千言万语，皆在这四目相对间。
管他什么沉着冷静，此刻，都沦为笑谈。
只是那沉着过后，容冽心中燃起的，是必胜的觉悟和信念。他望着洛笙，轻轻地笑了笑，他不知此刻灰头土脸的他，比洛笙还要狼狈，只是那笑容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暖纯净，落在人眼里，让人有想落泪的冲动。
也许是怕被人发现，洛笙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他垂着头，站在囚车之上。
过了许久，唇角被那藏不住的笑意牵起，扬起幅度来。
而与此同时，朱雀街尽头响箭作响，所有官兵一时都被吸引了目光，纷纷向远处望去。
这，就是他们下手的最好时机。
不过转瞬之间，人群中上百个身影腾空而起，容冽也把斗笠一丢，向街道对面的少年稍一示意，两个人皆如同云间仙鹤，轻巧地跃起身来。
他们的目标，自是囚车。
容冽腾空之时，看着囚车上的洛笙，目光灼热。
洛笙，等我。
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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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贼 第二百四十八章 永别京城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了。
即便守卫的官兵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可一时之间除了惊愕和震撼，也再无别的反应了。等到他们终于回过神，已经一个个被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起柩堂高手按在地上，再无反击之力。
如今这朱雀大道上，怕有上千人。
这上千人中，只有百十来人，知道现下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其余停在这里只为凑热闹的人看见这变故，一时更没了主意，只像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奔起来。
一时之间，人群便更杂乱了。
连原本想冲入朱雀大道的兵士，也被里面涌出的百姓冲散了。队形一散，那些兵士也慌了。更何况，这些外面的部队，根本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如今再一乱，行动便更慢了，根本来不及支援。
这正是容冽想要的。
尽管已上了囚车，但他还需要时间。
洛笙虽就在囚车上，可他们之间，还隔着重重玄锁。如今洛笙身上，虽没有枷锁手铐那样的东西，可囚车本身就是极严密的，闹市之中，容冽也无暇去找身上有钥匙的领队是哪个，他只能靠着自己的手段，卸去这重重束缚了。
好在，那并没费他多少工夫。
与他曾经见过的千机密锁比起来，这囚车的笨重铁锁，实在是不值一提了。
三枚铁锁一开，囚车的门也就开了，洛笙眼底温润，打开车门扑到容冽怀中去。他知道现下他们应赶快走，一时一刻也不能耽搁，只是哪怕一瞬也好，他想感受下容冽的温度，他想让自己知道，在这穷途末路的尽头，他同容冽又重新并肩在一起，尽管在绝境之中，他们……都还活着。
容冽笑了笑，望着怀里的洛笙，只觉得心底是从未有过的畅快。只他内心虽开怀，却也深切地知道，这不过是刚过了第一关，他和洛笙，还全然没有脱险呢。
他们至少，得先逃到京城之外去。
否则，仍是在人掌控之中的。
在这一片嘈杂之中，容冽抱着洛笙跳下囚车，又融入到人群里，顺着人群的涌动，他们向前走了几步，躲在房屋拐角的角落。
他们现下，不好走。
如今皇城守卫都知晓朱雀大道出了事，重重兵士，已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了。
更何况，起柩堂的众人，在这纷乱中，被冲得太散了。容冽虽然焦急，可看不到那些人，他也不能放心离走。
现下，他躲在角落向外瞧着，静心观察着远处动向。而与此同时，那和容冽配合默契的少年，也顺着人群一路走过来，在容冽身侧停下了。
洛笙看着那人，一时也觉得眼熟。他想了一会儿，到头来不由一怔，便看向容冽，低声说了句：“这不是……”
容冽没说话，只轻轻点点头。那少年笑了笑，也不同他们赘言什么，只爽朗说了句：“二堂主也不用急，这里的善后，就交给我们了。适才我也找到了领队，拿到了钥匙，如今另一辆囚车里的沈将军，也没了束缚了。我知道他也是你的朋友，若能保，我们自是保的。二堂主不必多虑，如今这儿，也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只瞧着哪里无人，便快些走，离开这京城，再不要回来了。”
容冽看向那少年，眼底心头，似有忧虑。
只是他还没说什么，那少年又是一笑，戏谑道：“二堂主也不要太看不起我们了，我们若打不过，逃走也就是了，终究你们才是众矢之的，如今守卫将来，你们再不能停了。”
容冽听罢少年的话，静静点点头。
是，现在没有时间，给他们犹豫了。
他们再停，便真的走不了了。

不过是转瞬罢了，容冽带着洛笙，一个闪身便到旁边的巷子里去，那少年也淡淡笑笑，复又没入势如潮水般的人群中。
现下，他们的方向再不相同。
只盼着乱事之后，都能活命就好了。
而寂静的小巷内，容冽拉着洛笙，两个人急速在巷中奔走。洛笙感受着容冽迅猛的速度和充沛的内力，心里虽觉得奇怪，却没有过问什么。现下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力远离那闹市，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朱雀大道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离开京城。
然而这一路似乎注定并不顺利。
毕竟京城小道，不止他们两个人走。
更何况如今大街之上人头攒动，走这小巷的人，就更多了。
不过是拐角罢了，容冽刚迈出一步，却瞧见拐弯的巷里竟站满了人。他连忙收力，并把身侧的洛笙也一并拉了回来。两个人不敢向前，只连忙回到适才走过的巷里，心中惴惴不安，不敢多发一言。
尽管，只是无意瞥见一眼罢了。
可小巷中人身上的服色，他们，都是看清了的。
那分明，就是捕门的服色。
容冽知道，捕门中人，便是最弱的，也绝不好惹。更何况，那巷子里站着的人，又那么多，他们双拳难敌四手，若战起来，绝敌不过的。
虽然，那些未必是他的敌人。
可捕门中人员杂多，拥护的势力也各不相同，更何况官场中人，利字为上，便是平日与洛笙没什么矛盾的，也大有可能捉了他和洛笙，回去领功。
他们不能去冒这个险。
于是，他们便换了旁路，绕道过去。
这一绕，路便远得多。
京城出了劫囚的大事，第一时间，自然是关上城门，好让囚犯无处可逃。如今他们如此急切，拼抢的，自是消息传开的这时间差。若城门处得了消息将门关上，那他们，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毕竟，这里是京城。
四面城墙皆是卫兵弓矢，不是容冽的老家，想翻就能翻的。
心急如焚，容冽脚下的速度也快了许多，到最后，洛笙几乎跟不上他，若不是容冽牵着他的手，他早就被甩在后面了。
可容冽，不该有这样的速度。
他现下，只是强弩之末。
这样奔走了片刻，容冽的丹田，几乎热得发疼，然而，他却一刻也不敢歇，身后洛笙竭力跟着他，尽管也是气喘吁吁，却亦没有片刻喘息的闲暇。
他们得出去。
晚了，就再没有机会了。
到最后，终于出了小巷，大开的城门，就在眼前了。容冽看着这情形，知道许是消息还没传到这边远的北城门处，他便想和洛笙慢下步子，佯装成过路的百姓，光明正大地从城门出去。
然而，在他和洛笙距离城门不过十步的时候，身后马蹄作响，他一回身，只见一策马官兵马踏飞尘，直向城门而来。
不过是一瞬罢了，容冽飞刀出手，直击战马马蹄，那马一倒，人也摔在地上。而就在周遭众人不知发生何事的时候，容冽牵着洛笙的手，两人同时发力，宛若一道惊鸿，直接从大开的城门冲了出去。
事发突然，守门的将士又被那战马吸引了注意，一时之间，竟没人敢拦。
而容冽牵着洛笙，在路上奔了有半柱香的功夫，终于脚下一拌，两个人同时摔在林中枯叶之上。
只是摔倒了，也并没关系。
此处，已是城郊。
森严的皇城，已远在他们身后。
他们出来了。
再无人，能追上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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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贼 第二百四十九章 大限之日

他们成功了。
他们出来了。
他容冽，真的劫下了洛笙的囚车，带着洛笙完好无损地，离开那宛若铁瓮一般的京城了。
想想适才发生的一切，容冽只觉得幻妙得如同梦境一般。他侧过头，看着身侧的洛笙，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凑过去，紧紧将洛笙抱在怀里。
那拥抱力道很大。
带给洛笙的，是几乎窒息的紧致。
然而洛笙被容冽桎梏在怀里，略觉得不适的同时，也畅快笑了。那笑容浮在面上，情分却暖在心底。他抱着容冽笑了一会儿，只觉得眼角发疼，到最后他轻轻捶打着容冽的肩，眉头一皱，几乎要落下泪来。
“疯子。”
洛笙捶打着容冽，颤抖着声音轻声说了句。
“你真是个疯子。”
皇城的囚车，也是你能劫的？天牢的死囚，也是你能救的？容冽啊容冽，你到底知不知道，此事一过，你于皇朝之中，再无容身之地，便是远离朝野，也再不被君权所容了。
那些当权之人，不知要如何说你。
你之后，注定是这世间的罪人了。
然而，洛笙的那些担忧，容冽从不曾在乎。
无处容身又如何？世间罪人又如何？
他容冽不被世间所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他还是行走天下潇洒畅快地活。他是世间罪人又怎样？他曾有那样多的罪过，到头来，也不怕再加这一桩了。
反正，这已是他的终点。
反正，他也再没有以后了。
他唯一明白的，是他最后的意义，就在这儿。
他所有的意义，所有的牵挂，都只在那一个人身上。
而那个人，如今完好无伤的，被他拥在怀里。
这就够了。
别的，都再不需要了。
然而，两人于这郊外荒林之中，还没有温存够，容冽只眉头一皱，慌乱间只推开洛笙的身子，一弯腰，吐出一大口黑红的血。
洛笙本还在懵懂震惊之中，瞧见容冽突发异状，心头一痛的同时，似乎也彻底清醒了。
而现下，似乎也容不得他不清醒。吐了那口血，容冽浑身的力量似乎都被抽空了，他身子一歪，直接倒在洛笙身上，而洛笙没有防备，一时之间，只和容冽相拥着摔在枯叶堆上。
那枯叶积得厚厚的如同绒毯一般，两个人摔下去，也并不很疼。
只是那一瞬的苍凉和无奈，和着血淋淋的现实，宛若利刃一般，割入两人心里。
是了。
他们怎么忘了。
并不是安然逃出来，就是美好结局了。
并不是他们离开了京城，远离了朝野，就能安居乐业，从此过上不涉世间纷争的美好日子了。
还提以后做什么？
他们，没有以后了。
比起洛笙一瞬间的清醒，容冽似乎早就坦然接受这个事实了。他撑起自己的身子，垂着头咳了咳，将残余的血水吐在地上，随后看着洛笙，无奈地笑了笑：“柳大哥的药果然有用，只是用得太猛，药效便过得快了。”
洛笙看着微笑的容冽，心中只有一种绝望的苍凉。
怪不得。
怪不得适才的容冽，速度那么快，内力也那么充沛。
他还有一瞬间的恍惚，有那么一瞬间，他已经忘了容冽的身体情况，真的觉得容冽好转了，那健步如飞的感觉，一如当初。
原来，不过是妄想罢了。
容冽适才那般骁勇，也不过，是用药物撑着罢了。
亏他，还在心底做了那样一个美好的梦。他刚才真的以为，他和容冽出了京城，便有美好的未来，恬淡的日子了。
原来，什么都没有。
原来，什么，都不会再有了。

洛笙看着容冽的笑，眼底涩得发疼。容冽看了洛笙一会儿，随后无力地伏下身去，轻轻俯在洛笙身上。
他真的，有点儿累了。
那药，也真是霸道的，药效起得多快，便散得多快，不过这半刻，他的四肢百骸便再无一点儿力气，只剩丹田热得发疼，却再无半点儿内力残存着。
他觉得喉口很痒。
似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游走，在蚕食了他全部的生气后，想从喉口脱出似的。
他觉得痒，可他不敢咳。
一是现在，他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
二来他知道，他咳了，咳出来的也一定是血。
又何必让自己看着无奈，让洛笙看着难受呢。
容冽笑笑，看了看身下的洛笙，只将头枕在洛笙胸口上。他加紧双臂，用最后那么一点儿力量去拥着。
他小心翼翼地，把洛笙拥在怀里。
那拥抱很轻，不复适才猛烈，却那样温柔虔诚，似乎抱着什么最珍视的宝贝似的。
洛笙微抬起头，只瞧见容冽躺在自己胸膛上，闭着眼睛。
他知道容冽没在看他，也就稍安了心。
眉头一皱，眼中的酸涩再也止不住，伴着那微凉的温润涌出来，划过他面颊，直接融到身下的尘土中去。
随后，他收起手，将怀中的容冽，也拥紧了。
在那温暖的怀抱里，容冽似是一个沉睡着的大孩子。他感受着洛笙的力量，淡淡地笑了笑，似是在梦中瞧见什么美好的事，脑袋动了动，轻轻嘤咛了一声。
洛笙垂下眼睛看他。
只是泪光模糊了目光，他想抬手去拭，又怕容冽瞧见，识破他故作的坚强。
两人就这样相拥在草地上，许久许久都没有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容冽微微睁开眼，看着远处模糊的山头。
他抬起手，向远方指了指，对洛笙轻声说了句：“你看，那里很高，我想到那里去。”
洛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抑制着声音的颤抖，只温柔地说了句：“那里是断崖，到哪里看什么去？”
容冽笑笑，一时说不出理由。
他知道那里是断崖。
可那里，也是一个小小的山坡。
他向来喜欢站在山坡上。
在风中向下俯视的感觉，是那样畅快。
仿佛让目光短浅又卑微渺小的他，看到了天下。
反正，到如今，他也再看不到天下。
只到那小山坡上，再潇洒一回，俯视一番吧。
洛笙等了许久，也并没有等到容冽的回答，可他瞧着容冽烁动着的目光，似乎心领神会。他慢慢坐起身来，扶了容冽的身子，有些艰难有些生疏的，把容冽背在背上。
容冽不挣扎，只虚弱地笑笑，将手环在洛笙的脖颈上。
洛笙抬起头，向着远处的山坡走过去。
荒林中的风很大，吹得他眼睛发疼。
他只是不明白。
他的容冽，明明是那样高大，精壮，强大得让他随时随地可以依靠的男子。
可如今，伏在他背上。
为什么，
这么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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