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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楚云深》(内里忠犬攻×外表女王受)by严子山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第八章
苏止与萧昀于丽正门外分道还府,至晚间,便有萧府家人送来向晚时分言及的账册并一干来往信函。晚膳后,苏止携其至书居细看,如此不免要伏案至深夜,便吩咐云娘,让韩烨先行寝下。

兰灯明宵,书卷未掩。

韩烨悄然靠在山水屏风外,拿眼瞧着那伏案奋笔而不知归去的糟糕良人。

其手书极快,简直可称得上是运笔如飞。长眉紧锁,美如冠玉的面庞上流转的,却是足以填膺的怒气。

韩烨无所谓地想,不知是哪个或是哪群倒霉催的,要上了苏大人的弹章。

凡在京者,莫不知晓朝中有双妙,一曰苏大夫妙笔生花,二曰萧司农妙笔丹青。

妙笔工成,援律引礼,如此书成的章奏,深入帝王之心,凡所劾者,或贬或黜,无可翻覆,无一幸免。

景元十九年还有一桩故事。彼时,苏止尚是乌台内寻常御史,弹劾了吏部稽勋司一位官吏,致其被贬去南国。其人去京之前,特意来向苏止求讨弹劾自己的奏折,道是要引以为戒。苏止大喜,感其精神,为其复书一文,并加盖私印。结果,那篇文章转手便卖给了某某富商,为那位官吏挣得江南一处小庭院。这件故事,一度在朝中,传为…奇谈。

韩烨见苏止分外认真,反倒起了作弄他的意图,便蹑手蹑足而前,忽将书案一拍。

苏止由他一惊,笔尖一移,便划出一道来。他深吸一口气,扬首对跟前笑嘻嘻的人怒道:“韩烨!”

韩烨情知犯错,却依旧面不改色,只是笑道:“这么一点墨污,瑕不掩瑜,不妨事,不妨事。”

苏止搁笔道:“你知道甚么。国朝例制,乌台上呈的章奏,断不可有洗改字面,现下正是垂成之功,由尔所毁!”

韩烨瞧了瞧即将书好的章奏,便知晓自己今宵又惹出一桩祸事来。但抬眼瞧了瞧苏止面目,却发觉他是只有疾言,而无厉色,看来苏大人并不打算问罪么,不由放下一颗心来,悠悠道:“亦不妨事,明日何其多矣,明日再书亦不迟。”

苏止见韩烨殊无悔疚之意,扣了扣书案,恐吓道:“好好一篇奏疏便这么给你毁了,你倒仍是淡然得紧,便不怕罚了?”

韩烨笑着走到苏止身后,将双手搭在他肩上,道:“本侯这是有恃无恐嘛。”

苏止回顾道:“那便让本台听听,尔所恃者何?”

韩烨却忽而一躬身环住他腰腹道:“所恃者何?自然是大人的舍不得。”

一双手又在他微隆起的肚腹上乱摸,苏止一壁欲按住他的手,一壁轻斥道:“乱动甚么?”

韩烨停手,将头颅枕到苏止肩头,对着他耳孔道:“这不肯吃,连摸都不肯么?”

苏止如今听多了韩烨这等“污言秽语”,即刻谙得,连忙扭过脸去,又道:“你胡说些甚么?”

韩烨不慌不忙转到他跟前笑道:“大人果是长进了,这么快便明白了为夫的意思。”见苏止蹙了双眉,愈发得意道:“本侯欲掩香闱,大人莫敛黛眉。”

苏止避无可避,无可奈何,四顾片刻,执起牙管紫毫道:“你若再这样没脸没皮,我便在你这脸上添上几笔。”

韩烨愈发将脸凑上了道:“无妨。便是画成个钟馗模样亦无妨。不过,本侯的脸面可比阁下的宣纸厚,吃墨得很,介时洗不去,大人日后与本侯被翻红浪时,所见恐不大美观。”

见苏止真是个无话可说光景,方洋洋得意起身,抄手勾起他膝弯,苏止还欲推阻,却已被打横抱起。

“左右长夜无人,大人何苦羞臊,不妨便受了你夫君这等伟力如何?”

兰灯未灭,书卷犹在,其人却已远。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苏止的奏疏于二日后上抵天听,今上在阅罢御史大夫的弹章后果然大怒。这样的怒火来源于其对政事的不可估计,这年老的天子意识到,原来养蝇,亦可以为患。

国朝王侯子弟的先祖,多出于行伍,俱是手握兵权之辈。今上即位以来,多所削黜,又欲以脂粉之乐、歌舞之欢舒其心志,松其筋骨,适其体肤,而使其心空乏。

但今上不曾料到的是,他们吮血不止,还欲吸髓。这一干胸无点墨客,已成国朝饕餮之患。

然而,法不责众,何况其辈。

年老的天子端坐明堂,缄默久矣,最终发下了一道密令。痹疮需除,逋欠需追,但绝不能由圣明天子除,绝不能于朗朗乾坤追。君君臣臣,这世间,总要人要替君主作白脸孟德,不可逃,不可逃。

萧府。

此时节本无春花烂漫,但萧府奴仆遵主之令,裁锦绮丽罗束于后苑枝桠,拣金玉碧石缀于檐角廊柱,使北风过如春风,在苦寒冬日里,生生造出一番旖旎风光来。

桂栋兰桴内有华彩屋室,红锦地衣上陈金炉,内里焚着内府亦难求的鹅梨帐中香,馥郁芬芳。绕过画屏珠帘,可见屋室的主人,正慵懒地倚在形制精巧的美人榻上。

其精美绝伦的面庞上,长眉如翠羽,明眸似寒星。肌如白雪而嫌粉涴、贝齿丹唇不劳施朱,铸成了这般无情亦可动人的绝代容色。

户部侍郎萧昀听罢跟前玄色劲衣的家士所禀,就着丽装侍女素手,缓缓啜了一口茶,方冷冷笑道:“今上果然是寡情人物,我兄长为他奔走经年,现下还要教他暗室密谋舍身侍主。不过,此事尚在计料之中,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家士闻默恭谨道:“还望大人详解。”

萧昀淡淡望他一眼,吐字轻缓,道:“国朝例制,乌台之首,服泰阿之剑,奉威道于天,可斩佞臣于外,而莫须禀矣。兄长此番定假此剑摄人,来日,今上便可对他加以贬斥而安宗室,此为失之东隅;户部尚书定以此去位,今上为抚我等之心,十之八九,会将我迁为户部之主,亦算收之桑榆。”

闻默颔首,暗觑主上神色,略有几分犹豫道:“大人,江南来函今日已至。”

萧昀神色浅变,缄默片刻,问道:“他…如何?”

闻默不敢再犹豫,又望了望主上面色,暗吸一口气,道:“王爷近日,与谢子衿至杭州孤山,观品早梅。”

三分还来不及释出的柔意僵死在面目上,萧昀一挥手,打落了侍女手中越窑梅子青釉盏,伴随着清越碎盏声响起的是他带着寒意的声音:“那么,便教人把孤山之梅,悉数砍去。”

“大人,这恐怕不妥罢?”闻默垂首。

“怎么?”萧昀犹在冷笑,“秦淮风月悉易主,青楼楚馆俱姓萧。这样的事我尚可为,要除去几株残花,还惧没有财力可支么?”

“大人。”闻默知晓萧昀正在气头上,只能硬着头皮劝道:“大人自不惧无财力,只是,孤山之梅名甲天下,大人若执意除去,恐为文人墨客口诛笔伐,与大人大计有碍。”

萧昀只是默然不对,阁中众人皆垂首而一声莫敢出,良晌,他忽而俯在榻旁,猛烈咳嗽起来,待他直起身,随意擦了一把嘴角,对满脸忧色的家士道:“我倦了,你们都下去。”

此言既出,阁中人即刻散得干净,轻巧脚步声俱无时,那遍体绫罗的屋室主人,颓然倒回榻上,只拿眼瞧着红锦地衣上的千峰翠色。

屋室华美,华美的屋室里却只剩下离心者的孤寂。衣裳富丽,富丽的衣裳中却裹着早已破败不堪的身子。

占尽人世风流又如何?求之不得,刻骨伤心。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第九章
笙歌聒席,灯火透帘。

本日逢休沐,醉仙馆内,筵席开,王孙就,爱丽姬者对雪峰醉月,好娈童者令檀口邀花。

席上所陈,有山珍,有海味,俱是贩夫走卒穷其一生而不得见的珍馐。金杯银盏内,有琼浆,有玉液,俱是摇红烛火下溢彩流光的佳酿。

席前设金案,置瑶琴,云鬓花颜的女子款动皓腕,慢移纤指。一片悦耳筝音中,王孙公子觥筹交错,往来戏谑,无尽惬意,无尽风流。

伊人一曲罢,众人击掌称好,又撺掇此番亦在席上的吏部侍郎杨怀瑜题诗赋词,那奏筝女韵香亦近前,盈盈下拜道:“愿求大人妙句。”杨怀瑜望着韵香松绿抹胸处的一横雪白,笑道:“技艺不算上乘,这一对雪峰却是动人啊。”便以玉箸轻敲金盏,笑吟道:“春色恼人道何处,浓绿掩过两点红。”

众人明白过来杨怀瑜的调笑,一片叫好声错杂在席面上。杨怀瑜饮尽一盏酒,还欲续时,一个清越的声音已夹杂在喧笑中响起:“无句浅薄,辱我诗道。”

席上顷刻间鸦雀无声,大多的笑意都僵在脸面上,这之中,又以好容易偷溜出来的韩烨犹甚。他咬着忘记从口中撤出的玉箸,双目圆睁,瞧着苏止和萧昀步步近前。

娘嗳!他怎么又来这地儿了?

杨怀瑜回过神,放下手中杯盏,冷笑道:“那敢问苏大人,何句为妙啊?”

苏止未答,萧昀对韵香一笑道:“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1]”

韵香见容色动京洛的萧郎对她一笑,两抹红霞即刻飞上双颊,娇羞默默垂下首去。杨怀瑜冷眼在旁,恰瞧见了这一幕,便俯下身,对韵香温声道:“你既然喜欢,便快去向苏大人讨了那句,就书在你披帛上罢。”

他虽是温声,但面目上的神情已近于狠毒,韵香知他平素为人,浑身一凛,哀求道:“妾不敢。”

“怕甚么?苏大人的墨宝可是京洛闻名,难道你不曾听过——不求黄金台上璧,惟求苏郎笔底仙。”

苏止瞧了眼地上几近匍匐的歌女,又冷冷望向杨怀瑜,道:“杨侍郎,朗朗乾坤下,尔还要仿石崇故事么?还敢仿石崇故事么?”

杨怀瑜一哂,缓缓道:“苏大人,杀人——未必要见血。”又笑吟吟望向垂首席上的韩烨,道:“韩侯爷,你以为呢?”

杨怀瑜问这话前,韩烨已埋头于席上吃菜;杨怀瑜问这话时,韩烨正埋头于席上吃菜;杨怀瑜问这话后,韩烨仍埋头于席上吃菜……

杨怀瑜,你这**,敢当面阴你韩爷爷。等韩爷爷把《太史公书》抄罢,便来取尔狗命!

苏止闻声望过去,杨怀瑜不言,他倒还真没发觉,韩烨亦在席上。他知晓杨怀瑜这是故意恼他,亦知晓杨怀瑜恼他恼得很成功。韩烨他,竟然背信,又浪荡到这种地方来。

萧昀轻轻拍了拍苏止,低声道:“兄长,莫要为那混账动气。”又回首对杨怀瑜朗声笑道:“杨侍郎杀人的精妙功夫某不谙,但杨侍郎与席上诸位借账的精妙功夫,某却是知晓得清楚。”

他话音突变,众人一齐望来,又闻他道:“杭州有湖山胜景,扬州有园林动人,江南素好,诸位这么些年来,想来亦穷尽风流罢。”

席上有人皱眉道:“萧贤弟这无缘无故跑来,又这么无头无脑说一段话,却是要作甚?”

萧昀作一声长叹,道:“李兄,某还能作甚?不过是为了诸位的逋欠而已。”

李长达一笑道:“哦,萧贤弟,这算得上是公务了。只是,今日乃休沐,萧贤弟这样催逼,不大合乎情理罢?”

萧昀悠悠道:“户部的账自然是公务,自得有司来讨。这不在公务上的账,某亦只好现下来讨了。”

萧昀这番话不可谓不明白,李长达全身即刻出了一层冷汗,不单是他,众人均是面面相觑,连不动如山的韩侯爷,都扬起首来。自然,一扬起首,便对上苏止双目,他便只好对人家嘿嘿一笑,苏止置若罔见,别过来脸去。

席上缄默少顷,杨怀瑜忽而冷笑道:“既非公务,亦无王法可度,萧大人,可打算怎么讨啊?”

苏止皱眉看向杨怀瑜,他虽不喜其为人,但不得不承认,这厮才智果然过人。他对天心谙得十分明白,知晓今上不会将此事派遣给有司,一切事务均得暗中生,暗中结。

经杨怀瑜提点,众人面色上果然复见人色。李长达因慢悠悠笑道:“萧大人是哪里找来的糊涂账?今上有令否?有司有法否?”

苏止心底叹一口气,淡淡道:“威道奉于天,可当天子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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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在众人还未来得及闻弦知意时,随着清脆击掌声,一列皂隶徐徐而前,为首者手奉长剑。

剑长三尺,剑柄错镂金环,剑鞘却遍体漆黑,颜色黯黯,肃穆端严一如刑律。杨怀瑜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着苏止双手接过那把长剑。

国朝高祖皇帝立社稷伊始,即招天下之良工,求四海之良才,于昆吾冶铁制剑,名之曰泰阿。泰阿之剑,奉威道于天,成利器于国,为乌台之首所有,持此长剑,可斩佞臣,可除奸人,而莫遵天子之令矣。

已有百年,此剑未见血。

苏景行,他竟然敢,他竟然愿,以此剑诛人么?便不怕,从此得罪宗室,性命堪忧么?

席上终于一片死寂,国朝的御史大夫拔剑出鞘,顿时寒光大作,屋室内暧昧的霞影明光在这样的寒光下顷刻黯淡。这样的光芒,可以曜熠九州,这样的光芒,可以明煌四海。
天地之间,君子配长剑,荐轩辕。

苏止不复说话,他亦不需说话,手中之剑便已然宣告了一切。今宵违命者,死!

萧昀从袖管中款款拿出一份文书,环顾众人,春风一般和蔼的笑意流转在他面目上,他道:“巧的紧,凡借贷于户部者,俱在此室。那么,今日事今日毕,凡有逋欠者,今日便都了结罢。”

他开始缓缓诵读文书上所载的,完整的,众人以为瞒天过海的,那些由生民们一点一点交纳上,而最后被挥霍殆尽的钱赋。

众人的面色愈来愈白,积重难返,那么多银两,一宵如何还尽?清越的音声一点点流出,终于,怡国公世子莫语白带着哭腔道:“太多了!这些太多了!”

韩烨望了望这素来懦弱的同游者,在满室诡秘的气氛里,忽而觉着有些好笑。苏止这事干的,怎么像是拿着把宝剑,来打家劫舍的。

萧昀停了下来,他淡淡地看了一眼因死亡迫近而恐惧的贵胄,一丝一毫情面亦不肯留下,“十之七八必于今宵缴净,违者,以血谢乾坤。”

在死寂中的死寂里,他把一干账目读罢,最后道:“诸位,现下便知会家人,把银票或是押据交上来,便在子时前罢。”

杨怀瑜努力压制住颤抖的手指,他的手心处已是冷汗黏稠。又有几个王侯子弟,已然认命地派遣了小厮,回府筹款。莫语白则干脆颓然倒下,被身侧人眼明手快扶住,他身侧之人正是世袭侯爵者秦骁。

秦骁一把把他眼里绝无出息的莫语白扶正,对苏止横眉道:“苏大人,且不要太过分了,卯畜尚可咬人自护,何况我辈。”

苏止道:“泰阿之剑如王道,尔敢抗令?”

秦骁霍然起身,“苏景行,当年本侯祖上为国朝浴血厮杀,为生民视死如归时,如你之辈,却在何处?当年北邙山下,黄尘道里,我秦家捐躯为国难之举,你可见?你可知?如今不过是借贷了些许钱两,却要受你这状如妇人者之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古人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若再步步紧逼,我等便共你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他稍微顿一顿,一双眼逡巡在苏止腹上,“苏景行,不是甚么人都可持剑的,我看你还是好好家去安胎罢。否则,莫怪我秦骁心狠,连腹中子都不肯放过。”

秦骁极是给众人长了志气,席上顿时喧嚣起来。萧昀不足为患,苏止虽然携皂隶,执长剑,但到底是个怀娠之人,易于挟制。更何况今上不知今宵事,纵是让他苏止今日命丧于此,死人不得开口,亦无可奈何,诸人仿佛于暗室中求得一线熹微。

苏止见状,用了全力将长剑刺出,指向秦骁,道:“秦武举,你敢!”

苏止虽用全力,但在韩烨眼里,却是一把宝剑,被那终日执笔,不懂武艺的文士软绵绵刺出。他终是忍不住嗤笑出声,苏止寻声看去,正对上他满面掩不住的,轻慢笑意。

“韩烨!你笑甚!”

“嗳嗳嗳……”韩烨旁若无人进前,对着他笑道:“本侯不是笑话大人你,本侯是觉着,你这拿把剑的模样委实古怪呵,大人还是执笔的样子顺眼些。”说着,猛然夺过苏止手中长剑,又一把护住苏止,面对众人道:“诸位还是听命还款罢,刀剑无眼,生死一刻。”

他的语声由温和陡然变作狠厉,众人叫苦不迭,一番计量,倒忘了韩烨这厮。那一把宝剑在他手上,方是真正地削铁如泥,杀人一刹啊!

天要亡我,无可奈何,呜呼哀哉。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子时已过,街市寂无人声,露浓而霜重。国朝御史大夫的轿辇行进在京都的通衢上。

横亘于国朝财赋经年的祸患一宵而毕,不以法理所结,却是用几近于暴力与杀戮的方式,这不能不算得上是可笑与可悲。

苏止已然疲倦至极,只觉全身无一不酸痛,但他依旧端坐在轿辇之中,恪守着君子于外的行止之范,那是经年养下的习惯。

韩烨在他对面坐着,见他勉力端正,瞧在眼里自己都觉着不受用。犹豫半晌,终于做出一幅涎笑脸皮,凑过身去,劝道:“你不妨靠着我,也舒适些不是。”

苏止瞥他一眼,板正应道:“过去。”

韩烨便连连笑道:“嗯嗯…本侯这不是过来了。”

苏止依旧道:“坐过去。”

韩烨便无辜道:“这不是坐过来了?”

苏止定定瞧着他道:“本台教你——过去。”

韩烨愈加无辜,亦拿眼瞧着他,道:“本侯是坐过来了啊。”

苏止知晓他是故意做出一幅听不懂人话的模样,但到底无可奈何,索性闭了眼,不再理会他。

不过,身子边多了个人,却是控制不住自己,便想往那边儿栽倒过去,轿辇行不多时,他一个端坐不稳,竟倒入韩烨怀中。

韩烨眼明手快揽住他。

这可算得上是苏大人自个投怀送抱,韩侯爷想了想,这亦算得上是苏大人第一回投怀送抱,虽说不是那么出于自愿……

苏止犹想从韩烨怀里挣出,韩烨附在他耳畔笑道:“乱动甚么,外头不晓得,还以为咱们在里头做甚呢?”

还能以为作甚?

苏止一张脸红红白白,仿佛已瞧见,衙门案上,弹劾他轿辇中宣淫的奏章。可怜苏大人,即刻一动不敢动。

韩烨喜滋滋揽住他,发觉苏止是愈来愈容易拿捏了。

倚倒在韩烨怀中,隔过宽且厚的胸膛,苏止甚至可以听到从里头传来的心跳声,昭示着他所依靠的是血肉之躯,昭示着他所拥有的是真实的温暖。

在那样的温暖与寂静中,他渐渐阖上双目,昏昏睡去。直至停轿,才因为那不小的动静,努力挣得几分清醒。欲起身下轿时,却感到自己的膝弯被人勾住,是韩烨轻声对他道:“你且睡罢,我抱你进去。”

韩烨将苏止打横抱进屋室,唤来画玉替他拭净面足,自己方盥洗一番,才褪下外袍,卧入锦衾之中。

他躺入,便闻苏止近于咕哝道:“明日你不许乱走,到湛清居去,抄《太史公书》。”

韩烨:“……”

“景行,你瞧我今宵,在外武可御敌,在内体贴入微,便不能将功赎罪么?”

显然,苏止正是提着最后一丝清明说下这一句话。语罢,便沉沉睡去,自然不曾听清韩烨的哀哀乞求,徒留下他在暗夜里独自悲伤。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第十章
坤月将尽时的杲杲日光,透过朱红窗格,交织着氤氲一室的馥馥熏香,投注在室内乌木博古架之上,投注在博古架侧檀木书案上,投注在书案前执笔者秋香色衣袍之上。

执笔者的神情宁和,在暖意融融的静室内,专心致志地撰写公务文书,与之相较,新设书案处,咬着笔杆的受罚者,便显得有几分…躁动。

苏止已然端坐一个时辰有余,公文撰罢,他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后腰,方望向早坐立不安的韩烨,忍不住道:“我便不求你澄神净虑,端己正容[1],好歹也坐直些罢。”

韩烨望过来,极诚恳道:“景行,不是我不肯好好抄书,委实是你这澄心堂纸太好,配上我这笔纸,可惜的紧,我难以心安啊。”

苏止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回身寻了一叠寻常宣纸,放置在他案上,道:“最是寻常宣纸,现下可以心安了罢。”

韩烨嬉笑着拿笔舔了舔墨砚,方写下几个字,又扬首道:“其实,墨亦太好了。”

苏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不然,你现下去灶房里,挖些烟灰来浸水,蘸了写字。”

韩烨即刻拍手叫好,道:“现下便去。”说着便一把拉开椅子,三两步已到了画屏处。苏止在他后头,又好气又好笑,终是正色道:“回来。”

韩烨极不情愿地住足,一步一步拖回来,道:“这不是去挖了烟灰好写字么。”

苏止道:“莫要装疯卖傻。”拿起案上韩烨所抄的字卷,发觉他连《五帝本纪》都不曾抄尽,皱眉道:“你这一早上都在作甚?”

韩烨笑道:“有美在侧,心不在焉,奈何,奈何。”

苏止不理会他调笑,又扬了扬手中字卷问道:“你这一笔字亦有几分筋骨,只是这忽大忽小,东来西往,却是作甚?嗯?”

韩烨瞥了一眼那字卷,却凑近了,将手覆在苏止隆起的腹上道:“啧啧啧,苏大人忒凶了。本侯这娇儿委实可怜,想来过不了几载悠游年华。”

苏止侧身避开,坐入椅中,提笔替他续下几行字,道:“此后,便按我所书抄誊,明岁季春之前,交于我过目。”

这一笔字极是飘逸清俊,是以韩烨忙赔笑道:“你这翰墨功夫委实好,续在我之下,竟如枯木生花一般。怨不得人人叹‘不求黄金台上璧,惟求苏郎笔底仙’,以后便是去官,买字亦能过得滋润日子矣……”

苏止哪里不能明白韩烨的计量,扣了扣书案道:“我素不听奉承之语,你还是认认真真抄尽《太史公书》罢。”

韩烨无可奈何,终于直抒胸臆,道:“委实太多了……”

苏止道:“我幼时读书,经史皆笔录。如《尚书》、如《礼记》、如《中庸》、如《太史公书》、如《汉书》……濯笔洗砚,虽不敢比之王逸少,未尝不能污一池净水。欲使业精,欲使道成,不潜心如此,不刻苦如此,不可矣。”

韩烨眨巴眨巴眼,笑道:“所以大人是簪花游街的状元郎,我又不入仕,却是何苦?”

苏止亦微笑道:“阁下不欲治经为博士,亦不愿驰马北庭么?”

韩烨一怔,又听苏止问道:“阁下想必亦读过孙武所著,亦知: 将者,智、信、仁、勇、严也。阁下若不学无术,何以为良将?更何况《太史公书》贯穿经传,驰骋古今[2],不可不读。”

苏止见韩烨无话再接,面上笑意更甚,道:“鄙人虽不敢称五车腹笥,亦有三分文名。阁下若真如吴下阿蒙,来日驰马疆场,可莫称是鄙人枕畔人。”

他鲜少作此戏谑语,作此得意语,作此亲昵语,是以韩烨怔然良顷,方发问道:“你怎知…我定可驰马…北庭?”

沐如春风的笑意流转在白皙如玉的面孔上,他那五车腹笥的枕畔人道:“此余心所求,虽九死不悔。”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苏止将那句话说尽时,书室便在顷刻间寂静下来,一丝音声亦不复得闻。

在春日的深处,翩翩的落花坠在青碧的一池净水之上,亦是一丝音声不复得闻。但那静水终究由落花所点乱,滋生出清晰可见的涟漪。同样的涟漪,滋生于血肉身躯中,不住跃动的心底。

苏止觉着书室中的气氛变得古怪起来,饱读经史而不谙风月的文士并不知晓,这种古怪的气氛被称作暧昧。他依旧维持扬首的姿势,他面目上的笑意还未曾离去,在所望之人黑亮的眼眸中,他竟可以看到自己的笑颜。

但他的笑颜又在一瞬间不复可见,眼眸的主人,在那一瞬间中俯下身来。他的双肩被紧紧握住,握住他双肩的手格外有力,那是一双可以执起如山军令,可以执起千钧重器的手。

倘若相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国朝的御史大夫,在面对他的敌手时,已然丢盔弃甲。

唇相触,舌相续,东君无赖,搅乱了一林飞花,搅乱了一池春水,成就的便是抵死的缠绵。

姹紫嫣红花开几度?锦瑟年华能有几多?尘世中人,今朝还是绿鬓朱颜,明日便叹青丝成雪。既然韶光不堪挽留,何妨趁今朝风雪未至,尽一度花月缠绵。

也不知这个吻缱绻了多久,当掠夺者恋恋不舍移开他的唇齿时,苏止的双目在明暖日光下,已莹然若春水,而他微曲的五指,无力地交缠在韩烨的衣衿之上。

韩烨满心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并且低声道:“苏大人,你真教人…垂涎。”

这是一句欲作隐晦而露骨十分的话语,哪怕苏止不能分辨出它隐晦中的露骨,他亦能从说话者愈来愈粗重的呼吸,能从掌下的心跳如擂中,明白过来他眼前人所想。

在欲推阻,欲拦止,欲拒绝时,他已被他打横抱起。是以他只能陷在他怀中,又低不可闻的声音徒劳道:“现下…是…白日…”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玉钩未褰罗幕,罗幕掩却风流。

往日素淡的面孔,因着春宵中靡靡的情事,而晕染上一层胭脂丽色。浮泛在双颧之上的丽色,不亚于春日里灼灼夭夭的碧桃,那是全盛红颜子,在芳树碧花前,所独有的好颜色。

眼睑半垂,细而密的双睫之上,颤颤地垂着些许水珠。这些晶莹的水珠,来源于这场情事,不论是泪或是汗。韩烨不禁想起,春日里如碧丝的燕草之上,所承载的将晞的朝露。他怀中人双睫所凝结的水珠,与燕草所承载的朝露,具有同出一辙的美,那因转瞬即逝而无比珍贵的美。

在春宵战役中大获全胜的将军呆呆看了半晌,忽而由衷笑道:“苏大人,我现下以为,白日宣淫最好不过——若是长夜里颠倒,哪里还能瞧得真切苏大人这幅可怜又可爱的模样呢?”

可怜又可爱的苏大人委实已没有甚么气力,是以他只能瞪圆了双目,聊表反对。

韩烨不以为杵,并如同不知餍足的饕餮,一壁直视着苏止蕴着恼意的双目,一壁用手沿着他的脊背一路轻抚,待得访客将复入桃花源时,缤纷落英的主人不堪其扰,终于恼火道:“你到底要几……”

这话音至末尾已不堪言,只能转作几丝颤音,几次三番来访的客人颇是得意地笑了笑,手指便灵巧地拐向前方,停在了苏止的腹上。

苏止暗舒一口气,又闻韩烨颇为幽怨道:“你这肚子怎生不见长?瞧你日日吐的多,吃的少的,要是本侯的儿子生出来,是个细胳膊细腿小鸡崽可怎么是好……”

苏止还未来得及开口,韩烨却又自个嘻嘻笑道:“小点也好,不然多难弄出来,何况你那好地方也紧不是。”

苏止一张脸面登时红的不能再红,他委实忍无可忍,勉力撑起身子要背转过去,韩烨见状,扣住他赶忙笑道:“嗳嗳,莫恼莫恼,我这便住嘴了。”见苏止面孔上犹有愠意,又转口道:“苏大人,你既是满腹经纶,可给咱们儿子拟了名儿没有?”

苏止闻言,果然缓和下面色,缓缓道:“我的计量,倘若生儿,训名便称作韩泽。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3]至于乳名,不妨你来定罢。”

韩烨觉着这名字拟的委实不够霸气,但亦只敢心中腹诽,又有意择一个响亮些的乳名,沉吟良顷,忽而高声道:“有了!”

苏止见他眉梢眼角俱是喜意,不免惑道:“有甚么了?”

韩烨笑吟吟道:“乳名呗。我看,就唤作‘大眼’。”

“大眼?”

韩烨满眼向往,一本正经道:“你难道不知跳走如飞、勇冠三军杨大眼么?可是多英豪的一个人物啊,本侯的儿子,定要有这样的本领才好。”

苏止忖了忖,杨大眼他还是知晓的,《魏书》里便有称誉: 当世推其骁果,皆以为关张弗之过也。

只是,这名字……他又看向韩烨,发觉其人满面的期翼,于是昧着良心,勉强一笑道:“颇是…不错么……”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1]欧阳询《八诀》
[2]班固《汉书》
[3]《礼记》
(谢谢诸位的支持啊!那就…没脸没皮…继续更了。以后可能会更的比较慢了,但是应该不会坑了。话说大纲都抖出来的我怎么办啊?!😂)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第十一章
畅月十四日,宰执杨致远于府邸设筵席,以为其六旬寿宴。

自上践祚,杨致远即身居相位,掌配金印紫绶未卸,凡计已十四载矣。其人,色柔令而观之可亲,意详审而处事少谬,宦海浮沉经年,深受圣宠,厚蒙皇恩。更以宰臣之尊而联戚畹之贵,东宫太子李长乾,即由其胞妹懿贤皇后所出。

苏止乃九锡之臣,韩烨为勋贵之后,如此宴会,他二人自不得不赴。自他二人婚姻以来,宴会亦一同出席不少,若论其乐融融同乘共往,此次绝对算得上是头一回。

因怕如苏止这样的少年之臣同他们那一班老儒共饮拘谨,杨致远便吩咐另于后苑芳影堂设宴款待。

如此酬酢,不免有觥筹交错,苏止素不善饮,如今有孕,更不堪饮。众人举杯时,他自以袖掩之,悄悄地欲洒在红锦地衣上。

韩烨正在他身侧,便将身子凑过来笑眯眯道:“习圣书者岂可暴殄圣贤?[1]大人若唤我一声夫君,我便替大人饮了,如何?”

苏止好气又好笑,一把把酒倾了,又低声佯怒道:“没读过几部书,也好来卖弄说嘴。”

二人不过说了片刻话的功夫,方才着五彩羽衣的舞女已翩然离去,另有一干袅娜女子,着素衣款步而至,更手携花篮,满室即刻一派花蕊芬芳。

席上便有人举盏对杨怀瑜笑道:“素面却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2]杨大人府里,果然是英才济济啊。”

杨怀瑜轻蔑瞧了一眼携花舞女,转首悠悠道:“如此英才何算,更有国士无双。”

“哦?那便要看看这国士究竟是何等……”

言者话音被生生咽住,原是来人已至。

素衣蹁跹,皓腕轻扬,嫣然纷飞的万蕊千红中,来人乌发倾泻如墨,一袭红衣胜血。哪怕身处如此浓华重彩的花雨之中,来者的锦绣光华亦丝毫不曾黯淡。

红衣扬,寒剑凛,天下至寒的光芒与天下至热的光彩,交织作色,直如长剑淬火而出,曜于九州,熠于天地。

这样炽热的色彩,曾经名动京洛声传江南,亦是席上所坐之人,以为了无痕迹的春梦里,最浓重的一笔。

原道梦醒无寻处,却在华堂宴上逢。

韩烨怔然地望着来人,手中的金盏早跌落于地,在苏止同样怔然的目光里,一步步走向那一场繁花似锦、锦绣繁华之中。

聘得无双国士的谋臣冷眼瞧遍席上诸人的神色,终是以最得意的姿态擎起一盏酒,缓缓走至他所以为的敌手身侧,并俯下身去,款语温声道:“苏大人,可还记得,当夜尔持剑扬威于醉仙馆时,某所言之词?”

他耐心地等着国朝的御史大夫转过首来,轻而易举地发觉,其人的一双眼眸早转成赤色。那赤色的眼眸之中已无昔日持剑时的沉稳与镇静,取而代之的是惊惶与无措。

他在发起新一轮嘲讽或称进击时,又玩味地扫了一眼其人那显山露水的小腹,并不无得意地想,堂堂的乌台之首,原亦不过将是个求欢不得空怀六甲的弃妇而已。

他将手指轻轻点在他所以为的弃妇心口,并缓缓帮助他回想道:“杀人——未必要见血。某这一把刀插在此处,滋味如何呢?”

那一颗心的主人不曾开口回应,但他却能从其煞白的面色中谙得那般好滋味。

他的笑意依旧缓和如春风,望向锦绣中的两厢凝视,依旧以款语温声道:“昔年在京中,韩明载击筑而楚云朝舞剑,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3],年少风流足可入画,正是京中一大盛景。想来苏大人彼时尚有案牍劳形,不得一见。不如,便在今日,某传了筑来,让苏大人见见现世里的琴瑟和鸣、凤凰于飞?如何?”

苏止已不复可言,他赤红的双目之中,亦只剩下那锦绣中的两厢凝视。

杨怀瑜一点点站直了身子,将盏中清醴一泄而尽,飞珠溅玉,酒香四散,仿若在祭奠眼前人一朝逝去的黄粱好梦。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苏景行,你说韩明载会弃尔如旧衣,还是会舍尔如新人呢?”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皓腕若霜雪凝就,却瘦削得可以清晰瞧见其上的经络。琥珀一般的酒浆泄下,在形容小巧的金盏中四处激荡,而最终归于平稳。

空中忽而横生出了一只手,有力地握住了执盏之人的素腕,一如当年那许多,爱恋缱绻的良宵。

“阿云,你既由人所救,为何不来寻我?这三载以来,你究竟在何处?你究竟在……”

顾盼可以生辉的妙目顾来,这倾城之客的容色在滟滟的灯火下风华未变。他抬起另一只手,覆上了韩烨的双唇,倩笑不改。

“回来寻你?侯爷的意思是,教我以娼妓之身,忤逆国朝乌台之首?侯爷莫非是想,教我楚云朝死得更轰烈些么?”

伊人的话语如同利刃,韩烨此刻满心伤痛,他无力地松开钳制住那一段皓腕的五指,低下声音道:“倘若当年你来寻我,我便…我便同你去了,从此浪迹天涯,亦无怨无悔。”

楚云朝用双手抚摸上韩烨的脸颊,手底下的血肉依旧是斧砺刀凿出的俊美,他的目光探向他英挺不改的眉眼,一如当年欢好后相拥时所为。

时过而境未迁,物非而人犹是。三载的时光变迁,容颜未改,是否欢情便仍在?

“那现下呢?我回来了,你又如何呢?”

韩烨颓然地后退几步,跌坐在身后的榻上,话音从他干且涩的喉咙里挤出:“现下,我已有妻子,我将有孩子。”

楚云朝一步步迫近,他的目光不复温和,他本不是温和之人。当年白眼扫去三千客,一舞剑器动四方的名倌,怎会是个温和之人?

衣袍俱松,鬓发皆乱,二人在顷刻间滚作一团。韩烨几乎是用尽全力,才钳制住楚云朝的手足。

不能动、不得动的名倌,圆睁了一双血色弥漫的眼眸,以他最阴狠的音声道:“当年,要海誓山盟地久天长的是你;当年,背信弃义负心薄幸的亦是你。侯爷啊,山陵犹在, 江水未竭, 冬雷不至, 夏无雨雪,你凭甚么寡情薄信背我而去?”

“我楚云朝从来不是甚么温良恭俭的元元之民,遑论成就你一番岁月静美花好月圆。我既然要回来,你便别那样轻易地打发了我。逼到极处,咱们一同死了才干净,若是想我一人独死,那我做鬼亦不教你们舒坦。”

灯火阑珊,万籁皆无,韩烨才喑哑着嗓音苦笑道:“阿云,那你到底要如何?”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月色入户,如水般流淌在执笔者纤长瘦削的手指上,仿佛带着刻骨寒意,教那可以执起铁笔如椽的手指,也忍不住颤了颤。

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4]

这久传不衰的名句,果然有其久传不衰的缘由。譬如他,今宵茕然一身坐在这一间静室内,而明月丝毫不曾怜悯,依旧让那如水的月色打湿了朱户的窗纸。

其实亦不尽然,尘世之中,从来都是几家欢喜、几家哀愁。这样的月色,亦可以探入旁人的屋室内,亦可以流淌在旁人的枕榻上。譬如那一对今宵相逢的现世鸾凤,这样的月色,岂不是能让久别重逢,显得更美好一些呢?

今时月不异于古时月,今时人不同于古时人。人事终有代谢,往来便成古今。堪堪百年后,这现世中的所有人,都不过是陇上黄土罢了,而这所有人的故事,倘若交给稗官来言说,又会是怎样?

风流倜傥的侯爵,风姿绝艳的名倌,由他们的爱恋缱绻,所筑成的故事,绝对会是轰烈的,感人的。而他在那个故事里,恐怕便是棒打鸳鸯的恶徒,不通情理的腐儒罢。

至于他的爱恋,他的情思,终将成为这天下至微至小的尘埃,一场风霜,一场雨露,便可教其荡然无存。

这样绝望的念头教他的心口都要一窒,腹中的骨血仿佛能谙得他生父的绝望,并回报以一阵剧烈的疼痛。

五指陡然间收紧,而另一只手仓皇地抚上肚腹。在屏风外候立的侍女,从那忽而弯下的孤影中,察觉到了主君的不适。

“大人!”

腹中袭来疼痛虽猛烈,但却十分短暂。苏止将面孔埋在臂间喘了几口气,便慢慢直起身子,并对满面忧色慌忙入内的画玉道:“我无事。”又自语道:“亦该回去了。”说着便缓缓扶了书案起身。

画玉见他的面孔在滟滟灯光下,竟有了几分死灰的颜色,心中大骇,便欲上前搀扶。苏止轻声对她道:“不必了,我尚可行。”

画玉随着他一步步挪出湛清居,一径转到了回廊,其时恰有风过,寒意凛冽,画玉眼见着苏止的身子轻晃,一咬牙便搀了上去。

苏止此回倒不曾拒绝,只是从心底漫生出一丝悲凉,原来他今宵已虚弱到,连这样一段路都要走不下去了么。

画玉并不知晓苏止心底的悲凉,反恨不能再生出几分气力,直接将这步履沉重的人抱回去。又不禁开始埋怨起韩烨来,先是教人湿着衣裳一个人回府,又是到现下亦不见人影,瞧瞧这干出的都是甚么好事嘛!

在曲廊中行不多时,苏止忽而停住脚步,又伸手扶上朱色廊柱,暗暗地将身子倚过去,他委实是走不动了。

“大人,怎么停下了?”

“无…无事,看一看月色而已。”

这扯谎的主君为了让自己的谎言更加逼真,果然扬首望去。

虽明日方是望日,那一轮皓月已然团团皎皎。清辉如水,从浩渺无波的碧海之中流淌至人间,无声无息,不停不歇,仿佛要将这万事万物,一齐淹没,一齐湮没。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1]“圣贤”代指酒,古人有“清酒为圣,浊酒为贤”的说法。(所以有学者据此对“古来圣贤皆寂寞”的现行翻译提出了质疑。)
[2]《西江月·梅花》苏轼(依旧吹爆我苏轼大大!!!)
[3]“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语出《古艳歌》
[4]《蝶恋花》晏殊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楼主:严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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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十世

发表时间:2019-04-06 00:43:00

更新时间:2019-04-24 01:5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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