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不知何时又上了两道菜，一道是用新鲜的荷叶托着的蒸煮透的莲子和菱角，里面还参杂着一些糯米和枸杞，另一道是香辣留仙湖长须鲤鱼，看着都十分诱人。
桂明深深叹了一口气。
薛薇突然内心一惊，脸上很是愕然。她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同时轻轻地问道：“你，叹什么气啊？”
“男人叹气，总是让人心疼不已。”片刻之后她又补充道。
说完这话，她自觉有些唐突，便把充满冷色调的脸转向了墙角，以图掩饰自己的失言。
“我是在感叹这变幻莫测的人生，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曲折和不如意啊，”他冷笑着回道，“特别是你的人生，真叫人无可奈何无话可说，也许这都是老天注定吧。”
“钱钟书的《围城》里讲过，”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她让他夹菜，而后两人又饮了一口，都默默无语。
“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看来此言不虚啊。”许久，她才幽幽叹道，像是做了个极大的决定。
“那是你没遇到对的人。”他大胆回道。
她心头一颤，低下头去，微微哭泣起来。
她知道，他说对了。
可是木已成舟，且事已至此，她又能怎样呢？
“真不好意思，”他知道他这话戳痛了她心里最柔嫩脆弱的地方了，他想了想自己确实不该这样直白，于是就向她道歉，“我这样随随便便地妄下结论也许非常不合适，毕竟谁家的日子谁自己知道，我觉得你们还是过得不错的，至少看起来经济上还是蛮好的，不能说是令人很羡慕吧，反正也差不多。比如我吧，以前就挺羡慕你的生活的，觉得你们才是真正的城里人……”

她抬起头，乌黑的眸子里噙满了泪珠儿了。
“桂明啊，如果一个人过得不开心，就是天天穿金戴银，吃着山珍海味，究竟又能怎样呢？”她依然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哀容满面地自嘲道，“幸福，绝对不是金钱能够代替的，也不是有钱就能够买来的，它确实需要遇见对的人才行。”
“你没听说过‘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话吗？”他试着开导她道，真是有些不自量力，“穷困潦倒的日子，对人的精神和肉体都具有极大的伤害性，绝不是一般的小说里描写的和一般的影视剧里演的那样，能激励人生或者成就人生。可以说，绝大多数穷人都在贫困和苦难的双重折磨之下，草草地过完卑贱的一生的，他们总是无声无息地就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那些历经艰苦的磨难，最后能有所成就的人，到底能有几个呢？我们都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能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经济条件，还是很值得庆幸的，你得好好珍惜才对，少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你像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多潇洒啊。我就不去想那么烂七八糟的烦心事，过一天算一天，只要自己努力勤奋，不消极懒惰，对得起自己就行了。”
“你说得对，”她低头叹道，“当年也许是我有些爱慕虚荣，贪图他家的经济条件，又架不住他的死缠烂打，就心软了。说起来这也怨不得别人，都是我自作自受，自己找的。有时候仔细想想，我都想抽我自己几耳光。其实我也想了，如你所说，这确实是命，让我在错误的时间遇到错误的人。”
“其实人生哪有什么严格的对和错？”他又开导道，“谁都没有前后眼，谁也无法准确地预知未来，做过的事何必后悔，未来的事何必担心。你要相信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尽量把眼光放远些，多想些积极向上的事情吧，比如女儿了，或者父母了，多一些对未来好日子的憧憬和向往，你就会少一些痛苦和忧虑。”
“年轻真好啊，”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慨道，“能有那么多空白的日子供你去任意规划，甚至是去挥霍。”
“哎呦喂，我的薛大美女来，你现在才多大岁数啊？”他忍不住笑了，遂劝她道，“不就是比我大5岁嘛，搞得跟自己多大年纪似的，我说你真是心态有点问题啊。你看啊，你又年轻又漂亮又不缺钱，不就是老公的脾气暴躁点嘛，除了这一点，你哪点不比别人强啊？你要是整天都唉声叹气怨天尤人，那你还叫别人怎么过啊？像我这样的单身狗穷光蛋那还不得去找块石头撞死去啊？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有完美无缺的人生啊。”

“咱别的不说，就说尹胜兰尹经理吧，”他又举起酒杯，轻轻示意她之后，便单独饮了一口，然后接着长篇大论道，“她为了能让自己变得漂亮些，在自己身上动了多少刀子啊，那可都是真刀真枪地割肉啊，一点都不带含糊的。可是呢，她费了那么大的代价得到的那些东西，在你身上可全是天生的啊，一分钱不要花，一点罪不要受，关于这一点你难道不觉得很幸福吗？你能体会到一个女人如果长得不漂亮，她该会有多么的痛苦吗？就像一个男人没有钱一样，那是绝对的悲哀绝对的伤，他心里的痛只能留给他自己品味啊，我的好姐姐唻……”
她被他并不怎么灵巧的舌头说得有些动了心，不禁把那份忧愁和烦恼丢掉了几分。她借着香醇的美酒，吐气如兰道：“就你的歪歪理多，人家讲不过你，你牛，行了吧！”
他哈哈大笑，拿起酒瓶给自己已经空了的酒杯斟了半杯酒，又往她的杯子里象征性地滴了几滴，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知道我牛就行！其实我这个人身上牛的地方多着呢，我先不告诉你，留着让你以后慢慢地去体会，哈哈。”
“喝红酒不要重男轻女啊，”她拿过酒瓶，给自己多斟了些酒，装作没听懂他刚才的话，轻启朱唇道，“怎么，难道你看不起我的酒量吗？实话告诉你，我要真是放下所有的心理负担任着自己的性子使劲喝，你还不一定能喝过我呢？”
他见她的情绪好了起来，自己也来了兴致。
“这个啊，我肯定相信，”他爽快地回道，慢慢也有些不胜酒力了，大不同于往常的状态，他深深领会了什么叫“酒不醉人人自醉”，“不过俗话说得好，好男不和女斗，我和你比酒量，无论我输了还是赢了都显得不光彩，所以我想还是算了吧。”
她眼里的迷离和欣喜如海边清晨的薄雾般渐渐升起，不断发酵出令人沉醉和酥痒的意味。她显得更加迷人和充满诱惑力了，在他眼里。过去所有的苦涩和委屈似乎都已经远离了，就因为他在眼前陪着她，虽然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并不长久。她脸上那些毛发的生命力，包括刘海和睫毛，和她脸上此刻的全部表情一样，都是可以期待的，都是无比倔强的，也都是让他为之动容的。

“和我在一起出来吃饭，你的心里有没有压力啊？”过了一会，她突然问他，“实话告诉我啊，不许说谎，不许思考，直接告诉我，快，现在，马上！”
“有压力，非常有压力。”他提高了声音，道。
“哦，我懂了，谢谢你，桂明。”她起初愣了一会，然后又抿了一小口酒，看着他，道。
这顿饭他们吃了很久很久，两人也说了很多轻飘飘软绵绵甜丝丝酸蒙蒙的话，也动了不少沉淀已久的感情。分手的时候，她眼里带着潮湿的故意要糊里糊涂的气息，轻声地告诉他“你要小心尹胜兰啊”之后，就猫一样地转身离去了，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淡雅的，叫他回味无穷的背影。
他觉得她着实有些过考虑了，一直以来他真没觉得尹胜兰这个人有什么好的。同时他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和尹胜兰打得火热，说他们追腥逐臭也许有点冤枉他们了，但是说他们有眼无珠倒是挺贴切的。他有些醉了，也不愿意再去想尹胜兰的那些烂事情，他要好好地回忆一下刚才这顿珍贵美好的晚餐，他要仔细咀嚼一下薛薇说过的每一句话，她做过的每一个动作，以及她投递出的每一个眼神。
他的心里已经全是她了，这个没出息的人。

第46章

秋末冬初时节，银杏树上的银杏叶正黄得不可开交，整个城市呈现出一片肃杀萧瑟之气。据说林语堂爱的是暄气初消、月正圆、蟹正肥、桂花皎洁的初秋，而现在是晚秋，是他所不喜爱的。
这天一早，公司的人刚点完名，大家正准备回各自的办公室开始一天的工作，突然从外面闯进来一名中年妇女。那女人晃动着肥重厚腻的身子，恍如一座不容忽视的小山，颤巍巍地向公司一楼大厅颠来，连大门口平时最尽责的保安都没能拦住她。
那个胖女人的头发显得很凌乱，黑发里面参杂着不少白发，满脸的肥肉和油光叫人看了之后感觉好几天都不用吃饭了，一双硕大无敌的乳房旁若无人的在胸前上下左右晃悠着，显而易见里面连胸罩都没有穿，真是够随意的。
“到底谁叫尹胜兰？”来者高声叫骂道，这声音虽高得不免让人心惊肉跳，但看得出她还没用出全部的力气，“有本事你赶快给我滚出来。你个骚货，你个小养汉头，你个不要熊脸的狐狸精，你给老娘滚出来，别躲在×窟里不敢动弹一下……”
这个大老娘们人还未到大厅呢，叫骂声已经传遍了整个办公楼，惹得众人纷纷出来一看究竟。见有人出来了，那个女人立马患上了“人来疯”之症，更加肆意地高声叫骂起来，俨然成了一个对着免战牌尽情骂阵的古代巾帼大将军。
尹胜兰刚刚回到办公室，她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倒杯水呢，就听到了楼下指名道姓又荤又脏的叫骂声，不禁心头一惊，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躲终究是躲不掉的。她快速地想着，既然躲不掉，那也不能当缩头凤凰，高挂免战牌那不是她的一贯作风，好女做事好女当，且去会会那个老母夜叉又有何妨？她觉得，她宁可在大家面前丢脸，也绝不能当众丢了气势。于是她咬咬牙跺跺脚，又理了理头发，然后使劲咽了口唾沫，就款步走下楼去了，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样子。

那个女人正被一帮子同事给围着呢，好多人都在虚情假意地劝她先不要生这么大的气，有个别伶俐的女孩还给她倒了杯水，她也顾不得喝。桂明和薛薇眼看着尹胜兰下楼去了，才敢悄悄地跟着下了楼，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也很好奇。
当尹胜兰从大家自觉让开的空道走过去，出现在女大将军的面前时，女大将军先是愣了一下，等她确认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正主的时候，就像发了疯一样马上冲上去就要撕扯尹胜兰。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她哪里容得了她？撕扯是必须的，不然就白来了。
尹胜兰毕竟身材高挑，年纪又不大，动作自然轻快，哪里容得女大将军得手？只见她就一个华丽的转身，马上就躲到了一旁，在闪了对方一个趔趄之后，还不忘回过头来嘲笑了一声“嗤”。
旁边一群自告奋勇的护花使者也都暗地里帮着尹经理，巧妙地拉着偏架，不让她受到对方的伤害。当然了，她也不敢借机去伤害对方，因为毕竟这事她还是理亏的。
女大将军一看形势不妙，动起手来她好像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一丝一毫也抓扯不到仇敌，于是就改变了策略，转而像个喇叭头子一样，开始嗷嗷地骂起来了：“你个小娼根生的，你个大闺女养活的，你个下三滥的狐狸精，你怎么该舔着个脸去勾引俺对象的呢？你这个千人骑万人跨的破货，都破得没边没沿了……”
尹胜兰虽然在手上脚上不敢奈何对方，但是嘴上却毫不示弱寸步不让。她见女大将军被众人拦住，根本近不了自己的身，就有了足够的底气和对方对骂起来：“你也找个水沟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那张老脸，什么叫姑奶奶勾引你对象啊？我还说是你对象骚扰我纠缠我呢。××××，本来这事我就够吃亏的了，我没去找你算账就够便宜你的了，你居然还敢来骂我，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啊。”

尹胜兰这一回骂，彻底把女大将军给激怒了，她哪里能想得到这个已经被证明了的第三者居然敢理直气壮地跟她这个原配干仗啊。只见她努力地克服着地球的引力，拼了老命地跳将起来，扯着嗓子大骂道：“好你个不要脸的贱货，没羞没臊的，你还敢褒贬老娘！行，我不骂死你个小浪货我今天就不走了。你真是跑到大海里骑自行车，你浪疯圈了啊你。你和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两个人穿着个三角裤头去琴岛的海边洗澡，你洗你娘个×啊你……”
“熊土包子货，你懂个屁啊，”没等她骂完或者骂足骂够，尹胜兰就瞪起门框一样的杏眼，用手指着女大将军的额头继续回骂道，“那叫比基尼泳装，什么三角裤头子，说得那么难听，真是笑掉我的大牙了。我身材好我想穿，我碍你什么事了？有本事你也弄身穿穿啊，你怕你穿不上吧，穿不上就扯了，就把你那身恶心人的肥肉给露出来了……”
女大将军一听，怒从心头起，火向肝边生，气得差点晕过去。等她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之后，就把她当时所有能想到的脏话都骂了出来，劈头盖脸地全砸向尹胜兰：“天下竟然还有你这号死不要脸的臭女人，你们两个人可真是一对老半熟！你说你们洗海澡就洗海澡吧，洗完了还敢拍成照片带回来，这不是骑在我头上拉屎吗？你这个天生的下流胚子，看我不撕烂你的臭嘴……”。
“我跟他洗海澡怎么了？”尹胜兰岂是泛泛之徒等闲之辈，能乖乖地任旁人辱骂，只见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地向女大将军叫嚣道，“我高兴我愿意，他想领我去海边玩那是他的事，你也不问问他，他怎么就不领你去洗海澡的呢？有本事你也让他领你去琴岛逛一圈去啊！”
她话未说完，所有围观的同事全都哄堂大笑起来，大家都觉得这尹胜兰真是个空前绝后的奇葩，当小三竟然还当出理由来了，骂起人来也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像这种烂事说有意思也有意思，说没意思也意思，大家在观望和劝解了半天之后，见双方都有些精疲力尽了，就逐渐散去了。两位主角一看群众都没了兴致，自己也渐生厌烦之心，一如高潮过后的男人慢慢地消磨了对骂的劲头。不久，女大将军就被公司里一群口舌伶俐的同事们劝走了，尹胜兰则早就像个没事人似的摇摇摆摆地踩着高跟鞋回到办公室喝茶去了。
被骂了半天，也骂了半天，她口渴了。
桂明和薛薇也一起回到办公室，两个人不免小声议论起刚才那场精彩异常的闹剧。
“怪不得你那天叫我小心尹胜兰呢，”他先道，“原来她老人家是这么一个主啊，确实不简单。”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她有些含情脉脉地白了他一眼，温热地冷笑道，“今天这出戏对尹经理来讲，那都是小菜一碟。我让你小心她，其实另有原因。”
他佯装吃惊的样子，虚张声势地向她请教道：“鄙人愿洗耳恭听，请薛大美女不吝赐教。”
“这个尹胜兰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往门外看了看，确信没人在外边偷听，就压低声音告诉他，“你不要以为她只是和别人玩玩那么简单，说难听点，她其实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言毕，她的脸色突然红了一下，大约是觉得仅仅隔着一个砖墙说直接领导的小话有些上不了台面。这事也确实上不了台面，尤其是对男同事这样讲，她还是有点素质的。
“她既然能做敢做，就不怕被别人说，”他主动替她解围道，“再说了，今天这事都闹腾成这样了，和在大街上说大鼓也差不多了，我们聊聊她的故事也不能算是背后说她坏话吧。”
“算了，反正这事应该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她又仔细地想了想，然后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似乎小小地下了一下决心，因而言道，“我估计咱公司除了你之外，没几个人不知道了。你还记得上个月，朱庆伟说他在单位丢了一万块钱的事吗？”
“知道啊，当时我还建议让朱哥报警呢。”他道。
“哼！”她鄙夷地笑了笑，道，“我当时就给你使眼色，你都没注意到，笨蛋。其实这事报什么警啊？那钱根本就不是他丢的，而是被尹胜兰黑去了，是他朱庆伟不好给他媳妇说这事，所以才编了个瞎话说是丢了。”

“哦，你这么一说，我有点明白了，”他坦言道，“确实像是那么回事。我说呢，怪不得当时朱哥的表情不像是真丢钱的样子，还有尹经理当时的表情，看着也不是太自然。原来这两个人是在演戏给大家看啊。”
“是啊，就是演戏给大家看，好让大家共同见证一下，他的钱确实是在公司丢的，这样好给他媳妇一个说法啊。”
“那样的话，不止他媳妇被蒙在鼓里，岂不是连公司的人都跟着背了这个莫须有的黑锅？”他这才想到这一点，于是脱口而出道，“毕竟他说他的钱是在公司里丢的嘛。”
“对啊，所以啊，你就等着看吧，用不了多久这两个贱人就会有意无意地说点线索，或者搞点暗示，故意让大家乱猜乱怀疑。谁跟他们有仇，谁就最有可能背上这个偷钱的黑锅。”
“我靠，不会吧？”他有些震惊道，“江湖如此险恶？”
“你以为呢？”她反问道。
“幸亏我没得罪他们。”他真该庆幸这一点。
“那也未必。”她给他泼了点冷水。
“以后我还真得小心点呢，”他道，“谢谢你的提醒啊。”
“记住，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正色教育他道，“为人不做亏心事，就不怕半夜鬼敲门。”
他点点头表示认同。
突然间，他又想起两人一起看演出和吃饭的事，于是就故意问她道：“那我和你薛大美女一起看演出和喝红酒的事，到底算不算是亏心事啊？”
“你的心若是歪了，就是亏心事，”她忍不住打了他一粉拳，并接着嗔怒道，“你的心若是正的，就不是亏心事。人心如何，苍天可鉴，反正我是问心无愧的。”
“我也是问心无愧，”他正色道，“我敢对天发誓。”
“你又何必那么认真呢？”她笑了，“我只是说说而已。”
“对你而言可能只是说说，”他也笑了，“但在我听来，却是字字万钧，全都放在心上的。”
二人半天无语，好像他们很喜欢这种境况。
沉默多时，他突然兀自笑了起来。
她问他笑什么。
“我想起了一个词，公共汽车。”他道。
她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亮光，眼角堆起来几线浅浅的皱纹，笑骂道：“你知道就行了，何必用词那么龌龊呢？”
“我是有些用词不当，”他使劲咧了咧嘴，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向了窗外，伸手整理了一下旁边窗台上那株长得十分旺盛的她本人十分喜欢的蕨类植物，道，“不过我的心是纯净的，这点你是知道的，我都问心无愧了啊。”
她没理他，只是在听，在想。

“你没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吗？”他又问，总是有些不甘寂寞的意味，未免俗套了些，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说是有一个老和尚领着一个小和尚下山去，他们要经过一条河，偏偏这河上又没有桥，必须趟水才能过河。恰巧河边有一个美丽性感的少妇正愁没法过河呢，她就要老和尚帮她过河，老和尚就把少妇抱过了河。放下那个少妇之后，两个和尚就继续赶路。走了很远之后，小和尚终于忍不住好奇问老和尚了。他说师傅啊，我想不明白，咱们出家人怎么能去抱女人呢？老和尚对小和尚笑道，我虽然抱了那个少妇，可是我抱完她就把她放下了。你虽然没用手去抱她，可是却在心里把她抱起来了，而且到现在还没放下。”
她“噗嗤”一声下了，作势要打他。
“哎呦，说了半天，原来你在这里绕我呢？”她口里含羞带怒地讥笑道，“得了吧你，我看你才是那个心里始终都放不下的小和尚呢，要不然你怎么好半天才冒出来‘公共汽车’这个词？显然是你的心里一直都没闲着，一直都在琢磨尹胜兰的事呢，对不对？你不要在我跟前耍赖，没用的。”
他竖起大拇指，又比划着举起双手，表示认输。
“对了，办公室的季雨蒙5号结婚，”快下班的时候，她提醒他，“就是这个星期天，你别忘了去参加啊。”
“放心吧，忘不了。”他愉快地答应着。他最近心情总是很好，干什么都很带劲，快乐得像头非洲草原上的苍蝇。

第47章

季雨蒙是公司行政办公室的打字员，平时也干一些端茶倒水的服务性的杂活。她本人长得甜美可爱温婉有加，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很有涵养，人又很懂礼貌，大家都很喜欢这个马上就要步入婚姻殿堂的小姑娘，所以不少熟识的人都随了喜礼。
季雨蒙结婚那天，作为新娘子的她打扮得非常漂亮，精致的化妆使她本就天生丽质的容貌更加锦上添花了。那天，桂明、薛薇和尹胜兰、朱庆伟等人都去喝喜酒了。尹胜兰在大庭广众之下依然谈笑风生，风采照人，仿佛她被人堵在公司臭骂一顿的事从来就没发生过一样，其强悍生猛程度令人诧异。
热闹喜庆的婚礼从来都不失为一个缅怀过去外加畅想未来的绝佳场合，特别是对于个人感情方面而言。已婚的会拿来同自己过去的婚礼相比较。未婚的更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拿去给自己未来的婚礼作参考。大家不仅会比较婚礼的档次和水平等，还会拿新郎或新娘跟自己心中的那个人相比较。所以，一场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婚礼往往会勾起众人心中无数场婚礼，过往的，憧憬的，悲伤的，甜蜜的。薛薇和桂明看着新娘、新郎幸福和美浪漫温馨的样子，不禁想起了各自的心事，好一场秋光无限的婚礼啊。
喝喜酒的时候公司的人总共有三桌，桂明和薛薇分别坐在了普通员工那两桌中里，尹胜兰作为部门负责人和公司的几个领导坐在一桌。喜酒一般都不会喝多，大家也就是象征性地完成这个程序而已，因此到下午两点左右的时候就散场了。
桂明和薛薇都是骑自行车来的，回去的时候又正好顺路，他们见天气不冷也不热，真是恰到好处，两人就决定推着车子边走边闲聊一会。其实严格来讲这并不是什么决定，而是一种彼此都十分渴望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和在办公室里聊天又有所不同。

此时的北埠市正处在一年当中最美好的季节里。栾树的红花已经开始泛黄并且发白了，高大伸展的枝条在空中和谐有序地分划着充满丰收和喜悦气息的空气，路边单位外墙铁栏杆上的爬山虎的叶子早已红透，叶面上浓浓的秋意不断地向人行道扩散开来。
在说了一些关于季雨蒙婚礼的见闻和感受之后，他似乎听见她在小声地嘟囔着什么，于是问她念叨的什么东西，看起来神秘兮兮的样子。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她于是提高了声音，脸朝向前方，顺着行道木排列的方向遥望过去，同时充满深情地念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接道。幸好这句他还是记得的，不像别的句子他总是记不住，也不想记。
她见他说出了最后两句最动人心弦的词，不由得把脸转向他，顺着他略显微胖但是又依旧年轻俊朗的脸，去寻找那曾经无数次给她带来温暖和期盼的目光。当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她又迅速把目光收了回来，重新投向远方，想着自己的重重心事。
他亦不想再多说什么。
他知道，刚才她念诵的那几句秦观的《鹊桥仙》，是他在办公室的日历上随手写下的，却不知在何时已被她记在心里去了。他猛然想起，她办公桌上那盆她一直视若珍宝的小柏树，不知道那里面究竟埋藏着多少她的秘密，好一个善良纯洁精灵古怪，而性情又难以捉摸的姑娘啊，尽管是已婚的。
日子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岁月不会因为人们的感伤和惋惜而放慢脚步，转眼间桂明到公司已经一年多了。在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他除了干好财务方面的工作之外，一直都没忘记去找机会修炼自己的老本行。他经常主动去接触园林绿化工程方面的事情，没事的时候就和设计部、工程部、养护部以及栽植基地的人打交道，他们这几个部门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找他去帮忙。另外，凭着过硬的酒量和扎实的酒品，公司领导也时常带他出去应酬，使他既开阔了眼界又增长了见识。

从干事业的角度来讲他本就是个可造之才，所以只要条件适宜，他很快就能适应环境，并迅速地成熟起来。他就好像一个优良的种子一样，只要光、热、水、肥、土等外在条件适宜，马上就能成长起来，成为一株看起来还说得过去的大树。在这一点上，他和姐姐桂芹还是有很大相似度的，都属于经得起折腾的人，只是他更喜欢主动折腾。但是，最后他究竟能长成什么样的树，又取决于他是什么样的种子，他和姐姐显然不是同一类种子。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他还在公司里埋头干活呢，忽然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抬眼一看，见是姐姐打来的。他赶忙接通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了姐姐银铃般的笑声：“干嘛了，弟弟？”
“没什么，正忙着弄帐呢，”他说，“姐，你还好吧？”
“好得不能再好了，”在和弟弟通话时，姐姐显得随意，“对了弟弟，你别光顾着忙工作上的事情，也要注意适当休息啊。哎，那个，姐有一个事想给你说一下。”
“啥事，姐？”他立马问起来，颇有几分警惕性和敏感性，“你说就是，不会是给我介绍对象吧？”
“哎呦，咱姐弟俩可真是心有灵犀啊，”姐姐在电话中笑道，“你说得没错，恁姐我这次就是想给你说这个事的。你还记得头几天我结婚的时候吧，在来喝喜酒的亲戚朋友当中，有一个人是恁徐哥他爸的老同事，也是栏山区人大的一个副主任，他有个女儿叫黄汝，不知道你对她还有印象吗？”
他马上开动大脑，并且全负荷运行起来，仔细搜索姐姐提到的那个所谓的女孩，可是他实在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于是就如实地告诉姐姐他不记得了。
“看来你的眼里只有美女，没有才女啊。”姐姐善解人意地笑道，她永远是这样，“那算了，我给你简单说一下吧。她爸叫黄西杰，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全家人都拿她当夜明珠一样。其实那天你肯定也看见她了，只是没怎么注意罢了。不过人家可是一眼就相中你了，你可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呦。总体来说，我感觉这个小女孩还是挺好的，脾气性格都很好。虽说她长得不是特别漂亮，但是身上还是有很强的大家闺秀之气的，毕竟人家的家庭条件摆在那里了。反正你自己考虑一下，要不要先见见再说？”

桂芹在酒店举办婚礼那天确实来的人太多，而黄汝当时只是在暗地里观察了桂明和桂卿哥俩一番，并没有让人去介绍和他们认识，所以桂明还真没注意到她。她通过认真细致的观赏，觉得桂明桂卿哥俩都不错，但是从身形上来讲似乎桂明更强壮一些，给她的第一感觉也更好一些。因为那时桂明已经吃了一年多的社会饭，肚子里有了不少油水，举手投足间也彰显了很浓的社会味，所以看起来比哥哥要更滋润顺畅一些。虽然桂明和桂卿两个人给她的第一印象都很好，一时间真有点让她难以取舍，但最后她还是凭着超强的第六感选择了桂明作为第一目标去打探。
果不其然，通过桂芹的介绍她知道了，原来桂明就在本市的一家园林公司工作，而桂卿则已经回老家找工作去了。她不禁暗自惊叹自己朦胧的选择，看来她确实和桂明更有缘分。所谓的一见钟情，其实首先钟情的是那张脸，其次是那个身材，无论男女概莫能外。芳心暗许的她此时已经多多少少失去了一些判断能力，她越琢磨越感觉这个桂明简直就是老天赐给她的一份大礼。从外表上来看，她是比他差一点，但也就是仅仅差一点点而已，但是从家庭条件上来讲，她又比他强势许多，这两条放在一起考虑，基本上就能扯平了。从学历上看，她是专科，好像比他的本科差一点，但是从工作上来讲她多少已经负点小责，收入也不算低，略好于刚毕业参加工作一年的他。总之，这个小姑娘的算盘打得还是比较靠谱的，连桂芹都觉得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确实不错，所以桂芹才在明白了她的意思之后，利索地给桂明打了电话，先问问他的意见。

刚结婚的人都有给别人做媒的冲动。
桂明一是想不起来黄汝的样子了，所以想去一看究竟，二是觉得姐姐的眼光应该没错，所以他在略一沉思之后，就爽快地答应了姐姐，同意尽快和黄汝见上一面。
“呦，喜事临门啊，喜鹊都跑树枝上来了，你是不是要去相亲啊？”他放下手机，旁边的薛薇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然后似笑非笑地问他，“看把你美得脸都笑开花了，真是有点得意忘形啊，你还能笑得再开心一点吗？”
他一下子感到十分羞涩，就像一个正站在墙角偷着撒尿的人，被突然赶来的路人看见了一样，想提裤子遮羞，又不想中断那正在释放着的强烈尿意，于是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她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小包，笑嘻嘻地走出了办公室，留给他一个婀娜多姿的背影，俏丽明艳，让他遐想无限。他也早已 惯了对她的各种幻想了，有如空气和水，片刻离开不得。
无论是恋爱还是结婚，都像流行感冒一样，具有很强的传染性。连着参加完姐姐的婚礼和同事季雨蒙的婚礼，马上就迎来了自己人生里的第一个相亲对象，他感觉好事来得有些太快，他还不能很好地适应。当然，在他工作的这一年时间里，也有几个要给他介绍对象的人提起此事，都被他给推掉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在公司站稳脚跟，以后的路究竟怎么走还很难说，所以他不是太想早早地结婚生子，他还想再踢打几年看看。
心动不如行动，行动才会成功。
当天晚上，在桂芹的一手策划之下，桂明就和黄汝在城区一家西餐厅里正式见面了。无论对她来说，还是对他来说，这都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值得今后大书特书。一个人在等着自己多少年来终于能够对其一见倾心的意中人，一个人在向往着自己朦胧期盼着的未来的好妻子。两个人都怀着无比美好而又激动的心情赶来赴约，自然不会辜负了这顿浪漫优雅的晚餐。
虽说男追女如隔山，女追男如隔纸，但是鉴于自己的容貌问题，黄汝心里还是有些隐约地担心桂明看不中自己，故而免不了要精心打扮一番，从技术手段上给自己提高一下分数。青春无丑女，她有长期保养得当形成的特殊气质和年龄上的巨大优势，再加上别出心裁的化妆打扮，居然很好地掩饰了她的缺点，扩张了她的优点，令他一时间倒也没感觉出来她有什么令人厌烦的意味。当然，这次见面她也没能给他带来多大的惊喜，算是中规中矩平平淡淡吧。关于这一点，她自己也已经觉察出来了。她明白“灯影里看媳妇”的道理，所以才会有意无意地选择在晚上见面。

她想，只要今天他对她不反感，没明确地说以后不再见，那就说明她以后还有戏，她一定会去全力把握这个机会的，她坚信自己的能力和水平，也坚信自己的女性魅力。
一顿精致简约例行程序般的约会西餐之后，他对她的感觉就是四个字，基本还行。她除了长相上的瑕疵让他有些一时无法接受之外，其他的都很好。特别是她胸前那对饱满坚挺的乳房，充满了女性独有的生命力和魔性，让他感觉很好。还有她那白皙到几近透明的皮肤，确实也令他感觉很舒爽惬意。作为一个健康成熟，或者看起来还挺帅的年轻男人，其实他从内心还是希望找到一个脸盘漂亮身材姣好的女朋友的，但是姐姐大力推介的这位千金小姐也确实让他有点为难，他一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热情似火的黄汝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居然就主动向他发出了诚挚的邀请，请他在这个周末到她家去做客。她觉得打铁就要趁热，凡事不能往后拖，既然他并没有流露出和她之间毫无可能的意思，那么她就要抓住机会尽力争取。她认为，她这样做并没有什么欠考虑的地方，反而正好能说明她的心里是极其坦荡的，她的态度也是极其真诚的。她相信，等他真正到她家去了之后，见到她那很有修养很有素质的父母和明显还不错的家庭条件之后，一定会增加对她的好感的。她知道，她爸爸黄西杰和妈妈都相中了他，老两口对这事甚至比她还着急呢。只要爸爸妈妈都上心，他们怎么会招待不好他呢？这年头，有宝贝女儿的家庭能找到一个好女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难度一点都不亚于有宝贝儿子的家庭要找到一个好儿媳妇，这很有点像伯乐常有而千里马不常用的意思。
他虽然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答应了她的邀请。

第48章

建军节前后那几天，正是青云县新招考的事业编人员集中到单位报到的时间，桂卿原准备在规定日期范围的第一天就去水利局报到的，免得去晚了单位里的人不高兴，但是因为姐姐结婚的原因，他打算到6号再去报到。
在准备报到的头天晚上，他按照桂芹的意思又带着南樱村出产的两个大西瓜，到大舅刘月松和小姨薄春芝家去了一趟，给他们汇报了他要报到的事情，并请大舅到时候最好能送送他去单位。刘月松比较爽快地答应了他，薄春芝也表示同意，没反对什么。他们两口子要留他在家吃饭，他当然是不敢再讨扰，只是闲坐了一会就找个由头直接回家了。他还是和他们聊不到一块去，这个没法。
第二天是周一，在县政府门口他按照约定在那里等着大舅刘月松。他清楚地看见，在这里上班的人陆陆续续地走进了这个阳光灿烂宽敞明亮的院子，他们大都迈着从容不迫的四方步，不紧不慢地越过高大的法桐树投下的浓密凉阴地，姿态优雅地走进这栋暗红色的大名鼎鼎办公大楼，准确地进入各自的房间，如归巢的鸟儿。
他在办理报到手续的时候曾经进过这栋大楼，他现在还没进去工作就已经开始喜欢上这里的一切了。他觉得那些去锅炉房打开水的人提暖壶的样子都显得那么的亲切可爱，充满魅力。他想象着自己以后也能像那些人一样，光明正大气定神闲地进出这个庄严神圣的地方，不禁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自豪感。凭着这股莫名的自豪感，他觉得自己一定能干好工作，从而混出一片新天地。

“小卿啊，你上班之后可得好好地听领导的话，”在无忧无虑地憧憬着美好未来的同时，他的耳边还不时回响着父母早上的殷殷叮嘱，“人家安排什么就干什么，见了别人嘴要甜敬一些，礼多人不怪嘛。端茶倒水扫地的活要多干点，学着有点眼色，别等着人家说你了，你才想起来去干。别管遇见什么事宁肯自己多吃亏，也不要去给人家硬顶……”
等了大约有二十来分钟，他终于看见大舅刘月松坐着一辆小汽车过来了。坐在小车后排右边座位里的刘月松降下车窗笑着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直接进大院里边。他跟着小车的屁股后面就进了县政府大院。这回门卫竟然没有没拦他，这令他多少感到有些意外，难道这些人知道他是来上班的吗？
刘月松一边领着他沿着大楼中间的楼梯往上爬，一边很随意地告诉他一些有关的信息，比如，县里很快就要实施机构改革了，水利局马上要改成水务局了，现在的局长老姜年龄也快到杠了，应该干不多长时间了，让他先进去干着，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等等。他一边不胜感激地点着头，一边紧紧随着刘月松的步子，生怕走得慢了，被甩在这个令他有多少些紧张的地方。
到了大楼的四层，也就是顶层，大约是顶层。刘月松领着他径直走向西边走廊靠南面的一间办公室。办公室的门是大开着的，里面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半大老头。那个老头高高瘦瘦的样子，脸上还带着一副老顽童的强烈气息。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老花镜，正在那里有模有样地看着手里的报纸。
刘月松的脸上马上扬起官场人特有的笑容，朗声对着那人开腔道：“哎，姜局长，我给你送个小兵过来，这个是俺外甥，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啊。”
桂卿听了之后心里充满了温热的感动，心想人家刘月松肯这样说，真是给足了他面子。俗话说‘一表三千里’，外人谁知道他到底是他亲外甥还是远外甥啊。
那位姜局长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满面笑容地握住刘月松的手寒暄道：“你看你，还亲自送过来，打个电话说声不就行了吗？反正又没外人，你还给我客气。”

“这哪能呀，”刘月松笑道，从他的笑容里桂卿看不出来他和姜局长的关系到底怎么样，“姜局长你德高望重，县直部门一把手里边你的资格最老了，我必须得亲自来拜访一下啊。”
“桂卿，你以后跟着姜局长好好地干，”言罢，他又把头转向桂卿交待道，“姜局长是咱青云县官场里边大名鼎鼎的老人，资格比很多县级干部都老，他的经验你学一辈子都学不完。”
“大舅放心，我一定按姜局长的要求来，好好干活。”桂卿赶忙表态道。他也不知道大舅刚才的话是否合适，这个姜局长是否喜欢别人说他资格老，反正他是有点不喜欢的，因为资格老好像就意味着提拔得慢，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互相之间寒暄了一阵子，又简单聊了聊县上的一些新闻，刘月松就留下桂卿一个人，向姜局长握手告辞了。姜局长把来客一直送到楼梯口才回去，他是个讲究的人。回到办公室，他继续保持着笑容可掬平易近人的样子告诉桂卿，让他直接去东边的大办公室找刘宝库主任报到，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桂卿连忙退出局长大人的房间，顺着走廊往东边看去走去，他果然瞧见一块白色的塑料牌子上贴着“水利局办公室”几个红字，有点像殡仪馆的招牌，尽管他没见过殡仪馆的招牌。他轻轻地走过去，见办公室的门大开着，里面有几个人在那里闲聊着什么事情，他就敲了敲门，问哪位是刘主任。只见从东南角的桌子旁站起来一个人，那人个头不高，弓着腰驼着背，头发半秃，眉毛也快掉光了，咧着一嘴大黄牙，眼睛向上半斜着向他看过来，嘴上不冷不热地问道：“你是谁？找我什么事？”
桂卿心想，看来这位罗锅就是所谓的刘主任喽，于是他马上笑着走进房间，态度虔诚而又卑微地回道：“刘主任，我是今年新考进来的，我叫张桂卿。刚才已经和姜局长见过面了，姜局长叫我到这边来找你报个到。”
话未说完，他就感觉屋里其他人都用一种在动物园里看猴子的眼神注视着他，令他浑身不自在起来，唯恐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哪个动作弄错了，给大家留下很大的笑柄。

刘宝库主任听完桂卿的话，把眼皮翻了翻之后，就猛地一沉屁股直接坐了下去，把那个驼背向椅子后背使劲压了压，接着又像大猩猩一样舒展了几下两臂，才缓缓言道：“小张啊，是这样的，你的事我知道了，根据局领导开会研究的意见，你先到水利勘测设计室去干一段时间。水利勘测设计室在水利局大院那边，你顺着政府西边的崇礼街一直往北走，走不多远就能看见水利局大院，你去找一下那边的蓝宗原主任就行，就说我让去找的。”
桂卿很是感激刘主任能把去水利局大院的路说得那么详细，这已经很不容易了，远远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因此他鸡啄米一般点着头，毕恭毕敬地退出来那间大办公室，径直走下楼去。那几个看猴子的人他还没认清呢，他就不得不离开这里了。
他的自行车刚才还放在政府大院外边呢，早上来的时候因为怕门卫拦着不叫进，就没往院子里边放。此时，顶着上午九点钟左右的热太阳，他骑着自行车沿崇礼街往北边赶去。他现在总算闹明白了，原来人家压根就没打算让他在这个大院里上班呀，进来之前他真是有点太自作多情太自以为是了。
以前上学的时候对于什么这局那局的，他从来就没注意过，这回当他需要去找这个水利局牌子时他才注意到，原来这条并不太长的崇礼街上还有那么多烂七八糟稀奇古怪的单位。有好多单位他连听说过都没有，也不知道这些单位具体都是干嘛的，有些只能从名字中去猜测一二。比如那个特别搞笑的“青云县散装水泥办公室”，就让他想起来春天还没毕业的时候，他在班里女团支书的手中曾经看到过的一篇关于郑州市“馒头办”的新闻，原来现实中真有这办那办等“麻烦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