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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樱记》(原创长篇最新整理,共3部,约180万字,人物约300个)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他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原来小姑夫老是蹦着跳着的主要意思,是想弯腰去拿地上的一把菜刀的,可惜他一直挣脱不了王秃子的胳膊,因此才急得像条疯狗一样。
旁边有两个年轻漂亮的服务员小郭和小杜,正站在那棵大梧桐树底下,像两只刚刚失去母亲的燕子一样窃窃私语着。在她们脚边,盘卧着一条强壮粗暴的大黑狗,那狗不时地伸伸舌头舔舔嘴角,一副见怪不怪而又懒懒散散的样子,对男女主人之间的狗撕猫咬无动于衷。小郭和小杜对眼前活生生的一幕闹剧既感到明显的惊恐不安、吉凶难测,又隐隐觉得有些滑稽和可笑。她们心里清楚得很,田福安绝对是一个性情难以预料,对什么都好歹不知的厉害老板。在她们眼里,虽然田福安多数时候的言行都让人恨得牙根痒痒,使人既惹不起也躲不起,但是同时他又是一位慷慨大方的老板,从来不吝惜明着暗着地给予她们各种好处。所以,她们虽然在这里一直干得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但是自打山庄开业之后她们却从没打算离开过这里。小恩小惠虽然为多数人所鄙视,但是对于这两个女孩来讲还是很有吸引力的,而田福安恰恰就特别擅于利用她们两个人的这个缺点来行事。可恶的人当然也有聪明的地方,不然怎么就那么可恶呢?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第20章

“哎呦,桂卿,你可算来了,”王秃子看见桂卿跑来,像捡着救命稻草一样大声喊道,“我的娘唻,可把我给累死了!快来,快来,赶紧把恁姑夫给逮住了,可千万别再让他跑了,他这不正打算拿刀去砍恁小姑呢,哎呦我的娘唻,累死我了。”
王秃子说完,便把肥胖的身子往旁边闪了一下,好让出空来让桂卿接手。看他那疲劳厌倦到极点的架势和神情,好像把喝醉酒的老板田福安控制住,远比杀一头猪或者宰一头羊都费劲。当然,对于整日里挥舞菜刀和炒勺的胖厨师老王来说,拿住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田福安还是不成问题的。况且作为土生土长的南樱村人,他也早就清楚地知道,这田福安两口子干仗多年,早就形成了一种让外人表面看上去好像这架打得很恐怖很吓人,而实际上最后往往又死不了人的套路。换言之,他们两口子打架这事在这两个庄的兄爷们眼里都已经形成一种风景了,这风景甚至连他这个厨子都看腻歪多时了,所以他根本也没把这个当回事。
桂卿上前一把抓住姑夫的两条光胳膊,迅速将他的两个手拧在一起,然后用身体顶着把他往睡觉的屋里拖去,就像拖一条还没完全咽气,依然在进行垂死挣扎的癞皮狗一样。这个时候田福安的疯劲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因而比较好收拾,所以桂卿最后没费什么劲就把他弄到床上去了。那架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的床被田福安死沉死沉的身子一压,马上晃了两下,便忍气吞声不敢再动了。
田福安人是老实了,可是嘴里并没有闲着,他依然瞪着一双死人眼在那里恶毒地咒骂着:“张秀珍,你个龟孙,你个妻侄!你不是个人玩意,你不是个熊东西!今天我非得弄死你不行!今天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他骂的话,桂卿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在长长地憋了一口气之后,他非常难受地打了一个怪味熏天的酒嗝,然后翻瞪了一下两个黑黄色的肿眼泡子,又接着骂道:“张秀珍,我给你没完,你就是躲到恁娘的老鼠窟里边去,我也要把你给弄出来,然后再一点一点地弄死你!你敢给我弄样,你敢给我支架子打,嗯,行!算恁娘的有种,我倒是要看看,到底谁厉害,到底谁更恶?我不治改你的性子,我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骂着骂着,他又要硬撑着站起来,但是被桂卿使劲一推,又重重地倒床上了。桂卿此时借着昏黄的灯光仔细一看,发现小姑夫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挠了好几道很深的血印子,看来那一定是小姑在他脸上留下的杰作,真是可笑又可怜。
田福安刚才被真正的妻侄桂卿生拉硬扛地给弄进屋里,本来就有些恼火,这回又被桂卿往床上狠狠地给推了一下,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他把矛头对自己的桂卿高声骂道:“噢,是你个小贼羔子,我还以为是谁呢。哼,你也敢管恁姑夫我吗?噢,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吧!我给你说,你现在赶快给我滚熊,该往哪滚往哪滚!我死我活,给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听见了没有?你个小妻侄,你想管是吧?你要想管,你就去管管恁那个倚疯作邪、无法无天、不要个熊浪脸的小姑去吧……”
桂卿知道他这是借酒发疯说胡话呢,也就不去理会他,只是死死地看着他,防止他再有什么过分的举动。门口站着王秃子,他现在终于有空好好地抽一颗烟了。离王秃子两三步远的地方,就站着充满好奇和惊恐神色的小郭和小杜,她们本来该收拾完东西去二楼一个房间休息的,现在也不敢擅自去睡觉了。
“哎,王大爷,这一会功夫俺小姑上哪去了?”桂卿问王秃子,“怎么田亮也不在,他上哪去了?”
王秃子猛吸了一口烟,然后徐徐地吐了一缕不成型的白白的烟气,用开玩笑的语气冷笑道:“老板娘让老板拿切菜刀吓跑了,恁老表去找她了,我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你说这深更半夜的,他们到底玩的是哪一出呀,嘿嘿。”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桂卿看看田福安好像安静了下来,不再满口脏话地胡乱骂人了,也不再挣扎着想要起来报仇了,就打算先让王秃子看着,他好出去找小姑去。待他刚和王秃子完成交接,正想出门去呢,就看见爹娘两人满脸惊恐、神色凝重地赶了过来,于是就把他们让进屋里,然后道:“哎,俺达俺娘,恁两人来得正好,恁先在这里看着俺姑夫,我去找找俺小姑去,她跑走了,田亮也出去找了。”
“你说说,俺整天担惊受怕的,”薄春英一脸厌恶地嘟囔道,“就怕他两人打架,九归一也不让人省心,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是天天拼,还是天天打,这到底有什么意思呀?究竟能拼出来个什么道道呢?”
“行了,今天你少说两句吧,”原本并不怎么当家的张道武不耐烦地训斥薄春英道,“你看看这都闹成什么样了,你还在那里扯这些,有什么用?”
薄春英见状,很难得地不再出声了,而是去找暖壶准备给田福安倒杯水喝,因为她也怕万一自己哪句话说得不恰当,被床上躺着的那个混世魔王听见了,再突然起来闹事,真是鬼怕恶人。
“你赶快出去找找吧,”随后,张道武又对桂卿道,“可别让恁小姑再出了什么事。有我和恁娘两人在这里看着恁姑夫,你赶紧去吧,啊。记住,慢慢地找,不要慌,沟了河了的,想着各处都仔仔细细地看看,也别害怕。”
桂卿答应着,就要往外走,突然又折回头来问王秃子等人:“这边还有手电吗?”
“店里可能就一个手电,”王秃子一边抽着烟,一边嘿嘿笑道,“刚才也让恁老表田亮给拿走了。我觉得这大月姥娘地的,不用手电也能看见的呀,再说了,恁小姑能跑哪里去?”
“我看见嫂子往北边去了。”正当桂卿快步往外走的时候,服务员小郭怯生生地说道,她恐怕老板听见这句话了。
桂卿点点头,没再多问,抬腿就往外跑去。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11月底的天气了,正是该下雪结霜的日子,所以这夜晚冷得够狠,没事谁也不会跑出来溜达,尤其是在半山野里。
小郭是不怕冷的,美女怎么会怕冷?她还穿着黑色的裙子,裙子下的黑色裤袜里还包裹着两条大白腿。那白色的肉,物欲横流,映衬着这清冷的天,清冷的夜。谁都会想多的,桂卿也是,他边跑边想着小郭风骚的样子,不禁心里热了半天。男人的脑子里整天都想着什么,他是清楚的,压根就见不得漂亮的女人。从来娱乐场所都离不开年轻漂亮的女人,还不都是因为男人的需要,而男人多是有钱的,不然也不来这些地方。可见,说到底女人也是为了钱这种硬通货。凡是硬的东西,似乎女人都喜欢,像邵之雍包着绒布的警棍,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女人是听觉动物,也是经济动物,就像男人是经济动物,也是视觉动物。在经济性上,是男人和女人唯一能达成一致的地方。小杜就逊色多了,她大约是来陪衬小郭的,或者给她打掩护,好让她尽情风骚的,她在一边只是欣赏,或许她也只有欣赏的份了。欣赏同性的美,也是一种别样的风景,小杜做得很好。小杜的杜,是杜梨的杜,《平凡的世界》里也有一棵杜梨树,那树下有孙少平和田晓霞近乎柏拉图式的恋爱。他和小杜可以柏拉图,但是不会恋爱,如果要恋爱,也得是找小郭,男人骨子里都是好色的。由着小杜,他又想到了小郭,由着小郭,他却不愿意再想小杜了,尽管她是杜梨的杜,《平凡的世界》里也有一棵杜梨树,那树下有孙少平和田晓霞近乎柏拉图式的恋爱。还是小郭好,可以让人无尽地想象,想象是不犯法的,不犯忌的,谁也管不着的,可以随便地去想。那么,小郭晚上睡哪里?当然是和小杜睡在一起的。仅此一点,他就恨小杜。但这恨,却很有理由,很强烈,不过被恨的人却毫不知情,因此也颇无趣。她爱和谁睡,那是她的自由,他怎么能管得着呢?况且管她,未免也太掉价了些,她不过就是个小山村小饭馆里的小服务员,只是稍具姿色罢了。这等姿色怎么能当得了一个心志远大的人的远大的心志呢?真是笑话,天大的笑话。如若这不是这笑话,他或许会走近她,和她随便说上那么几句话,让她突然间惊愕一番,然后去回味半天。山涧这边的人,和山涧那边的人,中间只隔着一条深深的山涧,究竟谁更有跨越的勇气呢?当然不是他,他不敢。当然也不是她,她不会想到。于是,山涧便只能是山涧,哪怕是下边的水都干了,也还是山涧。无水的山涧,就是纯粹的山沟了,长满了荆棘,开满了野花。那其中最漂亮的一朵的野花,看来看去还是像小郭,美丽的小郭,姜黄姜黄的花瓣,透着一股子新鲜劲。
残红尚有三千树,不及初开一朵鲜。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第21章

田福安和张秀珍到底是因为什么打起来的,这个问题一点都不重要,他们两口子打架从来都不需要原因,也从来都不愁找不到理由,就连树叶子、草种子那么大的事,也能让他们大动干戈地拼上一架。田亮只记得当时饭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了,他正在屋里悠闲自在地看电视的时候,忽然就听见厨房里传来爸爸妈妈激烈的吵骂声和盘子、碗被摔得稀里哗啦的声音。当时他脑子一懵,就知道大事不妙了,宛如平地响起一声炸雷,暴风骤雨说来就来了。
自打田亮记事时起,他就见惯了爸妈之间的争吵和厮打,可以说他就是伴随着这种经年累月、残酷异常的双边战争长大的。今晚这次打斗,他本来以为又是一次常规性的战斗,因此也并未太往心里去,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次爸爸居然拿起了厨师王秃子惯用的大切菜刀,挥舞着要去砍妈妈。他虽然是一个在长期惨烈的战争条件下长大的少年,但是毕竟年龄还小,所以一时间还是被爸爸手里的那把切菜刀吓坏了,因而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惊慌。他害怕爸爸会砍死妈妈,也害怕自己如果去拉架会被爸爸砍死,他不想让妈妈死在那把锋利、厚重的菜刀下,也不想让自己死在那把锋利、厚重的菜刀下。只要想一想那把菜刀平日里砍骨头、切肉时的样子,他就浑身不寒而栗,吓得直冒冷汗。他好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者自己能有一身神功可以护体,去把可怜的妈妈解救下来啊。他不知道那一刻,妈妈的三魂七魄是否已经全部吓飞,反正他自己的魂魄肯定吓飞了不少。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不过是三五分钟功夫,田福安和张秀珍两人就由厨房打到了外边,小小的云湖山庄迅速笼罩上了一层浓重的血腥肃杀之气。田亮战战兢兢不敢上前拉架,只能躲在一旁嚎啕大哭,并嗷嗷叫喊。他希望以此来引起爸爸内心仅有的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怜悯之情,唤醒爸爸胸中残存的哪怕是一星一点的温情和善意,能够让他放下屠刀,立地成狗也好,哪怕只是片刻功夫也行。他那已经吓得完全变了音调的凄厉叫喊声,划破了山村宁静的夜空,刺穿半夜朗朗的月光,传得很远很远,连鬼神听了都会为之动容,狼豺听了都会为之哀伤,可是却并没有让田福安的疯狂举动有任何一点迟疑。田福安的头脑在酒精的麻痹下,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他像一头发狂的猛兽一样,一心一意只要把自己的结发妻子张秀珍乱刀砍死,仿佛眼前的那个女人是他十世不共戴天的仇人。杀掉自己的仇人是件很豪爽的事情,完全不用怕什么心理负担,所以他现在恶得要命,铁链子都栓不住他这条猛兽了,瘟神见了都要躲的猛兽。
幸亏王秃子还没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当时只有他能治得了已经毫无人性的田福安了。这个平时最爱吃自己做的大块红烧肉的大厨,冒着随时可能被砍伤的危险,使出浑身的力气死死掐住田福安拿刀的手脖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手中的菜刀给掰下来扔掉。待菜刀被夺下并扔在地上之后,王秃子命令两个服务员道:“恁两人快把刀拿走呀,还看着干什么?没点眼色!”
田福安见小郭颤巍巍地刚要走过来弯腰捡那菜刀,就高声叫骂道:“小郭,你个妻侄,你只要敢把菜刀拿走,我今天连你一块弄死!我看你有几个狗胆?你就是跑回恁姥娘家,我照样上恁姥娘家把你弄死!你有胆量你就把菜刀拿走,我看你敢拿!”
小郭本来胆子就小,一听老板的这番狠话,吓得赶紧朝后边躲得更远了。她边躲边往小杜怀里撞,唬得小杜也赶紧往后退,两人差点一起栽倒在后边一个垃圾坑里。垃圾坑里还埋着不少秋天落下的梧桐叶,还有一些厨房垃圾,还有半坑的臭水,没有蚊子,也没有蛆,但是可以淹死人,黑黝黝的,可吓人了。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王秃子一见哈哈大笑起来,嘴里一直没舍得扔掉的半截烟头差点掉下来。他大声道:“你看恁两人吓的,有什么好怕的?他一个熊喝醉酒的人,说话还不和放屁似的啊?恁要是不信,等他醒酒了再问问他,保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天黑天说的什么了。”
“还有你,田亮他妈,”王秃子又努努嘴,冲着张秀珍喊道,“你还傻不拉几地站在哪里干嘛,迷头了吗?等着一会让田老三再拿刀砍你啊?你先出去躲躲呗,等过会再来嘛。”
被血腥骇人的倾盆大雨淋得落汤鸡一般的张秀珍,突然见头顶那块长着瘆人毛的乌云被人暂时束缚住了,竟然一时有些不适应了。她原本想着这会儿不是脑袋开花,就是脸盘破相呢,结果那头恶狼居然被王秃子给拦下了,这一突然变化来得太快、太意外了,使得她几乎都忘了怎么呼吸,怎么喘口气了。
“大哥,你说我躲?”听王秃子如此一提醒,她才冷冰冰昏惨惨地带着大彻大悟般的口气对王秃子道,“哼,我就是躲到天边,躲到日本,我能躲得了他这个老缠人精,他这个老恶魔吗?我躲得了初一,我躲得了十五吗?我躲得了我自己,我躲得了北樱村俺全家老的少的吗?我躲得了我的闺女和儿子吗?大哥,我早看透了,他个老龟孙说得对,这个世界就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今天正好是十五,也算他个王八蛋日子选得准,我今天黑天就如了他的心愿,我让他彻底畅快,彻底解放!”
“你个火车切的,”稍微喘了一口气之后,她又拿出全身的精力把脸对准田福安骂道,“你个大刀贼剁的,我死了,你想和谁过就和谁过去吧。从此以后,再也没人碍你的眼了,再也没人碎嘴子嘟囔你了,你上天日龙都没有人管你了,你想干嘛就干嘛去吧!田福安,你个龟孙,我告诉你,我死了之后,你用不着给我烧纸,你也用不着给我磕头,那都没用,我活着受你欺负,我做鬼也不会饶了你!你等着吧,有你后悔的时候,我日恁小祖奶奶!”
说着,她头也不回地就出了山庄,旁人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呢,就不见了她的踪影,像个武林高手一样。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田福安早就想回骂了,他岂是甘愿吃气的主,但是因为被王秃子死死架住,一点都舒不开身,所以憋屈得很难受。再加上张秀珍一番畅快淋漓、句句狠毒的咒骂,更是差点把他气死,所以他才没能开腔。等张秀珍走出山庄半天了,他才返过劲来,才想起来怎么回骂她。一旦找回刚才因为愚蠢和窝囊失去的对骂机会,他便毫不浪费地充分利用起来,昂起头来对着幽蓝迷蒙的夜空高声叫骂道:“张秀珍,我看你个妻侄你能飞天上去吧!你看把你给能的!你死,你吓唬谁啊?别整天拿死来当饭吃,我怕你吗?我要是拍你,我就不是人生父母养活的!你有本事,你喝药呀?你有本事,你上吊呀?没有你,老子照样过,没有你,老子过得才好呢!你指桑骂槐地放什么熊屁?我怎么了,啊,你还给我脸看?谁该你的,谁欠你的呀?你看看你整天烧的,你还知道你姓什么吧?天天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结果你还不满意,你还天天找事,我看你是好日子过腻歪了!十五怎么了?别说十五了,就是大年初一,谁也拦不住你去死啊!你死去吧,你这回要是不死,你就不是个熊玩意!你就不是恁娘生的恁爹养的!你要不死,我明天就到北樱村,把恁娘家的老鳖窝给戳了,给挑了,我让恁一窝子龟孙该往哪滚往哪滚……”
他正骂着起劲呢,田亮害怕妈妈真的去跳井跳河寻死,所以一边凄惨地大声喊着“妈妈”,一边就要去找他的妈妈去。这孩子,这回是被吓傻了,他以前被吓傻的次数也太多了。
“乖孩子,快去屋里拿个手电,”王秃子赶紧对田亮喊道,关键时刻还是老猴管用,“跟紧恁妈妈,然后用你的手机赶紧给你二舅三舅家打电话,让他们快来!”
田亮惊恐不安、慌慌张张地按照他王大爷的话一一照办,进屋拿起手电就出去了,边跑边打电话。就是这样,桂卿一家人才通过田亮的嘴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并尽快地赶了过来,生怕会出现什么意外。田福安家里那边的人,一是离得远点,不方便过来,来了也不及时,二是因为都死讨厌他,不大愿意搭理他,所以也没人想着去告诉他们。人缘混到这个份上,完全可以去死的,但是田福安却活得很好,且有滋有味的,真是气死那些恨他的好人了。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正当桂卿打算往后山那边跑去的时候,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他仔细一看,原来那人正是三叔张道全。三叔手里还握着一个亮度很高的手电。在亮堂堂的月光下,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三叔那张布满气愤、厌倦、担忧和疑虑等各种复杂神色的脸。那张脸是那么的瘦小羸弱,那么的荣辱不惊而又天性善良,那么的坚定踏实和可怜可敬,完全不是普通农村人所应该具有的脸。“他是孙悟空托生过来的吗?”他打着寒战想,“不然,他怎么会这样呢?”
“小卿,你打算往哪去?”三叔问道。
“他们说俺小姑往后山跑了,我往北边去,田亮可能也往山上去了。”桂卿答道,他在等三叔的主意。
“黑天半夜的,后山树多石头多,忒危险了,我去那边吧。再说了,田亮还小,他自己可能也害怕。”三叔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轻声道,而完全忽略了他的身高体重比田亮还差半截的事实。
“噢。”桂卿心慌意乱地点头道,觉得三叔就是三叔。
“你往南去,”三叔又说话了,沉稳老练,让人安心,“沿着水库大坝仔细找找,特别是南樱村的两个打麦场那边,还有水库小亭子附近,你都要多瞅几眼。别管遇到什么事,别管看见什么,都千万别慌,有事赶紧给我打电话,听见了吗?”
“那行,三叔。”桂卿说着,便往南边跑去。
张道全马上走进田福安躺着的屋里,和二哥二嫂等人见了面,简单问了下情况后就出来往后山去了。他那猴子一样的身体迅速沿着山间小路往落凤山顶奔去,只有那道时隐时现的手电光能标明他的具体位置。他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用他那猎鹰般锐利的小眼睛仔细搜寻着妹妹秀珍可能藏身的每一个地方,仿佛他能猜到她会藏到哪个地方一样。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落凤山南北宽不过五六百米,但是东西长却有两三公里之多,所以他只有沿着山脊从东到西走一遍,才有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发现妹妹,这是效率最高的方法。他只用几分钟就爬到了山脊,很快就发现了田亮的位置,然后用低沉有力的声音招呼田亮赶快爬到山岭上来。正在南边半个山坡跌跌撞撞寻找着妈妈,吓得有些魂不附体的田亮,一听到三舅喊他的声音,就如同见到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一样,眼含着泪水就赶了上去。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第22章

桂卿离开饭店之后,首先顺着水库北岸的断头桥到小亭子附近查看了一番,甚至还往亭子里面那一大间废弃的屋子里瞧了瞧,结果并没有看见小姑。其实小姑应该躲在这里边的,这个地方避风,且立在水面之上,却并不在水里,可以死,更可以生。他在亭子南边站了一会,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又低头看了看波光粼粼的水面,突然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意,全身的汗毛顿时都张开了,头皮也开始发麻。小亭子离底下水面的高度大概有十几米的样子,离平行的坝顶大概也有个十几米的样子。人如果从这个地方跳下去,会直接落到水库最深的地方。所以,即便是会游泳的人,恐怕也凶多吉少,何况一心寻死、一点水性也没有的小姑呢。他既不敢多想什么,也不敢在亭子附近久留,仿佛那水库里面有无数的魔鬼正想把他拉下去作伴一样,吓得他赶紧往回走,连头也不敢回一下。
“如果俺小姑真从这个地方跳下去的话,”走的时候,他不禁想道,“那么这个时候应该早就淹死了,我来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因为就算是神仙下世也救不了她了。淹死的味不好受。”
可是,当他刚离开那个小亭子才七八步远的时候,突然又停下来了,就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给牵住了。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如果小姑是从这个地方跳下去的话,”他又想道,觉得自己有操不完的心,挂念不完的事,“那么过不了多久她的尸体就应该会浮上来才对啊,那我是不是要在这个地方再等一会呢?或许,她命不该绝,一时办会没有淹死,说不定会挣扎着往岸边爬呢。要是这样的话,我怎么能在她最需要人拉一把的时候,就这么轻易地一走了之呢?她本来不该死的,我来了又走,结果她死了。”
他越是犹豫不决走还是不走,越是觉得小姑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而越是觉得小姑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就越是不敢随便离开。他几乎敢认定,这个亭子是附近再好不过的自杀地点了,如果小姑选择跳水自杀而死的话。这里的风水这么好,太适合寻短见了。他来来回回在断头桥上踱着步子,就像一个有天大的事等着他做决定的君王一样,焦灼而烦恼,绝望而痴迷,他恨不能立刻潜到水里去看个究竟,看看小姑到底在没在水底。
终于,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而水面却连一点小小的动静都没有,连个鬼都没有。他再一次判定,如果小姑是从这里跳水的话,那么此刻她一定魂归九泉了。带着对亭子附近那片水域的极端绝望,又怀着对其他地方的渺茫希望,他从断桥又回到大坝上,由北向南仔细地寻找着,不敢放过任何一点可疑的地方。
二三百米长的大坝,他大概用了五六分钟就走完了,碰到两边有大块黑影的地方,他就翻下坝顶去看看,结果都没有小姑的影子。西边自然不用说,除了一片惨白清幽的砌坝石块之外,基本上看不到什么可疑的东西,而东边坝下则是大一片零零星星的菜地,上面种着白菜、水萝卜、胡萝卜、芫荽等蔬菜,散发着特别的清香,看起来这里好像也藏不住人。
剩下的两个寻人价值较高的地方就是大坝南头,南樱村东西两边两个打麦场了,在这种夜晚只有那里能勉强呆得住人。他一想到这里,就加快脚步先往东边的打麦场奔去,结果找了半天也没看见小姑。于是他又赶紧跑到西边的打麦场,结果找了老大一会儿,还是没见小姑的影子。这两个打麦场是小姑以前挨打之后都曾经多次躲过的地方,此时却没有找到小姑,他再一次感到事情有点不妙了。连流浪汉都知道打麦场是农村野外最暖和最安全的栖身之处,小姑居然都不在这里,那么看来这回她真是铁了心地要死了。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这个时候他是多么想扯开嗓子喊啊,可是又不敢喊,他怕惊醒那些沉浸在梦乡当中的村民,他怕人笑话他,笑话他小姑和姑夫。他一万次地祈祷,祈祷小姑还活着,只是在一个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躲了起来,就像以前一样,只是躲了起来,回头还会像往常一样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像个有多年战场经历的老战士。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打麦场边上,眼睛有些潮湿地看着西边不远处大片大片的杨树林,心头不禁有些想哭的感觉。想到反正也没有人看见,不如痛快地哭出来吧,于是他就放开胸中压抑沉闷的意念,任由泪水默默地流下双颊,滴到胸前,滴到脚下潮湿的泥土上。那片杨树林,就是夏天他和秦娜一块捉知了龟的地方,也是南樱村的老坟场。此刻,那片老坟场在皎洁的月光下竟然散发出一股特别诱人的魔力,吸引着他的心神和魂魄,仿佛那里就是温暖的家,就是美丽的天堂。他说不清楚被一种什么样的神秘力量推动着,不由得迈开脚步往那片坟场快步走去。
“如果一个人要死的话,”他为自己的行动寻找着理由,不再感到害怕,“那么应该选择离已死的人最近的地方才对,所以小姑应该就在那片杨树林里才对。”
“当然,水库里也有水鬼,”他心里默念着,同时希望自己目前的指向是正确的,“但是小姑不会游泳,她应该不会从高处跳进水里,那不符合她的性格,她不会那样死,因为那样死得太痛快,太剧烈,配不上她活着的时候所遭受的苦难和折磨……”
当他迈着勇敢坚毅的步伐快要接近那片大部分树叶都已经凋落的杨树林时,他突然又感到害怕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感瞬间笼罩了他的全身,让他嘴巴打起颤,小腿发起抖来。他在惊恐之余不禁胡思乱想起来:“这里毕竟埋的都是死人,而且这些死人还都是南樱村的,没有一个是我熟悉的,这些死鬼难道会大发慈悲不吓唬我吗?哦,也许有几个心善的,比如从北樱村嫁过来的死去的那些老年人,应该不会吓唬我吧……”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他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硬着头皮往那片杨树林继续走去。虽然他内心里恨不能立马回过头来,往自己熟悉的南樱村跑去,但是他感觉此刻就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愣看一样,他认为自己绝对不能回头,否则的话,恐怕连那些埋在底下的鬼魂都会看不起他的。被死人看不起是可耻的,也是事后无法消解的,即使在白天,所以他便挺起胸膛又往前走了走。
“既然夏天的夜晚我都敢到这里来捉知了龟,”接着他又想道,混淆了夏天和冬天的区别,“那么为什么秋天的夜晚却不敢来找一下自己的亲姑呢?难道就因为自己的胆小和怯懦,就丢下小姑不管不顾,任由她一个人凄凄惨惨地走向黄泉路吗?难道就因为现在是自己一个人,我就变得这么无能了吗?如果小姑就在这片坟地里等着我来解救,难道我也要拔腿就跑吗?不,就算里面没有小姑,我也必须去走一趟才能安心,我得尽到我的心。”
他如此想着,便又觉得浑身充满了胆量和气魄。他睁大眼睛看着那片近在眼前的杨树林,老坟场,抬脚就往里面走去。
突然,他吃惊地发现,在一片乱纷纷的坟头之间的大片空地上,有一个人影在那里不住地抖动。没错,就是一个蹲着的人影。他悄悄地走近了几步,借着明亮的月光再次确认了这一点。他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要死了的感觉。他既为这一意外发现感到惊喜,觉得那就是小姑,又为这一发现感到恐惧,担心那是一个出来晒月亮的老鬼。这老鬼可能知道自己是来寻找小姑的,所以故意冒充小姑的样子,来迷惑自己,目的是要吃掉自己。据说老鬼都喜欢年轻人,老色鬼更是喜欢年轻的女人。他是活人,接近女人。
恍惚之间,他想起来爹娘曾经教过自己的驱鬼招数,于是赶紧用双手使劲梳理了几下头发,好让头上冒出所谓的火星来,以便把那头鬼吓跑。然后他又猛然跳起来蹦了几下,两只胳膊往空中打了几拳,两只脚又往四下里踢了几脚,确认了一下自己的逃跑能力还不错。在从心理到生理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之后,他才敢往那个黑影走去,并且边走边大喝一声:“嗨,谁在那里蹲着的?赶快给我站起来,不然我就拿石头扔了!”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那个身影迟疑了一下,然后便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最后才有气无力而又非常诧异地说道:“是我。”
“我是谁?”这太可怕了,他想。
此时,月亮已经升到中天,虽然光线很强,但是因为差不多是垂直照下来的,所以才看不清那个人影的脸。不过凭着那人的头发和脸型,特别是刚才的声音,他确认那就是小姑。
“是俺小姑吗?”他用颤抖着的声音惊喜地问道,仿佛刚才地狱里爬出来,被一群恶鬼追着。
“好孩子,是我,是恁小姑。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张秀珍关心地问道,尽管她自己还蹲在野外的坟堆里。
说着,她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她可不想吓着自己娘家的侄子,她是好人,是活人,像鬼不是鬼。
“田亮给家里打电话,”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上牙不住地打着下牙,“说你和俺姑夫打架,跑了,我这才来找你的。小姑,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这里这么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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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好孩子,没吓着你吧?”张秀珍又问。
“没有,没有,没事,”桂卿连忙回道,唯恐小姑过于自责,“找着你我就放心了。小姑,你可别想不开啊,你不知道,家里人都担心死了。田亮打电话的时候,俺奶奶还没睡呢,她也知道恁两人打架的事了,都害怕得要命,这黑天半夜的。”
他希望把奶奶搬出来,能挽回小姑冰凉至极的心。
“唉,我的孩子来,”她仰天长叹一声之后,竟然小声哭了起来,“我但凡有一点心劲活下去,也不至于黑天半夜地跑到这里来啊。俺娘啊,恁老人家算是白养活我了,我对不起你啊,我真是过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小姑,你就算不为俺奶奶考虑,你也得为田美田亮考虑一下啊,他们都还小,不能没有你啊。”他本能地劝道,同时觉得电影电视里平常上演的那些经典场景在他身上重现了,尽管他并不喜欢这种虚假的感觉,觉得特别恶俗。
“乖孩子来,恁小姑我无能,管不了那么多了,谁生就的什么命就是什么命吧。”说着,她就要往水库沿上走去。
她做了个错误的决定,让侄子感觉很生气。
他一看,生气之余吓了一大跳。他没想到自己都赶到了,小姑还要去寻短见。他想也没想,就直接上去把她拉住,然后带着哭腔求道:“小姑,我求求你了还不行吗?你看在恁侄子的份上,不要去死了,行吗?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呀。”
“小卿,俺侄来,你不要害怕,”她心如死灰、凄惨无比地转过脸来,冷笑了一下,然后道,“你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这有什么可怕的?人早晚都有一死,早会死和晚会死有什么大的区别?再说了,恁小姑我确实活够了,你不要挂心我,我没什么事,我凡事也都能想得开,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另外我也不害怕,一点都不害怕,你别担心,有什么看担心的?”
他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眼前变得模糊了,看不清人,也看不清树,更看不清北面的水库了,那一大片白茫茫的水。他拉着小姑的胳膊,想要把她直接拽走,像拽着一个装满大白菜的大麻袋。但是小姑此刻就像是长在地上一样,死活都不肯动地方。
“小姑,那要不你先坐下,”他见拉不动小姑,便哭着继续求道,“等你想开了咱再走,行吗?”
她闻言,不想太难为他,就像木偶一般就势坐了下来。
他本来想打个电话给家里人的,好让他们知道小姑找到了,但是又怕这个举动刺激到她,所以就没敢打。
“小姑,”他见小姑坐了下来,心里就多少有点空了,于是便趁热打铁道,“你和俺姑夫打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别的话我也不想多说了,说了也没什么用,我现在就说一条,这个人活着,不是光为了自己活着,更多的时候是为了别人活着。你想死,这不难,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要是死了,先不说俺姑夫怎么样,咱先说田美田亮怎么办?这边俺奶奶她怎么办?南樱村那边小孩他爷爷奶奶怎么办?咱这片的,三个庄五个庄的老少爷们又会怎么看,怎么想?你让咱这两边姓田的和姓张的两个大家族的小孩子们今后怎么抬得起头啊?人家以后会怎么说?啊,那谁谁的什么什么,年纪轻轻就跳水库淹死了,不得好死。你自己说说,啊,小姑,你让以后的小孩子们都怎么去做人啊?咱们以后的子子孙孙,多少代人都活着憋屈啊!就因为你自己觉得苦,觉得难,就不活了,就要跳井跳河的,你不觉得这样忒残忍了吗?你不觉得这样忒自私了吗?小姑,你今天要是真死了,同情你的人,可怜你的人,我敢保证肯定有,不过我觉得还是恨你的人多,大伙都会恨你光想着自己一了百了,不管别人的死活,就像俺姑夫不管你的死活一样。从这个方面来说,你和他又有什么大的来去呢?是,是他把你逼上了绝路,你非死不可,可是一件,要是今天你死了,你又把多少活着的人也逼上绝路了呢?对吧?别人咱先不说,你觉得俺奶奶还能再活下去吗?她都那么大年纪了,还病得那么厉害,你就那么忍心吗?还有,你怎么就能肯定,你死了之后田美田亮就不会因为想你,因为想不开也去自杀呢?没娘的孩子有多可怜,你难道不知道吗?你就那么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去步你的脚后跟,也随着你去死吗?小姑,你就不能好好想想吗?你一直都是一个聪明人,没那么死心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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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默默地听着他的哭诉,心情开始慢慢变得平静了些。她从来都是疼爱他的,因此也就把他的话都听到心里去了。她心中的坚冰开始融化了,她那必死的决心也一点点地被打开了缺口,以至于最后完全崩塌了。她突然间很想感谢他,感谢他为她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而且这理由竟然还那么充分,那么高尚,那么坚不可摧,那么符合天理人情,使她完全能够有力量有勇气去抵挡田福安所有的谩骂和指责,所有的虐待和殴打。
“唉,本来我想从水库北边的小亭子那里跳下去的,”等他停下来之后,她又沉思了半天,才拖着神妈妈下神时常用那种强调,声音有些嘶哑地念叨着,“这样一来,我就能天天看着田福安这个王八蛋是怎么作死的了。我也知道,他肯定怕我的魂去缠着他,他就是那样的人。不过,他越是怕,我越是要缠着他。可是后来我一想到咱这两个庄的小孩子们夏天都喜欢搁那里洗澡,玩,我就不忍心落下那个坏名声,吓着小孩子们。后来,我转了半天,又想到了这里,我觉得黑天半夜的,没有人能找到这里来,我就打算在这里上吊吊死算了。结果,又想了半天,觉得一个老娘们半夜吊死在南樱村人家的祖坟这里,也确实有点对不起人。再说了,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一个合适的树杈子好挂布条子,也就没上吊。最后我也想好了,就这么慢慢地往水库里边走,一点一点地淹死吧,让我活着的时候没受够的罪,这回一起都受够吧。我自己也劝过我自己,只要有一分的活路还是不死的好,不过一想想田福安这个揍瞎的该死的货,天天不给我一点好气,我心里比用刀子绞还难受啊。你来之前,我在这里看见恁死去的老爷了,我就觉得他和活着的时候一样,还是那么高,那么瘦,那么壮实。他笑眯眯地喊我,叫我过去。我就哭着给他说,俺爷来,我知道你想我,你看我过得不好,你心里也难过。再等一会吧,等到十二点整,要是还没有人过来,我就去找你老人家,我还想着小孩子们,还挂心着俺娘,你老人家就再等会吧。只要十二点前有人来,哪怕是个三尺高的小黑孩过来,我就不死,那就说明老天爷还不想让我死。再等会吧,俺爷来……过了一会,恁老爷笑眯眯地就走了,他老人家临走的时候还说,秀珍来,你等着吧,你等着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都长着眼呢……后来,我就坐在这里等着,想等到十二点,等到月亮偏西一点的时候就往水库里走。唉,小卿啊,我的儿来,我真没想到你能找到这片乱坟地里来啊。你说得对啊,我要是死了,得有多少人恨我呀!也可能是老天还不想让我死,所以你才能摸到这里来。好孩子,恁小姑我不想吓着你啊,我也不想吓着我的孩子呀!我更舍不得俺娘啊,你说说,不这不那的,谁想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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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说着,她就摸着脚脖子,鼻涕一把泪一边地嚎啕大哭起来,仿佛几辈子受的委屈今晚才终于找到宣泄的地方。
听着小姑泣不成声的哭诉,他则暗想,幸亏这是一片杨树林,树干高大而且下半部分都光秃秃的,确实找不到人能够得着的树杈子,要是一片松树林或者枣树林之类的林子的话,估计小姑早就上吊死了。另外,也亏着小姑决定等到十二点再死,否则的话就算是他能找到这里,恐怕到时候也没什么用了。还有,去世多年的爷爷让小姑“等着”,可能也是暗中要救她的意思吧。他一边激动不已而又特别后怕地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一边劝慰着小姑,扶着她从那片坟场里慢慢走出来。
回去的路上,他经过小姑的同意,给三叔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小姑已经找到了,马上就回去。三叔说他正在东边的甘霖庙一带搜索着呢,田亮让他支使到北樱村的两个打麦场那边去找了,那边离庄子近点,免得他害怕。他又给田亮说了一声,说他妈妈找到了,让他赶紧回去就是。他本打算让小姑到自己家去过一晚上的,但是小姑坚决不同意,她执意要回饭店去。
“就凭恁姑夫田福安的脾气,”她大气凛然而又态度强硬地说道,“我在谁家过这一夜,就是给谁家添心事,谁家也就别想得清静了,所以我现在哪都不去,我还是回饭店。小卿,你也不要过于担心,我也想好了,我不会轻易去死的,我不想给老的少的添心事。另外,就算是我要死,我也得让他死我头里去。”
他一听这话,就放心了,也就不再坚持了。以后小姑夫愿意怎么死,就让他怎么死去吧,这个千人恶应万人嫌的货,谁又能管着他,谁又愿意管他呢?连立地成狗都不愿意,也是无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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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虽然第二天是星期五,但是桂卿因为头天晚上睡得太晚,所以早上起得也很晚,以至于连早饭都没捞着吃,就急匆匆地赶去上班了。从早上起床到晚上上床,他都有点浑浑噩噩心不在焉的感觉,一整天的时间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也没有留心奶奶的情况怎么样,而平常他多少都会过问一下的。到了周六这天早上,他本打算好好地睡个懒觉,补补精神,也好整理整理纷繁杂乱的心情的,所以到很晚的时候才起来,然后自己下了点面条吃。
父母已经出去干活去了,家里是剩下他和奶奶两个人了。奶奶起得早,也已经吃过饭了,所以用不着他来照顾什么。此刻老妈妈已经像往常一样,自己搬着个马扎子坐在影壁墙前晒太阳了。她心里一边盘算着,到日子了,下午或者晚上就该搬到小三张道全家去住了,一边又想着她的小女儿秀珍半夜里挨打吓跑的事,脑袋里遂不由得一阵混乱,肺里也感觉很难受,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桂卿刚放下筷子,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和奶奶说话,他一听是小姑的声音,就马上走到院子里来迎她。小姑两只手各拎着一个大塑料袋子,里边装满了奶奶爱吃的东西。他赶紧上前接过东西来,然后拿到屋里去,接着又出来和小姑和奶奶说话。
“俺娘,你坐在这里不冷吗?”小姑问道。
“我不冷,在这太阳地里坐着才暖和呢,比蹲屋里强多了。”奶奶高兴地说道,看见女儿在眼前好模好样的,她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秀珍啊,昨天黑天,恁两人又吵什么的呀,搅得四邻不安、鸡狗不宁的?”奶奶关切而又失望地问道。
秀珍听了自己老娘的问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嘴上却没说什么,只不过她的眼里全是泪水。
“俺奶,你这么问俺小姑,有什么意思呢?”桂卿连忙道,算是主动替小姑化解无边的伤心和委屈,尽管语气不怎么好,“俺小姑夫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的,他要是发起酒疯来还问什么理不理的,还不是任着他自己的性子胡来。你都不要问,就能猜着他昨天黑天能结出什么好茧来。”
“唉,没好作呀,他!”奶奶用两只手抱着那个梧桐木的拐棍使劲敲了敲脚下的水泥地面,气愤而又无奈地说道,一副只求一死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心酸不已。
“俺娘唻,事到如今有些事我也不怕什么丢人显眼了,”秀珍咬了咬牙,鼓起勇气道,“实话给你说吧,这一阵他田福安就没好作!他觉得他开这个饭店生意不孬,能挣钱了,就开始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以前的事,别管谁对谁错,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也不想和他再多翻腾了,我的心都寒透了,可是现在他有点忒过分了。这才几天啊,他就搁我眼皮子底下和那个浪货小郭嘻打哈笑眉来眼去的。你说说,俺娘唻,我又不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什么都听不见的聋子,这个揍瞎的不是摆明了欺负我吗?啊,还有那个浪养汉头,娼根生的,你说你好好地干你的活就是了,你撩那些骚干嘛的?结果她也不知道仗着那股子邪气,这两天居然越玩越大胆了,开始对我指手画脚,指挥起我来了。你说说,俺娘,我能吃她那个气吗?她算个什么东西啊,她是从哪里跑来的烂货啊,就到这里来祸害我,来祸害俺家?这不俺侄子今天也在这里,我要是有一点诬赖他,有一点赖亏那个小骚货,让老天打雷劈死我!这些话,我本来是不想说的,我也不想丢人现眼……”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桂卿一看,赶紧走到门口,把大门关上。

楼主:苏晓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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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19-03-12 16:49:29

更新时间:2019-06-03 11: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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