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卖老家的房子则更简单，他这边刚一散布信息，那边就有人带着现金找上门来了。那人给价8万，一分钱的价都没讲，可谓是他要多少人家就给多少。这样一来，卖房这事连一点余地都没有了，他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买房的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黑黑瘦瘦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是眼睛里却闪烁着骇人的精光。此人据说是柏山那边白窝村西头的一个拆迁户，他因为以前在拆迁中捞到好处尝到甜头了，所以才有胆量和豪气来买樱峪村的旧房子的，因为傻子都知道以后这里很可能也要拆迁。况且桂明现在卖的这套房子根本就不是什么旧房，而是正儿八经地新房子，只不过是建在老地基上面的，那可是他的亲哥桂卿原来准备用来结婚的婚房。
现在看起来这人花8万买桂明的房子似乎有些贵，其实等到将来一旦拆迁了，恐怕能赚到80万都不止。桂明又不傻，他当然也看到这一点了，但是眼下他的大棚都建到一半了，肯定不能半途而废，要是那样的话他前期所有的投资就都打了水漂了，所以现在他只能忍痛割爱了。他肯定是等不到拆迁的那一天了，要不然他也不着急卖房子了，而买房人似乎也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那么干脆地带着现金过来谈这事。

“就算是将来真拆迁，我在村子东边建的那些大棚肯定也能补偿不少钱，”他自欺欺人地这样安慰着自己，以逃避对未来的强烈担忧，以及对他的决策是否失误的强烈担忧，“也不一定比留着这套房子少赚钱。这套房子在村子里边，出来进去都不大方便，连我的车都没地方放。将来就算是我结婚要用房子，我也完全可以在我的园子里建几间小别墅一样的房子，绝对比现在卖的房子要强多了。另外，就算我现在留着不卖老家的这套房子，估计凌菲也不会跟我在农村过日子的，她是铁了心地要和我散伙……”
卖房子的正式签约仪式是在田福安的饭店里举行的，双方各找了两三个见证人，一手交钱一手交宅基证，很快就把事情办得妥妥的了，然后就是大家坐在一起喝一顿酒吃一顿饭了。这顿饭是卖房子的一方也就是张道武掏钱请的。同时，作为礼节性的老规矩，他在房价上又主动让了1千块钱，他让这1千块钱让得连买房子的人和具体负责写合同的人都吃了一惊，这个举动再一次证明了他的迂沫和穷讲究。另外，这个房子虽然事实上是属于桂明的，但宅基证上的名字依然是张道武，所以儿子的卖房合同上还得板正地写上老子的名字。

作为这个家庭的重要一员，桂卿理也所当然地被喊来参加这个签协议的过程了，只是他在签完协议之后就走了，没参加后来的喝酒和吃饭，因为他实在没有那个心情参与后边的事情。
在回自己家的路上，他找了个没人地方，也就是西草村的那个山泉旁再偏北一点的位置，稍微休息了一阵子，以平复平复自己的心情。一路上，他都怕自己的泪水会禁不住夺眶而出，会影响视线耽误他骑摩托车回家。卖房子只要一句话就可以了，而且在农村这种事只要私下里签个买卖协议就行了，不过就是吸一根烟的功夫，而盖房子却要提前准备好几年，辛辛苦苦好多天，最后还要该很多账，这里边的心酸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尽的。
尽管心里有一千个不舍得，一万个不愿意，但是毕竟这个房子现在是归弟弟桂明所有的，所以他是不能多说一句话的，甚至连一个字都不能多说。寻柳当然是坚决反对他来参加这个签约过程的，因为她觉得老公公张道武和他二儿子桂明这样做，简直就是赤裸裸地不考虑他们两口子的感受，而光图自己做事周全圆满。其实说到底，他也知道自己既没有必要来参加这个事，也完全可以拒绝来，但是当他接到父亲的电话时，他还是 惯性地过来了，因为他不想拒绝任何人，他已经 惯这样了。

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好比一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孩子被人卖掉而又实在无可奈何的母亲一样，心里全是无尽的酸楚和悲凉。那个高高的院子，是在原来低洼的老院子上一车沙土一车沙土垫起来的；那四面的地基最底下那一段，是由老屋的石头一块一块垒起来的；那些老石头上的泥块和灰渣子，是他和父母一点一点抠下来的；那些钢筋是他和父母一根一根拉直又剪断的；那些洁白的地板砖，是他买了最便宜的一种，找人一块一块铺上的；那从院子引进屋里的压水井，是他原来老压水井的基础上，自己买管子买泵抽空捣鼓成的；屋里屋外的那些的电路开关什么的，是他自己凿墙布线一段一段弄成的；那些结实而又美观的木质门窗，是他一有空就帮着周木匠一扇一扇精心打造的；那些半透明的玻璃纸是他一块一块贴上的；院子的那些花花草草，是他到处找来并亲手一棵一棵种上的；那间小巧精致的厕所是他设计并亲自垒出来的……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被卖掉了，这比杀了他都难受。
“既然有些事情是注定要改变的，”他呆呆地想道，胸腔里再一次涌起了难以言表的锥心之痛，就像某些告状的古人滚钉板时承受的痛苦一样，“正如人最后必然要死去一样，那么人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一点地改变，而不能有任何的作为。在某些事情上，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看不到希望，有时候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期待都不能存在，也不可能存在。”

卖房之后很久，桂明一家人才偶然得知，当初那个白窝村买房子的人是假的，他只不过是替别人出面当个幌子而已，而真正的买房人正是秦超的姐夫，就是那天也跟着秦超和桂明打架的人。
当得知这个情况之后，桂卿对弟弟的所作所为就更加失望和厌恶了，虽然他只是从心底里默默地这样想的，而从未在言语上有过任何的表示。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到那所宅子去过，甚至连从附近经过都没有，他觉得他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每每想到那所他曾经倾注无数心血投入无尽感情的宅子被弟弟的仇家的亲戚买了过去，他就感觉无比的恶心，无比的窝囊。那种感觉，有点类似自己千辛万苦抚养成人的亲生女儿被坏人哄骗去做了小姐一样，打坏人不行，人家又没使用强迫手段，骂女儿也不行，女儿当时也是懵懂无知的。他仔细想想，觉得这个比喻好像也不对，宅子又不是人，没有感情，不能自己做主，不好比作女儿的。他认为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处被弟弟卖掉的宅子，同时也永远无法再重新接受它了，即便是有一天他有能力再买回来，他也无法将那个买家留下的肮脏痕迹完全抹去。那个房子既然都被玷污和亵渎了，那么纵然是再买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和必要呢？

自从失掉了那处物理上的和精神上的宅子，他就永远地掉进了一个无解的矛盾当中，他极度地渴望重新得到它，又绝对难以接受它被人买去并使用的事实。虽然他的心中一直都愤愤难平，可是他究竟该恨谁呢？好像谁都恨不上，末了只能恨他自己无能，没本事，将一个传世珍宝永远地弄丢了。田是主人人是客，宅子也是如此，后来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天下就没有永远的归属。

第76章

桂明将湖东区的房子和老家的房子都卖了之后，他和凌菲自然就没地方住了，所以只好临时先在湖东区租一套小房子住。这当然是他应付她的权宜之计，好使她暂时保留着城里人的所谓身份，哪怕事实上她只是一个外来的务工者。他因为整天忙于自己事，自然很少在湖东区住，而她因为还没有最后下定分手的决心，所以还勉强地维持着这样一种岌岌可危的局面。现在，这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的关系已经走到了尽头，再也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他们所缺的只是一个时机，一个爆发点而已。因为这段感情说起来也是来之不易的，并且也曾有过难忘的甜蜜和幸福，所以他们两人谁也不想面临最后那种悲惨伤痛的时刻。

她在他当家做主把湖东区的房子卖掉之时，其实就已经决定要和他分手了，只是一直都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具体地面对这事才没向他最后摊牌的。虽然她过去的经历在他看来总是处于一团迷雾当中，而且他从来也没怎么弄清楚过的这团迷雾里到底包含着什么，但是当需要做出这种事关重大的选择时，她依然还是觉得她就是一个令人感到可怜和无助的外地姑娘。谁也不能否认和无视那些她为他曾经付出的感情，曾经献出的青春，曾经流过的泪水，曾经洒下的欢笑，谁也不能随意抹去他们两人在一起时所拥有的点点滴滴，那种异常甜蜜的卿卿我我。可是，一切该来到的终究要来到，一切该过去的也终究要过去，既然谁也无法说服谁，谁也不肯屈就谁。冰与火，黑与白，三观不同的男和女，是无法相互妥协的，虽然这两者也曾经融合过，也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共同经历。
她需要一个心理上的推动者，来帮助她开启痛苦的分手模式，就像一个巨大的炮仗需要一个来点捻子的人一样。她将鹿墟这边的一切东西都收拾好之后，就去北埠走了一趟。她想借此机会彻底地放松一下，顺便再找找工作，同时也和好久都未曾亲密接触的闺蜜华玲再好好地聊聊。

@春光辉耀 2019-04-17 07:23:28
支持朋友是我的责任，
大顶佳作是我的义务！
敬仰朋友的才华橫溢，
佩服文友的出类拔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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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当她和华玲无拘无束地过完逛街隐，在一个大型商场的必胜客欢乐餐厅里坐下来准备大快朵颐地好好吃一顿时，她终于能够在闺蜜面前痛痛快快地倾诉一把了。而当她把所有想说的话都毫无保留地告诉华玲，并且象征性的希望华玲能够给她出出主意或者提点建议的时候，对方先是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就轻轻地摇头叹道：“看来你是真不了解他呀——”
“什么，我不了解他？”凌菲问完这句话一下子就愣住了。她虽然一时半会还弄不明白华玲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却能猜得出对方明显这是话里有话的意思。

“对，别看你和他在一起很长时间了，”看到凌菲迷迷瞪瞪并且心有不甘的样子，华玲决心把后面的话也给说出来，“甚至都睡了很长时间了，其实你只是熟悉了他的肉体，却从来没有真正走进他的心灵深处，所以我才说你是真不了解他的。”
“不是，华玲，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凌菲随即问道，脸上全是茫然和不解的表情，一向觉得自己机智过人的她这回是彻底迷糊了，同时他也明显地感到了一股十分不友好的危险气氛正在向她猛烈地袭来，“难道说你很了解他的心灵深处吗？这话我怎么听着不是那么回事呢？”

“哎呀，你说说我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啊？”华玲故作轻松地笑着解释道，一看就是在刻意地掩饰她的别有用心和不怀好意，“我只不过是在善意地提醒你罢了，提醒你千万不要再做那个盲目而又无辜的傻子了。你呀凌菲，你确实也该醒醒了，别再做那种自己蒙自己的迷梦了，因为你在爱情的陷阱里陷得太深了，都深到既看不清方向又难以自拔的地步了。”
“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吧，”凌菲不软不硬地说道，她在经历了短暂的糊涂之后，很快就恢复了她一贯所具有的泼辣直率和对什么都毫不留情的性格特质，“反正我已经打算和他分手了，说难听话，其实他到底是什么人现在已经和我没什么关系了，不是吗？因为我能放下了，所以有些事我也能接受了，你说吧。”

“很好，我很欣赏你这一点，”华玲本身是×而又非要装×道，好像她本身不是个×一样，“我早就说过嘛，你可不是那种任人宰割的人，也不是那种容易被别人蒙蔽的人，虽然你也有可能一时糊涂被人绕进去，但是你早晚都会明白过来的。”
“哎呀，我不是都说过了嘛，”闻着满屋子又甜又腻歪人的披萨饼味，凌菲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她略显生气地重新审视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华玲，同时急切地说道，“有话你就直接说，不要在我面前绕圈子，我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
“好吧，我让你先看一些东西，”华玲一边稍显得意地说着，一边从包里准备往外掏着什么东西，“或许你就会知道我想要表达什么意思了，省得光给说说不清。”

说着，她就把她的手机掏了出来，那是一种凌菲十分讨厌的机型，而她却一直视若珍宝，不肯更换。她打开一些短信记录，一条条地翻给凌菲看。
凌菲看着看着那些桂明发给华玲的短信，脸色慢慢地就变得十分可怕了。要说现在她的心在滴血，那倒还不至于，因为毕竟她已经打算和他分手了，她对他的怨恨事实上已经超过喜爱了。但是要说她的心里对此一点都不在乎，那肯定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已经开始不由之主地咬她那早就泛青发白的嘴唇了……

这次北埠之行究竟给她的心理带来了什么样沉重打击，外人恐怕是难以窥测一二的，大概也只有她自己能真切地体会其中的特殊滋味了。对此，桂明当然更是无从知晓的，他甚至连她去北埠找华玲一事都不知道，因为在精神生活方面他历来都是后知后觉甚至是无知无觉的。他最关心的东西从来都只是金钱、事业和成功之类的表面上的事情，而很少去深入地思考那些在他看来纯粹是虚无缥缈的所谓人生方面的问题。从内心来讲，他最鄙视的东西其实就是他哥哥身上所不时地体现出来的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某些特质。那种令他感觉非常不舒服的特质，姐姐桂芹身上虽然也有，但是却不如哥哥身上表现得更突出更明显。这也许得益于姐姐身上与生俱来的那种灵巧和务实的性格特点，才使得他不像讨厌哥哥那样讨厌姐姐。当然，对于姐姐和哥哥的天然的感情他从来都是不缺乏的，而且很多时候表现得还很强烈，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否认对他们某些行为的反感和厌恶之情。

当凌菲以一种非常平淡和冷漠的口气，在湖东区的出租房里和他正式谈起分手的事情时，他突然之间被激怒了。他当然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一天，但是现在分手的场景却和他一直以来想象的场景完全不一样。他感觉他的智商受到了严重的侮辱，他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冒犯，他的地位受到了严重的挑战。他以前曾经那么喜欢她，所以她也应该以他喜欢的方式提出分手才对呀。先是痛彻心扉地大哭一场，然后再紧紧地抱在一起，最后彼此之间再恋恋不舍地说着一些“你要保重你要好自为之”之类的话，那才够味，那才是正道呀。可惜呀，现在看来都不是。

最近以来他一直都认为，不是他们之间没有爱情，而是他们之间的爱情输给了彼此都顽固坚持的不同立场。他以为，他们两人都是以此为试验场，都希望对方能够让步，如果谁在这场争执中输了，谁今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如果她真爱我的话，”他想，“那就应该跟我回老家创业的，如果她连这点苦都吃不了，那以后的日子就只能免谈。”
“如果他真爱我的话，”她想，“那就应该带着我在城里好好地混，而不是非要跑到农村去瞎捣鼓。”

其实，她并没有按照他想的那样想，她的心思远比他想的还要复杂。他的悲剧就在于，无论什么事都太想当然了。不是她不够理解他，而是他不够理解她。他明明不理解她，却还总自以为是地认为他已经理解了她。她明明已经看透了他，却总还幻想着他会迷途知返，重新踏上正途，像个回首的浪子。

她不是怕吃苦，也不是绝对不能过农村的日子，而是对他这个人失望了，这才是问题的本质所在。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她，但是却从头至尾都不明白其中的真正原因。茫茫人海之中，她虽然不是什么多么高明的人，具有多大智慧的人，或者是道德情操有多高尚，人品有多么贵重，但是却足以用俯视的眼光来看待他。
她觉得他就像水缸中漂亮的金鱼，游来游去也只是在有限的空间里转悠，而永远都突破不了鱼缸的限制。
她是站在鱼缸外边的。

第77章

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任谁都会感到绝望，所以，凌菲也理所当然地绝望了。而她的绝望，恰是桂明的希望所在。这就是两人不同步也不匹配的地方，也是他想破脑袋都理解不了的地方。
有些话用嘴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所以，即便是他最后能有所醒悟，能弄明白她今天的处境和心情，把她的所思所想都清晰地表达出来，那也不是她当初想要的了。金鱼即使能从鱼缸里跳将出来，那么也只能是条死鱼，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当你能买得起那样东西的时候，人家已经不需要了。
当你能理解那样东西的时候，人家已经不稀罕了。
当你幡然醒悟地时候，人家已经走远了。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男人就是女人进步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