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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文】《夺命小捕头》BY落瑾下时(大人美攻X糙捕头受,HE)

楼主:人心不易摧残  时间:2019-04-23 03: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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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人心不易摧残  时间:2019-04-23 03:03:03
(肆)
那人抽掉发带,发丝如瀑披散,宽衣解带,剩一袭月白中衣,缓缓而来,月明珠光斑驳打碎在那如玉面容上,影影绰绰,美仑美奂。
皇上回过神来,慌忙转头面壁,用力抚着鼓跳的胸腔,久久难以平静。
冷香萦鼻,身侧塌陷,心知那人在旁躺下,更是不敢动弹半分。
一室沉静,也终被打破。
九王爷直入内殿,目光及至床幔上映照的两条人影,心中嫉妒难平,却仍是咬牙忍下,站在殿中弯腰告礼。
“臣弟拜见皇兄。”
皇上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来,朝着帷幔外的人影道:“九弟,夜入寝宫,可有急事?”
九王爷低垂眼睫,藏住眸中寒厉,沉声应道:“皇兄,裴大人多日夜宿寝宫,于理不合,便是身有顽疾,臣弟府中亦有云游神医,可治一二。望皇兄三思,将裴唐风迁出宫中。”
皇上撩起帷幔,露出半张脸,微笑道:“九弟对朕关怀备至,朕甚感欣慰,然裴卿为国事操劳病倒,朕心中有愧,不将裴卿留在身边好生照料至康复,便寝食难安。”
透过那掀起的帷幔一角空隙,九王爷瞥见龙榻上躺着那人正是裴唐风,眸中急速划过一道冷光,转瞬即逝。
“皇兄何必有愧?裴唐风身为大理寺卿,在朝为官,为皇兄分忧解难即是本分。国事繁重,皇兄已然过度操劳,如今还要顾上大臣身体,臣弟担忧皇兄力所不及。”
闻言,皇上暗中冷笑,垂下头凑到闭目不语的裴唐风耳畔,低声道:“裴卿,朕的九弟心心念念要将你讨去,你说朕给是不给?”
秀眉微蹙,一双冷眸张开,漆黑一潭,如湾湾深水。
皇上却是一惊,迅速撤开去。
帷幔外,九王爷关怀道:“皇兄,怎么了?”
皇上不敢再逗裴唐风,摆手道:“无事,裴卿恼朕吵了他,九弟若有要事相商,不妨到殿外去谈。”
九王爷一双阴眸紧紧盯在另一条人影上,似要在那帷幔上盯出两个窟窿,然而皇上出言劝退,却是万万不得再逗留,惟有甩袖而去,不情不愿。
待那扰客退出内殿后,皇上对裴唐风道:“你要出宫便出宫罢,朕替你拖延一时半刻,务必谨慎小心,莫被左派抓住把柄,你若落到九弟手中,朕也无万全之策护你周全。”
“臣谨遵圣意。”
裴唐风翻身而起,转瞬将衣物穿戴整齐,人影忽动,了无踪迹。
惟剩皇上仰脸叹息,久久不动。
“裴卿是风,朕抓不住你。”
喟叹一句,已是释然。
皇上重新打起精神,斗志昂扬步出殿去。
更深露重,雾霭弥漫。
雾张府衙后院鸦雀无声,枝繁叶茂的花树上月影斑驳,没有那人的身影。
黑瓦高墙上,停歇几只黑鸦,倏忽一动,转瞬展翅飞离。
那人仍是不在。
屋中,被枕草席,触手冰凉,原来那人未归。
窗前,他扶窗而立,凝玉般的修长手指绷紧,指节发白,面容凛若冰霜,令人不敢相望。
身后飘出两道黑影,左边一位眉目温润,一袭暗色劲装,名曰温玉竹子。右边一位神色阴翳,眉心至鼻尖一道狭长剑痕,名唤香乌鸦。
“大人,府衙四周都寻遍了,找不到他。”温玉竹子轻声禀报。
香乌鸦冷瞪一眼温玉竹子,才道:“禀告大人,数日前宋晓酒前去清水街豆腐坊查案,后来便失去踪迹,恐遭不测。”
裴唐风闻言,神色未起半点波澜。
“夜来魅。”却淡淡道了三个字,再无后话。
身后两道人影纷纷吃了一惊,相视一眼,低声应道:“遵命。”
温玉竹子隐入黑暗中,门扉开阖,转瞬消失在屋中。
施展上乘轻功跃上高墙,轻灵的在屋檐瓦顶上飞步疾奔,鹊起雁落,到达夜来魅青楼,纵身一跃,跳进亭台楼阁中,钻窗而入,如一道浅影隐在房梁上。
夜景浮华,楼中载歌载舞,吟哦慢叫处处响彻。
胭脂粉味钻进鼻间,温玉竹子难以忍受的打了喷嚏,极轻一声,转瞬湮灭在喧闹中。
在梁上观望许久,总算等到青楼老鸨妈妈陈的现身。
尾随其后,悄无声息跟上。
楼阁深处,落地帷帐,一帘帘穿过,掰动壁上石刻,一扇门豁然洞开。
便只剩窄窄一道门缝,温玉竹子也能侧身翻进,身形之变幻,常人肉眼难辨。
熔浆岩洞,谁能想魅影浮华的青楼下竟别有洞天,隐有吊桥铁索,旧藤盘绕,一洞一洞石室,堆砌磊磊木箱,金银珠宝,琳琅满目。还有铁盔软甲,刀剑铁器,短枪长矛,成把捆扎,其数难计。
温玉竹子心道,那九王爷果真野心勃勃,竟暗地里收敛如此之多的财物和兵器,妄图龙袍加身,起兵造反。
若不是皇上与大人早有防范,这天下莫不就此易主?
冷汗涔涔,温玉竹子心急如焚以壁虎之姿扒在天花顶上,暗道那接头之人为何迟迟不来,若再等下去恐怕露了端倪,让人察觉。
“烟长老。”
突闻妈妈陈一句称呼,温玉竹子心神一凛,暗道人来了。
“如今风头正紧,你我不该过多见面。”来人捻须而道,双目闪烁精光,竟是那城西沈姓商人。
那妈妈陈竟称呼他为烟长老。
温玉竹子凝神细听,只觉兹事体大,恐怕还藏着什么阴谋。
妈妈陈笑道:“你怕什么,这里是夜来魅,谁会想到这里藏着金子,藏着兵器,还藏着你我?呵呵呵,长亭,你我多日未见,你便不想我么?”
烟长亭脸色微变,捻须而笑:“你还是唤我沈商人的好,烟长亭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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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妈妈陈闻言轻啐一口,扭腰上前,靠向烟长亭,口里道:“你跟我也要装上一装么,你是什么东西我还不清楚?那时让真正的沈商人做了你的替死鬼,来个偷梁换柱,竟瞒过了世人,让你平白无故占了沈姓身份,如今声名赫赫,倒比那‘烟长老’好上百倍。”
说着,娇嗔一句:“你倒是出息了,我却还是这浓妆艳抹的蠢婆子相,就不知道安慰安慰我?”
烟长亭拧紧眉头,推开黏在身边的妈妈陈,不悦道:“你我都是为了九爷办事,何言委屈?你收敛些,我今日是为正事而来。”
“哼。”妈妈陈斜飞一眼,莲步轻移转身坐下,“你哪次不是为了正事来,说吧,有什么了不得的正事要谈?”话音拖长,却是闹了别扭。
烟长亭也不理会她的作态,寻了凳子坐下,在桌上展开一张图纸。
“你看。”伸手指在图上某处,“这是净衣阁的暗道。”手指一划,移到另一边,“这是夜郎楼,暗道通向后方,再延至柳相府。此处设有地牢,绕开去,通往清水街下,这里便是豆腐坊,最为隐蔽,不易被人察觉。”
妈妈陈看了几眼,道:“这暗道是要修到宫里去?”
烟长亭点头:“正是,届时兵马囤积在宫中暗道里,九爷率领朝中几位重臣前去逼宫,柳相从旁合围,里应外合,天衣无缝。”
妈妈陈蹙眉沉思,半响才道:“当年先皇有意传位于九爷,他却推辞,只愿做个闲散王爷,如今却要出来争权夺位,人心果真易变。”
“住口!”烟长亭喝斥道,“九爷岂是你我能随意谈论的?小心惹祸上身。”
“嘻嘻,你这是关心我?”妈妈陈又靠了过去,好声好气轻语道,“我就跟你说说罢了,还能让谁听了去?我为九爷办事本就是为了与你长相厮守,谁让你志比天高,非要成就一番大事。莫说惹祸上身,便是死了又如何,反正你也不在意我。”
“胡说八道什么?”烟长亭听闻那一番情真意切,便是铁石心肠也软了几分,压低了嗓音道,“我知你委屈,日后九爷登基做了皇上,你我皆是功臣,往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还怕不能长相厮守么?”
妈妈陈敛了眉目,轻轻靠在烟长亭身上,叹道:“但愿如此。”
烟长亭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
天花顶上的温玉竹子听了半响,生怕被扮成沈商人的烟长亭发现踪迹,在那两人你侬我侬之际悄无声息退离,往外掠走。
温玉竹子回去复命之际,香乌鸦正浑身浴血冲进夜郎楼。
双剑在手,左右逢敌。一刺一挑,将阻拦之人纷纷击伤,额心至鼻尖一道剑痕愈发鲜红,衬着一双阴翳眸子如恶鬼罗刹。
“来者何人?为何无故伤人!”一个首领模样的凶悍男子疾步而来,手中大锤横空挥出,正挡住香乌鸦刺向步卫兵的左手剑。
噔啷一声兵器交响,擦出了火花。
“滚开。”香乌鸦用看死人的目光瞥一眼那跳出来的首领,冷冷道。
首领勃然大怒,恨此人目中无人,滥杀无辜。额上青筋迸出,咬牙低吼,双锤不留余地朝香乌鸦砸去。
冷笑一声,香乌鸦不屑于来人的蛮力,手腕灵活转动,却是前跃起跳,其势极快,一招纵步伏地回马剑,轻易击破来势汹汹的大锤。
“今日要你有来无回!”首领怒不可遏,气沉丹田,大喝一声,旋身再上,却是蛮力十足,锤风震响。
“不知死活。”香乌鸦反讽。
几番恶斗下来,首领渐渐体力不支,手中大锤挥舞的愈发迟慢,而香乌鸦却愈战愈勇,剑光映照着一身血气,杀意浓浓,势不可挡。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咄咄逼人?”败迹渐显,首领连退数步,大声喝问。
香乌鸦瞥一眼雾张府的方向,冷冷道:“找人。”
首领愕住,不解道:“你找的何人?”
“奉命行事,不便相告。”
话音落,香乌鸦掠起一道剑光直刺首领肩头。
“弓箭手,出列!”危急时刻,首领暴起一声沉吼。霎时,无数冷箭破空而来,唰唰唰声响,如细雨密集。墙头上钻出无数黑影,拉弓待命,可见其训练有素。
香乌鸦双目一扫周遭,便知今夜要全身而退难上加难。面上却无半点惊慌,双掌握剑,紧盯八方动静,脚下缓而轻走着步伐,随时戒备。
“放!”首领挥手大声命令。
香乌鸦瞬时往前一掠,双腿一曲,往后下腰滑向首领的方向,手中剑用力一挑,竟将首领至下而上整个掀倒,无半分迟疑,人极速往前疾奔,身后箭追风而来。香乌鸦纵身一跃,破窗而入,在地上数个翻滚,缠柱而绕,疾步出屋跃入廊中,向上翻滚跳跃,竟在屋檐壁角行走自如。
无数冷箭依旧密雨般从四面八方射来,在香乌鸦身形掠过的空隙间穿过,入木三分。
“抓住他,留活口!”
倏地,一支箭正中香乌鸦背心,穿身而过,那急掠的身影只顿了半刻,便又在廊柱中穿梭不停。血流染了那黑色的夜衣,湿漉漉的,却看不分明。
便在这时,夜郎楼大门被震天敲响,无数火把团团围绕,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
“大理寺卿裴大人到,速速开门!”
庭院中的首领闻言怒目切齿道:“来的真是时候!”
大门嘭嘭响动,隆隆一声,竟被圆木从外撞开了。
首领双腿受了剑伤,蹒跚过去,那大门倏忽洞开,一个趔趄,便摔趴在地。
两道响起整齐的脚步声,数十名衙役冲了进来,抬眼望去,一双白靴缓步走来,停在他身前一丈远处。
“陈大人行此大礼,本官真是受宠若惊。”
头顶传来毫无温度的声音,虽如莺歌婉转低吟,却刺人心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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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原来那夜郎楼首领竟是柳左相门下学生,兵部侍郎陈中游。
夜郎楼属柳弗辖域,柳弗派他镇守夜郎楼,实属私心。
闻言便知眼前人是大理寺卿裴唐风,陈中游以双锤撑地,狼狈的爬起身,勉为其难施了礼,道:“裴大人夜临此处,不知所为何事?”
裴唐风黑眸慢慢一动,唇边泛起一丝笑,缓缓道:“抓凶手。”
陈中游闻言大怒,铁青着脸冲道:“大人莫不是病糊涂了,这是柳相的辖域,何来凶手?”
“凶手,自然是有的。”言罢,裴唐风望向高墙四处的弓箭手,意味不明笑了一声。
心中无端一声咯噔,陈中游防备道:“什么凶手?”
裴唐风慢慢拢袖在怀,微微抬颌,“当然是夜闯夜郎楼滥杀无辜的凶手,陈大人刚才难道不是在抓凶手?本官听闻夜郎楼出事,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了。”一言一语皆是极缓极慢,字正腔圆,音色动人,然而闻者却都不寒而栗,总觉得那人话里有话,高深莫测。
陈中游不动声色挥臂打出一个手势,墙头上的弓箭手迅速隐去了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那箭啸声也戛然而止,一时之间,惟剩庭院中的对峙。
“既是如此,那裴大人便速速缉拿凶手,好让下官到柳相面前时有话可说。”
裴唐风眉梢微挑,言道:“自然。”
言罢,一个眼神示意,两列衙役捕快井然有序分散开来,四下往楼中大步而去。
陈中游皱了眉,心道此事诡异,那闯入楼中的夜行人此刻不知道藏到了何处,若刚才裴唐风不来,那人早已落入他的天罗地网中,何必要这裴唐风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陈中游兀自低头思索着,忽略了眼前那人几次不自觉蹙眉的举动。
半柱香后,一队捕快归来。
“禀告大人,楼中西园发现血迹。”说罢,双手捧出一件染血衣物。
那双冷眸微乎其微晃动了一下,待目光掠过那衣物,来回扫视几遍后,眸子恢复了幽幽漆黑,道不明,猜不透。
陈中游大掌一伸,夺了那衣物来看,气急败坏道:“是那闯楼的夜行人之物!”转头朝那捕快问,“可抓住他了?”
捕快睨一眼裴唐风的脸色,才摇头道:“小人只发现染血衣物,未见其人。”
裴唐风淡淡道:“再搜。”
捕快领命便要走,却被陈中游拦下。
陈中游转头对裴唐风道:“裴大人,夜郎楼乃柳相辖域,你肆无忌惮搜查,是否太不将柳相放在眼里?”
“嗯?”裴唐风面无表情睨一眼陈中游,冷道,“陈大人是要阻止本官抓捕凶手?”话音微顿,“难道夜郎楼有何不可告人之秘,怕本官无意搜出?”
陈中游勃然变色,双拳紧握,僵硬道:“要搜便搜,还望裴大人到时候给个说法,不然柳相怪罪下来,下官自身难保,怕不能替大人说情。”
裴唐风似笑非笑,却不接话。
过了许久,两队捕快归来,面色凝重。
“大人,楼中有暗道,恐怕那凶手从暗道逃脱了。”
闻言,裴唐风未动声色,那陈中游却遽然变了脸色,脚步一动,人已经上前拦在裴唐风面前。
裴唐风冷睇他一眼,却是勾了嘴角,“陈大人这是做什么?”
“裴唐风,这死路,可是你自找的。”牙缝中迸出一句,陈中游双手大开猛地一合掌,喝道,“关门!”
暗处中脚步声纷沓,轰隆隆声响,那巍峨大门缓缓被关上,将裴唐风等人困在夜郎楼中。
四面高墙悄无声息爬上无数黑影,弯弓拉箭,已是拼死一搏的姿态。
裴唐风冷笑:“陈中游,柳弗是借了几个胆子给你,竟连本官的命你也想要?”
“裴唐风,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陈中游阴狠笑道,“老子早就看你这一脸娘们相不爽极了,呸,凭着那骚娘们样身居高位,老子不屑于你!是男人就站出来陪老子打上一场!”
“放肆!竟敢出言侮辱大人!”
一时剑拔弩张,两方待战。
裴唐风却神色淡漠,毫无动怒的迹象,仿佛那陈中游口中说的人与自己毫无半点关系。
这种言辞,从他三年前站在金銮殿上那刻起,便络绎不绝,一直耳闻至今,便是柔软心肠,也早已磨成粗粝石头,百毒不侵了。
他在意的,早已不是这些。
垂眸望着手指,裴唐风微微笑了,宋晓酒,你看,这世间其实一点也不公平。
“杀。”红唇轻启,缓缓吐息一个字,冰冷无情,毫无起伏。
“裴唐风,你敢……”那刺耳咆哮的声息终是微弱了下去,渐渐消音。
一双瞠目怒瞪,却含着不可置信。
身旁捕快递过一条洁净的帕子,裴唐风接过来,蹙着眉擦净染血的手指,斜睨一眼倒在地上的陈中游,半阖眼帘,淡淡道:“被娘们样的男人一招杀死,你很不甘心吧?”抬起靴,一脚踩在那双瞪圆的死不瞑目的眼珠上。
啵的一声,有什么碎了。
这些年来,那种眼神,他也见得太多了。
便是死人,又岂会少见?
抬脚跨过地上的死尸,缓缓步向楼中。
“大人。”转过长廊时,浑身浴血的香乌鸦现身复命。
停步,裴唐风审视香乌鸦身上的累累伤痕,目光停驻在那穿胸而过的一截断箭上,抬眸睇一眼香乌鸦,言道:“让竹子给你治伤。”
香乌鸦撇撇嘴,低声道:“我自己可以。”
冷瞥他一眼,裴唐风举步便走,才走出两步,便停下,也不回头,只问:“可有宋晓酒的消息?”
香乌鸦道:“属下都找过了,没有他。”
“嗯。”低低应了一声,那挺直的背影继续朝前走,旁人看不出,香乌鸦却是知道的,那人在担忧。
身后悄无声息滑出一道人影,香乌鸦转眼一瞪,对上温玉竹子的脸。
“受伤了?”温玉竹子伸手抓住那露出来的半截断箭,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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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人心不易摧残  时间:2019-04-23 03:03:03
(柒)
离开皇宫,九王爷才接到柳府的消息,道夜郎楼出了事。
心中大急,来不及弄清前因后果,便匆匆往夜来魅而去,见到妈妈陈后,吩咐众人将地下金库和兵器连夜转移到净衣阁中。
妈妈陈大惊,急道:“九爷,万万不可,真正的朱逐衣已死,夜郎楼那水奴方鸢也已逃走,还有那假花魁娘子至今查无音信,若在此时打草惊蛇,恐怕不妥。”
九王爷眸中划过讥笑,沉声道:“无妨,水奴方鸢,高慧,还有柳离忧,都在本王的掌握中。”
妈妈陈闻言一惊,诺诺道:“是,奴婢逾越了。奴婢这就去安排。”
话毕,妈妈陈匆匆往楼阁深处而去。
“这老女人话太多,事成后把她处理了,本王不想再见到她。”
青衣人恭谨应道:“是。”
数日后,朝中传出几件大事。
一是柳相门下学生陈中游意图造反,私挖暗道其心叵测,已被大理寺抓捕归案。
二是柳相告病在家,闭门谢客。
三是九王爷请旨离京。
皇上下旨严查陈中游造反一案,大理寺卿裴唐风数次上奏,弹劾柳左相包庇其子柳沉杀人虐尸,满朝震惊。
皇上龙颜大怒,于金銮座上怒摔奏折,当朝下旨将柳沉绑来审问。
审问无果,又缺乏证据,此事便耽搁不前,皇上暴怒,次日便宣裴唐风觐见。
“裴卿,你做的好事!”
裴唐风告礼道:“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无凭无据也敢上奏弹劾,你是要将前事毁于一旦才高兴吗?”
“臣自有主张。”
皇上怒不可遏,砰地拍响桌案,高声道:“你有什么主张?朕听说你如今满天下的找人,那宋晓酒是什么东西,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劳心劳力?”
“是臣想要的人。”
“想、想要?”皇上瞪着眼不可置信道,“那种烂泥一样的东西你也要?裴卿,你便是要什么人,朕赐给你便是,犯得着为那样一个人执著么?”
“值得。”裴唐风拢袖在后,秀容微冷,却只淡淡两字便将语重心长的皇上堵个哑口无言。
皇上挫败,扶额道:“他若死了呢?”
睫毛忽闪,点漆黑眸藏在浅影下,重重合合,看不真切。
许久,那人才道:“他不想死。”
高坐在龙椅上的黄袍男子微震,望着站在殿下拔萃如竹的心腹大臣,长久无言以对。
良久,方才叹息一句,道了句罢。
半个月后,柳左相拖着病体上朝,于殿上义愤填膺,声泪俱下控诉裴唐风公报私仇,诬陷其子柳沉,又言那些人命皆是江湖中一群乌合之众犯下,言曰其名影月会,早在月前被焚琴水榭归并一体。
柳左相此言一出,朝中左派一党大臣纷纷站出觐言,矛头直指裴唐风,怒指其烟视媚行,有违朝纲。
左派出列觐言,右派一党自然不能闲着,一时之间,朝堂上闹如市井,两党针锋相对,不可开交。
皇上命人在龙案上摆起瓜果拼盘,沏一壶香茶,瞅着那闹剧,直看得津津有味。
而大理寺卿裴大人,长身而立,安安静静站在殿中,双手拢袖在怀,闭目养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朝堂上众臣登台唱戏,九王府里也没闲着。
庭院中。
烈日当空,却跪了一地唯唯诺诺的侍女小厮。
屋中九王爷正大发雷霆,满脸阴翳。
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连抬眼看一眼那被拖下去的死尸都不敢。
“裴、唐、风。”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一掌拍在桌案上却是拍了个粉碎,茶水四溅,杯盘狼藉,“本王以为你在朝中人单势孤,弄不出什么大的风浪来,想不到你竟真的与皇兄合谋要置本王于死地!”
双拳捏紧,九王爷转头喝道:“青衣!”
青衣人站出,恭谨道:“王爷。”
“替本王备一份大礼给裴唐风。”
“遵命。”
待青衣退下后,九王爷站在原地冷笑。
有人匆匆赶进门来,掀袍跪下,高声道:“王爷,出事了!”
“出什么事?”
“边关的朱将军战败被掳,我们插在军中的士兵在三个月前便陆陆续续被人换了。”
九王爷愠怒道:“为何现在才发现?”
那人颤巍巍伏地身子道:“有人传了假的信报回来,我们信以为真,竟都延误了时机,直到朱将军被掳,我们才发现此事,王爷啊,怪只怪那幕后操作之人心机太过狡诈深沉,将我们都瞒住了。”
“没用的东西,办事不力还有脸怪罪他人!”情势几番突变,饶是心机深重如九王爷也不禁为那幕后之人的手段甘拜下风。
不理会地上那被他一脚踹倒在地的人,九王爷兀自沉默半响,幽幽道:“如今惟有破釜沉舟了。”
朝堂上。
看戏看个够本的皇上终于忍耐不住,一拍龙案,威严喝道:“够了。”
众臣立即战战兢兢跪了下去,连呼“臣惶恐”三字,如雷贯耳,教人烦不胜烦。
皇上随手将瓷盘里的果皮丢下殿去,正砸在柳左相面前,啪嗒一声掉在那铺地的朝服襟摆上。
柳弗浑身一颤,按在地上的手指紧了紧。
“众卿家真是唱戏的好手,这一出一出大戏看的朕是眼花缭乱,不知当信哪一出了。”
严中带讽的话语出口,便让众臣惊出了一身冷汗,个个噤若寒蝉,伏在地上,拿眼角互相觑着。
“裴爱卿,这柳沉杀人虐尸一案可有进展?”发完脾气,皇上转向静立的裴唐风问道。
柳弗闻言一惊,转眼望向裴唐风,一双清浊老目含着阴狠,却是凶残无比。
裴唐风恍若未觉,施施然步出,朝殿上揖道:“臣请旨彻查清水街豆腐坊。”
此言一出,柳弗瞠目,浑身大震,急急向后方暗暗使了一个眼色。
“皇……”跪地的大臣中有人颤着双股爬了出来,双手合揖,正要开口,却被皇上带着警示意味的一瞥瞪了回去。
“朕准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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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圣意已决,再难更改,柳弗两眼发黑,只觉大难临头。
转首恶狠狠瞪着裴唐风,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冰冷的视线慢悠悠转了过去,裴唐风微微扯起嘴角,露出凉薄彻底的一笑。
要狗咬狗,有何难?
五日后,柳沉杀人虐尸一案罪证确凿,清水街豆腐坊之下竟挖有暗道,四通夜来魅,净衣阁,夜郎楼,柳相府,在京城地下盘根错节,其心可诛。
柳相府中私设地牢,藏有男尸两具,女尸一具,更有无数奄奄一息的身残之人。
听闻此事,金銮殿上,皇上摔下奏折,怒言:“柳沉罪孽滔天,目无法纪,柳弗包庇凶手,知法犯法,枉为人臣!”
七日后,大理寺开堂审理此案,定柳沉死罪,秋后问斩。
念及柳弗在朝为官多年,又是两朝重臣,罢黜相位,令其告老还乡,永不得入京。
朝堂上翻起轩然大波,左派党以死觐见,皇上终不堪扰,罢朝不上,任百官跪在殿外。
到了第十日,九王爷进宫面圣。
皇贵兄弟彻夜长谈。
直至天光大亮,露水湿重,那人才幽幽出了大殿。
步下阶梯,正遇上殿外候了一夜的裴唐风。
凝睇着裴唐风官袍紧束的身肢,九王爷嘴角翘起意味不明的笑,故意朗声道:“裴大人久等一夜,小心受了风寒。”
那目光像是含了暗刺,其中深意让人难堪,裴唐风却无动于衷,面容上如染了白霜冷雪,兀自倨傲。
九王爷怒极反笑,凑近到裴唐风身边,低哑着道:“裴唐风,你莫以为本王那么容易便被你们扳倒,即便没了柳弗,本王亦能好好在这朝堂站着,不就是少了一两条狗么,你们喜欢就拿去玩儿,本王自不与你们计较。”
闻言,裴唐风却是慢慢抬了眼眸,那目光转到九王爷脸上,不过倏忽一瞬,便又移开,望着阶梯上金銮殿的方向,淡淡道:“臣只为社稷江山考量,王爷死活,与臣无关。”
“裴唐风!”九王爷勃然大怒,握拳的指骨捏的咯吱作响,口不择言道,“即便本王如今脱权自保,本王也还是王爷,只要本王一日不死,你裴唐风便永无宁日!”
“下官领教了。”裴唐风置若罔闻,只淡淡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纵虎归山后患无穷,此道理下官还是略知一二,不劳烦王爷提点。”
眼见裴唐风漠然置之,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模样,九王爷积怒于胸,猛咳一句,嘴角竟溢出血来,口中连连道:“好,好,好!好一个裴唐风,好一个裴大人,好一个近侍宠臣!今日之辱,本王定永铭于心,裴唐风,你与本王之间的纠葛,至死方休!”
一语罢,九王爷拂袖而去。
“皇上有旨,宣大理寺卿裴唐风觐见。”
宣唱传出,裴唐风举步上了阶梯,一步一步,缓而慢,实而坚。
当年踏入仕途的种种历历在目,便如今日这般,步上一条通往金銮殿的石阶,怀有满腔为国为民的热血,妄想着有朝一日能“启中兴之宏图,当太平之昌历”为这社稷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曲折三年,沉浮三年,失去三年,如今的他,做到了什么?
心中冷笑一句,起码这乌烟瘴气的朝堂终要拨开云雾见青天了不是么?皇上想要的一掌江山,他想要的朗朗乾坤,终是会……会来的罢。
龙案后,皇上微笑着看向走进来的心腹大臣,放下手中一摞奏折,宣宫人看茶赐座。
“裴卿,九弟终于肯将在朝的暗势和盘托出,日后……”
不等皇上说完,裴唐风起身,拱手淡淡道:“臣以为,王爷不过是金蝉脱壳之计,皇上不可轻信。”
闻言,皇上笑道:“世人皆道朕疑心过重,却不想裴卿更是如履薄冰,事事精微谨慎。”
“承蒙皇上夸奖。”
皇上气笑不得:“裴卿啊裴卿,这世间不可能黑白分明,有清净便有污浊,有太平盛世便有杀戮征伐。朕岂会不知如今朝中还有多少乱臣余党,然而朕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动又是另一回事,其中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朕不得不为稳固社稷作出考量。”
“臣明白。”
皇上叹出一口气,挥挥手道:“裴卿站了一夜还不够么,快坐下罢。”
“谢皇上。”
待裴唐风坐下,皇上又道:“如今朝中之势渐明,江湖却群龙无首。焚琴水榭如今得势做大,朕有意让张嚣统领武林,不知裴卿意下如何?”
沉默片刻,裴唐风道:“部署多时,确实该到了撒网收鱼的时候。影月会本也是先皇留在民间替朝廷做事的组织,如今回到皇上手中,倒也算落叶归根。焚琴水榭却有百年之史,在江湖中影响甚深,若能为皇上所用,再好不过,若是心有二意,恐怕也是祸患。”
皇上沉吟道:“裴卿所言有理,张嚣先前肯为朝廷做事,也是因为与柳弗有私仇,想借朕的手替自己报仇,如今柳弗大势已去,想来那张嚣也不必依附朝廷了。”
思索片刻,皇上转念又道:“那柳离忧被张嚣蒙骗,如今身败名裂,人又不知所踪,也不知日后会如何。”转头问裴唐风,“裴卿可有眉目?”
但见那人指尖缭绕茶香雾气,掀盖轻嗅,慢慢啜饮,浅尝三口,方才回答皇上的询问。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一人,自愿深入虎穴,替皇上办事。”
皇上露出欣喜之意,疑惑道:“他是谁?”
裴唐风却不答话,反而慢条斯理道:“若他活着回来,臣替他请赏,望皇上论功行赏,得偿他所愿。”
皇上闻言却是愕然,诧异道:“裴卿莫不是派了竹子或者乌鸦出去,竟亲自替人要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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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
三年前裴唐风高中状元,皇上初识此人,也只以为他是个空有满腔热血的草包美人,不知人世疾苦,只知纸上谈兵。却不想,此人并非那些沉迷于风花雪月、不思进取的官宦子弟,也非高谈阔论只会空谈的自诩文雅的人士。
裴唐风来路不明,无亲无故,似乎茕茕孑立孤然一人。
后来皇上派人查探裴唐风的来历,得知裴唐风幼时家中颇为富裕,后来天灾人祸,父母相继逝去,亲戚故友眼看他家道中落,便渐渐断了往来。
一座空落萧条的府邸,一扇常年关闭的朱木铜门,陪着他的,只剩一个发须皆白的老管家,还有守在门口的一条黑狗。
寒窗苦读十年,为了糊口度日,为了守住空荡荡的毫无人息的祖宅,便是再脏再累再低下的活他也做过。深知民间疾苦,便更有改变世事的决心。他曾坚信,只要出仕为官,便能为民谋福,还世人一片朗朗乾坤。
进京赶考的那一年,老管家病重,多年积攒的银钱全都花在了看病上。病情反复的拖了半年,老管家终是撒手人寰,带着对小公子的担忧和不舍,离开了这凉薄的人世。
裴唐风葬了老管家,后而卖了祖宅,还卖了自己。
那时不过十四的幼龄,孤身翻山越岭,踏上进京的漫长路途。然而世间疾苦,人心贪婪,他的财物和马车都被难民劫走,便连自己,因为貌美如女,被当做娈童卖进伶人馆。好在他心窍玲珑,趁夜寻了差机逃出来。
辗转几番,得遇高人相助,然而那人并无倾囊相授,只在身法路数上指点一二,便飘然远去。裴唐风深知若要在这人世走下去,便要有自保能力,否则,惟有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世人都知十年前惊蛰天下的练裁缝,却鲜少有人知晓练裁缝收了个徒弟。江湖人曾道,宁遇练裁缝,莫惹非衣风。那“非衣风”便是指练裁缝的弟子裴唐风。
练裁缝十年前创立七杀门,多年下来,竟渐渐杳无音信,世人都以为七杀门没落了,其实不然,练裁缝深谙树大招风的道理,将整个七杀门转入暗处。七杀门人行踪飘渺,多承接诡诈易变且生死难卜的暗杀任务。
温玉竹子与香乌鸦便是七杀门中人。
而海曙,原是个侠客,本应仗剑天下,惬意江湖,却因着多年前遇见七杀门“非衣风”,一战折服,从此青衫换黑衣,甘愿做一条藏在暗处的影子,为那人出生入死。
皇上心知海曙已亡,能让裴唐风亲自开口讨赏的人,细细一想,便也只有七杀门中人了。
“裴卿?”久等不到回答,皇上出声唤了一句,才发现那人竟怔怔然在出神。
回过神来,裴唐风放下手中杯盏,淡淡道:“不是他们。”
他之所以出神,不过是想到了数月前与那人分别的情形。如今一想,逝者如斯,光阴流逝,竟快半年了。而那人音信全无,也那么久了。
便连夜里寝食难安之际,也仍然清晰的记得那场瀑布下的狂欢,激烈,放纵,全心全意。那时真的想,真的想就那样把灵魂刻进那人身体里,一生一世,再也不出来。
可那人却在酣畅淋漓的情 事后跪着说,大人,您要的真心小人给不起,小人只愿忠于大人,为大人抛头颅,洒热血,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就像海曙一样。
呵,好一句在所不辞,好一句就像海曙一样。
那人主动请缨深入虎穴,在查案中失去踪迹,不知被何人掳走,也不知关在何处,更不知此时是生是死。
那时答应,只是想着这人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是不是能做到他自己说的,抛头颅,洒热血……可那人明明是苟且偷生之徒,明明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如今,怎么竟认了死理?
又有谁知道,面冷心冷的裴大人,在执意出宫那夜便后悔了,想要寻到那人,想要那人回来,不想听到那人的死讯,不想见到那人的尸体。
父母冰凉僵硬的身体,老管家冰凉僵硬的身体,黑狗冰凉僵硬的身体,海曙冰凉僵硬的身体,他已然不想再触碰到。无人知道,他有多厌恶那冷冰冰的感觉,他喜欢温热,喜欢流动的血液,甚至喜欢……有人为他哭。所以他喜欢对宋晓酒做那种事,因为那种时候,那人的眼眶里会盈满晶亮的泪水,眼角微微发红,泪水簌簌流着,无声无息的,带着一点意乱情迷。温暖的,炽热的,令人欲罢不能的。
裴唐风从未得到过的。
人若从来没有,便不会需要,然而终有一日得到,便不想再失去。
“皇上,臣累了,先行告退。”
眼见裴唐风离殿,皇上急急起身道:“你还没告诉朕,那人究竟是谁呢?”
腰后长长的官袍衣带随着步伐轻浮漫动,斯人已远。
一旁的太监凑近了,低声道:“皇上,恐怕是那小捕头。”
皇上皱眉:“捕头?是那宋晓酒?”
太监点点头。
“荒唐。”
皇上的眼眸里凝着不加掩饰的轻蔑,望着裴唐风离去的方向,久久伫立无言。
偌大皇宫,竟觉得有些气闷。
“皇上,该上早朝了。”一旁的太监提醒道。
点点头,皇上转身进了内殿。
殿内无人,便连宫女太监也无一个。
帷幔轻摇,带着一道浅影在光洁石地上晃动,倏忽间,一条黑影悄无声息滑了出来,眸光一沉,皇上低喝道:“滚出来。”
转眼,对上一双戏谑的眸子,皇上只觉周身冷寒,鸡皮疙瘩起了一臂。
“皇后,你又装扮成这个样子做什么?”
皇上疲惫而无力的扶额,不忍多看一眼他的皇后的一身黑衣装扮。
他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别人的皇后是白的,而他的皇后总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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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
古坊老井,高墙昏鸦,多日后,雾张府衙收到一具死尸,女子,脖颈被扭断,遍身鞭痕,体无完肤。
观其容貌,是柳相之女,柳离忧。
一身捕快服的温玉竹子弯腰替横陈在地的女尸盖上白布,回头对站在屋檐下的男子摇头。
香乌鸦跳下树来,几步走到那女尸面前,瞥了两眼,哼道:“人若不能自律,便是畜生。”说着,冷冷瞪向温玉竹子,“那九王爷滥杀无辜,倒是把畜生活计做的好。”
听闻那冷嘲热讽的话语,接收到那不善的目光,温玉竹子摸摸鼻子,有些无奈。
他承认自己为人是太过婆妈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性子使然,平日里总是对别人的事多加干预,生怕别人不能自理。如今与香乌鸦接触最多,生活起居上便忍不住把香乌鸦一起就近照顾了。结果香乌鸦偏偏是最为孤僻的人,极为不喜欢接触他人,更讨厌别人把自己当生活不能自理的废物,觉得那是对自己最大的侮辱。
可温玉竹子偏偏控制不住想要帮忙的冲动,更有一回失言说出“我怕你不会”的话语来,结果香乌鸦从今以后便与他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
“大人,九王爷把柳离忧的尸体送到府中来,有何用意?”温玉竹子避开香乌鸦,转身去问裴唐风。
香乌鸦从旁插话一句:“还能是为什么,不就是杀鸡儆猴的伎俩!”
温玉竹子突地转身望向高墙方向,扬声喝道:“谁在那里?”
话音未落,香乌鸦却已展开身姿往高墙掠去,只听喀喀数声兵器相擦的响动,一个青衣人暴露了行踪,在高墙上与香乌鸦过招。
几招之后,香乌鸦被那人一剑挡开,旋身退回,手掌捂住胸膛箭伤处,面色泛白。
温玉竹子刚想上前查探他的伤势,却被香乌鸦一个狠瞪逼了回来。
无奈,温玉竹子只好去瞪那青衣人。
“青衣。”出声的却是一直静默在廊下的裴唐风。
闻声,青衣人纵身一跃跳了下来。
“裴大人。”拱手一礼,青衣人斜睨香乌鸦一眼,有些挑衅道,“不知大人可满意王爷的大礼?”
裴唐风微颔首,却是淡淡道:“好,比海曙的死状惨多了。”
青衣人闻言面色倏然一变,双目腾地瞪大,瞳孔竟剧烈收缩了一下。
隐忍半响,才低沉的恨声道:“若不是你,师兄也不会死。”那话语中的疼痛,已是如何也掩饰不住。
温玉竹子叹息道:“青衣,杀你师兄的人分明是你主子,你不该来怪大人。”
香乌鸦在旁火上浇油:“你也是蠢,自己师兄扮成管家在王府那么多年,你竟没认出来,又来怪谁?真是可笑。”这番冷嘲热讽实在刻薄,连温玉竹子也不禁皱眉瞟了香乌鸦一眼,香乌鸦却是倏地将目光转向温玉竹子,刺啦,恍若冰箭。
温玉竹子立刻眼观鼻鼻观心,闭紧想要劝解的嘴巴。
“师兄的仇,我一定会报的。”青衣人冷笑着扫视在场的三人,最后目光落在裴唐风身上,便如一根锥子钉在了那人皎若明月的面容上,“青衣但愿明日那份大礼,裴大人也能满意。”
“明日?”秀眉紧蹙,那人这才将目光转向青衣人。
衣袍无风自动,蕴含怒气,青衣人道:“当然!大人寻人多时,却始终未果……呵呵,雾张府衙捕头宋晓酒,大人,我所言可对?”
裴唐风神色漠然,并不应答。
青衣人又道:“诸多刑罚,身为大理寺卿的裴大人不会不懂罢?所谓笞刑,便是拿竹板或荆条打人背部和臀部……”言及此,青衣人意味不明轻笑一声,接着道,“若将竹板和荆条换做他物,也不知这人是受得了,还是受不了?嗯?大人你说呢?”
突然有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眉轻蹙,眸中神色复杂了几分,裴唐风微垂了眸,忍住那不适,轻描淡写回击一句。
“如若青衣想试,本官可以帮你。”
青衣人冷哼一声,接着道:“还有那墨刑,以刀刻凿人体再用墨涂于刀伤创处,使其永不褪色。裴大人,女子与男子暗通要被浸猪笼,如若是男子与男子违背礼法,私交暗合,你说用上这墨刑,在那罪人身上隐晦之处,刻下‘兔儿爷’几字,如何?”
此话一出,四周倏然一片寂静。
肃杀之气腾地蔓延开去,那人眸底一片狠色,周身萦绕冰冷刺骨的寒意,便连远树高墙上的几只昏鸦也腾起双爪,受惊般展翅掠走。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静默如黑压压的云层密布在雾张府衙的后院。
“来人,送客。”
良久,那人吐出一句结冰般冷硬的话语,负在腰后的手紧紧攥成拳,那张冰霜冷面却浮起一丝殷红,霎如胭脂染玉。
“不必了。”目的达到,青衣人冷笑三声,身影倏忽一动,转瞬离去。
“好恶毒的人。”温玉竹子摇头咋舌。
转身望向自家大人,却见那人半垂着眼眸,眼下映着淡淡的影,如同远山雾霭,寂寞如斯,而那挺直的脊背微微有些颤意,双颊上一丝殷红,分明透着病态。
“大人。”温玉竹子心一颤,脱口道,“忧思重易伤身。”
“嗯。”
低应了一声,那人转身走了。
望着那人走得越来越远的身影,温玉竹子叹了一口气。
旁边的香乌鸦一见裴唐风离去,便也不再逗留,他身上箭伤未愈,方才与青衣人交手已然拉扯到了伤口,如今只想回七杀门一趟。
一见香乌鸦要走,温玉竹子忙拉住他,“乌鸦,你现在不是藏在暗处的杀手了,你是雾张府的捕快,不能再动不动就消失不见,旁人会起疑的。”
“有人找我,你就说我去了茅房。”冷冷扔下一句,香乌鸦以肩震开温玉竹子的手,身形一掠,如燕雀腾空,倏忽不见踪影。
“唉。”温玉竹子耸耸肩,整理一番暗红的捕快公服,踮脚上屋,却是寻了个檐角屋顶盘腿坐下,抽出腰间一根青竹长笛,递到唇边,悠扬笛声荡漾开去。
一瓢浊酒尽余欢,痴人离,今宵别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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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醉卧万里山河
(壹)
被烈日烘烤的吱吱冒烟的青砖石路,仿佛间隔了两个世界。
其上,万里晴空,蔼蔼风光。
其下,冰冷潮湿,恶臭萦鼻。
深至腰腹的脏水,在水中拖曳的哗啦作响的铁链,还有蚊虫水蛭,和漂浮的老鼠的尸体。
暗无天日的地下水牢里,几座冰冷严酷的刑架,深深扎于黑水中。
动一动手腕,纠结不清沾染着无数干涸血液的发丝在水面上晃了晃,荡出细细的涟漪。
已经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了。
不知道自己的面目是怎样苍白,不知道自己的瞳孔是怎样黯淡无光,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能坚持多久。
这无穷无尽的,日夜颠倒的……刑罚。
宋晓酒想,年幼时受过的那些欺凌,饥饿,寒冷,比之如今所受的,真是远远不及,如果不是亲身体验,他又如何知道,原来世间真有这样肮脏污浊的地方,又如何知道,自己从前的日子竟比这世间的多少人幸福多少倍。
费力的抬头望向四周,早已适应黑暗的眼眸里映着一团一团黑压压的影子,那些影子同他一样,被囚禁在这里,被施以严酷的刑罚,或许……也早就被世间所有人给遗忘了。
浑浑噩噩的摇晃了下脑袋,宋晓酒吃力的转向自己的右臂边,沙哑的恍若锯子割裂的嗓音响起来:“高……高慧。”
右臂方向的刑架上,一团模糊的辨别不出人形的黑影微不可见的动了动,那人发出一声短促的难听的哼声,算是应答。
那时宋晓酒被柳府的探子掳走,关在地牢里,柳沉曾对他用尽各种令人发指的酷刑,他却凭着一口气,一直坚持下来。然而某日,有个蒙面人闯了进来,想要救走他,可惜最终被人察觉,一起关到了这个水牢里,自此逃无可逃,生无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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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来,也才知道那蒙面巾下的竟是高慧模样的花魁娘子。
宋晓酒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记得清花魁娘子那张美艳的脸,他只知道,在看到高慧那张脸后,他的心平静如水,无半点波澜,纵然这女子竟闯入柳府地牢想要救他。
因为他知道,她只是奉命行事。对他,她从来只能奉命行事,纵然千般万般不愿,也只能,奉命行事。
“你恨我吗?”那团黑影忽然开口,嗓音粗噶难听,再不是从前妩媚惑人的花魁娘子,也不是清丽素雅的大师高慧,只是一个同他一样,被用尽酷刑,折磨成了半人不鬼模样的囚徒。
听闻这一声问话,宋晓酒却是笑了。
在这水牢里不知被囚了多少岁月,他与她咫尺之间,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受刑时,他虽竭力咬牙忍受,可痛到极致,也还会悲嚎出声。然而那女子,一袭单薄身姿,至始至终未曾发出半句求饶话语。
宋晓酒知道,她是不屑于他的,她那样的女子,自当配以宁死不屈的英雄,而不是像他这样一个卑微求饶的懦夫。
所以她不言语,他也从来静默。
只是不知道为何,如今竟觉得大限将至,再不问她要个当初执意求得的说法,恐怕死也不瞑目。
于是唤她一句,却得她问一句,你恨我吗?
恨吗?当然!
倾尽满腔爱意,换回一个头也不回的欺骗,如何能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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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恩爱缠绵全化作了泡影,全成了虚情假意,如何不怨?如何不恨?他的爱意如此卑微,如此低下,全敬若神明般的捧到她的面前,就那么一点点,却被无情的欺骗和虚假消磨殆尽。
那一点点爱,他身上仅有的爱,就这般失去了,拿不回来,也再生不出来。
如何不恨?恨极了。
可是又如何?
宋晓酒想起那个扶花而立,总是冰冷着眉目的人。那人也喜欢过一个人,一个并不爱他,还想将他拿出去送给别人践踏的人。
可宋晓酒知道那人不恨,因为那人根本不敢把心拿出去。
高慧不曾想到,自己沉寂已久的一句问话,却令宋晓酒的喉间腾地涌出一股酸涩,在喉咙深处反复碾轧,硌的整个心都在痛。
大人啊。
那一声呼唤在心底深处如喷发的火山,宋晓酒想活着,想活着回去见那人,想告诉那人,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辱他们了,他可以站在他的身边,他可以与他比肩,只要他活着回去,只要还能活着回去,他一定……一定能上高墙,能……做个有担当的男人。
久等不到宋晓酒的回答,高慧却是在这沉重窒闷的暗牢里,自嘲的笑了。
“宋晓酒,我这一生只为朝廷,我的心中只有君王没有他人。”
那是一句极轻极慢,却极为沉重的陈述,更像一句烙进骨子深处令人胆寒的誓言。
“你是为了谁来接近我?”宋晓酒问。
高慧答:“朝廷。”
“你是为了谁离开我?”宋晓酒问。
高慧答:“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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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是为了谁来救我?”宋晓酒问。
高慧的声音低了下去,猛咳了两声,仍是答:“朝廷。”
“嘿嘿。”宋晓酒笑起来,那伤痕累累辨别不出五官的脸上现出一丝痞气,像从前挎着长刀上青楼时一模一样。
高慧道:“宋晓酒,你答应我,出去以后,替我为这朝廷继续效命。”
断断续续的声音,却带着不容置喙。
闻言,宋晓酒直想大笑,然而浑身震痛麻木,却丝毫没有能够大笑一场的力气。
“高慧,你还当我是傻子吗?”
“答应我,出去以后,替我继续……”那骤然拔高的音量顿时凄厉无比,宋晓酒心一咯噔,便见高慧猛地挣动了一下,有什么温热的黏稠的东西溅起落在了宋晓酒的眼帘上,沾着湿漉漉的睫毛,缓缓滑了下去,蜿蜒到唇角,嘀嗒一声,落进水里。
他听到高慧道:“我不愿死,我想活着出去,可如今我怕熬不过去了。宋晓酒,就当我还给你的,你答应我,一定要替我继续报效朝廷。”
宋晓酒蓦然明白了高慧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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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高慧自爆一身内力,震断了缠在臂上的铁链,涉水而来,替宋晓酒斩断铁索。
宋晓酒能感觉到,那突然就弥漫开去的温热的东西是什么,是高慧的血肉,碎片一样,四处飞溅,可那女子依旧一声不哼,挣扎着爬到他的身边,把他从刑架上救下来。
麻木不仁的任女子将他解下,扑通一声沉入脏污的水里,又被拽着拖了上来,随后靠在一具瘦弱不堪的身体上,水中晃荡的腐烂的死物拖慢了他们的步伐。
如背负千斤重。
宋晓酒浑浑噩噩的,只觉得眼眶里有东西汹涌出来,热辣辣的,让他睁不开眼。
“帮我照顾方鸢。”
她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是留在了一条恍若没有尽头的窄道里。
空荡荡的响彻,不断的在耳畔缭绕不去。
然后那气若游丝的声音散去了,被永远的留在了那冰冷恶臭的潮湿里,连同那一具模糊成一团的血肉。
盲目的爬着,蠕动着,翻滚着,如一条虫,在烂泥里挣扎。
仿佛过了亘古,那光芒一点一点泄露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狂喜的爬出去,贪婪的吸食着清新的空气,双眸里不停的流下泪来,那是生的狂喜。
终于,重见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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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雾张府衙寂静无人语,高墙下慢悠悠踱过一条黄狗,垂着鼻尖,沿着墙角的绿草一路嗅过去。那沾在绿叶上乌黑斑驳的痕迹,令黄狗雀跃不已,只见它来回踱着步,摇晃着毛茸茸的两耳。
“大黄,你又发现什么了?”高墙上突然出现一道人影,暗红捕快公服,紧束腰身,手中握着一根通体碧绿的长笛,正是温玉竹子。
他跃上墙头,正想睡个回笼觉,一早爬起来将整个清水街巡视一遍,如今他累的只想趴在墙上眯眯眼。
然而那黄狗见他出现,更表现的欢欣鼓舞,不停的踢踏着四蹄,倒有些像脱缰的小马,温玉竹子瞅着好笑,便想逗他一逗。
谁知他刚下墙头,那黄狗便倏地蹿了出去。
温玉竹子皱了皱鼻头,觉察到空气里难以忽视的一股异味。
恶臭难闻,便是几个月不洗澡,也不会臭成这样。
究竟是什么东西?
带着一丝疑虑,温玉竹子双足施力,敏若狼豹追了上去。
远远望见一团黑溜溜的东西蜷缩在墙角尽头,身上披着的东西分不清是什么,还未接近,便是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
温玉竹子捂住口鼻顿住脚步,险些呕吐出来。
心里叹道,还好一早忙碌没来得及进食,否则不知道要怎么吐个天昏地暗。
“什么东西?”忍耐着几欲作呕的冲动,温玉竹子慢慢靠近,那手中笛子戳了戳那团东西。
衣物?头发?干涸凝固的血块?
温玉竹子唰的跳了起来,朝府衙高墙里大声嚷道:“大人哪,王爷又给你送礼了!”
嗓音穿墙而过,落在抱臂伫立在屋檐下的香乌鸦耳里。蓦地掀开眼皮,人影一动,已掠出墙去。
轻巧的落在温玉竹子身边,香乌鸦恍如没有闻到那股刺鼻的臭味,冷冰冰的瞅了两眼,从鼻间哼出一句:“又是送死尸,这九王爷就没点新意。”顿了顿,突地加了一句,“什么时候才轮的到那个宋晓酒?”
温玉竹子闻言脸色大变,猛地扑到香乌鸦身上,紧紧的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你说什么啊,想被大人削掉脑袋吗?”
厌烦的打掉温玉竹子的手,香乌鸦不屑道:“整日操劳公事已经够费神了,还要替那个人担忧,大人便是想削我脑袋,也得留着命。”
温玉竹子无奈道:“大人如今忧思过重,已咳了好几日,便是请了几个大夫来看,也不见好。劝他好好休息,他却愈发勤快,整日有忙不完的公务,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言罢,又是长长一叹。
香乌鸦却是最看不惯温玉竹子一脸多管闲事杞人忧天的模样,冷哼一声,正要出言嘲讽几句,不想地上那团“死尸”倏地抽搐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温玉竹子猛地转过头去,失声道:“还活着?”
香乌鸦眉头一皱。
温玉竹子又转过头来望着香乌鸦道:“此次送礼有些不寻常。”
香乌鸦接话道:“青衣没来。”
“那就……”温玉竹子蓦地瞪大双目。
香乌鸦眉头一跳,有些不祥的预感。
屋中,两人望着床铺里那蜷缩成一团的“东西”无语凝噎。
“怎么办?”温玉竹子以眼神示意。
香乌鸦翻眼:“与我何干。”
半响,两人面面相觑,同叹一口气。
半个时辰前,温玉竹子和香乌鸦将那团“东西”扛进了雾张府衙的后院,本想先清理一番的。可惜那“东西”一触到温热的洗澡水便挣扎的厉害,喉间还发出困兽般可怕的呜咽,两人被溅了一声的水,狼狈不堪。香乌鸦更是甩手不干,扭头便走。
温玉竹子费尽力气将人劝回来,如今也只是一个面面相觑的僵局。
“不然,去喊大人来?”温玉竹子想了想,试探道。
香乌鸦丢给温玉竹子鄙夷的一眼,哼道:“解决不了的事就找大人,大人要你何用?”
“……”温玉竹子被堵得哑口无言,默默转头望着床上那团“东西”。
“你们在做什么?”
突然,怪异的静默里响起了一个毫无温度的声音,若玉石撞杯,清脆冷然。
两人转头一看,竟是裴唐风来了。
“大人。”恭敬的告了礼。
裴唐风的目光落在温玉竹子身上,温玉竹子忙道:“午时,我在墙外发现了一具没死的尸体。”
香乌鸦喉咙突地滚动一下,岔了气,猛咳了一声,随即用手掩去。
嘴角略抽,裴唐风举步走上前,一双眸子慢慢转到了床铺上那团“东西”上,瞬间,幽深的黑眸里绽出异彩,伸手将那“东西”翻了过来,拨开那像枯草般的一团头发,待看清那人的面目,猛地握拳按在胸口,狠狠抵住心口的位置。
那一抽一抽猛然涌上来的疼痛不能忽视,不能忍耐,微微弓起身子弯下了腰,双颊露出病态的酡红。
“大人!”温玉竹子与香乌鸦不约而同叫了起来。

楼主:人心不易摧残  时间:2019-04-23 03:03:03
(叁)
“出去。”那人却是冷喝一声,头也不回道。
温玉竹子敛去担忧的神色,暗睇一眼香乌鸦,两人极有默契的退出去,带上了门。
一室怪异的臭味被关在了屋中,那人却恍若未觉,颤抖的手指凑到床铺上那人的鼻前,微弱的,几乎没有温度的呼吸缓慢的舔上他的手指,感受到那恍惚不真切的气息,裴唐风慢慢弯身覆了上去,紧紧搂住那脏污的看不出人样的宋晓酒。
点漆黑眸里汹涌的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宋晓酒。”低低一声呼唤,如同心灵深处传出的震撼,砰砰作响,反复而热烈,直教人热泪盈眶,不能自己。
那双细长的眸子极缓的开阖了一小缝,露出一道窄长的湿润的泪光,惨不忍睹的嘴唇微微开启,一个割裂般的声音溢了出来。
“大人。”
身子蓦地腾起,宋晓酒不知那人是不是抱着他在飞檐走壁,他只知道,这个并不温暖的怀抱,是他被囚禁在水牢里的那日日夜夜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哪怕他不喜欢男人,哪怕他不喜欢被占有,仍是对这样一个怀抱心心念念不能自拔。
为什么呢?大人。
我于千劫万难中,为什么总是想着你曾问我的那句,宋晓酒,你怕吗?
到底是为什么呢?大人啊。
我于千劫万难中,总是想起你曾用温热的右掌将我按在怀里,问我一句,宋晓酒,你会对我好吗?
“大人啊……我活着呢。”
听闻这一句,裴唐风的心不可抑止的窒了一下。如若这人不是气息奄奄的在他怀里,衬以那句话的,一定是这人痞气的带着洋洋得意的笑容。
这个小人哪。
一句喟叹,掩藏了多少情深意重和心疼宠溺。
无人知晓,他也不会轻言。
情值几许,出言便轻,他不想说,也不想让那人知道。
身体忽然触到了温热的水流,四周烟雾缭绕,明明知道这只是一个温泉,这里没有恶臭的老鼠的死尸,没有源源不绝的溅起的血肉,宋晓酒仍是发了狂的挣扎起来。
裴唐风从来不知道,原来黑暗和水会让一个男人这样的恐惧,似乎那恐惧已然凌驾于死亡之上,发狂咆哮,竭尽挣扎,就是不愿碰触。
明明没有一点力气了啊,为什么还挣扎着要摆脱恐惧呢?
宋晓酒,你怕吗?
我怕。
最终,裴唐风点了宋晓酒的睡穴,结束了那无休止的蛮力的挣脱。
为宋晓酒扒下那层早就不算衣物的布片时,却是连皮带肉的撕下来,体无完肤的溃烂,钻心蚀骨的虫噬,那一身微黄的肤色早已不知所踪,惟剩怵目惊心的惨白,而伤口处,被污水泡得发黑。
腰腹以下,皮肉膨胀了一圈,满是皱褶,即使在昏睡中,双腿也会突然剧烈的抽搐一下。
等到将宋晓酒掀过去露出后背,点漆深眸突然涌起暴风骤雨,那愤怒一点一点漫上来,几乎要漫出眼眶。触手可及,无数覆盖其上的烙字,像是最恶毒的侮辱,层层叠叠、凌乱不堪的烙满那宽阔的脊背,后肩胛骨突出来,从前那还有些赘肉的后背腰腹,如今瘦骨嶙峋,不堪入目。
裴唐风悚然别过头去,伏在池边不住的呕吐。


耳畔突然钻入那时皇上的话语,“那种烂泥一样的东西你也要?”


眼眸里布满血丝,便连眼角也红的吓人,裴唐风忍住最后一次干呕,慢慢的抬起身,缓缓转过去摊开手臂将那人紧紧搂抱在怀里。


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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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枕软褥,满室清香,一道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床前鞋踏上,随着木窗的咯吱摇摆轻轻晃着。
宋晓酒睁开眼,有长久的迷茫,触手不是冰冷黏稠的脏水,眼前也不是暗无天日的水牢,浑身清爽干燥,便是后背也似洒了一层厚厚的粉末,温暖,干燥。
他趴在枕上,脸颊用力的在柔软的棉絮里蹭了蹭,然后慢慢的咧开嘴角,笑容越来越大。最后干脆把整张脸埋进棉絮里,深深的吸着气,嗅着那阳光晒过的味道,仿佛要把自己窒息在那味道里。
后颈突然按上一只手,温暖,修长,有力。
那手捞着他的脖颈,把他整个人拉了起来,宋晓酒回头看去,整个眼帘便映入那人融雪回春般的眉目。而那人的点漆深眸里,也同样倒映着他的诧异。
“大人……”宋晓酒愣愣的开口,却只是唤着这两字,后面的话,似乎太多,太长,那么一瞬间纷涌上喉口,却被什么哽咽住,说不出,道不清,只是相望。
裴唐风把鼻尖凑到了宋晓酒的颈间,轻轻的嗅着,舌尖一舔,却是打了个转。
宋晓酒大惊失色,忙去推裴唐风,然而那虚软无力的手掌却只是轻抚般按在了裴唐风的胸膛上,裴唐风突然轻笑,那胸腔里便传出震动,令宋晓酒的掌心似酥麻了一般,痒痒的,想要挪开,却又激动于那种属于心脏的规律有力的跳动,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手。
这就是活着。宋晓酒心想。
“大人,我可以摸摸你吗?”
此言一出,裴唐风顿时愣住,神色古怪的转向宋晓酒,半响,才微微颔首。
宋晓酒并未露出什么狂喜,那只宽厚的手掌慢慢移到裴唐风的肩上,他垂着头,缓缓闭上眼,指尖滑过那人的唇,鼻,眼,眉,额头,一遍一遍反复抚过,如同在描绘那人的样貌,一分一寸,一肌一肤,微微冰凉的,却柔软的触感,那人的脸。
“宋晓酒。”裴唐风突然出声唤道。
“嗯……”带着浓浓鼻音的回应,那双覆在裴唐风脸上的双手剧烈的颤抖起来,粗糙的带着厚茧的掌面磨的那人的脸微微生疼。
“她死了,大人,高慧死了。”
低哑的喊出这一句,下颔被那人用力的抬起来,紧闭的双眼不断落下晶莹的泪珠。
湿漉漉的泪水沾在那颤抖的睫毛上,连嘴角都是悲戚的绝望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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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不许哭,”裴唐风俯下头去,霸道的堵住宋晓酒哭泣的弯曲的唇,素来清冷的嗓音却似被煮沸了一般,“宋晓酒,不许哭。”
“唔……”宋晓酒仍是抽泣,被含住的双唇颤抖着,滚落下来的泪珠沿着脸颊蜿蜒到两人相贴的唇角,微咸的,带着些许温热。
裴唐风收拢双臂,缓缓将人抱紧。
“大人,我背痛……”宋晓酒突然嘶了一声,皱着眉低喃。
闻言,裴唐风松了手臂,将宋晓酒翻过去,让他趴伏在棉絮被枕里,撩起他的衣衫,露出整个后背,指尖在那疤痕上游走轻抚,惹得宋晓酒笑出声来,那眸里还含着泪,一时便显得滑稽起来。
裴唐风睇他一眼,问道:“很疼吗?”
宋晓酒埋着头,不吭声。
他也不知道为何,竟突然不想在大人面前喊疼,不想示弱。
指腹轻轻在那疤痕上按了一下,裴唐风却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慢悠悠道:“你背上都是烙字……”故意拖长的停顿,果然得见那人浑身一震,整个脊背瞬间僵直起来,两边凸出的肩胛骨更是绷成一条紧致的弧线。
微叹一口气,裴唐风安抚道:“在你昏迷的这些日,我用烙铁将那些字迹都抹去了,痛,是自然会的。”后面半句说的极慢,似隐藏了什么情绪。用烧红的烙铁在那满是烙字的脊背肌肤上再烫一遍,那种痛不必详尽,也知一二。
“抹去了?”宋晓酒闻言却是大喜,转过头来望着裴唐风,一双细长眸子瞪得老大,眼珠子乌溜溜的,带着被泪水浸润的湿意,竟像小狗一般。
眸色一深,裴唐风抬手遮住宋晓酒的双眸,低声喃喃:“不要这样看本官。”
眼前一片黑暗的宋晓酒莫名其妙,不知哪里惹得大人不高兴,急急忙忙拉下裴唐风的手腕,脱口唤道:“大人……”
“好了。”裴唐风却淡淡打断宋晓酒的话语,站起身来,“外面天气正好,你躺了许多日,也该出去晒晒了。”
“哦。”宋晓酒傻愣愣的点头。
眼见裴唐风走出去,宋晓酒忙爬起来,却是刚恢复的身子骨,行动都较为僵硬缓慢,磨蹭了半天才走出房门。

楼主:人心不易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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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4-07-08 18:09:00

更新时间:2019-04-23 03: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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