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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传奇小说《路远连着天》(完稿原创) 亚宁

楼主:雄声  时间:2021-04-08 23:17:41
自助。
楼主:雄声  时间:2021-04-08 23:17:41
一行人店里吃过早饭,来到了黄河边上,等着船开启。耿六紧攥了驴缰绳,长长地出了口气。对于那个人的情况,两人的说法很简单,一如晚上醉后的夸口,那个倒霉家伙不仅交出了驴,还送上了几块银洋。按那汉子的说法,这驴是他偷来的,可那是半年前发生的事。耿六想着,这驴四年里不知几易其手了,没有被人宰的吃了,也算是命大,以后可不敢大意了。
一行人离开镇子,在大雾中走了一段距离,来到了黄河边一处石码头。那里零乱地长着十几棵歪歪扭扭,但树干粗壮,枝叶茂盛的大榆树。由于大雾的笼罩,树身半隐半现,树下摆渡人住的小房子,看上去显得非常邈远。而黄河从一边的雾山中流过来,又隐入了另一边的雾山里,只有拍岸的水浪舌头一样舔嗜着码头边的石头,摆动着那艘被水浸透的有几分厚重的大木船。
渡河的人们在陆续而来,分散在渡口的各处,纷纷问一个穿一身皱皱巴巴衣服的瘦男人什么时候上船。迷漫的大雾中,突然传来苍老如柴的狼的嗥叫。人们静了声息,狼嗥就变得清晰可闻了。保护人胖子说:“奇了,这一大早狼是叫啥呢?”一位老者接话说:“狼是山神爷,这怕是要说甚事呢。”一句话让耿六和耿光祖几乎同时想起往事。耿光祖嚷嚷说:“六爹,你听,是咱们家的那两只狼在叫。我听出它们的声音了。”耿六自言自语说:“老天爷,你是说它们还都活着,难道是给咱们送行来了。老天爷,要真是这样,六爹可从今以后真要信神了。”身边的人们听得莫名其妙,想问什么,叔侄二人都屏声静气在听那此起彼伏,如同唱和一样的狼嗥。
摆渡的船老大出现了,穿一身黄泥浆一样的衣服,身材高大,腰杆挺直,一张褐红色的长方脸上地生满了麻点子,下巴上稀稀拉拉地长了些不规则的胡须。说来奇怪,船老大出现之后,狼嗥就消失了。结巴男人结巴地说:“师傅,你老真,真,真神了,连狼都看见你不,不,不敢叫了。”人群中有人附和说:“那还用说,咱们麻哥就是这渡口上的一条龙。有龙在,诸神都得退位,更别说狼了。”船老大把头一扬,粗声放话说:“好了,全都上船。”
一时间,抱娃的、背筐的、提的包、拿工具的、带鸡鸭的、赶耕牛的,大家一窝蜂动弹起来。耿六牵着大灰驴,两个保护人分立两边,随人群上了船。看着人们站稳了,船老大在船头上一摆手,结巴男解开揽绳,四副木桨划动,大船颤悠悠平稳离开了河岸。
耿光祖骑在大灰驴背上,视野开阔,不仅能看到船上的众生象,还能放眼看到雾气渐散时耸立的山崖。经过几番搜寻,他终于激动地看到了那两只老狼,蹲坐在渡口边的一处山崖上,审视着离岸的渡船,发出又一轮的嗥叫。满船的人闻声扬头,有拿猎枪的人瞄准要射击,被耿六呵止了。他骄横地说:“谁也不许开枪,那是我们家的两条狼”耿光祖也大声说:“真的,就是我们家的狼。”一船人的目光又聚焦到两人身上,再听狼嗥声声,如同唱歌。耿六感叹说:“真像我们那地方的山曲,只是咱们听不懂罢了。”说得身旁的一个老汉哧哧的笑了。
狼嗥渐行渐远,渡船驶进入河中心,波浪涌动,震颤加大。一阵风吹过,高处雾散,低处的雾反而更见浓度,隐隐的封了河面。船上的人声却由静而动,进而乱轰轰地响了起来,嘈嘈杂杂无所不说,又好象一无所说。
驴背上的耿光祖若有所失,望着那处阳光与雾气争夺的山崖,直到模糊不清。他小小的心灵第一次产生了较为复杂的情愫,收回的目光,在河面上涌动流淌,就漂向了远方,这种感觉更搞得他有点发蔫。恍惚之间,他看到一条小船从雾中划过来,越行越近。划船的是一个长条脸的中年人,船中的椅子上安坐着一位大头老者,头发花白,神情庄重,眉目似曾相识。老者身边,一位斑斑白发的老奶奶,身子紧偎,微露紧张。船后梢的一男一女,虽然年轻,却面目模糊。耿光祖与那老人傻呆呆相视,目光就千丝万缕搅缠在了一起,跟着两人整齐划一地做出了一组完全相同的动作,这有点太不可思议了!耿光祖心跳停止了,直到两船相距十多米,交连而过,背向而逝,一切才恢复正常。这一无声的过程,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又像是瞬间的感觉。小船遁入了雾气与波浪,虚幻的没了踪影,留下那大头老者深邃而留恋的眼神,如一根尖钉扎进了耿光祖的脑海。
那一刻,耿光祖年幼的心灵居然觉出了从来没有过的怅惘、迷茫、若有所动、又被什么压抑的苦涩之感。他们都是谁呢?为什么感觉似曾相识?在这样一个多雾的早晨擦肩而过,是一种注定,还是一种暗示?一切为什么看上去清晰,认真面对时又很迷离,似乎有种虚虚的东西夹于其间。
从这场相遇中清醒过来,耿光祖跟耿六说刚才有条船过去了。他的话引来的不是承认,而是人们相互问证后的否定。迷惑再次乱了耿光祖的心,直到多年之后,当他重新回归这条河流时,才晓得了这一天自己看到的老者是谁了。
经历了这个魔幻的早晨,大船停在了黄河的对岸。在紧傍的寨子,两位保护人不知从何处搞到了三匹牲口,与大灰驴形成组合,一行四人骑行北上。途中也歇息,也吃饭,也住宿,也遇有新奇事,更多的是无聊,是看不完的连绵地形,稀稀落落的植物,直到进入一片望不到边的大平原。空旷让耿光祖口角流涎,瞪大了双眼,望远的目光,追着白云朵朵,直到天际上的一条线。难道那里就是大地的边沿?到了边上,人会不会跌下去?
云朵跌进了天际,一行人走上了一条土路,开始遇到穿长袍短褂,同向或相向的路人,还有老牛拉着的大轱辘车子。同时在路边的沟里,有腐烂的人的尸体散发出恶臭,有黑鸦围在周边飞起落下。每当这个时候,耿六都用大手扭转耿光祖的头,不让他看这样的场景。
终于,在视野所及的天地之间,出现了一条明亮飘摆的丝带。四人快马加鞭,越走越近,就看清那是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名称更是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黄河。
与黄河的几度别过又相逢,让耿六觉得别样亲切,他说:“光祖,看见了吧,这还是黄河,过去了,就进入了蒙古的地界,到了那边,咱们离家就不远了。”耿光祖对这一切不甚明白,但一个近字还是让他有点兴奋,天真的问:“六爹,那咱们是不是也能坐那种大轱辘车了。”耿六说:“当然能了,那边的路平展展的,还通汽车呢。”耿光祖在山上玩过汽车玩具,想象不出真正的汽车会是多大的个呢?
到了河边的码头,耿六一行并没有乘船,而是随了一帮人,来到了一处由多艘木船绑定的浮桥边,那里有持枪的军人在站岗。在桥头的一间小屋里,他们交了过桥费,牵着牲口踏上了浮桥。这是一个新奇的变化,耿六已经找不到随二哥一行路过此地时的吻合点了,当时全都是大大小小的木头渡船。
耿光祖童心不已,拉着胳膊粗细的安全绳,一艘一艘地跳着走。耿六把他叫到身边不让乱跑,自己走得步履飘忽不稳。三头骡子胆头大,头偎在一起,都撇了腿平衡着走。大灰驴走走停停,有时就死活不动了。耿六无奈,只能紧傍着驴脸,挡了驴的视线,才让它放开了腿脚。
觑了个机会,耿光祖停下脚步,盯着桥两边打着旋窝的黄河水,感觉就抽象了,好象那浊黄的水流,是一块大的丝绸在滑动飘摆,浮桥倒成了一艘艘逆流而行的船排,整个的天地都似乎随了流水在旋转。
河水带起的水汽里,有种腥湿的甜甜的泥土味,让耿光祖连打了两个舒服的喷嚏,他说:“六爹,肯定是干娘和姣姣在说咱们呢。”耿六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两位保护人,眉头一皱,低了声说:“小小年纪,就你的想法多,打一个喷嚏,咋就是别人想你呢。”耿光祖说:“这是干娘给我讲的,她说人打喷嚏,你想起了谁,就是谁在说你呢。六爹,我真想他们两个人了。姣姣要是来到这桥上,保险吓得不敢走了。”耿六使了个眼色说:“你看,越说越来了,赶紧给我闭嘴,好好看脚底下,这都到河中心了。”
耿光祖的话却挑动了耿六的心事,酸酸的不是滋味,就想起了一堆留在山上的记忆。六奶奶那绵软光溜的身体像一袭魂般,止了他的脚步,发呆的忘了身之所在。耿光祖回过头叫了耿六两次,才把他唤醒。
为了掩饰,耿六说:“光祖,你不想你妈和你爹吗?”被问到了痛处,耿光祖低下头不吱声。耿六说:“傻娃娃,你干娘和姣姣对你好,那也不能和你爹你妈对你的好相比。你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爹妈才是。”耿光祖思索了半天,发出一声沉闷的“嗯”。
楼主:雄声  时间:2021-04-08 23:17:41
@刘绪国 2019-06-02 17:50:48
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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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朋友的留贴,亚宁三思而不解,因而特别感谢。
楼主:雄声  时间:2021-04-08 23:17:41
@f说的挖宝a0 2019-06-06 10:34:30
相信世间的一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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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朋友的支持,亚宁感谢。此作被大师朗读,免费传播。西马拉雅链接:https://www.ximalaya.com/youshengshu/16172570/
楼主:雄声  时间:2021-04-08 23:17:41
自助。
楼主:雄声  时间:2021-04-08 23:17:41
@雨布聆听 2019-06-11 09:11:41
钉钉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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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朋友的脚印,欢迎并致谢。
楼主:雄声  时间:2021-04-08 23:17:41
转悠到天黑,四人来到了建有众多寺庙与教堂的地方。两边商家的灯亮起来,映照着街面上的人物和建筑,一个个都显出稀奇古怪,有点儿人间梦境的感觉。杂汇的声音里,有喇嘛诵声,有木鱼声;有教堂的圣赞声,更有街头小贩的叫卖吆喝声,车马店的闹喊声,说书卖唱的拉调声,避让声,回骂声,呼儿声,叫猫唤狗声……。
两个保护人领着耿六叔侄进了一家宽大明亮的食堂,临玻璃窗前选了一张桌子,点了酒菜边吃边喝边聊。耿光祖快快地吃了几口后,就坐不住了,出到窗外的台级上,看着街上的行人夜景,想人间原来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一个小女孩牵了大人的手,从街道缓缓走来,楚楚的样子真像姣姣,又肯定不会是姣姣。耿光祖目送小女孩缓缓走远,心思便生出了郁郁的情愫。一队披麻戴孝的人哭哭啼啼,又是放炮又是烧纸,从一条街巷涌了出来,到东北角处的三官庙前进行“招魂叫夜”。
为死者叫夜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耿六酒足饭饱,领着耿光祖顺原路返回都没有结束。
那一晚,耿六喝多了酒,回去倒头就睡。早晨一睁眼,见太阳满窗,他忙碌地洗了脸,拿着三哥的信出了门。两个保护人则懒睡不起,一直到前半晌耿六回来,才懒洋洋地问了情况。耿六说:“见着了那个师长了,他问了我一些事,答应尽快就安排我们上路。”两人听了,懒腰一展,又倒头睡去了。耿六开始整理行头,又问掌柜的买草料到牲口棚里喂了灰驴。
包头的所见所闻,让耿光祖大开眼界,也给他童年留下了一笔比想象更美好的记忆,以至于第二天醒来,揉了半天眼睛,还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个美丽的梦。耿六看见他发呆,就说:“光祖,你到前面端一盆水回来,自己把脸洗了,说不定一会儿就有人来接咱们呢。”耿光祖迷迷瞪瞪说:“六爹,咱们看到的都是真的吗?”耿六说:“没见过世面的东西,那当然是真的,你是不是以为还在做梦呢。”耿光祖长舒了一口气,激灵灵活泼起来,说肚子又饿了,问啥时候吃饭啊?耿六自语说:“真是半大小子,吃塌老子。昨天晚上让你心红,现在饿了怨谁!先等着吧。”
不久,两位军人寻到了住处,说是师长吩咐,接耿六到部队去,还说明天早晨有就上路。
早已准备好了的耿六要告辞时,瘦子保护人想起一件事,拉他到一边,在一张纸上签了名字,解释说是办差规矩,送人跟送货一样,当事的人都要这么做的。耿六苦笑说:“麻烦你们两人了,只是这字签得让人不是味道。”两名军人看着奇怪,问他们俩个是不是一道上路的?耿六忙说:“不是,不是,我一走,他们就回去了。”
耿六学着样子,与两位护送人抱拳而别。直到此时,耿六都不知道这二位姓甚名谁,只记得他们一路上互相以三道头和二愣口相称,听起来明显是绰号。
往军营的路上,两名军人看耿六牵着驴,驴身上还驮了一些行头,就说:“你这人够有身份的了,又是有人送,又是有人接,连我们师长都这么认真对待。”耿六说:“哪里是我的原因,不过是我三哥和他们的安排罢了。”他本想说出杜二爷的名号,话到嘴边敷衍过去了。军人建议说:“你还是把这头驴在市场里卖了吧,骑这东西回后套,那得牛年马月。我听师长说,让你搭一趟顺路的军车走呢。”耿六有点急,忙忙说:“唉呀,这可不行,你们不知道,这驴是我老爹晚年最心爱的活物,差不多都是我们家的一口人了。”一句话说得两个士兵失声而笑,连耿光祖也忍不住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
到了军营,耿六人和驴都被安排了住处。晚上,姓葛的师长还真够意思,到住地来看望了叔侄俩。坐谈中,葛师长问了一些三哥耿福水的情况,平平和和地笑说:“你三哥在学校里,跟我同窗了一年多。因为他年龄大,我们都叫他三水先生,从来没听说他原来姓耿。”耿六不敢乱解释,只说三哥离家多年了。葛师长又说:“你三哥这个人有心计,我们差不多有两年多没联系了,我听说他当了六十四军的参谋长,升迁的真快。”耿六两耳一阵轰鸣,心“砰砰砰”地乱了节奏。如此说法,他只能不明所以,不知深浅地嘿笑了。
葛师长的这个说法,耿六还真有点不敢相信,又惊喜过望。他推理着想,如果所说没错,那么山上的大爷,说不定就是军长一级的大官了,乖乖,这真是个天大秘密啊!
楼主:雄声  时间:2021-04-08 23: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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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雄声  时间:2021-04-08 23:17:41
@疯子XXX 2019-06-20 07:10:16
支持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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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雄声  时间:2021-04-08 23:17:41
第二天一早,看到大灰驴,开车师傅说什么也不拉,还是葛师长出面才被勉强接受。
两辆军车都罩着墨绿色的棚子,大灰驴是通过一块高台上的架板,在多人推搡之下才上到车棚里。一头驴几乎占了四个人的地方,这让原属于这辆车上的士兵,往另一辆上集中了一下。
士兵们私下有抱怨,耿六也自觉到了难为情,叔侄二人厚着脸皮,将就在车棚的最后边,不敢乱说,也不敢乱动。颠簸上路后,两人偶尔能通过晃起来的棚帘布,看到外面的一道天空,一截子远山,一片灰土土的原野景色。
终于坐上了梦寐已久的汽车,耿光祖心情激动。不让看外面的景色,又让他别扭难受,躁动不宁,后来,人便不安分起来,嚷嚷着说自己有点恶心,想吐。耿六征得领头的史排长的同意,撩起了后帘布,叔侄俩这才探头到外面,看见了行进的路线,往北的一面是连绵起伏的山丘,往南则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一条明晃晃的河流绕流其中。看到了这一切,耿光祖心满意足没有吐,大灰驴却撅起尾巴要拉了。两个士兵一嚷嚷,耿六手忙脚乱,临时抓了自己的一件衣服,顺手接在了驴屁股上,把拉出的驴粪无一遗漏接到了里边,然后撩起车后的帘子,沿路撒了出去。
军车在一处叫做乌不浪口的地方停了下来。车上的史排长说要等落在后面的另一辆车跟上来再走。军人司机从随车拉着的油桶中给汽车加油,还让另一个士兵提了一个铁皮桶,到附近的一片水洼里取水。耿六随了几位士兵一道跳下车,又接了耿光祖。大灰驴瞪着一双驴眼,一眨又一眨瞅着耿六,好象也想下去。
这是一处前不见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北面的山口吹出凉嗖嗖的山风,南面的原野里长满了飘忽如潮的青草植物,一蓬蓬、一片片、一团团,都长出一人多高的长穗子,在秋天泛着黄色,远接天际。时辰正值中午,天空中向西的太阳,被大野的云气挡得有点蒙蒙不清,山风飘摆着穗子,轻盈如蚊蚋一样的絮籽,就形成连天连地如扬雪一般的飞舞,场面之大可想而知。
耿光祖头一次看见这样的情景,傻呆呆地望着,直到耿六在不远处叫,他才醒悟过来。叔侄二人随了那位史排长,还有两位士兵来到山脚下一片乱坟岗子前。大家伫足不语,默默地注视了一会,跟着史排长,朝着乱坟堆鞠了三躬,以示缅怀。
史班长伤情地说:“这里就是前几年被人们吵得沸沸扬扬,名气远扬的乌不浪口战役发生地。当时,我还在八团七连当通讯员,听说日本人要进攻河套,冯玉祥将军亲自指挥,派我们在这里伏兵阻击从山里过来的日本人。这里也是我们和日本人干得第一仗。惨烈的很啊,不到两个时辰,就死了一百多号人。我的两个老乡都被埋在这里了……。”
正说着,几声脆生生的枪声划破了寂静的山野。几位军人闻声在第一时间俯卧在地,耿六明显慢了半拍,急忙中连拉带扯,把耿光祖压在了身下。一时间枪声大作,似乎来自不同的方向,而且是多人多枪在不同地方射击。
留在车上的士兵,不知何时已溜到路边的一处土堆前在射击。一个老兵抱了一挺轻机枪,向着几匹急速奔过来的骆驼扫射。一匹骆驼倒地的时候,贴附在其上的一个体格壮硕,身着蒙人服饰的家伙,手里提着一柄长枪,连滚带爬藏了起来。另几匹骆驼被这意外的扫射打乱了方寸,停止了向着汽车的冲击,转身往一边的山沟窜去。枪声却并没有停,多处交错的火力,集中往车边射击,机枪便哑了声。一时间,散开来的士兵,在不同的地方与来袭的神秘队伍交上了火,空中子弹乱飞。双方互射了半天,对方的人数和火力占了上风。史排长观察着,让身边受了伤的一名士兵不要乱射,争取一枪一个,先解决对方的几处射击点。对方的人数似乎越来越多,再一次向汽车掩袭而来。车边哑巴了的机枪突然再度响起,让几个抢在前头的家伙随声倒地,后面的亡命徒们仍然不顾死活往上冲。危急的时候,从后面赶上来的军车,快速冲到离机枪手不远的地方,车上的机枪步枪一齐开火,从侧面把对手打了个措手不及。情形转眼之间起了变化,几声口哨后,袭击者狼狈而退。
枪声由密到稀,最后停下了,史排长分派了几个士兵,到几处高点上监视,自己清点人数,发现在这场意外的短时间交火中,损失了四名士兵。其中两位是去打水的,一位属于后面军车上的,还有一位是前车的司机。还有几位受了轻伤。车边的机枪手倒毫发无损,大概与一名死者战友关系非同一般,所以早撇了机枪,抱了尸体痛哭流涕。
史排长检查了军车,见车的挡风玻璃被打碎了一块,车棚让子弹穿了十几个眼。
车里的大灰驴居然安然无恙,在人们最感悲切的时候,它还放出一嗓子嘹亮的驴吟,似乎在宣告自己的安全,又似乎在关切着耿六和耿光祖的安危。
耿六在枪声停了好一阵后,才灰土胀脸地爬起来。耿光祖也是满身的沙土,只一双眼睛贼亮亮地扫视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两人回到车前,看见四具士兵尸体平放在空地上。几个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年轻人,转眼之间就命殒黄泉了。史排长哭了,众人跟着呜咽。耿六让耿光祖先上车去,自己站在几名士兵前,也是一脸的沉痛,眼里流出了泪水。
经过草草的悼念,大家七手八脚,把几具尸体移到那片墓地边上。耿六和几名士兵一起,挖出了四个半人多深的墓坑,把他们和一群与日本人战斗而死的英难的尸骨埋在了一起。同时,把那些打死的匪徒堆在一起,倒了汽油一烧了之。
重新上路,一名学徒不久的小战士开车,车的速度就慢了。后边车里补过来两名士兵,其中一位是个班长。几个人在车里草草开了一个小会,分析认定刚才遇到的对手,可能是流窜在后套一带的刘二、刘三兄弟俩的匪帮所为。他们大概发现只有一辆军车才下了手。等后车一上来,就匆匆撤走了。这说明他们并非有备而来,不过是偶尔遇上了,原想捡个便宜,结果被车上的猛烈火力给吓走了。
到了这时,耿六才知道自己所搭乘的车子上,装着上百支长枪和几十箱弹药,而押车的军人有二十名之多。
夜幕降临,朦胧的月亮地里,车子驶入了一处叫石兰计的小村子,几盏油灯如鬼火磷磷。小司机手生眼生,夜里不敢贸然行进。史排长派人下车到村子里,找了一个农民来问,知道顺着山畔的黄河支流乌加河,这两天水势泛滥,淹了下游许多地方,河上原来往南的木头桥梁,夜里怕是难以过去。史排长决定,先把车开到了一处隐蔽的地方,然后,一部分人到老乡的土屋造饭休息,一部分在村口处蹲点放哨。
只有十多户人家的村民都很穷,一时支应不起众人的吃食。幸好有一家人还养有羊,史排长高价买了一只,用两户村民家的锅炖熟,大家轮流着很快就吃了个净光。
耿六和耿光祖都分到了几大块骨头。肉饱了肚子后,他打水饮了车上的大灰驴,又喂了几把草料。凭了经验,他给驴屁股上带了草编的粪袋子,想到牲口可能还要撒尿,抱了村民的两捆干麦秸放在了大灰驴的体下。
一夜平安无事,天亮之后车子又出发了,只是偏离山畔后方向往南,道路两边一会儿是黄水汪洋,一会儿是白茫茫的竹基滩,一会儿还能看到几户人家,和成片被开垦出来的荒地。到了中午时分,两辆军车终于驶进了目的地,一处叫临河的小县城。说是县城,其实只有短短的一条直筒子街,长满了芨芨草、芦草、红柳和白茨。人站在街东头,一眼可以看见街西头。街道两侧有些店铺也都土门土面,几家用青砖镶了边的房子,便算是最阔的建筑了。在这里,当时驻守着国民党三十五师两个团的人马。
军车进街,喇叭一响,一群玩耍的小孩围了上来。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汽车,只是那些车多是烧木炭的大头货,这种轻便而又造型好看的棚子军车还是很惹眼,所以围看的娃娃们越跟越多,直到被挡在了部队驻地的院子外面。
两辆军车拐进部队的院子便停了下来,围上来的军人与车上的士兵寒喧之后。破烂的车玻璃,几名受伤的士兵,以及斜垫的板子拉下一头毛驴,一时引发了众人的疑问。史排长只约略地说了一下,有人为死去的战友而默哀,有人不甚明了,过来摸了灰驴的脊梁开玩笑。谁也没有想到,坚持了一路没有爬下的灰驴,下到土院子里,反而四条腿一软,卧倒在地,任耿六怎么抽打都不起。史队长说这头驴够有骨气了,让它歇一会儿,自己就会起来的。
大灰驴果然很快就恢复了体力,站起后由耿光祖牵着,在院子里溜达了一会,就开始吃墙边的青草,饮清灵灵的井水,软塌塌的腰身眼看着平直起来。
有葛师长的背景,团部的人对耿六表现的非常热心,安排叔侄二人与押车的士兵一道吃了饭,还招呼着让他喝了半斤多白酒。耿六借了酒劲,看看天上的太阳,就动了上路的念头。史排长劝留不住,便吩咐两名士兵过来帮忙。耿六连说不用,抱起行李往驴背上一甩,由于用力过大,行李袋子自另一边跌散开来,几十块洋钱明晃晃滚了一地。
周围的人们一愣,耿六和耿光祖忙往起拣,史排长和两个士兵也加入进来。人多手快,洋钱很快被收起了,袋子也重新放在了驴脊上。
银钱外露让耿六有点心虚。他冲着众人不自然地笑了笑,再没有多言,领了耿光祖,急急牵驴出了部队的大院。
楼主:雄声  时间:2021-04-08 23:17:41
@ty_云语 2019-06-25 18:30:01
支持楼主,一年的坚守,可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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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新朋友的鼓励,致敬并问好。欢迎多多支持。亚宁。
楼主:雄声  时间:2021-04-08 23:17:41
今天我自助。
楼主:雄声  时间:2021-04-08 23:17:41

临河到陕坝相距四十多里,之间有一条多年形成的官道,两旁农田相连,沟渠纵横,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有赶车的,有骑驴骡子的,还有行商的骆驼队。
走了两个多时辰,酒意让耿六居然在驴身上打了一个盹,还做了一个梦,见二哥二嫂对自己不理不睬,冷淡得让人伤心,不由的呜咽出声。耿光祖看着老秋景和原野的一望无际,听见“哼哼”,他紧抱的双臂一用力。耿六给勤醒了,梦境残留的影响,令回家的那份迫切,一下子变得淡薄了。
大灰驴驻足不前闹起了罢工,叔侄俩只好下来牵着走。面对阔别六年多的家愈行愈近,耿六不知何故,居然没了最初的激动,反而生出了一种麻木。等他们平安到了陕坝镇外,时间已是傍晚时分。太阳西斜到了远山的曲线之上,人和驴的影子拉出了几倍的长度。
陕坝当时是绥远省府的所在地,华北司令长官傅作义率部进驻后,此地就成为了河套地区抗战大本营,前前后后热热闹闹有七八年之久。其间,开学堂,办经济,搞战备,修公路,全国各地英豪人物来此纷纭聚会。所以,陕坝的大名在当时全国大报小报上更是常常被提及。随着国内形势的变化,和抗日战事的远去,傅作义的主力部队东进,当地留守的是绥西警备司令部一个师的人马。人少了,镇子失了先前的热闹,但铺开的摊子,和过去不久的影响依然还在,特别是一些军政人物的家属子弟,还都留在镇上。富人家的宅院,和新修建起来的公寓、营房、商铺、娱乐场所,花红柳绿,仍然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这一切在耿六的眼里只有部分的熟悉,更多的则是陌生和怀疑。看着天色向晚,想着离太阳庙还有三十多里路,他腿软了,胆小了,心思也复杂了,人困驴乏地住进一家不起眼的车马店里。
叔侄二人一晚上睡得死沉,第二天太阳红亮亮升起老高之时,才先后忽忽悠悠“活”了过来。醒过来的耿六觉得身子好困,头好痛。最初他还没觉出问题,准备出去与店家结账时,拿开枕头一看,装着三哥送的银洋,还有一路带着的那双烂鞋的布褡裢,此时全无了踪影。耿六一声惊叫,吓得刚刚醒来的耿光祖从炕上扑腾跳起。
耿六发疯一样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越找越激动,喘着粗气,骂着粗话。就有邻近的住客围过来看,越来越多。急火攻心的耿六突然双眼一黑,四面一片扭曲,各种色彩拉出长长的一条一片。
店老板急急赶过来,挤进屋里还没站稳,就被耿六一个恶虎扑食撞倒在地。他双手掐了老板脖子,只管嘶声力竭地叫着:“还我钱来,还我钱来,还我钱来……。”往后就带出了哭腔,双手也慢慢松了开来。胖老板的脸色憋成猪肝一样,几声咳嗽和长喘过后,才缓出了血红。随了邻里亲戚过来,合力把耿六从胖老板身上扭了开来,跟着一绳子把他捆到了屋外的一棵树上。
耿光祖在大炕上也疯了,凭着在山上学下的三角猫功夫,居然撩倒了两个大男人,还把第三个扑上来的家伙当胸一脚,踹在了地上。好在他脚力不大,只让对方蹲在地上“唉哟”了半天。众人一时不敢上手,他退缩到炕墙角,一拳上弯护头,一拳握紧在腰部,对峙中双眼怒睁,脸色彤红。有个老者在旁边说:“他还是个娃娃,你们不要吓唬他了。有话跟外面的那个大人说。”双方这才松懈下来,耿光祖背靠土墙缓缓滑坐在炕角落不动弹了。
这一场风波,引来了维护治安的警察,几个人来向众人问询了一通后,又把屋子里里外外察看了半天,就发现了多处疑点,最能说明问题的是纸窗户上的裂口和烧痕,还有不知是烟灰,还是香火的灰烬。有了这些迹象,警察好象心中有数了,把院里看热闹的人都清理出去,让店掌柜解开了耿六的绳子,叫到了屋子里问话。耿六心里难受,犯傻地坐在炕沿上,呆呆盯了窗户看。
警察你一言我一语,问耿六丢了多少洋钱?从哪来?到哪去?同行的还有别人吗?耿六如实回答。警察怀疑,问他这兵荒马乱的,带这么多洋钱干甚?钱又是哪来的?耿六省略了三哥和山上的事,其它都如实而言,特别讲了驻军包头的葛师长。
按警察给出的结论,窗台上的香灰非同一般,属于闷香的一灰,人闻了就会昏睡不醒,和这里最近发生的几桩案子如出一辙。疑问的是做案者下手如此之准,怕是对耿六的情况非常了解。对此,耿六想了半天,摇头说没有。警察教训了一通耿六,说案子他们可以想办法慢慢的破,只是这店家是个本分人,你不问清红皂白,差点把人给掐死,总得赔礼道歉才对吧。
耿六在警察局里候了一天多,看见破案的希望渺茫,自认倒霉,领了耿光祖,牵了大灰驴,垂头丧气地在第三天中午时分,回到了阔别六年的太阳庙。
在村外路边的一大片荒地边,耿六看见一个老汉正在拿一把锹头翻地。他特别绕过去看看是不是认识。老汉见有人来,停了手里的营生,一动不动瞅着,等耿六到了跟前,才沙哑地“咦”出一声惊讶。
老汉嘴张了半天没说出话,耿六以为对方不认识自己了,无奈之下说:“石广叔,我是老六啊!”老汉合上了嘴,头却摇了开来,瞪着双眼,紧张兮兮说:“你真是六子?你是人还是鬼?你可不要吓唬你石叔啊!”一迭声的疑问,说得耿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再次肯定了自己,还拉过耿光祖做了介绍。老汉终于信了,叫了声“妈妈哟”,说:“早几年就说你们死在路上了,你二哥都把坟给你起了,还给你立了碑,过了丧事。现在你又突然跑回来了,我还以为活见鬼呢。好在石叔上年纪了,要是后生小子还不让你给吓死了……。”
耿六耐心听完老汉的话,五年经历在脑海里一晃而过,跟着又想起了在家门口丢钱的事,不由的悲从中来,伤感地无话可说了。
在石广老汉的指引下,耿六来到了自己的墓堆前,只见一片荒草地上,两个土馒头长满了发黄的青草,竖着墓碑上面刻着:“贤弟耿福川之墓,民国三十四年二哥耿福地立。”耿光祖意识反应快,眼睛掠过只一瞥,认出了另一个墓碑上的字:“侄儿耿光祖之墓。”落款是:“民国三十四年二爹耿福地立。”叔侄俩各自看着自己的墓碑,大灰驴却不管这些,凑近过来,拣那坟头长得最旺的草大啃起来。石广老汉拄了锹头立在一边看的有趣,脸上挂了笑容,嘴微张着,一道涎水顺着口角流到山羊胡子上,欲滴不滴地亮着。耿六抚摸着自己的墓碑,脸皮抽搐,顺手甩了一下缰绳。大灰驴抢了一口黄青草嚼着,嘴皮抽动咽食之后,龇开两排白中泛黄的长牙,脖子往前伸了一载,四蹄一摆,如当初在耿家老祖坟一样,痛快地抖擞了身体,后裆下撒出一泡泛着泡沫的驴尿来。
石老汉把锹在坟头上一插说:“傻看这东西干啥!人都年轻轻的活着,坟还不成了个笑话,看我几锹头给摊了算了。”耿六反对说:“不摊,不摊,留着还是个故事呢。你不知道,这几年我是九死一生,几次差那么一点也就真的没命了。”这般一说,他心情开朗了,招呼说:“光祖,走,咱们去见你二爹去。”石广老汉说:“唉,我说了半天,忘了告诉你,你二哥前几年就到陕坝镇上住去了,人家现在发大财了。不过,光德一家还在村里,你们家的房子还留着呢。”耿六吃惊地停了脚步,想不明个中情由,目光远远地望向灰土土的太阳庙村子,心里难受着一个说不出口的埋怨,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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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太阳庙



耿福地领着老荒地三十多口人背井离乡几千里路走西口,一路上受罪自不待言,还苦在走了不少的弯路。最后落脚的太阳庙大草甸子,土地肥沃,受黄河水浇灌,是后套地区得天独厚的产粮地。
刚落脚时,正值春四月,天气乍暖还寒,没有住处,大家老鼠一样掘洞而居。后来经一春一夏的努力,到了秋季,各家差不多都盖起了属于自己的简陋土屋,收获了活命的粮食菜蔬。这份无奈的收获,是租种郭大昌地主家的田地,交租子后剩余所得。
耿福地是个有心人,他在种地间隙,熟悉了周围的环境,以及当地人与人、人与土地的关系。他发现那些看上去漫无边际的生荒地,你不去开垦,它便那样闲闲的任阳光照晒,野草丛生。你如果动了心思,开垦出来那么一片片,就会引来说不清,道不明,稀奇古怪的所谓的地主、王爷、庄主、教堂的干涉。这时你的苦就全白受了,还要被问罪受罚。如果拒不听话,就可能有性命之虞。
这种不公平让人不甘心,耿福地想买地,想买牲畜,想尽快脱贫致富,像那些个不知通过何种手段当上了财主和牧主的人一样生活。无奈当地地处边远,与外面通商搞得不好,人们除了粮食无忧外,很难获得意外之财。几个下来,全家人靠受苦攒下的钱财少得可怜,照这个速度,发家要等到牛年马月!为此,他想到了老家的爹妈,想到了祖上那份在当地还算不错的家底,要是能调度过来一点本钱就好了。
在老荒地的时候,耿老爷子虽然年事已高,但对家政把持的挺紧。耿福地性子刚烈,是一把受苦的好手,家中除了老爹之外,平常大小事情他都是做主的人。决心移民大后套,也是他刚烈心性在一股子闯荡江湖的狂劲下的选择。
耿老爷子对二儿的心思当然明白,家庭跟蜂群一样,大了就要早分窝出去,还能早占山头。父与子完全相近的看法,暗中成了迁徙的真正因子。临走前,耿福地几次张口问老爹要过盘缠,想着到了新地方后好发展家业。谁知耿老爷子小气,只拿出十几块大洋。耿福地赌气收了,一路上的花销,几乎把自己多年仅有的家底全搭进去了,现在面对满眼的发财机会,手头却不济,实在让人心焦不已。
那一年,耿六随学者考察队回老荒地,耿福地正是出于如前的一堆打算。谁知耿六一去就没了消息,耿福地等了一年多,终于耐不住了,委派了一个比较精明的老乡,一路寻了回去。几个月之后,老乡回来了,带回的消息是两个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所去。这对耿福地的打击太大了,他不敢相信两个亲人就死在路上了,分析他们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又等了两年多,仍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他才死了心,在六弟生日那天,办了一场无尸的葬礼,堆起了两座坟,竖了两块有名有姓有生日而无死期的墓碑。
耿福地每每面对两座空坟,弟兄情深,留在胸中的那份悲切,时不时会令他揪心地痛一下。
这时的耿福地,已经有了三十多亩产权地,有了不到一百只的羊群,是当地新发展起来的小地主了。他膝下的大儿耿光德一家,添丁进口了一儿一女。二儿耿光亮虽然手懒嘴馋,但脑子活套,口舌麻利,胆子也大,常在外面走动,成了家里对外的一大能手。大女儿耿秀春也寻到婆家,只是新结的亲家社会地位和家庭状况让耿福地不太满意。凭着他对当地社会的了解,对儿女姻亲的门当户对很看重,认为那是发展家业,扩大势力必不可少的手段。当然了,他也想过自家的情况,收入虽然稳中有升,可提升速度仍然非常之慢。
那年冬天,耿福地领了大儿耿光德,约了附近村子里的十几号人,赶了大轱辘牛车,结伴用了半个月时间,往银川做了一趟粮食、皮毛和土特产买卖。两地相距几百公里,中间隔着沙漠,河流,高山,还有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好在有路可走,一行人又承蒙老天爷照顾,去时顺顺当当,到了银川后,货物还都卖了好价钱。回时,大伙为了省事,干脆连行脚的牛和车子,全都卖成了银钱,身上只带了收成,搭上了黄河里顺流而下的一艘商船,漂了两天两夜回到了三盛公码头。
到了后套的地界上,大家反而紧张起来,因为这一带常有兵痞和土匪出没。这些威胁有明有暗,势力与影响让一般百姓防不胜防。最为恶毒的要属土匪一类,影响大的有几路,其中有地盘有背景的,一般性小生意无心去做。而小股土匪最难把握,危害也最大,他们不讲任何规矩,只图越货杀人,利落快捷。后者也是耿福地一伙心头绷紧的一根细弦。
大家上了码头后,就在三盛公的镇子上吃了一顿羊肉泡馍,各人准备了防身自卫的家伙,商量了道上万一有事,如何应对等项。有人提议走小路,说大家都是轻身徒手,行动起来快,加上现在正是冬天,小土匪不会耐性子等人的。耿福地则坚持走大路,理由是往来行商多,沿途视野开阔,遇上事情也能早有准备,不至于就吃了突然之亏。
一行人最后选择走了大路,在经过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之地时,突然就起了大风,刮得天地昏黄,眼睛都睁不开。一群人各自带着银钱,或缠或绑在身上,也有揣在口袋里,心情紧张中谁都无心闲谝,筒着袖子顺了土路,脚步匆匆向北而行。
耿福地把此行所有的收成,都塞在一个细长布袋里,由儿子耿光德缠在棉夹袄贴肉的腰间。他之所以分文未拿,为的是儿子年轻,腿脚利落,有点风吹草动跑起来快。在一片开阔处,大家都不担心的时候,迎面来了一队行商,穿着打扮看上去和自己一群人差不多,而且还有人推着单轮车,上面装了货物,都用草绳扎着。双方越走越近,行将错开的时候,那帮行商穿插到了他们中间,突然大喊着亮出枪来。
耿福地和几个人不经意间走在了后面,看见迎面而来的一帮人,心里一忽悠,脚步慢了一下,但很快又正常了。听见前面一骚动,后面的人转头就跑。土匪的子弹嗖嗖追了过来,从人们的耳边飞过。有两人就应声而倒。耿福地第一反应也是掉头就跑,儿子耿光德果然腿快,转眼间就超前二十多米,只要钻进一片红柳林子,就肯定能逃脱。后面的喊声和枪声还在响着,子弹明显是追了他们父子过来的。耿福地脚下一个磕拌,马爬扑倒在地,就看见没出息的儿子耿光德,在距红柳林几步距离处,居然怕死地蹲在了地上。耿福地嘶哑着嗓子喊叫,说你跑啊,跑啊,往林子里跑啊!耿光德扭头看了父亲一眼,身子一软爬在了地上。
只一会功夫,同行的十几人无一漏网,受伤的被撂在一边呻吟,挨了枪子的人一动不动,倒在一滩血泊上。匪徒们不去管人的生死,命令所有人把身上的家伙全扔到一边,把银钱通通交到一个布袋子里,进而开始逐一搜身。土匪的恶毒把大家伙吓住了,一个个活命要紧,都俯首贴耳,唯命是从。
耿福地身上带着两件家伙,腰里的一把尺长的蒙古弯刀交了出去,绑在腿肚上的尖刀,却被他隐藏下来。搜身的匪徒从耿光德身上,拿走了那个装钱的布袋子,还用枪托在他头上砸了一下。耿光德头上流血,一边紧盯的耿福地,忽地扑了过来,臂弯一搂就卡住了打人匪徒的脖子,另一只手准备从腿上拨刀。就近的另一个土匪眼疾手快,用枪口顶住了他的脑袋,威胁说:“不知死活的老东西,还不放开,不想活了老子现在就给你一枪。”耿福地是要保护儿子,同时心疼一场生意的收入眼睁睁被收走,一肚子的怒火难以压抑。此时,他明白自己做错了,忙忙收手说:“几位爷,你们要钱我们全掏了,只不要打人嘛。”匪徒回手就给了他一耳光。耻辱和愤怒令耿福地两眼凶光毕露,被儿子一把抱住了。
大家被集中在一起,钱财都悉数让收缴了。有人带着哭腔哀求说:“大爷,你们多少给留点盘缠,让我们回家路上能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啊。”匪徒中有个小个子瘦猴脸的家伙,顺手往哀求的人手里扔了两个小钱,斜一眼耿福地,显摆说:“钱他妈的就是王八蛋,今天没了明天还能挣。谁他妈的要钱不要命,就是傻瓜蛋。”又踢了一下血泊中的尸体说:“这不,像他死了还要钱干啥。”又用枪点着受伤的人说:“还有这俩个家伙,都他妈的是傻瓜蛋。”一个面容冷酷的匪徒骂说:“他妈的瞎咧咧啥,赶紧做事。”另一个手持大肚手枪的家伙说:“三阎王,你他妈的少拿爷们到手的钱充好人。”
匪徒诈诈呼呼,骂骂咧咧,搜走了银钱,还从众人防身的工具中,挑了几把看上眼的刀子,比划着收走了。远处一声口哨,冷酷脸用枪比划着,命令噤若寒蝉的众人原地站着别动,说他们就在暗处看着呢,不到半个时辰,谁都不能离开。谁不听话,小心枪子儿不长眼。众人哪敢多言,眼瞅着匪徒撇下了先前伪装的两辆破车,不急不忙消失在耿光德没能跑进去的那片红柳林子。等了一会,大家才试探着活动,没有发现危险,有的便去招呼受伤的人;有的唉声叹气,呜咽哭泣;有的默不作声,拾了自己的刀杖,丧气地甩胳膊先自走了。
耿福地一脸铁青,用手验过了血泊中老乡的呼吸,知道已经断气。他眼睛血红,猛往起一站,眼前一黑,晃了几晃才才亮了起来,跟着就是一声怒呵。众人闻声聚了回来,合力把尸体抬到了破车上,另一辆载了受伤的人,一个个僵尸一样灰溜溜往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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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好买卖挣到最后,所有人两手空空不说,还死了一个,废了一个。死者和伤者各自认命,也有不甘的,骂骂咧咧,说要寻了当地的哥老会出面。还有人要报警;被说成是瞎折腾,这个年代,平头百姓的命连蚂蚁都不如,还是省点心,自认倒霉吧。这时有个愣头货,冒出了一句怨言,说要是走了小路,大家就不会遇匪了。在家几天一言未发的耿福地,听说了后顿时眉脸大变。
传话老乡见情形不对,安慰说:“二爷,来后套这么多年,大事、小事、好事、坏事,大家伙还都不是靠你的引导和关照,才有了今天的稳定。今天这桩子遭遇,只能怨这世道,哪能怨二爷你呢。你就不要把那浑小子的话当真,他那是放屁呢,那叫说人话啊。”耿福地牙关咬紧,目齿欲裂。老乡亲又絮叨说:“二爷,你把心放宽点,生意损失咱们完了还能补回来的。”耿福地把手一摆,让老乡走了。
到了中午,耿福地头晕目眩,胸口闷疼,脑子里闪念如电,身体已经不由自主,一头栽倒在自家炕上。进门的耿光德一声惊叫,全家人乱成了一窝蜂,忙把人放平了,又是掐人中,揪颈毛,又是捏虎穴,凉水激。耿福地硬梆梆的挺着,头发棕一般竖着,牙关紧咬,眉脸黑青,嘴角往出流着涎水,三角眼园瞪着,如同在怒目而视,眼珠却不见转动。
小脚女人耿候氏还是有经验,她把两床被子盖在男人身上,不让娃们再乱动,一边端了碗盐开水,用小勺给男人喂,一边让人寻找二儿耿光亮,让他赶紧去寻当地有名的老中医二神仙。
在老伴的关爱下,耿福地的身体由硬而软,紧咬的牙关随了热水的渗入而慢慢松开了,脸色不再铁青生硬,眼睛仍然圆睁,死盯着房顶上的红柳笆子,对周围的一切仍然没一点意识。
男人的这双眼睛,平日里只要三角形态一现,耿候氏就惊恐不安,大气都不敢出。今天她不得不面对,又不敢去面对,在男人瞪着的这双眼睛里,有种死亡的恐惧,令人难以接受。她几次想把男人的眼皮给合上,结果都失败了。
上灯时分,耿光亮请回了鸡皮鹤首的老中医二神仙,在几盏油灯照明下,开始给耿福地把脉。全家人聚在周边大气不敢出,更不敢去问什么。一会儿,只见老中医脸上原来平静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一脸的皱纹缩成了堆,紧抿的嘴里咕噜有声。紧接着,老中医用一双骨骼历历的手,在耿福地的脚心、颈窝、百汇等处,又是掐捏,又是揉搓。耿福地还是没有反映。老中医一狠心拿出十几根银针,密密麻麻从头到脚全插在了病人的身上。片刻,耿福地的鼻孔里喘出一口气,脸色泛出一种桔黄如油脂一般光亮。
老中医体能不济,大汗淋漓停下来,喘着对耿家人说:“按理说,耿掌柜的病是急火攻心,上焦气实不运行,下焦气道不吸纳,痰涌,神昏,口噤,是一种气厥的毛病。我今天把能用的办法都用了,现在只能开几副药,熬了慢慢地灌他服下,要是两天之内能调理过来,那还有得救,否则,你们就做好后事准备吧。”
这是个有点希望又包含绝望的判决,一家人自然硬愿相信前者,更不敢乱想后者。在耿侯氏的安排下,几女几个急惶惶遵照吩咐去忙乱,苦苦等待奇迹的出现。后半夜里,守在边上的女们用油灯一照,还以为父亲就这么去了,顿时哭成了一哇声。老乡中有上年纪的人,过来把一根头发放在耿福地的鼻孔前,发丝在动,知道人还活着。一家人又打住了悲声,但却高兴不起来,抽抽咽咽都往好的一面去想、去盼望。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两天,家人遵照老中医的话,把熬好的药水一点点灌入耿福地的嘴里,眼见多数都顺着口角流掉了,但还是坚持,坚持,再坚持。
耿候氏不相信男人就会这么走了,她一面吩咐儿女们准备后事,一面又请了在后套一带小有名气的一个神棍来,烧符纸,念经文,咒魔鬼,跳大神,结果折腾过后,仍然全不管用。
耿光亮知道了老爹患病的前因,叫了几个平时的交友,把那个说话太随便年轻人一绳子捆到屋子里来,明知道老爹人事不省,只管在地当中,又是喝骂,又是打耳光。那小伙子心里莫大的委屈,又不敢辩解,也是一迭声跪在地上向耿福地赔不是。
耿福地说死还有气息,说活却是几天没动静。一家人乱轰轰,又从陕坝镇上,快马请回来一位懂得洋人医术的医生。这些努力最后全都无果。看看无望了,耿候氏和几个儿女,只好轮流守候在耿福地身边,盼着奇迹的出现。
这天晚上,小女儿耿二芸端了一盆热水,给父亲又是洗脸,又是烫脚,不经意瞥见父亲的脸上现出一丝隐约的笑容。她不敢大声叫别人,怕惊了爹的这丝微笑,只一个人屏了声息守着,心里是一百个愿望,盼着老爹笑过之后,能静静地醒过来。
耿二芸有所不知,此时的老爹的魂魄,在一片亮光映照下,正领着一帮子乡亲家人,推车挑担,行进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上。令他奇怪的是,大家不是在出发,而是在回归,时空完全颠倒了,目的地居然是再熟悉不过的老荒地村。这是怎么回事?耿福地有点不明白了,他想坐下来想一想,这一想坏了,连自己是谁也迷糊了。
一阵风来,耿福地被吹得来到了一处景致朦胧的寺庙,随风进了一间殿堂。堂上有几个相貌古怪的人正在玩纸牌。其中的一人是自家祖谱上画着的老祖宗。他不觉亲近过去,站在老祖宗身后观看着。老祖宗一把好牌,让他受了感染,露出无忧的一丝微笑。
这一丝微笑,正是耿二芸看到父亲脸上的那一丝隐约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笑容的由来。
忘我看牌的耿福地,双腿不知何时变成了土柱子,并且土化的过程还在向他的上身提升。打牌的几个人好像刚刚发现了他,齐声发起怒来。老祖宗回身面带温怒训斥说:“你站在这干啥?还不赶紧回去。”耿福地想说话,发不出声;想走又移不动身子,眼睁睁挨了一通乱打。其中一位拿了一根玉如意,照他的头上砸来。耿福地忙忙一躲,玉如意打在了他的手背上,火辣辣疼。他仰头还想辩解,脑门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记。
昏死多日的耿福地在这一记重打之下,“啊”地一声惨叫,人慢慢醒了过来,嗓子里眼里如出虫子一般涌出许多的黄痰浊物来。
耿福地从死亡线上活了过来,卧炕百日之后才能下地,梦中被打的那只手肿如猪蹄,脑袋时不时炸咧咧地疼。耿候氏对几位来看过病的医生不觉什么,反而认为一切都是神佛保佑的结果。
这一天,老俩口一起来到了山边的太阳庙,向年老的住持布施了一点香火钱,算是还了愿。庙中一个圆头圆脑的僧人,领着他们先在上殿里上了香火,又到两侧的神仙殿堂里上香,还敲木鱼念了一通经文。
耿福地猛然间看到了几尊塑像,从方位到庙宇的外观造型,正是自己含混不清梦景的记忆写真。他迷迷瞪瞪失声说:“我来过这里。”耿候氏眼看着男人,欲言又止。圆脸僧人不明所以,解释说:“施主,这是财神庙。正中的这位就是财神,这三位呢是福、禄 、寿君,他们可是管着人间的财富爵位。真梦见了财神,施主怕是要发大财了。哈哈哈。”耿福地迷迷瞪瞪说:“活佛说好听的呢,人人都知道财神爷是黑脸骑虎的赵公明,哪有这种财神像呢。”活佛说:“这你就不懂了,你说的那是武财神,咱们太阳庙里供奉的可是文财神,灵着呢。”
秋收季节,耿福地又能到地里劳动了。他领着家人收割了地里的作物,在上冻前把土地磨耙到位。跟着一场大雪落下,秋藏冬储到位,全家人窝在家里,挑选明年要种的作物种子。要过年了,耿福地上了一趟陕坝镇,办年货时,特意购了一张财神画,贴在自住的炕墙中央。
休闲下的耿福地常躺在炕头,一双老眼盯了年画蔫看,脑子里又琢磨的发家的念想,盘算的是春天如何开生荒地,如何种粮,如何做一桩生意,把土匪抢走的损失补回来。
平淡而又劳苦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耿家并没有如活佛所言,发生什么奇迹,倒是二儿耿光亮随了年龄的增长,变得不安份起来,老乡中有人传言,说他入了当地的一个叫哥老会的组织。耿福地初时不相信,把二儿叫在屋里盘问了半天。耿光亮承认是这么回事,并给老爹大讲特讲了一通入这个组织的好处。耿福地眉头就皱了起来,打断了儿子的兴致勃勃,断然要他退出,要不然就打断他的腿。耿光亮知道老爹的脾气,体谅他大病刚过,辩解了几句就不作声了。
不久,耿福地旧事重提,耿光亮说已经退了,还说人家说来去随便,还说将来什么时候想入再入。耿福地长吁一声说:“在老家时,你爷爷一天给我们念叨,说人富可以为官为学为善,但不能为霸为恶为赌;家贫可以为商为民为丐,但不能为匪为盗为娼。这是咱们耿家的家训,你不能因为来到了大后套,就忘了这些祖宗的规矩……。”耿光亮听得一言不发。说到最后,耿福地语重心长说:“光亮,你大哥人实在,受苦行,办事却不如你。你学念得比他多,但你不能把心思用歪了。你现在也老大不小了,爹看你也不是个受苦的料,一直想寻人推荐你到县城的商号里去学徒。”
耿光亮一改刚才的心不在焉,眼里荡漾出亮晶晶的光,并很快扩大成一脸的兴奋。
楼主:雄声  时间:2021-04-08 23: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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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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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18-08-20 19:21:36

更新时间:2021-04-08 23: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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