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蹲在院子里拾掇了一下午，吴邪走进铺子后向胖子要了一碗豆花，端着径直坐倒在挨着门边的凳子上就开始凑合晚饭。

警长不知跑到哪鬼混去了，平日里这时候早该抱着吴邪的裤腿儿讨食吃了，可现在饭点儿都快过去了也没见它出现。

偶尔能偷个闲也好。于是难得在进食期间没有遭受干扰的吴小贩双手捧着碗扒得卖力，耳畔则伴着一众美院学生的闲唠。吴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学生们唠闲嗑，却忽然感觉到似乎有人在盯着自己，他有些好奇地抬起头，正碰上几张桌子外张起灵平静的视线。

见是张起灵在看自己这边，吴邪冲他乐了下算是致意，但由于饿得厉害，就没过去跟他搭话，而是立刻又低下头继续吮起了豆花。但几秒钟过后，吃得正欢的某人却察觉到眼前的区域覆下了一片阴影。

吴邪有些茫然地仰脸，发现面前的人是张起灵，于是含混不清地开口问道：“小锅，你有什么事莫……”

张起灵拿出之前放在兜里的已经洗净晾干的毛巾递给了他。

吴邪连忙咽下口里含着的豆花，对张起灵笑道：“哦，毛巾啊，我都差点忘记了，小哥有心了。”说着接过毛巾揣进了自己的布兜里，又端起碗继续开动。

张起灵站在桌前看着他旁若无人地狼吞虎咽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饭馆。


河畔已沉入夜色，张起灵迈上桥头，只觉心中如桥影泛泛。

长河流月去无声。周遭寥寥无几的行人中，不会有人留意到年轻人夜色间模糊的身影。

脑海中闪回着那个小老板天真无邪的笑容，阳光下那份想要触摸的心情就堵在胸口。即使是来往于间的游客，都可以随手拍下照片与家人分享。自己曾细致描摹了无数风景，只徒劳积在案上。

西风渐回，空气中一片冰冷。他抬头看向云翳间的秋月。这些年间，所有这些，无人能共。


吃饱喝足正哼着一支莲花落往家走的吴小贩不偏不倚捕捉到了眼前的场景。眯了眯眼，辨认出夜色中身着连帽衫的模糊人影，吴邪朝对方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月夜下某人的身影颇有些出尘的意味，看着眼前的景致，吴邪不由自主想起了《临江仙》这样名字的词曲小调。

那小哥似乎很喜欢独立江边呢。吴小贩边走边想，不过好好的青年，干嘛总搞得那么伤春悲秋的。

「小哥。」走近之后，吴邪清脆地开口。

原本面向河心的张起灵听见略带熟悉的声音，转头望了过来。

「小哥，你不是白天着凉了，怎么不回去休息，晚上还要画画？」说话间，吴邪已经走到了张起灵身边，语气中有着让人轻松的热络。

「不画，只是看看。」张起灵摇头。

吴邪向岸边走过来，站到了他的身旁。他看着眼前的人，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秋夜的水天之间，风中流动着的气息仿佛不再那么寒冷彻骨了。

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此间一味凉。

19.


渔舟萦渡口，水乡偎青江。初秋如水的凉夜里，几点渔光伴着萤火在不息的川流中明灭浮动。

「小哥挺喜欢这条河吧，看你总来桥堤这边。」望着入夜后变得深邃的河流，吴邪笑笑，「不过你应该去过很多更漂亮的地方吧，真羡慕你们画画的啊，能到处走。」

张起灵平淡望着他，心底却是隐约笑意。大概是不曾出过门，才不懂得羁旅的无奈。然而也是好事。

归途漫漫，没有谁会不想获得皈依感，而是永远四处漂泊。就像诗词中说的那样，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不过是不得不行路的人罢了。

但张起灵并没有向吴邪提及自己所想的任何一个字，而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吴小贩继续叽叽喳喳地述说，听他讲起那些街井坊间的琐碎，静林清溪的恬然，活色生香。

月亮半躲在纱云中偷听着小老板有趣的故事，秋夜的蛐蛐儿们则在一旁卖力地伴奏。

张起灵在清凉的夜风中闭上双眸，脑海中浮现出淳朴自然的乡村画卷和其间一抹明朗难忘的笑容。

这样的夜晚，也不错。


半个多小时后，终于说得有些累了的吴小贩仰头看了眼头顶的漫天星辰，对眼前一直安静站着充当听众的人道：「这么半天都站累了，时间还不算晚，不如咱们一起歇会儿看看天。」

想到之前张起灵独自一人的情形，他又冲对方笑了笑：「我以前夜里没事的时候就经常跑出来躺在河滩上一个人看星星。说起来这个方法还真是屡试不爽，总觉得无论心里有什么事，在看到无边无际的星空后，心情都会变得舒畅……不如小哥你也试试。」

说完，吴邪自顾自地拉过张起灵的手，带他来到不远处的河滩上，拽着对方并肩躺了下来。

接触了这么多次，也该算熟人了，这样做应该不会太突兀吧。吴邪忐忑地看着张起灵依旧淡然的侧脸，默默思忖着接下来应该怎样进一步安抚这个总是一脸落寞的青年。

20.


牵着手一起在满布鹅卵石的河岸上躺下的一刻，某人的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下。

不得不说，经过白天救人和还毛巾的事后，吴邪面对张师兄时的胆子大了许多。要按之前，他肯定不敢就这么拽了人躺在河沿上。

见对方没有拒绝自己，吴邪舒了一口气，心说这小哥果然是个面冷心热的，估计捂捂也就热乎了。但他多少还是有些紧张，没有再像刚才那样滔滔不绝。

两人并肩躺在一片有些坡度的河滩上。这种视角有点像斜倚在懒人沙发上时的那样，上半身微微立起，能够看到不远处的河水和对岸的树林。吴邪一时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盯着眼前的景致默默看了半天，最后终于耐不住两人间的这份寂静，扭头看了眼张起灵，又打开了话匣子。但他心里仍是紧张，一开口就略有些卡壳：「…这几天天气都不错，挺适合画…画的。这边雨量一向比较足，也就秋天还能多晴两天，小哥你是赶上好时候了……」

听到吴邪说得有些磕磕绊绊，张起灵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吴邪赶紧又仰脖望天道：「呃，今晚星星真多。」不过一说到星星，他忽然来了精神，望向河面：「小哥你看，这些星星映在河水里，随着水流荡啊荡的，我记得小时候不注意看时总以为是萤火虫呢。」

张起灵随言望过去。河水正如对方所言的那样，浸着一天星。

城市里的灯火太过耀眼，相形之下，星空就黯淡了许多。张起灵不由感叹，久居都市，即使是自己，又有多久没有认真观察过星星了。

「晚上没事躺在堤岸上吹吹夜风，数数星星，多惬意啊。」吴邪脸上带着微笑，眼神由于放松微微有些散，「最近的银河格外清晰呢。」

略带迷茫的眼神看得张起灵心间一窒。为了隐藏莫名涌起的情绪，一向颇有自制力的张师兄有些艰难地将目光转向了天空。

他曾去过很多地方描摹星河，其中藏地的夜空给他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那里的天幕似乎更为广袤深邃，仿佛能将人吸入宇宙空间。

但此时此刻张起灵觉得，小镇上方的那一片天却要更美一些。不同于那种静谧、空灵的体验，这里有的，是一份安然。

淡淡的如水的夜色。淡淡的如水的少年。

那种不曾属于自己的诗情画意，伴着少年絮絮叨叨的碎语，漫随夜风萦上了心头。

吴邪对张起灵的心思浑然不知，继续抒发着自己对于星辰的见解：「……每一颗星星都是独一无二的，有着自己独特的运行轨迹。」

张起灵侧耳安静听着。

「虽然有些星星看起来光芒黯淡，但如果能够走近，要比想象中的还要耀眼。」就像你一样。吴邪边说边在心里补了一句。

习习夜风中，两人逐渐感受到微凉的气温。吴邪望向半空中渐圆的月亮，不由感慨道：「马上就又中秋了。这几年总觉得时间像在飞一样，一年还没觉着就过去了大半，一不留神天就又凉了。」

不过吴邪下一刻即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他也不愿意话题变得沉重起来，于是麻利地调转了话头：「不过一到了秋天，河鲜倒是滋味美得很。每年等鱼养出了秋膘，河蚌也肥美了很多。说起河蚌，小哥，再往下游一些的位置有一片较宽的滩涂，沙子挺细，那边一向河蚌不少，改天等你有空带你去寻些，给同学们再改善下伙食。」

说完吴邪吞了吞口水，似乎美味已经在眼前。

小老板只顾着念想新鲜河蚌的滋味，全然忘了身边的人不出几日就要离开的事情。张起灵也没有提醒他，只是依言点了点头。

又东扯西扯了一会儿，吴邪终于没东西可往外抛了。这家伙怎么就这么闷呢。吴小贩心下叹了口气。自己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可这闷师兄还是没说上几句。

简直跟个闷油瓶一样。吴邪腹诽。

既然撬不开这闷葫芦，吴邪索性也不再吭声，闭上眼睛深深地吐息，感受着专属于秋天的清新凉意。

真是秋高气爽，要是冬天能不要来就好了。失去意识前他这样想道。



过了一会儿，张起灵看着胸口均匀起伏的吴邪，不由有些好笑。

这样就睡着了？真是丝毫没有防人之心。他趁机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来。

这个人就像被小镇封存起来的精致标本，是别处寻不见的珍宝。虽然素色的衣角上沾染了新鲜的河泥，却更衬得他天真无暇。

不知梦到了什么美事，嘴角还噙着一缕笑。

城市里是看不到这种人的吧。张起灵垂眼看着沉睡的人。即使曾经有，现在也该被现实教育得足够清醒了。

可是为什么又觉得，对方这样的状态，才是清醒的。

一阵夜风吹过，张起灵感到了一丝愈深的寒意。不再多想，他起身将连帽衫脱下盖在了吴邪身上，然后紧贴在对方身侧躺了下来。

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只觉从未如此安心过。何其有幸。无论再过多少年，都会记得这样的一个星夜吧。

不打算惊扰身边安睡的人，张起灵轻握了下吴邪的手，也阖上了眼睛。


这是“那一晚，寂寥的人安然枕着一溪风月，不知愁的少年却叹了几度新凉”的节奏……

21.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看着四周的一切，吴邪惊坐了起来，盖在身上的连帽衫一下子滑落了下去。由于条件反射地试图去伸手阻拦衣服落地，他并没有注意到此前两人相握着的手。

低头拾起地上的连帽衫，吴邪消化了一下目前的情形，才转头看向身边穿着单薄衬衫枕着手臂安睡的张起灵。

心情莫名地有些复杂。小哥就这样睡了一夜吗？他不由握了握手中的衣衫。真是笨蛋，怎么不叫醒我呢。吴邪边想边自责，自己居然就这样在外面睡着了，害得小哥守了自己一夜。

抬手将衣服盖回张起灵身上的那一刻，吴邪发现对方的睫毛似乎微微动了下，于是他试探性地轻轻问了一声：「小哥？」

对方应声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眼前的吴邪后，眨了眨眼，没有作声。

吴邪一见人醒了，立刻道：「不好意思啊小哥，昨晚一不小心睡着了。小哥你冷不冷？快把衣服穿上，千万别着凉了。」

张起灵盯着他又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坐了起来，摇了摇头：「没事。」

吴邪看他慢吞吞的样子有些撒急：“不行，还是赶快穿上，现在天越来越冷了，昨天你还下河了呢。”说完开始拿起连帽衫就往张起灵身上套。

张起灵看着在自己身上忙手忙脚的吴邪微微有些好笑。明明年纪也不算小了，遇事还跟孩子一样。这样想着，张师兄的神情不由透出些许宠溺的意味来。正忙着伺候穿衣的吴小贩并没有看到这与寻常不同的一幕，只是忙着低头替对方系扣子。

两人整理好衣服后，起身从河滩上爬了起来。

看了看天色，吴邪刚准备要开口说点什么，肚子却先替他表明了态度。吴小贩面上一红，支支吾吾地对张起灵道：“小哥，你看….不如咱们去吃早点吧。”

张起灵点了点头。在温度较低的室外躺了一宿，还是挺耗能量的。


两人在初晨的曦光中向镇子的中心步去。

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古镇，早点摊子都仿佛永远会在你起床前出现在街道上。

眼下主街的街边除了摊贩们的案板，还摆满了低矮的木质桌椅供食客们就地用餐。一路上看过来，粥、豆花、麻球、豆浆、油条、炒年糕、千层饼，饶是张起灵见多识广，也觉得琳琅满目。

在走过一家小笼包摊子的时候，吴邪带着张起灵停下了脚步。

「小哥，我们吃这个好不好。」吴邪朝他望过来，不甚明显地吞了吞口水。

张起灵看着他亮晶晶的双眼，点了点头。

吴邪见状，转头向摊主要了两笼包子，一荤一素，抢着付了钱，又从旁边的摊子上喊了两碗豆浆，然后拽着张起灵在路边的小桌子旁坐下。

掀开蒸屉，空气随着溢出的蒸汽流动着。吴邪将两屉包子分摆在两人面前，一边招呼张起灵快吃，自己也夹起一个火急火燎地吃了起来。

这家的小笼包不仅馅儿大，汤汁鲜润，面皮儿发得也饱满，咬在口里很是劲道。吴邪吃着热腾腾的包子，不由感叹有美味的人生真是美好。

张起灵看了看面前一脸幸福的小老板，拿起了筷子。

店家赠送了自制的特味泡菜，吴邪一向觉得味道不错，特意向张起灵推荐尝尝：「小哥试试这个，味道挺有特色。」

这家老板娘做的泡菜滋味连一向眼界颇高的吴大厨也要赞上一赞，奇特的口味让人一食难忘。吴邪细细咀嚼着，希望能再分辨出其中的几味料。

张起灵也依言夹了一筷子，尝得细致。吴邪见他吃得上心，笑意也上了眉梢。

吴小贩美美地吃了顿早点，心情大好地准备回去准备中午的菜料。临走之前还不忘嘱咐张起灵中午早点来吃饭。

张起灵看着眼前对自己毫不拘束的吴小贩，心底也随着刚刚那顿温热的早餐渐渐溢出了饱满温暖的感觉。

看着眼前正转身离去的人，他开口道：「谢谢。」

朝阳前方，闻言转回头的少年冲张起灵笑着摆摆手：「没事没事，回见啊。」

22.


返程的石板路上，阳光铺洒一际。

回到住处，张起灵阖眼倚靠在床头。回味着之前的十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他心间忽然冒出了「妙不可言」这四个极不符合自己语言习惯的字。

昨天晚上其实并没怎么睡着。更多的时间里，是在牵着吴邪的手，静静看他安然熟睡的模样。

长得挺拔的大男孩，睡着了后却像小动物一样。缩成一团不说，还不时嘟着嘴，似乎是梦见了什么好吃的。而自己用平时所不能用的那种目光注视着眼前毫不设防的人，心里竟有一种偷食美味的快感。

恬淡的眉眼慢慢刻入心底，望着少年精致干净的五官，张起灵不由回想起桥上相逢时，阳光下对方衣袂飘飘眉梢带笑的模样。

是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决定？他努力拨着心绪，依稀感到头脑有些沉。抚了下额头，果然温度有些高。其实昨夜初到河边的时候就已经感到有些发冷了，但是看到吴邪后就没怎么去留意。

生病时难免有些心浮气躁，他没有心情再去画画，想了想，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给老头子拨了个电话。

老顽童昨日就已风闻张大师兄跳河救人的英勇事迹，这会儿听到张起灵说要告假，立刻贴心地替自己的爱徒脑补出了一个完整的“看到美女落水后见义勇为湿身着凉导致身体不适”的故事版本，于是麻利地大手一挥，表示今日就不用他去督工了，而他老人家也会亲自去领餐，晚点给他捎带过去，让他只管好好休养，另外还嘱咐着最好去镇上的卫生所拿点药。

听着导师又要说个没完，张起灵应付了几句就挂了电话。他体质一向很好，几乎没去过医院，偶尔感冒发烧都是自己一个人蹲在家里盖着被子闷几天，每回也都是捱捱就过去了，连药都不必吃。

重新倚回床头，张师兄顶着有些昏沉的思绪开始考虑归期的问题。

老实说，并暂时不想离开。之前是因为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所以在哪里都一样。然而现在不同了。他垂下眼，即使不可以，那么起码多留一段时间，能多看看那个人也好。

毕竟回学校也没什么别的事情了，还不如留下闭关。接下来的日子里可以多找机会接触一下吴邪。而且有了之前的那顿，以后就可以正大光明约着出来回请他吃饭了。

今天中午还是去铺子里吃饭吧，还可以见一面。阖上眼睛前张起灵这样想。


那边身体欠佳的张师兄刚睡下，这厢刚回到家中的吴小贩就一头扎进厨房开了工。

一大清早跟文艺的帅哥一起吃了顿热乎可口的早点，吴邪的心情很是不错。

哼着小曲儿和着面，吴邪抬头望着天空中一缕一缕的淡云。依昨天的星空就知道今天一定会晴得很好。记得当时的夜空中也能看到轻纱般的薄云，绵柔飘逸的身影让人怎么都看不够。

忽然就想起在月色下小哥的眼神虽然还是淡淡的，但看起来比平时柔和很多。小老板心里不由自主惦念着某人，唇角也禁不住带了笑。

不知道小哥现在在忙些什么。吴邪将已经和得七七八八的面在案板上来回摔了几次，
大概又开始画画了吧。他抬起胳膊，用手肘的衣料擦了擦汗，边想着边将手中的面团抻长，待到粗细适中时，放到板上，麻利地手起刀落，眨眼的工夫大小均匀的剂子就码了一案板。

面剂子的个头儿不算小，看得出是要擀包子皮儿用的。吴邪今天打算做素蒸包和冬瓜肉末炖粉条，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张起灵应该会喜欢。

脑海中再次浮现河边那抹安静的蓝色连帽衫的背影，吴邪咧嘴笑了笑，开始舞动起握在手里的擀面杖。

等包子蒸好，汤菜出了锅，挂钟的指针已经是一条竖线的模样了。

吴邪扫了眼时针所指的刻度，赶忙将两样吃食分别归置好，然后推起车子向胖子的铺子赶去。

到了地方跟胖子掰扯了几句后，吴邪积极地像前几天那样继续担起食堂大妈的角色发放伙食，但左等等右等等也没找到自己惦记着的那个身影。

眼看着盒饭已经发了一大半了，吴邪不由有些担心，不会真的着凉生病了吧。他几乎想踮起脚在人群中巡视。但眼前围着的学生还有不少，吴邪只得按捺下心中担忧，微笑着继续向前来排队的同学分发用饭盒盛着的包子和热菜。

又被领走几份盒饭后，一个顶着爆炸头的家伙忽然出现在了吴邪的视野里。

吴邪认出是张起灵他们的导师，于是冲他笑笑，递了一份盒饭给他。谁知爱画斯坦大人低头瞥了眼那只略显单薄的饭盒，并没有接过，而是冲吴邪伸出了三根手指：「来三盒。」

一向自诩吃货的吴小贩在心里震惊地表示，您老人家真是老当益壮，幸亏不会有什么人来质问您「尚能饭否」，否则还不得被眼前的壮举活活噎死。不过虽然心中想法有些多，吴邪还是很干脆利落地又递了两份盒饭过去。老人家嘛，有点不同的要求本也无妨，何况也不过分，再者人家又是那小哥的老师，当然得顺着他来。

正当吴邪打量着某老当益壮的导师的体格，揣测这饭量是否属实时，刚刚抱起三份盒饭准备往回走的疑似大胃王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喂？」爱画斯坦看了眼屏幕上的号码，皱着眉头腾出一只手接起了电话。

电话的对面似乎有些吵，吴邪离得很近但听不真切，他也没有刻意去留意。

老头子一言不发地听着，面部表情越来越不好揣测，最后在回了对方一句「知道了」后，咔地摁上了电话。不知是不是错觉，吴邪觉得他的头发似乎炸得更厉害了。

像是调整了下情绪，爱画斯坦顿了顿，转头对吴邪道：「小伙子，你还有多久收工？」

吴邪被问得莫名其妙，低头快速扫了眼面前所剩不多的盒饭，点了下数额道：「这个…应该也就几分钟了吧。」

老头子点点头：「一会儿麻烦你帮我把这份盒饭送到客来居二楼270房，顺便转告下屋里的人我有点事暂时先不回去了。」说着将手中的一份盒饭递到了吴邪手里，想了下又补充道，「那个是我学生，你应该见过，就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那个闷蛋。」

吴邪立刻明白对方指的是张起灵，赶忙接过来盒饭，点了点头，心说小哥没自己出来果然是生病了吧，不过这老头这都什么形容，一面又想着原来他们是两人吃仨盒饭，这么看来上次也是。

老头子见吴邪应允便重新抱起自己依旧分量十足的午餐向不远处树下的石凳走去，边走边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摁了出去。有些事情得尽快处理，但他又不想让张起灵担心，所以决定还是等事情略有定数了再去看爱徒，以免聊着聊着露出马脚。

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向看着强硬跋扈的人眼下坐在石椅上的身形微微有些佝偻。这世道，且走且看罢。


终于看着差不多可以收工，吴邪将最后剩余的一份盒饭丢给胖子处置，又把要给张起灵的那份餐点拿去后厨热了热才急急忙忙收装了往客栈那片儿赶。

闻着饭菜的香气，吴邪觉得眼下细致一点总归是没有错的。包子冷了味道就不好了，再说小哥现在也不能再吃凉的了。

又仔细想了下，他走到路口后往药房的方向转去。

23.


利落地付过钱，吴邪提着大包小包从药房里奔出来，快步向街市返去。

镇子不算大，从最东边跑到西边也用不了十来分钟，像吴邪这轻车熟路的就更快了。平日里只要不太忙，但凡有街坊邻居要求帮忙送个餐，或者递个东西什么的，吴邪也都常帮着跑一下，一来二去锻炼得跑起趟来格外麻利。如果自己去城市里的什么必胜客或者KFC跑外单，大概会是个好员工……他边赶路边止不住想，自己可是一向很守时。

刚才在药店里看了眼时间，十二点四十五。还好，不算太晚。只是不知道小哥会不会等着急了。

对方昨天白天受了凉，晚上又陪着自己吹了一夜风，本就想着他会不会生病，结果人家还真被自己咒病了。吴邪想着不由有些懊恼。都怪自己太粗心，一不留神睡着了，要不要补偿那位小哥点什么呢。要不再买点其他的吃食给他进补一下吧，病着的人一般胃口会不太好，换换花样也许还能多吃点。

想到这里，吴邪不由又忆起，除了去胖子铺子里的那次，其余的时候光见那小哥吃盒饭了，这么一来几乎推断不出这人偏好吃些什么。

这么大人了，出门在外也不知道自己调剂调剂口味。这附近怎么说也这么多好吃的，来一趟不仔细尝尝，多浪费机会啊。吴邪在心中嗔道，完全忘记了对方一直是在捧自己的场。

镇子上确实有很多美味且出名的小食，连临镇的人也不时来上一趟解馋。胖子家的豆花饭，西街李婶家的小笼包，王记的凉粉和叶儿粑，街尾的河鲜煲……某吃货表示自己两手并用都数不过来。他虽不算贪吃，却也常爱去胖子饭铺里吃碗豆花儿，或是去李婶的包子铺换换口味。

等晚些时候小哥病好了就带他好好逛一逛美味的夜市。又琢磨片刻，吴邪暗暗拿了主意。就算小哥吃东西不挑，天天吃差不多的总会腻味的嘛。

这样想着，他又转去李婶家买了几只她家颇具特色的素馅儿鲜味小笼包，又绕回胖子那里舀了一兜热腾腾的豆花，才拎着大兜小兜往旅馆走去。



旅舍房间内，某人正在浴室间冲洗。

因为低烧的缘故，头有些昏昏沉沉，一不小心睡得有些过点。耽误了惯常的用餐时间，张起灵约莫吴邪这时已经该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了，不由暗暗有些着急。

本想着直接去铺子里看看，但之前由于发烧出了一身的汗，张起灵起床后只得先去洗澡。心下不耐，他三步并作两步，迈进浴室拧开热水器就站了过去，并不在意一开始的那股冷水。

莲蓬头下，弥漫的水汽中似乎又看到了那天下午与吴邪初遇时的景象。然而这一次，少年并没有与他擦肩而过，而是微笑着挥着手向自己迎来。

即使意识衰微，这样的画面看起来仍然太过美好。熟悉而陌生的场景中，张起灵分不清楚眼前的雾气究竟是浴室里的水雾还是由于头痛造成的视线模糊。

正当他扶住一侧墙壁想要努力辨认眼前的一切时，房门被叩响了。

听到敲门声，原本有些目眩的人定了定神。

将飘忽的思绪拢起，张起灵揣测着来人的身份，抓起一旁浴巾围上，准备前去开门。


客房门外，两手拎得满满的人正满腹心事地等待着。

小哥不会还睡着吧，莫非病得有些厉害？自己买的这些药也不知道合不合吃，要不要带他去卫生所看一看，挂挂水什么的。对方看起来总喜欢独来独往，这会儿又是在外地，生病了恐怕也没人照顾，一个人呆着真是让人放心不下。

见一时没人应门，吴邪不由更加担心，抬手刚要再次敲门，房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24.


吴邪一愣，刚要忙着开口打招呼，却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

门内，新鲜出浴的人正半围着浴巾倚在门框边，用略带水雾的双眸安静盯着自己。对方额前细碎发梢上的水珠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落，部分晶莹的液体划过年轻人胸前因体温略高而微微有些红润的白皙皮肤。

吴邪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平日里看起来有些削瘦的年轻人，身材其实好得连男人见了都要赞叹。紧致有型的肌肉线条看起来十分养眼，毫无夸张感。腰线则收束得恰到好处，与肩背的轮廓合为了一个完美的倒三角形。

但最令吴邪震撼的还是张起灵肩背上抗负的那头踏火焚风的麒麟。墨色的纹路由胸前蔓延到肩颈处，由正面的图案分布能够看得出主人的背后应该还攀附有另外的一大片刺青。威震八方的神兽似乎喻示了文身主人所背负的某种神圣使命。初看起来威武昂扬，但整片文身却如同沉重的命运一般，毫不留情地卷裹着身姿挺拔的年轻人。

半晌，终于看过了瘾的吴邪才费力地将被眼前极具震撼力的画面击出九霄云外的意识拽了回来，有些支吾地开口道：「小哥你…洗澡呢……我，我来给你送饭。不好意思啊，来得有点晚……」

适才同样有些恍惚的张起灵也跟着回了神，闪身示意吴邪进来。

刚才他以为敲门的是导师，根本没想到来的会是吴邪，再加上之前烧得头疼，拉开门后也稍稍愣了会儿神。不过他面上还是没有露出任何的不妥，一派平静地将人迎了进门。

吴邪见状暗自松了口气，在心里默默吐了吐舌头，拎着大兜小兜赶忙进了门。

由于觉得刚刚的表现有些唐突，吴邪将手里的东西在宾馆的桌台上妥善放下后，忙向张起灵解释起自己其实是受人之托前来跑腿的。张起灵听完他的说明后只是点了点头，随后转身找了件外套披上，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为了淡化方才的尴尬，吴小贩当即又开始向张起灵一一介绍起带来的食物和药品：「今天的主食是素蒸包，配了个冬瓜肉末粉条汤，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我看之前的小笼包你挺爱吃的，所以又买了点小号的包子，你要是不喜欢的那些话也可以吃这个……还有，这个是我从镇上药房里抓的祛风寒的药，一日两剂，饭后吃。」

张起灵看了吴邪一会儿，才道：「不用那么麻烦。」

「小哥你见义勇为，我代表街坊邻居慰问慰问你是应该的嘛。」吴邪摆出一个自认为灿烂的笑容。

「那人并不是镇上的。」张起灵面色平淡。

「…那也不打紧，总之，你做好人好事，我做这些也是应该的。再说昨晚要不是我拉着你去河滩，你也不会受凉。」吴邪说起来仍有些歉疚。

「不关你的事。」张起灵顿了顿又道，「看星星挺好。」说罢伸手端过餐盒，拆好筷子开始吃饭。

听了张起灵的话，吴邪本来还想继续说点什么。但见对方已经开动了，便没有将话题继续下去。

默不作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吴邪感到自己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不仅是为了开门时让人挪不开眼的那一幕，更是为了张起灵最后的那句话。

一起在河边看星星的夜晚，小哥真的会觉得很开心？这么想着不免有点欣慰，本来以为那么冷清的人会不喜欢这些呢，没想到他竟然并不觉得无聊。

吴邪很自然地相信张起灵并不会就此敷衍自己，尽管不得不承认，想从这位张师兄的脸上看出点情绪是难上加难的事情。不过小哥人虽然冷，心却是很好的。吴邪盯着张起灵那张万年不变的门神脸，心说如论如何不能歧视面瘫。

但看了一会儿又觉得，今天的小哥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和平日里所体会到的那种淡漠寂静的气息不同，此时周身仍掠带着湿热的水汽，正坐在桌台前专注用餐的张起灵格外撩眼。吴邪看着他举箸的修长手指和露出的脖颈，只觉血气上涌。

果然刚刚出浴的人会比较吸引人吧。吴小贩在心里默默对手指，试着宽慰自己。然而回想起刚才的一幕，尤其是想到那个霸气侧漏的麒麟文身，他不禁又有些好奇，小哥看起来那么安静的人，又怎么会有这种霸道的文身。但想来想去仍然不太好意思开口问，而且对方已经披上了外套，总不能再让人家脱了，他便自己在心里回忆着那麒麟的纹路。

不过由于文身的载体太过特殊，吴邪的思绪很快就由文身的走势自然而然地过渡到了张起灵傲人的身材上。

嗯？身材？意识到自己的跑偏后，思绪根本停不下来的某人随即面上一红。不过转念又一想，大家都是男的，看看也没什么。那自己刚刚到底在紧张些什么啊。吴邪不由有些懊恼。

那，到底会是因为什么？莫非…我，喜欢小哥？吴邪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跳。不可能啊，自己不太可能会喜欢看男人的吧。他之前听说过有些男的会喜欢男的，可以前上小学的时候，自己明明喜欢过隔壁街上铁匠铺子里的二丫的啊。吴邪几乎忍不住想要捂脸。

见吴邪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张起灵也渐渐放慢了进食的速度，没事就扫一眼过去。

不过三心二意的后果就是，某病人半天也没能吃掉多少东西。


又坐了一会儿，吴邪发现了餐桌这边的缓慢进度，于是有些紧张地凑过来问道：「小哥，你怎么吃得这么少？是不是不合口味？」

张起灵忽然定定地看着眼前不断凑近的大男孩。这是一种和以往那些不同的，毫不矫饰的靠近。带着自然而然的温度，让人乐于接受。而以前在身边，几乎不曾有过这样的人。

「不是，味道很好。」张起灵想了想，向吴邪解释道，「嗓子有些疼，不太想吃东西。」

「哦，这样啊。」吴邪皱着眉道，「生病了都会胃口不太好，要不下午咱换换口味？小哥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或者还有没有需要置办的，我也可以晚上去夜市给你买点备着。」

「晚上一起去。」张起灵搁下筷子，注视着对方。

吴邪忙道：「小哥你还发烧呢，晚上就别再出去了，万一又着凉怎么办。等你病好了我再带你去逛怎么样？」

「温度已经退了。」张起灵坚持道。眼下并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和吴邪接触的机会。

「真的么。」小老板探出手，很自然地在张师兄额上试了试，全然没有注意到这样的举动的不妥之处。

「好像是不烧了。」吴邪说着把手又覆在自己额头上对比了下。

张起灵望着吴邪这一系列的举动，没有作声。

「好吧，那回头一起去，省得我给你带回来的再不合心意。不过你得答应我，多穿点。」吴邪又考虑了下，最终还是心软应了下来。

看着吴邪一副「我当家我做主」的神情，张起灵点了点头，唇角也勾起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弧度。

25.


待张起灵吃完饭后，吴邪抢着帮他收拾了桌子。待收拾停当，两人坐下来又着喝了一会儿宾馆里的大杯子茶，吴邪便告诉张起灵自己得回去准备下午的食材了。

张起灵点点头，道：「一起出去。」说着转身去收拾画具。

吴邪赶忙拦道：「别，小哥你这才刚见好，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再出门，要不再烧起来可就麻烦了。」

「没事，」张起灵摇头，「下午还得去看下学弟学妹。」

吴邪这才想起来张起灵作为学长大概还有指导任务在身，于是道：「那好吧，换件厚实点的衣服再出门。」除了不由自主的那份关心，他下意识也还是想拉拢这个主顾，「还有你看看晚上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准备。」

「你做的。」张师兄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其实以吴邪的手艺而言，就算张起灵没什么别的想法，直接说这样的话来夸赞一下也说不上过分。

但明显瞬间又想多了的某人扭开了头，没应声。

张起灵看了看耳际微微有些红的吴邪，心下了然。为了不再给对方带来压力，“宅心仁厚”的张师兄转身去行李中找吴邪口中厚实的衣服去了。

吴邪见状回了回神，捧着茶杯坐在一旁发起了呆，一脸茫然的神情让人实难判断现下此人已神游至第几重天了。

张起灵翻找衣服的工夫，两人之间没再有什么交谈。不过当张起灵找好衣服，换下之前披着的外套时，吴邪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到张起灵已然一片洁净的胸膛后，不禁讶道：「诶，小哥你的文身怎么不见了？」

张起灵见他一脸好奇，解释道：「这是用一种特殊的植物汁液刺的，体温升高时才会浮现。」

「这样啊，不过为什么要刺这样的文身呢？」吴邪歪着头盯着张起灵的胸前琢磨道。

「也许和曾经的家族有关。」张起灵眼神暗了暗，「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不啊，还可以让你身边最亲近的人更好地感知你啊。不仅能在第一时间知道你是否生病发烧，还能发现你的情绪波动呢。吴邪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比起那些有的没的，这个多有意义啊。

不过这些话也就只能在心里说说，他可没那个胆子吐槽出来。

待张起灵收拾好，两人一同下了楼。由于各自要去的方向不同，吴邪便在门口向张起灵道了别。

张起灵背着画板，望着古树下石板路上步履轻盈的少年，直到那轻快的身影在视界中完全消失，才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河堤旁，还有另外一群少年等待着他的引导。



回到家后，吴邪依着张起灵目前的身体状况，仔细考虑了一番，精心准备了一顿滋补功效极佳[不要想歪]的可口饭菜。

当晚，用过吴大厨美味晚餐的同学们一致表示——吴老板手艺愈发精湛了。殊不知自家大师兄的病情在其中发挥了相当的作用，如果让同学们知道张起灵偶尔病一下能够“有利于民生”的话，大概张师兄会被他们惦记得天天打喷嚏。

晚餐时间结束后，吴邪在渐渐空落下来的铺子里帮胖子收拾残局。张起灵最后一个吃完，端着餐具走了过来。

吴邪见张起灵过来了，便招呼他先坐下，让他稍等一会儿，自己忙完手头这点儿活就陪他去逛。

张起灵并没有依言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而是挽起了袖子。

看他这架势明显是要来助阵，吴邪赶忙将人拦下，道：「小哥你是客人，这事不劳你。再说你这感冒还没好全呢，快歇着去，等我收拾完这点就去给你倒杯茶。」

张起灵摇了摇头，继续伸手过来：「反正没事，多个人快一些。」

一旁拾掇着摆正桌椅的胖子也道：「天真，小哥要来就让他来吧，那么见外干吗。老话不是说了，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三人同工，干活岂不也快哉。」

「没文化少瞎扯，那些古人真要听了你拽古文估计都能被气活了。」吴邪说着瞥了胖子一眼，但也没再继续劝阻站在身旁的张起灵。

张起灵淡淡看着两人笑骂打趣，觉察吴邪的默许后，便拿起扫帚簸箕，加入了打扫铺子的行列。

26.


秋日的白昼已经渐短，当铺子里的三人终于收拾得差不多时，太阳也即将西沉。

吴邪用抹布将角落里的最后一张桌子擦净后，不由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干完了。」

随手将抹布丢进盆里，已经是一头汗的吴小贩转头看了眼一旁正在擦拭大锅口沿的胖子道：「我说，你这儿的生意越来越好，活儿也越来越重了啊，实在不行以后你再请个小二吧，我是快要干不动了，每天给你打杂够累人的。」

「别啊，这年头人工多贵啊，现在就算从咱镇子上雇个熟人帮工，一个月都得吃掉我将近一半的收成。再说了，你现在不还有小哥帮衬着嘛，不会太累的哈。」胖子一脸谄媚地盯着铺子另一头的俩人。

「你王老板每月多少利润，怎么会连个小工都养不起。怕不是用我这免费苦力用惯了，舍不下你兜里揣惯了的那几张毛爷爷了吧？」吴邪说着白了胖子一眼，走了过来，「再说了小哥是客，本就不该让他干活的。偶尔帮你一次，你还得寸进尺了。」

「这不是架不住人家小哥古道热肠嘛，是吧小哥？」胖子说着扭头看向正持着笤帚认真进行“地（面）质（量）”工作的张起灵，「咱哥仨这么投缘，欢迎小哥以后有空常来，豆花管饱。」

「快别厚脸皮了，你哪儿跟人家投缘了，你看小哥都不爱搭理你。」吴邪说着扯过胖子手里的抹布，拿回水盆边准备替他一起洗出来，「人家这两天就该回城了，别瞎惦记了。」

「诶天真，别吃胖爷的醋啊，胖爷又不抢你生意。」胖子乐呵呵地调侃道。

「醋***。」吴邪瞪了胖子一眼，然后转头冲张起灵赔笑了下，「小哥你甭理胖子，他就那样，嘴上没遮拦。」说完吴邪想了想，又道：「这两天你要是还有想去的地方，尽管告诉我。附近还有几个景点，我没事时可以带你去，保管能让你多画点漂亮的风景带走。」

如果不是说起这茬，真没想到这么快小哥就该走了。吴邪想到这里神情不由有些黯然。不得不承认，对于这一点自己还是颇有些失落的，虽然他并不能摸清这情绪的源头。

「暂时不走。」始终在一旁默默扫地的张起灵闻言终于开了口，「有空会过来帮忙。」

「嗯？」听到张起灵慢半拍的回答，吴邪有点没反应过来，但心中却下意识地一动。

「你，不是后天走么？」消化了几秒，吴邪才抬起头，眼中满是探究的目光。

「你怎么知道。」张起灵心中略微惊讶，他并不记得之前向吴邪提过此事。

「你们同学那天在胖子那吃豆花时谈起过……」吴邪面上一窘，支支吾吾道：「我碰巧也在，就听到了。」

放下手里的扫帚和簸箕，张起灵站到吴邪面前向他解释道：「我想在这里闭关一段时间，准备下参赛作品，所以还会住段时间。」

吴邪听罢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正双手抬着大口锅往后厨搬的胖子就开始嚷嚷：「正好！这下天真你就不用愁没帮手了。」

吴小贩心里虽然也是欣喜，但还是噎了胖子一句：「净惦记着占便宜！等回头我带着小哥吃你个几十斤豆花，吃得你回不了本。」

「得了吧，就你那点小胃口我还不清楚。你就是敞开腰带吃个把月，都抵不了胖爷我三天的量。」胖子也不甘示弱。

张起灵看着奸商模式全开的吴邪和胖子不断你来我往，没再插话。不过能够感到自己并不排斥这种热闹。大概没事看着他们这样闹腾一下也挺不错。他想。



待吴邪跟胖子边拌着嘴边洗完了抹布，天已经差不多全黑了。

之前准时摸进铺子前来蹭饭的警长也已经餍足地窝在角落里，用尾巴围着自己打起了盹。

吴邪将布搭在窗边晾上后，约莫着夜市也该开了全场了，便喊上张起灵准备出门，顺便问了下胖子要不要一起去存点明天的用料。

耿直的王月半同志刚想开口应好，便看到张起灵静静盯着自己。

胖子一时不防，被某人冷冽的眼神震得一个激灵，心说这分明是暗示不想让自己掺和啊，于是赶忙将话头一转，道：「那什么，你们俩去逛吧，我一会儿还得去磨豆子去，就不跟着去了。」

吴邪没多想，点了点头，拽着已经收回目光的张师兄出了门，将一人一猫剩在了空荡荡的铺子里。

胖子见两人走远，才擦拭了下方才惊出的冷汗，转到长凳上坐定，拍了拍心口：乖乖，幸亏刚才胖爷反应快，话头转得及时，要不坏了那小哥的事，看丫那神情还不得剐了我。回想起张大师兄淡然却极具威慑力的眼神，胖子不由又是一个寒颤。

不过冷静下来后，胖子又开始琢磨起方才的情形：这小哥一直对吴邪挺上心的这我知道，不过刚才看小天真的反应怎么好像也有点情况？

这俩人什么时候默默看对了眼的……这事胖爷要不要管哎？胖子支起了下巴。

不过不知道两人这几天具体互动内容的家伙自然是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于是一向心宽的胖子挠挠头也就打算把这事儿放下了。

这种事天真自己应该也有数。反正小哥那人看着也挺好的，虽然有时腹黑点。

不过临了他还是默默在心里补了一句：天真啊，真不是哥们不够义气，实在是帮不上你了。摊上那个人你就自求多福吧，胖爷祝你们幸福。

27.


今夜星辰依旧。渐渐盈满的月亮正偎着身边的轻云，垂眸凝视着平和的小镇。

街角初上的灯盏下，身着白色褂子的少年正引了穿着蓝色连帽衫的年轻人优哉游哉地向古镇夜市的方向步去。

在得知张起灵要长住的消息后，吴邪的心情不由大好。但轻拽着某人衣角、低声哼着小曲儿赶着路的吴小贩并没有去细想为什么自己只要一想到能够继续看到这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欣喜。现下他的心里全被替身后这个人张罗日用的心思装满了。

「小哥，你这趟出门牙膏牙刷毛巾什么的是自己带的还是用宾馆的，用不用补点？」

「小哥平时吃零食或者晚上吃宵夜么？吃的话一会儿给你备点儿咱们这有特色的去。」

「小哥，你打算住多久呢。半个月还是一个月。」

吴邪一路上絮絮叨叨地向张起灵问东问西，这场面要是让胖子看了，指定又得笑他一副老妈子的周到派头。

听着吴小贩连珠炮似的提问，一向惜字如金的张师兄想了想，答道：「暂时不用，还没想好。」

「这样啊。」听到张起灵不咸不淡的回答，吴邪的兴致微微减了些，但很快就又找到了新的兴趣点：「诶，这个铺子重新装修了呢，小哥你也来看看。」

吴邪看着街角精心翻修后重新开张的百货小店，惊喜地走上前去，这摸摸，那看看，然后与老板熟门熟路地攀谈了起来。

张起灵并没有依言跟过去，而是像往常那样立在一旁僻静的角落里，淡淡凝视着吴邪的背影。店铺里不时有笑声从两人间传出，张起灵只觉得熟悉陌生。

他习惯了旁观，无论是景还是人。尽管这次所做的选择与以往不同，但更多时候，也还是喜欢以自己惯常的方式看待面前的一切。

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在面对他人时总是能够不断产生活力，周围的人都会因之轻松愉快起来。但张起灵明白，这并不是不通世故，只是愿持天真罢了。

越是能够简单的人，越让人受益匪浅。张起灵看向夜间的市肆。就像现在，夜幕下的繁灯，那种源自平静中的活力。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周身微凉的夜风。



和店老板聊了一会儿后，吴邪想起张起灵还在等着自己，又交待两句便停下了话头，告辞后转身就往门口看，欲向料想中跟在自己身后的人道歉。但背后空无一人。

吴邪以为对方因为久等先行走了，心下一急，立刻将目光探向门外，去寻那人的身影。

然而只一眼，便看到了那站在灯火阑珊处形单影只的人。

灯影下，那人身上渗透出的气息一如既往的淡然。神情不波，仿若观音大士一般，静观世音，如如不动。

眼前的一切让吴邪几乎无法移开视线。是要历经过多少，才会有而今的洞明敛持。而这人仍然这样年轻。

如水的夜色中，蓝色连帽衫的年轻人观着夜景，白色长褂的少年观着他。白衣的人不敢上前惊扰。隐约觉得，此刻连时光都随着眼前人静默的样子渐缓了流淌。

他被这份平和的气息感染，心中一片清净。

28.


不知过了几时，吴邪才终于拢了心绪，带出一个笑容，提了步子朝张起灵的方向走去。

「抱歉啊小哥，让你久等了。」吴邪从檐角下来到张起灵身旁，与他并肩凝视着眼前的街市，「之前一直挺喜欢这家店，好久没见店主了，刚刚一聊起来就忘记时间了。」

张起灵示意没事，转过头看着他清澈的神情：「铺子挺好。」

「不用搪塞我啦。」吴邪笑着道，再次牵起张起灵的衣角，带着他向前方更为密集的店铺走去，「小哥你走过那么多地方，一定见过比这精致得多的店，也一定见过比我们这更好的镇子。」

张起灵微微摇头：「这里很好。」世上繁华无数，然而在自己心中，这一遭有着迄今最绮丽的所遇。

吴邪闻言笑了，转头又看了看眼前的街市：「前面有很多小吃铺子，小哥你平时不怎么吃宵夜吧？今晚我带你好好尝尝。」说着某人便发挥起自己的本质属性，开始介绍夜市上的各色美味小食。

「说起来我也好久没逛夜市了呢，上次来还是替胖子买面袋才来的。」吴邪歪着头回忆着，「我以前没事时喜欢到王记的铺子吃蟹黄包和小云吞，就是跟你们北方人吃的馄饨差不多的那种。水晶虾仁的云吞最好吃，和虾饺的口感有点像，小哥应该吃过吧。诶，说到虾饺，街西的那家虾饺特别好吃，一会带你去尝。还有还有，他们家自制的汤汁丸子尤其棒！那家汆的粉条滑肉丸，香菇鸡肉丸，酿鱼丸，牛丸……那滋味，啧……」

看着吴小贩不遗余力地夸赞着旁人家美味的馋猫模样，张起灵道：「你做的也很好吃。」

「各家有各家的滋味嘛。」吴邪吞了吞口水，「不过你要是喜欢吃过几天我给你汆。」

「嗯。」张起灵带着笑意看着吴邪的小动作。

「说起来，小哥你…真的喜欢吃我做的东西？」吴邪抬起眼问道，「说真的，咱不必客套。」

「嗯。」张起灵注视着他眼中的一点光，想了想，又补充道，「真的。」

对面的人听完这句话，像是受到了鼓舞一样，眼神闪烁道：「小哥，我刚在想……你如果还要住一段时间的话，不如搬去我那里。我那还有间空屋，空着也是浪费，这样应该能省下你不少房费。」

张起灵看着他，一时没有回应。

见张起灵未置可否，吴邪更加觉得自己的提议突兀起来，但仍然坚持着说了下去：「小哥你看，一个人的时候，大家连最基本的吃饭问题也总是对付着来，这样对身体不好。连我有时都这样，更别说你们了。你来我这，吃住都方便。反正我做的饭也还比较合你胃口……」

惴惴不安的吴小贩声音越来越小，但好歹是把所要表达的意思都说清了。他紧张得要命，生怕对面的人心生误会。可是，自己又是在怕他误会什么呢。似乎越想越乱了。

过了好一会儿，吴邪才终于听到对方的宣判。

「好。」

尘埃落定。吴邪眨眨眼睛，看了眼前的人一会儿，渐渐笑开了：「既然小哥接下来不住店了，那咱就得多准备点日常用的东西了。走，我带你去买最好的去！」

吴小贩牵过张起灵的手，不由分说拽起人就走，全然没了方才的忸怩。张起灵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心底仿佛有什么流淌了出来。

忽然觉得自己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剩下的，交给时光就可以了。

29.


夜市上逐渐热闹起来，平日里爱宅在自家院子里的当地居民三三两两乘着月色前来闲逛。

深仄的街市如同河道一般，涌动的人流穿行其中。张起灵和吴邪走在街道中央，被人群裹挟着向前而去。

古街两旁的店铺中，各类货品琳琅满目。一众小吃摊铺上，美味的精致小食散发出诱人的味道。尤其是鲜脆可口的小河鱼，都是用当天的油现炸的，身处半里外的街口都能闻到飘过来的香气。

吴邪像小动物一样嗅着夜风中四散的香气，很快就迈不动步子。周边的美味实在是太吸引人了，果然还是应该先吃足宵夜再置办东西的。他不由有些后悔刚才的决定。

牵着张起灵又走过了几家飘香的店铺，吴邪实在忍不住，开口道：「这些宵夜实在太香了，闻着都饿……」

张起灵停下步子看着吴邪，等着他的下文。

吴邪眨眨眼：「小哥你下午干了那么多活，饿不饿？」

「有点。」张起灵顺着他的话道。

「怎么能让客人饿肚子呢。走，我这就带你吃东西去。」得了便宜的吴邪又开始卖乖，当即摆出一副阔气地主的架势，拽了张起灵就向街旁的小吃摊停靠。

吃货这一靠岸，可就不得了。由于心情佳极而胃口大开的吴小贩先是询问了下张起灵的口味，在得到张师兄「都行」的答复后径直奔去离两人最近的炸货铺买了一兜小炸鱼，然后又拽着对方到街西心心念念的那家店舀了两杯汤汁滑肉丸，之后转到桃酥馆里用油纸包了半斤口味酥，最后才心满意足地抱着一大堆战利品坐到了街边一家面馆露天的长椅上。

两人坐定后，作为资深吃货的某人熟练地将手中的各种小食分成等份摆放整齐，一一做了简要介绍，将每样塞了一份给对面的张师兄后，立刻埋头开始狼吞虎咽。

张起灵看着眼前吞得飞快的吴邪，嘴角牵起了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然后也低下头开始尝试这些平日里并不怎么碰的食物。

温热的丸子连同汤汁一并含入口中，幸福感立刻伴着鲜香四溢开来。

张起灵垂下眼，细细品着这份温贴滋味。



美美地吃足宵夜后，吴邪带着张起灵去街尾的那家百货铺子置办日用品。

在吴邪帮忙挑选完日常用品后，张师兄表示还需要买一些画纸和颜料备用。吴邪记得这家店里也有，熟门熟路地转了一圈便将人引到了文具类的货柜前。

对着小镇货柜里满目陌生的绘画产品品牌，张起灵扫了一圈，逐一拿起放到眼前，细致地对比起来。

吴邪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估摸着他还得选好一会儿。为防打扰到对方的细心挑选，吴邪就没继续留在原地，而是独自出了门，打算着去百货店附近的小摊逛逛，看看淘换点东西。

过了半晌，再三对比后终于选定了心仪的纸张和颜料的张师兄抬起眼，发现刚才在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立刻撂下手中刚刚选好的用品，出门去寻。

灯火荧荧的街道上，人潮涌动。

他略带焦急地寻觅着吴邪的身影，但几望之下都没有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一种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张起灵蹙起了眉头，那股患得患失的情绪在心间弥散开来。

老头子曾经说过，当画者面对着美好的事物时，一定不能单纯地觉得这一切是理所应当存在的。世事无常，真正的匠者还应当时刻念着随时会失去的可能，唯有这样才能以珍视的心去绘出难能可贵的一切，才有可能真正拥抱美好事物。

想到这里，神色不由暗了暗。对于某些事情，总是明白得太晚。他无声垂下眸子。希望这一次，一切都不会被觉察得太晚。

当神色黯然的张师兄平复心绪，打算回百货店守株待兔的时候，眼前这一拨的人潮开始渐渐散去。

不远处古香古色的灯盏下的小摊子旁，一个浅色的身影从人群后方渐淡的影丛中显露了出来。张起灵的视线瞬间朝那个角落锁定了过去。

回首，那人亦在灯火阑珊处。

30.


身着浅衫的少年正在摊铺旁柔和的灯辉下仔细把玩着一枚不大的物件。

张起灵看着专注的吴邪，并不打算开口惊扰他，安静从旁边走了过来。但吴邪还是觉察到了正在靠近的人，抬眼望了过去。

见是张起灵，他立刻抬手付了账，迅速将手中的物什收进了怀里，然后弯起眼睛招呼张起灵。

张师兄看着某人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小动作没作声。既然对方不愿意说，自己自然也不会过问。虽然遇见吴邪后，他的好奇心增强了不少，不过这点自制力还是有的。何况这些时日所好奇的，也仅限于与吴邪相关的事情而已。

「小哥，你东西都买好了？」吴邪的声音有些低，眨着眼睛问他。

「还没。」张师兄刚刚匆忙出来寻人，将挑选好的纸张和颜料又都丢回了货品堆里。

「那家铺子的东西不合心意？」吴邪赶忙问。他心说要是这边的绘画用品不合用的话，那小哥的创作岂不是要受影响了。

吴小贩暗自替张起灵打算着，面上不免有些担忧。张起灵见他误会，想了片刻，解释道：「你和老板比较熟，想着找你一起过去。」无意说出实情，他找了个由头，替自己的行为圆了一下。

「没问题！小哥你要是还有什么想咨询的可以告诉我，我帮你跟店家沟通。」脑补能力非凡的某人立刻在心中将张起灵刚才的境遇编排出了一个完整的「外地书生初到古镇语言不通购买不畅」的故事版本。

不过也确实，这一带镇上的人口音还是挺重的。镇子原住民的生活空间相对闭塞一些，如果只说方言，外省人十句有九句听不懂也属正常。

吴邪认认真真读过好几年书，因此他的普通话相对来说要好得多。不过即便如此，他说话时也还是带着些许江南温糯的味道，与刚硬的北方语习截然不同。

张起灵听着他柔和的声线，语气也放得轻缓：「那现在回去。」

「好，我让老板给你多打打折。」吴邪笑道。

不过精打细算的吴小贩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返程的路上，吴邪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只顾着避开张起灵的视线，都还没来得及跟店家还价。

刚才被吴邪揣在怀里的是一方精巧的麒麟踏鬼造型的镇纸。镇纸刻工精良，从石料看应该是镇上匠人的手笔。小镇附近有采山石的场子，因而周边工匠石刻小件流传于市的很多。吴邪院子临街就有家石刻铺子，时不时就喜欢淘换件把，这种青石底子的物件他见过不少，但像手里这件这么别致的却不多见。

淡青色的石料上满布细致的纹路，无数的刻划汇聚成栩栩如生的形象。方台之上，一尊“器宇轩昂”的麒麟踏着一只小鬼，寓示着麒麟镇邪的吉利之意。

吴邪觉得这个造型很是独特有趣，又考虑到张起灵大概不时也会画一些国画，而看他此来似乎又没带类似的物什，偏又临时决定住久一些，因此怕他作画时没得用，于是思量了下，便买了下来。再者想着中秋也快到了，正好可以当做中秋礼物送给他。

出于要给张起灵一个惊喜的考虑，吴邪没有在刚才告诉他自己的这个想法。这样小哥收到礼物时应该会更开心一点。当时他这样想。

然而不那么凑巧的是，方才一情急，匆匆买下就无法还价了。想到这里，吴邪觉得自己当时真是脑袋短路了。本来还想还还价的，结果抬眼碰巧看见小哥过来，一个激灵就给忘记了。自己到底在紧张些什么啊，明明随便几句话不就可以支开对方了么。

吴邪不由有些懊恼。这么一算下来，这方镇纸可吃掉了他好久的收成呢，照这样下去老婆本得何年何月才能攒出来……

亏大发了。吴小贩心中内牛满面。

31.


看着吴小贩顷刻间晴转多云的脸，一旁不明就里的张师兄试探性地拉了下他的衣角。

抬眼发现张起灵正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自己，吴邪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变化大概太过明显，于是清了清嗓子，试着替自己圆了一下：「…忽然想起来明天的食材忘记准备了，不过晚点回去再收拾应该也来得及，反正我干活一向还算麻利，也用不了太久。」吴小贩默默在心里表示，实话他是打死都不会说的。

张起灵听罢点头：「那早点送你回去。」

吴邪忙道：「不急的，小哥你认真挑，你创作比较要紧，我收拾东西真挺快的，一会儿我自己回去就成了。」

张起灵闻言不再在言语上坚持，而是轻拎起吴邪的袖口，带着他快速步回百货铺子，凭着刚才挑选时的记忆，从堆积如山的文具货柜里三下五除二拣出了一盒方才查看过的颜料。临转身时回想起刚刚似乎看到吴邪拿着疑似镇纸的物件，他心思一动，去取水粉纸的时候又选了卷称手的生宣，临离开橱柜前顺手拿了瓶摆在最外侧的一得阁墨汁。

张师兄隐隐觉得，这些似乎也能够派得上用场。反正现在也只是暂时考虑水粉这个方向，还未最终定下用什么类型的作品去参赛，多做点准备也是有必要的。

用最快的速度选购完毕，张起灵回到了候在一旁的吴邪身边。吴邪看着不出一分钟就搞定了全部采购事宜的张起灵，不由问道：「小哥，你这就好了？」

张起灵抱着怀里的纸墨点点头：「麻烦你了。」

吴邪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我这就跟老板说去，保证给你个公道价格。」



几分钟后，吴邪带着爽快付过帐的张师兄踏上了归家的青石板路。

柔和的路灯下，心情转好的吴邪走在张起灵身侧步履轻快，完全忘记了自己之前跟对方说的不需要相送这回事。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当然，对话内容以吴邪的发言为主。

「老李今天还算爽快，才三个回合就给了咱八折。」吴邪低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儿，语气欣慰，「平时他可没这么好说话，我有时买袋米都得跟他磨上一盏茶的工夫，小哥你运气真好。」

虽然钱不是为自己省下的，但充分施展了交易才能的吴老板还是因自己的「个人价值」得到体现而心满意足，顺带想方设法地夸了夸整个过程中没参与过一句交谈的张起灵。

一直拎着袋子闷头走路的张起灵听完侧过头：「得多谢你。」

「小哥你太客气了，你照顾我生意那么久，这点事儿是应该的。」吴邪笑着看过来，「正好你搬过来让我管吃管住还可以再还你点人情。」说到搬过来，吴邪忽然又想到了一些事情：「小哥，你明天大概什么时候退房？中午么？」

「嗯。有事？」

「没什么要紧的。我刚才忽然想起来堂屋还没收拾，不过你中午才过来，我明天上午收拾出来也来得及，或者今晚看看，拾掇完菜如果时间不很迟的话也可以先整理一下。」

「明天我早点过来。」某人摆明了打算过来一起帮忙。

「不用不用，你抓紧画画就好，我反正平日里没事也要扫除的。再说了，还有胖子呢，真要来不及我就抓他的差。」吴邪赶忙摆手。

「没事，」张起灵顿下步子看着吴邪道，「一起。」

见张起灵神色认真起来，吴邪也不好再坚持，于是道：「那好吧，不过可得说好，你要早来的话，明早的早点得我请。」

达到目的的某人见好就收，依言点头。



夜市离吴邪的院子不算太远，两人走过几个街口，很快就看到了小院所在巷子的巷口。

吴邪在巷口站定，转过头看向一路上亦步亦趋的张起灵：「小哥早点回去休息吧，这几天家里没怎么收拾，乱得没法看，今晚就不请你进来坐了。」

从眼前这个角度，张起灵依稀可以看到院门前悬挂着的那盏偏暖色的小灯。他不由在心中浅笑，再怎么乱，明天还不是要被自己看到。

但想归想，还是没作声。

吴邪又道：「那我先回去了，小哥晚安。」

张起灵看着他转身进门。

直到听见吴邪在门内落了锁，张起灵才开始打量起四周的环境。

眼前的院子不大，但很是别致。青瓦白墙的小院配了飞檐翘角的雕花门楼，墙线错落有致，整体布局典雅大方，与小镇的整体风格相契合。墙外拥着几棵含苞待放的桂树，仿佛只等着小院的近期访客入住，金色的锦簇便会欣然现身来迎。

张起灵再次望向院墙外微泛着清辉的灯盏。不由回想起在那些年走过的古镇里，类似的景致是否也曾出现过在自己的视界中。

当时的自己有没有想过，也许在未来的某天，街角的一隅，会有一盏柔和的小灯，一个等他回家的人。转过身，街道上的旧式路灯像来时的那天那样无声地照抚在自己身上。

灯影长长，投映在青石板上仍是形单影只。

不过，也许很快就不再孤单了。

32.


吴邪进了院子后习惯性地带上了门，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插好闩木后立刻回到屋子里去。转过身后，他轻轻将后背抵在门板上，长吁了一口气。

为什么刚才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头。吴邪觉得自己面对张起灵时似乎不再那么轻松了。是因为之前那些话吗？可自己也没说什么太明显的啊。小老板挠挠头，应该是没说漏什么的吧。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小哥也对自己有好感。吴邪想到这里不由冲自己笑了笑。其实他不嫌自己麻烦就已经很好了，自己总是这样自来熟。

明天还要早起，他应该已经回去了吧。

虽然理智告诉自己，应该是看不到什么了，但吴邪还是转身附在门板上，小心翼翼地从漏着光的门缝中向外窥探。

然而入目的却并不是预料中空空荡荡的街巷——漫着光的青石板路上，淡橘色的路灯下的身影依然凝在那里。

吴邪隔在门后，刹时捂住了嘴。

心脏的悸动忽然不可遏制。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扶上了门闩。难道——

——喵。

一声猫叫倏地打断了吴邪的思绪。他抬起眼，只见门楼上的月亮下，警长正优哉游哉地晃悠着尾巴。

黑猫并没有看向自己，而是望着门楼外的巷道。那是张起灵所在的方向，看样子今晚警长又巡视到自家的地盘上了。

看着警惕的警长，吴邪想起它这几天似乎愈发喜欢黏着自己了，对张起灵则一直不冷不热。大概是因为和小哥还不太熟吧。想到这里吴邪不由苦笑。自己和他又有多熟呢。

原本已经握住闩木的手又垂了下来。再等等吧。再等等，也许一切就会更顺理成章一些。眼下已经无可否认，邀请张起灵同住，自己除了出于道义的考虑外，还是有着一些私心的。

怎么就鬼使神差地邀对方同住了呢。吴邪忍不住叹息。真就那么想看到他？

沉默半晌，吴邪丢下还在向院子外张望的警长，没有像往常那样招呼它来吃宵夜，径直穿过月光照耀着的庭院向屋子返去。

转身离去的人没能知道门外的人究竟在月色中站了多久。但那夜清辉又一次洒满了小院与长巷。


挂锁入门，吴邪在有些空落的堂屋中找了把椅子坐下。

堂屋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打理过了。自从一个***子开始，吴邪的活动范围就一直以其他两间屋为主。

这里原本是婆婆住的房间。吴邪闭上眼。即便时至今日，置身其中依然能感到旧日的气息迎面而来。

连散落满地灰尘似乎都或多或少地附着着回忆，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几分。记忆中那个夜间在明灭的烛火下缝补衣服的身影依然清晰，自己却再也没有机会去握住对方的衣角问东问西。

眼角有些湿润，吴邪紧紧阖着眼。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婆婆以外的人一同生活，因此这些年堂屋里的摆设也没有过任何的增减。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心情却早已不复曾经的心情。

再怎么拒绝改变，独自过活了那么久，心里也不可能不装任何东西。

美好的，无奈的，都是命运的馈赠。

不过还是始终有所坚持。但凡能够不做的那些，他都不做。于是在恪守中渐渐成长。因而在长大后的今天，生活呈现并给予的一切，无论是好是坏，吴邪都可以一笑置之。

然而，如今这是第一次，他不知该如何判断。想遵从己心，却因为害怕判断失误唐突了对方而不敢轻举妄动。

先忍忍吧。他再一次劝自己。

如果接下来的日子能够顺水推舟，那么待多赚几分把握后再开口好了。吴邪暗下决心，同时也为自己的算计而脸红。他对自己的所为始终有所犹疑——似乎这种行为并不是那么光彩。

聪颖善良的小老板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低头揪着衣角，为自己的私心所为忏悔着。但他实在舍不下这份际遇。自从那个人出现，他依稀感到自己锁了许久的心开始复苏。

大概是自己伪装得太好，之前的这些年，连胖子都不知道自己其实在清明前后的几十天里，夜夜都睡不好。

不得已，他将那些情绪连同其他一并压制了下去。但情绪是有整体性的，各种情绪糅杂在一起，相伴相生，很难挑出一样单独祛除。想要平复悲伤，用喜去冲悲往往难以达到想要的效果。

因此吴邪最终选择归于宁静。而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心里时常会感到空落。——对于最重要的人的那份情感被抹掉了，心里就像空了一块，拿什么都补不上。

而这几天与张起灵的接触，让他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同。那个始终安静却目光盈透的写生者似乎能够带给人一种平和的力量，与他的每一次接触都让人感到舒适自然。

婆婆去世后，他已经很久没感到这么踏实过了。犹豫再三，吴邪终于作了一个决定。

因为一个并不能称得上是熟悉的人，要改变多年回忆的载体，不是一件轻易就可以下决定的事。所以自己在下意识发出邀请的同时，其实也终于确认了什么事情吧。

究竟因缘际会。原来自己还有机会同别人柴米油盐酱醋茶。

想到这里，他垂眸片刻，起身回了卧室。



进门后抬手起灯，先去瞧了瞧床头上的时钟。

时间已经不算早了，吴邪决定明晨早起再收拾菜品。今晚心思兜了这么大一圈，也还是早点休息为妙。

临时更改计划的人这样想着，便伸手去换睡衣。然而刚解了一个扣子，吴邪就想起来自己怀里还揣着一样东西。

他在床边坐下，伸手将搁在怀中的麒麟镇纸从衣服里取出，小心翼翼地放入床头抽屉里收好，然后换上睡衣洗漱了下就钻进了被窝。

盖好被子，吴邪在床上又翻来覆去地烙了几张饼后，最终还是转过头盯着床头抽屉，道了句「好梦」。

33.


第二天一大早，吴邪自然醒了过来。伸手捞过床头柜上的闹钟看了看，离预置的响铃时间还差十分钟，但已经睡意全无。

原本还在担心自己昨晚会失眠，结果躺下后一夜好眠到天明。吴邪不由感慨心思这东西真是凭谁也吃不准。

将双手枕在后颈，小老板仰在床上将昨夜和张起灵之间的种种细细回忆了一会儿，又盘算了下今天要干的事情，然后麻利地翻身起床，洗刷完随手从衣柜中扯了件长衫套上，略略收拾了下就摸进了厨房。

由于昨晚没有提前备料，今早吴邪不得不加快进度，否则上午恐怕就余不出时间和张起灵一起收拾堂屋了。

首先要考虑的是一会儿的早饭。吴邪之前已经说定要请张起灵吃早点，但刚刚在院子里看到外面有些起雾，所以临时决定在家里解决早饭，等会儿张起灵来了直接把人留下就行了。

不过拿什么当早点呢？吴邪环视了厨房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柜侧角落里的面袋上。不如来个葱油鸡蛋灌饼吧。吴邪摸了摸下巴，小哥是北方人，应该爱吃油烙饼之类的面点。

一面想着，吴大厨挽起袖子，套上围裙洗了洗手，然后烧上热水，准备动工。

十来分钟后，吴邪将用热水和好的面放在一边的盆里饧着，然后找了个小板凳在灶旁坐下，端过菜盆边洗边琢磨。

昨晚虽然两人一起逛了夜市，但吴邪到底是忘了顺手补充些菜品。上午再去赶集又来不及了，所以他手里现在就只剩盆里这些胖子昨儿个匀给自己的一颗大白菜和贮存的一些五花肉。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暂时也实在弄不出什么别的花样了。吴邪看着单调的原材料直犯愁，数来数去也就这几种材料，自己就是再本事，光用这些也拼不出个四菜一汤。

考虑到中午还要去派送盒饭，给同学们吃得太单调吴邪觉得实在过意不去。要不干脆全部整合起来？他回头看了眼盆里正饧着的面，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大白菜叶子，忽然心生一计。



尽管张起灵昨晚因为晚归和收拾行李睡得有些迟，但天明时起得仍然很早。

清晨拉开窗帘，他就看到了漫天的薄雾。

虽然时辰还早，但街上已经有了来来往往的行人。弥漫的雾气中，地面的上的青石和道路旁的石栏看不真切，行路人的身形也影影绰绰。不远处淡色的花树前，小镇朦胧的道路宛若天街一般。

张起灵傍在窗边凝神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画板在其上匆匆勾勒起来，只描了个大致轮廓就收了工。注好暂拟的题目和日期后，他将绘具仔细收拾好，摆在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旁，拿上手机出了门。

以往画画时张起灵从没有备注日期的习惯，当时总觉那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在哪一天，到了哪里，画了什么画，记得下，记不下，对他而言没有区别。但来到这里遇见吴邪之后，他决定开始记录下今后的每一天。

几乎是下意识地认为，相遇后的每一个日子都值得被记录。吴邪让他对生活中的每一天都存了惦念——意义这个词，有了不同的意义。



出门时路过胖子的饭馆，张起灵在铺子门前停了下来。

忙活着早点的胖子正围着宽厚的围裙努力搅拌着锅里的米粥，看见张起灵路过冲他点点头乐了下，随即低头继续忙起手上的活计，模样憨态可掬得活像只肥熊猫。

张起灵看着从第一天认识时就自来熟的胖子，心绪也随着灶前浮动散逸着的蒸汽而微微有些晃动。

这些天的接触中，吴邪带给了自己太多不一样的东西，与他相关的人和事亦渐渐成为从属于自己周身的一切。对于这种变化，他最初的感觉是陌生，而渐渐习惯之后，一股真正沁人心脾的暖意渐渐从中浮现。

张师兄看着在铺子门口忙活得热火朝天的人，嘴角扬起了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他从铺子里买走了两份豆浆，又搁下两句话，才继续往吴邪小院的方向走。

吴邪这时已经和完另一盆面，又搬过之前那盆已经饧了半天的面捏了捏，从手感上判断他觉得应该差不多了，于是将面从盆里捞出抻了抻，拧下几个大块头的剂子擀了起来。麻利地把面剂子擀平，他将面饼子表层褶了几道后又在外层撒好少许胡椒粉和葱花，正当准备洗手剁肉馅时，就听到院里传来了轻浅的敲门声。

吴大厨匆匆拧开水龙头冲了冲手，随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匆匆向门楼跑去。

从厨房里到院门口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吴邪却仍觉得自己赶了许久。料想是张起灵到了，他怕他多等哪怕一刻。

拔掉门闩敞开门的瞬间，吴邪只觉得眼前的人是乘着云雾进来的。

若不是微润的雾气沾湿了张起灵的鬓角和他手里提着的温热豆浆，吴邪简直要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因故落凡尘的谪仙。至于仙人临此又究竟是因了什么缘故，他已经没有那个心思去想了——眼前的人吸走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而时隔许久之后，当吴邪再一次在心里描绘起曾经的那个清晨时，依旧心生波澜。

那个人在漫开的雾色中神色淡然凝视自己，仿佛已看了千万年。

34.


生活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是一碗再寻常不过的小米粥。其中的一切细碎繁杂相互交融又都清晰可辨，能不能将这碗再寻常不过的粥中的每一粒都品出米香，则完全取决于每个人自身。

尽管在旁人眼里或许这只是一个天气并不怎么样的早晨，然而对于吴邪和张起灵而言，今天这一粒无疑是散发着热度和香气的——而这些却不是因为手中温热的食物。

雾色弥漫的门庭间，无声相望的两人仿佛正从对方眼中将彼此的前世今生勘透。没有谁开口，没有谁动作。双方都在心中庆幸能够遇到所期待的——因为是这个人了，所以想要多懂得一些。

眼下吴邪并不知道张起灵为何也像自己一样默不作声，不过也无意去究。当门环停止摆动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察原来为了生命中的这一缕馨香，自己已经心心念念了这么久，所以在感受到的那一刻，一切不可方物。所以，如故人归。

明明前一秒自己还满心只装着那些繁琐烹调的技法，却在下一刻因为看到这个人而心驰天外。就像昨晚的夜市中那样，只一眼，便满心清静。

两厢又凝望了半晌（围观群众已orz...），张师兄才终于在豆浆凉透前对面前的人道：「早。」

「小哥早，」吴邪顷刻回了神，尴尬回道：「你，来…来了啊。」

张起灵点头。

「快进来，外面雾气重。」他转过身才笑起来，抿着唇角拉过张起灵迈进了门槛。

今天天真不错。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



考虑到堂屋还没收拾，吴邪直接将人拽进了厨房。

进门后，吴邪重新紧了紧围裙系带，然后搬过一个凳子，对张起灵道：「小哥你来得真够早的，今儿外面起雾了，咱们在家里吃。你先坐，我已经弄好面胚了，这就烙饼。」

张起灵点点头，在灶台边放下手里的豆浆，环视了小屋一圈。刚才他在门口光顾着盯同样凝神望着自己的吴邪去了，都没来得及仔细扫一眼院子。不过这倒也不急，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厨房不大，两个灶台就占去了不少位置，灶台旁依次是水池、案板和竖橱。水池和案板分别贴着西墙和南墙，橱柜立在距案板不远处。

张起灵看了眼案板旁的吴邪在自己来之前备下的面和料，揣摩了下：「中午包饺子？」

原本是问句，但从他的口中说出，语气就淡成了陈述句。不过吴邪听惯了就没觉得有什么，只觉这样的性格倒是和自己的脾性互补。「昨晚我疏忽了，忘记买菜了。只做一样菜给同学们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如果是饺子的话相对会好一些。」吴邪将白菜和肉先归置到了一旁，准备开灶，「本来还想做点馅饼，但没有时间了，下次再说吧。」

「一会儿帮你，」张起灵低头看了眼堆在盆里的面团，补了一句，「快些。」

吴邪稔熟地端起油瓶子往平底锅里浇了一圈油，道：「小哥会包饺子?」

「见过。」

「……包过么？」吴邪不由扶额。

「没，试试。应该行。」张师兄一派淡定。

「好吧，不行我还可以教你，不过只是包一下问题应该不大。」吴邪拎起薄软的饼胚轻放进已经热了的锅里，攥着手柄晃了晃锅，「看看等胖子要是忙完了还可以喊他过来帮忙。」

「刚才路过时跟他说了下。」张起灵道。

「这样啊，我还想一会儿再去叫他的，有劳小哥啦，」吴邪拿起一旁的筷子，笑了笑，「咱还真是心有灵犀。」

张起灵看了看忙活着的吴邪：「先帮你弄馅，切菜我会。」

「行，」吴邪举起前肘子抹了抹汗，「那就麻烦小哥你了。」

收到指令后，张起灵端起洗净的白菜和猪肉站到了案板前，试了几次后，从吴邪的刀架上挑出了一把趁手的，拿过白菜叶熟练地切了起来。

「小哥经常做饭？」吴邪看着张起灵精湛的刀工，有些惊讶。

「没，」张起灵边答边迅速地挥刀，「以前学习过一段时间木刻。」

难怪这么好的控制力。吴邪在心里笑笑，手上继续用长柄筷子在锅里翻着饼。

待吴邪烙好两人的饼时，张起灵已经剁完了全部的饺子馅。

「小哥，给你灌个鸡蛋吧。」吴邪挑了挑金黄的饼面道。

「不用。」张起灵搁下刀，准备去洗手。

「别见外啊，再说你干得这么快，就当奖励了。」吴大厨从橱柜的篮子里摸出两只草鸡蛋，一人一个。

张起灵见了也不再坚持，洗完手后就站在一旁看吴邪摆弄两人早点的最后一道工序。

将鸡蛋灌入烙熟，香喷喷的脆饼很快出了锅。吴邪随后又将豆浆用热水温了温，递给了张起灵一杯。两个人一人一板凳，就着豆浆很快就搞定了早餐。

这之后吴邪负责掐面剂子，张起灵负责接和摁。待吴邪擀饺子皮儿的时候，张起灵就端着吴邪已经加好调料的馅盆拌饺子馅儿。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明明只有两个人，却颇有点干出流水线作业的感觉，饺子的整体进度也很快进展到了“包”这一环节。

张起灵因为手上功夫[不要想歪]到家，所以尽管是第一次包饺子，却也弄得有模有样。

吴邪赞叹地看着眼前明明是新手上路的人利索地填馅、捏皮，不禁由衷表示此人真是居家旅行必备好男人，妥妥的文艺**兼帮厨利器一枚。

墙上围观的时钟则表示自己一不小心就在充满基情（误）的氛围中又转过了一圈。

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对此，吴老板现在有着更为深刻的理解：通过实践证明，有时男男搭配，干活也是不累的。

正当吴大厨正沉浸于与张师兄和谐共处的二人劳动世界的美好时光中，小院的门板忽然再次被拍响，随叩门声响起的还有某人嘹亮且扯长了好几拍的嗓音：「天真酷爱开门，胖爷听说你跟张小哥打算同居了？」

35.


听到这一嗓子，院门内正在面板上擀着最后一张饺子皮儿的吴邪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得背过气去。

用袖子掩着嘴咳嗽了几下后，缓过劲来的吴大厨丢下手里的擀面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院门口，拔了门闩把胖子放进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死胖子你丫嘴上就不能有点谱吗？那话是能那么说的吗？怎么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就都变了个味儿了。」

胖子看着吴邪过于强烈的反应，心道天真这是心虚了，看这欲盖弥彰的小模样，啧。

转头再看看一副大爷样淡定地包着饺子的张起灵，眼珠子一转，抬杠道：「诶，我怎么就嘴上没谱了？胖爷可一向是说得比人家唱的都好听。何况我这描述的也是客观事实啊，只不过表达方式比较灵活而已。再说了，你家小哥都没说什么，你激动个什么劲儿。」

听到「你家」两个字后，张起灵抬起头淡淡地扫了胖子一眼，然后才又低头继续捏起了饺子。

收到了张大爷似是赞许的一瞥后，胖子那头说得更带劲了：「看这阵仗，两位今儿中午是要请我吃饺子啊。得，为了祝贺小哥乔迁新居，两位喜结良缘，晚上那顿我请。等收拾完屋子咱哥仨一道回去，凡是我铺子里有的，随你们吃。」

吴邪听着胖子越来越跑偏的腔调，不由蹙眉道：「瞎说什么呢，别在这口无遮拦的了，快帮忙去。」

胖子存了心思逗吴邪，故意打趣道：「俗话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就两位现如今这架势，这得多大的缘分呐，真是恭喜恭[攻]喜啊。」

「谁共枕眠了？我只是家里正好空着一间屋，又怕小哥在旅店住着不方便，让他暂时搬过来而已。」吴邪憋得脸通红，搬起一个摆满了饺子的盖帘就推门往屋里进。

胖子看了直乐，无视某人底气不足的辩解，锲而不舍道：「得嘞，礼成。送入洞房~」

吴邪这次索性连嘴都没还，直接钻进屋子里摔上了门。

待吴邪进了厨房，胖子立刻往张起灵这边凑了过来，贼兮兮地问：「小哥，你给个准话儿，今儿早上喊我帮忙那事儿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小天真的主意？」

张起灵看了看一脸八卦相的王月半同志，不咸不淡地开口：「都有。」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家伙一听更来劲了：「看来你们俩都挺乐意这事儿？我看天真也挺着急操持收拾的，你们是不是……」

张起灵没再搭理他这茬，胖子刚要继续追问，吴邪那头就空着两手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开锅了，来下饺子吧。」

胖子见状只好暂时作罢，随张起灵端了院子里摆着的其余几张盖帘和馅儿盆也猫腰进了厨房。

吴邪已经回到灶台前掀起了锅盖，大口铁锅里的水滚沸着，蒸汽四溢，很快侧脸覆上了些湿热的水汽。他抬起袖口蹭了蹭鼻尖，然后从案上拈起一只只皮儿薄馅儿大、元宝似的饺子，一对一对轻轻往沸水里丢去。

「我想好了，今天中午咱们早点吃，吃完先去把盒饭发了再回来收拾屋子。」吴邪边忙着手上的活计边道，「反正今天只有饺子，不如多下点。到时留一半清水煮的，其余的做成煎饺，多个花样，也还可以照顾下同学们的口味。」

胖子刚在菜架子底下将手里端着的盆摆放好，瞅了瞅盖帘上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待下水的白鹅似的饺子，不由嚷嚷道：「我不吃油煎的，太腻味了，反正我要吃第一锅，头锅交好运。」

「你这都哪儿的穷讲究！」吴邪听完乐了，「再说了，你当这是过年时阖满家子抢饺子吃时那阵容啊？咱一共就仨人，头锅怎么着也能轮到你，根本不用排队，放心吧您呐。」说完拿起长筷子搅了搅锅，防止下层的饺子皮沾底。

胖子看着锅里渐渐翻滚起来的饺子，咂咂嘴，刚想继续挤兑吴邪，却忽然想起来一茬：「诶呦喂，我这才想起来，我说天真啊，不都是滚蛋饺子进门面嘛。怎么着，人家小哥这才刚要搬进来，你就惦记着给人家扫地出门？」

胖子这话倒是给吴邪提了个醒。饺子和面条在民间是最为普及的面食，由于饺子是年节中必不可少的食物，寓示着圆满、团圆，因此在有些地方，当一个人即将踏上旅途远走他乡之时，家里人都会包一顿饺子为他送行，意思是盼望着他能够早日回家与家人团圆。而面条则细细长长，与绳子有些相像，因而面对一个从远方归来的游子时，家里人则希望他吃了这碗面就可以把在外漂泊的心收回来，牢牢拴在家里，从此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你应该煮碗面，栓住他，这傻孩子。」胖子摇着头直捶大腿，一副自家孩子不成器的表情。

「……」吴邪之前显然没有想到这其中的深意，一时给堵得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好抄起筷子使劲和弄着饺子汤。他才不会说自己是因为觉得将张起灵“迎进门”有一种过节的感觉，才最终选了饺子。

其实之前拟菜谱时，除了出于对材料不足的考虑，吴邪几乎下意识地认为小哥搬来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既然觉得开心，那么包顿饺子庆祝一下也是应该的。

自己竟然一直这么期待吗……吴邪出神地望着眼前弥漫飘逸的水汽，心思浮动。始终分辨不清这一切究竟始于何时。缘起，却捉摸不定。

不过这些也都不再重要。他顿下筷子。

那个人已经在自己眼前了。

36.


发现吴邪不再吭声，一直立在侧旁默默看着两人拌嘴的张起灵开口道：「饺子挺好，像过节。」

张师兄对胖子的调侃倒并不以为意，只是不想让吴邪为难。吴邪已经忙里忙外地操持一上午了，他不想破坏对方即将收工时应有的好心情。吴邪闻言，抬眼冲他笑了笑。

而这一切落到胖子眼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他心道不好小哥这是要护短了，看着架势估计自己要是再敢逗天真，保不准一会儿就得拿自己开刀了，于是立刻附和着「吃饺子有节日气氛」、「天真家的饺子一向好吃小哥你这下算是有口福了」云云，摆明自己见好就收的态度，以免惹祸上身。

吴邪自然也不再多说什么，这会儿看着锅里的汤水再次沸腾了起来，于是转头问身旁的两人一会儿开动时是要配醋、配酱油还是混搭，还用不用捣点蒜泥什么的。

胖子清楚吴邪口味清淡向来不爱吃蒜，连味道都不爱闻。这点他在之前闲扯时便跟张起灵说过了，这会儿两人合计着照顾吴邪的心情，也均不提这茬儿，只同吴邪一样，一人来了小半碟子薄醋。

不多时，堂屋中间那张一米见方的八仙桌便被细细擦净，然后摆上了几只装满了热气腾腾的饺子的青瓷碗。三人各自拎了张板凳围了过来，一人守着一碗香喷喷的饺子边吃边聊，不大的堂屋里倒真让他们吃出了年味儿。

三人酒足（雾）饭饱后，日头也快升到正空了。

吴邪将拍子上剩下的饺子全部煮了出来，然后将其中一部分快速用油煎好，出锅后即趁热将两种饺子分类装了盒，然后整整齐齐地摆进了一只竹子编的挎篮里。今天的饭菜简单，且已经分装完毕，因此吴邪打算不再推餐车上街。

主菜妥当了后，吴邪看了看眼前篮子里清一色的白色主食餐盒觉得还是过于单调，有些对不住同学们。他琢磨了下，又从柜子里取出藕粉，拿开水和蜂蜜兑了，装在保温桶里准备一并带过去。

胖子虽说上午就跑来帮忙，但结果却是忙没帮上还白蹭了顿饺子。他倒也不是成心偷工，无奈这会儿时辰到了，也只能先回铺子里准备着招呼即将上门的客人，下午再过来帮忙收拾。

张起灵则准备先回旅舍结账退房，再知会老头子一声，然后就可以带上行李跟吴邪一起回家了。

收拾完碗筷的三人略一商议，便各自分头行事。

十几分钟后，回到旅店的张起灵却意外地没能找到老头子的身影。平素这家伙不是在河边的大树下乘着凉、监着工，就是窝在宾馆里改画发呆。然而眼下不仅他的房间是空的，附近的街道上也没能看到人影。张师兄又询问了一些在周边徘徊的学弟学妹们，也都说没有见到过导师。

几番找寻未果，张起灵坐到街边树下的长椅上，掏出平素不怎么用得到的手机拨了老头子的号码，却出乎意料地一直占线。情况既如此，张师兄遂决定先斩后奏。反正找不着人，电话又一直打不通，不如先回去整理着，等收拾停当后再跟师傅汇报。反正老头子抽风的事常干，偶尔掉下链子也属正常，他当然也并不急着这会儿就非找到人。念罢，张师兄上楼拖起行李箱离开了旅舍。

话又说回来，其实他一早就“斩”了，东西都收拾好准备跑路了，只不过一直没奏而已。不过心情极佳的张师兄决定无视这一不怎么重要的事实。

等他赶到豆花铺子门前时，吴邪已经发完了盒饭，正拿了条胖子家自制的鱼干逗弄着摊着四条腿儿趴在长椅上不肯乖乖吃饭的警长。

警长大人本来蔫了吧唧的一副谁都不想搭理的大爷样，看到张起灵立在门前后立刻起身扑进了吴邪怀里，还示威似的甩了甩柔韧的长尾巴。

吴邪见是张起灵来了，赶忙起身招呼，也就没再怎么留意怀中黑猫。反正警长本来就爱时不时往他怀里钻，这时候见到其他人靠近，扑进自己怀里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相见的两人均没有在意有些吃张起灵飞醋的黑猫，于是被两人无视了的警长听到了以下意味不明的对话——

「都收拾妥了？没漏什么吧。」某人的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迎接远行初归的丈夫。

「嗯。现在回去？」某某人的语气配合得也很是妥帖。

「行，我去跟胖子打个招呼。他估计还得忙会儿，咱俩先回去。」

「嗯。」

——好家伙，两位的台本这对得可越来越顺溜了不是，您两位还真拿我这饭铺子当西厢了打算开唱？与前堂隔了一道布帘子的后厨里，边卖力拌着夫妻肺片边竖着耳朵偷听边打寒颤的王月半同志不得不开始慎重思考下午还要不要去某人的小院继续帮忙这个严肃的问题。虽然最后小哥只是「嗯」了一声，但凡是有脑子的都能听出其语气中洋溢着的温和柔缓[简称温柔]。**这还没正式开工呢就已经这光耀度了，下午胖爷要是真跑去帮衬这两位了，估计这24K就得就地交代了。

胖子抬起壮实的前肘子，悲摧地拿棉布袖头子蹭了蹭汗，暗叹这年头媒人不好当啊——天真吴邪同志的娘家人那就更不好当了。

胖子这厢正凄风苦雨暗自嗟叹，不知兄弟疾苦的天真吴邪同志就已经放下了蹭在自己怀里不愿离开的警长，掀开帘子往后厨探了探头：「胖子。」

「嘛事儿？」听到吴邪招呼自己，胖子赶忙收拾了情绪，抬头应了声。

吴邪眨眨眼，「小哥已经过来了，我们先回去收拾了。」

胖子心不在焉「嗯」了声，正想着怎么跟吴邪提下午自己想要翘工的事儿，就又听得小吴同志开了口：「我看今天中午你这儿人不少，少不得得多收拾会儿。这样吧，要不你晚点再来，也不用你干旁的了，我想把堂屋的灯换换，到时你帮我捎盏灯过来吧。我们俩带着行李去街上的话太累赘，就先不去百货店了。」

胖子一听如获大赦，立马可劲儿地点头，心道这及时雨的准头，简直跟天上掉馅儿饼没两样啊。天真你小子实在是太善解人意了，胖爷的24K这下有救了。

吴邪并不知这其中的曲折，见胖子已经在给夫妻肺片撒芝麻准备上菜了，就又嘱咐了胖子一句要挑节能灯，便出了后厨。

待吴邪回到堂前时，警长早已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长长的旧木板凳上只剩了安安静静候着的张师兄一枚。

吴邪左找找右看看，到底没发现淘气黑猫的身影，于是也不再管顾，从桌上拎起挎篮和保温桶，又牵了拖着行李箱的张起灵，有一句没一句地絮叨着越来越不乖的警长，向自家的院子返去。

37.


素净小院的石阶上，吴邪正给张起灵介绍到街西拐角的那家铺子：「……别看陈大爷家的配料简单，可那酥肉却是全镇最香的，他老人家凡事都细致，火候最精到，我试了好多次也做不出那味道来。等哪天咱去胖子那做荤豆花吃时买点捎着，用一锅鲜汤一并煮出来，滋味保证鲜……」

吴邪边咂着嘴边自觉地帮张起灵将行李箱抬上了石阶，随后开锁推了门。张起灵接过手拉起箱子跟进了院子，同时默默将小老板心心念念的美味记了下。

关门落锁，吴邪带着张起灵到堂屋坐下，自己则先去厨房将挎篮放好，然后取了簸箕笤帚也回到了堂屋。

迈进门槛时正看见张起灵坐在行李箱边对着手中的电话皱眉，吴邪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心道不好，难道事情有变？他在门口立了少顷，才走进来掂量着开口问道：「小哥还有事要忙吗？」

张起灵转过脸看着刚刚进了屋的吴邪，放下手机摇了摇头：「没事。」

「那…」吴邪笑笑，举起手里的“长矛方盾”，「咱们开工？」

「好。」

看着张起灵回得这么干脆，吴邪忽然想起来一茬，于是犹豫了下问道：「小哥你平时做这些吗？」

上次张起灵说要帮自己包饺子时似乎也是这么个情况，吴邪看他答得爽快就没多心，结果人家根本连包都没包过。好在张师兄悟性还算不错，很快就包得有模有样，好歹是没让两人喝上面皮丸子汤。

吴邪也觉得像张起灵这样搞艺术的似乎好像应该差不多不太像是会去做这些杂务的人，但之前自己光顾着兴奋去了，就忘了这码子事了。不过这个时候问问倒也不晚，起码还来得及阻止他帮倒忙。

张起灵只是熟练地挽起了袖子，没吭声。

吴老板一看这架势，默默在心里吐了吐舌头，然后就麻利地将手里的扫帚递了过去——人家都开始无声地为自己正名了，吴小贩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张起灵将手机在椅子上放好，连同行李箱搬到一处空落的墙角暂置，吴邪则从院子里又运了拖把抹布水盆进来，留着备用。

两人平素收拾打扫的活都没少干，各自心里有底，这会儿配合起来倒也默契。不过拿起笤帚走了几步后，张起灵似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折了回来，跟吴邪倒换了下手里的工具。

「嗯？」吴邪看着摆在自己身旁的笤帚，有点摸不着头脑，心说为什么要跟自己换，于是问道：「不都一样么。」

「窗子有些高，我擦（←_←）省事些。」张起灵解释道。他是北方人，又比吴邪略长几岁，个头上也比吴邪高了几公分（让某人暂时圆满一下）。吴邪目测了一下两人的「海拔落差」，又仰脖看了看自家高高的雕窗窗顶，心道大师兄说得对啊，于是点点头乖乖接过了张师兄手中的「长枪」。

张起灵则走到水盆边蹲下，开始浸洗抹布。

十几分钟后，吴邪一边往簸箕里扫着桌子下面的积灰，一边琢磨着怎么才能挑着个合适的时机把那方镇纸给张起灵，一边不时偷瞄张师兄在床（咦这里有个错别字）边一下下认真地擦着窗沿的稳健身姿。

看着张起灵「稳平准匀」的擦拭手法和不时从口袋里掏出自备的铅笔刀刮除污痕的娴熟动作，吴邪不禁暗自赞叹，这何止是帮厨利器啊，这家伙妥妥的居家旅行帮厨作画多功能多啦A梦啊。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还是个文武双全的。吴邪眯起眼摸了摸下巴。

当地面和窗户都清理完后，两人将注意力转向了大堂中的房梁。房梁太高，吴邪偶尔简单地打扫下一般也顾及不到那里，想来已经落了很厚的灰。

考虑到这会儿有重要的「客人」住进来，吴邪觉得还是有必要彻底清理一下的，于是搬了两张椅子叠了个「罗汉」，拎了抹布就要往上爬。然而他的脚还不及踩上椅子就被守在身后的人拦了回来。

「我来。」张起灵拿过吴邪手里的布，先是扫了一眼上方高悬着的房梁，然后又将视线落在了吴邪头顶一寸处，那意味不言而喻——理由同上。

吴邪被「缴了械」，又听了张起灵不容置疑的口气，瘪瘪嘴，只好作罢。不过他还是站在一旁稳稳地按牢了椅身，然后才让张起灵扶着自己的肩膀蹬了上去。

吴邪家的屋子是单层的旧式民居，房梁架得不算矮。张起灵攀上两架椅子，站稳后直起身离悬着的屋梁正好还有一臂的距离。

张起灵看不见梁上的情形，伸手探了过去，手掌刚好能够碰到梁上。他大体判断了一下自己所能触及的范围，然后稳了稳身形，拿起抹布覆了上去。

待张起灵细致地将这一段梁木抹干净完毕后，两人又将椅子挪到一旁的空地上，以继续擦拭另一端的房梁。但这次张起灵扶着房梁站稳后却没有继续动作，而是将试探着的手停在了空中。

「小哥，怎么了？」吴邪仰头看着停顿下来的张起灵，开口问道。

「好像有个坛子。」张起灵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尾音在空荡的厅堂内回旋。他抬着胳膊继续判断着手中的触感，梁上摆着的应该是个坛罐，制法有些粗糙，足底不太规整。年头大概很久了，能够感觉到其上厚厚的积尘。

「坛子？」吴邪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从没在梁上放过东西，哪里来的坛子？」

「要取下来吗。」张起灵闻言微微皱眉，居然连吴邪都不知道。

「好，小哥你小心点，我在下面接应。」吴邪扶紧了高高架空的椅子。

张起灵收到指令后抬手将坛子小心翼翼地捧了下来，然后顺着椅子三两下轻巧地落回了地面。吴邪见张起灵已经站稳，赶忙松开手里的椅子腿凑了过来，想看看放在自家房梁上的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咳，连我都不知道屋梁上还有这么个东西。」吴邪从张起灵手里捧过落满了灰尘的坛子，举起来想看坛底，结果被飞扬的尘粉呛了下，揉了半天眼睛才又仔细打量起来。

这么多灰，莫非……吴邪心下一动，赶忙伸手摸了摸坛口的泥封。果然贴了纸。

隐隐约约觉察到了些头绪，吴邪忙接过张起灵递过来的抹布，放到盆里又蘸了些水，然后抱起一尺来高的坛子轻轻地拭起了覆盖其上的灰尘。

几番擦拭后，坛封上的纸张渐渐显出了真容。那是一张不大的红色封条，在岁月的流淌中原本鲜艳的颜色已经褪得有些发白，然而题在其上的墨迹依然能够清清楚楚地辨出——「丙寅年　谷雨」。

吴邪看着眼前陈年的封条，眼前忽然盈满了光。

半晌，他才淀了淀情绪，抬起眼看着面前的张起灵，轻声道：「小哥，今晚咱们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