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八、
扬州。


一把竹椅，上面细心地放着软和的锦垫，一张木制方桌，临树而放，柳枝柔柔地垂落着，随着微风拂动。隔着院墙可以看到不远处有一条小溪，对面远远的有一些不知名的粉红花树开得如火如荼，杂着碧色的杨柳，自成风景。
几个小孩子笑闹着由远跑了过来，闹到近前，便不由放轻了脚步，走进敞着的院门，站到坐在竹椅之上悠然喝茶的人身边，恭声道：“先生。”
那宽袍广袖、儒雅风流的先生便放下茶盏，向他们蔼声道：“功课做完了？”


饶是这些天来看惯了，谢长生也很难把这个人和恶名满天下的雪魔王遗风联系起来。


这家伙若生在现代，做个誉名满天下的影星倒绝对毫不吃力。
谢长生一面在心底嘟囔，一面走上前去，替他添了些茶。


茶却是王遗风自己煮的。唐时吃茶先要在火上烤炙，然后碾碎煮饮，还要加盐等调味，谢长生实在喝不惯，一直喝白水，王遗风初时吩咐他煮茶喝时他拿“你当我是万能的？”眼神看他，王遗风便只有陪着他一起喝白水，直到后来能自如行动后才自己动手煮茶喝。那味道虽然比外面卖的好喝了许多，谢长生却仍难以拿它当做生前喝惯了的茶那样日常饮用，仍是白水度日。王遗风听他细细形容了自己爱喝的茶的形象味道，便道：“等伤好以后回恶人谷我试制来你尝尝。”
谢长生心里暗道：你还想我跟你回恶人谷继续当保姆呐？
王遗风现在日常行动已经无碍，只是以“功力未复需要保护”为名与谢长生一同隐居在扬州郊外一处草堂，仍是一人一间住着。附近村子里有个私塾，有几个小孩子玩耍时找到这里来，那几个孩童见他二人容貌出众、气质不凡，与平素所见父母乡亲迥异，加之王遗风又敛着气势，谢长生笑语可亲，不由心生亲近之意，总来打扰。有时王遗风日常闲时便指教他们几句书业，回去后多半就有些长进。时间长了，他们的父母都是些淳朴的乡下人，也会时不时送些东西过来感谢。加之烟留有不少银两，这般之下，谢长生不需要再去挖药卖钱，倒也衣食无忧。


别看现在两人日子过得和顺，刚来时也颇多矛盾。


第一天落脚后，吃饭时，谢长生就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你就不能找个下属来照顾你啊？”
“你照顾得就挺好的。”王遗风靠着枕头坐在床头，不咸不淡回了句。
“是挺好的！敢情受累不耐烦的人不是你啊？”谢长生一边抱怨，一边顺手又把刚刚挑走葱末的一筷子炒菜夹进王遗风碗里。看到王遗风视线落到碗上，微微一笑，不由羞恼：“你以为我乐意这样伺候你，谁见过你这么挑食的，明明痛得拿筷子的力气都没多少，还在那坚持着挑葱末！等你自己慢悠悠挑完了，什么饭都凉了还吃什么吃！”
一面愤愤地说着，一面继续替他挑菜里的葱末。
王遗风便笑笑，也不说话，低头吃饭。


到了傍晚，要给王遗风洗澡时，谢长生真不干了，扭着头说：“你叫个手下来，至少能伺候你洗澡的。”
“你不能吗？”声音低沉而透着无辜。
“……我……”谢长生真想直接吼给他：“我是个GAY！一个年轻健康的GAY！以前一身青青紫紫也就罢了，现在你这么一副修长挺拔的身子在我面前光着泡在水里你考验谁呢！”
问题是他不能说……
王遗风看他郁卒的样子，终于好心解释了一句：“除了你我谁也不能相信。烟那时能救我，不代表每时都会救我。”
烟虽然只听命于他一人的命令，但并不是恶人谷中的人。而他背后真正的组织，也许会趁这个机会突然下达一个杀掉他的命令，所以他不能冒那个险。
这些他不会讲给谢长生听。


谢长生听了那一句“除了你我谁也不能相信”，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努力忽略掉，斜眼望着王遗风道：“还堂堂恶人谷主人，怎么混的。”
说完又觉得这话刺耳伤人了点，王遗风那般傲气怕是受不起，忙偷眼望望，却见他仍只是勾起嘴角笑了一笑便再无反应。


所幸之后谢长生替王遗风运功理脉，很快就恢复了基本行动力。
其实内伤不比毒伤，既然是堂堂恶人谷主那自然有些稀有的灵药，之前身无长物，这番有烟留下的瓶瓶罐罐，功力不几天就恢复了，王遗风却一直没说破。
谢长生一无所觉，身为王遗风这副内伤的直接责任人，只好继续留在他身边提供保护。

第39章 三十九、
有些形迹可疑的人会在晚上来找王遗风，王遗风也不瞒谢长生，但谢长生本着“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的原则，从来不刻意去听他们的对话。只在一开始的时候问过王遗风：“你能见他们为什么不能回恶人谷？或者找人来照顾你。”
“他们并不知道我现下功力未复，只当我在此隐居。但若是近身照顾便瞒不住了。”王遗风面不改色地撒谎。
事实上，功力恢复后他才开始联系下属的。此时便是烟背后的组织再改了心思想要杀他也是不可能了。至于为何会继续留在谢长生身边，他也说不出原因。


天底下人都管他叫雪魔，他全力施展武功之下，周身隐隐有雪花冰碎飞舞，那是武功已臻化境的表现。可是谁知道，闻名天下的雪魔王遗风最讨厌的就是雪呢？
犹记八月十五那天，天高气爽，他于那样美好的秋月朗星清风淡云的天气里失去了那个天底下唯一干净的女子。之后，他也不知道是怎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半年。最后他于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醉倒在一处破败的山神庙里，烂醉如泥。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身体上的寒冷，感觉到无处可去。他想他应该给自己找一个去处，一个适合自己这种绝望的人的去处，既然整个天下都是黑色的，那唯一的纯白又已逝去永不可寻，那么不妨就到最黑暗的地方去吧。
西出昆仑，恶人谷。


而如今，他似乎又受到了什么吸引。
不是纯白，而是温暖。
他像当初流连桃香楼大半年不肯离去一样，流连在这个少年的身边。
就像一片黑暗的荒原上，看到了一堆火焰。那火要是离开身边了，他就又要回到一片黑暗中了。
其实有很多事在此地处理并不方便，但几次试探之下他都能感觉到这少年谈起恶人谷时心底的排斥，便只好不提带他回谷之事。
现下有一件大事正进行到关键时刻，需他居中调度，便不能随意漂泊。待此事告一段落，不妨陪这少年一同游山玩水一段时间，也好慢慢改变他对恶人谷的恶感。
王遗风心中打定主意，便心安理得继续让谢长生“保护”。


王遗风伤既未好，谢长生便只有认命地继续留在他身边，身份由保姆上升到保镖的位置。
这夜，又有一个黑衣人潜进了隔壁王遗风的房间。谢长生只作不理，蒙头大睡。
两人声音很低，基本上什么也听不到。
“……五毒针……”
“嗯。”
“……那詹毅……总派人……”
“……人心不足……沈眠风……”
“……那人……已任平卢将军。”
“……这般，倒没选错。”
谢长生翻了个身，模模糊糊想：“詹毅？沾衣？沾衣十八跌？好像挺厉害……”便又睡着了。


几个孩童中有个叫小桐的，聪明伶俐，很得谢长生喜欢。王遗风偶然教几句书，也数他记得最熟最快。
小桐的娘周家嫂子也是个很和善的女人，几个孩子的家里时常来送些东西，数她来得最多，有时碰到谢长生在洗衣服，还抢过来帮着洗。谢长生心里很感激她。
这日她便拿了一块牛肉过来。
古时耕牛为重要的生产工具，一头耕牛有时甚至比一个成年劳动力还宝贵，所以历朝历代都明令禁止无故杀牛。若有耕牛老病而死的需要到官府备案后方可食用，故此谢长生来此半年，竟然是头一次见到牛肉。
牛肉是生的。
怎么办？
周家嫂子笑呵呵放下牛肉就走了，他望着她的背影真想喊一声：“你不能好人做到底，煮熟了再拿来吗……”
自然是不能喊的。于是对着一块生牛肉发愁。

第40章 四十、
来到扬州隐居后，两人的吃食除有乡亲送之外，主要还是靠谢长生去附近一个叫再来镇的镇子上买，偶然也会进扬州城买些精贵的小食解馋。
做饭是从来不想的，谢长生对火的容忍度最高就是烧开水，有一次被王遗风看到他离灶老远去点火，火烧着后立刻嗖地闪出老远，还以为他被烫到了，过去问问，才知道他讨厌火。打那之后开水便也归了王遗风去烧。
谢长生很不可思议王遗风竟然会做这些事情，不过也进一步认定了他伤确实未好，否则早叫下属来伺候了。
诸如烧水煮茶之类的事情王遗风做得很顺手。第一他多年游历江湖，各地都有他的隐居之处，很多地方都是他独自居住，这些事情他不但会做还很擅长；第二前有文小月前车之鉴，他发现谢长生和别人不一样后不再犹豫观望，心中已直接先将谢长生当了自己的所有物——此时谁要是和他抢这堆一片黑暗中的唯一火光他必要拼命，孙怀安的下场就是比照——他又是个极护短的人，见谢长生那样讨厌火，就自然地把这些事情揽了过去。
此时看到谢长生望着那块生牛肉发呆，便走过去挽了挽袖子，自然而然地拎起来进了厨房。
谢长生呆呆望着王遗风施施然进了厨房，活像看到了外星人入侵地球。
他他他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他真的是王遗风吗！王遗风不应该是站在亭子里或者山顶上或者高高的阁楼之上，吹吹笛子、发发呆、装装酷、杀杀人就可以了的吗！
傻兮兮地跟在后面进了厨房，看着那个气度不凡的男人扫了一眼厨房里的基本配置，便开始熟练地洗净牛肉、操刀切块、点火烧水……眼也没往站在门口发呆的谢长生撩一下，只吩咐：“去镇上买些作料和萝卜来，要快。”
“噢……”谢长生呆呆答应了，呆呆去屋里取了银钱便赶去镇上杂货店。
到杂货店和老板一说要料理牛肉，老板便包了一包作料给他。再绕去买了几根萝卜，想了想，又买了几斤米，运起轻功赶回草堂时，王遗风正从开水里把淖过的牛肉往起捞。
谢长生帮着洗了洗萝卜，淘了淘米，之后的事情就完全插不上手了，只呆呆立在厨房门口看恶人谷谷主大人做饭。不多久，一股浓郁的香气就飘了出来。
直到饭菜上桌，他都不敢相信这些东西是王遗风做出来的。
夹了一筷牛肉入口，那种浓香，谢长生敢打赌那整只牛分到若干户人家去，这绝对是其中做得最好吃的一块——不，应该是他长这么大，吃过的最好吃的牛肉。
谢长生夹着牛肉，双眼闪闪发光地望着王遗风。
王遗风一边不动声色地替他碗里舀了些汤汁浇在米饭上，一面暗想：难道要用这种方法拐他回谷里么……


再后来，到了饭点谢长生去镇上买吃食时，就总忍不住想买点生食回来让王遗风做。可是想想要是别人知道他敢拿王BOSS当厨师用，大概会把他生吃了……
于是只好继续买熟食。
但吃过王遗风做的饭菜后，再吃这些东西便有点不甘心。
在他第N次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嚼着一块炖得不太烂的鸡肉时，王遗风开口了：“以后买些米面菜肉回来，我做给你吃。”
谢长生闻言抬起了头，感动得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第41章 四十一、
谢长生突然发现他的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舒服起来。


那个突然变得很全能了的男人生活完全可以自理了之外，水有他烧，茶是他煮（虽然味道奇怪了点），饭由他做，自己唯一的作用——保护“武功尚未恢复”的男人——也一直没有机会用到。
因此在王遗风有一次试探着问他等他伤好后要不要一起回恶人谷时，他放下手中喝了一半的味道有点怪的茶，作了如下心理斗争：


——王遗风上次说过如果回恶人谷有条件了就会试制他说的茶，就不用再喝这种奇怪的东西了。生前喝过的清茶很怀念啊……
——可是恶人谷的景色好难看啊，那么阴沉的地方让人心理不快。
——还是回去好，有下属伺候着，那么连衣服也不用洗了。
——但是，有下属了，他还会给他做饭么？？？
答案是不会！
那是谁？堂堂王遗风啊！他估计他这辈子只有这段一起隐居的日子里才有幸享受到这种待遇，要王遗风在别人面前给他做饭吃？他想都不用想都知道绝对不可能！
于是果断决定不回恶人谷！
于是继续垂头喝那味道奇怪的茶，同时坚定地摇了摇头。


王遗风望着他的头顶，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这家伙脑子里转来转去闪过一堆念头，最后还是不肯回去。
难道还要做出更好的美食来继续勾引？王BOSS一面暗想，一面在心里计划下一餐做什么好吃的。
可怜他永远不知道，他做得越好吃，那家伙越不会跟他回恶人谷……


美好的日子继续着，几个小孩子也和他们两个人混得很熟，谢长生还拿自己小时候玩过的几种简单的小游戏教他们，看到他们在王遗风身边玩得开心，他就觉得这副画面很不真实。
王遗风总是闲散地靠坐在竹椅上，一面看着那些小孩子们玩，一面在袖底用手指细细摩挲着扶手——那是他在思考什么问题时的习惯性动作。
昨晚黑衣人又带来了新的消息，下一步该怎样进行，才能推动那些满心贪婪的人们按照他设定好的路子走下去？
人心，永远都是填不满的啊。而他只要利用好这一点，掌握人心真的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只除了那个谢姓傻瓜……
想到那个除了盼着他做什么好吃的、看到什么漂亮的东西时很喜欢之外，心底里永远冷冷淡淡对一切都不热衷的人，他心里闪过一些意味难明的感觉。


谢长生站得不远，看着王遗风盯着那几个玩耍的孩童发呆，清楚地看到他眼底里先是晦暗莫测，之后又闪过一丝暖意，再然后就是一些难辨的情绪。
他不知道王遗风在想什么，也并不清楚王遗风的童年经历，但官方给的那篇资料说得很清楚，此人少年早慧，心思远较他人敏锐，诸人表里不一之处，笑里藏刀之言，他竟能一一察觉，自小尽知人心险恶之处，童子天真无虑之乐全无机会体会。此等痛苦他自经事之始便时时经历，却全无法向他人倾诉，心内煎熬，可想而知。
那么，他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像这些孩童这般开怀玩乐过呢？


他突然想做点蠢事，比如像生前看过的有些穿越小说主角那样，“发明”点儿什么适合大人玩的游戏，比如麻将啊扑克啊之类的，哄王遗风玩。
旋即又放弃了这个可笑的念头：王遗风要的，根本不是这个吧。


他默默走回屋中，心底里有点异样：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竟然对一个NPC产生了一些真实的、想要探究的感觉。
是他说想看桃花？还是他为了救他差点走火入魔却云淡风轻地说我只信你？还是他替他做饭煮茶？还是他眼中的阴郁落寞？
他在床边慢慢坐下，偏头看向窗外：属于江南的明蓝的天空上，白云朵朵悠悠而过，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从窗前掠过，落在屋后的一棵大树上，隐藏进了茂密的绿叶中。一只蝴蝶蹁跹着飞进了窗子，静静地停在了床头摆放的一支陶瓶里插放的几朵野兰上，慢慢地翕动着翅膀。
视线的右上角，那个小地图静静地悬浮着，那上面有草堂的缩影，还有院子里代表王遗风和孩子们位置的红点。
他默默地唤出神行千里的地图，用手指一个地名一个地名的寻索过去。如果他想，他可以轻轻一点，就随便往哪飞，就像在游戏里一样。
那天的化功散其实不到三天就解了，空闲的时候他打了会儿坐，内力就全回来了。化功散对他没效，因为——
他和别人，根本就不一样。
院子里传来孩童们玩耍笑闹的声音。
“咕……”肚子有点饿了。


这情境，究竟是真是幻？

第42章 四十二、
周家嫂子很高兴，昨儿小桐下了学，说私塾先生夸他一篇墨义作得好。周家嫂子识字不多，不懂什么是墨义，不过却知道这东西作好了以后考科举是用得上的，科举是什么？考上后那可是要当大官的，小桐要是当了大官，她这个当娘的就跟着有了享不完的福。那个草堂里住着的那个先生真了不得，看着就很有学问的样子，小桐经他指点了几句后学业大有进步，她琢磨着进扬州城扯几块上好的布料回来给他和他的同伴做两件衣裳送过去。买什么颜色的好呢？那个先生气度不凡，黑色白色都很适合；而他的同伴是个她从来没见过那种漂亮法儿的人，平时却总穿得灰扑扑的，不如也做件素色的好了……
这么想着，她进了扬州城门。


扯完布，她略有些心疼银钱，汉子天天土里刨食，赚点钱不容易，她夜夜点灯费蜡地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年纪轻轻眼睛就熬得不太好使了，才将将够供小桐上学，这么两块布就要三十个铜子，够她全家好几天用度了。不过值得，那个先生不是普通人，小桐要是有出息了，这些算得了什么。


她突然又想起城东住着她的一个远房表姐，村里的老人都说表姐有出息，入了个什么气盟。她却不以为然，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操持，天天跟着丈夫一起在外面打打杀杀，这不前段时间听表姨说又受了伤。进趟城不容易，不如顺路一道去看看。


表姐的家里乱得不像样子，墙上还挂着刀啊剑的，表姐歪在床上，一脸腊黄，稍动动就疼得直皱眉毛，看到她来了，忙欠身招呼。
周家嫂子赶上去几步扶住，嘘寒问暖，又埋怨表姐不好好照顾自己，把个身子作贱得这个样子。
表姐便苦笑，又招呼她自己倒水喝。
倒过水来却没有地方放，床前的桌子上乱七八糟堆得全是东西，表姐便歉声要她自己推推清块地方。


她拿手理了理，几块布头下面露出半张画像来。她一时好奇，便抽出来看。
那张画像像是画了有些日子了，边缘有些卷翘，但画中人却很好认。一个有着极美脸庞的公子。
很像是，那个草堂中住着的公子。
下面注着行小字：谢长生，恶人，重金悬赏其下落。
金额是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数字。


表姐见她大张着嘴呆呆地看，便道：“这个谢长生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路，长得这个惹眼样子，以前竟从来没听说过。盟里出了这样高的金额，赶上十大恶人了，也不知道是做下了多大的事儿。”说着，自己又笑了：“我和妹妹说这个也没用，你又不懂，快放下罢。那张纸金贵着呢。”


金贵、金贵……是很金贵，若是有了这笔钱，小桐不做官也够她下半辈子荣华富贵了。她的汉子也再不用去土里刨食，她也不用再担心到老了眼睛熬瞎了。
只是她却从来没有听得那两个人互叫姓名，那公子究竟是不是姓谢？这画像没他好看，只有五分像他，她不敢贸然就说出来，她很聪明，知道江湖上的人不能随便惹，她觉得最好还是再去趟草堂，反正那俩人像是要长住的样子，先去打探妥当了比较好。


这样打定了主意，周家嫂子匆匆告辞，急得连那包着布料的包袱都忘了拿，走出城了又想起来赶回去取了一趟。没顾上表姐直问她是怎么了，径直出了门往村子赶。
她没有回家，直接去了草堂。有什么东西在催着她，她一个乡下女人，抱了那么沉两块布料，赶了那么远的路，歇都未歇，喘着粗气，流着热汗，站在了草堂的门口。


是不是那个人？能不能领到那笔钱？答案就在眼前了。
她擦把汗，稳了稳跳得有些太急的心，抬手扣门。

第43章 四十三、
门是一个孩子开的，她认得，是跟小桐很要好的老张家的小黑，书读得一般，听小桐说老挨私塾先生打手板。她向他笑笑，抬眼往院子里望。
那个先生正像往常一样靠坐在竹椅上，半闭着双眼，几个孩子，包括她家小桐正围着他或坐或站，一个孩子正在嗑嗑巴巴讲书，那个先生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只阖着眼睛不言不动，仿佛快睡着了。
她没来由地松了口气，迈进门去。
伸长脖子向里望了望，那个漂亮公子不在院子里，八成是在屋内。
她往上紧了紧有点下滑的包袱，琢磨着等下要怎么问才能既问出他的姓名来，又不会惹他动疑。真糟糕，路上光顾赶了，竟忘了先想好理由。看样子像是还没成家，也许假作介绍个姑娘给他？
正想着，余光突然看到那个先生从竹椅上站起来了。
她连忙半回过身来，向他笑笑。
下一秒，她听到了孩子们的惊恐尖叫声。


小桐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到老他也记得，他八岁那年，他正和伙伴们一起跟着那个神秘莫测、智深若海的先生习书，他的娘亲像是赶了很急的路迈进院子来，汗津津的脸上发着异样的红光，从先生身边走过去，然后……
然后，全是血。


谢长生闻声赶出来的时候，一院子的孩子已经全部吓傻了，有的在哇哇大哭，有的瘫在地上翻着白眼抽搐，有的失禁了，而小桐正趴在他娘的尸体上尖叫。
他娘的脖子上插着一根竹签，切断了半个脖颈，血淌了一地，一个包着几块布料的包袱掉在旁边，已经被急速流出的鲜血染得看不出原色。


王遗风正袖着手站在一边静静看着，仍是意态高华，一派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样子。
“你……”谢长生惊疑不定地开口。
王遗风抬起眼皮看看他，开口：“收拾一下东西，这里不能待了。”
谢长生又惊又气又急：“你、你说清楚，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杀了她。”王遗风淡淡说完，抬脚进了屋。
谢长生瞪着眼睛，看看地上的孩子们，再看看屋门，追了进去：“你、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杀她？”
王遗风不答，只从床边摸出数个瓶罐和一些东西放入袖中，转身看向他：“你不用收拾东西么？”
“……”谢长生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突然觉得和这个人交流好像很困难：“……你、你把事情说清楚！”
上次他误会了把他一个人丢在竹屋差点被浩气盟抓走，如今想来还后怕不已，若不是烟先于影一步找到了他，他恐怕不是被浩气盟的人杀死就是走火入魔而死了。经此一事，他想有什么事，一定要先问清楚。
他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语带恳求：“你把事情说清楚，我不想认为你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人。”
王遗风低头看向仰望着他的少年，那双眼睛充满焦虑与慌张。他没来由地觉得有点心喜：原来他也不是什么也都不在意的。那孙怀安死的时候只见他生气，却未见有多少悲伤，而如今，他清楚地从他心底读到了关于一个熟悉的人在眼前死去的一种惊慌与悲急。认识这个少年几个月了，他终于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点人间烟火气儿。
他说得没错，他就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人，他本就视天下苍生之命如同草芥，杀人于他根本如同掸去袖边灰尘一般自然的事情，他从来在这些人身上见不到半点温暖与光明，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习惯了用俯瞰众生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蝇营狗苟的蝼蚁。
犯不到他便罢，他连一眼也懒得多看他们。若略有触犯，他从不会给对方第二次机会。
但是现在，他垂目望着少年牵住他的手，那双手白皙纤长，此时紧张地握着他的手，用力得骨节都有些发白，连他的手也被攥得有些发疼。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缓缓用力回握了一下那少年的手，低声说：“我不知道怎样和你说，但，那个女人对你不怀好意。”


除了当年与文小月交谈，王遗风从未向人透露过他善识人心的天赋，如今，他已过了欲向他人倾诉心中苦闷以求解脱的年纪，再不想向什么人诉说，说完这么一句，便只坦然地望着他。
他生性孤僻傲慢，无论这个少年信不信他，这一句解释已是他的极限。
当年江湖中人均道他一夜屠尽自贡城数万百姓，他也懒得解释，你们说是我，就是我罢，本来那数万百姓若真的碍了他的眼，他也许也真做得出那般行径。
只是这少年终归和别人有些不同，他并不太希望他误会他。
上次他误会他伤好却不及时相救，那一瞬间心中涌起的惊怒和随之而来的心灰意懒，连他自己都惊住了。

第44章 四十四、
外面的孩子们仍哭叫得震天响，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赶来。谢长生急促地呼吸着，盯着王遗风幽黑色的眼睛。
王遗风也回望着他，目光安然。
谢长生明白了，不管怎样，那个周家嫂子怀了什么不好的心思来找他，被王遗风察觉了，于是出手杀了她。
可是，连是什么样的心思，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也不问个清楚，就抬手杀人吗？
还是在她的孩子面前。
他偏头望着院子里仍失控地不停尖叫着的小桐：“无论如何，你出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个孩子？”
“？”王遗风跟着扭头去看小桐：“他？怎么了？”
“……”谢长生无言以对。他没办法和这个童年扭曲爱情扭曲乃至整个人生都扭曲的人讲述母亲死在一个孩子面前是什么感觉，他也不敢质问王遗风“你就不能想一下如果你母亲突然死在你面前你是什么感受吗”，他咬着嘴唇瞪着王遗风说不出话来。


王遗风看看他，揣测着此刻这少年满心里纠结纷乱的心思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开口道：“你不用担心，这个孩子应该饿不死的。”
“……”谢长生觉得有必要把话说得清楚些了，否则日后再和这个魔头相处下去，他一定早晚被他气死：“那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杀了他的娘！当着他的面！你叫他怎么能接受？！”
王遗风面色有些不豫：“你见得太少。当此乱世，人贱如畜，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有什么奇怪的。”
“……”谢长生死瞪着他：“但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是你造成的！”
王遗风看着少年气得有些发红的眼睛，暗暗决定，无论如何，他在暗中推动的那些事情，似乎永远不要让他知道为妙。
谢长生看着王遗风不以为然的样子，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他这种不拿人命当回事的习惯纠正过来，至少别再当着他的面这样随便乱杀人，否则他早晚要受不了。他深吸几口气，冷静了一下，道：“你，走火入魔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王遗风想了一下，语意平平地开口：“有些疼。”
谢长生咬牙：“我知道！具体些形容！”
于是这次说得详细了：“有些……像成千上万把冰刀在体内乱蹿一般，又冷又痛。”


谢长生闻言一窒。
他本想说你走火入魔时有多难受，我看到这样一个人被你杀死在我面前，我心里就也有多难受，这样将心比心，也许能让王遗风理解。可当他真的说出有多痛时，他却说不出口了——根本没法比，他心里只是惊急害怕，却远没有多痛——甚至，似乎还没有听到这句形容时心底一闪而过的刺痛来得强烈。那伤毕竟是为他受的，而且这次也仍是因为那个女人对他不怀好意，虽然处理手段太过份了些，但他竟然一下子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来。
他有些茫然地望向王遗风，心中一片纷乱。
王遗风垂目看着少年迷茫的眼睛，揣测着他的心思。


院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短暂的对视，先是几个大人的声音在连声问孩子们“怎么了”，然后便是一片惊叫，接着涌进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王遗风松开谢长生的手，低声道：“要离开吗？”
谢长生清楚地看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底里有一丝冷漠的杀机一闪而过，似乎如果他回答不急着离开，外面那几个正惊恐地查看情况的村民就会跟着被他手轻轻一挥就收去了性命。
他想起游戏中王遗风几次出场，玩家们身边有众多红名NPC兵卒围攻，此人闲庭漫步而来，行到近处，宽袖一扬，挡在身前行路之上的那些NPC就立刻倒了一地（其它比如左右和背后的没挡着路的就全部不管了），而之前玩家们几人一组却只敢一个一个NPC杀。于是玩家们立刻折服，不少人就是这样被骗去了恶人谷阵营……
这个家伙，从来都不讲究什么高手风范，没有什么不杀无力反抗之人的道德桎梏，任何人只要挡在他前行的路上，他是绝对懒得绕行一下的，决不吝于动动手指，送他们上路。


在谢长生眼里，这个世界里的人都是NPC，而在王遗风眼里，这个世界里的人恐怕连NPC都不如。


谢长生叹口气，决定先离开这里再说。

第45章 四十五、
两人从窗户离开。王遗风身形一闪，再出现时，手里多了个包袱，扬手抛向谢长生。
谢长生接住一看，正是自己屋中的。
来不及多说什么，两人绕过草堂，掠过小溪，寻路而去。


都走出去好久了，谢长生脑子里还在转着各种念头，想着怎么纠正王BOSS这严重不正的三观，刚才周家嫂子的惨状他这辈子实在不想看到第二次。虽然严格来讲孙怀安已经让他看过一次了，可是毕竟那是为了救他，当然，这次也仍是为了救他。
谢长生心里纠结成一团。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变得开始有些在意这个世界里的NPC们了。周家嫂子的死给他造成的冲击力明显大于当初孙怀安的死。
当然，更明显的还有王遗风。他竟然在认真思考这个邪派BOSS的行事风格以及其背后所反映的这个人的心灵。
一个NPC，他竟然想和他讨论心灵？
他下意识地偏头看向身旁的人。轻功赶路之下，那人一头黑色长发不羁地随风飘动，平素喜欢穿着的宽袍广袖式的白色衣物在风中烈烈飞扬，一双深邃的眼睛目视前方，察觉到他在看他，便偏过头来回望了他一眼，脚下却丝毫未停，仍然身姿翩然。
谢长生突然反应过来：王遗风这身形动作，加之那时去取包袱时的身法，分明是武功已经恢复了！
“你……你内伤何时好的”真气运转之下，即使开口说话步速也并未减慢。
“昨晚。”
王遗风早有准备，气定神闲地答。无论谢长生什么时候发现他都会答“昨晚”的……
“真的”谢长生狐疑。
王遗风不说话，只理直气壮地用“我有必要骗你么”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谢长生便讪讪：他竟然怀疑堂堂王遗风会说谎……
于是两人又继续沉默赶路。


又走出去好大一截路，谢长生又突然反应过来：王遗风武功已经恢复了啊！那他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而且他质问他以及劝导他的时候，为什么脑子里想的全是“以后”如何如何？
唰地一下，谢长生停下了脚步：
“你武功已经全恢复了吧？”
王遗风也跟着停住，只不说话，等着他下文。
“嗯，那个，你既然好了，我就不用再给你当保……保镖了（差点把保姆二字说出来）。你得回恶人谷去了吧？呃……”抬眼四处望望：“你自己认得回恶人谷的路吧？”
问完了又觉得这话有几分蠢：“那个，那么，就此告别？”


王遗风不说话，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少年，心里苦苦压制着想要把他打昏打包带回谷里的念头：他要离开他了他要离开他了他要离开他了他要离开他了……
他几乎像是看到了有人要从他手里拿走那片黑暗中的唯一火光，要把他一个人独自留在一片寒冷的暗色地狱之中。
他绝对不许。
那样的日子他早过够了。若是从来没有过希望就罢了，偏偏给过他，而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了，这一次，哪怕他还理不清自己对这少年的感觉，但本能让他要紧紧抓住他，不能放。

王遗风半天没说话，谢长生莫明觉得有几分尴尬，而且在那双黑亮眼眸一瞬也不瞬的注视下有种微妙的“抛弃了对方”的感觉。迅即又赶紧告诫自己：你这是怎么了你清醒一点，这个人现在牛叉得很根本不需要你照顾了他刚刚还用一根细小竹签飞断了一个女人的半边脖子现在只要他高兴抬抬手也可以照样飞断你的！
于是心安理得了，开口：
“你饿了吗？”
“……”
上面那句话是王遗风问的。
谢长生其实早饿了，犹想挣扎：“呃……有点。”
“前面有家酒肆，有一味白汁芦筋做得还算可以，你要不要去尝尝？”
“……”挣扎中……
“若是不喜，改日我做给你试试另一种口味的。”说着，王遗风闲闲地掸了掸衣袖，抬脚，当先前行。
“……”
挣扎失败，麻利儿跟上。


在王遗风转身而走的那一刻，他意态闲适，却汗湿重衣。
他不知道，如果那个少年没有跟上来，他该怎么办？
如果那个少年只在背后随意地向他道一句来日方长，改期再会，然后用那个不知是仙术还是什么轻功的神行千里飞走了，他又要再到哪里去寻他？
袖底，指甲深深地抠进手里，已将手心刺出了血。
像飞鸟一样自由而难以掌控的人啊。
真想，折断他的翅膀。


两人坐在一家小酒肆中，吃着那味白汁芦筋。
这菜味道还不错。不过，还是比王大厨师做得差了点。被惯坏了的谢长生挑剔地想着，试着开口：
“呐……我不想去恶人谷啊。”
“嗯。”
“……我想游山玩水啊。”
“嗯。”
“到处看看什么的……”
“嗯。”
“……你什么时候回恶人谷？”
“不急。”
“哦……那你下面要做什么？”
“没什么事。”
“……那，要不要一起，走走看看？”他疯了么？
“嗯。”
他肯定是疯了……
不过，又可以多吃一段时间那么好吃的饭菜了……
有点幸福的感觉呢……


王遗风垂目，默默将一包药粉再放回袖中。
在他眼中，这个少年武功不比他差，他不想动起手来伤了他，甚至可能会失手让他飞走。那么，如果这个少年刚才透露出吃完这餐就分道扬镳的意图，他不介意采取一些非常手段将他留在身边。
很多时候，丑恶的手段确实比较好用。
还好没有用上，他并不太想让他伤心难过。
他要的是火焰和温暖，而不是扑灭它。
一堆灰烬对他是没用的，就像当年，他面对文小月支离破碎的尸体，只在旁边怔怔站了半天，醒过神来之后，连埋都没有埋就转身离开了。
他发现，失去那双透着干净单纯的眼睛，这具尸体就和这世上所有的尸体一样了。
他所有的精力与内心都用在与自己与整个人世的战斗中，没有时间埋葬已经消逝了的东西。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也寻不回。

第46章 四十六、
枫华谷的平顶村有个小吃店，做的家乡小炒还不错。


谢长生坐在店外的一棵繁盛的枫树下面，喝着小酒，吃着小菜，赏着美景，看着坐在对面长相完全称得上赏心悦目的王遗风，觉得这小日子还挺幸福的。
扳扳手指，来这个游戏世界已经有大半年了，头三个月他自己参观各地美景，后一个月在金水镇照顾王遗风，再后三个月在扬州保护王遗风，再后两个月与王遗风一起游历江湖……


初来尚是冬时，而今已是清秋。听闻枫华谷遍植枫树，九月间枫叶红遍山崖，其色艳于花，乃天下一绝，便与王遗风游到此处。
一路上，在谢长生可以称之为哀求的告诫下，王遗风收敛了那种恐怖的杀人法。
谢长生还记得他们碰到的第一个坏人，是一个小混混，不长眼地讹诈到他们头上来。谢长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王遗风手一抬，那混混就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谢长生惊恐地去看，发现不再是前两次那种血流满地的样子，没有任何血迹和伤痕，简直像是睡着了。
他还在那惊疑不定，周围已有人围了上来，王遗风一扯他的衣袖，两人便一起快速离去。
路上他忍不住问王遗风那人是不是昏过去了。王遗风就淡淡地嗯了一声。
于是第二个坏人喝醉了上来企图揭谢长生的斗笠时，王遗风又是手一抬，那人便又无声无息地倒了。谢长生这次忍不住伸手去探，却发现他真的只是昏过去了。
于是两人在有人赶来之前再次离开。
路上谢长生又忍不住在想第一个人到底是真的昏过去了还是死了……可惜没有求证的机会。
所幸之后再碰到什么不良意图的人，王遗风都确实只是将他们打昏而已。


王遗风心里很无奈。
他抬头望向头顶的天空。火红的枫叶缝隙中露出的天空很蓝，很干净。可是行走在这片蓝天之下的每一个人却都是那样污秽，他几乎可以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恶臭，让他呼吸不畅，让他胸口窒涩，让他想要毁灭什么。
唯有谢长生不一样。
他看得透天下人心，却永远看不懂这个少年，明明身负绝世武功，也拥有任谁也困之不住的神秘轻功，本可以为所欲为，根本不需要受这些委屈，却总是顾忌太多，而从不真正伤害谁。
这本没有什么，但他见过了太多的人，人之所以有顾忌是因为有忌惮之事。有的是人，有的是事，有的图名，有的图利，有的顾及家人朋友。如果一个人这一切都不在乎了，他就根本无所顾忌——比如他王遗风自己。


可是这个少年却和别人都不一样，他看不出来谢长生究竟顾及什么，或者说，他究竟在乎什么。
那个人的心里没有什么很深的欲望，目光里永远带着点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就算看着最喜欢的美景，身在其中也似乎离得很远；心地善良，但看到路边死去的人也只会郁闷地绕开，并未表现出更多的情绪，若是能救之人便顺手一救，救完也并不表现出特别的关注，似乎和扶起路边一棵倒伏了的小草一样随意。对生活艰难的百姓也会心痛叹息甚至掉泪——他可以感觉到那眼泪中的同情与感同身受的痛楚，他几乎以为他要做点什么了，但他却并不发愿要拯救谁人。而入了那繁华之地，见到纸醉金迷的事物，他也会惊叹痴爱，但，绝不留恋沉迷。
他不知道，他究竟在意什么。甚至不知道，在他眼中，这世上的一切，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还好，他王遗风几个月来与他朝夕相处，总算在他眼中看到一些在意。
面对同一件事时，这个少年看到美好的一面，而他看到的却是那些人丑陋的内心，他眼中的世界永远是黑色的，除了这个少年，只有痛苦与绝望。
如今，他愿意为了这个少年眼中对他的那一些在意而改变自己，不再在他面前无所顾忌的杀人。


自己这样，也算有了忌惮之事了吧。

第47章 四十七、


一顿饭吃完，谢长生拿出一件衣物，那是刚才在一处山脚凉亭中遇到的一位青袍长髯的清瘦青年，听说他们要去小吃店，便大笑着道：“甚巧、甚巧，某酒瘾正好发作，无奈身无长物，少侠便将此袍带与那老板娘，与她换一坛杏花酒给我可好？”
哪里巧？他们有说过吃完饭还会回来吗？
但看着这人衣袂飘飘神情狂放，加之这等随便就解下外袍交予他人求之换酒的行事风格，不似普通人，谢长生动了好奇之心，便应了下来。
王遗风本是一切都随他，也没有意见。两人便拿了衣服去了平顶村。此时拿出来交予那老板娘，老板娘一见便笑了出来：“是山脚凉亭那人给你的吧？这人倒也有趣，一缺酒钱就弄这么一出以衣换酒。”说着转身拿了一小坛酒出来。
谢长生好奇问道：“不是头一次了啊？他却哪来的这么多衣物换酒喝？”
“哪里有多少衣物，就这么一件。每次换了来，要不了多久又托人拿张写了诗的纸来换走。我初时不肯，他道将诗给过路客人看，总有识得的人自会买去。试了几次，竟然颇为灵验。”
谢长生着实好奇得很，拿了那酒回山脚凉亭找那青年。


却见那人正一手拈须一手负在身后，凉亭中原有石几，此时被他铺满纸砚，一枝毛笔已饱舔墨汁架在笔山之上。那人对着面前一片清澈湖水，山间满山红叶，青天之上一行秋雁鸣叫着飞过，凝神思索，忽然微微一笑，执起笔来，向纸上挥势如走龙蛇，一气呵成。
写完之后，拎起来吹干，便叠了叠，递到谢长生手中，朗声笑道：“还要烦请少侠替我以此诗将那件外袍换回来可好？这山间寒气重，我不若江湖侠客们有内力护体，待日头落些便受不得这寒了。”说着，一双清亮的眼睛已不住往谢长生手上的小酒坛看。
谢长生喜他性子直爽，也不嫌烦，加之本来也无甚要事，便递了酒去，接过诗帖，要他稍等，又和王遗风返回平顶村。


路上，忍不住打开那张诗帖看去，正是一首诗：
“故人赠我我不违，
著令山水含清晖。
顿惊谢康乐，
诗兴生我衣。
襟前林壑敛暝色，
袖上云霞收夕霏。
群仙长叹惊此物，
千崖万岭相萦郁。”


谢长生一眼看到诗帖一角缀着“青莲居士”一名，立刻呆住了。
青莲居士？
这，这不是李白么？
想起来了，游戏中枫华谷是有这么个NPC的，但他当初升级到枫华谷这里时正巧有事，这附近的任务都是拜托朋友上号帮他跑的，他也不确定此时这段经历究竟是任务还是真的在发生的事情。这一下又勾起他“这世界是真是假”的思绪来，一时有些纠结，便拿着李白那张写了诗的纸发呆。


王遗风见了，便问他：“此诗如何？”
谢长生顺口答：“甚好，果然文如其人。人那般器宇轩昂、潇洒洒脱，诗也透着一股子仙气。”
王遗风见他呆呆拿着诗只管看，口里又对那人称赞不绝，心中不快，冷笑一声道：“那可未必。”
“嗯？”谢长生疑惑抬头。
“你道文如其人，我看未必。此人心中名利心甚重，这般狂态却只是郁郁不得志罢了。”
谢长生小盆友从小崇拜的谪仙人被这样当面诋毁，就算那个人是王遗风也不由有点激动了：“不要乱讲，诗写得好的人，心地必然也是好的。坏人哪里作得出这般意境高远的句子？”
“哦？那我念一首诗你听，你看此人如何？”王遗风却越发不高兴他那般夸赞李白，定要说服他，说罢，漫声吟道：


“六龙骧首晓駸駸，七圣陪轩集颍阴。
千丈松萝交翠幕，一丘山水当鸣琴。
青鸟白云王母使，垂藤断葛野人心。
山中日暮幽岩下，泠然香吹落花深。”


吟罢，问谢长生：“你看此人心地如何？”
谢长生有些词听不太懂，有些却听得明白，低头思忖半晌，道：“此诗竟有几分李白诗中之味，只是稍嫌狭隘。不过能有这种心境的人也必然坏不到哪里去。”想想王遗风单单念了这首诗出来，定然是有什么典故在等着他，便补充道：“就算做过一两件恶事想来也不会太过份。”
王遗风冷笑：“你以为此诗是何人所做？乃是武朝男宠张易之。”
“……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俩的那个张易之？”
“不错。”
“呃……就算做了武则天的男宠，说不定，也只是保命之法……算不得恶人……”
王遗风深深地看了谢长生一眼，道：“你可知张易之喜欢美食？其曾过昌仪，突然想起马肠美味，便取从骑，直接破胁取肠，马良久乃死。”
“……”
王遗风再接再厉：“其烤鸭鹅食，置鹅鸭于大铁笼内，里面放上盛着五味调料汁水的铜盆，其下热炭火，鹅鸭被烤得不停绕着火走，渴即喝盆中料汁，到最后表里皆熟，毛落尽，肉赤烘烘乃死。”
“……”谢长生前生乃是烧死的，被王遗风一通形容下来，人都僵了。
王遗风虽然不知道他的过往，却感觉到他被吓到了，余下的事便不再讲，瞥他一眼，淡淡道：“这般心肠狠毒，你还认为这是好人？”
谢长生咽口唾沫，不说话了。叠叠诗帖，拿到平顶山换了衣物回来，又回山脚凉亭交予李白，这次连与诗仙谈诗相交的兴致也没有了，只匆匆道了别。


王遗风略喜，但谢长生直到傍晚，心情仍是低落，脑中反复都是被火烤死的鸭鹅。王遗风甚少见他这般在意一件事，不由又生悔意。他本才比天高，博古通今，又将那前朝野史中拣那喜乐之事细细讲来，才算逗得谢长生开颜。


自此算是知道谢长生到底有多讨厌火了。

第48章 四十八、
夜里两人便宿在平顶村，第二日一早，又继续游览枫华谷其它地方。


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天是瓦蓝色的，满山遍野都是红枫，行在其中，偶有江湖侠客打马经过，惊起片片落叶，也是如彤霞似烈火。谢长生与王遗风不急不缓漫步其中，意态安闲。也有那急匆匆赶路的行人，看到这俩人慢悠悠的样子，便很惊讶地打量一下他们，顾不得停留，又急急而去。
几次之后谢长生就有点奇怪，低头打量自己，没什么问题啊，斗笠也戴得好好的，还为此牺牲了头顶的风景，不会再有什么惹眼之处了。侧头看旁边的王遗风，虽然形貌出色，但他收敛气势之下，眼神平静温和，气质儒雅，除了那些近距离见过他真容的浩气盟高层，寻常人恐怕轻易不会想到这便是恶人谷谷主了，那些人的眼神也不像是认出了他的样子。


当又一个人匆匆过去却又回头看了他俩一眼的时候，谢长生终于忍不住了：“他们到底在看什么？”
王遗风犹豫了一下，答：“这一带附近去年发生过一场江湖大战，寻常人轻易不到这一块来。若要赏景多在方才那条路时就拐向北了——因这边枫树多半生得高大繁茂，确实极美，我便带你从这走了。”
谢长生抬首打量，却见片片红叶随风落下，宁静美好，丝毫看不出有何异状，不由叹道：“真是想不明白那些江湖人整天杀来杀去到底是为了什么。还要选在这里，白白辜负了这些美景。”
王遗风跟着打量四周，却道：“选在这里只因此处山高林密，适合埋伏。去年七月廿七，明教在此设下无数机关与弓弩手，丐帮与唐门两派在此中伏，唐门元气大伤，门主唐傲天失去双腿；丐帮高手死伤大半，帮主尹天赐……下落不明。”
“……”这段故事谢长生却是知道的，原来这便是枫华谷大战了。一时好奇，便问：“那尹天赐是死了吗？”他一直很喜欢这个人物的名字，觉得就此消失了的话很是可惜。
王遗风犹豫了下，道：“不，他在恶人谷。”
“恶人谷？？”谢长生惊讶地睁大眼睛：“他做了什么事要去恶人谷？难道……出卖丐帮和唐门联军的人是他？不对啊，他又不是疯了，做什么出卖自己的帮会啊，他可是一帮之主。”
“不是，他是被抓去的。尹天赐与沈眠风……有些旧时恩怨。”
“唔……沈眠风这名字也很好听，不知道真人长得什么样子。”谢长生喃喃。
“你跟我回恶人谷就可以看到他俩了。”
“……不要。恶人谷景色太丑。”
“……”
两人便不再说话，继续慢走。


但经过王遗风一番描述，刚才还觉得风光秀丽的美景便怎看都透了点寒意出来，谢长生便道：“这枫华谷这么大，处处都遍植枫树，倒真是难得。有没有哪个地方是风景最美的地方？”
王遗风想了想，答：“紫源山吧，那里有数棵老枫，其叶火红似血，在附近还有棵高大的银杏树，此时正是灿黄的时候，两者颜色相交，甚美。”
紫源山……这名有点熟呢。


直到快到了，远远望着那红叶掩荫的半山腰上露出了一角凉亭，谢长生才突然反应过来：这！这不是游戏里王遗风的一处分/身所在地么！他可记得当初第一次在这里看到王遗风时，被那一个NPC的气度所折，连任务也不急着交了，跳下小马来围着人家转了好几圈才舍得交了任务走了。
他唰地一下扭头看向身旁的王遗风，眼前人白衣翩然，长发如墨，容貌俊逸，除了比游戏中的样子年轻许多外，竟然和那个NPC的形象极为神似。他心中生出一种又搞笑又诡异甚至还带了一点恐惧的复杂感觉：不会走到前面去后在亭中发现又有一个王遗风吧！


这个世界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49章 四十九、
慢慢走近了，谢长生心底的恐惧渐渐漫上来，他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如果就像游戏里一样——在江湖不同地图上有几个王遗风的分/身，可以触发不同的剧情——亭中真的还有一个他，他该怎么办。


第一，那意味着，他身在游戏中。这个世界是假的。
第二，这个王遗风，这个他相处了大半年，都快……都快产生感情了的人，也是假的。
他越走越慢，渐渐站住了。
王遗风早已察觉他心底没由来的恐惧之意，也停下来，低声问：“怎么了？”
谢长生侧身，望着他黑沉的双眸，那里面清楚地倒映着自己的身影。九月的微风吹过，有一丝发丝飘了起来，拂向王遗风的脸颊，那人便眨了一下眼睛。


是真的吧？这样真实的风，这样真实的景，这样真实的人。
他垂下眼睫，道：“没什么，我们走吧。”


上得山去，到得亭边，亭周数棵环抱粗的高大枫树其叶如火如霞，中有一棵老银杏，一片金灿灿的没有一丝杂色，映在火红一片的枫林中煞是耀眼夺目。山风徐来，纷纷落叶像蝴蝶一样缓缓飘下，在地上铺成一片金红的毯子。树上树下交相辉映，构成一幅唯美的画面。


最重要的是，亭中是空的，没有什么第二个王遗风。


谢长生望望身边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的王遗风，再看着这般美景，突然失笑了。
来这里大半年了，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那生前所玩的游戏画面固然逼真，又怎能和眼前美景相比半分？本就是他太杞人忧天了。


谢长生兴致突然高起来，急走几步，踏入亭中，站在游戏中王遗风所站的位置四顾，凉亭虽处山腰，但此处本是伸出去的一小块平台，其下悬空，除背后山壁外，向前和左右望去均是低处，那漫山红叶夹杂着一两棵绿树黄叶，树下杂草金黄褐红，像一张色彩斑斓的美丽画卷。
怪不得游戏里那个王遗风总是站在这里吹笛子呢，这里的景色确是非凡。
谢长生眼睛转了转，突发奇想，忍笑着问王遗风：“你有笛子吗？站在这里吹一曲倒是很不错。”
王遗风看了这心情莫明突然阴晴不定的少年一眼，竟真的自袖中摸出一根白玉笛子来。
见谢长生瞪大眼睛看，便道：“这本是我御敌之物，你既要听，便破例为你吹一曲罢。”
谢长生又惊又喜，见王遗风说罢横笛在唇间，便凝神细听。


都说红尘武学最重修习心神，非智慧圆融之人无法窥其门径，红尘弟子向来游戏风尘，潇洒无拘，王遗风不愧为红尘一脉的唯一传人，此笛声一起，谢长生这于音律完全一窍不通的人也立刻被深深打动了。


笛声悠远，回荡在山谷之间。站在这林间的古亭中，天高云淡，阳光将火红金黄的叶片映照得烁烁耀眼，那空灵澄澈的旋律很轻很柔，恬静安逸如小溪般缓缓流动，和着秋虫唧唧的低鸣，带着一点淡淡忧伤的味道，那份宁静、深邃、悠远，犹如一阵清风，穿过高山之间的峡谷，象要把人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忘却了所有烦恼，置身在一个世外桃源之中。


谢长生眼前望着这无边秋景，耳边听着这直达内心，涤净尘埃的笛声，竟怔怔落下泪来。


一曲罢了，他回身望了身旁的王遗风一眼，那人眼睛却并未在这美景上过多停留，此时见他看过来，便缓缓放下手中笛子，目光专注地望回来，看他脸上带泪，愣了一下，却突然勾起嘴角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道：“那么好听么？”
那声音低沉而带着磁性，煞是勾人。谢长生突然想到除了一开始的三个月，他的时间其实一直在围着这个男人转。而到此时，他才开始正视他——这个人是真实的吧。


是真实存在的、很优秀很优秀的一个人呢。

第50章 五十、
两人在枫华谷足足停留了三天才离开。


下一站再去哪里，谢长生有点郁闷。他本想去南屏山看看，但那里离浩气盟的老窝太近，不利于随身携带的王遗风的生存，更关键的是要路过洛道——若是他自己也就罢了，一个神行落过去，但要和王遗风一起坐车或骑马过去就一定要走洛道。而洛道那是什么地方？游戏里著名的鬼域之地，漫天乌云，一地荒草，僵尸片片，鬼影幢幢，是比恶人谷景色还要糟糕的地方，当年他清那一块的任务的时候差点清出心理阴影来……否则的话，穿过洛道也可以不去南屏山，拐道去巴陵县看一看，那里有一大片油菜田。虽说现在不是油菜花开的季节，但当地有个闻香岭风物也是极美的。


这样犹豫着，王遗风却直接建议去洛道游玩。
“……洛道有什么好玩的？”
“豫山古道紧临洛水，过了洛水还有一片缥缈林，生有大片翠竹，极是清幽。”
“……”洛道还有这么个地方？那，去看看吧。
两人便向洛道而去。


走了两天，谢长生望着脚下的青石路，身边往来有不少行商，赶着骡马，背着行囊，马蹄声敲在青石板上嗒嗒作响，路边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水蜿蜒淌过，却不远不近始终顺着路边不远流淌，上有数艘中小货船扬帆行过。此地已入中南部，秋意渐淡，天气反有些返热，道边长满大树，叶子仍是绿意盎然，树下不知名的野花丛生，幽幽地散发着淡香。


他忍不住问：“这是哪？洛道还有多远？”
“早进洛道了，你看，”王遗风抬手指向洛水对面一片隐隐的碧色：“那里就是缥缈林了。”
“……”谢长生惊呆了，四周打望，青山秀水，满眼碧绿，这哪里还是游戏中那个著名的荒芜肃杀之地？
“这……这附近有没有个叫李渡城的地方？”
“有，就在前面二十里处。”
“那……那里面……呃，如何？”他其实很想问“那里是不是充满了僵尸恶鬼？”
王遗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李渡城为水陆通商要地，虽比不得洛阳、扬州等大城，也自有一派繁华。”
谢长生不说话了，只一味抬头打量这比金山镇还山明水秀的地方，实在难以想像游戏中的那副地狱般场景究竟是怎么来的。


两人也不急着过河，走到一处桥边便溜达过对面去，再寻了路向缥缈林而去。


人渐稀少，前方便显出一片碧绿来，再加急走了几步，就进了一大片望不到边的幽深竹林。
渐走渐深，慢慢的，眼前的一切都被竹的海洋淹没了，抬眼望去全是嫩绿、青绿、墨绿色的竹海，一眼望不到边。秋日的阳光透过碧绿的竹叶间照了进来，其时已近傍晚，阳光并不刺眼，给竹子们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一阵风吹过，竹海泛起叶浪，无数青翠挺拔的竹子顺势起伏，竹影婆娑，竹叶们发出哗哗的轻响，却并未扰乱这一片幽深静谧的氛围，满鼻间充满属于竹子的清香，脚下很少杂草，只有厚厚的一层竹叶，之中生有无数小小竹笋，有的已长成了翠绿欲滴的新竹。


再往前行不远，拐过一丛生得特别茂密的竹子，眼前突然一亮，刚才起就隐隐听到水声的源头——一道瀑布突然出现在面前，从崖壁上飞落而下，溅玉起珠，水气氤氲，流光纷呈，隐有一道彩虹挂在半空。瀑布落在下面的一潭碧水中，又汇成一条小溪蜿蜒流出很远，许是汇入了洛水。遥见潭边几间翠色竹屋，谢长生早被此景所惑，此时几乎是飞奔着过去了。


敲开竹屋门，却是一户姓公孙家的在此隐居。此时天已近晚，两人便借宿在此。
到了晚间，一轮银盘似的月亮挂在天边，柔美清幽的月光撒在竹林间，将那无边翠竹披上一层清辉。林间起了薄雾，丝丝白气静静地在竹间穿梭浮动，像云落了凡间，青波浩渺，如梦似幻。

第51章 五十一、
谢长生托了腮帮子坐在桌边呆看着窗外美景，不肯去睡。王遗风是游历江湖多年，此等景色见得多了并不特别在意，催了谢长生几次不见动弹，便自己先睡下了。

因是借宿在人家家里，便不像之前一人一间，此时只有一间屋，内有一张不甚宽大的竹床，王遗风便合衣卧在外侧，不一会儿已睡着了。
谢长生却是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几时见过这等纯天然的仙境般的景致，直看到月上中天，白雾都散尽了，才意犹未尽地站起来伸个懒腰，准备睡了。

扭头一看，愣了一下。

王遗风高大的身子正蜷成一团，双眼紧闭着，面上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
这个样子谢长生本是看熟了的，那还是王遗风身中剧毒武功全失动弹不得的时候，他夜里有时会来照看他，便见到他是这样的睡姿。那时他以为是毒伤导致的疼痛让这个清醒的时候面色平静的男人在睡着后会露出这种痛苦的样子来，却想不到他伤好后的睡姿也是这样的。

这样的没有安全感。

他有几分犹豫地走过去，不等靠近，王遗风就醒了。
那个一睁开眼睛就目光清醒的男人缓缓伸展开身子坐起来，低声问他：“怎么还不睡？”声音里倒还带了些睡意。
谢长生抿了抿嘴唇，摇了摇头，道：“你往里面让让。”
王遗风却向外让了让，道：“你睡在里面。”
谢长生不说话，上床挪进里面，学了王遗风合衣躺下。
这是两人认识大半年来头一次同床而卧。
半晌，谢长生偷偷偏头看向躺在身侧的男人。
那人双目紧闭仰躺，却面色平静。
谢长生便也闭上了眼。

许是错过了困头，怎么也睡不着。
耳边那人的鼻息却慢慢沉缓了，不一会儿，一只胳膊突然搭了过来。
谢长生心里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条腿也搭了上来。
谢长生还在心里犹豫要不要给他掀下去，那人已整个身子靠了过来，手脚并用，将他抱了个结实。
“……”
谢长生在心里深呼吸了一下，慢慢睁开眼，侧眼看去。
那人正合着双眼睡得正香，许是找到了舒服的睡姿，原本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一手横过他的胸前揽着他，长长的一条腿搭在他腿上，脚还勾着，半个身子几乎都要压在他身上。
那张俊逸脸庞近在眼前，上面的表情就好像抱着一个心爱的大娃娃，透着一种明显的心满意足的意思。
……

第二天一早，王遗风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过。他甚至是第一次觉得睡眠确实是一件能让人放松下来休息的事情。
但他醒来后面对的却是谢长生黑如锅底的一张脸。谢长生正一手撑着头坐在床边，脸上神情黯淡，眼睛下面带着青影，眼含血丝，明显没睡好的样子。
更奇怪的是，他心底里正怀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心思。
王遗风一时分辨不清那些究竟是什么，不过却觉得有点不妙。

谢长生见王遗风醒了，便开口道：“你醒了？那，我有事要和你说。我想起来有件挺重要的事要去做，不能和你一起继续游山玩水了。你离开恶人谷也这么久了，该回去看看了。”说的时候眼睛盯着地面并不看他，说罢，直接扭过头去看窗外竹海。

他在说谎。他没有什么要事，就是要离开而已。
王遗风感觉到他心里充满矛盾，但令他稍感放心的是，他能感到少年在说分开的时候心里有不舍。
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不过也不需要清楚，他只知道一点：这个少年想扔下他，没门儿。
休想让他一个人再回到那片黑暗中去。

他坐起来，一边感觉着身体上从来没有休息得这么彻底过的一种轻松，一面理着衣襟，平静地对少年说：“恶人谷的事我不需要回去也可以处理。你要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去。”
“……”谢长生倏地扭过头来瞪着他。
王遗风淡然回望。

谢长生在心底咬牙：他是一个GAY，王遗风是吗？

身为GAY的直觉告诉自己：他不是！
第一，那人有过文小月，其他女性经验也不少的样子。第二，他可以明显感觉到那人对自己的身体并不感兴趣。第三，那人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亲近之意，却绝不是爱情。
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这家伙，让他死跟着自己不放，还对自己百般照顾。他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之前没什么，他当他是NPC，扰乱不了自己。可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他开始正视这个实在太过真实的世界，也开始正视身边这个人，更加认识到这是个很出色的人。
身为一个GAY，他发现，自己意志不够坚定地动心了。
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情况，他竟然喜欢上了一个NPC。
而这个NPC对他有亲近之心、照拂之意，甚至有着一定的占有欲，但，那不是爱情。那种占有更像是得到了一样十分需要的东西，却并不一定会爱上那样东西。
现在这个NPC中了盅一样非要跟着他，这让他感觉头痛无比。

“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成。”他闷声道。
“去哪？”
“……浩气盟。”他咬牙，说出一个这人去了就是送死的地方。
“我能去。”
“……”谢长生又倏地扭过头来瞪他。
“那些人又杀不了我。我一个人也许杀不了七星，但安然离去不成问题。”
“但你会惹来麻烦的。”谢长生咬牙，一字一顿地说，已顾不上顾及这句话会不会惹这BOSS不高兴了。
“我可以像你一样戴斗笠。”王遗风仰面淡淡道。

“你……你是堂堂恶人谷谷主，怎可以这样藏头露尾！”谢长生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我是堂堂恶人谷谷主，不是蠢到没有帮手走到浩气盟还不隐藏行踪的笨蛋。”






第52章 五十二、
“……”谢长生完全拿这个人没有办法。但他清楚如果再这样相处下去，只会发生“他爱上这个NPC，而这个NPC只拿他当朋友或者其它什么东西”的悲剧。

他绝不允许发生这种事。

甚至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对这个NPC动心。前有一个宋远山，他本以为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再敢对谁动心了。
都怪这个人太出色了。他咬牙瞪着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他说完那些话后，正慢条斯理地挽袖净面，水珠在他的脸上映着清晨的阳光闪闪发光，那人眨一眨眼，一颗水珠便从浓长的睫毛上滚落下来。

此情此景，谢长生陡然觉得心又凭空跳快了几分。他挫败地叹口气，黯声道：“无论如何，我得离开了。”说罢，又怕那人还要夹缠不清，忙道：“真的有事，和你一起去并不方便。”
得趁那种感情还不强烈时赶紧离开他，否则到他能察觉到他的心意的时候，不知道会作何反应。
无论如何，他不想在那人眼中看到厌恶的神色。
那就，到此为止吧。以后能相忘于江湖，也是不错的结局。
也当，他没白来这个世界呢。
虽然，有点沮丧。

王遗风不答话，只慢慢抽了布巾擦脸。
擦完脸，又洗手。洗完手，又擦手。
擦完了，一面放下挽起的衣袖，一面淡淡说了一句话：
“你喜欢我吧？”说罢，挑眉瞥过来一眼。

“……”正看着那双酷似姜大卫的修长指节的手看得发呆的谢长生僵住了。
他、他的喜欢之情已经这么明显了吗？

“我素有异禀，可察人心——放心，不是读心术，不能确切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但对方的感觉还是可以感觉到的——你，是喜欢我的吧？”那语气悠然而笃定。

谢长生把嘴闭得像个蚌壳一样，不答话。他已许久不在这个人面前掩饰反应，这一刻他本能地又开始保持面无表情。
他脑中转过很多念头，包括要不要就这么招出神行千里跑掉，从此再也不见这个家伙。

“不走行吗？”那人察觉到他心底的退意，开口问。语气却很平淡，似乎只是随便问问，他走不走都无所谓的样子。

“……”谢长生犹豫半天，还是决定把话说清楚。既然都让对方知道他的感觉了，不如干脆说开了。
“你说得没错，我是个断袖。我喜欢男人。”谢长生面无表情地说着，打算这个人只要露出一丝厌恶之情就立刻神行走掉。

还好，那人只是点了点头：“我见到你第一眼时就想过，这人生得这般清秀，若是个断袖倒不出奇。”
那样绝世的容貌到了他口中却只是清秀二字。谢长生第一次有点气这人的这种淡漠，若他也像其它人一样看到他的样貌就失魂落魄就好了……
那样的王遗风可能他也不会喜欢了吧。像他这样被情人烧死过的人，原也只有王遗风这等人物才能让他再次心动折服。

“……但是你不喜欢我。”谢长生微微抿了抿嘴唇。
他心里有点紧张，还有一点期待。
也许他的感觉是错的呢？他毕竟只是直觉，不像王遗风会体察人心，直觉是有可能会出错的。
他会否认吗？

那人却又只是点了点头：“嗯。我不是断袖。”
谢长生眼睛一眯，招出了神行地图。

“但是我不想离开你。”
谢长生瞪着说话的男人，手随时准备抬起来点上随便哪个地名。
“或者说，我不想让你离开我。你当我自私也罢，怎样想都随便你。我不喜欢你，但我想把你留在我身边。”
顿了顿，又淡淡地补充了两个字：“永远。”

随着那两个字出口，谢长生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迅速发软。

他睁大眼睛，徒劳地想要稳住身体，甚至想抬手去点神行地图，却连坐在竹椅上都坐不住，全身发软地向地上滑去。
落地之前，那个人伸手接住了他，将他抱了个满怀。

他又惊又怒地看着他：“你……你什么意思？”
那人神情平静地低头看他，淡然道：“没什么意思，我知道你那个轻功只要抬手就能飞走。所以，”他抱起他放在床上，转身拿过脸盆，重新从床脚的木桶里打了一盆水，浸了手巾过来，一面替他擦脸，一面温声道：“除非你打消离开我的念头，否则，永远也别想动弹。”
“……”

试着运运内力，内力也没了。
很明显，他救了只白眼狼。
还是只心理变态的白眼狼。
这只白眼狼此时正动作轻柔地替他擦脸，那目光专注而温柔，甚至带着一丝宠溺。谢长生的心里却产生了一种悲哀甚至是恐惧的感觉——因为那种神情太熟悉了，他在邻居家五岁的小铃抱着怀里的布娃娃时的脸上见过，在隔壁退休教师李奶奶带着她家一只名叫欢欢的小白狗出来散步时的脸上见过。当初小铃百般宝贝那只布娃娃，给它梳头打扮，甚至自己动手做衣服，把小手都扎得满是血点，还拿自己最爱喝的太子奶喂它。别的小朋友要抱一抱、看一看、摸一摸都不肯；李奶奶老伴前几年去世了，儿子在外地工作，一年回不来几次，她便简直拿了那只小白狗当了自己亲生的一般，连睡觉都要搂着，走在路上碰到谢长生，甚至对那小狗说：“欢欢乖，叫哥哥。”
——后来小铃有了新的玩具，那布娃娃便不见了，有一次他有事去过她家，见到那个缺胳膊少腿的布娃娃正躺在床头的夹缝里，只露出脏兮兮的一角衣服，上面还有小铃拙劣的针脚。而李奶奶家的欢欢后来死了，李奶奶哭得肝肠寸断，过了三天后，便又买了一只新的小狐狸犬，起名仍叫欢欢，说是为了纪念。

此时王遗风替他擦干净脸，又去擦手，然后端了茶来喂他喝。
他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那么轻柔而甚至透着一种小心。
但是，那不是爱。

他和那只布娃娃和那些宠物的区别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所以王遗风待他也是独一无二的。
但并不代表这种独一无二就真的可以取代爱情。
有一天他要是死了，王遗风也会很伤心吧？然后呢？

这一路上，王遗风能感觉到少年心中对他日渐在意，他心中为之暗喜，但却从未想过回应。
他不是断袖。虽然他不想失去那一片黑暗中的唯一火焰，但骄傲让他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自欺欺人。他只是贪恋那分温暖并拼命抓紧他。

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他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会觉得风不寒，水不浊，天不暗，地不断，整个世界都是清朗的，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紧紧挨着他，看着他，就觉得温暖如春。

他其实确实曾有意想误导他。察觉了那份好感时，他确实想利用那种好感让他能留在他身边。但当他真的问到他心上来时，他不想欺骗。

他不介意采取一些不光彩的手段将他留在身边，甚至毁灭掉，但，不想欺骗。

第53章 五十三、
昆仑山位于极西之地，终年冰雪覆盖。恶人谷地处昆仑山更西更北之处，地势险要，本是极恶之人的流放之地。

昆仑山与恶人谷交接之处乃是一条长长的峡谷。最接近峡谷入口处有几间猎人小屋，却是几个胆子大的猎人在此打猎，图的便是恶人谷名声极差，寻常百姓猎户不敢靠近，在这附近便能多打到些野兽。
魏大奔便是其中之一。

这天早上魏大奔像往常一样推门出来，却惊见平时睡在门口的猎犬大黑和阿虎无声地躺在地上，嘴角边还有一滩血，而几个眼神凶恶的人正将它俩拖向屋后，还有人在打扫雪地上的残血。
是……是恶人谷的人。
但，这是怎么了？他惹到他们了？
他慌乱地向左右看了看，住在右边屋里的常贵听到动静也推门出来。两人面面相觑。

一个恶人谷众走过来，扬手抛了一锭银子过来，道：“赶紧把你屋子收拾收拾让出来，等下有贵客路过歇脚。”
魏大奔手忙脚乱接住银子，定睛一看，足有十两重。
他心中暗喜：十块最上好的雪狼兽皮也换不到十两银子，他要多久才能赚到这么多啊，这下竟是因祸得福了。他连忙奔进屋中收拾起来。
待他收拾得颇为干净满意了出来，又有人进去看了一圈，二话不说将他铺着的几块老兽皮丢了出去，换上了新的，又将屋中彻底打扫到他都认不出是自己的屋子后才算作罢。

过了许久，天已近午，才有一辆马车远远地行了过来。

马是清一色的白马，半根杂毛也没有，行在这大雪地里几乎看不出来。车身装饰繁复豪华，连马辕上都浅浅雕了花纹，一个一身劲装眼神凌厉的汉子坐在车驾上，不怎么挥鞭子那马儿们便颇有灵性地顺着路一直跑。

到了近前，汉子停下车来，向车厢内恭声道：“谷主，近晌午了，要不要在此处歇歇，入谷还要走一个半时辰的路。”
一个低缓深沉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不必。加紧赶路即是。”
那汉子恭声应了，便要扬鞭。

魏大奔缩在常贵屋内的窗户后头偷看，心里咋舌：那般排场却只是预备着有可能歇息，这说个不歇就算白白浪费了。听称呼这车中坐的就是恶人谷的谷主了吧，好威严啊。
这时车中却又传来一把清冷的男声，声音不高，在这寒澈冰雪的昆仑境地却如一道冷泉流过，只有三个字：“我累了。”

那车便又停下来，汉子跳下车来，将马车赶入院内，停得稳当了，便上前撩起厚重的车帘。
一个穿着白袍的三十几岁的长发男子便弯身出来，怀里竟然还抱着一个人。
那人全身被厚厚的白色雪狼毛皮包了个严实，只露出半张脸与一把乌亮的黑发在外面。
魏大奔只瞥到那半张脸一眼，全身就都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