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皱着眉，迟迟下不了决定。
“盟主，时不可失，失不再来。洛道地形狭长，待王遗风行至中途放火烧山则他必无生路。若等他到了南屏山，地形开阔我们就再也奈何他不得了。此人武艺盟主也清楚，他若一心求去，纵然带着个谢长生，恐怕我们也留不住他。而只有这次，我们能够确定他定会在近日经过洛道，以后却再无这样的机会断知他的行踪了。”
谢渊一手敲着膝盖，反复权衡利弊，沉吟半晌，下定了决心，重重一拍膝头，低声道：“那便一切都听军师的了。只是，此事却务要秘密进行，若被天下人知道……”
“盟主放心。那红衣教觊觎洛道地处交通要道多时矣，此番只当送他们一个大礼。”

影转身出门，用从前与烟联络的方式，传了个简讯过去。
讯息内容很简单：“我欲与君一叙。”
烟也许人就在附近，接到传讯后来得很快。
两人在一处隐密的小屋中见了面。
这是两人数年来第一次碰面。烟虽然对影百般怨恨，却终是由于其求之不得，因爱生恨，这番见讯约见，纵然疑心，也忍不住仍是来了。

“你们浩气盟在洛道鬼鬼祟祟地搞什么？”烟抱臂站在门内，并不向屋里走太多。
他仍带着那个铁制面具，身形柔美，声音却是男声。
“王遗风是不是已经从恶人谷出发，将要前来南屏山？”影也仍是老装扮，只是声音不再刻意改变得嘶哑难听。竟然也是一把动听的声音。
烟闻言在面具之下挑了挑眉，道：“怎么，难道你们浩气盟想打他的主意？”
“你想多了，我只是想见见你罢了。”影说着，缓缓坐在了屋内一把椅子上，抬手摘下了面具。
那是一张很年轻帅气的面孔。
烟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过来坐下吧。好几年不见，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子了。来坐下，把那见鬼的面具摘了，让我看看你。”影目光沉静望着烟，缓声道。
烟动了动脚，似乎是要离开，却终于向前迈了几步，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想了想，也抬手摘了面具。
面具下，仍是一张娇柔美丽的脸。
脸上竟然挂了两行眼泪。
影叹了口气，抬手替他拭了去，低声道：“还是那样爱哭啊。”

第62章 六十二、
王遗风一确认谢长生人在南屏山的消息就出发前去找他。
他自然知道浩气盟会查知他的行踪，但无所谓，便是将盟中好手俱调来，只要他想走还没人能留得住。
只是谢长生这个傻瓜，竟然跑到浩气盟的地盘上，所幸烟传来的讯息称他暂住在穆梦天那里。那穆梦天出身万花，乃是有名的心善之医，地位在浩气盟也不低，便是谢渊也要给他三分薄面。浩气盟若要为难一个无辜的谢长生他应该不会袖手旁观。只是时间长了怕也要出意外，他得赶紧去将他带走。
带走之后的事情他也想好了。
亲吻这种事，要多爱一个人才能做到？
他本做不到。
不过，如果能让他开心回来的话，找到他时，不妨哄哄他。
仔细想想，似乎亲他一下，也不是特别难的事情啊。
一边这样想着，王遗风一边漫不经心地向洛道而去。

谢长生闷在医馆屋中已有三天了，足不出户。
那天喝了点酒，心情又差到极点，加上穆大夫为人谦和温雅，他竟忍不住把他对王遗风的那点心思全对他说了。
所幸那穆大夫倒于这男子间的情事并无偏见，只叹了口气，劝他想开些。
几天来，他便留在这望北村医馆。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穆大夫见他闷闷不乐，几次劝他出去走走，他都懒得动弹，似乎那美景都失去了原有的颜色，再也没有了那种诱惑力。
他安慰自己：失恋的人都这样，过了这一段时间就好了。
却总是忍不住从袖中拿出那根白玉笛子把玩不停。
这一天他自己闷在屋中呆看着那笛子，回想起去年他与王遗风同游枫华谷，那人持笛在唇间，本是杀人的乐章，却单单为他奏出一曲清平。
看得痴了，他下意识将白玉笛子凑到唇边，试着吹出几个单音。吹了几下，又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有间接接吻的意味，立刻脸有点发热。
脸还没红，又在心里自我唾弃：都说要忘记他了，还在这脸红什么。
这般百转千回纠结着，干脆袖了笛子，起身出去走走。
刚走到门口，穆大夫推门进来了。

王遗风正和数十名正道人士缠斗。
这数十人皆是各派一流高手，在他行至洛道中途时将他堵住。
这本在他意料之中，因此虽被如此多的人围攻却并不慌乱。

一个四十许岁的纯阳男弟子一招两仪化形袭来，王遗风内力激荡，衣袖一挥，与剑尖相遇，竟发出“叮”的一声，有如金石相撞。

他兀自不动，抬手又接下一个使羽林枪法的天策高级军士刺来的一枪穿云，先前那个纯阳弟子却踉跄着连连后退了十几步跌倒在地。
一个万花弟子以笔向他点来，却是一招玉石俱焚。
王遗风一头长发如魔飞舞，周围有雪花舞动，从容一掌拍出，那名万花弟子当场脸色发青，僵直着倒了下去。
一名藏剑弟子冲到近前，刚要拔剑，剑身才出鞘寸许，他一掌又将剑打回鞘中，那名藏剑弟子顿时委地，虎口与口中俱是鲜血淋漓。

那白玉笛子虽被谢长生带走，但他并非只会以音制敌，这些人虽然都是各派一流高手，这样的攻击却也根本奈何他不得。只是他越打却越觉得有些疑惑：以前也曾遇到过几次浩气盟中人，若是无准备之下的偶遇，那些平时叫嚣着要踏平恶人谷将他王遗风碎尸万段的所谓名门正派弟子总是装做没看到他低着头匆匆溜走，并不会蠢得上来送死；若是有准备的伏击，则一看事不成便迅速退去——那些人惜命得很，根本不会做无谓的牺牲。
这次显然是有准备的伏击，而且竟然个个带着必死的决心拼命与他缠斗——这种程度的武力根本不可能将他留下，那就必有后着。
这些人意图明显是希望他留在这附近，那么，是否前方有什么东西？
他一手挥开一把长剑，一个纵身，落在了一棵大树之上，极目前望。
却见远处浓烟滚滚，竟是起了大火的样子。
他剑眉一轩，这是在前方放火烧山？
他忽觉不对，回身一望。
却见来路竟然也被大火所没。
极目远眺，四面八方，竟已俱是一片火海。
数个正派弟子跳上树来，拼着一个个死在他掌下，终是将他逼下树去。他一面应对众人围攻，一面暗暗心惊：浩气盟这是……

谢长生呼吸急促地盯着穆大夫，眼睛都红了，道：“你说什么？！”
“事情就是我所说的那样。我并不赞同这个计划，王谷主与我盟是敌非友，翟军师欲制他于死地无可厚非，只是却要搭上洛道一地百姓，我看他是想岔了。只是我一人之言并不能左右此事，况且我也是刚刚得知此事，这个时候，王谷主恐怕已经……身陷火海。”


谢长生已听不清穆大夫后面又说了些什么。他满脑子只有一句话：王遗风已身陷火海。
那洛道他是去过的。游戏里和这个世界里都去过。游戏里一片废墟荒芜，这个世界里却是山青水秀。不管是哪个洛道，地域皆是狭长，若在人行至中途时将整个洛道全部引燃……
任他有神仙之力，恐怕也难以逃脱。
他来不及多想，亦顾不得向好心告诉他的穆大夫道声谢，招出神行千里地图，在穆大夫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点了洛道二字。
他得去救他。

王遗风将那数十位以命相拼的各派高手俱已杀死，内力已去四分之一。剩下的内力全部被他用来逼退火焰。中间他数次纵身上到高处四望，竟然看不到一处没被火海淹没的地方。
原来，竟是舍了这数十位一流高手，与这洛道一地数万百姓，以换他王遗风的性命么？
浩气盟，当真大手笔。


谢长生落地之处已俱是火焰。他以内力将火逼退，心中惶然。他不该来南屏山，是他害了王遗风。
这场景太过熟悉，就像他的前世一样。那个时候他从梦中热醒，发现租住的小屋己全烧着了，周围全是火，他身在其中左冲右突找不到出路，最后只能护住头脸蜷在地上，听着火烧得他皮肤爆裂开来的声音，慢慢失去意识。
周身热浪一逼，他几乎是立刻感觉到全身发软，仿佛陷入梦魇。却又马上告诉自己：这不是你软弱的时候！振作起来，你现在有内力，有神行，是可以逃出去的，现在的问题只是如何找到王遗风！
他徒劳地大喊了几声“王遗风”，没有任何回应。他挥开那令人厌恶的热度，大概分辨了一下方向，凭直觉，向洛道通向扬州的出口而去——洛道往北通洛阳、扬州，往南通南屏山和巴陵县，南边是浩气盟的地盘，而洛阳和扬州，他直觉王遗风在扬州应该有隐藏势力，否则上次不会选在那里藏身那么久。如果他正努力向火海之外脱身，那十有八九会往扬州方向而去。

王遗风，求你，一定要还活着。

第63章 六十三、
王遗风的确正在往扬州方向艰难前进，只是内力已耗去十之八九，眼前的火海却似乎仍是无穷无尽。
他心里有些了悟，此次浩气盟定下如此毒计，必是要将他留在此地了，纵然找到出口，恐怕也难以脱身。
那个隐元会首领伊玛目终于向他下杀手了么？否则烟怎会一点讯息也没有传来，浩气盟这番动作不可能没有提前布置，他却足有三天没有收到烟的任何消息了。
只怪他太过心急，若是往常，这种反常行为一定会引起他的警惕，可他一心只急着赶路想早日找到谢长生，竟然半点也没有起疑心。
想着那个谢姓傻瓜，一面挥开眼前似无尽头的火焰，一面却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
是幻听么？他苦笑，竟然在临死之前以为听到了他的声音，也许他的心底并不是像他自己以为的那样，对那人全无情动之意呢。
只是一切都晚了些，若是有缘再见，他一定要好好抱抱他。
甚至，亲亲他，好像也不错。

……
其实，能再看到他一次，也很好了。


“王遗风——王遗风——你在哪儿？你听得到吗？我是谢长生——王遗风——你在哪儿啊！”
那个声音却越发清晰了，略带嘶哑，还混着些哭音——是谢长生的声音没错。
王遗风一时只觉得简直快疯了，那个谢姓傻瓜竟然也在这里！
他引声长啸回应，拼着力气向着声音来源寻去。

熊熊大火已将眼前一切全部烧着，无论是树木花草，还是房屋建筑，火光将一切照得发红发亮，热气使视线扭曲，一棵两人环抱粗的百年古树终于被烧蹋，轰然倒下，砸在几具早已烧焦的普通百姓尸体上，溅起数丈火星。

大树倒下背后，显出一个人来，脸上有被火熏得黑一道灰一道的痕迹，长发散乱，一身青色长衫也有几处被烧了几个洞，满脸惶急，看到他时眼前一亮，用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向他大喊：“王遗风！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奔进他身前，一把抱住了他。
他一手挥开炙热的火焰，从来未知道自己可以这样惊慌，就算发现自己可能要死在这里都没有那么惊慌，摇着他的肩膀，连声问：“你怎么在这里？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来找你的，我用神行来找你的！我听说他们要放火烧洛道烧死你，我来救你的！”谢长生死抱着王遗风不放。天呐，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你！”这个谢姓傻瓜！王遗风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疯了么。你赶紧走，再用那个神行飞走，不用管我！”大火已将所有出路皆尽封死，他内力已近枯竭，不可能逃得掉了。
“不，我要救你出去。”谢长生坚定地摇头。要他丢下王遗风自己走，那他又何必来？说着，从小地图上辨认了一下方向，挥开火焰，拖着王遗风便走。
“我内力已近耗尽，你带着我两个人都出不去。你赶紧走。”

“我有内力。我还有内力，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你……”王遗风感觉到谢长生心底的坚决，知道他不可能这样就放弃，只得闭嘴不语，跟在他后面一起继续向前——他说过那个神行是不用内力的，那么，如果直到最后连他的内力也耗尽了仍不见出路，他王遗风到时候就是自绝于此，也不会拖累他一起死在这里。
他第一次有了不是毁灭什么，而是牺牲自己去守护什么的念头。

谢长生内力几近耗尽的时候，两人抵达了一处山崖之下。
那山崖属于豫山的一部分，直上直下，高达百丈，中间一石一草皆无，光滑溜顺。便是王遗风内力俱在，也难以逾越如此绝壁，因此上面竟然没有被浩气盟放火。
两人此时俱已筋疲力尽，后背靠在山崖上，面前一片熊熊火海。
“你走吧，不要管我了。”王遗风沉声开口。
“……”谢长生不答话，只不停挥开热浪，一面抬头打量背后山崖。
“别看了，上不去的。”
“你还有多少内力？”
“只余两成。”王遗风犹豫一下，沉声答。
“够用了。”这山崖的高度与之前金水镇的一处西亭山几乎一样，那西亭山也有这么一处悬崖，当初他隐居在金水镇时曾在无聊时试着上去过。在他催动全部内力的情况下大概差不到三十米就可以上去，当时他还遗憾地想过若是有人在下面送他一把定然可以。
“什么够了？”王遗风疑惑。
“先别问了。你用最节省内力的方法暂时挡一下火焰，我需要打坐一会儿。”刚才几乎全部是他在逼退火焰，此时内力几乎是空的。
“……”王遗风不再说什么，一面挥开火焰，一面看着那少年在他身边就地盘腿坐下，竟然开始打坐。
这个少年身上，似乎还有很多神秘之处。
也许，他真的能救出他们。

不一会儿，谢长生就站了起来。游戏里打坐回内只需几秒就可以将内力回满，这个世界里也几乎差不多，他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内力就全部满回来了。

“来，听我说。”谢长生看着王遗风被火光映得愈加黑亮的眼睛：“我现在内力充足——别问我怎么做到的，来不及了——你只要知道，我现在运足全部内力，加上你剩下的二成内力，足够你用轻功跃到这山崖之上就可以了。”
“……”王遗风盯着谢长生，有几分不可思议，却也有几分相信——这个少年，真的太神秘了。

他抬头望望上面的山崖，再看看面前的谢长生，哑声向他确认：“你那个神行的轻功，真的，不用内力？”
“真的不用。还记得么，当初穆大夫给我喝了化功散，我照样用神行逃了出来寻你。”谢长生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坚定地回答。
“……”王遗风看着谢长生的脸庞，被火光映得微微发红，却平添了几分艳色，那双清澈的眼睛此时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目光中充满坚定之意。
“好。”他便信他：“你助我上去，然后用神行飞走。我们在扬州见。”
“嗯。”谢长生目不转睛地盯着王遗风，点点头，运起内力将火焰挥开一大片空地，一手撮起王遗风：“准备好了？”
王遗风点点头，深知时间宝贵，别无废话，手在谢长生掌上一按，腾身而起。
身后一股澎湃的大力涌来，助他扶摇而上。
那内力深若大海，仿佛无穷无尽，他在那内力地帮助下几乎是毫不费力地上到绝壁上接近顶处，一掌拍在山壁上，借势一跃，翻身站在了山崖之上。
山风猎猎，犹带着几分热力。他向下望去，隔了百丈，可以看到火焰已将刚才两人所站之地皆尽吞没，谢长生应该已用神行飞走了。

他放下心来，抬头四顾，山崖之上也偶有火光，连忙寻了路，向扬州而去。
以那神行的速度，此时谢长生应该已在扬州等他了。
这次再见到他，他再也不会放开他。
他要怎样，他都依他。
要心……
他们还有漫长一生，也许也可以试着……
给他。


谢长生害怕高度不够，用尽了全部内力，将王遗风送上山崖。同时瞬间感觉到灼热的火焰没了内力格挡在迅速逼近。
而他的内力是空的。

他不用招出神行的地图也知道，那上面的地名一定是灰色的。
神行千里，间隔一个时辰。
他运气好，只用了大半个时辰，就及时找到了王遗风，救出了他。

王遗风，是我太蠢，我不该来南屏山的。差点害了你。
我做下的错事，我自己买单。
很抱歉，希望，你不会太伤心。
不过，你大概，也不会有多么难过吧。至少，你根本不爱我啊。

好像有泪水要流出来了，但没有流出眼眶就被熊熊的热浪烤干了。

就算我在你眼中只是童年中失去的布娃娃，就算你只是需要我而非喜欢我，我也，还是爱你。

他仰头盯着王遗风一身白衣愈高愈小，任自己被火焰吞没。

请你，好好活下去呵。

王遗风。

第64章 六十四、
王遗风在扬州等了谢长生一天一夜。
没有人来。

隐元会首领伊玛目亲自赶到扬州向他致歉，说明影烟二人的情况，并告知他已将二人处死，新的影烟取而代之，乃是同一个人，一个既擅长易容，又像影一样武功高强的人。可以同时扮成二人分别在浩气盟和恶人谷出现。这样安排是为了防止再次出现此次这种自行其事差点毁他大计的情况，而只派出了完全属于自己势力的一个人。今后影（烟）将在表面上为浩气盟做事，实则偏向恶人谷。
王遗风对伊玛目的示好与安排毫不理会，只道随便，然后吩咐那个新任的烟（影）全力寻找谢长生下落。
新的烟影继承了前任烟影明暗两股情报渠道，天下之事将俱在他手。

一天一夜过去了。没有任何音讯。

洛道的大火也足烧了一天一夜，整个洛道从此成为一片废墟，被天空飘下的像雪一样的灰烬埋足三尺。
火大致熄灭之后，王遗风不顾那里仍是高热未退，处处余烬，进了洛道。

洛道之中满眼灰黑，无数烧焦的大树扭曲着干枯的枝杆伫立着，天空布满暗红色的乌云，不停地飘落着灰白色的灰烬，一片阴霾。
就像他现在的心。
他几乎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当初两人分开的山崖边。

远远地，看到崖脚有一具焦黑的尸体。
他站住了。

然后又开始走。
走到近前，站住脚，低头去看。
那烧得完全不成样子的尸体只能勉强看出是人的形状。
像是手的部分，还紧紧握着一枝烧裂了的白玉长笛。

王遗风弯下身去，伸手去拿。
手与长笛俱断碎开来。

他手一顿，停了片刻，转而向上，轻轻捧起了那漆黑一团的头颅。

他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将那面目难辨的一团物事捧到面前，仔细打量了半天，找到了像是嘴唇的地方。

然后，细细地亲吻了下去。

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受伤不能动，谢长生将他藏在地板之下，那个时候他陷入了童年的回忆中，很难过，但其实并没有哭。他只是心底极痛，却并没有哭。后来那个少年突然掀开地板，俯身抱起他，那时他背后折射过来的阳光是多么的明亮耀眼。

而此时他站在这片荒凉无尽的废墟之上，头发和衣衫上落满燃烧后的灰白色脏雪一样的灰烬，身后的天空是一片无尽的阴暗，还有无数的灰烬在缓缓飘落，覆住了这片曾经山清水秀的土地，密布的阴云永远遮蔽了太阳，仿佛万劫不复。

他抱着那团焦黑的事物，缓缓跪倒在落满余烬的大地上，佝偻着身子，低着头，那样专注而用力地一边吻着谢长生的头颅，泪水一边汹涌而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伤心，正如他从不知道自己一颗被这寒冷人间冻透的心竟然仍有爱人的能力。

他死了，他才发现他也许是喜欢他的。不同于靠近文小月的靠近，他放任小月在青楼大半年，每天去找她的时候，无数次遇到正有恩客与她在屋中，他便端坐于屋外，一面喝茶赏景，一面平心静气地等着，从来不曾对那些恩客产生半点嫉妒。
——却独独不能忍受别人碰谢长生半下。
他竟然没有早早看透这其中的差别。

他王遗风一生善识人心，却唯独没有看明白自己的心。

这太可笑了，就像这人世间的一切一样可笑。

他脱下白色的外袍铺在地上，将那焦黑的骨殖一点一点细心地收集起来。
他想起这个少年曾经是那般的害怕火，怕到再冷的时候，宁可忍着羞意钻到他怀里睡觉，也不肯抱着暖炉。
而今他葬身火海。
粉身碎骨。
他至少可以让他不再留在这种地方。一丁点也不留在这里。

王遗风将谢长生的尸骨连同那枝烧碎裂了的玉笛一起收到一个小瓷坛里，抱在怀里，漫无目的地在世间游走。

金水镇、枫华谷、洛道、巴陵县、龙门荒漠、昆仑山、瞿塘峡……
有他们一起去过的，也有没去过的。
他想起那少年喝醉了酒唱的那首歌，想起他看遍天下美景的愿望。



“谷主为何突然中止合作？”那是新任的烟在问。将他拦在了枫华谷的山亭中。
“……”他放下手中长笛，没有说话。
“是因为那个死去的孩子吗？你要想替他报仇，就更应该继续与我们合作。”
“……”
“就算没有谷主合作，首领的计划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是谷主在这个位置上，却不与他一路的话，恐怕会挡了首领的道。那安禄山前途光明，首领恐怕不会轻易想放弃，到时我怕谷主会有危险。”
“我无意再管这些。你们若看我不顺眼的话，随时欢迎来除掉我。”
“……谷主说笑了，近年谷主武艺大进，这天下已几无敌手，谁又能奈何得了。”
“……”他没答话，复又持起长笛。

开元二十七年（739年）夏六月初十，天策府、明教“光明寺事件”爆发。明教自护法以下全部殉教，仅有教主陆危楼一人得以幸免。王遗风42岁。

天宝二年（743年），天宝二载正月，杨玉环被册封为贵妃，安禄山入朝见圣，玄宗倍加宠待。王遗风46岁。

天宝四年(745年)，被后世尊为茶圣的陆羽这年12岁，逃出从小生活的龙盖寺跑到一个戏班子里做伶人，因其貌丑只能做丑角。王遗风48岁。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安禄山联合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等民族组成共15万士兵，号称20万，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王遗风58岁。

天宝十五年，洛阳城破，天策灭。
王遗风59岁。

这一年，乱世离乱。陆羽为考察茶事，出游巴山峡川。逢山驻马采茶，遇泉下鞍品水。
一日宿在山寺中，他正制茶，忽有一个一身白色长袍的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现身，向他询问茶之制法。
他如遇知音，与那人畅谈一夜，却始终不知道那人形容的那种“初入口微清苦，回喉甘甜”的茶是什么样的。问他是否喝过，也怅然摇头。
陆羽见这样仪度潇洒的一个人却神情凄然，便安慰他：“无妨，我这一生已发愿走遍天下，遍访名茶，评茶品水，要写出一部流传后世的茶书出来。也许能碰到你说的那种茶。”
那人默然半晌，突然道：“这般乱世，你不懂武功，怕是难以完成。如此，我陪你罢。”

唐上元初年（760年），陆羽与王遗风行到巴陵，闭门著述《茶经》。

这一年，距在事实上多年来代行谷主职务的莫雨正式接任恶人谷谷主之位已过去了好几年。王遗风63岁。武功出神入化，身体康健。只发已半白，眼睛略花。
他与陆羽暂居于此，每日看陆羽身披纱巾短褐，脚着草鞋，独行野中，深入农家，采茶觅泉，评茶品水，或诵经吟诗，杖击林木，手弄流水，迟疑徘徊，每每至日黑兴尽方归。

他想，也许有生之年，真的可以制出谢长生要的那种茶。

那么，那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游山玩水的人，也许就不再生他的气了，会在某天突然出现，向他讨一盏茶喝吧。

在某个春日的午后，他端着一盏陆羽新制的茶，眯着略有些花的眼睛望着窗外一大片金灿灿的开得正好的油菜花，闻着那浓郁的花香时，突然又想起那个人。
他轻轻啜了一口那也许是也许不是那人想要的味道的茶，喃喃道：
“长生，陌上花已开了，可缓缓归矣。”

唐建中元年（780年），《茶经》完成。王遗风83岁。卒。

第65章 番外
谢长生睁开眼睛的时候，墙上的日历是2009年8月28日，剑网3公测那天的日子。

那时他仍是个大一的学生，还没有遇到宋远山。

他人正坐在电脑前面，桌面上有刚刚安装好的剑侠情缘三的游戏图标。
……
是一场梦吗？

那么，他为什么这样伤心？

三个多小时后，他擦干眼泪，点开了那个图标。

建立角色，外貌选择什么的都是系统默认的样子。
随着大量的玩家一起进入稻香村，一起慢慢升级，打怪，任务，有时会和别人组队，也会和人聊天。
他想，等级升上去了，找个帮会加入吧，人多力量大。

他升级不算快，也不算慢，半个月后，任务线慢慢地做到了枫华谷。
西边午阳岗茶铺处有个NPC叫肖药儿。做完他给的一系列任务后，谢长生44级了，接到了一个名叫“神秘的举荐”的任务，要他去紫源山山腰亭中找一个人。

游戏刚公测不久，正是玩家最多的时候，谢长生骑着小马，慢吞吞地跟着人流往紫源山走。人很多，很好找，他几乎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那个人。

他远远地站住了，看着遥立在山腰凉亭中的那个NPC。

依然白衣翩然，宽袍长袖，一头黑发安静整齐地垂在腰后，正横执一根笛子吹着。

这是名满天下的恶人谷谷主王遗风第一次出现在玩家面前。按照剑三官网给出的资料，此时的他业已年过半百。
那张脸一如他记忆中的样子，只是眼睛不再明亮有神，面目也是那样阴郁暗沉，带着一些模糊。

好几个玩家上前交任务，那个长着王遗风样子的NPC机械地重复回答着他们的任务对话。
是呢，只是个游戏里的NPC，人物模型而已，能有多灵动呢？

他远远地看了一会儿，见玩家散得差不多了，才又慢吞吞走上前去。
点他，重复了无数遍的任务对话从那个NPC口中说出。

谢长生交任务，拿到任务奖励经验，拨转马头，慢吞吞往山下走。
他还得去找另一个NPC交另一个任务呢。

那个人，永远地消失在不知名的空间里了吧。
也许多少年后，也会从他的记忆里消失掉。
那么也许，就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的意思吧。

有一个人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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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遗风一共见过二十三张脸。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他们有些人和有些人长得一样。
其中男人们一共长着十一种不同的脸。
这个男人长着最常见的那一种脸，梳着最常见的那种发型，懒洋洋地骑着马走到他面前，眼睛也不看他，随随便便点点他交了任务，又晃晃荡荡地走了。

他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说了任务设定里没有的一句话：

“长生。”

那个男人站住了。

“谢长生，是你吗？”

……

一些年之后，我要与你共叙这场枫华游记。清晨攀上紫源山北面高峰，搭起一张小桌，斟满一樽杏花酒，在摇曳的树荫里盼着日出又日落。细细品味，直到月色与露水皆清凉。梦中见你抚笛高歌，我在君侧挥舞长剑，山上的枫叶落了一遍再一遍。归醒时，美酒在旁，我尚年少，而你未老。

——END——

个人感觉看过最好的剑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