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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霜降(娇羞团宠攻X暴力美貌受)

楼主:李菜蓝  时间:2019-05-29 23:33:24
十三章 桃之夭夭

楼主:李菜蓝  时间:2019-05-29 23:33:24
姬汝成亲那日,姬衡也没有闲着,因为他是周饶长王子,又是新郎姬汝的兄长,就必须去接待各国使臣,忙得连歇脚的时间都没有。如果在这天能歇息一会儿,就要等到黄昏时姬汝从潺水溪对岸的行宫里面将新嫁娘迎回来了。
潺阴山与新嫁娘虞细侯所在的行宫之间还隔了一条潺阴溪,潺阴溪上唯有几座石桥,断然是不能让新人携手过这些石桥的,于是就要修一座宏伟壮观的新桥。八月十五后,周饶王便下旨召集全周饶的能工巧匠进都城来,合力建桥,桥的图样改了许多回,终于在八月末得到了周饶王的敲定,有土灵神相助,不过七日时间,宽阔的潺水溪上就架起了一座横跨潺水溪的大桥。那桥是一座多孔石拱桥,两边的石雕之上雕刻着姿态万千的玄鸟纹,栩栩如生。
九月初九,秋阳正好,潺水溪两岸早早就有了数不清人数的人聚在那里,他们都着盛装,好似在迎接什么重要的节日。嫡王子娶妻,也算得上是周饶难得一见的盛典了。
满城红装,普天同庆。
潺阴山上有大群玄鸟飞来,落在潺水溪岸边,与对岸虞细侯所在的行宫遥遥相望。玄衣的姬汝立在领头的玄鸟背上,身后是八只玄鸟拉起的花轿。朱毯从桥的这头一直铺到桥的那头,铺到行宫前。
姬汝在两岸百姓的注视下,独自抬步登上了桥,他要渡过宽阔的潺水溪,再携新嫁娘走过这桥,见过两岸人,才能驾驭玄鸟回王城。
从姬汝一只脚迈上桥的时候,不远处就奏响了乐曲,飘飘渺渺,庄严而欢欣,就像从亘古时期遥遥传来。和着乐声,两岸人自发地和着乐章唱起了迎亲的歌谣。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
房门悄悄被推开,一个侍女打扮的人鬼鬼祟祟地挪进去,眼底是收不住的笑意。虞细侯还在梳妆台前跪坐着,三个侍女在一旁侍立,等着替她梳发穿衣,还有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儿的女子,正和她低声说着什么。那鬼祟的人正准备去恶作剧吓她一跳时,就听虞细侯忽然说话了,她说:“纾儿,不要胡闹。”
虞纾就悻悻地蹭了过来,低身蹲在虞细侯身边,笑着道:“姊姊,你这么早就发现我了。”
虞细侯道:“你怎么混到这里的?”
“嘿嘿,我想进来就一定有办法进来的,姊姊就不要管我是什么办法了。”虞纾握着虞细侯的手,“姊姊是不是认为我良心真的到狗肚子里,姊姊出嫁都不见姊姊一面?”虞细侯被她说中了心思,伸出手指头点点虞纾的额头,道:“你啊,如果今日在这里你没有来,你是不是还想混进王宫啊?”
“姊姊真是神通广大,这么轻易就猜到了我的想法。我就是这么想的啊。”虞纾眉眼弯弯,一张口说话就像嘴巴抹了蜜一般,“姊姊今日真漂亮,漂亮得连执剑都不敢‘喵’出来了。姊姊如果去外面走一走,这深秋时节,桃树都能被姊姊美得开花。”
“难道纾儿觉得姊姊往常都生得丑吗?”
“姊姊每一天都漂亮,就是今日格外漂亮。”虞纾眨着眼道,“就是不知道姊姊的夫君如何,是否配得上姊姊呀。”
“少贫嘴。”虞细侯嗔道。
“怎么是贫嘴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我姊姊是天上地下排行第一的大美人儿”虞纾无辜道,“姊姊呀,我能不能跟着你去周饶王宫里面玩玩儿啊?”
“你跟我进去了还怎么出来?”虞细侯笑问。
趁着说话的时间,喜婆侍女已经给虞细侯束好了发髻,是虞纾从来没有见过的。虞纾好奇地盯着虞细侯的头发一直看,又皱着眉,“姊姊,我怎么没有见过你以前梳这种发髻呢?”一旁侍女插了话:“王姬……哦,夫人今日出嫁,这才梳了这样的发髻,等哪日纾公主成亲的时候,自然也是像这般复杂好看的。”侍女是虞细侯自大殷带来的,自然与虞纾亲近些,插科打诨嬉笑揶揄自不在话下,因虞细侯嫁到周饶,再喊王姬就太不妥了,只好改口叫夫人。
“碧落姊姊就嘲笑我吧。”虞纾哼哼两声,埋着头没了话。
虞细侯看她,这姑娘,耳朵都红了,有心逗她,遂道:“纾儿心里有人了啊?”
“姊姊你胡说个什么!”虞纾几乎炸了起来,“哪儿、哪儿有人啊?我、我去哪里找人啊?没有的事。”
虞细侯见她这欲盖弥彰的反应,当即笑了起来,叹道:“纾儿长大了。”
虞纾再三强调:“姊姊你不要多想,根本没有人的!”
虞细侯自然不与她争辩,一笑而过,假装相信她口中所言。
吉时已到,姬汝已经到达了行宫大门,因是王族联姻,自然礼节多于热闹,姬汝未经刁难,顺顺利利地将虞细侯接走了。假扮侍女的虞纾和碧落她们几个跟在姬汝和虞细侯的身后,虞纾四处看着,见岸边有许多桃树,如今已经结了桃子,她思量着自己的灵力,在袖中结了几个印伽,木灵力就向岸边的桃树冲去。

楼主:李菜蓝  时间:2019-05-29 23:33:24
一时之间,似乎是时间倒流一般,树上的桃子由大到小,由有到无,瞬间变成了灼灼的桃花,抬手间,一阵风吹了,卷着桃花飘落,落到了桥上,当真如一阵桃花雨,飘飘扬扬的,淋在人心头。逆时开花最耗费灵力,虞纾却十分开心。
有桃花花瓣随风落到虞细侯的身上,她愣了一下,忽然想起虞纾之前与她说的那句“桃树都能被姊姊美得开出花来”,不由展颜笑了起来。
姬汝握着虞细侯的手,引着她缓缓走上桥,无意抬头望天空的时候,就见一片青云飘了过来,近了才知道是一群青鸟,它们落在桥的护栏上,围着姬汝虞细侯二人不停飞舞,远远望去,自空中飞来的青鸟群将这桥整个掩盖住,好似这对新人行走在青鸟搭建的桥上似的。
玄鸟驱车,青鸟架桥,自是一番佳话。自此之后,这座桥便被周饶百姓称为了“步鸾桥”。
虞纾小声和碧落咬耳朵:“碧落姊姊,你瞧天降祥瑞,想来这是苍天对姊姊的祝福,可见他们两个有上天认定的好姻缘,这个姬汝还是勉强能配上我姊姊的。”
碧落:“纾公主说得是。”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登上玄鸟拉着的轿子,满桥的青鸟围绕着轿子盘旋了一会儿才各自散去。虞纾无意中看到了从行宫中抬出去的八顶粉色小轿,偷偷戳了戳身边的碧落,示意她看。碧落解释道:“那些是陪嫁的媵人,周饶传统,大国联姻须有媵妾陪嫁。”
“媵人?她们是陪嫁来侍奉我姊姊的?”
“不只是侍奉夫人,她们还是夫人带来的送给姬汝殿下的贵妾。”
“婚姻之事不是两个人的事吗?怎么还会有其他人?”虞纾根本不知道大殷周饶的这种传统。
“联姻是两国的事,尤其是大殷周饶这种大国联姻,夫人是大殷的长王姬,远嫁他国,自然要带上自己的人的。”碧落道。
“哪里有这种道理?明媒正娶的妻子要给丈夫找妾?”虞纾撇撇嘴,心中对姬汝的印象大打折扣,也认定苍天认同姬汝这个人、派出这么多的青鸟来,那也是瞎了眼睛。
因是神族联姻,就没有了人族拜天地父母的流程,玄鸟飞过了七八座山峰,才落到姬汝选的承安宫门口。神族王宫从来都是依山而建,无一例外,而这承安宫就坐落在澄壶山顶,宫前是曲曲折折的山路,宫后是一眼望不到底的万丈深渊。站在山顶往下望去,还可见山腰云雾缭绕,愈发衬得山头如仙境一般,极不真切。
头顶苍天,脚踩祥云,远远看去,行走在澄壶山顶的人宛若九天飞行的上古神明。
承安宫门口的红毯一直铺到正殿乘盈殿门口,新嫁娘下轿跨过火盆、跨过马鞍,两位新人对着东南方向行了合炁礼,按照礼制走了一遍,虞细侯就由侍女扶去内室。因还有诸多宾客要去招待,姬汝目送虞细侯跨过了正殿的门槛,低声对身边人吩咐了一句什么,便离去了。
不一会儿,从承安宫探头探脑出来一名侍女打扮的人,正是跟随着碧落偷偷潜入承安宫的虞纾,只见一道白影闪过,随即不见了。
毕竟是神族王室,所谓婚宴其实并不热闹,更多的是庄重,庄重中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阴云密布,甚至有一种山雨欲来之势,压得人喘气都颇为困难。

楼主:李菜蓝  时间:2019-05-29 23:33:24
十四章 秋风满楼

楼主:李菜蓝  时间:2019-05-29 23:33:24
那名自承安宫外消失的侍女如今已经蹭到景行身边,侍立在景行身后,小声喊了一声“阿漠哥哥”。景行回以微笑,更以只有二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回来了?将你阿姊送进了新房,这回安心了?”那侍女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也不知是哪阵风把屈陵吹动的,直叫屈陵大首领派了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面挖出来的国师来到周饶,就坐在景行下首和姬衡能够斜视的地方。这国师看着颇为年轻,一身褐衣,不做过多修饰,只简单地束了发、在脚踝上绑了一根银链子而已,和整个大殿的风光格格不入——他却也不见半分尴尬。
那国师与姬衡熟识,正是凶黎谷的相里蒙。他前些日子才将凶黎谷的事务打理完,正巧接到姬衡的书信,直接与屈陵大首领知会了一声,挂了个“国师”的名头,拿了姬衡信中所附的请柬,立刻奔赴周饶西历阳城。
既然是相里蒙,自然就认出来景行身边低头浅笑的女子正是当初自己救了的神族女子未纾,看他二人亲昵,眼神不由自主地瞟上去,一会儿又深觉不妥,只好尴尬地转回头,去看姬衡,发觉姬衡也看着那处,目光灼灼的,似乎就要喷出火来,顿时满腔疑惑。
不一会儿,景行忽然借口不胜酒力出去了,顺便还带走了身边那个扮作侍女的未纾。姬衡的视线没了落眼处,才施舍一般给了相里蒙一眼,相里蒙见他看来,微微一笑,举起了手中的酒。
景行酒量如何,姬衡比谁都清楚,一个一连喝两日夜才会微醺的人怎会在这基本上没什么劲头的酒上不胜酒力,即便姬衡脑子是被驴踢了,也断然不会信的。可他见到景行身边还带着那个去何处都带着的姑娘,他拿不准景行与这姑娘的关系,只觉得有了一种自己家的宝贝被别人惦记的感觉,不自在得很,遂也寻了一个借口追出去了。
走到门口才觉得不应该这么做,就只好返回来,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发觉大殿中跳舞的美人儿已经换了一批。姬衡刚坐下就感觉到了相里蒙的目光,抬头就是标准的周饶王族待人接物的笑脸,隔着殿中轻盈广袖冲相里蒙道:“想来国师定然不喜欢这个的,还望担待。”
相里蒙也以礼回敬,面上带了笑容。
虞细侯在新房里坐着,双手捏着裙子,看着颇为紧张,因为紧张,才发觉不了早早就潜在床榻下面准备吵房的九王子姬祓。侍女们都离开了,只有一个碧落侍立一旁和虞细侯说着话:“夫人,按照周饶礼俗,殿下今日必须要来夫人处歇息的,要在咱们这里歇够半个月,才可以去别的夫人那里。”
虞细侯心中默默叹了一声,也不言语。
“夫人也无须担心殿下将来宠妾灭妻——”
“碧落,我只求能在周饶过得安稳。”虞细侯打断了碧落的话,不知是因为什么,也许是远离了故土,知晓自己背后近处没有了亲近之人的庇佑,虞细侯忽然稳重了好多,这么看着,倒也是王室中的典范夫人,“都是姊妹,既然一同来到了周饶,那便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何必提些宠谁灭谁的话?往后莫要说这样话了。”
碧落道了声“是”,就没了言语。
虞细侯只一句话,就在姬祓心中彻底改观。姬祓原本以为这位大殷王唯一的王姬即便说不上飞扬跋扈,怎么说也要嚣张一些,事事做足大殷嫡王姬的架子,如今却抬来这么一个温雅女子,姬祓立即觉得七嫂真是好人,自家哥哥福分不浅,想到这里,连嘴角都翘起来了。
虽然是王族婚姻,灌酒的没敢多么放肆,但抵不过来观礼的嘉宾多,加上姬汝酒量不深,一人一杯就能将姬汝灌个四五分醉。
姬汝进来时开门带进来的风使得烛火炸了一下,碧落就向姬汝行了一礼,掩门告退了。房中就只剩下了姬汝虞细侯二人,一站一坐,相对无言。
幸好姬汝微微熏了,这才发现不了床底下竟然还有一个人。
姬汝不掀盖头,先坐到虞细侯身边道:“这几个月你一路奔波还未曾歇上几日就走了这么些复杂繁琐的礼节程序,想来也是累了。”他伸手去拉虞细侯的手,不料虞细侯竟然躲了过去,这让姬汝一愣,笑道:“莫要紧张,你我已经饮过合炁酒,但按照周饶礼节,你我已是夫妻,便是自家人了,好歹要将盖头揭下来。”当下揭下虞细侯的盖头。
这才开始打量起虞细侯来。
灯下看美人,美人更美。烛火摇曳,虞细侯在姬汝眼中就显得愈发不真实起来。“姑娘,原来你就是大殷王姬啊!”姬汝看清了虞细侯的脸,又惊又喜,连醉意都去了七八分。
虞细侯看到他,疑惑了许久,隐约觉得面前这人的面相好似有点儿眼熟,至于在何处见过,却是想不起来。
姬汝激动地**划着,完全失去了平时的端庄矜持:“姑娘,你不记得我了?我、我是那个、那个之前爬博间后山时,被你抓到的那个……”姬汝偏头思索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对自己的行径下了评价,“嗯……那个无礼的小子。”
是在博罘王宫后面的一片竹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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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细侯疑惑地抬头看他,半晌,朱唇微张,好似真的记起来了这么一回事儿。那时候博罘王后还是她的敬姨,云尧才出生不久,她喜欢昭央峰的凤凰花,敬姨便派人将她接去了昭央峰住了十多年。那大概是她在昭央峰住的第十二个年头,半夜难眠,又习得了新琴谱,便由侍女陪同去后山观花赏月弹琴,听得花丛之中动静颇大,遂织就灵力网,将那花丛中隐藏的贼子亲自捉了出来。
岂料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兔崽子,如今那无礼的小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至于姬汝是如何去得博罘王宫的后山的,说起来有点儿让人觉得无礼。他当时年纪还小,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大哥一夕之间对自己百般疏远,更一道折子请命去了极北雪原,是以曾偷偷跟在姬衡身后,希望能查探出一些蛛丝马迹来。见大哥姬衡跟随那位吊儿郎当的少年进了博间山中,他便自后山偷偷爬进去,岂料正见到一位月下抚琴的白衣神女,眉目如画,比一旁热烈盛开的凤凰花还美上几分,顿时惊为天人。
一面惊鸿,就让姬汝记到现在,原以为此生再也无法见到,谁料苍天垂帘,阴差阳错叫他娶了回来。
“姑娘记起我了?”姬汝喜形于色。
虞细侯轻轻点头,小声道:“原来你是周饶的王子。”
床底下的姬祓得知自己的哥哥原来也曾这么冒失过,拿双手捂住自己的口鼻,才憋住没有笑出来。
“对啊!是我!”姬汝傻笑着挠了挠头,“我以为姑娘是博罘的王姬,原来、原来——”
姬祓托着腮,明白了哥哥当初知晓自己要与大殷长王姬定亲时的不悦到底是从何处而来了。
“我、我……唉——”姬汝看着燃了不到一半儿的蜡烛,果断一挥手熄灭了它们,房内只有几盏夜明珠发出的淡淡的光晕,看人也看不真切。蜡烛的忽然熄灭把虞细侯吓了一跳,不敢抬头,只听见姬汝道:“你累了许久,早早歇下罢,莫要管那些个繁文缛节,我……我去外室凑合一晚,不打扰你休息了……明日事,明日再说。”
姬汝就要出去时,冷不防床底下窜出一个人来,脸上挂着大写的“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烂泥扶不上墙也”,不顾姬汝脸上惊异的表情,拉开门扬长而去,半声招呼也不打,弄得姬汝虞细侯二人面面相觑。
还是姬汝打破了沉默:“方才是、是九弟姬祓,多有无礼之处,切勿、切勿怪罪。”
虞细侯“哦”了一声,见姬汝还在看着自己,又强调一般点了点头。
“他、平时不这么冒失的……”姬汝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也、也不总是、总是像当初那么无礼……”
虞细侯含笑:“我省得。”
姬汝被她这一笑闹了个大红脸,垂头捏着衣角再次小声叮嘱道:“你好好休息,我走了……”得到虞细侯应允,他才急忙出门去,路过门口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脚,听见身后虞细侯的轻笑声,忙不迭地捂着脸跑掉了。
夜里,宫外长王子府进了一个人,带着大兜帽,轻车熟路地摸到了姬衡的房间,在墙上摸了几下,就开了一个暗门,进去关了暗门,对着暗室里面的人行了一个礼,这才揭下帽子,落座。
暗门中别有洞天,人已经到齐了,除了相里蒙之外,皆是姬衡母族缙云氏以及下属的几个周饶贵族。方才那人,是缙云氏的云中将军,按照寻常人家,姬衡还要叫一声表兄。除这人之外,还坐着几位家主和一个年轻的将军。
这贼船之上,相里蒙端坐次位,上首唯有一个姬衡。
今夜,姬衡召众人前来,主要是要朝众人介绍引荐相里蒙,其次便是相里蒙提前从宋否处得到了一个消息。
海外君子国欲以联姻的方式拉进与中原各国的关系,多方考察之下,发觉只有周饶尚且还有适龄的王姬,便想着要与周饶交好,派遣使者往周饶学习文化礼节制度,甘愿朝贡周饶,尊周饶王为王。
相里蒙思忖之下,深觉这是一个好机会,趁着当下姬汝不得过问政事,让姬衡先说服周饶王,将这件事定下来,进而拉进君子国欲长王子姬衡的距离,也不失为一股助力,若利用得当,远水难保不能救近火。


楼主:李菜蓝  时间:2019-05-29 23:33:24
十五章 尊者卑者

楼主:李菜蓝  时间:2019-05-29 23:33:24
可毕竟相里蒙其人隐姓埋名多年,在座的诸位除了姬衡一个,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又见他是个年轻后生,自然不会有人将他这人放在眼里、将他的话真正放在心上。
相里蒙起身朝众人一一拜见行礼,态度和善,偏偏在座各位中,唯有那个被姬衡临时调回来的年轻人鬼方临仰着笑脸回了一礼,其余人等大多点头致意,表示知道相里蒙这个人了。
神族人傲慢惯了,尤其还是建国历史颇长久、享受过那么多年尊崇的周饶贵族,更不可能将相里蒙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晚辈看在眼里,点头致敬也无可厚非。
那位防风氏家主却是连半个眼色也没有给。
姬衡看见了众人对相里蒙的态度,也不作任何表示,只好整以暇地托着腮,看着相里蒙应当如何对待这些目中无人的神族。毕竟往后相里蒙也少不了与这些人接触,同僚之间的关系尚且相处不愉快,连为人处世的分寸尚且拿捏不好,还指望他能助自己团结周饶贵族夺取王位吗?
“在下出自山林野地,无官无爵,乃一介布衣,幸得殿下抬爱,方入幕府之中为殿下效力,在其位谋其事为其主,与诸君为同僚,日后若有言辞不当之处,还望诸君海涵。”
陆终氏道:“先生说的哪里话。”陆终氏看着是一个中年人,一把漂亮的山羊胡,端坐在那里,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姬衡换了一只手,继续托腮。
防风氏家主将面前这个大言不惭要与他们共事、不知道来自什么地方的年轻后生打量了一番,自鼻息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哼”声,好似相里蒙方才讲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相里蒙顺着声源望去,正对上防风氏的视线,他恭恭敬敬地冲防风氏再次行了一礼,小心翼翼地问道:“……在下方才说错什么话了吗?”相里蒙果真仔仔细细地将自己方才讲过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便认定面前的这位防风氏家主可能不信任相里蒙的能力。
想来也是。相里蒙淡淡笑了起来。
岂料这个老神族根本没有在意相里蒙,反而将目光放到姬衡身上,漫不经心道:“殿下召集老臣等来此,若只是要让臣等见一下殿下新囊括到麾下的低贱草民,恕老臣暂且告退。”
陆终氏抬手捋着自己的山羊胡,慈眉善目地看着热闹。
相里蒙听得“低贱草民”四字,客套的笑容立即僵在了脸上,他原以为这位神族前辈只是对自己的印象不太好,岂料却是个将傲慢深深渗入骨髓血液之中的无礼老顽固。他知道周饶神族大多安于现状自我优越惯了,只是没有想到,就连姬衡的阵营里面也还有这等心怀着种族差别、目光短浅之辈,登时惊了。
何者为尊?何者为卑?何者为贵?何者为贱?难道不是人为规定的吗?既然是人为规定的,那这尊卑贵贱凭什么长长久久地刻在天下所有人的身上成了印记。往前数,大殷屈陵两次人族起义,博罘瀛地妖族叛乱,岂不是都让这些自诩为“高贵种族”的神族束手无策?
相里蒙深深地将姬衡看了一眼。
姬衡立即正襟危坐,眼神朝防风氏家主瞧去,轻飘飘道:“依照世叔来看,我应当招揽到什么样的人,才值得世叔一看?”
“诚惶诚恐,‘世叔’二字,臣下万不敢当。”防风氏直起上半身朝姬衡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为自己辩白,“只是周饶立国近万年,从来没有过依仗外族的先例,殿下还是莫要轻易触动旧例了。”
“防风家主也说了是旧例。”极少有话的缙云氏家主云中开口表了态,“又不是明文立下的国法,有什么动不得破不得的?”
相里蒙见姬衡说完那句话就不再开口,犹豫了片刻,继续道:“周饶国内,到底是人族居多,依在下看,纵使人族战力实在微弱,可聚少成多,也不失为一方助力。七王子姬汝那边有把持着大半个朝堂的凤鸟氏,国政、赋税、徭役、户籍、军队连同西历阳城的金吾卫,几乎都在对方手中,姬衡殿下长居极北,可谓势单力薄。”
防风氏地相里蒙的言论不敢苟同,当即冷笑了一声:“先生说的什么话?殿下欲得储君之位,就应该自朝中笼络神族之人,那些一根手指就能碾死的人族妖族,能给殿下什么助力?依我看,诸位还是将重点放在神族之上,不要舍本逐末,再去顾及那些蝼蚁。”他说着还轻飘飘地瞥了相里蒙一眼,眼中轻蔑不言而喻,“像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妖族人族,不过是阻碍殿下的绊脚石。”
目光短浅!
真是井底之蛙!
相里蒙只当做不曾听见防风氏的这些话,接着自己方才的话道:“在下以为,殿下应该以人族妖族为重,尤其要笼络人族。神族人都知道殿下是大贤能者,可是还有人族、妖族呢?他们管你姬衡是谁?他们只知道你是神族人,是帮着那些人族的贵族老爷们来剥削他们,吃他们的骨肉饮他们的鲜血的人。不管你们神族谁继位为王,奴隶依旧还是奴隶,贱民依旧还是贱民,你们都不会脱去他们的贱籍……”

楼主:李菜蓝  时间:2019-05-29 23:33:24
“朝中神族不容易策反,殿下只能从那些凤鸟氏还不曾伸手够到的地方下手,至少也要在平民之中树立起良好的名声,让大家自心中拥护殿下。”相里蒙道,“此次君子国一事,便是一个良好的契机。在下听说,君子国人居于海上,远远没有中原地大物博,若君子国与周饶交好,殿下大可提出与君子国通商的条件,届时,周饶的商品远渡海外,无疑是给周饶商贾创造了一个新的生财之道,进而适度增加商贾须上缴的赋税,减轻其余平民的赋税,便能使平民心向殿下。”
“那便要消除对人族妖族的偏见。”云中点头应和相里蒙的想法,“据我所知,二世博罘王如今极其重视人族,甚至还给那些人族人官职,有的人族妖族还进入了博罘的军队,有才能者甚至还成为了将军,统领着一方军队。”
“对的对的。我见过的博罘人族将军,有的比博罘的王子还厉害呢。”鬼方临此言一出,惹得姬衡笑出了声。姬衡之前将鬼方临支走,便是为了让他不去骚扰博罘四王子言律,然而言律并没有到西历阳城来,才将鬼方临重新调了回来,继续做他原来的事。
姬衡一笑,众人的目光便都投射到他的身上。“无事无事,阿蒙继续说。”姬衡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太在意他。
陆终氏捋着自己的山羊胡,慢悠悠地开了口:“周饶与博罘大有不同,博罘王出身低,于情于理都应当与和他同出身的人族妖族神族共担当,可周饶建国数千年,皆是各位神族老祖宗披荆斩棘跨马厮杀而来,并未依靠过任何他族的力量。”
“陆终家主所言有理。”相里蒙道,“可今非昔比,总要有所变通才是。如今人族妖族日渐壮大,是到了应该顾虑他们的利益的时候了。”
“苍天后土生出人族妖族来,就是让他们信奉我们臣服我们的,他们没那个资格和我们讨价还价。”防风氏依旧冥顽不灵,坚持己见。
相里蒙被这句话气得说不出话来,却又无可奈何,神族在大荒中一直处于优越地位,日积月累养出来的傲慢的不将人族妖族放在眼里的性子根深蒂固,根本不是几句话就能纠正过来的。他沉默了片刻,不愿意与防风氏这样的顽固神族发生争执。
“人族妖族贱如蝼蚁——”
“住口。”相里蒙极怒,盛怒之下血脉不稳,下半身化出了龙尾,瞬间掀翻了面前的案几,他那尾巴上钉着一条银链子,链子上还有两枚钉子钉在他的尾巴的皮肉里,那两片钉着钉子的鳞片都畸形了。他原型一出,就连姬衡也被吓了一跳。
相里蒙原型是人身龙尾,身上有着一半神族的血统与一半的妖族血统,是半神半妖。“我身上流淌着妖族的低贱血液,算是半个妖族人,你们说妖族人族贱如蝼蚁,若无那些蝼蚁,你等还如何在这高高神坛上受人拜祭!”
“你!”防风氏指着相里蒙,手指哆嗦。
相里蒙素来不喜欢生气,更不是极易冲动之人,姬衡认识他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他不顾风度地大发脾气,姬衡略微晓得相里蒙的过往,明白这是防风氏触了他的逆鳞了。眼见着场面快要不可收拾,姬衡忙道:“屈陵王莫要生气。”
一声“屈陵王”,使得当场所有人都一愣。
“屈、屈陵王?”鬼方临转头看向相里蒙,“四百多年前的那个屈陵王?”
相里蒙从来没有想过姬衡会在第一回就说出他“屈陵王”身份,兜头一个响雷,震得相里蒙气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发,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灵力,变回人身,坐了回去。
“就依照阿蒙所说,先拉拢君子国。”姬衡道,“君子国君之子宋否君如今就在西历阳城中的馆驿之中,便劳烦表兄这几日去拜访一下,替我探探他的口风。”
云中一口应下。
姬衡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散了,唯独只留下了相里蒙。

楼主:李菜蓝  时间:2019-05-29 23:33:24
十六章 去年寒冬

楼主:李菜蓝  时间:2019-05-29 23:33:24
眼见众人纷纷散去,相里蒙也不再与姬衡客气,开门见山直接道:“你这回急着召集他们来,明面上是要让他们认识一下我,实际上是想看一看这些人之中有多少能和你完全同心的,是吧?”
姬衡笑得露出了白牙:“何以见得?”
“何以不见得?”
“是。”姬衡丝毫不拖泥带水,爽快承认,“我清楚你的出身,想看看他们到底对非神族的偏见有多深。”
“结果呢?试出了什么?”
“防风氏不可留。”姬衡垂眸,一只手挨个儿捏过另一只手的手指尖儿,“防风氏势力不小,他的封地又号称周饶第二大粮仓,若抛弃了他,无论从什么方面考虑,都不妥当。依你看,如何能物尽其用,既让他成不了咱们的绊脚石,又让他无法反水投靠对方?”
相里蒙摆摆手:“你这想法也忒不厚道了,纵然对方不能与你同心,可到底还是一家人命,你这样想,是不是太——”
“你想什么呢?好好的,我杀人家全家做什么——我是想让你想办法,或架空他的权力,或神不知鬼不觉绕过他,我又不是什么嗜杀之辈。”姬衡无奈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只是防风氏的话,莫说是你,即便是我,也觉得心冷,什么是尊卑贵贱?当年少典氏玄帝的天下是打出来的,周饶的国土也是打出来的,从高高在上的贵族到低贱的平民甚至奴隶,不过就只是一场大战而已。”这些人,是被蒙蔽了双眼,看不透这浮华世间被脂粉浓浓盖住的那些虫蛀的大洞,以为周饶还是如父王刚继位之初那个还没有危机的周饶,人人还可以高枕无忧,不需要知道什么叫做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我以为你想除去他们一家人,这我可不管出主意。”相里蒙理直气壮道,“我是治病救人的,不是杀人的屠夫,我不杀人。”
“若非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让自己手上沾满血腥。”
“博罘开国三公之中,有一位叫做石决明的老将军,仙逝之后被博罘王追封为战神,他就是一只木妖。”姬衡道,“他走得有些年头了,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他。”
“听说过的。”
“我当初曾有幸与他交过手,若非使了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将他重伤,恐怕此刻与你交谈的便是一堆白骨了。”姬衡自知自己并不是什么光明磊落如霁月光风一般的人,果断承认自己当初的确是使了些卑鄙的手段,“我不求太多,只想着周饶也能出几位像石老将军这样的妖族。”
“我听说石将军有一把神弓,自石决明将军走后,那弓也随着他一起不见了,众人都说是因为有了那把神弓,才成就了后来的石决明。”
“嗯?你是说他那把开疆弓?”姬衡笑了起来,“实不相瞒,那把弓现在就在博罘长王子景行手中,名字已改为了彤华。纵使神弓再神,使弓的人没有能拉开的能力,那弓对人也没什么助力,反而是一种拖累。”
“唔?殿下与博罘长王子熟识?”
“熟识。”姬衡点点头,不明白自己怎么好好的就扯到了景行身上,不过既然相里蒙发问了,他也不好不与他讲清楚,“毕竟你们都将他与我齐名,并称南北。”
“殿下可曾与他比试过?”
“唔……”姬衡好似被他这一问难住了似的,犹豫了半天,才轻轻点了点头,至于胜负如何,任凭相里蒙怎么问,他都不肯开口。相里蒙见他这扭扭捏捏的模样,当下明了,暗笑了一阵,也不再追问了。
“不知道殿下可曾将那瓶中之物下到王上身上了?”
姬衡点点头,忐忑发问:“下了……可会让医正官察觉出来?”
相里蒙摇头,“不会,那东西受我的控制,一入人体便深深蛰伏,无我下令断然不可能被任何人发觉,还请殿下放心——殿下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蒙唯有一个要求,只要殿下答应我,等事成之后,将那些被神族归为贱籍的平民,自贱籍之中放出,给予他们与寻常百姓一般的权力,蒙才肯心甘情愿为殿下所驱驰。”
姬衡蹙起了眉:“要我答应不难,可是只怕到时候困难重重。”
“困难重重而已,想来到时定然有法子能解决这个困难。”相里蒙垂眸道,“殿下可了解蒙的身世?”
对于相里蒙的身世,姬衡大体上是了解一些的,只知道他是涂山氏的后人,原本唤作涂山蒙,后来叛逃出了青邱涂山氏,去了屈陵,引领了屈陵反抗大殷统治的第二次起义,最后成为屈陵王。还知道他是半神半妖,身体内的血液并不纯正,大概也知道相里蒙少时在青邱涂山氏的日子并不会好过。
“我原来的姓氏是涂山。”相里蒙道,“涂山氏,算是上古几大世家之一吧,世家嘛,毕竟重视门第,像这些灵力低微的神啊妖族啊还有人族,他们都是不怎么能看得起的。”
姬衡不说话,只看着相里蒙,过往虽悲戚,但已经过去,姬衡也不好出言来安慰他。

楼主:李菜蓝  时间:2019-05-29 23:33:24
相里蒙继续道:“我母亲是妖族人,她是一只龙,就是那种你们神族用来当坐骑的龙,所以我就成了涂山世家的耻辱……涂山氏说他们是九尾天狐的后代,殿下也知道,九尾天狐这种东西其实就是一个喜欢吃人的怪物,我见过他们每一个月的月初都会将活生生的人族开膛破肚砍去手足,放在九尾天狐的雕像面前向祖宗供奉,平常时候只是一两个,等到他们所谓祖先寿辰的时候就会有数十位甚至上百位的人族遭到无辜杀戮……他们管这叫人牲。我见过人族刚被挖出来的心脏,在手舞足蹈的祭司手中边向下淌着血边跳动着……”
“那些都是最无辜的没有罪的人族,他们甚至不知道涂山氏为什么供奉那块破石头,也根本不想知道九尾天狐是个什么东西。”相里蒙道,“你知道新出生的人族孩子有多大吗?半尺……”相里蒙伸手比了一个长度,“一把刀沿着人中切下去就能将他们切成几乎一样的两半,在涂山氏的祖宗诞辰,除了那么多‘人牲’,他们还要将这样大小的孩子切开后,放满祭台……浓浓的血腥味儿很远都能闻到……”
“我偷偷问过涂山氏的少主,他说这些‘人牲’都是贱籍之中的贱民,是能让贵族们随意处置的‘财产’,拿他们来祭祀先祖九尾天狐,是他们的荣耀——我不曾听过,被人送去做像太牢少牢这样的牺牲,在人的眼中,是一种无上的荣耀。”
姬衡也不打断相里蒙的话,就坐在一旁安静地听他讲这些听着就觉得恶心残忍的事情。姬衡并不是没有见过以活人为牺牲祭祀天地山川,周饶国也用过,只不过周饶用的都是死牢里面十恶不赦的罪人,若无罪,即便是属于贵族们的私有奴隶也不会用来做牺牲,唯一有的就是王或者朝中重臣寿终正寝时让那些奴隶陪葬,也只是几千年一回。
不过这几千年一回尚且让人觉得残忍,又何况相里蒙口中所说的每年一次先祖诞辰时都要用‘人牲’进行的祭祀呢?
“我记得我曾经指着四方问过殿下山的那边是什么,无论哪个方向,殿下从来回答的是同一个答案:‘山川、土地、人’。没有大殷人、周饶人、博罘人、屈陵人,有的只是一个字:人。这是我听过的最满意的答案。”
天底下无非就是这样,山川、土地和人,他们没有归属,不应该是谁的私有物。
“我可以助殿下继位为王,也可以助殿下荡平天下,我只想向殿下提一个条件,希望殿下以后,废除这种惨无人道的制度。天下众生,皆为蝼蚁,谁又凭什么拿谁来当牺牲祭拜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烂石头呢!”
姬衡沉默良久,从来对某种东西深恶痛绝之人大多是深受其害者,像相里蒙这种怀有一颗侠义之心、凭着自己所见便要义无反顾下决心铲除这种“人牲”制度的人,实在少见。
陡然便与姬衡心中的那个人重合了。
姬衡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一口答应:“好,我答应你。”
相里蒙愣了一会儿,忽然俯身冲姬衡拜了下去:“臣下相里蒙参拜主上。”
“你……”姬衡被他这一拜拜得有点儿懵,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起身去搀扶相里蒙,“说话就说话,好好的拜我做什么?快起来。”
相里蒙抬头看他:“……殿下是主上啊。”
“这儿没外人,无须讲那么多的规矩,我不习惯。”
“规矩该讲还是得讲一讲的。”
姬衡一把将相里蒙自地上薅了起来,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笑道:“规矩不规矩,没什么大不了的,往后没有外人在的时候无须这样,你要是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便多做些实事,心里时刻谨记,要为我赴汤蹈火。”
“想得美。”相里蒙一巴掌拍落姬衡的手,“我亲自来周饶便是给足你面子了,半件事未成,要求恁多。”
姬衡笑:“敢问相里先生,您的规矩呢?”
“不讲规矩了,告辞。”

楼主:李菜蓝  时间:2019-05-29 23:33:24
十七章 不似少年

楼主:李菜蓝  时间:2019-05-29 23:33:24
姬衡与博罘战神石决明将军交手,是在六百多年前,大殷博罘共同举兵进犯周饶时的事。那时相里蒙正统领着屈陵人族进行着第二次起义。
彼时周饶旧都历阳已被破,举国西迁,定新都为西历阳。消息传到了素来消息闭塞的屈陵,姬衡便辞别了相里蒙,连夜匆匆赶回周饶,未见周饶王一面,就披挂上阵,单刀独对对面乌泱泱的大殷博罘联军,挥刀挑落联军的八位神将,身上亦重伤挂红。
“三日之后,约战牧原。”一句话,掷地有声,而后便放下吊桥,回了城中。奇怪的是,当时联军就真的退了,真的约到了三日之后,于牧原会战。不过想来石决明以光明磊落闻名于世,对面更是姬衡这个晚辈,大抵是不屑于玩弄什么阴谋诡计的吧。
牧原之野格外荒凉,只有大片大片的平旷土地,稀稀落落的长了几株荒草,马蹄踏过、战车滚过,远远地就看见尘土飞扬。一方是姬衡率领的黑色周饶军,另一方是大将军石决明挂帅的联军,隔着数十丈宽的不毛土地,两厢对视,竟活生生从中生出些剑拔弩张的意味来。
盾牌支起,长矛高竖,代表着周饶的黑色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姬衡居于帅位,未让士兵齐声喊话,反而高声地抱着拳冲对面万分礼貌地问了一声好:“久仰老将军威名,未得亲眼一见,如今苍天垂帘,让晚辈得偿所愿——石老将军,晚辈这厢有礼了。”
姬衡看起来轻松随意,洒脱得很,其实心中鼓点不停。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周饶无人能应战。否则也轮不到姬衡这个毛头小子一手握着周饶的生死存亡。姬衡明白这个,那在战场上摸爬打滚了数千年的老将军自然也清楚这个。
“殿下准备如何应战?”老将军缓缓出声,看姬衡的目光就像在看自家的晚辈一般,说不出的慈祥和蔼,若非这是两军对垒,估计老将军就会请姬衡去吃上几杯茶、饮上几杯酒去。从来见惯了沙场铁血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戾气,难得有像石决明这般心境平和之人。
那时姬衡也是大胆,别人敢问他就敢答,真是半点儿也不客气,姬衡道:“石老将军可否应姬衡一个不情之请?两军对垒死的伤的还是双方的普通兵士多些,不妨你我各退一步,双方兵士皆不参战,石老将军派手下大将与我一人对阵,直到我死或者您同意退兵,您看如何?”
“小子无礼!”石决明手下一副将喝道。
石决明抬手制止那位副将,遥遥冲姬衡道:“小殿下,你可晓得自己在说什么?我联军这么多员战将,即便耗也能将你耗得油尽灯枯,你可要三思而行。”
“多谢老将军挂怀,晚辈自是晓得。晚辈此身微不足道,哪怕尚有一息仍存,也该竭尽所有,奋力一搏。”姬衡笑道,“石老将军,请吧。”
石决明落地有声:“好。”姬衡与石决明同时下令,双方士兵自行退去五里,空旷的牧原之野上只留下稀稀的几十骑人马和十几只用来当坐骑的飞鸟。
姬衡驱马向前,手中刀已出鞘,他自马背上跃下,脚踩玄鸟,笑问石决明:“地上作战,实在难以施展开,不妨驾驭飞鸟转战空中,石老将军,不知您将要派何人出战?”
“小子猖狂!”未等石决明说话,身旁一将就拍马上前,看姬衡宛若看三岁婴孩,眼中又是玩味又是轻蔑。
“不知将军作何称呼,是大殷人还是博罘人?”
“大殷人又如何?博罘人又如何?小子,收起你的那些花花肠子。”这将军道。
姬衡还是微笑:“请。”
玄鸟与白凤凰呼啸着向上攀爬,如黑白两个旋风,只不过从地上到半空,鸟背上的二人已经来来回回对了几十招。
地上的人往上看,只能看到黑白两个影子窜来窜去,时不时伴有灵力激荡时的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天上忽然落了火,如下雨一般,火雨纷纷,密密麻麻落下来。这火并非寻常火,即便是落在人身上也不觉得灼人,反而还有些清爽。
神将殒,天才降下异象。
白凤凰重重砸到地上,扬起了地上的土,白凤凰背上背了一个人,那人已经没了呼吸,一双眼睛还大睁着,灵力通过身上的伤口流出来,泛着莹莹的红光,颇为艳丽。
姬衡随即踩玄鸟落下,一身玄衣,也看不出身上到底有没有伤,能看出的唯一的血迹在脸上,只有斑斑点点,散着红光,不是姬衡自己的血。
姬衡落在周饶阵前,看着对方,礼貌地拱手行礼:“承让。”一场战场上相遇的生死搏斗,好似在他这声“承让”之中变成了双方点到为止的切磋,此等口气太过于猖狂无礼,怎能不叫人怒气横生?
此时,联军阵营里面忽然冲出几个人来,杀向姬衡,未到姬衡面前便被斜里冲出来的周饶人截住,仇敌见面分外眼红,双方几乎是混战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战局,最终只剩下姬衡和石决明二人还站在局外,几乎是冷眼旁观。
双方各有死伤,姬衡和石决明似乎是提前说好一样同时喊了“住手”。
姬衡道:“石老将军说话还作数?”
石决明抬手,令人去带回了那位战死于姬衡刀下的神将的尸首:“今日我方甘愿认输——回营。”
姬衡看着联军远去的扬尘,心中大石落地,长舒了一口气,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姬衡拄着刀,轻声对身旁的人道:“我们也回城。”

楼主:李菜蓝  时间:2019-05-29 23:33:24
一连一个月,日日如此,联军那边却死伤了近三十位神将,看着是周饶占据优势,其实却是联军在耗着周饶的士气。再衰三竭,一个多月局势都不上不下,双方一直僵持于牧原之野,即便是姬衡自己,心中也有了焦躁与不耐烦。又何况是那些原本就焦躁的周饶人,通敌的通敌,投降的投降,在姬衡抓住几个欲通敌方的叛徒将他们斩首示众后才消停下来。
披上衣服的姬衡还如没事人一般活动自如,解下衣服,那些没有被人看出来的伤口就全都露出来了,结痂的没结痂的,一层叠一层,看着颇为吓人。
夜深人静,灯光豆大,大帐里面只有姬衡一人,裸着几乎缠满了绷带的上身,咬着牙,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右手拿着针,缝着左手臂上那半断不断的筋,偶尔忍不下去了就喝一口酒,似乎这样就能借着酒的辣劲暂时缓解疼痛。
大帐的帐帘被谁掀起来了,灌了一帐子的风,案几上的烛火也被这风吹得东倒西歪、要熄不熄。“出……”“去”字未出口,姬衡便被面前站着的人惊呆了,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话变头为尾,尽数钻回了姬衡的肚子里面。
那人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和姬衡一模一样的盔甲,甲衣穿在身上,一手抱着头盔,另一只手提着一把和他那日留给姬衡说是换酒的那把看起来没有什么分别的破剑,嘴里还叼着一根绿油油的不知道从哪儿薅来的草茎,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容,走一步晃三晃地晃到姬衡面前,毫不客气地坐下。吓得案几上的烛火炸了一下,惊得姬衡手中的针差点儿戳到自己眼睛里。
面前人忽的换了一张脸,正是姬衡无比熟悉的自己的脸,那人放下手中破剑和头盔,站起来,以万分周正端方的姿势在姬衡面前走了几步,又换回自己的脸,重新坐到姬衡面前,笑眯眯地问姬衡:“像不像?”他修的是水灵,最善变化,怎么能不像。
姬衡点了点头,可能缝筋还会伤到脑子罢,姬衡怎么也想不出来面前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从明天开始,我就是你。”那人说着就卸自己的甲,在姬衡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从姬衡手中拿走了针,边和姬衡说话转移注意力边为姬衡缝着手筋。温热的手握住姬衡的胳膊,将姬衡心中涌起的诸多疑问生生压了下去,等到缝好手筋,姬衡的灵力在里面运转一周,姬衡才张着嘴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他想不明白,面前这人分明是博罘人,即便与自己再过熟识,也断然不可能来周饶帮自己,那他是来做什么的呢?只是想让自己看看他扮作自己的模样有多能以假乱真吗?
“我来帮你啊。”景行笑得见牙不见眼。
“为什么?”
“哪儿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景行麻利的扯开姬衡身上已经渗血的绷带,扯得姬衡疼得倒吸了一口气,景行自一旁取过新的绷带,也取过药,细细给他裹上。“打个商量,你明日出战的时候,专挑博罘人——下手别那么重啊——后天你好好休息一日,我扮作你,专挑大殷人,你看行吗?”未及姬衡回答,他又接着道:“你也知道我是博罘人,要是我不小心被人发现,可就要倒霉了。”
姬衡垂下眼睫,淡淡笑着点了点头:“好,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时候不早了。”景行笑嘻嘻地解下自己的外袍,甩掉鞋子跳上姬衡的床,抬手招呼姬衡,“来睡来睡,明日还要打仗呢。”
姬衡看了看自己那张床,深觉这床实在是小,恐怕容不下两个人,犹豫了半晌,也没肯挪动脚步。
“怎么了?”景行不解。
“这床……是不是太小了……我去别处——啊你!”姬衡惊呼一声,已然被景行按到了床上。
“我没碰到你伤口吧?”景行侧身对上姬衡的眼睛,眯眼笑了起来,“这床不小了,我睡觉也不喜欢乱动——赶快睡吧。”说着自指尖弹出一道水灵,“噗”地一声,将帐内灯火熄灭了。
满室黑暗里,他二人同枕共被,几乎贴在一起。姬衡甚至能闻到身边这人衣裳上的皂角清香,习惯黑暗之后,偏头就能看见景行的脸。那双蕴藏着天上银河的眼睛轻阖着,平日里时常挂着笑容的脸,也让人觉得更加柔和可亲。
姬衡心跳莫名加快许多,甚至有些不安。他勉力将心中的不安按了下去,侧身背对景行,才合上了眼睛。

楼主:李菜蓝  时间:2019-05-29 23:33:24
十八章 遗君一心

楼主:李菜蓝  时间:2019-05-29 23:33:24
“我没想其他的!我只是好奇而已!”姬衡怒道,他随即死死瞪着景行,非要让景行给他一个说法。奈何景行此刻好似化作了一根棒槌,只张着嘴,却一个声音也不肯发出。
姬衡见他不吭声,就站起了身,提起面前的酒坛,推开窗户报复一般将酒罐子尽数丢了出去丢了出去,清脆的陶器声音响过后,酒香立即溢了出来,随即将窗户摔得作响。
不一会儿,外面就有巡逻的侍卫隔着门来问,景行高声答道:“无事,打碎了酒坛子而已。”待侍卫们走了,又问姬衡:“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带着酒让你闻香的。”姬衡如是道,“后来我又觉得,让你闻香也是太便宜你了。”姬衡说完,总觉得自己置气置得太过明显,心思显露得也太过明显,不似正常人的作为,却像个没长大的毛头小子。
景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笑,又在姬衡心中的怒火上添了一把干柴,将他那点儿自尊烧得一干二净。他又委屈又无地自容,总觉得自己讨人欢心的手段在景行眼中与小孩子家家酒一般拙劣,没水准到使人生厌。
“我的姬衡殿下啊。”景行无奈叹道,“你这样做,也太浪费了。”
谁是你的!姬衡立即心满意足地消了气,稳着心跳,理直气壮要呛景行:“我自己酿的酒,我爱怎么浪费就怎么浪费,不用你管。”
“好好好,是我不对,我越俎代庖了,姬衡殿下大人大量,原谅我,好不好?”景行曲起手指,在案几上敲了几下,带着恳求的语气道,“可否劳烦姬衡殿下坐下来与我说话,这样仰着头,实在太不舒服。”
姬衡心情熨帖不少,纡尊降贵地应允了景行的请求,坐到景行的对面。他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案几,一伸手就能够到彼此。
“实不相瞒,那位宋否君来周饶,是要提亲的,他想娶我的妹妹。”姬衡垂下眸子,“如今,周饶到了适婚年龄的王姬唯有我的六妹,我与她关系还算亲近,不大愿意想让她远嫁海外……”
景行静静听着他的话,缓缓坐端正起来,更伸出一只手,安抚一般地覆在姬衡的手背上。他这忽然的举动,使得姬衡手臂一僵。“然后呢?你想怎么做?”
“我……我、我不知道——但,相里蒙说,要我极力促成这桩婚姻,我也知道,这对我百利而无一害……”姬衡抬头对上景行的目光,小声开口,“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景行颔首轻笑,“问我做什么?”
姬衡忘了,景行的亲妹妹也得被人送去和亲的,他不应该问景行这个问题,可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景行忽然嘴角噙上了一抹微笑,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向姬衡,即便眼中无情,也让人从中感觉到一种深情脉脉来,景行道:“你不是来让我帮忙出主意的,你是想让我安慰安慰你,对吧?”说着支起上半身就朝姬衡凑去,整个身体几乎虚趴在姬衡身上,景行的头发从肩上软软的垂下来,铺到了姬衡的身上,鼻尖和姬衡几乎要碰到了。
本来就安静的房间因为景行的举动更加安静了,安静得让姬衡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完全充斥了整个房间,自己再也无处遁行,就像剥下外衣剥下皮肉,将骨头全部暴露在景行面前,再也无处可逃。
鼻尖是景行鼻息,一呼一吸之间如同细小的带着倒刺的刷子扫着勾着姬衡的里里外外,连理智也就要被这些刷子一刷一刷地扫出了姬衡体内,姬衡抬抬手,准备把景行按到自己怀里面。谁料景行忽然坐回了自己的原位,依旧托着腮,嘴角依旧含着笑,就像刚才那些就是姬衡对着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幻觉。
姬衡怅然若失。
“你印堂有些发黑,最近估计不怎么走运。”景行道,“还是别想太多了。”
姬衡:“……”这下理智全回来了,半点儿也没有留在外面。
景行的眼睛长得像桃花,天生的一双勾人眼,单单只看他的这一双眼睛,就会在这眼睛自带的情深如许中沉沦下去。
“夜深了,且在我这儿住一晚,如何?”
这场景莫名其妙地与当年相重合,鬼使神差的,姬衡点了点头。鼻尖立即萦绕起了景行身上那种淡淡的味道,闻着让人血气翻涌,又万分心安。
让人欢喜非常。
怎么又睡到他身边了呢?姬衡偏头注视着枕边这人的睡颜,伸出食指在自己唇上按了一下,又情不自禁地贴上了景行的嘴唇。食指甫一触到那人唇上的温软,便如被火燎到一般,迅速收回。
“我、我这是在做什么呢!”姬衡苦恼着,双手拢过那根手指,揣着满腔压抑不住的甜蜜与欢欣,将其放在了心口。
“我不愿意与他断绝来往。”姬衡想。

楼主:李菜蓝  时间:2019-05-29 23:33:24
十九章 父子君臣

楼主:李菜蓝  时间:2019-05-29 23:33:24
博罘使臣归国的日子是在三日后。
潺阴山下,艳阳高照,秋风习习,即使是平时看着颇不顺眼、水面上飘满了胭脂水粉的油脂、处处显示着周饶贵族骄淫奢侈的潺水溪,此时在姬衡眼里也带上了些极淡极淡的离愁别绪。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
景行笑嘻嘻地揽过姬衡的肩膀,凑在他耳边,小声道:“我记得九月初六是你的生辰,可是今日已经十二了,不过想来你前些日子太忙,定然不可能抽出时间来过生辰——明年吧,明年再过,要是没人陪着你,我给你过。”
“啊?”姬衡垂眸,“这些不大重要的,又不是整岁……生辰这种东西,不是过一年少一年吗?还是不要了——也、也怪麻烦的……”他突然被景行揽住,周身一僵,耳边又有景行说话吐出的热气,同时连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了。
“好,听你的。”景行展眉,同时放开了姬衡的肩膀,“姬衡殿下,我就要走了,你不准备再送我一段路吗?”
姬衡机械地扭头看他。
“好了好了,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景行颔首轻笑,又伸手替姬衡整理了一下披风带,手指有意无意地蹭过姬衡的下巴,惹得姬衡耳根通红、心中格外恼火,险些当场变脸。景行见好就收,非常识时务地主动示弱:“我和你说着玩儿的,外面风冷,快回去吧。”
姬衡闷声“嗯”了一声,瓮声道:“路上小心。”
景行遥遥挥了挥手,示意未纾抓紧自己的衣袖。
双目四瞳仁的重明鸟纷纷起飞,渐行渐远,飞离姬衡的视线。
景行回身望了一眼,就像穿过时间与空间,将远处的周饶群山尽收眼底。群山峨峨,宫殿巍巍,潺水溪绕过周饶群山向东南汇入思行河,山青水碧中,只见那立在山脚下的那一人高的黑点儿。见他玄色衣角纷飞,见他座下玄鸟高鸣,见他巍峨如山的眉,见他柔和如水的眼,以及他那如极北冰天雪地般寒冷、未出鞘却已刀光粼粼的孤月刀。
重明鸟从东转弯到北,绕过了周饶群山,便再也看不见潺阴山脚的姬衡了。
未纾就站在景行身旁,与他同乘一只重明鸟,她一直看着周饶群山主峰潺阴山的方向,即便是转了一个弯,还是看着那个方向。景行伸手揽住未纾,防止她跌下去,用余光就能看到她眼中的不舍,抬手将她被风吹歪的兜帽扣在脑袋上,低声安慰她道:“你姊姊嫁到了周饶,也是可以回家的,若她回不了家,你就常来看看她,别伤心了。”
未纾点点头,将脑袋埋进了景行怀中,鼻尖耸动,闻到了一股白梅香,随即疑惑地抬起了脑袋。如果她没有记错,这白梅香,她只在上回自姬衡身边经过的时候闻到过一回,而记忆中的景行,是从来不用任何香的。她满腹狐疑,却不知道应该从何处开口询问。
“嗯?怎么了?”景行低头与她对视,“冷了?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未纾摇摇头:“不冷。阿漠哥哥,你答应我的,不会让我哥哥来捉我回家。”
“行。”
“阿漠哥哥和姬衡很熟吗?”未纾好奇问道。
“嗯?怎么这样问?”
“姬衡身上有白梅香。”未纾吸了吸鼻子,再次确认,景行身上的味道的确是白梅,“你身上的味道和他的一模一样。”
景行一怔,随即回答:“是挺熟的,在我父王还没有继位之前,就认识了。”
“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和传闻中的一样不一样?”
“不大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也说不出来。”景行道,“传闻大多有夸大的嫌疑,不可尽信。”
“唔,知道了。”
凌风向北,绕过云遮住的高山,渡过水湍急的河流,博罘群山就到了。
景行派人将未纾送到昭央宫,正准备去上桓宫面见博罘王的时候,就有人来请他去博间山上,说是王上之命。
博间山是博罘群山中最高的山,半山腰就是上桓宫,从博间山往下看,几百里的博罘宫城尽收眼底。
若非在战场上,否则王上面前不得用任何灵力。
景行几乎是跑着上山的,一步迈过三四个台阶,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博间山顶。博罘王就坐在最高处的一个亭子中。
景行急忙上前行礼:“父王,儿臣刚自周饶回来,尚未来得及去面见父王,不知父王唤儿臣来,有何要事?”
博罘王低下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子景行,看了一会儿才道:“起来吧。”
景行应声而起,博罘王站起身,越过景行,低头俯视着下方威严雄伟的上桓宫,问景行:“你觉得这上桓宫如何?”
景行斟酌了片刻,开口道:“应紫微星垣,乃帝王居所。”
博罘王好似用鼻息轻笑了一声,而后便没了声音,直叫景行心中忐忑不安。良久,博罘王才道:“依你之见,博罘国中有何人能配得上这上桓宫?”
“当下唯父王一人。”景行丝毫不曾犹豫,立即答道。
“这么说,若非当下,便非孤一人了?”
“儿臣不敢欺瞒父王。”景行低眉顺眼,“人事变迁,犹如潮涨潮落,想来朝代更迭也是如此,父王自然千秋万万岁,是以儿臣才用了‘当下’二字。”
博罘王沉思片刻,随口问道:“你觉得,你呢?”

楼主:李菜蓝  时间:2019-05-29 23:33:24
恍若一道惊雷,将这天地山川都震得跳了一跳,“臣下愚钝。”景行急忙跪下,“不明白王上说的是什么意思。”景行清醒地知道,现在面前这个威严的男人,不再是当年慈爱的阿爹,而是这三分天下的博罘王,无论是谁,都不可明目张胆地挑战他的权威,现在如是,将来也如是。
他不敢在博罘王面前做任何隐瞒,更不敢在博罘王面前耍弄什么小心思。这个博罘的二世君主,英武果断,一手抬起了整个博罘大地,他见识过沙场铁血,也见识过朝堂阴诡,任凭是谁,在他面前都只有实话实说的份儿,哪怕说出口的实话不尽让他满意。
景行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大抵是不怎么得王上心的。
“孤便与你直说。”博罘王道,“你母亲在逼孤,她要让孤早日立储君。”这回博罘王已经将事情讲得毫无遮拦了,若景行还想装作什么都不懂也不行了。
景行拜了下去,额头贴在放在地上的手背上,万分诚恳道:“求王上明察,母后深居昭央峰,从来不问世事,万不能做出任何干涉朝堂的任何事,恳请王上明察。”
“敬氏一族虽然衰微,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他们不惜以阖族前程性命来逼迫孤,孤还真的不得不受他们威胁。”博罘王道,“这事你固然不清楚,但也与你少不了干系,你是孤的长子,谁还能莫名其妙地动了你不成?”博罘王的语气并没有平时那般威严,这使他看起来就只像一个教导自己不成器的儿子的父亲,可他说出的话,却和慈父截然不同。
景行还是维持着方才拜下去的样子,博罘王没有叫他平身也没有扶他起身,父子君臣二 人一站一跪,谁也不说话。
山上有风,因为是深秋,风中还夹带着寒气,加上天色将晚,这寒气就格外明显,冻得景行浑身发抖。
还是博罘王打破了沉默,他道:“景行,纵然你母亲和丽胄宫有嫌隙,重翎他们却还是你的兄弟,孤不希望你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段对付自己的兄弟。”
景行不语,他虽然并不知道母亲和丽胄娘娘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但也知道这事情十有八九和面前的这位博罘王有关,况且,那些事情又怎能是“嫌隙”二字就能说得清道得明的,如果“嫌隙”二字能将所有事一言蔽之,那还怎会、怎会平白折了云尧的性命?
一条人命横亘在面前,怎能让他释怀、不去怨恨这些人?
博罘王轻叹一声:“起来吧。”
景行伏地不起,连身体都是僵的,若说是一个会呼吸的雕像也不为过。
“景行。”博罘王终于肯低下他的身躯,扶上景行的肩膀道,“你不在王城的这些年,你母亲的身体愈发不好了,你若寻常无事时,要多去看看她,莫要……莫要惹她生气。”
景行静默不语。
“孤……”博罘王顿了顿,“孤不愿意你像明安一样——你是孤的长子,自然不能整日在外,孤这回将你调回王都,便不准备让你再去瀛地了。”
六王子明安自其母病逝之后,守过孝期,就早早去了封地,当时他才两百多岁,与现在的女罗年纪差不了多少。明安的封地在凉城,尚未瀛地开化,明安便守着他那荒凉地过了一年又一年,如今已然两百年了。
明安比宛丘只小了半个月,唯有在他刚出生的时候,景行见过一回,后来两人的往来全在信中,再也不曾见过一面。
“重翎母家没有什么可倚靠的世家,你母亲早日为你打点并不是什么没有道理的事。”博罘王道,“此事敬氏一族还未曾正式向孤提起,孤便不做追究了。你且起身,去你母亲面前侍候着罢。”
景行此时才缓过来,直起上半身,又拜下道:“臣下领命。”
“孤欲在尾牙祭时昭告天下,为博罘正名,此事便交与你与春官负责,明日来向孤领旨,去春官宗伯府报到罢。”
“是。”
博罘王起身低头看着面前跪着的长子,心里恍然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来。
儿子小的时候是儿子,身为父亲就应该好好教导他,看他成人,看他渐渐出息;当儿子长大了之后,他就成了臣子,他会有权欲,他会觊觎自己的王位、会威胁自己的王权,于是父子就成了君臣、就有了相互忌惮相互猜忌。
君臣不比父子,可面前的这个人不只是他的臣,还是他的子。
君臣父子,到底还是君臣在前,父子在后。
“你且退下吧。”
景行一拜,起身躬身退去。

楼主:李菜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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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寒武纪年

发表时间:2019-01-01 00:13:00

更新时间:2019-05-29 23:3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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